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启示-25

①这里说的是中国的农历。6月初6为公历7月1日。苏德战争爆发第8天。  李大波听到这日期,牢牢地记在心里。然后又故意问:  “为什么稻谷株式会社不自己用汽车运呢?那多快呀!”  “他们缺少汽车呀!汽车眼下是战略物资,由军部统制,就是有‘嘎司’,又怕在半道上抛锚,万一被山上冲下来的抗联劫住,那不就糟了吗?”章怀德嘬了半天牙花子,吸起水烟袋,才又接着说:“商量来商量去,那一天他们来大车。”  “那怕太慢吧?”李大波明知故问地说。  “说的是哪,就怕在道上出事儿。好在人家来的都是日军的退役军马,怎么说也比咱农家的骡马跑得快。”  “多少辆呀?”  “一百辆。不过我已嘱咐邢子如,让上下人等谁也不能走漏一点风声。”  “是的。一点也不能透露出去。”李大波说着,他想尽快地争取时间脱身,便说:“那我赶紧着手准备吧,先监督着长工装麻袋。”  他夹着帐本走到账房,督促着邢子如拨工把装麻袋的活儿分派下去,匆忙地回到东跨院,写下了一张很小的便条:  101:本月农历初六(7月1日),将要把全部粮食交给稻谷株式会社,用大车一百辆运往翠峦火车站,转往日本本土。(沿公路前进。)望能组织力量。波6月25日晚饭后,李大波把章虎叫来,吩咐他骑马把这封十万火急的短信送到老梁头那里。章虎把那卷成一根纸稔儿的信,小心翼翼地塞在那顶破帽的折沿里,笑嘻嘻地就走了。赶巧那天邢子如给他屯子里搭伙的姘头去送请客剩下的菜底儿,不在庄园,他就到后院马厩牵了马,出了后门,向眠虎岭奔去。那天没有月亮,天空漆黑,不会遇到山林巡逻队,一边想着跟小雪的甜蜜幽会,一边狠狠地扬起鞭子催马急速前进。  7月1日早晨8点钟的光景,两辆吉普车、一辆军车,一百辆大车,开到了庄园门前。庄园的两扇模仿日本样式写着“松”“鹤”大字的大门,完全敞开,屯子里的人们都站在街筒子里看热闹。两挂长鞭,吊在大门两侧,等那稻谷组合的日本顾问和翠峦日本宪兵小队进门的时候,邢子如点着了挂鞭,一阵噼啪乱响,硝烟迷漫,有如过年。  章怀德穿上长袍马褂,站在中庭,面带微笑,一个劲儿向这队日本人鞠躬作揖。等客人一进大厅,就开始了授奖仪式。  大厅正中悬挂着两帧巨幅大照片:一幅是身穿军装的伪满皇帝溥仪;一幅是身着西装的日本天皇裕仁。两个日本兵捧着一个大漆托盘,递到冈本“取缔役”脸前,他戴着白手套,双手从托盘里捧起一张十四开大小的纸片,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递到章怀德脸前,用中国话说道:  “章怀德先生,为了你全力支持中日满经济提携,以稻谷奉献圣战,天皇特向阁下颁发菊花奖状。”  章怀德颤颤巍巍地接过那张花花绿绿的纸片,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他托着那奖状,冲着溥仪和天皇的像片深深地鞠了三躬,然后把它供在香案上。接着满屋子的人就跟章怀德互相举杯祝贺。一阵阵的怪叫声,从大厅里传出来:“好酒呀,好酒!”“章先生是大大的良民!”“哈哈,花姑娘的没有!”  这疯狂的喊叫声传得很远,李大波在仓房里监督着装粮、过秤,都听得真真绰绰。自从上次送去那封密信,他心里一直挂念着抗联是否已经准备伏击劫粮;今天他故意放慢速度装粮,同时,为了使这些日本顾问和宪兵喝醉,他又让章虎把上好的纯酒都掺兑成集味酒,章虎为了使喝酒的人感觉味冲,还偷偷在酒坛里放了一点鸽子粪。  “好酒哇!好酒!”大厅里又传来一阵阵的喊叫声。“哼,这群野兽,现在这么乐,等着吧,回头就让你们哭!”  李大波边过磅边在心里这样狠狠地骂着。  趁着院里装粮又装爬犁忙乱的时刻,李大波又偷偷派章虎到眠虎岭再去送信。这封短信是他在过磅时用帐单的背面潦草地写成的:“101:拂晓出发,路线照旧,有一小队日军押运,一辆载重军车,两挺机枪。”  闹腾了半夜,到后半夜时,那些押运粮食的日本人才歇息。日本宪兵抱着枪,倒在沙发上,张着嘴,鼾声如雷地睡去了;日本顾问被安置在西跨院的客房里,吃了仁丹,止住呕吐才渐渐睡去。粮食到午夜以后才装妥,大车沿着庄园的广场草坪,摆成一字长蛇阵;军马在微寒的初夏之夜里,披着马衣颤抖着,捣动着四蹄,甩着尾巴,轰赶着草原牛虻的叮咬;只有庄园的长工和家丁,依照主人的命令,看守着这些待命出发的粮车。  拂晓前,冈本被闹钟叫醒,他醉眼惺忪地跳下床,用冷水浇头,清醒过来。他叫喊着,把睡在大厅里押运的人们唤醒。他带着这队人,站到广场上,面朝东方,对着镜框里天皇的一帧小照片,口诵诏书,进行所谓的“御真影”遥拜,然后又向东方的“皇居”行九十度的鞠躬礼,进行了这两次遥拜礼,队伍才慢慢出发。  李大波忙了一天半夜,回到屋里,又忙着处理他自己的事情。他坐在桌前,用手巾遮住台灯的光,以免照着那女人的眼睛,影响她睡觉。他是想在诀别之时给她写一封告别的信。  说实话,自他被迫结婚那天起,他就从来没跟这位新娶过门的姑娘合过房。他对这个无辜的女人,既尊重又疏远,为了她今后的幸福,他不愿在她身上缺德,把她当成临时泄欲的对象,他觉着这样做不仅对不起这位素不相识的姑娘,也对不起远在千里之外死守着他的红薇的纯真爱情。最初,他必须做出一种样子,似乎他们已过着正常夫妇生活,为的是不使外人产生怀疑。也不使章怀德疑心,他经常留在新房过夜,他每晚洗完脚、漱完口,便客客气气地道声晚安,在一张他让仆人支起的行军床上独自入睡,有时就找个借口索性留在东跨院里独宿。  最初新媳妇还以为这位新郎官是因为腼腆害羞,不敢跟她接近。三天回门的时候,娘家妈把她叫到耳房关心地问女儿试红怎样,房事如何,这是那个旧时代做母亲最关心的头等大事。她摇摇头,没有回答便悄悄地哭起来。这异乎寻常的情况,使母亲既惊异又难过。但她劝女儿:“忍着吧,可能是因为坐监狱坐的,身子骨儿不好,起不了性,慢慢养养就会好的,总有一天他会壮实起来。妈告诉你吧,结实的男人,睡在女人身边,没有老实的,没有不起性的。怕是以后你还受不了哩,眼下你只有忍耐着点才是。”  从回门以后,几个月来她都在耐心地等待着那一天。等待着他的甜蜜抚慰与热情的拥抱。  “是的,只有我走,才能给她完全的自由,我不愿毁了她的一生……”他边望一望睡意很浓的这位姑娘,一边铺开写信的纸,考虑着怎样写才不会伤害她。她的睡态很美,一床大红缎子被,把她的脸衬得很光润,好像一朵春天盛开的芍药花,如果换了另一个贪恋家庭、财富的人,肯定会跟她过起琴瑟偕老的平安生活。但可惜她遇到的却是一个一扑纳心奔向革命的人,命运就截然不同了。  凌晨四时,李大波终于写完那封诀别信。然后对邢子如吩咐,让他留下伺候老爷,这次他自己要亲自押车送粮。廊上的灯光,照见邢子如那尖尖的鹰鼻,耸起一个惊喜的微笑,这见乖识巧、懂得人情世故的家伙,乐得自己不去冒险。他龇着黄板龅牙连连说:“这是小人的差事,有劳少东家,那合适吗?再说,怕有闪失,老爷会怪罪的呀!”  李大波怕这老狐狸看出内情,便赶紧说:“我昨晚已经跟老爷这么说定了。”这时邢子如才揉着那顶毡帽,如释重负地鞠着躬退出门去。  天已拂晓,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只有东方闪现着微明的浓云缝隙中的一点曙光。邢子如在头辆大车的车帮上贴完了写着“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的大红喜对子,长长的队伍便开鞭出发了。李大波坐在第一辆大车的车厢里,心情既紧张又愉快地催着驭手快赶牲口。他心里惦念着抗联那边的情况,不知道金爽队长和赵尚志司令是否准备好了劫车。