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既是这样,我打消了跟他会见的念头。请你代我向杉山元司令官转达我这个意思吧。我本人在华北没什么必要呆下去了。” 今井当晚就陪着汪精卫跟随一车警卫,回到天津意租界齐亚诺别墅。第二天就由影佐祯昭护送,连同一帮随从人员飞回时时刻刻要提防刺客来临的上海。今井武夫算是交了差,松了一口气。 正在他还没有把这口气喘匀实的时候,一个从南京打来的长途电话又把他惊呆了。他拿起话筒,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做立正姿势,一个劲儿鞠着躬说:“哈依,哈依,索我爹死!”原来这是秩父宫①亲王给他打来的电话。要他立刻飞往南京,向视察广州凯旋归来的秩父宫汇报工作。他于当晚夜航,飞往南京。 -------- ①秩父宫即日本天皇裕仁的大弟雍仁的官名。他在日本参谋本部任职,中日战争时,参予高级活动,往来于日本、中国。1940年后卧病不起。于1953年死去。 亲王在他下榻的中山东路中央饭店的豪华包间里等待接见今井武夫。他们很早就建立了上下级关系。亲王是在参谋本部作战略工作,他始终为迅速解决中日战争寻找方案,他就在这个战争指导班里任职。虽然他的职位并不显赫,但他一直是替他哥哥裕仁天皇过问许多具体的事情。这次他就是专为安置汪精卫和重新打开与重庆秘密谈判而来的。 雍仁亲王因为只接见今井一个人,所以他穿了一件绛紫的缎子睡袍。他的脸是那么白,恰好和他那墨黑的头发形成强烈的对比。他也留着近卫式的仁丹胡。 今井走进屋来,亲王立刻微笑着迎上前去。今井再三辞谢,才坐在下首的一把椅子上。亲王这时从手提箱里拿出了从广州带来的银酒杯,还有一块金怀表,作为礼物送给他。他千恩万谢,感激涕零。他们边喝酒,边谈工作。首先由今井谈了“汪氏工作”的进展及在北平遇到困难的情况。秩父宫亲王听后,频频点头,又陷入沉思。然后他摇摇头,长长地叹息着说: “你读过毛泽东最近发表的《论持久战》吗?他的分析,恰恰说出了我们日本帝国在这场战争中的弱点。我们占领了广州和武汉三镇后,由于守备这些地区的兵力增加,造成了作战兵力的不足,特别是共产党在我们后方开展根据地,我们不得不用兵进行清剿讨伐,来维持治安,用去的兵力更多,何况我们还要调动大量兵力防范满蒙北边的苏联大军。中国大陆这么辽阔无垠,要想派遣有限的兵力,迅速结束战争,看来几乎是不可能了。……” 他叹息着,反剪着手,停在屋子中央。今井武夫用尊敬的目光追随着他,洗耳恭听他的教导。 “国人和朝野上下,都盼望早日结束这场旷日的战争,良策何在?……”他沉思着反问,然后又自答着说:“为了攻下重庆,是否可以在宜昌上游附近,构筑水坝拦阻长江,以便进军?” “这工程需要很多时间,而且需要浩大的巨资,亲王,这恐怕是很难办到的。”今井讷讷地说。 “那,如果军事不行,是不是还要回到政治谈判上来?我看,今井君,你是不是可以一方面关照着汪氏工作,一方面把‘对华特别委员会’制定的‘桐工作’①抓起来?” -------- ①“桐工作”,是“重庆和平路线”的暗语。即是日本专门对国民党进行诱降的工作。从此时开始,日本的上层一直都在抓这项“桐工作”,因此日本与重庆的秘密谈判一直在进行,这“桐工作”进行到日本投降,才自然结束,其中一个主要内容是如何连手解决中共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的武力问题,所以,几次反共高潮(包括皖南事变)和“桐工作”亦不无关连。 听了秩父宫的这番“有病乱投医”的讲话,又看亲王脸上突然浮现的苦涩表情,今井武夫的心里也涌上一阵痛苦。他想不到,从陆军大学毕业后就投身侵吞中国谋略工作的他,不仅耗费了数十年的心血,而且还要在这场战争中的两种意想不到的情况——一是重庆的远足逃跑抗战;一是中共近在眼前的游击战争中,几乎要把他那狭小的三岛祖国拖垮。虽然这双管齐下的工作——一边跟汪精卫周旋;一边跟重庆谈判,使他感到有点滑稽,又有点尴尬,但服从是他军人的本性,所以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得笔杆儿般的直立,毕恭毕敬地说: “哈依,哈依,索我爹死。” 从那一天起,今井武夫又领受了这份极为迫切和诡密的“桐工作”。 曹刚奔到日本武官处时,今井武夫刚从南京赶回来一天。今井倚在沙发椅上闭着眼,全神贯注地思考“桐工作”如何开展。他约曹刚,本来只想听听对汪精卫出山的各种反映,但自从领受了“桐工作”的任务,他忽然想起了曹刚。他清楚曹刚的底细,一看他正好来到,便拍着自己的脑袋庆幸着说:“哈,多巧!真是天照大神显圣,使我福至心灵,要不然,怎么这个曹刚不早不晚非在秩父宫给了任务,他就登门了呢?”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上带的那个用朱砂画就的符袋①。 -------- ①日本人和日本兵,身上戴着一个荷包,里面有符,他们称此物为符袋。 “啊,曹丧,见到你真高兴!”今井武夫一咕噜,从沙发椅刹芨铡? 曹刚看到今井这么异乎寻常地对他表示欢迎,使他受宠若惊。他坐下来刚想汇报“三同会”和佛教密宗研究会一些华北宿将对汪出山的反映,今井便摆一摆手说: “先不谈这些,这已经不要紧了。喂,曹丧,能不能请你回重庆一趟,或是跟我去一趟香港,和国民政府拉上关系,开始新的和平条件谈判?” 曹刚先是吃了一惊,后来才平静下来。他的“两面”,是早在今井这里挂了号的,唯其因他是“两面”,才更受到日本特务机关的重视,现在该是起用他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曹刚想了想,便问:“可以,什么时候起程?” “越快越好。” 那天是今井武夫做东,请他在日本饭馆长春亭共进午餐。 吃的是正风行北京城的鸡素烧。五 理查德送走了客人,只留下司徒雷登。自从日本侵占了北京,日本军部就把清华和燕京两所大学几乎全变成了日本养马的兵营。燕京大学山青水秀的校园,用倒刺铁丝蒺藜网圈去了大半,树干上到处拴着东京纯种的军马,马粪味充斥了原来鸟语花香的幽雅校园,到处飘荡着日本兵粗野难听的军歌声:“哭你娃爹爹开了裤子自己做①。”这野蛮的讨厌声音,不时传到教室和实验室,影响着师生安静地上课。司徒雷登以美国教会学校教务长的身份,曾经向日本军部交涉过多次,但都毫无效果。