“这个蠢货,下套笼套他,哈哈!” “哈哈,这两天生意不好,大哥的老倌子要办50岁生日哒,这下我们的人情钱就来了,哈哈。” 雷震子再蠢也明白了,他就是那个被套笼套住的蠢猪。 他原本有些惧怕刘毛,但是那一刻的他可能是被愤怒冲昏了头,也可能是因为和刘毛的过多接触,认为熟悉的刘毛不会真的对他怎么样。 他冲了回去,破口大骂。 于是,他被打了一顿,从张麻子的家里赶了出来,连桌上剩余的六十几块本钱都没有让他拿走。他跑到了牯牛家,这个时候,牯牛才知道身上的钱已经全部被雷震子拿了,牯牛的世界完全崩溃。雷震子也知道了牯牛存折里面的钱根本就补不上这个漏洞,他也跟着一起崩溃。 崩溃的他们找到了我。 一股怒火从心底狂涌而上,我尽量地克制着,看着牯牛说:“牯牛,不碍事,你莫急,实在不行了,你先从我这里拿,怎么都不得让你耽误明天的正经事,放心。” 牯牛满是感激地看着我,不等他说话,我转头看着雷震子说:“雷震子,你确定他们下套笼套得你?” “是的,三哥,我亲耳听到的,哎,我对不起牯牛,是我蠢。” “你而今莫说这些屁话。我问你,哪个打的你?” “刘毛和张麻子、小七三个人,老黑没有动手。” “你打牌打到死,妈的!你快点死回去。我现在看到你就讨嫌。牯牛,你先在屋外头等我,我等一会儿就出来。” “哦。” 转身进了卧室,穿上大衣,再到后头客厅给家人说了一声,我走出了家门。 牯牛正本本分分地等在我家前边的巷子口,雷震子居然也没有走,畏畏缩缩地站在一旁,想看又不敢看我。 “你还站在这里搞鸡巴?”我没好气地说。 “三哥,我……” “我告诉你,我而今真的看到你就讨厌,今天这件事,我是看牯牛的面子,帮他的忙。从今以后,你莫来找我哒。我们今后就不认得!” “三哥,三哥,我……” “你是不是真的还要老子发火,滚远些!”我踏前一步,站在了雷震子的面前,矮小的他,头部只到我的胸部上方。他抬头看着我,眼中满是惊恐,泪水居然就涌了出来。我寸步不让地看着他。慢慢地,他的目光垂了下去。 “雷震子,你先回去咯,我陪三哥就要得哒,你先回去。” 听到牯牛的话,雷震子的目光完全黯淡了下去。他低下了头,转身默默地离开。 看到他离去时孤独悲伤的背影,我心底有一丝的恻隐,但我还是忍住了叫回他的想法。因为,在这条路上,感情不重要,良心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一个人做了对不起朋友的事情,就必须要付出代价。 这才是打流。 十分钟之后,我和牯牛一起来到了九镇西头的张麻子的家门前。 “张麻子,张麻子。” “哪个?” “义色!” 屋里静了一两秒钟,张麻子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中满是狐疑、戒备:“搞什么咯?” “你开门唦。” 门在我的面前打了开来,张麻子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我不顾挡在身前的张麻子,抬起手,一把推开大门,走了进去。在我的脚步紧逼之下,张麻子接连退了好几步,让到一旁,说:“哎呦,义色大哥,稀客啊,找我什么事哦?” 客厅里面,刘毛、小七、老黑三人围着一张桌子,桌上有酒有菜。他们纷纷抬起头看着我和身后的牯牛。 “义色,是你啊,来来来,坐下喝杯酒啊。”刘毛站起了身来。 “雷震子今天是不是在这里输了钱?” 一听到我的话,四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变了,再也没有之前伪装的亲切。他们对视了两秒,刘毛说:“义色,打牌有打牌的规矩,愿赌服输,各由天命。你是什么意思?帮雷震子出头啊?” “你把钱给我!” “义色,我告诉你,你莫以为你而今傍着唐五混得好,欺负我们这些小麻皮。老子赢的钱,天公地道,你开口就要拿啊?” “刘毛,你最好莫要我发火。你把钱给我,你打雷震子,下套笼玩他的事就算哒。” “你想怎么搞唦?老子这里四个人,你动一下看。” 小七、老黑都站了起来。 我笑了起来,他们的脸上都出现了莫名其妙的警惕之色。我走到了一旁的张麻子身边,盯着他,说:“麻子,你说,你安安静静地当个涌马,天天偷点钱过日子就好,你怎么就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和着刘毛这个杂种一起惹事,还惹我的兄弟呢?张麻子,你说说看?” 张麻子的嘴巴张了一张,又闭上,又张开:“义色,都是街上玩的,我们开始也不……” 我一拳直接打在了张麻子的嘴上,牙齿戳到了我的指骨,痛感传来。张麻子半声闷哼,双手捂着口鼻,鲜血已经从指缝间喷涌而出…… 虽然我没有和涌马打过架,但是我看到过好几次涌马被失主抓住了痛打的场面,每一个都跪在地上苦苦求饶,这已经足够让我看不起他们。当时年少轻狂的我,很难想象我会对着除了父母之外的任何人下跪。下跪的男人在我的眼中,基本就算不上男人。我当然不怕这些算不上男人的人。 我本以为,我和牯牛两个人可以很轻松地就搞定一切。 我却忘了一点:他们是惯偷,是就算被人打了,下次也还要继续再偷的惯偷。连脸都不要,连打都不怕的老涌马,当他们人多势众的时候,还有可能让我轻易地拿走已经属于他们的钱吗?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此而已。 所以,平日里干瘦干瘦、并不起眼的小涌马刘毛居然在开打的那一刻表现得那么硬气,确实让我大吃了一惊。那一架,我和牯牛打得相当惨烈。 我一拳打得张麻子措手不及,接着又两脚将他踹翻。牯牛则提起身边的一辆二八自行车砸向冲过来的小七与老黑。 刘毛冲向了客厅的另外一方,那一方通往张麻子家里的厨房。他从厨房里提出了一把菜刀。看到刘毛转身向后冲,积累起来的打架经验就已经让我意识到了不好,我大声呼喊着牯牛,要他拦住刘毛,同时自己也试图往里面冲。 但是我们两个都被剩下的三个人拦住了。 于是,几秒钟后,我就看到刘毛手上的菜刀对着我的脑袋飞了过来,我转身要跑,躺在地上的张麻子却抱住了我的腿。我只得上半身向后一闪,后背传来了一阵火辣辣的疼。 我知道,我们已经失掉了先机,我准备招呼牯牛先走,我望向了身边不远处的他,就在此时,我看到了一个让我惊讶的牯牛。 他飞快地向我这边跑了过来,身后小七的奋力拉扯,居然丝毫阻止不了他跑动的力量。他就像是一头矮小却力大无穷的棕熊,后腰一扭,轻松甩脱了小七双手的纠缠。他赤手空拳地跑到了高举着右手,准备砍下第二刀的刘毛身后,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刘毛握刀的手腕。 然后,他伸出另外一只手,和平日杀狗的情形一模一样,厚实的手掌放在了刘毛的后脖子上,用力一掰,就将刘毛的上身扭得歪斜了下去。不顾后头已经赶到的老黑,他壮实的上半身一个乌云盖顶压在了刘毛的后背,两个人都摔向了地面。 两人的四肢剧烈而快速地扭动了两下,当牯牛再次站起来,我看见那把菜刀已经到了他的手中。 就在那个小小的房间,牯牛手拿一把刀,飞奔着追杀其他的四个人,追到一个,砍翻,再追一个,再砍翻,直到屋子变得彻底安静。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一丝的心软和胆怯,就像是平常工作时的他,干脆而利落。 当我们拿完钱,牯牛扶着我走出张麻子家们的时候,被砍了三四刀的刘毛居然还没有服软。他斜靠在墙边,对我说了这么句话:“义色,你狠,你要得。你记着,等黄皮哥出来哒,我们再说,你记着!” 牯牛去了走廊另一头的医生办公室,刚被缝了五针的我坐在医院注射室的一张长凳上。 流子家里很少开火,懒得磨菜刀,我穿的衣服又多,伤势并不严重,但是心里却有一股无处发泄的火。 木门响动,牯牛推开门走了进来,不咸不淡地聊了两句后,他给我说:“三哥,你莫怪雷震子,他其实是个好人,只是太不懂事了。真的,你莫怪他,他是真心当你是大哥,上次你帮他出了医药费,他一直都在我面前念这件事。” 我懒得理他,没想到,向来不太多话的牯牛却依旧说个不停,慢慢地,我也听出了一些味道。我问:“是不是他来了?” “嗯,他去了张麻子家,而今在就站在外头,不敢进来。” “三哥,你让他进来吧,他眼泪水都出来哒,刚刚拉着我说了半天,他想来看看你。” “三哥……” 牯牛马上就要二十了,年纪比我大,但是他一口一个三哥地喊着,刚刚又才救了我一命,我还能怎么说呢?看着我没有搭腔,牯牛胆子大了,转过头对着外头喊道:“雷震子,你进来咯。” 外头一片安静,没有声音。 “你进来唦,三哥不怪你哒。” 门被打了开来,雷震子眼泪汪汪地站在门口,那朵“芙蓉花”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鲜艳。 “三哥……” 我没有理他。 “三哥,我再也不打牌哒。你的医药费,我出。” “老子差你的一点钱啊?” 听到这种傻里傻气的蠢话,火气又上来了,我对他大吼着,雷震子一愣一愣地看着我。房子里面又变得一片安静,实在心烦,我扭过头看向了另外一边。 刚转过去,就听到耳边传来牯牛的大喊和跑动声:“雷震子,雷震子,你干什么?干……” 我下意识地飞快转过头去,看见雷震子已经站在了门外,他左手拉着门,看着我,在牯牛马上要跑到之前,大叫了一声,同时左手抓着门猛地往外一扳:“老子再也不打牌哒,啊……” 薄薄的木门在我和牯牛的面前关了起来,与门框重重重合一下之后,好像遇到了一根强韧的弹簧,马上又大力弹开,抖动不停。 牯牛一把将门往里拉了开来,原来雷震子将自己的右手食指插入了门缝当中。雷震子的指头没有断,但是整个指甲盖都被夹得翻了起来。 