他两眼直直地望着吉普车和军车在前面开道押运。浩浩荡荡的大车队,被命令熄灯衔环前进,不准高声吆喝,全速行车。汽车也关闭了前照灯,沿着闪亮的浅色的盘山公路向前开进。  这是北满霜露交加的季节,夜露载道,草路光滑,马匹常常失蹄,又加上晨雾渐渐升腾弥漫起来,有如一道纱幕遮住视线,方向莫辨,如入迷途。  大车队渐渐进入一段两峰夹峙名叫野鸡脖儿的山道,突然间只听一声枪响,接着一阵惊天震地的呐喊,从山峰中忽拉拉冲出一队抗联的队伍,还有乌鸦鸦一大群持棒舞棍或扛着大抬杆的民兵群众,把车队截分两段,包围起来。  李大波坐在车厢里,正心里嘀咕着抗联是否已做好伏击的部署,就听见那一阵呼天呛地的呐喊,他心中一阵惊喜,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一个鸢子翻身,飞也似地跳下车厢,掏出两把手枪,抢先奔到汽车旁边,还没有等那一群日本宪兵醒过味儿来,他就朝守着机枪的日军双手连发数枪。抗联的战士倚着山坡,朝下开枪勇猛射击,密如雨点的枪弹,打得夹在两峰之间的吉普车和载重车,封住了车门,人也抬不起头来。李大波射来的枪弹,恰似给联军发出的信号,金爽队长挥着手枪,高喊着:“打汽车,吃鱼先拿头!”所有的战士一齐朝这里猛打猛冲。李大波这时冲着长长的大车队喊话:“所有的车把式!咱们是中国人,不帮着日本人打中国人,都趴到车底下躲着,子弹没眼,别伤了你们!”大车的驭手,差不多都是伪满大乡从四乡农村抓来的“出夫”民夫,一听是抗联队伍冲下山来,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有的蹲在大车底下,有的趴在山沟里,根本就没敢反抗。没到一刻钟,那一小队日本鬼子就在抗联的枪弹下毙命,吉普车里稻谷株式会社的顾问,除冈本一人因躲在汽车靠椅的后面,只受了一点轻伤外,其余的人也都死在血泊之中。一场漂亮的伏击战,不到半个小时就结束了战斗。这时天色微明,还没有大亮。  金爽把队伍和民兵群众集合起来,挥着手枪说:  “同志们,乡亲们,天还没亮,我们要立刻把汽车砸烂,把粮食运走,现在正是乡亲们青黄不接的时候,谁能背多少就背多少。动作要快,等天光大亮,敌人巡逻队出巡,就难撤退了,快,快!”  金队长这一声令下,战士们齐心合力,用大石头一齐猛砸汽车的引擎,然后又叫着号子,把吉普车和那辆载重汽车连同车上的死尸,一齐推到山峰下的壑谷里,然后把稻谷株式会社的军马留下,把农民出夫牵来的帮套牲畜发给各自的主家,他们纷纷驮上粮食在黎明时刻火速四散了。金爽和战士们用军马套上大车,拉着粮食,沿着山道赶回宿营地。又吩咐一队战士把缴获的粮车隐藏在山洞,只等夜晚,运往汤旺河沟里抗日基地,充当口粮。  “呵,这一回咱们该不喝稀粥挖蘑菇吃树皮、草根了吧,金队长,回去先做顿净面的粮食饭犒劳犒劳我们吧?”战士们笑嘻嘻的一齐七嘴八舌地说道。  “中!回去就造饭!先把肚子填饱!”金爽龇着大牙,睁着大眼挥着手慷慨地说。  最使大家高兴的是,这次战斗没有一个伤亡还意外地得了两挺机枪,他们把机枪架在车上,分别跳到大车的粮袋上,撒欢地赶着牲口,向深山老峪颠颠簸簸地跑起来。  快到分手的时候,李大波把章虎叫到一边儿,对他说:“章虎,这次我不再回去了,我要跟抗联小队转移,他们把我送进关内去找我的部队,以后抗战胜利了,咱们再见吧。”  “波哥,让我也跟着你走吧,哪怕战死!我真不乐意再给老爷在庄园当保镖了。……”  “别孩子气,眼下抗联的日子很难过,苏德战争一爆发,一百万关东军会对咱东三省的抗战队伍压迫得更厉害,将来只能小股的活动,抗战这才真正进入了最艰苦的阶段。  ……”  “我不怕苦。我的命连猪狗还不如,我还怕什么呀!”  “不,你留在庄园当内应,我已经跟金队长他们说好。在艰苦的时候,应该保存实力。你现在假装被抗联打败跑回庄园,去报信儿,还假意把那受伤的日本顾问驮回去。”  章虎噘着嘴,不情愿地服从了。  “给你,牵上两匹马。……往后,我看你可以跟小雪成亲……过着庄稼日子,心里存着抗日,等胜利了咱们重逢,不是很好吗?”李大波紧紧地握了握章虎的手,他见这个纯朴的小长工流了泪,就用手掌给他抹掉,“别哭了,傻兄弟,革命就得这样,该分别的时候,就得分别,在庄园的阶段,你对我很好,我盼着有那么一天,在胜利后,跟你重逢,……好兄弟,莫哭,……我已经呆的太久了,好像一只孤雁,该归队了。”  章虎紧皱双眉,发愁地说:“我怎么对老爷说呢?”  “你就说我被两军交锋的乱枪打死了。”  “唉!你多保重吧!再见了!”  章虎不情愿地牵着马走了,他走到前面,去寻找那个受伤的日本人冈本顾问①。  --------  ①顾问一职,在日本与中国有所不同。在沦陷区,日本人的最高实权人物才叫顾问。故那时的中国人,为适应日本人这种习惯,多以顾问称之。和目前中国流行的卸掉职务给个虚名称做顾问大不相同。  李大波望着章虎的背影,心情既兴奋又有些沉重。然后他急转身,骑上一头没鞍子的日本军马,去追赶刚开拔的队伍。马奔跑了一程,他已和领队的金爽并辔同行了。  “快走吧,赵尚志同志亲自赶来见你哩!”  “噢,多么好,我终于逃出了樊笼,又自由了!我真幸福啊!”  这时,青灰色的天际东方,已经涂上了淡淡的金红色的曙光,有一道闪着银白色的即将消逝的星光,在他们那疲惫而年轻的面颊上跳跃。  哒哒哒哒,马蹄和车轮踏轧在山道上的响声,在黎明与曙光中,在山峰与山谷里,传荡得很远很远。……四  在曙色中,章虎赶着两匹马往章家屯返回。稻谷组合唯一剩下的冈本董事长,大腿上受了枪伤,鲜血渗透过西服裤子,一个劲儿流淌。他呻吟着伏在马背上。他们的马沿着一片废弃的淘金水沟——那儿变成了一个大水泡子,马儿在岸边缓缓地小跑着,也许是闻着了血腥味,突然有两只土黄色的大狼带着一只狼崽,从水泡子边上的衰草丛中奔窜出来,凶猛地叼着冈本受伤的那条腿不放,章虎连射几枪,赶跑了那三只狼,但他们的马刚走了一段路,那两只老狼便又重新奔窜上来,咬住了冈本的那匹马的后腿,马突然失了前蹄卧倒下来,把马背上已经因流血过多昏迷的冈本摔到草棵子里,他想下马把他救起来,但是他转上一想,枪膛里只剩下了一颗子弹,如果这三只狼一叫群,怕是他连自己的小命也保不住。“算了,这鬼子平常欺负中国人,也犯不上冒死救他。”于是他抖动缰绳,拨转马头,火速逃离了那片水泡子草地,向远处奔去。章虎回头看看,见三只狼很快地就围上冈本,撕扯着四肢,鲜血染红了返青的野草,狼只顾抢食着被撕碎的尸体,他才逃脱了群狼的追捕,以狂奔的速度,心惊肉跳地返回了庄园。他连惊带吓踉踉跄跄地刚一奔进庄门,便累得口吐鲜血倒在马旁的地上。邢子如看见章虎浑身带血的狼狈样子,也吓得魂儿出窍,几乎昏厥过去。大家忙用凉水拍头,黄纸烟熏,才把章虎叫醒。他结结巴巴地说:“遇,……遇上红胡子啦,粮车都劫了去……日本人全给打死了,我这是死里逃生才跑了回来。……”  “少爷呢?”  “他……他让乱枪打死了……呜呜……”  “哎呀!……”邢子如跺着脚,“你也该把少爷的尸首驮回来呀。……”  “我是想那么办来着,……可是从山上下来了狼群,差点儿叼住我的腿,我只好逃命,好给你送个信儿。要不,连个送信的人也没啦!”  邢子如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两手抱着脑袋,发愁地说:“哼,这群红胡子,又闯下大祸了,日本人能不报复吗?看吧,你们等着瞧就是,日本的关东军和咱皇上的‘御林军’,又该进行大规模的搜山‘扫荡’和‘集家并屯’啦!”  这时,从上房跑进帐房一个小厮,他打个千儿,说:  “邢大先生,老东家问送粮的大车队还没有消息吗?让你去回话儿。”  