他也向刚就任不久的教育总署督办周作人进行过交涉,更是石沉大海,渺无回音。司徒雷登这样做,不但毫无结果,反而使日本占领当局对他更加憎恨和防范。他去年曾就回国之便,绕道从昆明去过一趟重庆,就学校疏散大后方的事宜和蒋介石做过交谈。自这以后,燕京大学便成了偷偷摸摸往大后方输送知识青年的秘密渠道;自从史迪威将军做了应给予延安的援助的指示后,司徒雷登也兼管向延安输送少量干部的工作。热血的年轻学子,可以在学校大谈抗日理论,成立各种活动小组。总之,这儿是日军占领北平后一块有点自由的国土,日本人早已得到特务密报,因此对司徒雷登,视若占领区的一颗眼中钉,肉中刺。 -------- ①日本军歌《爱马行》中第一句的日语语音。意思是“离开祖国已有好几个月了”,作者故意把语音写成有意义的字句,有点利用谐音达到文字游戏的意味。 理查德把他留下,就是跟他商议红薇的问题。他直截了当地说: “先生,最近我得到消息,我的养女蓓蒂,成了中共的地下人员,被那个日本特务曹刚盯住了。”顺便又说出她偷着嫁了一个中共人员,被捕了去,可能要枪决。 “哦!上帝!”他惊呼着,急速转动着他那湛蓝的大眼睛,他那宽阔的脑门,拧起两道淡黄的小麦色的眉毛,“狄克,那我们应该赶快去营救蓓蒂才是!当前,我们的主要之敌是日本,现在我们应该拿出美国自己的看法和作法,不能太受蒋先生的影响。不管他是红色还是蓝色,只要他是抗日的,我们就不能袖手旁观。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打算去接她,然后把她还送回您的学校,您可以收留她吗?” “当然可以。我那里是储存这类反满抗日、爱国分子的唯一最好的仓库。她是你的养女,我的教女,怎么能不掩护她? 她如今在哪儿?” “在天津。” 司徒雷登看了看金壳怀表。“事不宜迟,你不如马上坐汽车赶到天津。快把她接回来,就放心了。” “好吧,您这是个好主意。尊敬不如从命,我这就走。” 司徒雷登也起身告辞。他照例是骑着他那匹白马身穿中式长袍进城的。爱狄把喂过燕麦的马牵过来,理查德把他送到门口,骑上马,拐上景山大街,他才坐进汽车,飞速向天津赶路。 将近十点钟,汽车进入了天津北站市区。但是打听西窑洼,却费了不少时间。汽车终于停在了这个狭窄、湫隘、到处是密如蛛网小胡同的街道上——红薇住处的小门前。理查德就着车灯看见这一片低矮的窝棚,实在是太穷太破了。“这山女不留恋景山公馆的优裕生活,却隐藏在这里宁肯受苦,这种信仰的力量在她身上真不知要超过她信仰基督多少倍啊!共产党是用什么方法使这部分中国人着魔的呢?可见我平时真是欠缺这一课啊!……”他望着这片贫民窟,这样思索着。 司机夏普——这也是理查德的赐名,下车叫门。啪,啪,啪。 屋里正在紧张地收拾东西。按照王万祥的指示,准备夜里穿过小胡同把家搬走。红薇听见了砰砰地叩门声。她诧异着:“这么晚了,能是谁呀?!” “会不会是那姓艾的小子又来了呀?这个缺了大德挨刀的玩艺儿!” “他约定我明天才跟他一块去探监呀,这是哪位夜猫子进宅呀?” “甭管是谁,你还是先从厕所上房躲一躲。” 红薇赶紧走到小厕所,攀上那个木板门,上了房,趴在平顶房上。 王妈妈开了门。她真的吓了一跳。在黑暗中,她影影绰绰地认出了理查德。“哎哟,是老爷来啦!” 理查德急忙进了小院,回身掩上门说:“哦,你在这儿? 那好极了。有话咱到屋里说。” “蓓蒂小姐呢?”他进屋朝四下看,见没有人。“她到哪儿去了?” “我的老爷,可坏事了,”王妈妈急中生智,装出着急的样子,拍着手巴掌说,“她已经一天没回来了,谁知道出了什么事啦?” “啊!曹刚这小子,送我空人情呀?”理查德自言自语着,“告诉我,王妈,是不是前些天有她一个相好的被日本人逮去了?” 王妈妈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你们这地方,已经让特务盯上了,必须快离开这里,”他掏出纸笔,扶在小桌上,急匆匆地写了一张便条,交给王妈,“我也不能在这儿久留,怕招来麻烦,回头二小姐回来,你把这交给她看。嗯,我走了。” 他没有落座,就出门钻进车里。“夏普!快开,开到英租界的美国领事馆,你还记得吧,前几年我到泰勒领事这儿住过一阵子呢。” “记得。”夏普扭过头来,龇着一口白牙说“那回不也是来接二小姐吗?那次是爱狄带我去的,要穿过一片坟地,那鬼地方比这儿还穷。” 汽车向东直开,穿过天纬路,奔上了大马路,便飞速地上了金钢桥,一溜烟向北驶去,好像是逃跑一般。 这次乔治不敢再来,理查德才不能不亲自出马。他坐在汽车里,没有见着红薇,觉得很失望。 红薇听见理查德的汽车已经跑远,就从房上登着小板门下到院里来,边跺着冻僵的脚,边诧异着怎么理查德会找到这地方来。 王妈妈把大门拴上,两个人一齐进到屋里,红薇听了王妈妈的学舌,才解消了她心中的疑团。 王妈妈把理查德留下的那张纸条递给红薇,“快看看这张纸条上写的是啥就知道了。” 红薇展开纸条,是用英文写的,她在心里默译着,给王妈妈念出来听: 亲爱的教女蓓蒂: 我听到了你的凶信,急忙赶来援救你。上帝是慈悲的。你如看见这张便信,请立刻回到北京的家来,司徒雷登先生已答应收留你这名学生。你会在美国旗帜的保护下,获得自由和幸福的。 爱护和忠于你的教父 理查德·麦克俾斯 又,如果你愿意,王妈和你可以一同回到景山公馆。 红薇看完,念完,把信折好收拾起来,想着日后这或许有用。便说: “妈妈,先别想这些,还是快收拾东西搬家吧,无论如何,我们今夜也要搬走,别让艾洪水把咱堵到这院里。” 直折腾到后半夜,王万祥拉来一辆小排子车,到底把家搬了。 将近午后二时,穿着整齐的艾洪水,来到西窑洼大街那个小门前。为了带领红薇一起到监狱去探望李大波,他特意穿了一身在沦陷区敌伪中上层人员中非常流行、时兴的草绿色“新民服”——式样近似中山装,只是上衣多了两道线、一个开气,头上戴了一顶同样时兴的呢子“和平帽”。 他今天特别高兴。一是因为钓饵已垂手得到;二是意识到因为他掌握了这个有点幼稚“鸟囮子”,会成为他手中一笔奇货可居的交易筹码。 从他目前的精神状态来看,他正停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是为了他父母的生计,继承万贯家财,他宁愿抛弃都市奔波劳碌的生活,去当北大荒庄园主章怀德的入赘女婿;一是他想攀上平津过去隐退的督军省长高门的千金小姐,或是当今的高官显贵府上的闺秀,结成秦晋之好,来改换门庭。现在他都在摸索进行,还举棋不定。 