雷震子并没有实现自己的诺言,他没有戒掉赌,那天过后,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沉迷于打牌。不过,他再也不曾做过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了。而且,无论雷震子打牌还是不打牌,我都不再那么讨厌他。因为,我知道,他和牯牛一样都是在用情交我,用心敬我。 我很感谢上苍给了我这样的兄弟。他们的出现,让我打流路上产生质变的那个关键终于摆在了眼前。 枭雄 在中国古代的传说中,有四种最为邪恶的鸟类——恶、淫、凶、毒。毒鸟为鸠;凶鸟为隼;淫鸟为鸨,而枭,就是排名第一的恶鸟。为什么它会排名第一呢? 因为枭一出生就开始吃自己的母亲,母亲在疼痛难忍之下,嘴里会死死咬着一根树枝,枭鸟一直吃啊吃啊,直到将母亲全部吃光,含住了母亲嘴里留下的那根树枝之时,它就正式长大了。 这种行为的邪恶远远超过了鸠的毒、鸨的淫乱和隼的残忍,它是四大恶鸟里面唯一堪称有违天理的鸟类,所以在邪恶榜上,它一马当先。 熊“市长”就是一个真正的枭雄。在他们那个市,每一个人都知道八面威风的熊“市长”有一个半身不遂、毫无用处的亲哥。他哥本来不是残疾人,相反,曾经还是一个身体健壮,在地方上小有名气的流子。只是,在五六年前的某一天,人们突然发现他再也不能打流了,他变成了一个下半身完全不能动弹,整天流口水的瘫子。事后,熊“市长”告诉人们,他哥哥是因为喝醉了酒,从三楼摔了下来,摔成了这样。 将军告诉了我真实的内幕:熊“市长”哥哥的瘫痪是由熊“市长”一手造成的。因为,他上了他哥哥的女人,而他哥哥得知了消息。在他哥哥放话出去说要办他之后,他率先一步解决了他的亲哥。后来,他顺理成章地继承了他哥哥遗留下来的几乎所有一切,除了那个女人。 一个连未来大嫂都不放过,连同胞兄弟都敢办,连跟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小弟的生意都要抢的人,他该有多么可怕。 昨天,将军打了电话给我,说熊“市长”这段时间和他们市的另外一个大哥之间爆发了冲突,现在已经到了办他的时机。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我都已经没有了退路,这个可怕的对手已经正式站到了我的面前。 唐五到死的那一天都依旧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所有草根阶层应该有的特质在他的身上都有着明显的印记。但是,他却是一个绝对与众不同的草根,他堪称是草根中的精英。因为,他有着很多来源于自身生活经历,并不被这个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所接纳,看似粗鄙却绝对一针见血的个人生存哲学。 比如,他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钱最厉害的地方就是能够让人做自己不想去做的事。” 我记住了这句话。 接到将军通知我办事的电话时,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牯牛。当初,舞厅里面,处于绝对弱势的牯牛敢主动挑战气势汹汹的何勇,就已经显示了他的剽悍;在张麻子家里打的那一架,更是让我刮目相看。如果能够带上他,这对我而言,必定是极大的帮助。 本来,我不想带雷震子。在这些相处的日子里,我已经发现,在那副貌似邋遢痞气、油滑奸诈的流子外表之下,是一颗卑微懦弱、忠厚老实的灵魂。 雷震子,其实注定就不是一个适合打流的人,但是仔细考虑之后,我还是改变了自己的决定。因为,雷震子是我们里面唯一会开车的人。现在,很多人都会开车,这是一件再也普通不过的事情。可20年之前,一个会开车的人就代表他也是一个有用的人。至少,当事情失去控制的时候,他可以让我们逃离得更快。 我知道,依我们现在的关系,办熊“市长”的事情,只要我说,他们两个就一定会帮我去做。甚至,我都不用背上丝毫情感道义方面的负担。同生共死,两肋插刀,这本来就是中国市井中几千年以来对于“义气”这两个字的最佳诠释。 可是,我也明白,他们一定不想做。我不愿意勉强我的兄弟去做一件不想做的事情,何况,这件事本身就有着极高的危险性。所以,我给了他们一个选择。 早在与将军吃饭的那天,将军就说过他会负责所有的费用。在我决定了告诉牯牛、雷震子两人之后,我给将军打了一个电话,向他要了五千块钱。 就在九镇大饭店,唐五曾经约我吃饭的同一张桌子上,我宴请了牯牛和雷震子。没有任何的隐瞒,也没有丝毫的遮掩,当酒菜上齐,我敬了他们一杯酒,然后告诉他们,我想要办一个人。 牯牛没有让我失望,他耸了耸肩,说:“三哥,随便什么时候。” 雷震子也显示了让我有些感动的勇敢:“三哥,你要办人,还搞这么正式干什么?说一声就是了唦。是哪个小杂种?老子帮你弄死他,你都不用出面,帮你搞舒服就是了。” “你们莫急,先听我说一下情况。” 接下来,熊“市长”的一切细节,包括他与唐五,我和将军之间的关系,我都对两人和盘托出。最后,我对他们说:“我只是想问一下你们,不是一定要你们搞。你们要想好,这件事不是打一架那么简单,是要见血的。” 我看着牯牛,牯牛却移开了他的眼光,没有开口。他疑虑重重,神色有些不太自然。无论谁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会害怕、退缩、权衡,我可以理解,却依旧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丝失望。 “三哥。”雷震子看着我,嘴角不断抽动着,想笑又没有笑出来,目光游离不定,像是一头受惊的小兽,神色间有些愧疚,更多的是紧张而仓皇,喊了我一声之后,却又低下了头。 “三哥,我其实也不是怕别的什么。我就是想,这件事如果让五哥晓得了,那不得了啊。都是一条街上玩的,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五哥的手段你又不是不晓得。他要是晓得你背叛他,我就担心到时候你出事。我倒是没得什么,我一个小麻皮。” 雷震子低着头,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他说这句话的声音微弱而颤抖,说到后面几个字的时候,已经有些微不可闻,最后,只剩下了短促而粗重的呼吸声。 我有些愤怒,因为雷震子说出了我心底里面不愿意去面对的那一层东西,他说出了我卑鄙的灵魂。我知道他是无心,他向来都是一个简单的人。 可是,这个世界上,有些时候,老实人、老实话是很让人讨厌的。我下意识地想要为自己辩护一下,话到嘴边,我却发现,面对着这两个真情相待的兄弟,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如果逼着自己去说,那只会更假。气氛变得有些压抑,仿佛无形中多了一层看不到摸不着,却让人非常难受的罩子,将我们这张小小的桌子与外头的世界隔绝开来。 清理了一下干涩发紧的喉咙,我强迫着自己低笑了一声,尽量将语气放得轻松,说:“呵呵,你们两个啊,不碍事,不碍事,这件事本来……” “三哥,我帮你。”牯牛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我的说话。我有些恍惚地看着他,瞬间之后,明白了过来。一时之间,我的感情太过于强烈、太过于复杂,我无法用词语将它描绘出来。我只晓得,从那一刻起,我也可以为这个年轻壮硕、一脸憨相的男人去死。 “雷震子,这件事,你不想搞就莫搞,不碍事的,没得哪个会怪你。晓得不?你去了搞不好还要坏三哥的事。你安安心心的就要得哒。”极度震惊当中,耳边传来了牯牛继续的说话声,字字入耳,清晰可闻,却又显得那样缥缈,好像来自一个久远的梦境。 我机械而惯性地顺着这个声音,扭头看向了话中的主角,雷震子。 雷震子的脑袋已经抬了起来,他的脸色有些发白,看了牯牛和我一眼之后,目光又垂了下去,摆在桌面上的右手握成了爪,食指指尖飞快地抠着桌面,来来回回。 “沙沙……” 时光在聒噪而单调的刮擦声中飞快消失,却又好像一动不动地停滞着。我看到雷震子的食指突然停了下来,使劲地按在了那道刮痕的尽头,指甲盖呈现了一片雪白。他抬起头,瞟了我们一眼,目光再次飞开,若有所思地望着我身后渐黑的天空,声音虽小,却非常坚决地说:“你们怎么搞,我就怎么搞。” 当时的我们都以为雷震子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他本质上就是一个讲义气的人。那时的我们都还太过年轻,我们不能明白,雷震子的心里除了义气之外更多的是孤独。人性中渴求着认同与归属感,惧怕被抛弃、被隔离的终极孤独。我们原本还可以给予他更多,只可惜,当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雷震子已经离我而去很多年了。 雷震子,我确实欠他太多。 最后,我拿出了将军汇给我的已经分成了两份的五千元钱。那一刻,我看到两人的眼睛里面再也没有了犹豫与忧虑,只有掩藏不住的兴奋和激动。 那是一种让我惊心动魄的赤裸裸的欲望。可是,牯牛毕竟还是那个忠肝义胆的牯牛,他抵抗住了欲望的诱惑,他真诚而坚决地推辞着不要,雷震子没有办法之下,也只能跟着说不要。我说:“你们也不用推辞,这个钱不是我的,是将军给你们的。你们也不认识他,该收的钱就要收。而今给的只有这么多了,但是如果事办好了,我保证数目比这个绝对要多。” “牯牛,这是你的。