邢子如站起身,跺着脚,叹息着,叫着刚歇过气儿的章虎说:“就着你这身泥血,跟我到上房去给老爷回话吧,省得我一个人去说、说不清楚。”  在上房走廊里,邢子如对章虎说:“你先在这儿等着传唤你。”他便进到上房去见章怀德。  章怀德昨夜招待日本高级商人,累得筋疲力尽,今早十点来钟才起床,吸了一顿“口外土”的鸦片烟,显得精神很足。他反剪着手,手里揉着两个绿玉根的大球,正站在案前欣赏昨天颁发给他的那张有日本裕仁天皇菊花家信①的奖状,一边听着无线电里播发的东京关于苏德战况的消息,他听到的全是苏军败北的战况,心里着实有点美滋滋的陶醉。  “穷老俄这回让怪杰打得落花流水,再也顾不上满洲国的红胡子了,省得友邦一讨伐,他们动不动就往俄国那边跑,去避难……”自从中日战争爆发出来,特别是张高峰事件后,他一直就盼着把苏联这个国家打败,现在他终于看见和等到了这一天,所以他心里特别高兴。更由于抗联的活动使他坐卧不宁,他就更盼着新近爆发的这场德国进攻苏联的战争。  --------  ①日本的皇家、贵族都有自己的家信,菊花是天皇的家信。  他走进那间佛堂去烧香。自从“九一八”事变以后,他每天都要进到这间犯妗7鹛美锕┓畹氖枪垡舸笫俊K舷愫螅趾鲜蛟谄淹派系桓孀潘土赋刀拥钠桨病Kё徘┩玻〕鲆桓吧仙洗蠹钡闹袂婧笏樟艘桓龉瓯常椴荩钟猛房危磺卸己芗夹穆庾愕鼗氐缴戏砍缘阈摹?  这时邢子如报门而入,章怀德揉得玉球哗啷响,他笑咪咪地问:“怎么样,粮车平安送到火车站了吗?”  邢子如踌躇着,吞吞吐吐地不敢一下子直说。笑容“刷”地一下从章怀德的脸上消失。  “怎么,出事了?”  “嗯,”他低下头,扼要地把经过说了一遍,“我把押粮车的章虎带来回老爷的话,他是唯一活着回来的一个人。”  邢子如把在走廊上等候回话的章虎叫到上房。章怀德一看他浑身是泥是血的样子,什么都明白了。可是他还是详尽地问了许多细节。特别是关于李大波被打死的情形,他问得十分详细。他听着叙述,觉得浑身打着冷战,他皱着眉头,瞪着圆眼,从牙齿缝里恶狠狠地喊出一串咒骂:  “章幼德你个冤家小子,你这个上辈子命里注定的讨债鬼,为了你,我这辈子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冤枉钱呀!现在却落得人财两空!哇哇哇……”他哭嚎着,颓然倒在太师椅里。  人们一阵忙乱,抱水瓶,熏槽纸,掐人中,跑出跑进地对老东家进行急救。  这时,在新房里,新媳妇一觉醒来,忽然发现枕边的那封信,见那信封上端正地写着:“戴美花女士亲展”。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刻袭上心头,使她的心紧缩起来。她赶紧打开那封没粘口的信封,抽出信纸,急速地看下去:  美花女士:  我写此信,立此存照,并向你告别。我不能向你当面讲明我的具体情况,我只能告诉你,我是一个革命者,由于被敌人逮捕,被表弟艾洪水买通监狱,运回老家软禁。  我已知晓你是一个学生,受过学校教育,我想你会慢慢理解没有比宗旨和思想不一致、没有相互了解和爱情基础的婚姻更痛苦的了。我坦率地告诉你,我在内地已有妻室;同时,我认为你完全有自由支配你自己的命运,不要受别人摆布。  现在我们正遭受着日本帝国主义的野蛮侵略,我不愿这样醉生梦死地当亡国奴,在这里作庄园的少东家。我必须从这里出走。  我现在写这封信不但是告诉你这些实际情况,而且为了你日后的安身立命,终身幸福,贞操名誉,特作如下的证明:  虽然戴美花女士奉父母之命与我在名义上有法定的夫妻关系,但我实际上并未与她合房,从未对她做出无礼,从未发生过不道德的暧昧关系。她依然是一位贤惠温柔的姑娘。  请原谅、理解我过去对你的冷漠。  立字人 章幼德  1941.6.30夜  戴美花看完这封信,伤心地哭起来。她为自己的虚荣和软弱哭泣,她后悔当初不该攀高门想往财富权势而屈服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空让自己染这一水,同时,她也为李大波的坦诚而感动的落泪。她婚后的郁闷和对李大波的抱怨不满,都由这封信而释然了。正当她拿着这封信暗自垂泪的时候,一个贴身丫头慌慌失失地跑进来,睁着惊恐的大眼,喘息着说:  “少奶奶,可了不得了,老太爷死过去了!粮食被劫了不算,连少东家的命都搭上啦!”  听了丫鬟这一报,戴美花两眼一黑,脑袋晕眩,一下子也昏过去了。  整个庄园秩序大乱,被惊恐和慌乱淹没了。  抗联队伍装备了马匹,每人一乘军马,押着粮车,沿着山道全速开拔,中午都没有打尖。直到天黑,降下夜幕,离开县城和火车站已有一百多里之遥的路程,传令兵才传下口令让他们就地停止前进,在河岔子里饮饮牲口,喂些草料,战士就着山间河沟淘来的水,吃着带来的红高粱面的饽饽。然后又继续长途行军。第三军的领导估计敌人会进行武力报复,所以他们远离了出事的地点,向抗日基地进发,日夜兼程,大约走了三天的路程,才到了第三军第六师的师部宿营地。  这是在山腰间一座土围子庄稼院,有几间土坯草房,对面炕①,有火墙。他们一到达目的地,早已烧好了水,李大波虽然很累,但情绪却非常好,他烫罢脚,就觉得浑身舒服轻快,也消除了疲劳。待一会儿,大锅里煮好了苞米楂子饭,李大波连汤带水儿满满地吃了一大海碗,他真饿坏了。  --------  ①对面炕,东北的茅屋间量大,多为南北对面两铺炕,冬季一家人都住在一间屋里,分两炕居住,中间挂一布帘。  饭后,他倚在大炕的墙山上,从腰间把他从庄园带出来的四支手枪解下来,轻轻地擦拭一下,又检查了一下弹夹里的子弹。  这时,金爽队长兴冲冲地走进屋来。  “喂,金爽!这几只手枪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你挑一只吧!”  在战争年代,这是最珍贵、最受欢迎的馈赠。金爽拿起来,仔细地把玩着。他只认识其中的一支勃朗宁手枪。  “这是哪国造?”金爽拿起一只长一些的手枪。“这是德国造二十发毛瑟手枪,人们都叫它‘自来得’。用起来很方便。”  “好,那我就挑这一把吧。”金爽赶紧把枪套拴在皮带上,挎在腰间,让衣服把枪严严实实地盖住,好像怕别人发现似的,他笑着说:“光顾了挑枪了,我是来叫你,首长找你谈话哩,跟我来吧。”  金爽带着李大波,左拐右弯,在一片秫秸垛后的两间茅屋前停下来。喊过“报告”,他们被叫进屋去。  赵尚志站起来,微笑地迎住李大波。他们过去在汤原见过一面,李大波见他比上次瘦多了,虽然脸上浮着明显的疲劳,但两只深陷的大眼,衬托着两个高颧骨,显得很有精神。他穿一身庄稼汉的短打扮,肩上斜挎着一把长套的盒子枪,他一见李大波进来,便迎着伸出手,笑着说:  “大波同志,你好!这回你可帮了我们大忙。自家人,就不用说客气话了。我听金队长说,你这次逃出来,还想回华北去,是吗?”  “是的,我的组织关系在那边。我这次是挖空了心思才逃出来的。”  “好吧,我们设法掩护你回去。”  他们谈定了,连行走的路线、带路的向导,都做了安排。李大波心里非常兴奋,他自己留一支勃朗宁手枪做防身之用,其余两支自来得手枪就送给了赵尚志。  “好,太好了!我自己留一把,给我的老搭档李兆麟一把,他也一定很喜欢,啊,还真新啊!”他也像金爽那样,珍藏在腰间,让上衣盖住。  赵尚志那一晚跟李大波一块坐在炕头上吃的高粱米闷饭,就着蒜瓣儿,喝着人参叶子沏的茶水,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地聊着天儿。赵尚志很久没有这样闲散的休息过了,他和李大波都半躺在被摞上,两只手掂在脑袋底下。心里都感到非常惬意。  “赵军长,我想向您打听个人,您大概认识吧,我叫他‘姨妈’,也就是赵一曼同志的干妈吕妈妈,您可认识?”  