这几年他已习惯了伪职工作,他常想,既然当了汉奸,那只有彻底“下海”,一是为了钱,二是为了官,有钱就有官,有官就有钱,周而复始,循环转化,所以他两样一齐抓,能先抓到哪个,就抓哪个。自从他钻进情报界当了记者,他除了借机向商家勒索钱财,充实腰包以外,他还巴结上了情报局长管翼贤①,他经常登堂入室拜门,看到管翼贤当了汉奸后的阔绰生活,他非常羡慕,一来二去他还拜在管翼贤老婆、那个涂指抹粉的老妖婆邵悒芬膝下做了干儿子,他多么想成为管门的乘龙快婿,可是那位管千金却看不上这个小跑腿的穷酸记者。他在进攻钗裙失败之后,才转而向他舅舅谋产,设下这个诱饵的毒计。他想把表哥弄回老家,他就会娶他表妹,分一半章家的财产,他觉得这个计谋实现,他就一辈子有了保障。他越想越高兴,用兴奋得有点发抖的手去拍门。 -------- ①管翼贤,敌伪时的大文化汉奸,除情报局长外,还担任《实报》社长,日本投降后枪毙。 正午街筒子里没有一个行人,他拍了一阵门,不见有人来开门,便改用拳头砸门,以脚踢门。这时才从院里传出: “来了,来了。这是谁这么砸门呀?” 板门开了,门楣下站着一个肥胖女人,好像一口救火用的太平水缸堵在门口。因为是小跑着来开门,她张着嘴,一个劲儿喘息,两个大馒头似的大肉奶子像凉粉团似的颤动,扣着一口铁锅似的大肚子在一起一伏。她看见站在门外的艾洪水吃惊地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便操着纯天津卫的口音没有好地说: “哟!还撒呓症哪?大晌午的,吵得我不得睡觉!你倒是说话呀?找谁?” “我……我找这院里的房主家。” “嘿,你老算找对啦,我就是房主,你老是想租房吗?”“怎么,你是房主?”艾洪水焦急地问,“我是说,找这里住的那一家。” “他们搬走了!” “搬走了?……什么时候搬的呀?” “昨天。” “搬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人家搬到哪儿还告诉我?” 肥女人看见艾洪水好像气球撒了气似地垂下头,急得满脑袋直冒汗,便骂骂咧咧地说了一句:“八成吃错药啦!”砰地关上了门。 他的头一懵,几条青筋、像豆虫似地在他的额头太阳穴暴露出来。 “他妈的,这小娘们,属黄花鱼的,这回又让她溜了!好!为了报复你,方红薇,我让你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李大波。” 红薇的新居在新开河西岸,紧挨着法商学院,与王万祥隔河相望。如果有什么急事,站在河岸上都能打招呼。互相来往只需过那道木制的法政桥就行。 这里虽然只隔了一条窄窄的小河,但两岸的居民却有很大区别。新居附近住有许多大学生和教职员,红薇在这里混在人群中不那么突出显眼,这里是比较好隐蔽一些。 正当艾洪水仍旧徘徊在西窑洼想寻找一些蛛丝马迹时,她已经按照王万祥的通知,化装成大学生的模样,用宽大的围巾包住头,又戴了一个大口罩,穿上一件大衣,向宁园急匆匆走去。 4月的宁园,已经换上了春装。湖畔的柳树,抽出了细嫩柔软的绿色枝条;上次她看见的坚冰,已经溶化成湖水,清澄碧绿,漾着一片涟漪;一条条的游船排列在湖边,等待踏春的人们试桨;小草已破土而出;燕子在水面低飞呢喃;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日本影星李香兰唱的软绵绵的《夜来香》的歌声:“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忘记身外事物成对成双的情侣,正在园中踏青。 红薇今天是应杨承烈的约会来到宁园的。现在她格外的警惕和小心了。她随时注意着是否有尾巴相随、特务盯梢,她不时停下来,故意走进商店假装买东西。她的心里总是处在感情和理智互相消长的状态,她时而想起李大波在监牢受苦,幻想他受了酷刑,她就冲动地非想去探监不可;但理智却压住了她的冒失行动。她是多么想跟着艾洪水一块儿去探监呀,但党的任务在身,她又绝不能这样做。现在,她就怀着这种矛盾痛苦的心情走进了宁园。穿过临湖的弯曲道路,向影剧院门前走去。 她刚走到石狮的坐墩边,看见对面长廊上的碑亭前,站着衣冠楚楚的杨承烈。他今天化装成一名新闻记者。穿一身浅棕色方格的薄呢大衣,衣领处,露出了一条春香呢领带,戴一顶鸭舌帽,肩上挎着一只照相机。他吸着烟,斜倚在铁栏杆那里,望着鱼儿嬉戏冒着水泡的河面。艳阳当空,天气晴和,空气格外湿润爽朗,在阳光中,漫舞着第一批飞飘的柳絮。 长廊上坐着一对对情侣。红薇走进长廊,来到杨承烈脸前,用情人约会的姿态,挽起他的胳膊、用较大的声音故意说: “对不起,你等我好久了吧?” “哪一次你不罚我多等啊!我等得着急了,差点要走。”杨承烈微笑着,故意应和着说。 他俩挽起手,顺着长廊走去。他们走过一座小桥,向东走,又来到花窖的温室前面。上次杨承烈就是在这僻静的地方,约着李大波和红薇一块见面的。红薇见景生情,想起李大波已系縻牢狱,不在他们中间,心里又涌上一阵痛楚。“红薇,我真怕你心里难过,”杨承烈低声地说,“我没告诉你就搬了家,你应该知道这全是为了党的利益。一个同志被捕了,不管他在狱中的表现如何,党的秘密机关都应该立即转移。如果我被捕了,你也应该马上采取这种断然措施。这并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这是党的纪律决定的,你明白吗?” “我现在明白了,”红薇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段柳枝,摆弄着,“可是当时我真难过。找不到党怎么办呢?我心里失掉了主心骨儿,我哭了。就在那一会儿,我的心像撕裂了一样,真像是瓜儿离了秧,孩儿离了娘似的,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心里没着没落的。……” “我一猜你就得这样,”杨承烈微笑一下,“所以我赶紧叫万祥冒着一定的危险,跟你取得联系。”他长吁了一口气,又放低声音说,“昨天我已经通过一个内线关系去看过大波,他的确是关在陆军第一监狱。” 听到这个消息,红薇的心怦怦地猛跳起来,有一股热血,涌上她的头部。她的两颊也突然绯红,双手不自然地颤抖着。她猛地抬起头,两眼噙着泪,望着杨承烈那深湛的眼神,呼吸急促地问道: “他怎么样?受刑了吗?” “表现好极了,你放心吧。”杨承烈赞叹地摇摇头说,“虽然敌人对他使用了非刑,可是他表现得坚贞不屈,不愧是一个共产党员,一条好样的硬汉子。” 