拿去,拿去啊。”我把钱送到了牯牛面前,牯牛停顿了片刻,手终归还是伸了出来,握住了钞票的另外一头。一股试图将钞票从我手中抽离的力道传来,我也加大了握住的力气,牯牛有些诧异地抬头看着我。 突然,我就感到了愧疚,我说:“兄弟,你一定要想好,这就是买命的钱。” 牯牛没有说话,眼睛还是那样盯着我,我只感到指尖一松,钞票已经离开了我的手。前方,牯牛的脑袋轻微地点了点。 “三哥,什么买命不买命咯,没得这个钱,我的命也是你的。哈哈,三哥,说真的啊,我还从来没有一次性拿过这么多钱呢,哈哈。”雷震子想要客气,却又实在忍不住狂喜地说个不停。 那一天,告别了牯牛和雷震子之后,我回到了家,耐着性子坐在客厅里陪着家人看电视,脑子里面却越来越乱。实在忍受不了内心的焦虑,我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反反复复地思考着早已想好的全盘计划。 我的计划是这样的:明天,我会向唐五请一个星期的假,借口是要去邻县的姑妈家处理一些事情。然后后天早上,我和牯牛、雷震子分批坐车到市区集合,再转道市区赶往将军所在的那个市。在将军那里我最多待两天,第一天摸清所有的情况,第二天办熊“市长”,办完了连夜就走。牯牛和雷震子会回各自乡下的家里住几天,而我则去姑妈家,直到一个星期之后回来,回来的时候,我会带一些那个县的特产送给唐五。 这样一来,只要我们不是被当场抓住或者当场认出,没有人会怀疑到我们的身上来。 唯一让我有些不满意的地方是,我们只有三个人。就算牯牛和雷震子开始没有答应我,他们不去,我自己一个人也会去办熊“市长”。我已经在将军的面前做出了自己人生的选择,无论对错,我都只能背负着它,一步步前行,没有退路。 现在他们愿意去了,我很高兴。可我还是觉得人有些少,雷震子并不是一个可以拿刀的人,实际上我压根也就没有准备让他拿刀。他只需要负责在我和牯牛办完事之后,开车带我们走就行。 可是,要知道,两个人对熊“市长”一个,要弄死他很简单,但如果想要不引人注目,快速而干脆地废了他,是很有些难度的。偏偏这件事情绝对出不得半点差错,一旦有了任何意外,包括将军在内,我们所有人都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我纠结在这个点上,想了很久,越想越心慌。耳边先是传来外面隐隐的电视声,偶尔的交谈声;然后又是关闭电视机声、洗漱声;最后,万籁俱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沉沉睡去。 唐五没有多言半句,就同意了我的请假。一切准备妥当的我站在难得的冬日艳阳之下,连日里焦虑紧张的心也不免有了一丝放松。可是,当雷震子站在我的对面,一脸笑意地说出了一句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上帝摘去了翅膀的路西法,从温暖的天堂直接跌入了冰寒刺骨的地狱。 他说:“三哥,你这件事还差不差人?” 手脚上的冷汗不断渗出,我用最后的一点自制力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颤抖,看着雷震子,一字一顿地说:“你把我们的事,告诉了别个?” 声音干涩枯哑,简直不像是我的声音。我已经没空去理会自己的失态,我静静地等待着雷震子的回答。雷震子的脸色一片惨白,片刻之前的笑意已经消失无踪。他惶恐紧张地望着我,额头上隐隐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语无伦次地说:“没有,没有,三哥,没有,我……我没有,我对哪个都没有说,三哥,这件事,我没有说,我真的没有说。” 吊在嗓子口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剧烈的心跳过后,我感到脑袋里面一阵空白与眩晕,长长吐出了一口气:“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哥,不是的,是我一个朋友,铁聚,我今天中午请他吃了一顿饭,他找我借钱,我看他而今也混得不如意,所以,想问一下?” 怒火终于涌了上来,我一脚就将雷震子踢得坐在了地上,踏前一步,指着他大骂道:“我捅死你的老娘!雷震子,你个狗杂种,你是不是有不得两个钱?肚子里面装不得什么事,你就别他妈答应帮老子做事!有个钱就在别人面前显,你显个鸟啊显!别个当你是坨狗屎,你晓不晓得?万一出事,老子和牯牛都要被你这个杂种害死!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雷震子坐在地上不敢说话,也不敢起来,就那样呆呆地看着我。骂了半天,也骂累了,又拉不下脸真的开打,我只得拿出一根烟,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想要思考,脑子里却好像灌进了一桶糨糊。 “三哥,我什么都没有说。真的!我就是给他借了五百块钱。他和我是一个村的,一起玩到大的条卡朋友(方言,发小,穿开裆裤玩大的朋友),就像是我屋里的亲哥哥。他实在是没得法了,找我开口借二十块钱。我就拿了五百块给他。我真的什么都没有说。” 看着坐在地上的雷震子可怜兮兮的样子,我的怒气终于消退了一些。我走上前去,想把他扯起来,他居然像小孩子耍赖皮一样,还强着不肯动,嘴里还不断念着:“三哥,我真的什么都没有说。” “你起不起来?你不起来,就给老子死在这里,别起来了。” “三哥,那个人和我关系真的蛮不错,就像是我和你一样。我确实也没有给他说任何东西,就是借了钱,三哥,你相信我。我不会这样不知轻重。”雷震子看我的脸色缓和了一些,赶紧边说边站了起来。 “他未必没有问你哪来这么多钱啊?你倒是大方啊,一出手就是五百,你自己穷得像个鬼,站着像根账桩,蹲着像个账坨,你欠一身的账,你还借钱给别人!他不问你?” “问了,我说是我打牌赢的,呵呵。”雷震子毫无廉耻地笑了起来,笑得我鼻孔里面都冒青烟。 “放你娘的狗屁!你赢钱,你他妈的,你自己信不信?” “……” 雷震子的笑容僵住了。 “他未必比你还蠢些?” “……” 雷震子的眼睛里面又冒出了惊恐之色,身体开始往后退,看样子是做好了再次挨踢的准备。我大大抽了一口烟,再也懒得看他,目光转向了另外一个清静的地方,想了一会之后,问道:“你那个朋友是个什么人,和你关系到底怎么样,靠不靠得住?你他妈给老子说实话!” “靠得住,靠得住!有几年,我们过年都是在一起过的。小时候,他穿不了的衣服,他屋里大人都给我穿,真的就和一家人差不多。就算他看出什么了,他也绝对不会出卖我,就像我绝对不会出卖你一样。真的,三哥,绝对是铁聚啊!”一听到我这么问,雷震子脸上的笑容马上就堆了起来,甚至带着些许得意之色,飞快地回答,居然还不忘记拍一下我的马屁。 “他也是打流的啊?” “不是的啊。” “那你问老子差不差人?你吃多哒没卵事啊!” “哎呀,三哥,这你就失误了啊。我就说你啊,我佩服还是佩服你,不过有些时候呢,你真的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未必只有打流的才狠啊?我告诉你唦,我这个朋友……”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在他短暂的生命里,雷震子始终都像是一颗长在茅厕旁边的小小野草,一直都活在生物链的最底端,卑微低贱,甚至还有些恶俗肮脏。但是,雷震子的内心却永远都是那样地单纯与善良,远远地超过了我以及我所见过的所有人。他从来不会记仇,他也从不会因为别人的厌恶和欺负而长久地去恨一个人。 他只会记得人们偶尔对他些许的好、些许的尊重,并且用别人看来傻里傻气,却是他自己最为擅长、最为真诚的方式表达出来。听到我的询问之后,雷震子已经忘记了我的暴怒和片刻前踢他的那一脚。乐而忘形、急于邀功的他,无意中把另外一个日后成为我左臂右膀的人送到了我的眼前。 雷震子的那个朋友姓彭,名叫彭飞,和雷震子是一个村的老乡,比我们都要大上几岁。在全国上下高声说着“谁是最可爱的人”的年代,在全国姑娘都要嫁给军人的历史洪流中,他义无反顾地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 只可惜,彭飞没有等到渴望已久的战争,他也没有成为梦想中的英雄,甚至连一个三等功的勋章都没有得到。他只是如同绝大多数的热血儿郎一样,在绿色的军营里面度过了默默无闻的几年青春。 等他带着些许的失落与满腔再创天地的雄心退伍回来,却发现时代已经变了,这已经是一个不需要英雄的时代。除了一副好身体以及从小练就的农活手艺之外,他一无所长。而那些善变的姑娘们早就掉过头去喜欢个体户、年轻干部了。 最后,将他从迷茫与困惑中解救出来的还是那两位卷着裤腿,两腿泥巴的老人。家里人几乎是砸锅卖铁,借了一切能借的债,求了所有能求的人,历尽千般艰难、万种辛苦,终于在九镇政府一个唯一愿意接受他的部门替他谋到了一份职业。九镇的人们通常称呼那个部门为“计生办”,有些时候,人们也叫它“夭亡鬼”。 其实,那个年代的计生办和现在计生办的性质绝对不同。在二十年前,计生办绝对算是一个肥水衙门。只不过,在九镇,愿意到这个衙门里面上班的人并不多,尤其是九镇本地出身的干部,更加是避之不及。 为什么?就因为人们口里的那句“夭亡鬼”。“夭亡鬼”是九镇三镇十八乡范围内的一句方言,按照字面意思来说,是指那些年纪轻轻就意外死亡的人。但是在九镇,无论儿女如何不听话,父母都绝对不会用这句话来说他们。