听了这话,赵尚志像一条打跳的金梭鲤鱼,一下子就从被摞上坐起身,惊喜地问着:  “认识呀,那也是我的干妈哩!我真想那位老太太,她待我们跟亲妈一样,知冷着热,给我们做饭,掩护咱的伤病员,给我们带路,真是好样的,她如今在哪儿?”  “我是在通州那个小城见到她的,我带着反正的保安队离开时,她还隐蔽在那里搞敌工。”  “啊!我真想念那个老太太,这次你回去,得机会见到她,一定替我问候她老人家。”  “那是一定的。”  午夜以后,传来了战斗命令。不出所料,抗日联军侦察出关东军出动大批兵力做正面讨伐,要求在青纱帐起来之前,务必全歼“该股共匪”。战斗命令是按指定时间,迅速转移,全速前进,进入预伏区,待敌来犯,便发起阻击;然后跳出敌人的合击圈,从敌人的背后抄击、骚扰,最后四散。  因为战斗来得突兀,李大波也不得不变更原定的计划。赵尚志要去部署战斗的时候,李大波要求他为自己写一封这个阶段的表现证明。他慨然应允,立刻从那个缴获来的日本军官的牛皮挎包里,拿出一段白桦树皮①,掏出钢笔很快便为李大波写好一封证明信,李大波把这张菲薄的带有均匀褐色细道的淡粉色的树皮折叠好,珍藏起来。第二天拂晓,当部队向预伏区转进的时刻,李大波也随着一位向导上了路。  --------  ①抗日联军那时物资非常困难,没有纸张,便用白色的很薄的桦树皮代替。  临别的时候,赵尚志紧紧握住他的手说:  “假如不战死疆场,愿我们胜利后重逢!”  “是的,请珍重,我也盼望着那一天!”  他和向导骑上马,循着闪烁露水发亮的石头山道出发了。在景物模糊的黎明中,他最后瞥了一眼在灰蒙蒙的天幕下,他那白山黑水的故乡。……第26章 重逢一  李大波化装成一位收购皮毛的老客跟随着那个向导——一个扮做小伙计的蒙族“交通”,穿过一条他熟悉的迂回崎岖山路,走了半个多月,便进入德王伪“蒙古联合自治政府”管辖的地区——坝上。虽然已是六月下旬,但这里依然很寒冷,草儿刚长到没过老鸹。偶尔也能遇上放牧的羊群。从口外大漠那边,有时会传来骆驼队寂寞而幽远的驼铃声。但驼背上坐的多是投机商贩、伪蒙疆部队的巡逻兵,有时也会碰见日军的骆驼队。一路上他也遇到过搜索队突然的抽查,全凭那个有经验的蒙族向导,用蒙古本地语跟他们周旋,多次化险为夷,一直把他护送到伪“蒙疆自治政府”的“首都”张家口,那向导才算完成任务,他立即登上一列开往天津的火车。  他挤在车厢尽头临近车门一个角落里,把草帽拉得很低。他虽然很疲倦,但他不敢睡觉,他把警惕性提得高高的,注意着随车的路警和经济警察。他的心情一直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有时他会忽然想着庄园此刻会是怎样的情形?章虎是否按照他的嘱咐向章怀德谎报他死亡信息?新娘戴美花看了他的信会有什么反映?……自然他重回罹难的旧地,又想起他表弟艾洪水和特务曹刚来,他时时提醒自己要格外小心,肯定他俩会留在这个城市,他越想思绪越乱,但随着列车越接近天津,他的情绪忽然变得兴奋起来,是的,快要见到情同手足的王万祥和他日夜思念的爱妻红薇了!他的心因激越而狂跳着。  车厢里闷热,充满了汗臭味。跑单帮的买卖人和逃难的农民,挤满了车厢,路警时不时在人们头顶上挥舞着藤条,抽得大伙儿抱着脑袋嗷嗷乱叫;但也有些人喝着茶水,啃着西瓜,在大谈各种新闻,来给寂寞的旅途解闷儿。坐在李大波对面的一个跑单帮的,正在讲述着前几天高凌霨出大殡的情形。  那人眉飞色舞地说:“嘿,瞧人家高凌霨省长出的那场殡葬,可大去啦!送殡的队伍溜溜过了三天三夜,三马路公馆宅门上,搭了彩牌楼,大灵棚,一顶白绫轿子里,放着高省长二十四寸的大相片,治安军列两旁,谁见了都得站下鞠躬。人家建坛打醮,和尚经、老道经、现从北京请来的喇嘛经、二三十棚经、整整念了三七二十一天。出殡这天,光是纸人纸马,‘显道神’、‘打路鬼’、‘金银斗’、‘香亭子’、‘椁头幡’乱七八糟的就排出几里地长。阔亲富友跟官面上送的祭幛,一眼望不到头儿……嘿,再看那大红棺罩,用的是龙头凤尾,八八六十四杠,雪柳、白钱、龙车、凤辇、汽车、马车、楼房,这些纸扎货,简直数不清,嗐呀,好威风啊!”  听了这闲话,他不由得想起在这个老汉奸手下隐藏的那段日子,直到他从省长办公室神奇地化妆溜走。仿佛都是昨天的事。他还听到不少消息,什么一个刺客打死一名日本军官,然后这刺客跑进了英租界,日本要进租界去搜,英国巡捕不让,两下里差点儿交手开仗,现在日本把英法租界地封锁了。又说日本在日租界设了卡子口,来往行人都要搜身,每天放行特别难,说有人披着棉被蹲一宿还没通过等等,李大波知道眼下正是敌人宣布在华北全境实行“第二次治安强化运动”①期间,肯定是特别加紧的。他边听着,火车已到了北站,他站起身,把草帽压得挺低,随着人流下了车。  --------  ①1941年7月7日宣布。第一次为3月30日开始的。  李大波在车站附近找了一家小店,吃了一顿烩饼,磨蹭着等着天黑,趁夜娜私油贰K莸叵鹿ぷ鞯某J杜卸希浪槐徊叮彩舾辛档牡胤剑缤跬蛳榈慕煌ㄕ竞秃燹钡淖〈Γ家鹚僮瓢崆ǎ奔湟丫チ艘荒甓啵绾尾拍苷业剿牵睦镎婷话盐铡T诔瞪纤底饨缫逊馑巡荒苋プ饨缛フ已畛辛遥肜聪肴ィ捅ё乓恢纸男液涂是蟮男睦恚肴ヅ雠鲈似龆ㄏ鹊胶犹沧檀迦フ彝跬蛳椤K妥判宰樱萌菀椎鹊教旌谙吕矗幕涣艘簧矶檀虬纾芸熳呱狭巳プ檀宓牡缆贰R股ヅǎ郎砗竺挥斜阋绿匚裎菜妫呓⊥踝瞧偌仪贡腥说姆爻。袅俪羲拥哪翘跣〉馈0肽甓嘁郧埃褪窃谡飧雎以岣谧由媳患俦泻徒俪秩ザ崩霞业模衷诹约憾寄岩韵嘈潘只钭怕肪馄爻 路鹂醇四且沽傩淌钡奶炷恍枪猓呛阢裤康挠白樱且肮返目衽埽瞧德泶锏南焐叮松嫦褡髅我话闫霾欢ò。∷匙磐蚍值募ざ虬愕母锌涌炝私畔碌乃俣龋蟛搅餍堑爻爻∥鞅叩淖檀遄呷ァ?  村里一片漆黑,家家户户闭门熄灯,连个狗叫的声响都没有。他穿来绕去,走过无数条鸡肠细的小胡同,才在栉比鳞次的茅舍中来到了他熟悉的那个小院。  他推开那扇由废铁片缀成的小门,穿过外院全都安歇的邻居,来到王万祥的小屋门前。因为天热,都敞着门睡觉。他在小门前低声地叫着:“万祥哥,万祥哥!”  王万祥在朦胧中听见有人叫他,他警惕地站在门后问着:“你是谁呀?”李大波回答了自己的名字,王万祥惊得目瞪口呆了。在星光下,他俩的目光在夜暗中闪动着,彼此都认了出来。万祥紧紧地拉起李大波的手,说了一句:“快进屋说话吧!”两人便疾步走进小屋去。  低矮的茅坯屋十分闷热。凤娟搂着雁儿睡着了,鱼儿四脚八叉地也睡得像个小死狗儿。点着了一盏三号小煤油灯,豆大的灯光,照见了王万祥和李大波,关上屋门,又用破单子遮住了窗上的灯光。他们俩热烈地拥抱起来。  “哎呀,可真想不到你还活着,”王万祥高兴地叹息着说,“连监狱咱买通的那个老狱卒看守,都说你是拉出去枪毙了,还出了告示。咱们也就给组织上报了牺牲。嘿,大波,我忍不住了,快告诉我,你是怎么逃脱那次枪毙的呀?”  李大波给王万祥简单概要地讲述了他这一年多的全部曲折的遭遇,王万祥几乎听傻了。李大波在叙述完这些经历后,才斩钉截铁地说:“现在我完全有理由说,我的表弟艾洪水已经是个地地道道的叛变投敌分子了。以后他还会侦察我的行动,我们处处要小心他才是。最可恨的是那曹刚,纯粹是个两面特务。”随后,他按着组织原则,从内衣的贴边里,小心翼翼地拿出来那封桦树皮的介绍信,递给了王万祥。  王万祥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桦树皮的介绍信,他轻轻地打开来,只见那上面写着:  兹介绍你区干部李大波(自称系中共正式党员)回原工作区。他在我区利用庄园少东地位接济粮食、购买医药,曾大力帮助我军开展工作,表现很好。特此证明。   东北人民抗日联军第三军军长 赵尚志  1941.6.30.  