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启示-29

与会的人带着惊讶的表情全都从座位上站起来。直到冈村在正位上就了座,随着一声“坐下!”的口令,人们才坐到短背靠椅上。冈村全副戎装,腰间挎带着天皇赏赐的大和佩剑,胸前挂着金光闪闪的一级金鵄勋章,佩着有丝穗的闪亮黄色绶带,他正襟危坐,神态严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摘下白手套,双手交叠放到桌上,开始用生硬的只有权威人士才有的那种教训人的腔调开始了他的训示。今井武夫停止了和曹刚说话,来到桌前把冈村的训词用纯粹流利的京腔翻译出来:  “诸位!本司令官此次从中共的晋察冀、晋冀鲁豫一路巡视,乃本人到职后,再次之视察也,经过我大日本军扫荡,我‘确保区’,亦即‘治安区’,东亚新秩序建设成绩斐然,已把万恶的共军赶跑;双方拉锯地带,经过日军与皇协军联合扫荡,多数已变为‘准治安区’,共军也已销声敛迹,行在各位之戮力,功在帝国。……”  今井的翻译词故意在这里停顿一下,示意大家应该鼓掌,于是这些大汉奸在省长和司令的带头下,噼噼啪啪响起一阵掌声。接着冈村宁次声色俱厉,挥着拳头又讲了一段极其严厉的话,今井又继续把它翻译出来:  “但是,共军好像是臭虫,虽然饿得挺瘪,可是它依然僵而不死,一旦得到补充,就又繁衍起来,所以,我们对它丝毫不能麻痹。近来在保定城发生的许多事件,都说明共军虽然经历了我五次治安强化运动及‘五一大扫荡’之铁拳打击,最近又蠢蠢欲动起来,诸位绝不可高枕无忧也!我建议,立即对全城来一次大搜索,一个共党间谍都不能令其漏网!各位是帝国皇军的肱股,务必在思想上明确,吾等不共戴天之敌,实乃共匪也。所以要继续进行不断的肃正讨伐,取谛消灭中共地下组织,毫不容情!只有如此,只有日满华提携,合力剿共灭共,才能建设王道乐土,实现‘八肱一宇’①!”说到这里,他已声嘶力竭,这时由盘井中将带领与会者喊了一阵口号,大会便宣告结束了。最后是冈村宁次对每个大汉奸的单独会见。今井武夫为了“桐工作”还推荐曹刚晋见了冈村宁次。冈村很仔细地跟曹刚谈了“桐工作”,并说:“曹君,继续努力吧!”曹刚真是受宠若惊,他双手垂立回答:  “总司令官阁下,请您放心,我的时候,一定不遗余力地为京渝间的牵线工作出力,直到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  ①这是纯粹的日本口号,含意可解释为“世界大同”。  冈村一一接见完毕后,是盘井虎二郎做为东道主,外请名厨师在光园内设晚宴盏母魑还俪ぁT诩唇胂氖焙颍芨蘸鋈辉诩钦呦戏⑾至税樗K橇┌ぷ抛拢芨盏蜕囟园樗担?  “我说老弟,你是怎么搞的,你对我不忠实,完全欺骗,我今天在大街的一个路口人群中忽然发现了你的表哥李大波,哎呀,当初你不是说他被执行枪决了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哼,原来这小子不但没死,索性在咱眼皮子底下折腾起来了!保定城里闹成这样,让大伙人心惶惶,还不都是他领头干的?”  艾洪水听了曹刚的质问,真是惊得目瞪口呆,他万也没想到李大波又从老家逃回关内来,但他立刻就编了一套谎话说:  “这全是川岛芳子那骚货干的,你忘了,你审到最后,还不是川岛芳子和齐燮元把他要走了,至于他怎么样,我怎么知道?!你去问他俩好了,你问我,大概是又想讹我吧?”  “嘿呀,谁要想讹你,谁是个这个,”曹刚伸出右手,做了个乌龟的手势,“你那是八百年前的旧皇历了,我不是跟你开玩笑,今天早晨八点多钟,我的确看见了你表哥。”  “你眼没有‘离疾①’吧?”  --------  ①这是土话,意即看错之意。  “放屁!他也看见了我,所以溜了。”  艾洪水一拍大腿,挥舞了一下手臂:“那就是说,芳子捣了鬼,没有要了他的命,哈,这么说,你有本事就在保定把他给逮着好了。”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心里一个劲儿打鼓。  “是的,我的时候一定下令全城搜查,我不信凭我曹刚就逮不着他李大波!难道他生了三头六臂不成?!好吧,我调慕容修静来,你们俩在保定城像梳篦子一样,给我搜查一遍,来一次细网逮鱼。看他还往哪儿跑!逮不着这个仇人,我死不瞑目!”  曹刚喝多了酒,是艾洪水把他从桌边架起来的。他醉醺醺地说:  “老弟,我告诉你个秘密吧,这可对谁也不能说。逮着你表哥,我能得两份奖赏,一份是冈村大将的,另一份是蒋总裁的,到那时候,我领到奖金,就分你三分之一如何?哈哈……走,这回你请客,咱们到八条①打茶围去……”  --------  ①八条是保定解放前的妓院区。  艾洪水骇怕曹刚酒后失言,说出些犯禁的话来,赶紧把他架到汽车上,顺着西大街,朝大慈阁那个方向,向穿行楼南的八条妓院书寓急驶而去。四  临时戒严在九点半钟解除了。挤在人丛中的李大波,从汽车的窗玻璃处猛可地发现了他不共戴天的仇人曹刚,急忙穿过人群,躲进小胡同里,一直绕道穿行,朝西关外的思罗医院那边奔去。西关火车站因昨夜漕河铁桥出了爆炸事件,今天的岗哨比任何地方都多。所幸的是,等他赶到那里时,已经解除了戒严。今天他与曹刚的不期而遇,真是冤家路窄,使他既气愤又提高了警惕。本来他这次来保定做敌工,因为怕跟这些过去熟悉的人碰面,才放弃了潜入敌伪的军政机关从事工作,而改在底层隐蔽,万万想不到这次戒严却意外地和曹刚又相遇了。他知道这会引起一场对他新的追踪。他心里一边捉摸着这件事,一边加快了脚步,朝思罗医院走去。他找到黄浩长老,亲自把药品和器材装上用柴草伪装的大车,等车平安上了路,才去了解情况。他很快就从车站的敌工那里探听到这次戒严是因为冈村宁次来保视察的缘故。随后他又赶到南关的教会医务所,把要运走的药品装上车,拉到小清河的一处码头,那里已等着一只接货的小船。那由敌工人员装扮的船老大明着是来卖自织的苇席,实际上是来拉这批药品和做炸药急需的黑色染料。他跟那沿河巡逻站岗的伪军已建立了内线关系,对他们开展了“黑红点”记录,同时又不时地给他们点零花钱,所以趁着没有日本警备队参加值岗,小船装上货物后,天没过午,很快就奔向唐河,朝白洋淀驶去。  中午时分,李大波实在疲乏了,便在河边的茶摊上喝着大碗茶歇息着,买了两个烧饼,一小块炸好的虾饼,就着茶水当做午饭。今天他的食欲不佳,因为曹刚的影子总在他的脑际徘徊,使他心绪不宁。他歇了一会儿,便起身踅回南关。他是到无线电厂去联系秘密运输无线电收发报机任务的。而这个无线电厂正好坐落在出产传统特产保定铁球的铁球厂旁边。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使命。自从武汉失守以后,中共北方局分析敌人肯定会调用大军进攻冀中,从那时起就动手设法搞无线电收发报机,以备在敌人进攻时有线电话不行了,就用无线电收发报机进行军事指挥和联络通讯。这些器械是偷着从北平燕声广播电台运到保定无线电厂的。这都是电台中有抗日思想的技术人员和隐藏在那里的敌工,自愿搞来的。由于北平统治极严,只好由保定设法转运。