它专门形容那些已经被人仇恨,人们咒他不得好死,要遭天打雷劈的人。 人们对计生干部如此仇恨也有着自己的原因,九镇一直都地处交通不便的中南部山区,信息闭塞,文化水平普遍不高,也正因如此,千百年来的传统也就保存得更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女空万担,养儿不再穷”这些话虽然不对,却是那个年代里,每一个九镇人深深记在心中的祖宗遗训。 所以,在他们的意识中,计生干部断了他们的户,绝了他们的后,这是不共戴天的仇。在法制社会,他们不敢用其他的方式报复,背后骂骂人还是没问题的。彭飞就进了这么一个单位,成了一个人见人厌的新晋“夭亡鬼”。 残忍的职责 彭飞不是一个很会在官场上混的人,他沉默寡言,不善交际,更不像雷震子一样喜欢拍马屁。可是他背负着父母的所有期望,所以在工作之初,他也很用功,很努力。他就这样过了大半年,直到年关来临,喜气笼罩九镇万民,彭飞却没能过得了这一关。 在那个年代,几乎所有的政府部门、国营企业都有一个硬性规定的指标,只有达到了这个指标,才有资格在年底评选中评优,只有评上了优,科室里的人才会有年终奖,只有拿了年终奖,这些薪酬微薄、无权无势的基层干部才能让家里人开开心心地过一个好年。 九镇计生办当然也不能例外。彭飞上班的第一年年底,他们计生办主任发现还差好几个指标没有达到,他急了,全科室的人也都急了。 于是,主任决定要像往年一样,在年底之前,大抓计生工作,给党和人民交上一份满意的成绩单。在素来民风剽悍的九镇地区,平时计生工作也都进行得非常困难,暴力抗法,计生干部受伤的事情时有发生。可比起年关时节,这些只是小巫见大巫。 计生干部的出现让人们从过年的喜庆一下跌落到绝后的痛苦时,所造成的巨大反差,会让人发狂,会让人不计后果地报复。况且计生干部也是人,他们因为不得不做的本职工作,被人骂了一年,没有谁还想在过年的时候,继续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夭亡鬼”。所以,计生办那些老油子纷纷躲之不及。自然而然,这个重任就落在了初来乍到,啥事不懂,也没有资格挑拣的年轻后生彭飞的身上。陪他一道的只有无法推卸责任的主任和主任指定的另外一个能说会道的人。 在处理之前那几家超生户的过程中,彭飞就已经感到了非常的内疚。平时,他们出来办事,遇到了会来事的或者情况确实可怜的人家,他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良心上没有这么大的负担。但是现在,被逼上梁山的主任已经变成了一头红了眼的饿狼,不管什么情况,只要被他们抓到了,一律送到卫生所,没有任何人情可讲。 在这个过程中,彭飞在顶头上司的命令之下也用了些非常手段,和抵抗的村民打了架,而且还越打越凶。因为他发现,只有别人打在他身上时产生的痛楚或者他打在别人身上时产生的快感才能让他暂时忽略身边那些老人、妇女悲凉绝望的眼神,撕心裂肺的哭泣,才能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份尊严。 在年底科室的团年会上,堪称海量的彭飞却喝醉了,喝醉的他又开始痛哭,哭得如丧考妣,同事纷纷来劝,劝不住。喜庆的日子里面,被扫了兴的人们,耐心终于开始消退。最后,主任板着脸说,如果要哭就出去哭。 彭飞失掉了家人用尽一切为他换来的那份工作,跌入了对于往事的追悔。他在九镇租了一个小房子,用尽所有的能力去赚钱,来报答家人,然而他却在贫困中贫困,在痛苦中痛苦,在憋屈中憋屈。 再然后,雷震子带着我一起打开了那间小房子的那扇木门。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我绝对不会想到人类居然能够居住在这样的环境里面。放眼望去,那个小且逼仄的房间已经不再是用猪圈就可以形容,那简直就是一个垃圾场。在无数散发着奇异恶臭的垃圾当中,一个胡子拉碴、头发极长、双眼无神、面色苍白的男子坐在一张小床上,一动不动,安静而专注地看着我们。 最后,我们约上了下班的牯牛,四个人一起来到了雷震子租住的地方。我把自己账户里面的1700块钱取了出来,然后带着只剩下零头的存折一起摆在了彭飞的面前,并向他表示,现在少给的,事后会全部补上。 很多年后,彭飞跟我说,就是那一瞬间的狂喜和心跳让他突然明白了,在这个不需要英雄的年代里,只有钱才会让人成为英雄,而我,就是那个真正可以让他成为英雄的人。 我们就像是四个在沙漠里渴了八百年之后才遇见水的孤魂,狂喝了一顿酒。如雷震子所说,彭飞的酒量果然极好。我醉的时候,没有看到他醉,我只看到了他眼里冒出了一种咄咄逼人的光。 因为初见面时的诡异场景,和他冷静到有些淡漠悠远的言谈与喝酒的豪气之间太过鲜明的对比,被酒精燃烧的我们不再叫他彭飞。 那一天开始,我们所有人就已经习惯称呼他为“癫子”。 练香功的黑道大哥 那个年代没有高速公路,在市区会合之后,我们一起登上了一辆破旧的中巴车。车子载着我们在同样破旧的公路上面颠簸了十来个小时。见到将军的时候,天空已经布满了点点繁星。 面对着初次见面的牯牛三人,将军表现得大方得体,分别甩给了他们每人一条万宝路,然后扭过头拍了我一下,笑着说:“我们两兄弟,我就没得这么多烟给你抽了,这就是到了你自己家,要什么,就别和老子啰唆,你自己去买。” 区区三条烟,短短一句话,既使牯牛他们体会到了一份热情,又让我感受了尊重。言谈之间的那份老到,让年龄并不算太大的我不得不暗自叹服。 小将军已经在一家不太显眼的酒店之内摆好了丰盛的酒席。在一片融洽中,我们大吃、大醉。一路的风尘与连日里来一直压抑的紧张、惶恐不知不觉中无影无踪。席散,我醉意盎然地走出饭店,抬头看去,片刻前的繁星居然全部消失不见。天空下起了小雨,雨水淋在脸上,昏黄的路灯多了一层光晕,模糊得有些遥远。 不知为何,我的鼻子有些酸楚。 将军所在的那个市是一个世界有名的旅游风景区,自从改革开放之后,前来游山玩水的国际友人越来越多。所以,虽然地方经济没有我们那个市发达,为了招待八方来客,却也在去年率先修建起了一栋我市没有的四星级宾馆,名字叫做邮政大厦。 将军就安排我们住在那里。走之前,他还带来了四个女孩,要我们放心大胆地玩,这个地方是专门用来招待外宾的,绝对不会有人查房。我本想拒绝,无意间却瞥到了另外三人迎风招展的裤裆,无奈之下,只得婉拒了自己的那一个,和将军告辞之后,抛下身后万种风情,转身进入了自己的房间。 自从打流的那天开始,我就不再是一个洁身自好的人,我并不是没有嫖过娼,更不是不喜欢女人。因为我知道,只要身边躺着一个漂亮的女人,那么这整整一晚我都无法好好地休息。但是,今天我需要休息,需要在绝对的安静中仔细地理清一些事情,所以我不能将精力浪费在其他的事情上面。 明天,将会是风云莫测。 躺在床上,看着电视,却完全不知道里面播放的是什么东西,我脑子全力运转,回想着席间将军给我说的计划。 当时正是气功大师们的黄金时代。借着气功的名义,形形色色的江湖骗子大行其道,各种各样的功法风靡全国。其中有一种极为流行的功法,号称几千年的佛教秘传,连莲花生大师、唐三藏、济公都是功法传人。因为据说人只要一练功,身体周围几米的范围都会散发出一种神秘的香气,所以取名为“香功”。 熊“市长”也练这种功。一个为了保护自己,可以废掉亲哥哥的人,自然万分珍惜自己的生命。他想要长寿,所以,他很少喝酒,很少熬夜,只爱赚钱和练功。不过,熊“市长”毕竟是一个黑道大哥,他不可能每天跟着一帮中老年妇女一起在广场上练功,这样太没有格调了。 他练功的地方是离他家不远的一个香功“大师”家里。据说,他是那位大师唯一的真传弟子,这个传言让他骄傲自豪的同时,也让他越发虔诚。 将军说,这两年来,熊“市长”每天晚上都会去练功,风雨无阻。 明天早上七点之前,将军会给我们送一辆车过来,我点名需要的斧头、杀猪刀和铁锤都会放在车上,然后他会带我们去认路。 明天晚上七点钟左右,将军会把游戏厅这个月的分红送给熊“市长”,并请他吃饭,吃饭时,熊“市长”肯定不会多喝酒,但将军会尽量拖延时间,好让他晚点去大师家里练功。练功大概要一个半到两个小时,练完之后,寒冷的街道上理应没有什么路人了,我们就在那个时候动手。 办完之后,我们开车到他们市通往我市的公路旁的某个地方,他会带人等在那里,车子给他,他再安排另外一辆车连夜送我们走。之后,我们不要再联系他,他会主动联系我们。 我对自己有充分的信心,牯牛也是一个能办事的人,对癫子虽然还不算太了解,可这两天我看出了他对于钱的极度渴望,单凭这一点,我想他也不会让我失望。 至于雷震子,我根本就没有计划让他加入,他只需要开着车等在一旁,我们办完事,上了车,他记得挂挡、踩油门就行。这样看来,只要将军那边不出现什么大的差错,这个计划基本可以算是完美无缺。将军会出什么差错吗?甚至,他会出卖我吗? 当这两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的时候,我就第一时间强行驱散了它们。 不是我容易相信人,而是根本就没有将军会出错、会出卖我的理由。这本来就是两道不需要解答的问题。 我有一个很奇怪的习性,知道大事要来临的那段时间,我会非常紧张,但是当事情真正来临的那一刻,我的心反倒静了。那一夜,我睡了,睡得很香。第二天,我很早就起床,窗外,风景如画,冬日暖阳,神清气爽。 人最恐惧的时刻是什么?是当你站在最高端,认为控制了一切,却突然发现自己跌入了最低处,什么都不再受你控制的那一刻。所以,一个多小时之后,接到小将军送来的那个消息时,我的状态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魂飞魄散。 “咚咚咚。”急促的捶门声响起时,我正在房里坐立不安。将军绝对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他说过今天早上七点之前会送车过来,那就一定会来,而且一分钟都不会迟到。但是现在已经快八点半了,还是没有见到他的人影,这非常反常。 反常即妖。所以,当捶门声传入耳朵的第一时间,一股巨大的不祥感立即就笼罩了我。这个时候来找我的只能是将军,可将军从来不会这样冒失唐突地大力捶门。 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从凳子上弹向了大门。门刚打开一条缝隙,一股极大的力道就已经将门推开,撞在了我的身上。没等我反应,小将军已经闪身走了进来。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他也站在那里看着我,表情非常奇怪,似哭似笑,非哭非笑,鼻孔一下下地扩张收缩。我还在揣摩着他的表情,却看到他的嘴角向下一撇,眼圈一下就红了:“三哥,三哥,啊啊……” 我飞快地关上了房门,一把扯着哭得说不出话的小将军走到了房间里面,点燃一支烟,递给他,看着他抽了一口之后,我才说:“老弟,莫哭,怎么回事,先莫哭。” “啊啊……三哥,我哥,出事哒,啊啊……我想着你们还在这里等,来告诉你们一声,啊啊……我哥哥被人杀了!” 我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一股电流刹那间过遍了我全身每一个细胞。两只手完全不受控制地颤抖,我试图握紧,手指尖传来了一片冰凉。 “杀了?”我不知道自己说出来的是什么声音,我明明感觉自己是在吼叫,但是传到耳朵里面的声音却是异常地嘶哑和低沉。小将军停止了哭泣,愣在那里,看着我。 “已经死了?”我再说了一声。 “没,没有,还没有,还在医院,我来的时候,还在抢救,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啊啊……后脑壳上被砍了好深一刀,啊啊……医生讲的,没得好大的搞头哒。哥哥啊……” 说到最后,小将军又放声痛哭起来。 “笃笃笃。” 门外再次响起了敲门声,声音轻柔而谨慎,此时此刻却好像是一连串的惊雷在整个房间里面炸响,炸得我晕头转向。我看向小将军,小将军也同样不解地望着我,眼中满是惶恐。我用最快的速度、最轻的步伐走到茶几旁,拿起了上面那个厚厚的玻璃烟灰缸,对着门外说:“谁?” “我,三哥,你在做什么啊?我好像听到你房里……”是癫子的声音,他就住在我的隔壁,那个年代的宾馆隔音并不是很好,他应该是听到了我房里的响动。 “哦,没事,你先回去。”不待他说完,我提高音调打断了他的说话。吊到了嗓子口的心跌落下来,那一刻,我敏锐地意识到,癫子是一个非常细心的人。 听着脚步远去,我将烟灰缸放回到桌面,一不小心,烟灰缸从指尖滑落,跌在桌上,激起成片脆响。我这才发现,手心又湿又滑,全身上下已经渗透了一层冷汗。 “到底怎么回事?你先别哭,先把事说清楚。”我已经有些厌烦了接二连三的恐惧和震惊,不自觉地将这种厌烦在语气中体现了出来。同样被敲门声吓得连哭泣都忘掉的小将军,被我的语气所传染,暂时从悲痛中解脱,给我说出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原来,今天六点多钟,将军就起床了,洗漱完毕之后,他走出了家门,准备去朋友那里提车。出门之前,将军还专门交代了依旧躺在床上的小将军一声,说可能会和我一起吃个早饭,中午的时候去游戏厅看看,要小将军早点起来去开门。 十分钟之后,小将军就被震天响的敲门声打断了正在刷牙的动作。 敲门的人是住在他家那条巷子里的一位老人,这位老人只说了一句话:“快点,快点,冰冰,你哥哥被人杀哒!” 将军一出家门就遇到了伏击。 几个人居然忍住山区冬夜的严寒,在他家门口候了他一整夜。当第一刀砍在将军身上的时候,将军拔腿就跑,他没有跑掉。就在离自家门口十来米的巷子口上,他被守在那里的两个人堵住了。前后夹击,将军几乎完全没有反抗,第一时间就被劈翻在了地上。 最致命的一刀,劈在后脑,根据小将军描述那一刀的深度来看,武器不是杀猪刀就是马刀,一般的砍刀、菜刀劈不出来那样的效果。这不是教训人,教训人不用带这样的家伙,这也不是要废了将军,废人不可能对着后脑劈,这确确实实是要杀了将军。但是,没有人见到砍人者是谁,包括那个早起锻炼的老人,他除了知道一共有五个人之外,对其他一无所知。 砍人的人脑袋上都带着那种下面有一条固定带,能够遮住嘴鼻的毛线帽。砍完之后,他们没有片刻停留,转身飞奔而去。 小将军见到他哥哥的时候,他哥哥就已经快要不行了,脸色铁青,手脚都开始发凉。彻底昏迷之前,他哥哥给他说了两个字:“义色。”一到医院,医生屁话不说,直接就先出了一张病危通知书,逼着小将军签字,签了才敢进行抢救。小将军确实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在等候医生手术的时候,他居然还能想到哥哥的话。于是他转头就坐了一辆慢慢游(出租车出现之前,通行于我省的一种载客用三轮摩托车)赶到了我这里来。 听完小将军的描述,一时之间,我没有任何想法,大脑已经彻底混乱,我根本无法思考。 “三哥,怎么办?要不你们先走吧?有什么事,我到时候再打电话告诉你。”小将军那一年17岁,我只比他大了两岁不到。但是那一刻,他就像是一个被父母抛弃,站在黑夜里的小孩,就那样孤独无助地看着我。 他可怜巴巴的样子让已经被这个疯狂的早上彻底搞晕的我,终于想出了应该去做的事情。我走到了他的跟前,将手放在他的头上,说:“老弟,你先去医院,陪你哥哥,其他的事你现在都别想,救人要紧。你放心,我就住在这里,我不走。你哥哥这件事,不可能就这么完了。” 小将军的眼眶再次变得通红,水汽迅速笼罩了他的眼眸,一层又一层,终于顺着睫毛滴了下来。足足有几秒钟时间,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我却深深地感受到了那种生死相依的真诚。 “三哥,呜呜……”小将军已经没有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了。 我摸了摸他的头发,一把将他扯了起来,指着床边的电话说:“而今还不是哭的时候,你哥哥都这个样子哒,你还没得出息,那就完了。你游戏室的电话号码我有,等一下有什么情况,你就打这个电话找我。我有事,就打你游戏室的电话,你安排一个靠得住的人守在那里。我不叫你,你先别过来了,就在医院。现在就去,你哥哥信得过的兄弟,多叫几个,小心别个补刀,懂吧?” 小将军点了点头。 “去吧,去吧,快点!”看着小将军飞快地消失在了走廊尽头,我没有关门,现在,是时候叫醒其他的人了。 今天也许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办。 第七章 自古江湖,有鬼途,无人归 何去何从 “三哥,那现在怎么办?”听我说完了所有一切之后,被我从床上叫醒,连牙都没来得及刷的雷震子已经完全从睡意中清醒过来。他骨子里的胆怯和懦弱也一同被这个血腥的早晨唤醒。看着他吞吞吐吐说话的样子,我知道他还有半句话没说出来,他真正想问我的是:“如果别人找到我们了,怎么办?” “三哥,我们要不要去医院看下将军?”显然,牯牛的胆气要比雷震子大得多,但是他的这句话,于我而言,也一样等于没说。癫子先前就已经被小将军和我的谈话惊醒,已经漱洗完毕的他看起来要比其他两个人双眼浮肿、头发蓬松的样子更为精干。但是,他却没有说话,他只是安静地坐在边上,安静地望着我。 “现在不去看他,去了也没有用。我就想和你们商量一下,将军这件事,是别个专门来办他。我不在这里,我不管,但是而今我在这里,他是我的兄弟,我不可能不管。”小将军走了之后,我就那样浑然不知地站在门边,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一直等到骨子里面的恐惧开始慢慢散去,就是在那时,我真正坚定了要为将军报仇的念头。 现在,我说出了心底的真实想法,这也是我答应过小将军的承诺。只是,当我把这个决定说出口的那一刻,我看到了雷震子的失望,也看到了牯牛的担忧,只有癫子还是那样安安静静地坐着,像个石雕,让人琢磨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四个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却都无一例外地被控制得悠远而细长,大家都好像生怕打扰了这一刻出现在房间里的那种奇妙的沉默。他们的表现让我有些失望,我想他们很难真的给我一个决定。也许,何去何从只能靠我自己了。 无数个念头在心里出现又消失,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我手上的半支烟都已经快要抽完。牯牛终于动了,他挪动了一下自己壮硕的屁股,窄小的木凳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等到我的眼睛完全与他对视的那一刻,牯牛从鼻子里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说:“三哥,我来就是帮你办事的,你要怎么办都行。” 