红薇听了这话心里尽管放了心,但热泪还是涌出了眼眶。她赶紧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把脸扭过去,装着看葡萄架,不愿意在自己尊敬的领导者面前暴露出感情脆弱的一面。她努力压抑着抽噎,双唇微微地颤抖着。 杨承烈完全了解红薇的心情,心中也很激动。但是他必须控制住他的内心悲痛。紧紧地握着红薇的手说: “我知道你此刻的心情有多么难过。党一定千方百计尽可能想办法营救他。为了党的事业,我希望你千万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红薇把目光从那柔枝嫩叶攀缘而上的葡萄藤处移回来,用一对泪眼望着杨承烈,嘴唇哆嗦着,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大波的表弟,我们已查出他早已是一个叛徒,”杨承烈说,“但是他现在利用我们地下单线联系和根据地分割的不便,还在同志间冒充我们自己人,这是很危险的。所以,才转告你必须搬家转移,现在新家都收拾妥当了吗?” 红薇点了点头。然后她向杨承烈汇报了理查德来访的情况,还拿出了那封他留下的英文短笺。 杨承烈能粗通英文,看了看那信,沉思着。“红薇,我倒觉着我们可以将计就计,利用这条线索。反正你在天津已经暴露目标了,暂时躲避躲避也好,你要能在理查德家隐蔽一阵,那是最好的避风港了,因为,日本和德国是反共轴心国,英法既然跟德国宣战,日本也视英法为敌国,而美国却没有参加战争,所以,日本对美国的态度还是客气点,因此,理查德的家,日本宪兵还不会去搜查,另外,日本和中国打仗,还仰仗着美国卖给它数以百万吨计的钢铁,否则,它是难以打这么大的战争的。” 红薇仔细听着杨承烈的谈话,这对她增加了许多知识,也更提高了她认识事物内在关系的分析水平。她虽然并不愿意回景山公馆,但她思想斗争了一会儿,还是接受了党的这个临时保护性措施。 “嗯。那,我可以到司徒雷登的燕大去上学吗?” “当然可以,而且这还是一个一般人不易多得的机会呢。你在学校隐藏下来,继续在教授和青年学生中做工作。你知道,我们延安和根据地需要大量有真才实学的知识分子呀!从大的方面看,没有知识不仅搞不好大规模的建设,就是眼下也打不好仗。你去了,在学校建立起咱晋察冀一个工作点,那不是很好吗?” 红薇想了想,的确有她施展才能的地方,杨承烈似乎拨开了她心扉上浮着的那片云翳,她现在反而变得比刚才来宁园时精神愉快多了。 “承烈同志,我来时思想上有很大斗争,自从出了大波的事,我有点悲观,认为自己是山野村姑,可能不大适应城市的地下工作,我来时还想向你请求把我调回根据地算了,可是我又惦念着大波的事情,所以没好意思向你提出来。现在你的指示解决了我的思想问题,那我就接受这个新任务吧,一可以为党在城市继续工作,二来又能够随时得到有关大波的消息,一举两得,这太好了。” 杨承烈看到红薇转悲为喜,她那苍白而有点憔悴的脸上浮漾起新的生气,他心里也很高兴。他笑着说: “红薇!你别总以为自己是什么山野村姑,目前我们的乡村,有几个像你这样会说洋话的村姑呀?你自己是一个很有知识、很有修养而且还有社会实践的大学生了。咱们根据地参加工作的多是从农村出来没有上过学的姑娘,革命积极性很高,可还太缺少像你这样的女知识分子,所以党经常把你派往大城市,这就是最重要的依据。要是把那些农村妇女派出来,那恐怕很快就会暴露目标,最重要的是她们无法接触上层人物,而你就有这个条件。红薇,你要鼓起勇气,可别妄自菲薄啊!你在党最困难的时期为党多做工作呀!” 听了杨承烈对她很好的评价,她心里一阵阵热乎乎的,她腼腆地笑了,低下头,摆弄着那只鲜嫩的柳枝,两颊升起一片红润,就像新绽放的桃花那么柔媚、光艳。 “我转到北平,谁是我的单线领导呢?” “还是冀原,到时候我会让他跟你联系。也许是王万祥,因为他到景山公馆去探望王妈妈,名正言顺,不会引起怀疑。既然理查德在信上允许你带着王妈妈回去,你就带上她。老太太很为咱出力,等于你身边多一个亲人和帮手。” “是的,我准备这样做。你看我什么时候离津去北平?” “越快越好。你也可以及早到达工作岗位了。” 杨承烈又燃着了一只烟。他俩继续围着果园的铁蒺藜和木桩的围墙转。他担心会有人注意他们,他便提议到湖边那儿走走。 “最近有什么喜事①吗?” -------- ①这是一个暗语,即“好消息”或“胜利消息”之意。 “有,值得高兴的事真不少,不过因为交通阻隔,日本封锁,喜事传来的较慢搅恕!彼熳藕燹保淹反战舴诺酶土恕M馊丝吹剿┱庋樱够嵋晕且欢粤等嗽谇那乃堤鹈鄣那榛澳亍K嫠吆燹保亓囊欢鹗Γ诩街泻蛹淦牖岽蛄舜笫ふ蹋淮尉图呙鸬腥艘磺Ф啵庵Р慷樱婧笥肿缴轿魑逄ǎ谏舷孪秆в旨叩星в嗝唤旒降陌寺肪诤颖笔∫紫卮罅蕉分屑叩兴陌俣嗝话寺肪灰晃迨υ谏蕉荷降恼蕉芬卜浅3錾鹆斯碜恿俣嗳耍灰欢鹗徒旒讲慷釉诤颖绷槭俪伦蕉反蠼荩叩腥艘磺灏儆啵够鞅辛说新猛懦に话寺肪呙鹆斯竦撑衫醋偶谢魑颐堑闹旎潮咳鍪Γ庋竦车牡谝淮畏垂哺叱北淮蛲肆刷佟P滤木獯畏鬯榱巳站蛴嗳说拇蟆吧ǖ础保械芯虐俣嗳恕W詈笏指嫠吆燹彼担骸暗持醒胱罱⒊觥吨醒牍赜谕呓獾芯ぷ鞯闹甘尽罚挡欢ㄎ乙惨拇游洌甑降芯スぷ髁恕!? -------- ①齐会之战,1939年4月23日至25日;细腰涧之战,1939年5月10—15日;大龙华战斗,1939年5月20日;梁山战斗,1939年8月2日—3日;陈庄战斗,1939年9月25日—29日;涞源战役,1939年11月3日—8日。 “听到这些,我真高兴极了。我希望我到北平以后,还能像在天津这样及时了解情况,得到文件看。” “你一定能够得到,我保证一切都会像在天津一样。” 他们继续在湖畔漫步。然后又渐渐走到戏楼的后门。那里游人和情侣少得多。 “红薇,你可不能光听我说的那些好听的。”杨承烈低声地说,“现在的斗争形势还是既严酷又复杂的。日军不断地进攻根据地,并进行残酷的军事扫荡,10月15日那天,日本还派飞机71架分批空袭轰炸了延安,所有这些我们已付出了生命、鲜血;而国民党却以我为敌,暗中向我军民发起攻击,制造摩擦、多次发生惨案:例如山东的博山惨案;湖南的平江惨案;河北的深县惨案、还有鄂东惨案、河南的确山惨案①等等,简直数不过来,损失非常巨大,我们是腹背受敌,国民党丧心病狂干的这种煮豆燃豆箕的勾当,真是让仇者快、亲者痛。在延安举行的平江惨案被难烈士的追悼会上,毛泽东同志气愤的发表了《必须制裁反动派》的演说。