但是近来保定也查得严了,特别是对收发报机上的真空管,要是被敌人查出来,那就要按“资敌通匪”杀头,运送这些零件是非常危险的,每次都要冒死去干。李大波赶到无线电厂时,已是午后三点钟。  在一间堆满电机的装配小屋里,李雪和霍常合二位同志正在干着活儿等他。  “哎呀,你怎么才来?”李雪用棉纱擦着手上的油污,焦急地问着,“可把我们急坏了,以为你出了事!”  ‘嗐,临时戒严了,把我堵在胡同口过不来。”他压低了声音又说,“冈村宁次小子来了,这家伙已经黔驴技穷,一定是来布置‘扫荡’了。”  霍常合吸了一口烟说:“咱们这一阵子折腾得也真不善乎,他敲山震虎,也得有点响动。”  “真倒霉,我今天碰上了当年逮捕我的那个日本特务曹刚,我估计他又要下功夫追踪我了,所以,必要的时候,我可能要暂时回避一下,不用惦念我。为了这个缘故,我想今天咱们尽量多运几台发报机,除了军区要配备,分区也要配备,过去咱们装配得少了。”  “好,就按你说的办,冈村来视察,你又碰上了曹刚,看来是要对保定加强监督了,所以我们趁他们还没来得及布置就及早把东西运出去,更保险一些。”李雪沉思地说着,“别看敌人为了支应东南亚的海战已调走一些师团,可是对城镇的镇压反而加强了,我们还是要躲避一下这阵锋芒才对。”  今天最高兴的是,他们绞尽脑汁想出一个运输的新方法。前两天李大波忽然想起他那当木匠的外祖父李树行,他从小时就记住姥爷每次进城都是用猪尿脬当小篓儿打来油窗户的桐油,提溜着回家来;有时姥爷打上一斤二斤的白干烧酒,也用猪尿脬篓儿①装回来。昨天他又看见一辆拉粪的粪罐车,车盘底下拴了一个浇轴用的油葫芦,他仔细一看,原来也是猪尿脬篓儿做的。于是他们三个人轮流在几个铺子里买来猪尿脬,关上屋门,便试验着把零件装进猪尿脬,扎紧口儿,又糊上胶布,浸在水中,看它漏不漏,是否进水。  --------  ①猪尿脬,即猪膀胱,解放前卖桐油或卖零打酒的烧锅,多出售这物件当盛器,它相当于今天的厚塑料袋或塑料瓶。  “嘿,你看,成功了!一个水珠儿都没进!”霍常合从一个水桶里捞出一个猪尿脬,高兴地举着说。  保定城里每天不分昼夜从四乡川流不息般地涌进来许多拉尿和拉粪的花轱轳大车。中共保委会派了不少敌工每天扮作挑尿掏粪的苦力进城采购小件物品和搜集敌人的情报,但为了把这批拆散的收发报机部件平安无误地运输出去,李大波临时让两辆拉了半罐尿的大车,改成了粪罐车,那些敌工人员便不得不到各处去掏茅厕,到了黄昏,两辆粪车总算装满了粪尿,李大波帮着他们几个人把那装满零部件的猪尿脬埋进糨乎乎的大粪里,便把这牲口车轰出了日本新开的小南门,这里岗哨少,只有两名伪军把守着城门,容易混出城去。果然不出所料,李大波装做出城去逛别有洞天的南关公园,点头哈腰地给两名伪军递上烟卷,就在伪军对火儿点烟吸烟的当儿,两辆粪车也来到了城门脸儿跟前。车把式故意拉住车拴,一只手伸进“腰里硬”皮带,笑着问:  “老总,还验良民证不?”  “走,快赶!臭死了,你打算把老子熏得背过气去呀?!”  车把式摆摆手,两辆粪车便从城门洞里隆隆而过,出了城门,沿着大道,向十分区的武装部队和敌后武工队控制的根据地驶去。  李大波在南关公园里踯躅了半个多小时,见那粪车平安上路,便又从小南门进了城,赶往无线电厂去送平安信息,因为李雪和霍常合还在提心吊胆地等着回音。  李大波进到小屋的时候,他俩为了解闷儿,正在就着一盘花椒水煮黄豆喝点水酒。见李大波回来,都放了心,松了一口气,高兴极了。  “来,这是山芋酒,没劲儿,你也来一杯喝喝。”  李大波见天色还没有黑下来,便坐在一个电滚子上,跟他们两人守着那只破肥皂木箱,喝起酒来。  这件运送收发报机的工作,每次都是李雪把货从北平燕声电台押运到保定,再由保定无线电厂的霍常合把货接下来,他们不出头露面,而由李大波帮着把货设法转运出去,这样做是为了安全。  李大波因为兴奋,喝下一杯水酒,吃了一点盐水煮黄豆,天已黑下来,他怕红薇惦记他,便起身告辞。回到淮军公所街启明成衣局,红薇已把晚饭做好。她见李大波回来,高兴地拍着手巴掌说:  “嘿呀,你可回来了,我的心又提溜到嗓口眼儿啦!”  李大波笑嘻嘻地拍着红薇日渐隆起的肚子说:  “你把心放到肚里,没事儿!”  这是一座类似通州高升黑白铁铺似的铺面房,门脸后面是连家铺,饭桌便放在小天井里。他们一起吃着饭,李大波又累又饿,狼吞虎咽地吃下两碗二米子干饭焖豆角,便歇息下来。他躺在后屋的大板铺上,闭上眼假装冲盹儿,实际是思考着要不要把白天碰见曹刚的事告诉红薇。  “喂,大波!事情办得顺利吗?”  “顺利。……白天有人来过吗?”  “来过,肖英来过,是进城办汽油来的,说过几天还来。”  显然,这成衣局已成了保委会的一个秘密交通站。  李大波坐起来,说道:“他没带什么消息来吗?”  “带来了,他说过几天就要突击一下保定车站,让日本人尝尝八路的厉害,所以让你这几天快去西关思罗医院提货。”  李大波的头脑里,一直摆脱不掉曹刚的影子,他觉着有必要把白天遇到的事情告诉她知道,以便从行动上多加防范,他便说:  “红薇,我想了一路,还是不能不告诉你,今早我一出去就赶上了戒严,后来才探听出是冈村宁次来保定视察了,看来,敌人在保定也要加紧戒备了,我们必须提高警惕。但是最倒霉的是今早我上西关思罗医院,正戒严的时候碰见曹刚那小子了!”  红薇听了这话,浑身震颤了一下,急忙问道:“天哪,又是这个扫帚星!他看见你了吗?”  “看见了。我们打了一个照面,他坐在汽车里,那车因为戒严在马路上停了一下,这时我也从窗玻璃里看见了曹刚,他当时就下车要追我,我就钻进人堆儿,穿过小胡同跑啦!他才没追着我。”  “哎哟,我的妈哟!真万幸,跑脱了。嘿,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一进门不说,这么半天才告诉我呀?”  “我怕你紧张,本来不打算告诉你了,怕我一出门你就提心吊胆的。……可是想来想去,还是告诉你为好,省得咱们麻痹大意。”  红薇的心绪一下子就紊乱了。她依偎在李大波的身边,沉默了好久才说:“大波,我这些日子心里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担心你要出事,果然,你今天碰见了曹刚,说实话,我真有点怕,说不紧张是瞎话。”  李大波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才说:“我看不会。曹刚今天在街上发现了我,也不会马上能找到咱这个成衣局,你别那么嘀咕了,越嘀咕越害怕。倒是有一件工作因为光顾了运送收发报机和医疗器械,还没顾上它,那就是咱还有一个任务,要去了解日本和重庆暗中谈判的那个‘桐工作’,最近已在北平活动的冀原同志通过内线了解到,冈村选中的那个朱琛一去重庆就是八个月,杳无音信,后来送回来了又得了重病,闭门谢客,去年死掉了。这条线一断,日本才风风火火地找了司徒雷登,然后又到集中营把理查德放出来,如今是派他在联络这件事……”  红薇听李大波说到这里,马上就插言,打断了他的话:  “哎呀,这位传教士怎么又干起这种政治活动了?”  “哼,你说错了,这件事还幸亏是由他来搞,我们能从中搞到真实的情报,只是我要运完这批货才能脱身去找理查德接头……”  红薇几乎跳起来,她拍着手巴掌说:“为什么非要等你去联系?