王万祥看完了这封信非常高兴。他内心深处这时才完全打消了一个地下工作者应有的那种警惕和怀疑。他那浓浓的眉梢,挂上了少有的喜悦。他没等李大波打问,便主动地告诉他杨承烈已经调回晋察冀,留在山西寿阳八路军总部工作,红薇在北平燕京大学待了一段时间,因为李大波的噩耗,精神十分痛苦,按照她的要求已回遵化老家边养病边在区里工作。  李大波听了这消息,心里十分激动,因为他的被捕,这变化是多么大啊,幸好王万祥没因他出事而转移,很容易便找到了,否则在茫茫人海中去寻找,那真是跟大海捞针一样艰难啊!  “真是万幸,万祥哥,我一下子就找到了你,要不……”  他叹息着摇摇头,问道,“你看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王万祥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才说:“我看这得跟刘然同志商量请示一下,同时也真得到他那儿去报告一次,因为你是已经销号的人了,现在这才真叫是死而复生哩,所以还得到他那儿去报到,看他对你的工作有什么新安排,我想从他那儿回来,你要紧的是要去看望一下红薇,好使她知道你还活着。”  最后他俩又商量了一阵如何去见刘然的事情。已经是后半夜了,王万祥便把对面郑瘸子住过的那间闲屋开了门锁,他俩便在这屋里安歇了,商定了次日早晨万祥带他去见刘然。  第二天黎明,他俩一前一后赶到梨栈日租界卡子口。铁蒺藜的鹿寨旁搭起沙袋街垒,寨门上面插着一面日本国旗,在微风中飘摇。除了一队伪军,还有六名日本兵荷枪站岗。李大波一看这阵势,便印证了他在火车上听到的日本和英美在租界问题上的确关系异常紧张的消息。  日本兵如临大敌,盘查十分严格,不分男女老幼,一律进行彻底的搜身,检查。那里堆满了长长的队伍,他俩足足耗费了八个钟头的工夫,才算平安地通过那道卡子口。到午后两点钟光景,他俩才乘车赶往英租界的威灵顿道①,刘然躲藏的地方。  王万祥走进一条胡同,停下脚步,这里是一色的标准英式小洋楼,院子很浅,院墙很矮,花铁栏栅的小门,墙头上盛开着一片火焰般桔红色的凌霄花。他远远地看见一处二楼的窗台上,摆着一盆一品红花,这是刘然在家又平安无事的暗号。他们便进了门。  --------  ①即今河北南路(南京路至马场道一段)。  这是开滦煤矿①高级员司的住宅,主人是刘然的亲戚,又是他的同学,所以他能隐蔽在这位英国公司员司的家里。  --------  ①开滦煤矿当时属英国经营。  刘然见了李大波,也如王万祥那样,惊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李大波握住刘然的手,鼻子一酸,一股热泪涌上他的眼睛。这一刻,他有多少话,多少苦难和委屈,多少思念和挣扎要和党倾诉啊!但是他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竟然憋不住地哭起来了。还是王万祥替他汇报了他所发生的一切情况,最后交上了赵尚志写的那封桦树皮的证明信。  刘然听了这些神话般的情节,又看了那封桦树皮信,他也激动起来。从张家口水母宫外那座庄园里他认识担任着吉鸿昌将军副官的李大波以来,他对这个年轻有为的共产党员的政治品质是完全信任的。现在站在他眼前的这个人,又经历了这么多难以置信和难以忍耐的磨难考验,历尽千辛万苦归来,像个大孩子似的哭着,真使他异常感动。于是,他张开臂膀,把李大波紧紧地拥抱起来。  那一天刘然留他俩在一起吃了便饭。他们在卡子口蹲了八个钟头,又渴又饿,吃的很香。他们边吃边谈,从苏德战争爆发后的国际局势、日本对根据地的“扫荡”、日本对重庆的诱降、以及今后日本南进的动向,直到对李大波的工作安排、家事处理,都谈得既扼要又很详尽。  “你来的正巧,大波,”刘然在烟缸磕一磕要掉落的烟灰说道,“晋察冀聂荣臻同志那里一直向我要城工干部,要有学识水平的,说要充实冀中军区,这地区的工作开展得很出色,是晋察冀的乌克兰,是粮仓,又是离平津最近的一块根据地,不仅日本人看中它,蒋介石也看中了,不断地派兵源和要员来,明着是搞抗日,建立友军,扩充地盘,实际是搞磨擦,制造惨案,拉后腿,所以那里急需能搞高级统一战线的干部。我考虑你能胜任,不知你同意不?”  李大波一回来就接上了党的关系,这在当时是很难得的。有些同志一失掉关系,几年都接不上,所以他非常兴奋,觉得很幸运,所以不论什么工作,他都会服从组织分配的。  刘然给李大波写了介绍信,他俩就准备告辞。在非常时期的地下战斗,刚见面就要分离,这已是常事,李大波克制住惜别的心情,互道了珍重,他俩在天黑之前沿着原路过了卡子口,返回了转盘村。夜里,他俩睡在小东屋光炕席上,商量了半宿走的路线。李大波心急火燎地想尽快见到红薇,所以他决定先去遵化后,再到冀中区党委组织部去报到。二  几天后,中共津委会便派来一名商人打扮的地下交通员,通知李大波,化装成一名商人跟随一支公开往来于敌占区和根据地做买卖的商人队伍,赶回冀中根据地。黎明时分,王万祥带着李大波在约定的坟地边上,接到了交通员。在微明的曙色中,交通员小耿一下子就认出了李大波,上一次护送他与红薇从平委会进北平,就是小耿干的。几乎是同时,李大波也认出小耿来。他俩一接上头,王万祥便和他们分手了。  坟场上没有一个人,他俩沿着那条土路走着,低声聊着这几年的变化情况。小耿兴奋地告诉李大波:他现在已不在平委会,现在在平西军分区工作了。他挤眉弄眼快乐地低声说:“我们这个军分区是新扩充的根据地,我们的司令员是大名鼎鼎的肖克。你听说过吧。他可着实打了几次漂亮仗。我在司令部听过他的一次时事报告,他说毛主席党中央给他发来了电报,指示他要克服一切困难,坚持和发展平西、平北和冀东抗日根据地,说这对整个局势变化有重要意义。日本鬼子急了眼,出重金要悬赏肖克司令员的人头哩,呸!小日本儿那是痴心妄想!他连肖司令员的影儿也扑不到!……”  他俩说着话,不觉已到了新开河上的法政桥边。两辆趸货的大车,已等在那里,他俩跳上车辕,车把式便开鞭了。  双套的骡车,一路上避开公路,沿着青龙湾河和潮白河两岸的土路前进。傍晚时过了黑狼口,顺着州河,进入了蓟县山区。入夜,过了马兰峪,到达了遵化县境。  当晚后半夜才进了县城,投宿到北关的一座泰来店,一共是十几位老客儿,差不多都到这座长城脚下的县城卸载销货。只有小耿和李大波住了一夜,黎明又赶路。交通员小耿把李大波送出了城外,又在泰来店给李大波找了个去往小水峪的同路伴儿,就算完成了护送的任务,他俩再一次快乐地道别了。  这同伴儿是本乡本土收山货的,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天南地北地聊闲天。李大波虽然在他们新婚后来过一次遵化,但他已记不得路了,他向这位本地老客打听:“上红花峪怎么走?”老客说:“我一直能送你进山口儿,不知你去哪家?”李大波告诉他是去红花峪大寨坡上方有田家探看他的大闺女的。  收山货的老客一听这话,脸立刻拉长了,害怕地摆着手,缩了缩脑袋,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告诉他:“嘿呀,你是她什么人还不知道?!去年她在一次讨伐中让鬼子给打死了,……”  “啊呀!……”李大波惊呼一声,好像五雷轰顶一般,差点儿晕厥过去,他眼前一片黑,勉强地挣扎着,扶住一块山石没有栽倒。那老客见此情形,便安慰着他说:  “那丫头不错,在咱这地面上她干得可欢哩,一宿就带着大男小女破路五十多里地,遭了鬼子的恨,听说本村也有坏人给日本鬼子报告。……唉,你既是远道儿赶来了,就祭奠祭奠她去吧,她的坟头儿就在她家院子对面的山坡上,老远就能看见。