我们在跟日寇拼命,浴血奋战,但蒋介石却下密令消灭我们,这真令人气愤难平。据可靠消息,敌人又在和重庆勾结,进行秘密的投降谈判。所以,我们的民族命运,仍处在极端的危险中。你到了燕大,要在秘密会议上,把这个实情讲给倾向于正义的教授和青年学生们听,让他们了解事情的真相。红薇,你现在明白了吧,你的任务还是很重的哩!” -------- ①博山惨案,1939年4月发生;深县惨案,1939年6月11日发生;平江惨案,1939年6月12日发生。这里列举的几个惨案,是惨案的一部分。制造惨案者,均为国民党部队和特务,都是在蒋介石秘密颁布的《共党问题处置办法》、《沦陷区防范共党活动办法草案》等文件的指导下发生的。该文件是1939年2月发布;同年12月20日蒋介石发布《异党问题处理办法》,27日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又发布《运用保甲组织防止异党活动办法》。 他俩又谈了谈生活和经济问题。 “我到了北平,就不会为生计问题发愁了,”红薇诙谐地笑着说,“我用理查德从教民那里弄来的‘奉献’做咱们的革命之用了,你可以放心,不用惦念我。” “好吧,也让我们唱一回‘草船借箭’吧。”杨承烈也笑了,然后他递给红薇一包杨村糕干,低声地说“毛泽东同志的演说《必须制裁反动派》手抄稿在里边,你注意一点。” 他们沿着湖岸慢慢地走着,然后走上了两边有垂柳的柏油甬路,朝园门走去。刚一出园门,他俩就迅速分手各奔东西了。新家没有变动,变成了王万祥小组秘密活动的集会场所,这里来往学生很多,小组成员很容易在这里隐蔽藏身。 准备了两天,王妈妈拆洗衣服,红薇去向战友告别。临走前的晚上,她们在万祥的小茅屋里聚会。红薇把节余的一点钱,用来称了三斤羊肉,打算吃一回涮羊肉,犒劳犒劳万祥的一家。 晚饭红火热闹。煤火炉上温着一个沙锅,滚烫的水开得哗哗翻花,成团的热气迷漫了小屋。一家人高高兴兴围着火炉吃着开天辟地第一次的涮羊肉。鱼儿吃得满头是汗,敞开了小棉袄。 街坊邻居得知王妈妈又被美国传教士接回北平,都来给老人祝贺。 ‘嗐,这年头,你到人家那儿,省得在咱这儿啃窝头,先说落副好下水。” “是呀,人家常说,‘千里作官,为的吃穿’,你这是百里做工,也是为的吃穿,老姐姐,看着你有这好差事,我都眼红哩!” “老妹子,你走了,别惦记儿子,有我们哩,你自管一扑纳心地在外边呆着扛活……” 那一晚,邻居们坐了很久,说了不少宽慰话和吉利话,一边喝着加了酱油的锅子汤。要不是为了王妈妈第二天赶路和他们自己上工或是赶做缭袜子头的手工活儿,说不定要坐到鸡叫。 第二天一早,王妈妈和红薇蹑手蹑脚地起身,但鱼儿还是警醒过来了。他撅着嘴说:“我也去。” “傻孩子,那怎么能行呀?”王妈妈哄着他,“奶奶跟姑姑还回来看你呢!” “不,我要上学,我不拾毛蓝。” 红薇看着稚气可爱的鱼儿,难过得要哭,她把他搂在怀里说,“鱼儿,我们先走,回头一定想办法接你去,我不说瞎话。” 凤娟也醒来了,她连劝带吓唬儿子:“别去,那儿有老毛子,……” “那奶奶和姑姑为什么不怕老毛子?你糊弄我。” 王妈妈和红薇终于上路了。鱼儿坚决要送她们一程。他飞快地先跑出了小院,一口气跑到乱葬岗子的坟地边。他拣了几块土坷垃,准备打坟圈子里窜出来的红眼野狗。 她们顺着那条小道,来到坟地边上,王妈妈搂起孙子,掉了眼泪。红薇的眼睛也被泪水濛住了。 “好孩子,听话,快回去吧,看野狗咬了你。” “鱼儿,姑姑在这儿看着你,你快跑回去。” 乱窜的野狗使他骇而却步了,他往转盘村跑着,边扔着土坷垃,边挥着手,回头喊着: “奶奶,姑姑,你们可接我来呀!……我要上学,不拾毛蓝……我可等着你们啊!……” 这悦耳的童音渐渐逝去。红薇的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她怀着对鱼儿的怜爱和对李大波的挂念,就这样离开了使她伤情的这个九河下梢的海港城市天津。开始了她艰难人生的另一段旅程。到,厄运也正在等待着他。第20章 噩耗一 曹刚在去重庆之前,特意把艾洪水找到阜成门他的公馆,跟他密商了一阵关于李大波的处理事情,艾洪水对曹刚的安排,觉得天衣无缝,佩服得只有依从的份儿了。他嘱咐着:“宏绥,各道关口、手续,怎样下手,如何活动,都记准了吧? 等我从重庆回来,单听你的喜信儿了。” “你准能听上。……曹大哥,我有一事想求你,再拉兄弟一把。你此去山城,我想求你在重庆那边也给我挂个号。你对理查德美国传教士留条后路的做法,我很钦佩。我也想多开辟一条路子,脚踩两只船……” “噢?大兄弟,你也开窍啦?我的时候认为政治就是他妈的投机;有时又像买彩票撞大运,多投多买总归得中的机会多。好吧,我一定为你帮这个忙。” 艾洪水乐颠颠地走了。接着曹刚就走到卧室对哭泣着的“不堪回首”汤钟桂说: “你们老娘们就有本事哭,你嚎丧什么?我把咱儿子送到日本去留学,这是好事,你舍不得,真是小心眼儿,住声吧,我的好太太!咱儿子到日本去镀镀金,回来就发迹了,你要知道,日军已封锁了珠江,又封住那条叫‘史迪威’的滇缅公路,重庆政府能支持多久,怕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啦,此时不去日本,真是大傻瓜!你只会哭,哭,哭!” 刚满18岁的曹小刚,已经穿好了黑色铜扣的日本大学生制服,快乐地听着他父母的对话。头一天去汤公馆辞行,正赶上外祖父汤玉麟从长城外的多伦司令部回来小憩,便勉励外孙东渡扶桑,好好学习,光宗耀祖,显赫门庭,还给了他不少赏钱。大虎二虎也正从伪满洲国任所回来探家,又给他壮行填箱,捡了不少财物。他以一个要飞离老巢的鸟儿的愉悦心情,正在数钱和整理行装。 “妈,你可别哭了,我出去留学,这是好事,又不是日本抓兵抓劳工,到前线挨枪子儿,去下煤窑送死。” 汤钟桂终于停了哭声,霍地站起身,伸手捂住儿子的嘴:“小爷儿哎,快别说那些丧气话吧,听着不吉利呀!好啦,我放你走,……只是想着勤给家来信。” “那一定。”曹小刚乐着先跑出门去,好像生怕他妈临时变卦把他留下似的。听差的给他提着皮箱,他冲着曹刚招着手,说:“爸,别磨蹭了,咱们快点走吧。” 曹太太没送出屋门,便又倚到被摞上去哭,曹刚父子上了汽车,便吩咐司机直奔东交民巷的日本使馆武官室。 汽车一拐上西四牌楼南大街,曹刚就嘱咐儿子:“这次你能够留学,多亏托了今井武官的后门,咱曹家已是第三代到日本留学了,你爷爷是关东大地震那年从日本回来的,接着就把我送了去,1928年张作霖炸死在皇姑屯那年,我回了中国,今天在日本节节胜利的时候,我又把你送去,你看咱们这三代,真可说是‘中日亲善’的楷模了,呆一会儿你见了今井武官要鞠个躬,好好谢贺谢贺人家。” “我知道了。” 