我有些激动,但我更加清楚,这并不是一个适合为兄弟义气而激动欢呼的时候,于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三哥,那我也搞。”雷震子也说话了,声音依旧怯怯的,可他毕竟还是说话了。 我屏住呼吸,看向了癫子,癫子没有说话,也没有避开我的眼神,他同样定定地看着我,可是我偏偏却又感觉他看的并不是我。一秒、两秒,癫子还是没有开口的迹象。在有些暧昧难言的气氛中,其他两人也看向了癫子。我已经暗自做好了决定,如果他不铁我,那他就回去,给他的钱就算了。可是如果这件事,他敢泄露半句,就算老子回不去了,也一定要通知何勇他们帮我办了他。 离忍耐的极限越来越近,终于,我轻轻吐出憋了很久的那口气,目光从癫子的脸上移开。话已经是将出未出,到了我嘴边的那一刻,癫子的声音却先一步传来:“三哥,我刚想了很久,帮将军报仇,我没得问题,怎么赚钱都是赚,给我钱就行……” 他说到这上半句的时候,我的话吞了回去,心也放了下来。不过,那一瞬我没有感动,只有隐隐的愤怒和鄙视。虽然我明白癫子办这件事归根结底就是为了钱。但是这几天以来,我尽力地待他如兄弟,在这个时候,他首先想到的还是钱,我多少有些不满。 我已经做好了等他说完话后,开口讽刺羞辱他一下的准备。没料到的是,接下来,癫子后面的半句话却让我有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不过,三哥,小将军说没有看到人,那你怎么晓得是哪个办的将军,我们到哪里去找人呢?” 我一下呆住了。其实,癫子的这个疑问,我已经想过了,我只是存了一丝侥幸。我认为平日里,将军在这个市混得很开,朋友很多,小将军虽然没有打流,为人却也不错,这个时候,应该会有人帮他。那么,就可以要小将军出面打探消息,我只需要办事就行。 虽然我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有些靠不住,但是将军受伤的消息让我太过于震惊,小将军当时表现得也太可怜,我毕竟也是一个被感情控制的普通人,同仇敌忾的愤怒使我只想要为他报仇。在这样的主观心态影响之下,一线的希望就已经足够蒙蔽我的理智了。而且,我原本还以为,在这四个人的圈子里面,我是属于那个想问题最周全的人,什么事我自己想好就行了,并不需要给其他人交代。 只是,现在的情况显然并不是这样,很少说话的癫子居然一针见血地把问题指了出来,这是出乎我意料的。 “嗯,我可以要小将军找一下,他天天跟着他哥哥玩,将军在这里朋友也多,应该没啥问题。”我的话,说得连我自己都有些心虚。 “三哥,你开始说那些人估计是去杀将军的。你想,我们只是想要把熊‘市长’搞残,都废了这么大的力气来计划,都晓得不能留下痕迹。别个杀人的人,你觉得会不会这么蠢?将军被砍前几个小时,自己都一点消息没有得到,还和我们喝酒。他弟弟这么容易就问得出来吗?” “……”我哑口无言。 “怎么就打听不出来呢?这又不是什么大城市,比九镇大不了好多,打流的也不是成千上万那么多,时间长了,迟早要找到。”牯牛帮我说话了。 “三哥,你只有一个星期的假。时间长了,万一这里出了什么事,唐五那边晓得了,又准备怎么搞?” 我开始感到自己的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但同时,我隐隐也感到了一丝开心,当过兵,还在场面上混了一段时间的癫子确实不是一个街头那些一无是处的小流子所能比的,他果然是一个非常细心周详的人。 这样的人,帮我,总比害我强。 “哎,癫子,你就说你到底干还是不干?你只是想要钱唦?不得了啊,问东问西,而今是不给你钱还是怎么了?要听你啰唆?三哥,莫理他,他搞就搞,不搞算了。少了一碗胡萝卜,一样的整桌酒席。”自从那次我救了雷震子,耿直忠厚的牯牛就始终当我比亲大哥还亲。此刻,他照样耿直地替我出了头。 我看到雷震子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悄悄拉扯着癫子的衣角,癫子的嘴巴紧紧闭了起来。 我不是一个见不得别人半点牛逼的人,我知道,现在有了癫子这样一个人对我会是多么大的帮助。于是,我对牯牛点了点头,又扭过去看着癫子说:“癫子,你别听牯牛的,他就是这么个脾气,你是怎么想的?这个房间里,都是兄弟,没有什么先来后到之分。你想赚钱是应该的,我也想赚钱,我又不是你的领导。你有什么话,你就说。” “三哥,我没得别的意思,我开始说了,反正都是赚钱,我跟你来了就是来了,你搞什么,你决定,我搞就是了。我只是想了想,报仇这件事急不得,真的。牯牛,你也莫见怪,我没得别的意思。”癫子仰脸看着我,甚至还转过头去对着牯牛笑了笑,牯牛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回了他一笑。 我对着癫子点了点头:“那你觉得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听了我的话后,癫子又转过头看了看牯牛,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牯牛再次报以歉意的微笑。癫子这才开口说:“三哥,我觉得报仇这件事急不得。牯牛开始说了,反正迟早要查出来,查出来之后,你再来办人也不迟,到时候,为兄弟报仇,天经地义,就算是唐五晓得,也说不得什么了。我觉得,而今最重要的是将军的安全。” 将军的安全?除非我现在去医院守着,可这显然不可能。癫子之前的那些话已经让我对他刮目相看,我想他应该不是出于这样愚蠢浅显的想法,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我脑子开始急速转动,同时,示意癫子继续往下说。 “早上那些人如果是来杀将军的,而今将军在医院,不见得就一定会死,也可能会抢救过来。现在别个应该不会冒这么大的风头去办他,但是过段时间呢?他休养的时候呢?不可能哪个24个小时守着他吧?真要安全,只有把别个想办他的路断了,我们自己肯定断不了。” “那你的意思是?” “我们断不了,警察可以,我们把这件事搞大!” “怎么搞大哦?” 就在雷震子插嘴的同时,隐隐有些极为关键的东西开始在我的脑海里面出现,一时之间却还有些摸不到、抓不着。 “三哥,我们其实可以按照先前的计划,还是搞熊‘市长’!”说到这里,癫子一扫平素里那种安静淡然的样子,看着我的双眼炯炯有神,隐隐有一丝掩盖不住的得意之色。 “什么?” “为什么呢?” 在牯牛、雷震子两人的询问声中,我脑子里面仿佛轰然一声巨响,一道灵光飞快闪过,一理通百理通。经过一早上的浑噩之后,那一瞬间,前面的路在我眼前突然明朗了起来。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将军他们这个市和九镇一样,地理上属于同一个地区。这个地区自古以来都是流放犯人的地方,以盛产悍匪山贼闻名。从古到今的人命案层出不穷,那些有钱有势的老板,争夺矿产时,用枪和炸药灭人满门的事,也屡见不鲜。在这一亩三分地里面,将军混得再好,他也只是一个二流的流子。别说今天他还没有死,就算他死了,警察也不见得就一定会当做一件大事,全力缉凶。可是熊“市长”不同了,他是公安局副局长的亲表弟。 我笑了,这个早上我第一次笑了。我说:“癫子,你有什么话继续说,还装什么扭捏啊,说!” 癫子也笑了起来,边笑边说:“三哥,我是这样觉得的啊。办将军的人,只会有两个,一个是而今和他大哥不对盘的那个毛老板,要搞定熊‘市长’,所以先找将军开刀。另外一个就是他大哥本人。将军不是说熊‘市长’早就看他很不舒服了吗?你看啊,我们先假设办将军的是那个毛老板,那么我们现在办了熊‘市长’的话:第一,熊‘市长’的表哥插手,场面上的人一插手进来,毛老板再鸟,他也不可能和场面上的人搞吧。将军肯定就没得事;第二,我们这个时候办熊‘市长’,这个黑锅,毛老板不想背也要背,除非有人事先就晓得将军安排了我们,不然的话,现在将军都这个样子哒,哪个会认为是他下的手?我们也就越发安全。而今这个时候了,将军已经出事半天了,我们还可以坐在这里谈,我估计别个晓得我们存在的可能性不大。 “再者,假设办将军的那个人是熊‘市长’,那也没得问题。第一:将军没得事的时候,也没有动熊‘市长’,而今将军被他办得快死哒,他肯定会认为将军更加不可能动他,是吧?第二,把熊‘市长’一办,他一残废,还有哪个理他?就算他还想要将军的命,只怕也没得这么容易哒,是吧?第三,真的是他,我们也就算直接帮将军报了仇。” 牯牛的脸上也出现了恍然大悟的表情,雷震子的脸上更是露出了对这个和他一起长大的“哥哥”佩服到五体投地的表情。 癫子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了进去,他说得非常对。不过,与此同时,我的脑海中却出现了另外一种被癫子启发,却连癫子都不曾想过的思路,而正是这种思路,才让我决定听从癫子的建议。 我和癫子确实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他非常谨慎细致,考虑问题从理智出发,选择最好的方式来行动;我不同,我考虑每一个问题的根本出发点好像都只有一个:利益,最大的利益。只要这一个目的达到了,就算不太理智,要冒些风险,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如果说对于这件事情,癫子想的是闹大的好处,那么,那一刻我想的就是不闹的坏处。 癫子说得很对,我想要为将军报仇的可能性是非常渺茫的。一起精心策划的办案,没有那么容易被人看穿。