……”  在岔路口上,他和老客分了手。李大波这时完全泄了气,两条腿酸软得几乎迈不开步儿。一路上李大波那股热望的劲头,这时好像一盆火炭被浇了瓢泼凉水,心灰意冷得无力朝前走了。他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喘息着,心里对自己这么叨念着:“唉,红薇!我可怜可爱的小妹妹呀,我来晚了,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你,我活着逃回来了,可是你却牺牲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了。要不是为了你,这么远的路程,经历了这么些危险,我就不回来了,留在抗联第三军也一样打日本鬼子……”这时地里静悄悄的,连个拾粪的人也没有。  他真循着原路想踅回去,不去红花峪了。可是他双腿发软,站不起来。他在那儿坐了很久,忽然改变了刚才那想法:“算了,既然来了,那还是该到家里看看老人,安慰安慰他们,也好给红薇上上坟。”  这时他看见大道上影影绰绰向这边走过来几个荷枪的伪军,他忽然两腿也有了力气,赶紧站起来,提着那个包袱,飞快地跑进山口,奔上了去红花峪的那条羊肠山道。他爬上大坡,果然看见山坡上立着一块石碑,一座孤坟,他再也抑制不住,泪流满面地推开了红荆条子的排子门。  他的到来也惊坏了这小院里所有的人。他们全都直眉瞪眼咋嘴嘬舌地吓傻了。李大波扯去那撮小黑胡,扒下长衫,由商人打扮变成了当年丈人家认识的那个女婿模样。  方有田见到大女婿,赶紧把假坟头的实情告诉他,他破涕为笑。在人生的征途上,像这样死去活来大悲大喜的经历,恐怕只有经历过大时代战争风云的人才有可能遇上吧。  屋里立刻迷漫了喜庆的气氛。全家人吃了一顿舒心饭,商议着由红莲给李大波带路到区上去找红薇。  李大波心里很急,恨不得立刻就见到红薇,抑制了很久的热泪,因巨大的欢腾顺着他的面颊汩汩地流淌下来。他慌忙地把泪擦去,要求红莲立刻带他去区上。  红莲嘻嘻地笑她姐夫那急慌的样子,便说:  “你不知咱村的复杂情况。咱这儿出长城就是伪满洲国,鬼子‘扫荡’得很勤。去年在咱那牛鼻子山头安下岗楼,村里出了叛徒。这些日子鬼子没来讨伐,还算太平。平时我们不敢回家,进山钻洞躲着。这些天鬼子没出来,你来得还真巧,赶上在家。”又问他进村时碰没碰见人,他回答说一个人影也没见着,红莲安抚着他说:“你在家猫着吧,谁来你也别出来,咱们后晌儿才能到区上找姐去。”  李大波足足睡了一下午。全家人因为李大波的突然到来,欢喜得包了一顿咸肉蕨菜馅的荞麦面掺榆树皮面的饺子,算是犒劳女婿这位不远千里归来的远方娇客①。  --------  ①北方人称女婿为“娇客”,这顿饺子说明没有白面,生活很困难。  快吃晚饭时,排子门上的铃铛响了,隔着玻璃窗,方有田看见何伤粤缴矫趴凇:紊继嶙叛檀呓堇础3槌楸亲樱盼盼抖担?  “好香!我是属馋猫儿的,这香味儿把我给引来了,来了什么串亲的贵客啦?做这么好的吃喝儿?”  “嘿,你的鼻子比狗还尖哩!”方有田沉着脸说。  魏延年老汉怕得罪他,便打圆盘儿似地说:“嗐,这年头兵慌马乱的,哪儿还有走亲访友的呀!无非是包几个饺子,给大闺女上上供,到祭日啦!在街面上造造声势……”  何杉也板起脸来说:“嗐,我说延年大叔,这一套全是猴拿虱子——瞎掰!人家岗楼上早已调查清楚,知道那是个假坟头,要不是我这个两面村长,维持的好,给岗楼上送去香烟,烧酒,人家早要来刨坟验尸骨啦!”  “那还多亏你这张巧嘴给‘维持’住了。来,吃碗热饺子吧!”延年老汉应酬着说。  何杉坐了一会儿,装了一袋烟抽着,没看出什么可疑之处,便站起身,提着那个油污的烟荷包说:“不啦,回家喂脑袋去啦!”  延年大娘见他越是走得快,她越在后边喊:“嗐呀,我这儿可下锅了,煮上了,怎么倒走啦?忙快回来吃一碗,尝尝鲜儿吧!……”她绊绊磕磕地追到大门外,见他出了排子门,才回到屋来,骂着说:“这夜猫子,去他娘个纂的吧!”  李大波从小屋里钻出来,坐到炕沿上。好奇地问:  “他是你们村的两面村长吗?”  “可不是,他可算得上一个纯粹两面人儿,”方有田那张古铜色的脸,一直阴沉着,“这孬货!大暴动时他带头,政权变质了,他又带头!”  “区上知道他的情况吗?”  “知道是知道,可人家老何家是大户,是大族,咱是孤户,谁听咱的反映呀?”  “所以说呀,咱别得罪他,他是小人。”魏延年老汉帮腔说。  “唉,环境越残酷,越出叛徒;就跟过日子一样:败家的时候,就出‘猴头儿’。……”  饺子煮熟了,一家人围着吃起来。炝咦爬畲蟛ㄋ担?  “姐夫,咱们快吃,吃完了快走,免得出事儿。”  李大波很快吃完这顿具有山乡风味的晚饭,天也黑下来。那天月色朦胧,正好适合夜间赶路。延年大娘给红莲预备下栗子花儿编的草绳,塞给她一把火镰,嘱咐着她说:“出村就点着火绳,抡着画圆圈儿,狼怕这,……省得遇见狼。现在山里的热草①长起来了,小动物也多,正是狼出没的季节……”  --------  ①这是六月里生长的最快的草,俗称“热草”。  他们顾不得再听延年奶奶絮絮叨叨的嘱咐,便走出院门,下了大寨,走上后山的小道∷淙磺缋实囊箍招枪獠永茫鞣教旒嗜床蛔〉卮蜃怕端痢I脸龅拿髁凉饣裕酶┱樟疗岷谄獒纳降馈:炝Χ呕鹕鹕⒎⒆徘逑愕钠叮诳罩杏匙殴饬恋幕疣鳌:邝铟畹纳酵酚白樱腥缛腊惚诹⒃谒堑闹芪АR宦飞暇鹨巴么硬菘弥写艹觯志蚜怂壮啤肮撞哪瘛钡牟湍瘢ㄖǖ孛校邮鞔灾蟹善鹩址陕洌笔被挂乒山Φ钠俨迹饨旁焦砗樱謇锏氐纳铰罚吡艘桓霭胄∈辈抛叩健?  区里正在开会,研究护麦斗争。一看红莲这么晚赶到区上来,红薇便心惊肉跳地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不测的事儿。红莲把红薇拉到门外,小声说:“我姐夫回来了。”  她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说:“红莲,你疯了?你是说梦话吧?”  红莲微笑着说:“姐呀,我把他给你送来了。就在你宿舍等着哩!你快去看他吧,他急得都要火上房啦,他一进门就扒着坟头大哭,幸好爹把实话告诉了他,他才又破涕为笑了。”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她的心由于过度兴奋,像擂鼓般地跳着。她跟着红莲一路小跑着,回到那间女干部的宿舍。  她像冲刺般地破门而入,箭一样飞进屋里,她目光直直地望着他,愣住了,好像泥塑木雕般地戳在地上。  李大波走上前,拉住她的手,他的眼里涌上泪,多少岁月是在想她的心境下度过的。这生与死的诀别和重逢,使他俩都万分激动。红薇终于清醒过来,明白这不是梦幻,她一下子扑到李大波的臂挽里,把头枕在他的肩上,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真想不到你还活着,我的天啊!……”  红莲激动的含着泪悄悄地退出门去。她把李大波生还的消息带给了区干部。他们都替红薇高兴。区委书记李九月还亲自到老乡家去给红薇号房,好让他们这对生离死别过的夫妻亲亲热热地团聚。  这一晚上真热闹。区干部全分了工,有人专管在新号下的那间空屋里打扫房屋,挂起吊帘,点着了新鲜刚打蔫的艾蒿,冒着青烟熏蚊子;有人在院里的凉灶上烧开水、炒花生、爆栗子。收拾停当后,大家伙便围坐在炕头上,喝着梨片水,吃着花生,请李大波谈说他神奇的经历,分析时局。李大波侃侃而谈,听得大伙全着了迷。村里传来了鸡叫,李九月便站起身轰撵着大家说:  “已经是后半夜了,该散了。该让大波同志歇息了,咱们走吧,红莲,今晚上你就跟女干部们一块宿吧,住在你姐姐那个铺位上。”  