今井武夫吸着烟,皱着眉,低着头,正俯在桌上用心地研究“对华指导委员会”拟定的那份“桐工作”规划的细则。他觉着他的工作真不好干。自从近卫文麿任内前后发表的三次声明,后来又把汪精卫从重庆勾引来,变成了现在的破烂摊子;平沼骐一郎组阁还不到8个月,因为结束不了烂泥塘似的这场战争、财政困难、民怨沸腾和军部的冲突而被迫辞职,两天后阿部信行取而代之,内阁仓促成立,为了避免陷于泥潭的困境,除委派老牌侵华名将梅津美治郎为关东军司令官外,又设立了“在华派遣军总司令部”,委派西尾寿造为总司令来加强军事进攻外,又督促着进行“桐工作”。两头忙——一头是忙于在南京筹建汪记的“和平政府”,一头是跟重庆暗送秋波搞“和平谈判”,他简直是不知道怎么干才好了。以他的工作经验和政治敏感,他似乎已预感到他的国家上层官吏步调、节奏有点乱套,不仅朝令夕改,而且前后矛盾冲突,使人无所适从。他觉着这都是由于政府首脑既缺乏威信,又陷入萎蘼不振、领导失灵的状态所致。同时军队高层间对战争如何打法也出现了分歧。他知道,这一切都还暂时掩盖在一张表面是“武运长久”“节节胜利”的战争被单之下,其实他明白最近五相会议和参谋本部提出的“以战养战”,“把华北建设成兵站基地”,不过是解决日本国内的物资困难而提出的解救措施罢了。否则,这仗一天也打不下去了。他从来不是那种少壮派的军人,更不像他们那伙人,认为中日交战,经过一个回合,就可使中国订立“城下之盟”。不,他是务实派,他知道这些不过是那些头脑发热的少壮派军人的幻想而已。现在这场战争已迈入第四个年度,那白日做梦的幻想早已在许多日本人的心头破灭了。至于欧洲战争爆发后,苏联和美国的动向如何,更成为他所关注的问题。这些天他既忙于跟汪派人物开会研究所谓“还都南京”的问题,又忙于处理高宗武和陶希圣逃离上海后在香港发表声明的善后工作①。 -------- ①高宗武、陶希圣在谈判中意见与汪、周有出入,高更不满他的职务低于梅思平,便于1939年1月逃走,22日在香港《大公报》发表“日华缔结条约”的内容,这个汉奸便大摇大摆回到重庆。 这意想不到的打击,使他不仅感到前功尽弃,而且在他的心上和日汪的“和平运动”前途,都投下了难以消弭的阴影。他后来才知道,高宗武和陶希圣的出逃,主要是汪派发生了内讧。一直跟日本谈判的高宗武,满以为能在未来的政权中担任外交部长这个职位。但这个职务,汪精卫却给了他的连襟褚民谊,陶希圣虽然担任了宣传部长,但实权却操纵在汪的亲信、次长林柏生手里,这使他们都极为不满,甚至愤而出走,转而以献上“密约”为一份厚礼,经过香港黑社会的头目、军统要人杜月笙的斡旋,转而投入了重庆怀抱。他还记得听到这个消息的汪精卫、周佛海、梅思平等人那种惊愕发呆的表情,周佛海泪流满面,握紧拳头击着桌子说:“今后誓将高宗武、陶希圣这两个畜生杀掉!”这些情景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在他的眼前栩栩如生地晃动。他在屋里踱步,发出长长的叹气,直到曹刚闯进来,才打破了他非常痛苦的忧国思索①。 -------- ①此时,今井武夫已主动申请调任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第二课课长和第四课课长,负责有关汪伪的情报与政务工作。今井始终来去中国,深深介入了侵华的大事件,此处写武官处,是为了行文方面,线索简单,便于记忆。 “啊哈,欢迎,欢迎!”今井装出笑容,俨然换了一副面具。他那有点谢顶的头发,乱蓬蓬地扎煞着,那形象活像一只滋毛的秃鹫。 “给今井大伯鞠躬!”曹刚指挥着儿子。 “今井伯父好!”曹小刚深深地鞠了一躬。 “好,你是第三代中国的使者,欢迎,我真高兴。”今井抚摸着曹小刚的头夸奖着。“曹丧,现在我就派车把他送到塘沽上船吧,有一艘开往日本的军舰‘大和丸’正等着呢。” 曹小刚拿着今井的介绍信,乐颠颠地钻进车里去,汽车便一溜烟似地跑走了。 今井武夫望着远去的车尾,拍一拍曹刚的肩膀说:“咱们也该出发了。” 今井和曹刚的汽车一直开到机场日本军人的候机室前停下。当天就乘军部的一架专机,飞往南京。下机后,早有派遣军总司令部的汽车来接,把他俩拉去谒见总司令西尾寿造和总参谋长板垣征四郎①,面授这次“桐工作”和重庆代表谈判的机宜。总司令部坐落在长满法国梧桐树的林森路,那有气派的大建筑,今井武夫一眼就认出来,这里就是蒋介石当年的“首都卫戍司令部”旧址。 -------- ①西尾寿造来华前任日本帝国的教育总监,现担任派遣军总司令。板垣征四郎由陆军大臣调任总参谋长,专门做汪精卫与重庆的谈判工作,可见其重视之程度。 宽大的镶花地板的客厅里,客人和办公人员都已屏退,只剩下今井武夫和曹刚坐在藤条沙发椅上,静待接见。 呆了一刻钟的工夫,板垣征四郎匆匆地从另一个会议——“集团军司令官军事会议”上赶来。西尾总司令正在做发言,所以不能赶来了。板垣专门主管“桐工作”,他就作为全权代表参加这次谈话。 板垣出征中国后,已经胖壮得像吹鼓的南京鸭。宽厚的胸脯、粗壮的腰板,发达的四肢,硕大的脑袋,柿饼型的四方大脸,外加他那副日本少壮派军人耀武扬威的派头,显得气势汹汹。因为是从军事会议上来,所以他身穿大将的军服,肩披绶带,腰挎天皇赏赐的大和佩剑,足蹬踢马刺的高统皮靴,热得他满脸流汗,像公牛似的喘着粗气。他对今井武夫的到来,说了几句欢迎和鼓励的话语,然后就说:“为了帝国,希望你这次出使跟重庆方面谈判取得成功。”然后就具体事项做了一番仔细安排。 谈话很简单,不到十分钟就辞出了。下午记下了联络电话号码,到很晚才回到下榻的旅馆休息。第二天清晨,他俩便又搭机从南京动身,经广东,飞往香港。一下飞机就直奔他在参谋本部的同事、现任日本驻香港武官铃木卓尔中佐的武官处。 铃木卓尔是英国留学,很有点西洋派头的日本上层官员。他被派来英国总督治下的香港,就是为了在这个联系中西方的国际贸易、政治港口,寻找和重庆有关联的重要而又直接的线索。实际上他通过另一条渠道也在做这个“桐工作”。日本情报系统获知,担任过行政院长、财政部长的宋子文,正跟他的政府闹意见,如今躲到香港他那座阔绰的别墅里和他的弟弟宋子良一同居住;就连宋美龄为了跟英美政府接触,也常搭机往返于重庆与香港之间,都以这里为接触谈判的地方。 