按着这个目标走下去,纠结在其中的话,最后最大的可能就是,时间到了,我连熊‘市长’都没有办,就不得不回去。 如果熊“市长”没有办,那么很简单,会有这样一些后果:假设砍人的是熊“市长”本人,将军被砍之后,死了就死了,没死,他也完了,熊“市长”会更加不把他当人,会越发地打压、排挤他。没被砍之前的将军就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被砍之后,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再假设砍人的人是头号大哥毛老板,那就更加麻烦。将军是熊“市长”的头号手下,他砍将军,却不直接砍熊“市长”,就是表了一个态,证明自己已经到了全力一搏的最后状态,逼着熊“市长”服软。 依毛老板现在的势力,如果动了杀人的心,老谋深算的熊“市长”是绝对不会再去直接硬碰,这和那些在街头打混,穷得像鬼的小流子打架不同。在毛老板和熊“市长”这样的大哥之间并不一定要分出一个明面上的输赢才行。很有可能,最终他们会暗地里达成某个协议。无论协议的内容是什么,将军的仇肯定报不了了。 这样的话,不管主使者是谁,将军就被白砍了。 将军说过熊“市长”废了,也就完了。其实,将军也一样,如果他莫名其妙地被人砍了,而大哥根本就不帮他报仇,那他也就完了。因为,天长日久,道上的流言飞语也就会接踵而来,每一个以打流为生的人,都精得像猴,时间长了,人们难免会有猜疑,砍人的是不是就是熊“市长”。 就算不这样,人们至少也可以确定,将军不再是那个受到熊“市长”器重的将军,就连仇他的大哥都不帮他报。落井下石繁多,雪里送炭难有,江湖路,想要再走就难了。 将军完了,那我也是白干一场。 我也就永远都成不了像唐五那样不会受人欺负的人,我也有可能会变成第二个将军,有朝一日一旦被唐五抛弃,就狗屁不是,我更有可能成为那个买酒的老梁,不得不为现实折腰。 现在那些惧怕我、不敢再嘲笑我的人们,也会像当初那样骂我是臭狗屎。 只要干了,我的命运就一定会不同。 将军的命运也会不同。熊“市长”一倒,将军只要不死,凭他二号人物的地位,就必定可以东山再起,甚至接收熊“市长”的一切。情况再好点的话,毛老板被熊“市长”的表哥盯死,群龙无主,将军甚至有机会登上那个连他自己都没有想过的位置。 癫子说得没错,事已至此,将军究竟是被谁砍的已经不再重要,报不报仇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被砍了这几刀之后,能够得到什么样的结局。 要达成这一切的关键只有两个:办熊“市长”,将军没事。 后者在神,前者在我。 我想,我已经明白自己应该怎样去做了。 那一天,当我们商量完毕,决定依照原定计划办熊“市长”之后,我们所有人都做了一件事情:我们将自己房间的床单剪成了一根根的布条,然后系在一起。 为什么这么做?因为,我们不知道砍将军的是什么人,我们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找上门来砍我们,我们更不知道他们何时来,怎么来,有多少人。我们只晓得,万一他们来了,我们就完了。 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准备好随时跳楼,可我们住在三楼,我们也不想死,所以,我们做了那些布条。做完了这个准备之后,剩下的就是几乎看不见尽头的等待。 就在这样的等待中,我们每个人都忍受着灵魂的煎熬。 神经质一般聆听着门外走廊的任何动静,但凡有脚步声响起,我们都会第一时间抓起烟灰缸,或者拿起已经系好一头,堆放在窗下的布条,准备随时将它从窗口扔下去。脚步声慢慢变远,动静渐渐消失,我们还会仔仔细细地等上很久,甚至还会轻手轻脚地滑到门边去看一看、听一听。 然后,我们会带着一身冷汗坐下来,暗自庆幸的同时又开始胡思乱想,在快要崩溃的时候,又用最后一丝理智坚强地把自己拉回现实,告诉自己:没事的,肯定没事的,要出事,早出事了。这样会让我们得到片刻的安慰。片刻过后,又是胡思乱想,又是坐立不安,又是最后一丝理智……周而复始,循环不休。 直到下午三点多,房间里的电话在寂静中突然响起,被惊得头发都立了起来的我将话筒拿了起来。拿起之后,我居然都不敢说话,只是屏住呼吸,像是一个有着强烈偷窥欲的小人,无声无息地听着话筒另一端的动静。 “三哥,三哥,是不是你?在吧?”小将军的声音传来的那一刻,七魂六魄才算是正式归位。 “啊,我在。老弟,你哥怎么样了?”在小将军的反复询问中,我一直等到可以确定自己的声音不会发抖,也不会出现任何其他的异常之后,才说出了我的第一句话。 “三哥,我哥哥还在重症看护室,我还进不去,不过医生的手术做完了,他说还行,血止住了,伤口也缝了,血压这些也都开始稳定,就是失血太多,再加上脑壳上那一刀,还不确定对人到底有没有影响,不晓得会不会发炎。人而今还有些发烧,医生说,要等到烧退了,才晓得是不是完全没得危险哒。不过,听医生的口气,应该好一些了。” “哦,那就好,那就好,你哥哥身体一向都很好,应该没得问题,你莫太担心哒。你那边安排人陪着你哥哥没有?” “我安排了,我哥哥有两个跟着他的小伢儿,一向办事都还蛮利索的,我安排在这里陪着。” “靠不靠得住啊?” “应该没得问题,这两个伢儿一直跟着我哥哥玩,就是二条和拐子,你认不认得?” “不认得,我除了你们兄弟之外,没有见过别人。靠得住就要得。人千万要选好。” “晓得了,三哥,我给你说件事啊,熊‘市长’刚才来了一趟。” 一听到这三个字,我的心立刻吊了起来:“嗯,他说了什么?” “没有说什么,拿了五百块钱,说等我哥醒了再来看他。妈的,我哥哥帮他挡刀都挡了两次,而今出事哒,打发叫花子一样给五百块钱,老子都不想收。” 我一下就紧张了起来,赶紧打断了小将军的话,大声问道:“你收了唦?” “收了,收了,三哥,我没有表现出什么,我只是跟你说。我晓得,而今得罪不起他。” “嗯,老弟,你下午是不是还在医院里?有没得什么其他的事?” “是的,都这个样子了,我还哪里有心思搞事啊,我就在医院里,和屋里人在一起。” “那要的,晚上晚一点,你抽个时候来我这里一趟,我有事要找你一下。” “好,三哥,具体什么时候?” “随便你,我反正都在,你不要太早就是了。哦,对了,来的时候,记得帮我带一把刮胡刀,要手动的那种,记得吧?我有用。” “好,三哥,我记着了。” “那没得什么事了唦?” “没得了,我就是给你打个电话,通个消息。” “那好,那先就这样,晚上到了再说。我们的事,你对哪个都不要讲,你哥哥的那些兄弟你都不要说,绝对绝对只能你一个人晓得,千万记着啊。” “好的,放心,三哥。那我就先挂了啊。” 将军吉人天相,一定没有问题,小将军的这个电话就是一个好的开始,为他担心也是无用。现在万事俱备,剩下的只有等着小将军晚上到来之后的具体安排了。 熊“市长”,你欠将军的,这次连本带利,我都要帮他全部讨回来。 跟踪 晚上十点多钟,在我度日如年的等待中,小将军终于出现在我的面前。出乎我意料的是,当我告诉他,我准备依照他哥哥的原定计划,继续办熊“市长”之后,他的脸上居然没有表露出太多惊讶。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两年,熊“市长”对他哥哥的打压越来越过分。这次的事情,虽然不能肯定主使者就是熊“市长”,但不管怎么样,他哥哥的今天完全是由熊“市长”一手造成的。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要是他哥哥醒不来了,就算我不去帮他办,他一个人也会要熊“市长”全家给他哥哥陪葬。 小将军的话吓了我一大跳。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个聪明机灵的年轻人心中居然会有那么强大的仇恨,而这种仇恨居然会让他变成一个想要灭人满门的魔鬼。将军想尽千方百计,宁愿自己多吃苦也绝对不让小将军出来打流的决定,是对的。 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小将军这样的人,肯定可以在道上混得风生水起,可是,他也一定不会长命。再三交代小将军不要冲动,一切事情交由我来处理之后,我才谈起了今晚的正题。 “老弟,我可能需要你帮忙做一些事情。” “三哥,你说。” “那天吃饭的时候,你哥哥给我做的安排,你都晓得唦?” “嗯,晓得。” “那车和家伙,还是按你哥哥说的那样准备,有没得问题?” “没得问题,这些东西本来就是我哥哥交代二条准备的,二条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因为哥哥出事,才没有给你。而今还放在原地方。” “那要得。还有就是,明天,你帮我搞一辆慢慢游过来,再看能不能找一个合适的人,带我踩一下盘子(黑话,看情况,摸底细),要不要得?” “好,慢慢游,我等下回去就安排,应该没得蛮大问题,多出点钱就是。带路的话,要不,我来带你们?” “你莫来,找一个其他的人,那个二条,到底人怎么样,是不是绝对可靠?” “三哥,绝对没得问题,就是他经常跟在我哥哥后头,熊‘市长’也认得他。” 本来,我准备叫个人带下路,到了之后,不露面,立刻走就可以了。但是此刻,听小将军这么一说,我临时改变了主意,这件事风险太大,不能有任何疏忽,万事还是尽量稳妥为妙。 “那就算了,你晓不晓得熊‘市长’一般都会在什么地方出现,你告诉我地址,我明天自己去跟。” “嗯,三哥,你看这样好不好?