难道我不能去完成这项任务吗?大波,你是不是有点小看人,我敢吹牛,如果我去,完成的比你还要好。让我去办这件事情吧。”  李大波听了很高兴,便微笑着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说:“真的,这阵子忙胡涂了,倒把你这员大将给忘了!真该死!你主动请战,好极了,我敢肯定你会攻破这道难关,马到成功的。”  “那我什么时候出发?”  李大波看了看,已经九点多钟,马上要宵禁了,“怕遇上搜查,你明天坐早车走吧,本来我碰上曹刚心里挺堵得慌,简直没一点食欲了,你主动分担了‘桐工作’的调查,使我心里豁然开朗了,来,咱们快吃饭吧,早点休息,我今天马不停蹄,整跑了一天,累坏了。”  红薇早已经把饭做好,摆到木箱子上,李大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保定市面上吃粮困难,粮店按人头“配给”的口粮全是掺了花生皮子、观音土的“混合面”,牙碜得合不上嘴。今天保委会就肖英来运汽油出城,给他们推了点新玉米面捎来,红薇给他做了白菜馅的大菜团子,他就着蒜瓣,沾着老醋和炸辣椒油,吃得挺香,又吃得挺饱。  饭后他俩在小院里坐了一会儿,便抓紧洗脸、洗脚,上床休息。红薇躺在李大波身旁,很想跟他再商量商量去北平的事,可他已打起呼噜来。她抚摸着他的胳臂,听着他那有节奏又有韵味的鼾声不由得轻轻地笑了起来。心想:“他真的累坏了,睡得那么香甜。毛主席说,再用两年时间打败日本,这日子快熬出来了。……”随后她又想着和王妈妈的见面,想着怎样跟理查德进行这场重要的谈话,她兴奋得睡不着了。  门外的大街上,驶过逮人的警车,怪叫瘆人的警笛声,一次一次冲进这成衣局的小院,这是多么恐怖啊!他们这些在敌人心脏里坚持战斗的人,又度过了一个漫长的黑夜……第31章 囹圄一  方红薇坐四点多的早车,到达前门车站刚八点钟。她匆匆忙忙赶到景山公馆。自从那次送走爱弥丽和乔治去美国的珍珠港,她就再也没有来过公馆。转眼间过去了好几年。她站在门前,心不由得狂跳着。回想她十一岁那年从遵化饮马河边让理查德骗来的时候,她还是一个任什么事也不懂的山野小姑娘。那时在她的眼里,这座有鎏金饕餮门环的红色铁门好像是张开的血盆大口,如今她看见那紧闭的铁门,红漆已经剥落了,失去了从前的气派。她不知道这几年发生了什么变化,日美在太平洋开战后,理查德的处境怎样?她没顾得上去打听这些,如果这次她不是来执行冀中军区城工部下达的这项了解“桐工作”任务,肯定她不会在抗日战争这样紧张的时候来探望这个家的。  她冷静了一会儿,收拾起她那些丰富的感慨,按响了她熟悉的那个门铃。  大门咿呀地开了,爱狄站在门下,一看来人是多年失踪的红薇,他惊讶得倒退了两步,呆了一会儿才勉强作出笑容说:  “二小姐,真少见,您这是从哪儿来呀?”爱狄赶紧关上大门,放低声音神秘地问:“您可别怪我多嘴,听说您参加了这个,”他伸出拇指和二指做成一个八字,“有这事吗?”  红薇听后暗吃一惊,忙问:“你听谁说的?”  他下意识地朝院里看了看,嘀嘀咕咕地说:“听那个一张口就‘妈拉了巴子’的姓曹小子说的,他不断的来打听您,我偷听过他的窗根儿,其实他是打听王妈的侄子王万顺,为了钓这条大鱼,本来把王妈都辞了,这回又把王妈请回来,啊,二小姐,现在多危险,您回家来吧,洗手别干了,卢沟桥那阵子,您可干得不赖歹呀!”  红薇只是听着他的唠叨,今天她甚至喜欢他这么唠叨嘴,因为只这么一会儿工夫,她就从中得到不少消息,她故意不回答他的问话,便反问着:“爱狄!老爷起床了吗?”  “嗐,别提了,刚六点钟就让那个姓曹的小子给炸呼醒了。”  “啊!是这样!”红薇惊叹一声说道,她觉着爱狄对她有用,便掏出一些钱票塞到他手里,“留着买双鞋穿。……那姓曹的小子找老爷到底有什么事呀?”  爱狄眉开眼笑地接了钱,更殷勤地提供情况,他搜索枯肠,忙不迭地说:“详细的我不知道,自从老爷被日本人从潍县集中营放出来,便跟姓曹的去了一趟重庆,从那以后,他就来得勤了,总跟老爷在一块儿贼贼咕咕地叽咕事儿。”  “噢!是这样!”红薇不由得惊叹了一声,他们正这么说着话,曹刚忽然从大客厅走出来,红薇一个箭步,从爱狄身后赶紧溜进门房屋去,才没被曹刚发现。爱狄一直用身子影着屋门,低头哈腰地把他送走了。  “好险哪!这不是人造的狗食,一定是日本特务!”爱狄吐一口唾沫,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冲着红薇说:“您还用我给老爷传禀吗?”  红薇摆摆手,便直奔大客厅。  客厅里,理查德穿着睡袍躺在大沙发椅里,一大清早他被曹刚这位不速之客叫醒。本来应今井武夫的要求,派他俩近期赴渝,去开“桐工作”例会,可是曹刚突然来到,是向他请假商议推迟行期,他说:  “李会督,我的时候,是通知你一件事,我们侦察到一个高级共匪,跟您有点关系……”  理查德一听“共匪”跟他有关,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嘴唇发抖,声音打颤地说:“什,什么?跟我有关?……”“当然,据我们侦察,这个共党份子原来成了你的二女婿,变成了蓓蒂丈夫,我向您解释的是,我们近期就对这个人下手,不会影响到您的女儿”’曹刚解释着说,“这小子事变那年逮过我,要不是保安队长张庆余想把我当一道菜献给宋哲元,我的小命儿早让这小子给枪崩了,哈,现在该我亲手枪崩他了,一报还一报。”  听到这里,理查德才松了一口气。  “所以,为了掏他的窝儿,咱们得延期一阵再去重庆。”曹刚最后这么说。  “行,行,我完全同意……”理查德赶紧答应着。  曹刚得意地打着响手,快活地说:“好,那我就快去执行逮捕,您听我的好消息吧!”  他站起身,握着曹刚的手,真诚地说:“谢谢你,密斯特曹,我非常感谢你不伤害我的教女蓓蒂。……我为你的成功祷告……”  曹刚终于走了,理查德轻轻地骂了他一声:“瘟神,该下地狱的魔鬼!”便无力地倒在沙发椅里,想起了他那个久未谋面的教女,想不到她投入抗战,又嫁了一个共产党的丈夫。曹刚带来的这个消息,使他震惊。  就在他假寐的时候,红薇轻轻拍响了屋门。他不耐烦地说:  “是爱狄吗?我今天不舒服,无论谁再来,都说我不在。”“我不是爱狄,”红薇回答着,“法贼儿,是我!”她边说边推门走了进来。  “啊,竟是你啊!”他惊讶得从沙发椅上跳起来,即使是耶稣复活,也不会让他如此震惊。他睁大一对灰蓝的大眼,喘息着说:“我的孩子,你没碰到那个魔鬼曹刚吗?”  红薇赶紧安抚着他说:“没有,我一看见他露头,就躲进爱狄的屋里了。”  “啊,我的上帝,保你平安吧,你来得正是时候,我这里可以保护你的安全,这些年一直没有你的音信,我始终在惦念你,哦,蓓蒂,你终于回来了,看你这身打扮,完全像个乡下女人了……告诉我,你这些年的经过……”他站起身,沏了两杯牛奶咖啡,递给红薇一杯,“孩子,看你这副瘦弱的样子,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头,我可怜的孩子……”  红薇给他简单地讲了这几年的战斗生活,随后她从手提包的底层夹纸板下拿出几份油印文件和一本《论持久战》,放到茶几桌上,对他说道:  “由于路上军警搜查得严,我只能带给您这么一点文件,我知道您平时是看不到这些的,您看这一篇是《中国共产党为太平洋战争的宣言》和《关于太平洋反日统一战线的指示》吧,这是日本偷袭了珍珠港的第二天就发表的,中共中央和中国人民是绝对站在美国一边的……”  理查德听了这话,心里顿时高兴起来,他连连用那杯咖啡和她碰杯,这时,她关心地问着爱弥丽和乔治是否有消息,是否平安,理查德长叹一声,说任何消息都不通,还不知他们的死活。  红薇看他那突然沮丧的样子,便安慰他说:“您好好读读《一个极其重要的政策》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转折点》这两篇文章吧,这是毛泽东亲自写的,他断言只要两年就可以结束这场大战,所以,您就只好等着那一天了,千万别太难过,那光明的日子为期已经不算太远了。”  “谢谢你,我的好女儿,在这个时候你来安慰我……我,这条命差点丢到山东海滩上,日本真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啊!孩子,我听说你也是一个共产党了,你可千万要小心呀,日本人眼下最怕最恨的恐怕就是共党份子和八路军了,我想,你这次从根据地来找我,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是的,法贼儿,我对您讲的都是实话,请您也不对我说一句假话。我这次是受组织派遣来的,想了解日本和重庆的勾结,我已经知道您受日本军部之托,到重庆去谈判过‘桐工作”,我想问您,并且希望您能把那细节一点一滴的都如实告诉我,可以么?”  直到这时理查德心里才打了一个冷战,他万没想到她会知道这件诡秘的事。他脸上显出难色,下意识地迟疑起来。由不得想着:“这真应验了《圣经》上耶稣说的话:‘你在暗处干的事,必然在亮处露出来。’”  红薇看出了他的犹疑和胆怯,便用人情味很浓的话语打动他。  “法贼儿,我了解您的难处,我更知道您不是甘心为日本服务,您不过是为了快点离开集中营才答应去干这件事情,……”  红薇的话,是那么近情近理,说得又那么温柔动听,一下子就打动了他的心。他竟然掉起泪来。这几年不见,他的种种遭遇使他变得那么感情脆弱,神经质,她索性更用感情进攻他。  “法贼儿,我证明,历史也会证明,您绝不是那种愿意为敌人服务的人,我们了解,是为了和敌人展开斗争,我相信您会帮助我。”  理查德忽然激动起来,他抓住红薇的手,狂吻起来。  “我的好教女,你真能理解我的处境和困难啊,这些年,我真寂寞苦恼,没有人跟我说一句温情的话,我真的要孤独死了,有些事,没有人能商量,玛莉整天吃喝玩乐,跟你完全是两样的人,啊,我全部都告诉你,都对你说——”为了说得周全恰当,他想磨蹭着多争取一点思考的时间,便站起身,问着:“你还没吃早点吧?来,我们先吃早点吧!”  他换了一身便服,拉着红薇的手走进餐厅,他指一指桌上摆的一盘黑面包,一点黄油和果酱,耸耸肩说:“没办法,今天只能用这点东西招待你,跟你小时候,真有天壤之别啊!”  因为有爱狄在旁边站着,他们几乎没有说话,很快便吃完这顿早点,又返回上房。他把房门倒锁上才接着刚才的话题说:  “我前后一共去了两次重庆,据我暗中了解,武汉失守后,蒋光头急于跟日本人谈判,那以后在香港、澳门谈了几次,都因为双方的条件差距大而没有成功,特别是延安揭发了这些事,全国都知道了,蒋的威信大降,他也只好收兵罢手了。为了报复,蒋一共掀起三次规模很大的反共高潮,制造了平江惨案①,皖南事变,蒋对共产党的杀戮,一时一刻也没停止,他亲口对我说的,他的心腹大患和最大仇敌不是日本而是中共。……”  --------  ①1938年10月,日本侵占广州、武汉后,加进对国民党政治诱降,国民党为准备投降,便加紧反对中国共产党,制造了平江惨案、确山惨案等事件,从1939年12月到1940年3月,蒋介石密令其武装在陕甘宁、山西、太行进攻八路军,掀起了第一次反共高潮,后终被八路军勇猛回击,打退了这次进攻。  红薇打断他的话说:“‘桐工作’目前谈判的情况究竟如何呢?”  理查德揉搓着双手,依然带着害怕的样子说:“我告诉你实情,你可一点也别露出去,蒋一再嘱咐这要极端保密。自从我参加这个工作,情况大变,中央军除台尔庄大捷以外,几乎全是逃跑,广大的战场有八路军、新四军顶住,国际上又有了那么多的变化,苏军已收复许多失地,在斯大林格勒地区被包围的德军已经投降,美英加联军在意大利西西里岛登陆,第二战场已经开辟,他终于在峨嵋山等上了这场战争将要完结。日本人着了急,现在是日本急于谈判了。他第一次便告诉我,主要是以谈判的形式,继续拉着日本人,让他抱着热火罐儿,这次,不久前我又去重庆,正赶上他才从埃及回来,他是应约参加丘吉尔、罗斯福举行的开罗会议①的,讨论的是对日作战问题,这次会议是绝对保密的,没有发表任何消息,蒋已得气候之先,他更神气了,对我说:“这回我可算是吃了定心丸,仗让中共去打,他们被日本消耗得越多越好,等大鼻子打过来,中国的胜利就算我的了,至于‘桐工作’,还要谈下去,直到日本投降那天自然中止。他甚至还说:‘一旦胜利,国共战争一定是不可避免的,到那时,我还要借助日军替我维持治安,防范共军对地盘的抢占,哈哈,狄克,我打的是铁算盘啊!’蓓蒂,你听听他多么滑头,这就是蒋介石!打了这六年仗,他没闻到火药味,坐在峨眉山,身不动,膀不摇,吃喝玩乐,享尽人间荣华富贵,居然成了海陆空三军大元帅,真不愧他会使手腕,会动脑筋,哼,这个政治流氓!我们明天就到武官处,召集会议,跟今井武夫就具体条文咬文嚼字地细抠,无非是装模作样的去拖延时间,哄弄日本人罢了。啊,谁能想到这场气势汹汹的战争竟是这样转变的?得,就是这些,你可一个字别外传,我们还是要谨慎从事啊!”  --------  ①1943年11月22日,召开了开罗会议,由丘吉尔、罗斯福、蒋介石讨论今后对日作战和处理问题,此会议保密,日本毫无所闻。  “您放心,我不会外传,那我就告辞了,”她站起身刚想往外走,他把她拉住。他心里一直想着曹刚告诉他去逮李大波的事,他犹豫着,不想把这件事暴露给她。他看红薇依然很漂亮,一种自然美,使她具有女人的魅力,如果把她留在景山公馆,让曹刚这时把她的丈夫逮走,那不是又能实现他那个多年的梦想了吗?他从在遵化饮马河滩让她登上那辆马车时,他就有了这个打算,把她做为一个“东方美人”献给美国的高级社交界,以便完成他对老穆德夸下的海口,现在,这个早已破灭的梦想,这时又蠢蠢欲动起来,重新回到他的脑际。为了抓住这个机会,他急忙拉住她的手说:“我的孩子,你好容易回来,你不要马上就走,我这里暂时还是一个避风港,你在家多住几天吧,以后我这里可以做为你避难的地方,起码你过了这几天……”  红薇看到他脸上那种思绪紊乱的样子,便叮着问:  “为什么只躲过这几天?!”  她用闪光的逼人的目光盯着他的眼睛,他低下头去,避开她锐利的目光,她窥视出他内心处于极大的矛盾中,她更加紧逼问他:“您快说,那是为什么?”  他逃避不了那严厉的目光,只好嗫嚅着说:  “因为……你不是看到曹刚了吗?