铃木卓尔是今井武夫在陆军大学的同窗,一见面十分兴奋。今井便把曹刚介绍给铃木:“这位是土肥原大将的要好同窗曹养浩的儿子曹刚丧,他跟我们的合作很好,又和重庆有联系,所以和我们一同来进行‘桐工作’。” 曹刚照例客气一番,说些“请多关照”之类的客套话。接着便很快进入了具体工作。 今井急切地问:“铃木老弟,事情究竟进行得怎么样了? 我们俩能马上进入工作吗?” “进展顺利。”铃木卓尔非常肯定地说道,“经过香港大学的教授张治平①的介绍,我认识了宋子良。张治平在牛津大学念过书,在上海圣约翰大学曾和宋子良是同学。这位蒋介石的郎舅,曾经担任广东省财政厅长,现在是以西南运输公司主任的名义,住在香港。我已跟他见过几面,就实现和平问题,初步交换了意见。前些天这里的《大公报》因高、陶揭发‘密约试行方案’,震动了港府,所以他要求此次谈判一定要万分保密才成,不能走漏一点风声,以防被外界、特别是中共方面抓住把柄,现在在中国,最可怕可恨的就是中共势力了,他们的潜在势力很大,无孔不入……” -------- ①张治平,曾在殷汝耕的冀东政府任职,也当过新闻记者,在今井武夫担任北平武官期间,有过交往。 “噢,噢,”今井一边答应着,一边换上了“满铁”社员的制服、制帽,他的口袋里又揣上了过去使用过的“佐藤正”名字的‘派司”,这是他在这里使用的名字和身份。 铃木卓尔当着曹刚的面,不便详说,便把他俩用汽车从武官室送回到他的宿舍。今井看到铃木的眼色暗示,便对曹刚说: “曹丧,为了节省时间,你可以跟重庆方面先去取得联系,不过千万要小心港府的警探,别让大英帝国逮住咱的把柄。”“是的,”铃木也插言道,“前几天这里发生了一件事,我们的两位工作人员坂田和矢仓,因为跟洪帮人物在日本旅馆松原饭店谈话,竟突然遭到香港民政厅十几名警探的包围,直到现在他们还被关押在石头砌的狱房里。为此事我很苦恼。所以你一定要格外谨慎。” “好的,好的,我一定小心。我的时候马上就出去先找‘军统’的香港站联系一下,然后再采取行动。”曹刚说罢,便鞠一躬告辞外出了。 曹刚一走,屋里只剩下铃木和今井两人,他们便没有顾忌地说了不少关于时局、战争和寻找和谈方面的牢骚话。 “今井君,在这方面你比我有更多的实践经验,你是否先跟这位宋子良牵线人见见面,看看这个人是真是假?免得我们一开始就麻痹大意,上当受骗。” 这两位老同学,在学校就私交好,后来在参谋本部又是要好的同事,今井便满口答应。当天下午,铃木就安排了今井和宋子良的第一次会面。 地点在离开商业繁华区、僻静的山腰地带,以台湾拓殖公司名义开设经营的东肥洋行那座灰色楼房的一间会客室里。 铃木和今井到后不久,居间人张治平便带着宋子良来到了会客室。 “啊哈,老朋友!”张治平在北平当新闻记者时就常和发布新闻的今井熟悉,他一进门便快捷地走几步,过来拉住了今井微笑着伸出的手。“想不到我们在这儿又见面了。冀东政府那次保安队兵变,我差点死在通州城哟!”他摇摇头感慨地说,把他带来的那个人,做着介绍:“这位是宋子文先生的胞弟宋子良先生。” 今井武夫边走过来握手,边用一种深邃的目光,把这位宋子良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人身材不高,目测不过一米六左右,面色白皙,年龄约在四十岁上下。讲一口流利的英语,手里总是夹着一支雪茄烟。脸上挂着微笑,态度显得很谦逊。他注意到这个宋子良右颊嘴角旁有一颗黑痣。 “见到阁下很高兴,”今井又深深地看了宋子良一眼。 “我也是如此。”宋子良用广东音的普通话说道。 经过一阵短暂的寒暄,便进入了初次接触的一般性谈判。在谈到停战、撤兵、约请第三国介入的问题之后,宋子良说: “2月5日,我曾回到重庆,将我和铃木先生会见的谈话原原本本地向蒋委员长等首脑做了汇报,其后的几天,经最高国防会议研究,把制订的方案交给了我本人。基本的倾向是,政府有委派倚重大员到香港和贵国进行秘密会谈的打算。不过,我可以告诉您们,在重庆,抗日和反汪的空气异常高涨,特别是贵国对汪的扶植,强烈地刺激了美国,使美国对日感情恶化,而且我直言不讳地说,重庆政府与汪兆铭之间的合作问题是绝对难以设想的,这恐怕将是谈判的一个巨大障碍。” 今井武夫在一旁听了宋子良的这段谈话,心里暗自吸了一口凉气。实际上他正为了就要宣布组成汪记南京政府最后限期的事情而大伤脑筋。他实在没有想到从卢沟桥事变那天起他就为之奔波的这件工作,却反转来成为今天谈判桌上的阻力。不过宋子良说完这番话,表达了这个意思后,还是把话茬拉了回来。最后他说: “我有一个建议,请二位阁下考虑:日华两国政府在正式和平会谈前,希望在本月底首先在香港举行两国私人名义代表各三名的圆桌预备会议,对和平条件进行商讨。重庆政府对此次秘密讨论寄予莫大的期望,为了郑重和不出纰漏,建议这次谈判代表都要携带正式委任状,届时,蒋夫人宋美龄也要来港从旁给予指导协助,她可以随时把进展情况向蒋委员长做直接汇报。” 今井和铃木频频点头,表示接受这个建议。第一次会面后,都去做谈判的准备事宜,便暂时休会了。 自从开始了“桐工作”的会谈,香港和重庆便开设了一条当天往返的飞机航线。曹刚已和“军统”香港站的负责人联系好,准备坐这趟夜航班机去重庆。 临走的那天,他向今井汇报了交涉经过和准备起程去重庆联络工作。今井笑着说: “那很好,曹刚君,你去重庆的时候,正好我也要离开几天,回去请示指示。那我们就回来见吧。祝你一路平安。” 他用汽车把曹刚送到机场后,于次日也乘班机取道广东、台北,换乘轻型轰炸机飞返南京。这次派遣军总司令西尾寿造单独在自己的小办公室接见他,听取了他详尽的汇报。 “这件事,简直是太重要了,恐怕你要直接向参谋本部和陆军大臣汇报,才能得到指示。”西尾寿造穿着大皮靴,紧皱着双眉在屋里溜达了好半天才这样说,“啊,太重要了。这次总算跟重庆又挂上了钩。要抓紧这个线索。你估计这次怎么样?容易进展吗?这次是跟宋子良谈,可别象跟姜豪那次那样了。会重蹈那次的覆辙吗?” 今井记起了关于姜豪的事件。姜豪原是国民党上海市党部的常务委员。去年1月间他被调到重庆中央训练团党政训练班受训,同年5月初秘密返回上海。回来后仅一星期就被上海的特务机关长小野寺信和日本特务吉田东祐绑架。姜豪在日本宪兵队并没受苦,反而被小野待为上宾。释放的条件是让姜豪介绍重庆的国民党负责人,交换关于“和谈”的意见。姜豪在宪兵队只呆了三五天,便奉日本人的指示,由上海飞往香港,他在那里和国民党港澳党部负责人吴铁城和上海市党部负责人吴开先及杜月笙联系后,便飞往重庆。