打流的都晓得,熊‘市长’每天都会去他的那家饭店查账,而且他中午饭基本上都在那里吃。地方也蛮好找,就在市中心,一看就看到了,很大。” “嗯,好,你明天尽量早点把东西送过来,再有就是,明天晚上这个时候,你再辛苦一下,过来一趟,等白天踩了盘子之后,究竟怎么做,到时候我再具体和你说,好不好?” “好,三哥,那谢谢你了。” “老弟,而今你不用和我说这些话。你哥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最关键是你哥哥不出问题就好,日子还长,其他的今后再谈。这个时候,我就不留你哒。你记着,最好今天把事安排好,多给我留些时间,我也好弄周全些。” “嗯,三哥,那我就先走了啊。” “嗯,走吧,好生照顾你哥哥。” 临走前,小将军将我交代的剃须刀片给了我。 我记得古龙先生在一本书里面,写过这么一段话:一个人,最简单的易容,就是改变眉毛。只需要剃光或者是改动自己眉毛的形状,这个人的样子在别人眼中立刻会有很大的不同。 之前,在唐五抢收购站生意时,熊“市长”见过我一面,虽然那次见面的时间很短,他几乎都没有拿正眼瞧过我,还以为我是一个瘸子。而且,我们这次办他的时间也定在晚上,他理应认不出来,但是我不愿意冒这个险。 对着浴室的镜子,我仔仔细细地将自己的眉毛修剪得又短又细,乍一看上去,我自己都觉得怪异无比,判若两人。 上午十一点不到,对于机械和车辆极为懂行,天生就应该去当个好司机的雷震子开着小将军送过来的那辆慢慢游,和我一起来到了熊“市长”饭店的街对面——一个小学门前。这个时间段上,饭店里面还没有什么人,只有几个服务员在懒洋洋、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桌子、扫着地。担心被人看出来,又担心一不留神没有看见熊“市长”,窝在慢慢游的车斗里面,我几乎没有任何心情做别的事,只是一瞬不瞬地死盯着饭店大门。 突然,听见坐在前面驾驶台的雷震子给我说:“妈的,这个狗杂种有钱啊,三哥,你看这个饭店装修得……啧啧啧,老子长这么大还没有进过这么豪华的店子吃饭。” 巨大的心理压力之下,雷震子不着调的闲谈让我一阵心烦,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之后,忍住了没搭话骂他,强迫自己的注意力依旧放在前方饭店。 谁知道,他看我不作声,虽然把语调压低了一些,却还在没完没了地自言自语:“老子什么时候发财哒,也搞这么家饭店,红问饭店。名字起得就不好听啊,呵呵。” 一股怒火在我心底油然而生,刚准备开口就骂,却又意识到有些不对头,雷震子说的饭店名字和将军两兄弟曾经跟我说的不太一样。诧异之下,仔细对着前方的饭店招牌看了一眼。顿时,我又想气又想笑,说:“雷震子,你少他妈的出洋相好不好?你仔细看看,这是个问字啊?红河饭店。你个蠢货!你他妈的少说两句话,不讲话不会憋死你。安心做事好不好?操!” 原来,那个饭店的招牌是用行书写的,“河”字旁边的那三点,除了上面一点还算是清晰之外,下面两点连成了一片,看上去很像是“问”字,雷震子这个没出息的居然就真的读成了“问”。笑着笑着,不知道是心里的压力还是雷震子的愚蠢太让我失望,我又有些不耐烦起来,口气也越来越凶。 雷震子讪讪地望着我,有些不知所措。等我火气慢慢消退,不再骂他时,我听到他小声地说道:“三哥,其实那个字,我认得。我只是想逗你笑一下,你这两天话都不怎么说。我想让你开心一下。你别生气了。我不说话哒。” 顿时间,百样感触汇聚心头。我不喜欢动不动就向人道歉,越是亲近我就越说不出来。这种内疚怪异的心态也让我感到尴尬,我只得将脸偏向一边,故作专注地看向了饭店方向。 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熊“市长”。 我只见过他一面,但是当时他的气势太盛,气势磅礴的人是很难让人忘记的。所以,当极为瘦削的他和几个一看就是有权有势的场面人模样的同伴一起走向饭店大门时,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来。 眼前的熊“市长”谈笑自如,举手投足间与上次给我的那种嚣张跋扈的印象完全不同,斯文有礼,的确很像是一个正正经经的成功商人。我拿出口袋里将军给我的那张照片,再次对比一下之后,确认没错。不由得重重吐出一口气,我知道,鱼儿已经上钩,接下来就要看我这个渔夫的功夫了。 下午一点多钟,熊“市长”再次出现在大门前,和方才一起进去的那几个场面人一一握手告辞。原本假模假样、道貌岸然的场面人现在已经喝得面红耳赤,与一个黑道大哥勾肩搭背,喜笑颜开,亲如兄弟。 送走了那帮人,熊“市长”转身进了饭店,下午四点多钟,他再次走了出来。这次,跟在他身后的是几个一看就是流子的年轻男子。他们分别坐四辆慢慢游,一起去了市区西边的一家普通民宅,就连晚饭都没有出来吃。雷震子装作路过,在门口听了一听,听见里面有推牌九的声音。 我们一直等到晚上九点,熊“市长”那帮人出门了。到了市中心之后,人们各自散去,熊“市长”独自一人坐慢慢游进了一个大院,院子大门上挂着市文化局的牌子,正是之前将军给我说的那个香功大师的住址。 十点多钟,熊“市长”从文化局大院出来,他没有坐慢慢游,沿着街边步行了四五分钟。夜已深,路上虽不时有车辆经过,但是行人已经不多,路两边都是一排排的民居或者门面,大多已紧闭大门。 一路上,熊“市长”没有表露出半点戒备的举动。甚至,我还看见他在四周无人时,做出了一种只有小孩子才会做的手舞足蹈的动作,我想他一定很高兴。之后,他拐进了另外一个属于食品公司的院子,再也没有出来。 这是他自己家。 回到宾馆时,已经快午夜十二点,小将军早就等在了那里,和牯牛一起待在癫子的房间闲谈。见到小将军之后,我给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明天早上七点之前,你把所有东西给我拿过来。” 那一天,我已经知道,自己一定可以摆平熊“市长”了。不是因为我厉害,而是因为熊“市长”太强。身边那些以平辈论交的场面人和身后那些剽悍忠诚的小弟充分证明,在这个市,熊“市长”已经强到拥有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一个整天待在自家门口的人是不会有太多戒备的。所以,我就能办他。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世间万物,如是而已。 破旧的车厢里充斥着浓烈的柴油味道,窗外的寒风从缝隙吹了进来。我揉搓着有些发僵的手掌,看向窗外的文化局大院。 今天气温又下降了,空中时不时地飘下一两片分不清是雪还是冰粒的东西,钻进脖子里,冷得人全身都起鸡皮疙瘩。街上的行人比昨天的更少,公路两旁都是黑糊糊一片,只有偶尔一两间民居的窗口上投射出的那些温暖的橘黄色光芒提醒着,我身处一个城市的怀抱,而不是荒郊野外。熊“市长”进去半个多小时了,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早些准备总是好的,看了雷震子一眼之后,一拉门闩,我走下了车。 “嘭嘭”两声关门声响起,牯牛和癫子一左一右站在了我的身旁。 “走吧。”我紧了紧大衣的领口,手臂接触到了怀里的那把杀猪刀,心里微微有些发紧。我回头招呼了两人一声,率先走向了路边。身后,发动机发出了低沉的呻吟,车子顺着路边开动,转了个弯,擦着我们身边远去。 以文化局的大门口为中心,癫子和牯牛两人走向了左边,而我一个人走往了相反的方向。 我站在离文化局大门二十米远处的一块草坪后面,附近十米左右的范围内都没有建筑,草坪中心一簇城市美化用的植物,刚好挡住了前方街道上过往车辆发出的光芒。站在这里,我隐身于黑暗之中,看得清外头,外头却看不到我。 食指和拇指夹着烟蒂,将烟头的光芒掩盖在手掌当中。我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烟雾从口中吐出,飘荡在冬夜,带着一种模糊的淡橘黄色,美丽得迷离而妖异。 我想起很久之前,在那些还只有快乐的日子里面,曾经听老梁说过的一个故事:在山的另外一边,有这么一家人,家里非常贫穷。某一天,父亲出门捡了两条咸鱼,回家后舍不得吃,悬挂在饭桌上方的房梁之上。从那一天开始,父亲便吩咐母亲做饭时不再做任何的菜,全家人吃饭时,想要吃菜了,就抬头看一眼咸鱼。刚开始的时候,由于咸鱼的诱惑,全家人吃得津津有味,慢慢时间长了,大人还能支撑着勉强下咽,几岁的儿子却怎么都吃不下了,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咸鱼。父亲勃然大怒,拍着桌子大骂说:“小畜生,你也不怕咸死?” 那一年,刚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并没有什么感觉,我只是和其他的小孩一样,看着老梁略带期待的眼神,迎合着他,张着嘴一起傻笑。但是,在这一刻,当这个故事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脑海中时。我突然发现,也许老梁当初期待的并不是我们的傻笑。 也许,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这么一条咸鱼,正是因为这条看得到得不到的咸鱼的诱惑,我们才开始争夺名、利、权、贵,才开始有了胸怀天下与不甘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