他告诉我已侦察出你们活动的处所,马上就去逮捕你的丈夫,他向我保证不逮捕你,所以我才劝你躲过这两天,你会是安全的。”  她急得胀红了脸,“您怎么不早告诉我这个消息?”她说着马上抓起那个小手提包便要走,理查德拽住她的手说:“给你一本书,你们也可以研究一下蒋的理论,他不像毛自己会写文章,他是让一个汉奸陶希圣代笔的。”红薇看见那本蓝色封面的书上印着《中国之命运》①,她就把它塞进手提包里,慌忙说了一声“再见!”便飞也似地奔出客厅,自己开了大门,几乎是跑了出去。她本想到后院去看看王妈妈,可是听到这个消息,她再也顾不上这些了。在景山后街,她跳上一辆三轮车,便直奔前门火车站。  --------  ①1943年,国民党反动派为打击人民抗日力量,发动了第三次反共高潮。是年3月,蒋介石抛出了反共反人民的《中国之命运》一书。6月,乘共产国际解散之际,指使特务假冒民众团体:叫嚣“解散共产党”、“取消陕甘宁边区”。7月,调集军队包围陕甘宁边区,准备闪击延安。在国民党操纵的三届二次国民参政会上,通过了反共的决议案。由于共产党及时揭露了蒋介石的阴谋,并动员解放区军民积极准备保卫边区,全国人民也纷纷反对,形成了广泛的抗议运动,至10月,第三次反共高潮被制止。  下午五点钟,红薇便赶回保定。来到淮军公所大街启明成衣局门前,见门上的窗板没摘,门上有把铁锁锁着,她看一看门楣上钉的那个暗号——阴阳八卦没有扯去,她知道李大波外出办事还没有回来,便开了门锁,下了窗板,进了铺子。  她到处查看着,没有给她留条,东西也没有任何变化,她一直悬揣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  她开始做饭,等着大波。这时有人拍门,红薇开门一看是邻居周嫂,她是来敛活计的,她替成衣局撩贴边和盘扣绊。  红薇看她生活艰难,给她加倍的手工费,邻居关系很好。  “哎哟,王嫂,你们这儿成了空城计啦,干啥去啦?这早晚才回来,王大哥也起五更走了。”周嫂聊闲天似地说着,“有活儿让我做吗?”  “有,等我给你拿,周嫂,先告诉我,我不在家这一天有什么事吗?”  “可多哩,光是保长带着警察查户口就来了好几拨儿,说是要把在城里藏着的八路都逮干净,这一下咱那房东宁庆福可来劲啦,这小子刚委任了日本宣抚班的特工队长,劲头大着哩,他一天好几次上房往你院里探头探脑的。”  红薇把周嫂的成衣手工钱算清,又给她敛了几件,她乐颠颠地拿走了。剩下红薇一个人,她由不得分析着周嫂带给她的那些消息,又结合着理查德告诉她曹刚说的那些话,她心里更加毛骨悚然,更加揪心扒骨地惦念着李大波。  天黑下来的时候,传来一阵叫门声,红薇从小院走到前边铺面房,才听出是按着暗号拍门的,她听出是李大波回来了,便高兴地开了门。他今早就出门,照例到西关思罗医院和南关铁厂去完成运装收发报机和医药、器械的工作,又是跑了一整天,见到红薇也已从北平平安归来,非常高兴。见红薇正在剥白菜帮子,便夺过菜,放在菜板上,他把她抱起来说:  “亲爱的,先别弄这个,快点告诉我,事情进行得怎么样?”  他把她撂到床上,他们倚着被摞,红薇便向他叙述了会见理查德的全部经过和全部谈话,李大波表扬了她,说她很能干,很好地完成了任务,“明天我就去保委会汇报。”最后才说到还碰见曹刚的情形以及他说要逮捕李大波的话。听到这里,他霍地从被摞上挺起身,卑视地说:  “这小子别是到理查德那儿去吹牛吧?”  “也许,不过我们不能不重视理查德提供给我们的这个消息,小心为妙。”  “对。你说得有理,我来帮你做饭,”李大波下了板铺,在厨房择一棵保定的圆头大白菜,苦笑着说,“我的手艺不好,只能帮你搭下手,唉,红薇,我从东北带来的钱还有一些,你一定买点有营养的东西吃,好保养你的身体,不然,孩子也发育不好。明天我要亲自给你买一点猪肝和菠菜来,不能让你光吃土豆大萝卜。”  他俩边说话,便把饭做好。他们各忙了一天,每人都完成了那些秘密工作,他们觉得既神秘又神圣,而且带着完成任务后的充实心情,回到家来能见到面,这便是他俩最感幸福的时刻。他俩全饿了,虽然是粗茶淡饭,吃得也很香。  饭后,李大波急于阅读那本《中国之命运》,这本书他听到过重庆的大力宣传广播,可是没有真正看到书,他知道重庆借着这本书的出版发行,曾经在两个月前掀起过一次巨大的反共高潮,配合着武力进攻陕甘宁边区,前不久才把这次进攻打退。现在看到红薇从理查德那里拿回来这本书,正是时候,他准备把这书装在猪脬炮篓里,再放进大粪罐车里带到保委会,转送军区敌工部,留做参考之用。  正当他埋头阅读的时候,红薇听见房上有一种声音,她警惕地推一推李大波:  “喂,你听,咱房上有人!”  李大波侧耳静听,从屋脊上传来了几声猫叫,他笑着说:“是猫!我说红薇,你别总是疑神疑鬼,一惊一诧的好不好?  闹得我都有点神经兮兮的了!”  “不,我确实听见房上有脚步声,”红薇说着站起身,“让我到院里去看看。”  红薇轻轻地开了门,蹑手蹑脚地来到院中。天空有些阴霾,乍一从屋里出来,眼前一片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当她扭回头来向北屋房脊上张望时,便看见一个黑影儿晃了一下。  “谁在房上哪?!”红薇大胆地喊着,“快点来人,有贼!”  李大波一个箭步从屋里窜出来,随手在地上拣起一块半头砖,朝房檐那儿飞掷出去。  “哎哟!砍了我的脑袋啦,别动家伙呀!”房上的人说了话。  “你是谁?为什么深更半夜上我们的房?”李大波厉声地追问道。  “哎哟!王掌柜呀!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  “你到底是谁呀?”李大波追问着。  “你真听不出来吗?咱们是近邻,我还是你的房东哩,宁庆福哇!”那人踩着阴阳瓦的屋脊,走到屋檐这边来,笑嘻嘻地说:“白天你们都不在家,我有点棒子秸捂了,想摊到房顶上晒一晒,唉,这怎么说的,你们还以为是招了贼,让你们受惊了。真有点过意不去。”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到靠西房山那边,然后一纵身,跳到和这房山毗连的他自己的屋顶那边去了。  红薇一直站在屋檐下听到那脚踩阴阳瓦片咯吱咯吱的声音消失。理查德告诉她曹刚的那个消息始终在她的头脑里作祟,她的脑筋这时忽然生出不少的可怕幻想。她一进屋便夺下李大波手里那本《中国之命运》的书,噘着嘴说:  “快别看这破玩艺儿了,咱们得商议点正事啦!大波,不是我疑神疑鬼,我看这宁庆福今晚上上房,绝不是为什么晒棒子秸,八成是受了曹刚那小子的指使,前来探听咱们的动静的吧?”  李大波放下书,觉着红薇说的有道理,便认真地说:“你的警惕性高是对的。”  “你知道吗,周嫂今天给我讲了好些有关这个宁庆福的事,他的外号叫‘算天星’。本来宁家是吃‘瓦片的’,可是自从他当了汉奸,挣了大钱,就不光指着出租房产了。宁庆福曾经投到齐荣的治安军当了小头目,后来又随了柴恩波,在他手下当上了特工队长,他急于立功,很想露两手给日本人看。刚才他上房,等于给了我们信号,我们要提高警惕,为什么要往他嘴里送?