人们散去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李大波借着豆油灯的灯光,拉着红薇的双手,仔细端详着她。见她穿一身紫花布的裤褂,腰间扎一根皮带,挂一只三号小手枪,齐耳的短发,风吹日晒黑里透红的面颊,真是一副标准的区干部形象。一种干练、洒脱、健康、富有时代气息的美,洋溢在她全部的身心中。重逢的巨大喜悦,解开了她近年来郁结在双眉间的忧愁,她露出一嘴杏仁似的小白牙,微笑着,用闪着泪光明亮的大眼,凝神地望着他,然后撒娇地用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在他的眼里,她依然是河滩上绾着裤腿、光着脚丫儿捞螺蛳的那个山乡娇小的野姑娘!他在狱中、刑场、庄园,那些幽闭而痛苦煎熬的岁月里,那么深深思念的不就是她么?他激动地把她抱到炕上。一下子吹熄了油灯。清澄的月光从吊窗里照射进来,仿佛把屋里罩上了一层银纱。从窗里望出去,碧空澄澈,天街如水,一道明亮的洒着闪烁小星的银河,从他们窗前的天空上横过。在这严酷战争的大时代,经过了死亡后的这种团聚是何等的来之不易和值得珍惜呀!  他俩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不知从哪儿开头儿,还是李大波抓住了两个课题:庄园迫婚和调动工作的事,来龙去脉对她说得仔仔细细。她听着,她理解他;她枕在他的胳臂上,把脸贴在他的胸脯上,她又变成了那个娇惯的孩子,一个劲儿喃喃地说:  “万顺哥!我相信你,无论你走到哪儿,无论是天涯还是地角,你永远是我的,……你别解释了,我不让你说,……好吧,我跟你调动工作吧,无论你走到哪儿,……啊,我的好哥哥,我真爱你,……有了你,我的生活是多么充实,多么丰富!……”  “我的爱!快来让我亲亲你,抱住我……”  这一夜,这对恩爱夫妻相互倾吐心中的衷肠,完全沉缅在他们两个人的爱河里。……  山乡的月夜,经过了一天的暑热,现在是多么凉爽,微风习习,虫声悠扬,流萤飞舞,好一片良宵美景!假如没有战争!三  李大波在区里休息了两天,决定明天一早就跟红薇一块上路。沉醉在重逢幸福里的红薇,这次又要离开家乡和亲人,心里难免有些伤感。到了晚上,她突然感到一阵坐立不安,心里忐忑不宁,她对李大波说:“我心里很乱,我有一种预感,觉着我们家好像要出事儿……”  李大波笑话她:“别胡说,你还这么迷信呀?依我看,你这是要离开,舍不得家,恋家的反映。”  “随你怎么批评我,真的,我真有一种感应,我还是打算今天晚上回家一趟,跟家里人告别一下。”  李大波要陪她一块走。他俩跟李九月说了一下,带一只手电筒就出发了。天气阴霾,西边天际不住地有闪电雷鸣,山风呼啸,他们俩刚走到半道上,就下起了大雨。李大波用力挽住红薇,以免她被风雨刮倒。  忽然在风声中,远处传来一阵凄厉的喊叫声:“救命啊!  救命啊!……”  李大波和红薇被这苍老的喊声震惊了,他们停下脚步,谛听了一会儿,朝声音来处寻去。  “救命啊,救命啊!……”听得出来,这呼救声已经嘶哑,嗓子已经因久喊而劈了。  这里的地名叫骆驼脖儿。两峰耸立,中间是一道沿山势而弯曲的峡谷,顺着山坡的一条山路,可以通到这片长满百年古树和枣棵子的谷底。在及膝的茂草中,这里通常栖息着狼群。呼救声就是从这谷底冒上来的。李大波说:“让我先下去看看,咱不能见死不救啊!……”红薇拽住他的胳膊,说:“不,你给我照着亮儿,还是我下去,你不熟悉这道儿,我小时在这些老树窟窿里掏过野蜂蜜,我熟。”最后还是李大波挽起红薇的手臂,两个人顺着那条泥泞打滑的小路走下去,一直滑到谷底,呼救声反倒没有了。  雨渐渐地小了,东方的天边已显现出眨眼的繁星。他俩摸到谷底,在榛蔓的树丛草棵里,打着手电寻找着。李大波嘀咕着说:“真怪,莫非不是在这儿?”  红薇满有把握地回答:“没错,我是山里长大的,会听山里的喊声,你快跟我来吧!”  红薇往前紧冲了一段路,来到一棵歪脖枣树前,模糊中看见一个人,被几道绳子捆在树干上。红薇跑到近前,见那人光着膀子,只穿一条单裤,大概因为喊嚷过久,已经垂下头昏了过去。她用手电一照,只听她“啊”的一声,便晕倒在李大波的臂挽里。这时李大波才认出来,被捆绑的人,竟是他的岳父方有田!他也惊愕得吸了一口冷气。他用手掐住红薇的人中,不一会儿红薇就缓醒过来,她挣脱了李大波的臂腕,急切地摸一摸方有田的心口,只听见心口窝儿还在缓缓地跳动,李大波赶紧解绳,红薇就做人工呼吸。  待了有半袋烟的工夫,方有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缓醒过来,手电筒的亮光,使他看清救他的人是大女儿和女婿,他顾不得说话,摆摆手说:  “快离开这儿。雨停了,怕狼群出来找食……”  李大波和红薇赶忙架着方有田从谷底快速地爬上山坡,然后转上了去褐垴区上的山道。红薇决定先不回红花峪。因为刚下过雨,道路泥泞难走,这时一轮明月已经高高挂在中天,把山路照亮,他们很快就回到红薇新号的那间房子里。  他俩把方有田搀到炕头上,给他披上棉被,又让他喝了一碗热水。在豆油灯的照映下,红薇发现爹的脸上、身上被蚊子和牛虻叮咬得肿起来,肿得只剩下眼睛一条缝儿。又痒又疼。幸好李大波从东北老家带着虎牌万金油,给他抹上,才缓解一些。  红薇让爹歇了一会儿,才问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方有田慢慢道出了这次被绑架的全部经过。原来傍晚时,他到地边去搂柴,就手把棒子秸垛码严,怕夜里有雨。刚到了那里,还没用耙子搂柴,就从柴禾垛后面窜出三四个彪形大汉,不容分说就把他捆绑起来,架到山谷底下,捆到树上。天黑,伸手不见五指,他不能认出是谁。“我只听见他们嘁嘁喳喳地说,‘捅他一刀,让他去见阎王爷算啦!’‘不,那太便宜了他,让他活受罪,他还想活命呀,哼,这一宿,就是不让狼撕了,也得让蚊子瞎虻吸干了血,落个叮死完事!’‘对,留下他是个祸害,有一天八路成了势派儿,他就会揭咱的老底儿……’我还听见一个细小的声音说:‘给他撂下一张条,不论是鬼子八路看见都行。’我觉着是塞在我的下身了,随后他们几个人就走了。我知道我是没了命,喊喊是壮胆儿,这不,活该我不该死,倒把你俩给召唤来了!幸好下了那场大雨,狼才钻了洞没出来,要不,我也喂狼了。这该说我的命大呀!”  方有田边说边用手在周身寻找着,忽然在绾起的一个裤脚里,翻出来一张折叠的淡黄色的麻纸头。  红薇忙打开麻纸片,只见上面写着:  通告:  据查,方有田有通敌行为,被我小队抓捕,特处以死刑。  小区锄奸组  红薇气得脸都涨红了。她喘着粗气大声说:“这纯粹是给咱方家栽赃陷害,从我爷爷方泰那辈起,就是闹革命,当义和团,让县衙逮去点了天灯,如今咱一家都革命,还污蔑咱通敌,不行,这口气咱不能忍受!我去找区委书记李九月去!”  李大波拉住她的胳臂说:“慢着,依我看应该把李九月单独找到这儿来谈,别当着别人。现在敌人很狡猾,他们在提倡用‘七分政治,三分军事’的狡诈手法,扰乱咱的阵营,在强敌压境的时候,免不了掺进敌特,拉出真叛徒,这事要仔细处理,千万别慌,咱们晚走两天也没关系,不把这事安排妥帖,你走了也是挂牵。”  红薇按照李大波的嘱咐,把李九月悄悄叫到屋里来,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又把那麻纸条拿给他看。李九月看了一阵,紧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说:  “这事不简单,这是想借着兵荒马乱的机会,以‘锄奸’的名义,暗害咱的革命同志。