依我看,咱们还是快找房搬家离开这儿吧,免得受他的监视。”  李大波认真地寻思了一会儿,才说:“自从柴恩波拉着队伍在冀中叛变,很为敌人卖命,冈村一来保定,自然加紧布置,守着这样的反动家伙,危险性的确很大。如果眼下不能马上找到房,我们只好先回到保委会去躲避一阵,你看这样行吧?”  “我看这样比较稳妥。”红薇点了点头。  “红薇,从现在起,你可以不收活了,”李大波又进一步思考着说,“把手头的活计做完,咱就收摊儿。”  “你躺下歇一会吧,东跑西奔的太累了。”红薇说着,给李大波脱了鞋。  李大波在板铺上刚躺了一会儿,他那富有联想力的思想,好像开了闸,发了水,他浮想联翩,想了许多需要急办的事,他再也躺不住,便翻身坐起,穿鞋下地。  红薇关心地问:“怎么又不睡啦?”  “不行,想的头绪太多,要办的事太多啦!躺不住哇!要紧的是,先把咱这个交通站的工作停了,省得工作受损失。现在天色还早,没有宵禁,也没关城门,所以我可以马上出城赶到保委会,让他们先别派人来咱这儿联系。等搬了家再来。”  “也好。……那咱小厦子里那辆小车就先不取走了吧?”“是的,万一今晚肖英要来,我正要迎上他,不让他来了,省得出事儿。”李大波边说边穿了一身中式裤褂的短打扮,手提一个小包儿,真像一个小买卖人。他走出屋门,想起还要再嘱咐红薇几句,便又返回来,拉着妻子的手说,“红薇,我今天可能回来得晚一点,你千万不用惦念我。到时候你就上门睡觉。”  红薇吻着他的手,嘱咐着说:“大波,你千万要小心着呀,实在赶不回来,就在保委会宿吧,省得遇见日本兵的巡逻队,再说夜里过张登以后那段游击区也太危险,听说趁这乱劲儿,劫道的正闹‘套白狼①’呐,不勒死也得活埋,你一定要小心呀。”  --------  ①“套白狼”,即坏人躲在暗处,猛然用绳子套住人的脖子,然后拖住走,直至勒死。民间把这种人叫套白狼的。  他停下来,抚摸着红薇的脸颊,又用二指和中指牵一牵她的鼻子,哄着她,做了一个拉骆驼的手势,这是他从在天津转盘村一见到她时,他就这样逗她玩,为了安抚她,他连着拉了两次,笑着哄她说:“我的小薇,你又编天方夜谭了,别胡思乱想,好好等着我回来。你这样编下去,就要失眠了,我的爱,再见!”他在她的额头上、面颊上、唇上吻了她,才走出门去。二  曹刚自那次陪池宗墨去光园见冈村宁次,半路上意外地发现了李大波,虽然他当时下车追了一阵,可是怕误了开会,他没有追着。他对这次失之交臂的邂逅,真是惋惜得心痛欲裂。  他这一阵子,除了去北平见今井武夫,还扯着那件“桐工作”以外,因为正式受命于池宗墨的随身秘书,便大部时间留在保定。他没有带家眷,寄宿在北城的池公馆。前些时晚上他常出去吃馆子,找女招待,到落子馆、逛八条来消磨时间,自从这次冈村来过,他碰见了李大波,他就再也不把时间花费在寻花问柳上了,他整天到处奔波联络,拉拢实力,结合警察局、保安队在保定城里展开了寻访和捉拿李大波的诡秘活动。  这天午后,刚下了班,他就奔到翠华楼去吃晚饭,叫了两样菜,喝了二两酒,吃得酒足饭饱,他就登上一辆人力车,一路踩响车铃,朝北城直奔保安司令柴恩波公馆。  他是上次趁冈村接见,他当翻译时才彼此认识的。那一次会后他就委托柴恩波搜捕李大波,这几天不知道进行得如何了。现在他还把艾洪水和慕容修静也调来,就住在城里,天天到处闲逛,专找犄角旮旯去搜寻,总之,他猜定李大波依然躲在这省城,他就在这里下笊篱,张网逮人。  他坐在车上,一边打着饱嗝儿,一边思谋着柴恩波这个人是不是那种吹大话、使小钱的人。为此他也下了一番功夫去了解了这位保安司令。人力车慢慢地绕过十字街头,向北大街那边跑去。  柴恩波公馆这时正在大宴宾朋。上次冈村在保定视察,召开会议,会后曾单独留下他接见。冈村对他勖勉有嘉,希望他再接再厉,把保定城里八路军的气焰镇压下去。柴恩波得到这种荣宠,如同得到圣旨一般。其实,这柴恩波并不是什么正南八北的军人,不过是个青皮、混混儿。卢沟桥事变后,地方上很乱,有的成立队伍打日本,但多数是拉杆子,都自立山头,自封司令。冀中的老百姓用“司令多如牛毛”这样的话来形容当时的战乱现象。柴恩波就是那种“牛毛司令”,他打着“抗日”的旗号,拉了一伙子人,正赶上八路军收编土匪队伍,便混入了八路军,担任了独立二支队的队长,他嫌官小,总想拉队伍自立门庭。1939年2月20日,他趁八路军和日军展开鏖战之际,一面与日寇勾结,一面又与国民党特务分子联络上,便以国民党委任的“冀察游击第一师”师长的名义,散发反共传单,率部公开叛变投敌。为了邀功,他还扣押了二支队的政委、参谋长和文安县县长及共产党员一百多人。幸好赶上贺龙师长率领的一二○师来到冀中,在3月4日指挥七一五团和冀中部队彻底平定了这次叛乱。由于做了大量宣教工作,柴恩波原来独立二支队的战士和干部,很快识破了柴恩波的阴谋,都纷纷掉转枪口打击叛军。柴恩波见大势已去,便带着几个亲信和保镖,趁夜幕降临,仓皇逃往天津,投降了日寇,现在是保定市的保安司令。他对自己在齐荣手下,也颇为不满,所以他成立了“特工队”、“灭共班”专门搜集八路的情报,向日本献媚,邀功请赏,以便直接巴结上敌酋冈村宁次,达到向上爬的目的。上次曹刚委托他搜寻李大波的踪迹,他就召集他手下的“特工队”和“灭共班”下达任务,限期完成,他们在西关、南门,往张登去的大道上,都布置了暗岗暗哨。他今晚请客,大排酒宴,就是犒劳这些特务兵痞,讼棍流氓,让他们加劲进行搜捕李大波这项工作。  酒宴散后,屋里清静下来,柴恩波只留下宁庆福这个特工队长,他附耳低言:“老宁,你先留一步,呆会儿有一位冈村的翻译官曹刚先生来我这里,我把他介绍给你,他要的任务很急,是日本华北派遣军部指定逮捕的一个共党份子,你得卖卖力气,亲自下手才成。”  宁庆福正要巴结柴恩波。他来时,顺便在马家老鸡铺买了两只新出锅的卤煮鸡,放在挂红签的蒲包里,又买了两瓶二锅头,还揣上二两劫获来的大烟土,便赶往柴公馆去赴宴。  人走后,柴恩波哈欠连天,犯了大烟瘾,便赶紧躺在床上吞云吐雾地抽大烟。宁庆福这时才从内衣口袋中掏出烟土,献宝似的放到崭新的金光闪闪的大烟盘子里。吸鸦片是敌伪高层人士的时尚,那些汉奸大官家里差不多都摆着最新的烟具,以备招待客人。柴恩波一连吸下两个烟泡儿,便来了精神,他端着烟枪说:  “老宁,你来一口尝尝,这烟土成色还不错。”  宁庆福抽抽鼻子,闻着那股鸦片烟特殊的气味,笑着说:“好香!真有口福,司令还有一口‘芙蓉癖’,早知道,我孝敬您这二两烟土,您尝尝味道如何,往后我给您从禁烟局①去讨换烟土,您尝那味道真纯正,多好!您抽的这是‘口外土’还是‘云土’?”  --------  ①敌伪时期设有“禁烟局”,实际上是专卖局,不仅公开卖鸦片,而且还在各城市开设“土膏店”,吸毒者可随意进去吸鸦片,但当局规定禁止日本人进内吸用,以此限制日本人而贻害中国人。  柴恩波眯缝起他那牛蛋子似的大圆眼睛,笑着说:“我没什么瘾,闹着玩儿,嘿,老弟,我看你对大烟还真是个内行哪!”  “岂敢岂敢,不敢称行家,只是在下家父做过这种生意,所以我略知一二罢了。这鸦片分为‘大土’与‘小土’。‘大土’中有‘公班’与‘刺班’两种;‘小土’中,有‘白皮’、‘金花”和‘新山’三种。这‘金花’为土耳其产;‘新山’是波斯产。在咱们中国,则可分张家口、内蒙产的‘口外’和云南产的‘云土’之分。嘿嘿,算不得学问。”  他俩正闲聊着,廊下便传来一阵噼啪的脚步声,伴着一个嘻笑的声音:  “嘿呀,柴大哥,我的时候,来晚了一步,让大哥久等了!”  听差慌忙迎接这位贵客,在头前给他领路,让进客厅。柴恩波放下烟枪,急忙站起身,连连作揖说:  “仁兄光临寒舍,未曾远迎,该死该死,请当面恕罪。”他转过脸,把宁庆福介绍给客人,然后说,“这位就是池宗墨的随从秘书和友邦的大红人曹刚先生。”  宁庆福双脚后跟一并,行了个郑重其事的军礼:“在下宁庆福,是柴司令手下的特工队长,愿听曹先生调遣!”  曹刚伸出手,说了一句:“我的时候,别客气。”  他们三人都落了座,听差端上香片盖碗茶,便退了出去。  主客经过一阵常规的寒暄,便进入了正题谈话。“实不相瞒,”曹刚挤着耗子小眼儿,把他们扫视了一遍,说道,“我这次来,就是向大家催活儿来了,我上次布置给你们的那名共产党,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这人我已追踪他五六年之久了,是一个共匪头子,从‘一二九’闹学潮,直到今日。他带头发动了通州事变,我和殷长官差点儿死在他手里,那天我忽然碰见他,哈,这小子原来又窜到保定来了,怪不得省城折腾得这么凶。这小子是铁杆老共,我肯定他没有出城,就躲在咱保定城里,所以还得麻烦二位鼎力相助。不知近日搜寻得有无结果?”  柴恩波拍一怕胸脯说:“不是我姓柴的吹牛,我跟共党誓不两立,抓他们是老资格了,保准手到擒来!”  宁庆福忙接着说:“我最近侦察到一户人家,姓王,开了一座成衣局,男的整天东奔西跑不在家,女的支应着门脸,来人挺多,多在夜间聚散,他们租着我的房,我常偷着上房查看他们的动静,最近我看见后院存有汽油,起码是给老八那边捣登违禁物资的。……这人很文气,不像买卖人,曹先生,您找的那位姓字名谁?”  曹刚忙不迭地说:“这小子本姓章,搞学潮时叫李大波,后来钻进殷汝耕的防共自治政府,化名叫葛宏文;在天津逮着过他一次,报户口的名字叫王鸿恩,哼,共党分子没准名儿!至于相貌特征么……”他边说边伸手在西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羊皮的软皮夹,在里面来回翻了几层,终于在一个小纸包里翻出来一张二寸的照片,他高兴地跳起身,拍着桌子说:“真是天助我也!还真找出来他一张旧照片,你看看,就是这副尊容,好帮助我搜寻搜寻!”  宁庆福接过那张头相一看,也高兴地跳起脚,拍着桌子说:  “嘿呀,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竟让咱们碰上了!这人远在天边,可又近在眼前!他不是别人,正是我的那位房客启明成衣局的王掌柜!曹先生,我再问您,他是东北人吧?我听他谈话,尾音带点东北味儿。”  曹刚乐得直颠屁股,一拍大腿:“没错,那就是他!好歹毒,又开起成衣铺躲藏着啦!你看共党狡猾不狡猾?!噢,我问你,那铺子平时有多少人?”  “是一处连家铺,有他内人跟一个傻乎乎的小伙计。”宁庆福一甩他那长长的大分头,拍着胸脯说:“曹先生,您放心,这件活儿就交给我,保证干得干净利索。他们已是咱绳子上拴的蚂蚱了,他飞不了,跑不了,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曹刚被这意外的收获弄得太兴奋了,他万也想不到寻找了几年的仇人却如此奇巧地垂手可得,激动得在屋里走来走去,然后猝然停下脚步,用权威的口吻说:  “柴司令!事不宜迟,我决定今晚就行动!给他来个措手不及。要知道,我的时候,这些年跟这号人打交道,深知他们狡猾得像狐狸,又像泥鳅鱼,你以为抓着了,其实他又滑走了。咱们辛苦一趟,现在就去抓人,我也跟去。你看咱今晚有人手没有?”  柴恩波吸够了烟泡儿,躺在床上舒服得懒得动弹,便找出了一个遁词儿说:“曹仁兄,您真是晚来了一步,弟兄们刚散,至于那么着急吗?我看明天也晚不了,既然已经找着了他的窝儿,这是瓮中捉鳖的事,眼下没有囚车,也没有手铐脚镣,我看明天再去掏窝儿也不迟。”  曹刚急如星火,听了柴恩波的话,立刻就把那瓦刀脸拉长了,显出不悦之色。宁庆福在一旁看个满眼,赶紧替他的上司解围:  “曹先生,咱们现在就出发,您跟我去,这是小活儿一宗,柴司令就不必亲自出马了,人多也怕打草惊蛇。您看这样办行不行?”  曹刚立刻就换上了一副笑面孔,他走到电话旁,叫了警察局值班室的电话,要他们立刻派一辆逮人的囚车,带上镣铐,赶到柴恩波公馆。  不到一刻钟,汽车鸣着怪叫的警笛,停在柴宅的大门前,曹刚与宁庆福跳上车,然后向寂无一人的淮军公所大街急驰而去。  一送走李大波,红薇就开始了悬心的惦念。她不时地看看小坐柜上摆的那只双铃马蹄表,计算着时间,推测着他是否到达了保委会。正在她心绪忐忑不宁的时候,传来了砰砰的敲门声。砸得门板咣噹咣噹地响。  按照李大波出门时的嘱咐,红薇早早地上了成衣局的窗板,又把板门上了锁。头一阵敲门声使她很害怕,挺紧张,心都揪起来了,接着又是一阵砰,砰,砰!她沉下心,仔细一听,是一种叫门暗号!于是她以为是李大波回来,一阵惊喜,冲到院里,奔到门脸的铺面房,用激动得发抖的手开了锁。当她打开两扇小门,她完全愣住了。她半晌叫出一声“哎呀,是你!”  门外站的正是李大波临走时说的那位秘密的交通运输员肖英。红薇把他拉进来,随手又关上门。她急切地问:  “肖英!你一路上来,没碰见你李大哥吗?”  “没有呀,怎么啦?”  “他傍黑出城去保委会送信,打算暂时先不让你们来了,交通站得暂时关闭,咱这地方发现有人监视上了。咱们得赶快找房搬家。”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肖英是个二十岁左右体魄健壮的小伙子,只是下巴上有一个刀痕伤疤,有点破相。但他精神很好,十分果敢。他是保定城外清苑县南大冉村的农民,村完小毕业后就参军当了秘密交通员,他的任务除传递信息、偷着在交通要道张贴布告外,最近又担任了往根据地运送汽油的任务。他听了红薇的话,又看见她那悬心的样子,便安抚着说:  “嫂子,看把你急的!没事儿,你放心吧,我跟大哥是走两岔儿去了,再说,我是中午就出来了,顺便到好几个地方办事儿,所以才没有碰见我大哥。”  经肖英这一说,红薇的心情才稍微稳定一点。  “肖英,这房东是个汉奸特务,我们决定搬家,撤了这个联络点,那你的货怎么办?是不是今晚就运走哇?”  “是呀,我今晚就是来运这批汽油的。你看,我还在南门里小梁山的烧锅捎来一斤老白干,预备着喷洒哩。”说着他提起一个黑磁釉的酒碡碌让红薇看。  “你还没吃饭吧?肖英!”  “嘻嘻,还没顾上喂肚子哩!”  “你稍等一会儿,有现成的烙饼,我给你摊个鸡蛋,再煮碗挂面汤,你好好吃一顿。”  “嘻嘻,嫂子,那就麻烦你吧,我自小没爹没娘,跟着叔叔,婶婶嫌我越来越吃的多,成天嘟囔没钱给我娶媳妇,让我自己刨食儿吃,我这才十六上就参了军。唉,现在碰见大哥和嫂子,你们总是这么疼我。……”他说不下去了。  红薇看见他的眼里闪着泪光,赶紧从瓦罐的谷糠里拿了三个鸡蛋奔向小院墙角的凉灶去做饭。不一会儿饭就做好了。