估计这样的事,也许是敌特干的,可也许是闹宗派的干部借刀杀人……好吧,把这张纸条交给我,我让咱县公安局给查验查验笔体。有田大叔,你说说看,你在村里有仇人吗?你思谋思谋可能是谁?”  方有田倚着被摞,双手抱着脑袋。他生气地说:“哼,逼急了我,我砍了他,反正是一命抵一命吧,太欺负人啦!还不仗着他是大户,欺负我这孤户吗?”  李九月又追问他,他才说出何杉的名字。李九月吃惊不小,问他有什么根据。方有田把何杉的通敌情况作了介绍。  李九月听后,点了点头说,“何杉是很可疑,不过,眼下还没有证据啊!”出于安全的考虑,李九月决定暂时把方有田调到别的小区去工作,先别在这一带露面。  一直在思考这件事的红薇,给李九月出了主意,她回红花峪,试探何杉。他见红薇回村,一定会去岗楼报告;如果有伪军、鬼子进村讨伐,那就是他真的通敌了。咱要把区小队县大队,埋伏在骆驼脖儿,准备打个伏击战,这不是一举两得,一箭双雕吗?  李九月一拍大腿说:“好,好,这计策好!”就告辞布置这个伏击战去了。  这一夜,他们三个人挤在一条炕上都睡得不稳。第二天鸡刚叫头遍,红薇便把手枪掖在腰间,回了红花峪。留下李大波帮助李九月指挥伏击战。  红薇钻进青纱帐,踏上那条踩出来的小道往回家的路上走。昨夜的那场雨,湿润了土地,高粱和玉米的叶子,被洗刷的碧绿,在微风中摇曳着天穗,散发着禾香,有时还能听到庄稼拔节嗞嗞生长的声音。天空显得高朗,蔚蓝如洗,时时能够听到欧掠鸟和长尾野雀的喳喳叫声。如果没有敌人的入侵,没有战争,这儿是多么恬静。她是多么眷恋家乡啊。可是,为了革命,为了打赢这场战争,把凶恶的敌人赶走,她不得不在明天,和这高山、云树、溪涧、熟悉的村庄告别。  她紧走一阵,慢走一阵,高粱地里闷热得让人喘不出气儿来,走一会儿浑身就被汗水湿透了,她不得不离开庄稼地,走上山道高坡,让凉风吹一吹,清清头脑。远处那山石嶙峋有如金蛇腾舞的燕山山脉,一直通向山边;那云蒸霞蔚的雾灵山、玉带山,在初升太阳的照射下,闪着光艳的色彩,是多么雄伟壮观!而她就要和这些景物告别了。她一路这样想着,不知不觉的来到骆驼脖儿。忽然,她听见从峡谷底下传来一阵空洞洞的说话声音。她立刻警惕地伏下身,趴在一块山石的后面,把耳朵贴近地面,以便把那声音听得更清晰。  “喂,我说,真他妈的邪门儿啦,出了鬼啦!人怎么不见了,尸首也没啦!?”  “嘿哟!真怪!光有绳子!……要是狼撕了,也得有血,有骨头呀?全没有!”  “昨晚上又是刮风又是下雨,能有谁来救这老家伙呀?!哎哟,我的妈!莫非真是山神显圣啦?”  “快跑吧,也许是碰上地魔和山鬼了吧?可别把咱的魂儿勾走哇!天皇爷,二话别说,赶紧给咱叔报信去吧!”  空谷里传来的声音是那么清晰可闻,就跟在对面说话似的。她赶紧躲到山石后面茂盛的树丛里藏着。不一会,从谷底的那条小道上传来了重浊的杂杳脚步声。她在杂树的缝隙里看见是三个人,穿着黑衣裤,头上戴着马鞭草的蘑菇尖顶草帽,帽檐儿遮住了他们的脸,肩上背着粪筐,手提着三齿子粪杈当棍子拄着。他们一上到山坡,便头也不回,慌慌失失拼命地朝村子里小跑起来。  红薇见这三个人跑远了,才敢从树丛中走出来,她真的躲过一场灾难,如果她被这三个人发现,她要被扔下峡谷,摔个粉身碎骨。她听见这几个人的对话,她已然知道了这件事的主谋是谁了。这样,快进村的时候,她忽然改变了主意,先不回家,而是先奔何杉的家,她不想再像过去那么畏畏缩缩,躲躲闪闪,她要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揪出这个隐藏在党内的可恨叛徒。  何杉吃罢早饭,正在自家院里骑着条凳,在一块青条石上磨镰刀,借此消磨时间,单等他派出去的三个侄子回来,向他报告方有田的死讯。  正在这时,他们三人呼哧累喘地跑进院里来。何杉一看他们这副神态,知道事情有变,就停下磨镰,霍地站起身,招呼他们进屋去谈情况。  红薇这时悄没声地推开何杉家两扇黑漆板门,轻如一只飞燕,进了院门。何杉的傻儿子何镖,看见进来的是个女人,他立刻晃动着那颗肥胖硕大的脑袋,走到红薇跟前。他笑得张着嘴,流着口涎。他伸手想抓住红薇,一边痴傻地喊着:  “嘿嘿快跟我睡觉……我要睡觉……嘿嘿,嘿嘿……”  何杉在屋里听见院里的动静,从玻璃窗里望见来人是红薇,他就说:“先别吱声了,那个母夜叉来啦!”他走到屋门,冲着他傻儿子骂了一句:“混帐东西!”转脸对红薇笑着说:“嘿呀,大闺女,你怎敢在咱村里露面呀,岗楼子上要是知道了,我还咋‘维持’呀?”  红薇看看那三个贼贼咕咕有点发毛的年轻人,正是她听出说话声音的何起、何发、何柱。毫无疑问,昨晚绑架她爹的事正是他们干的。她压住心里的火气,告诉何杉她是来村传达护麦工作的,估计敌人不久会出来抢麦,要求村里做好保卫工作,保证麦收。说完她立刻离开何杉的小院,跑回自己的家门。  红薇刚上了那条黄土高坡,就听见自家小院传出一片哭声。她推门进来时,看见家里的老人和红莲、红堡,都哭红了眼睛,延年奶奶一见红薇,就又拍着大腿哭起来:“哎呀,我的天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呀!……”  “我知道了,”红薇关上门,把家里的四个人凑到炕上,把昨晚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然后说:“咱爹没事了,先不回家,我怕你们惦记着,特意来给你们送个信儿。我得赶紧走,立刻带到洼里,在青纱帐里躲一躲,估计何杉会派他的腿子去给敌人通风报信儿。临出门的时候,红薇便把红莲叫住,把她要调走的消息告诉她,并说:“往后,这家,这老人,都要靠你照顾了,姐姐为了革命,家里这副重担就得你挑了。”  红莲听了姐姐这番话,反倒挺欢喜,她只简单地说了一句,“离开家门子也好,省得我们老为你提心吊胆的过日子。”红薇又给延年爷爷、奶奶说她往后不能照看她们,她就跪在地下对老人说:“我不能在家行孝了,心里真不好受,临走,我只有给您们磕个头吧!”她流着眼泪,磕了三个头,惹得二位老人和红莲也都掉下眼泪。  “快起来吧,孩子!”延年奶奶把红薇拽起来,“你放心地走吧,别惦记家……”  这时,东方已经放亮,红薇估计何杉大概已差遣他的侄子去牛鼻梁子岗楼去密报便说:“我走了,你们也快下洼里躲着吧。”  她走到院里,抱了抱红堡弟弟,亲了亲他,便悄悄出了大门,顺着寨坡,溜到一片酸酸棵子和琳琅树丛里,让茂密的枝柯影住她的身子,猫着腰,顺着一条羊肠小道,一溜小跑地离去。  入夜,在黑沉沉的夜幕掩护下,李九月带着区小队和县武装部的一个班,进入了群山高耸的埋伏圈。他们在下了露水的草棵子里躺了两个钟头,强忍住蚊虫的叮咬,衣服都被冷露沾湿了,才跟遵化城里日本警备队治安军开来的一个排接上火。双方短兵相接,一时枪声大作。敌人万也没想到本来是十分有把握的“瓮中捉鳖”,会突然受到游击队的伏击,他们更没想到自己会变成八路军瞰射的有利目标。鬼子哇呀呀地乱叫,胡乱地打枪;伪军抱头鼠窜,猛往草棵子里乱扎,一个排九个人,只逃了两个。  那个暗藏的敌特分子何杉,也在这次伏击战中被击毙了。  月亮钻出了云层,照着山岗和道路,朦朦胧胧。借着枪声的掩护,有两个农民老乡的向导,牵着两头毛驴,驮着化妆成商人的李大波和走娘家的少妇红薇,在若明若暗的山路上,蹄铁敲击着山石哒哒地快速行进;拂晓时越过州河,提心吊胆地穿过游击区和无数道敌人的封锁线,日夜兼程地朝冀中军区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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