肖英美美地吃完一顿饱饭,伸了伸懒腰,便站起身,向小院里走。院子犄角,有一间小草厦子,那里面用烂柴禾盖着好几个大酒坛子,里面盛的不是酒,全是汽油。堵着草厦子,还放着一辆独轮手推车。他是想把那四只大酒坛绑到独轮车上,今晚就运出城外,拉到张登保委会。  红薇心乱如麻,随着天色越来越晚,她出来进去,什么也干不下去。嘴里不住地叨念着:  “你大哥怎么还不回来呀?”  “嫂子,你放心,他要是回来,也得后半夜了。说不定我还能在半道上迎着他。”  这时,噹,噹,噹!响起了敲门声。肖英高兴地说:“你看,咱正说着,他回来了!”便跑着要去开门。  噹噹噹,噹噹噹!一阵急似一阵的拍击门板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震得很响。夹杂着喊声:“王掌柜,开门!开门哪!”  肖英把刚推出来的小独轮车又塞进草厦子里去,拦住了红薇,低声地说了一句:“这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让我应付他。”便走到铺面房里大声问着:  “谁呀?有什么事?”  “王掌柜的,我是来取衣服的,快开门吧。”  门外传来嘁嘁喳喳小声说话的声音。还没等肖英开开门,两扇板门便被枪托砸开了。冲进来几条彪形大汉,一道手电筒的电光,射在肖英的脸上,紧跟在后边的宁庆福看了看肖英说:“不是他,快到后边的屋里去抓人!”他们一群穿黑制服的警察黑狗子,冲到小院去。有两三名警察很快跑进那间住屋,没见着人影,宁庆福便抓住红薇的胳膊,凶相毕露地吼叫着:  “快说,你男人哪?今天还见着,他上哪儿去啦?”  “他回老家啦!”  “放屁,今天下半晌我还看见他啦!”  “他就是下半晌走的!”  宁庆福抡圆了胳臂,打了红薇一个响脆的大嘴巴,一道血浆从她嘴角里流溢出来。  肖英见红薇挨打急了眼,马上奔跳过来,揪住宁庆福要打他。红薇瞪起眼睛,向他减着:“小狗子①,你个二嘎子,还不走你的!”肖英看见红薇的暗示目光,才松开手,放开宁庆福,挤过人群,自己悄悄走出屋去。  --------  ①这里是她临时编造的乳名,骂了他是支他赶快离开。  这时,曹刚才从最后一辆轿车上走下来。他本想坐在车里等着警察们把李大波姿偷闳家恢谎涛抛取?墒堑攘耸捶种踊共患讶舜隼矗蛔×耍恿搜痰伲闩芙豪础?  所有的电灯已经打开,又加上电棒子来回晃闪,屋里院里灯明如昼。他走进院来,一眼就认出了红薇,他放心地舒了一口气,知道没找错了地方。  “哈!蓓蒂小姐!我的时候,几年不见,你还认识我么?”  曹刚走到红薇脸前,带着猫玩老鼠的神态笑嘻嘻地说着。  红薇对着曹刚的脸,怒目而视。她现在最担心的,也是最恐惧的是怕李大波恰在这时回来,所以,她用暗示的目光,把肖英打发走,让他跑出去,在路上劫住李大波,免得他再次被捕。因此,她不想在成衣铺更多地耽误时间,她知道,在这里耽搁的时间越久,李大波被捕的可能性越大。于是,她两眼瞪着曹刚,恶狠狠地骂着:  “又是你这个缺德小子,我怎能会不认识你,把你的骨头挫成灰,我也认得出你来!你这个汉奸特务,没一点中国人味,悔不该当初在通县没镚了你!留下你这个祸根!”  当着宁庆福的面被红薇这一顿破口大骂,果然使曹刚恼羞成怒。他抡起拳头,用力地捶在她的乳房上,痛得她一阵钻心。她一个箭步窜上,啪啪打了曹刚两个响脆的嘴巴。把他的牙床打得直流血。两名警察立刻窜上去,架住红薇的胳臂,使她动弹不得。曹刚捂着发烧的脸蛋子,气急败坏地指挥着:  “给她戴上家伙!把这疯娘们押走!这是共党的窝儿,你们给我好好地搜!”  正在这时,腾地一下起了火,草厦子窜出来的火舌有二尺多高。原来肖英惦念着红薇,没有离开小院,他躲在槐树下,屋里发生的事,他全看见了,他听见曹刚发令搜查,他深怕有什么文件被翻出来。他本来今天是来取那四坛汽油的,现在已取不走,他便钻进草厦,把坛子里的汽油倒在柴禾堆上,划了根火柴就点着了。  夜来有风,火乘风势,着得更快更猛,眼看就窜上正房的房山,滚滚的浓烟,呛得这群警察掐扒着红薇,从屋里逃出来,曹刚也屁滚尿流地窜出屋子,他们夺路冲到门外,钻进汽车,宁庆福急得跳脚,咧着大嘴喊着:  “快救火呀,我的房子,我的房要烧坏啦!”  没人再理他的喊叫。曹刚来到门外,他下令留下两名便衣特务在这里“蹲坑”,等着李大波回来,然后指挥着一辆囚车和他乘坐的轿车,一直开向柴恩波在提法司街的保安司令部去了。  周围的四邻,被大火都惊醒了。这些邻居,为了保护自家的安全,都出来端着盆泼水救火。宁家院里那些铁哥们还没散净,也提着水桶前来灭火。宁庆福用哭腔减着:  “水会,快叫水会①!……”  --------  ①水会,那时的保定,消防队极少,民间多组织灭火队,这种组织老百姓称水会。预备点太平水缸、小铁筒、沙袋,灭火的力量不强。  肖英趁着大伙忙乱的当儿,他溜出了成衣局,在黑暗中,他看见门外的淮军公所大街上有两个贼头贼脑的人在走动。他明白这一定是敌人布下的陷阱,暗哨,这时他才理解了红薇刚才骂他让他快离开的意思:是让他快去迎上李大波,不要让他掉进这个阴谋陷阱。他心里升起一团紧张,就着还没关城门,赶紧奔向小南门出了城关。  肖英刚才眼看着敌人把红薇逮走而自己却束手无策,他心里异常痛苦难过。他一边流着泪,一边用眼睛巡视着田野上大道和小道上的行人,借着刚升起的下弦月的月先,搜寻着李大波的影子。他明白他的任务是把他劫住,不让他再回成衣局。  天完全黑沉下去,光秃秃的田野显得那么荒芜苍凉,又那么寂静得瘆人,只有大道上时不时地开过日军的巡逻车,刺眼的前照灯扫过漆黑的原野,更增加了这漫漫黑夜的恐怖。  ……  肖英一路上几乎是盯着每个行人,怕漏过李大波,好容易走到保委会,天已麻麻亮。保定城里的秘密交通站暴露,人又被捕,这是出了大事。肖英急急火火直奔丁德新书记的那个农家小院,他要马上去报告。  一进门正看见李大波坐在屋里跟丁书记谈话,原来书记怕天太晚,路上出差错,没放他走,留他住下。肖英一看见李大波,顾不得说话,张开大嘴,“哇”的一声哭嚎起来。  李大波的脸色“刷”的一下变了,心也跳起来,他意识到保定城里出了事,丁德新也很着急,申斥着说:  “别总哭,快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肖英这才泣不成声地说:“是姓曹的小子把我嫂子给逮走了,他本来是想逮我大哥来的,呜呜呜,……”  这不幸的消息几乎使李大波骤然昏晕过去,他“哎呀”一声,跌坐在一张木椅里。呆了好久他才说:“这一回我警惕性太差了,还不如今天傍黑我带着红薇一块儿出城躲躲呢,唉呀,我的疏忽,铸成了大错!”他说着,不由得捶胸顿足,又用拳头敲打脑袋,悔恨莫及。  丁德新书记思索着,劝慰着说:“大波同志,千万别着这么大的急,看把你急个好歹的,我想,咱们抽一部分武工队,设法去营救一下红薇同志吧。”  李大波掉了眼泪,他说:“我真担心她怎么受得了那牢狱之苦,最糟糕的是,她还怀有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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