他先去拜见老朋友、国民党中央党部秘书长朱家骅,报告了日本的意图。蒋介石得到汇报后,好容易盼来了日本人的信息,他就指示戴笠,火速让姜豪返回香港,以“个人身份”与吉田和小野谈判。当时近卫内阁还没下台,仍在固执地执行“不以国民党为对手”,又探知日本的条件是要蒋介石下野,这样蒋介石才下令中止了这次的暗中秘密谈判。…… 今井武夫现在回忆起那次谈判的一切细节,便长叹了一声说: “司令官,这次是不会了,因为,我们的内阁从那时起已换了三任首相,现今才接任阿部内阁的米内首相,更想急于结束这场战争的。咱们的元老重臣和资本家,就是军人中的少壮派,也有一部分人转而赞成适可而止了。因为不论我国今后是南进或是北进,把中国问题先结束,对我们帝国都是有利的。唉!这次战争,纯粹是低估了中国的情况,三年前我国这样掌握发动战争权力的人们,实在是头脑发热、一口想吃个胖子、认为打一打就能像甲午战争那样签约,真是太鲁莽了,历史又是多么地不同了啊!”他感慨地摇摇头,叹息着结束了他的话。 “今井君,你现在不是正经管着汪兆铭那摊子事吗?” “是的,司令官,我正要去参加当初已确定下来的‘青岛会议’。为了和重庆谈判,已经一再推迟成立汪政府的日期,就怕这妨碍了谈判。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原因,”今井武夫用手挠挠他的稀疏头发,叹了一口气说,“当初估计能参加这个政权的西南军阀龙云、白崇禧、张发奎这些拥兵大员,这次都没有响应汪的‘艳电’号召,这也是我们始料所不及的。” “是的,我认为跟已经离开中国政府的汪精卫来谈判和平,根本就没有必要!在这方面,我和冈村宁次的看法是一致的。”西尾寿造撇着嘴,轻蔑地说。他在屋里踱步,然后猝然停下来用果断的命令口吻说:“你现在赶紧回东京,这件事本司令官无权做主,这要由军部和内阁协商才能决定。” 今井得到这一命令,便鞠躬退出西尾司令官的办公室,准备飞往东京。二 曹刚一到重庆,就被戴笠派车接到他自己的公馆,跟他详谈了沦陷区的情况和华北八路军根据地的情况。曹刚自然添油加醋、涂脂抹粉地说了一通自己多么神通广大。有点矮胖的戴笠,挺着粗短的脖子,鼓眼暴睛地听完了曹刚的汇报,时而也插问一两句话。只是在汇报到贯彻“限制异党活动”时,戴笠才问的比较详细。曹刚当然又说了一通北京大学“动力”、“新生命”这些专门搜集共产党活动的潜伏组织,如何有成绩,又说他如何策反了天津的艾洪水和逮捕共党地下头目李大波的情形。说得天花乱坠,口飞白沫。 “好极了,很有成绩!”戴笠用鼓励的口吻说,由于兴奋,鼻子尖变得通红,“要知道蒋校长非常重视共党的活动,他一再重申:要知道今后我们国家的心腹大患和凶恶的敌人不是日本,而是中共。使委员长日夜坐卧不安的问题,就是他坐在峨眉山,眼看着中共在各地坐大;派去跟中共专搞摩擦的国军,有些带兵的人简直是饭桶,武器那么精良,硬是干不过那些手拿‘独撅’‘扎枪’的土八路,真是一群废物点心。”他的脸胀得通红,然后说,“你是一个很有作为的‘罐头’和‘蚯蚓’①,现在正是你大显身手的时节了,你放手地好好干吧!” -------- ①国民党特务系统把潜伏下来的特工人员用这种暗语称谓。一般地,如细分,“罐头”是没有活动的,“蚯蚓”则有所行动。 会见后,戴笠给他一笔丰厚的奖金,然后他被用专车送到军统招待所住下,让他好好休息、玩乐,多住几天,说是等候更高级人物的接见。 他一住进那豪华的招待所,先去洗澡。这几天他搞得实在太疲劳了。他闭着眼躺在大浴缸里,回忆着跟戴笠的谈话细节。他放心了。本来他一直担心会不会有“军统”另外的特务在暗地里监视他和日本的关系、联络和行动。他发现戴笠对他不仅亲昵,而且说了不少内部情况,足以证明对他的信任。 他真的好好玩乐了两天。他觉得这个战时首都重庆,寻欢作乐的地方还真不少,饭店宴会、歌厅跳舞、妓院宿花眠柳,一点不比日本占领下的北京逊色。他都是夜间外出,早晨回来睡觉,兼而等待随时通知接见。 这一天的午后4时左右,他被戴笠的秘书叫醒。 “喂,醒醒,曹先生,现在马上去晋见……” 他睡得正香,被两只大手推搡着,摇晃着,迷迷怔怔地揉着眼说:“别闹,别闹!小香君……”他仿佛还在妓院那绵软香馨的卧榻上,说起了梦呓。 “快一点,戴将军派车来接你!”秘书这一声大吼,又猛地一推,才把他的困觉赶得无影无踪。 “我的时候,太累了,”他惊醒地坐起来,看见床头坐着怒目而视、全副武装的秘书,吓了他一跳。他以为他被绑架了。 “快穿衣服,接见!” 他跳下床,急忙穿衣、洗脸,跟着秘书,钻进汽车,沿着山城的繁华街道,奔驰而去。 汽车沿着崎岖的山道攀缘而上,在一片茂密碧绿的树林与苍松翠竹间的掩映中,停在半山中有雾气和白云山岚缠绕的一处幽静的庭院门前。这寂静的山林,虽然没有行人,但门禁森严。经过几道岗哨,他才被带进一座有宽阔花厅的楼房。正在燃烧的火红晚霞,给这假山上的亭园镀了一层金。走廊上挂着鸟笼,一对白玉鸟儿跳跃啁啾着,一架绿羽红嘴鹦哥,叫着:“有客来,有客来!” 他被带进大客厅去。那屋里因为红漆地板和护墙板的缘故,光线显得较暗。他一走进去,墙上郁金香花蕾的壁灯便亮起来。几乎和他同时,戴笠也从另一道门里走了进来。 “给你,克柔,这是蒋委员长的批示,你看看。”戴笠把一张纸交给他。 他接过来一看,是他写的一份关于使用艾洪水和吸收他参加“军统”的报告。他看见在这份“等因奉此①”的竖红格的公文最后,用毛笔大字批着:“此人不可重用。蒋中正。” -------- ①“等因奉此”,是解放前写公文的套语,敌伪机关亦延用。 正在他仔细领会这批示的内涵意义时,从门外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有蚊砰瓜拢鱿至擞捌小⒈ㄖ缴险掌锍<哪歉鍪莨轻揍镜男蜗蟆2芨找患琶φ酒穑鹊匚艘豢诹蛊胝抛鹏饪淖彀汀T词墙槭鱿衷诿趴诖ΑK┮簧硌躺幕ㄋ扛鸪づ郏蹲虐仔渫罚┮凰Р愕撞夹醇糇攀郑盟窍孪莸囊欢钥俾а郏舷麓蛄苛艘幌虏芨眨缓罂觳阶呓堇锢矗揭徽藕艽蟮男醋痔ㄇ暗母弑骋巫由稀? “校长,这就是我跟您提念过的那位孤军奋战在敌人心脏的曹刚同志,他在那边很有成绩。” “咹,咹,好,好嘛!”蒋介石似笑非笑、神情严肃地说,一眼看到曹刚手里拿着那份批示公文,便指指椅子说,“坐,坐!我的批示你看到了,你晓得我批示的那意思吗?” 曹刚毕恭毕敬地虚半席坐在椅子边上,唯唯诺诺地不敢回话。 “咹,你要晓得,”蒋介石不等曹刚的答话,便提高了尖厉的声音说,“你要晓得,共产党的叛徒是不可以信任和重用的,道理很简单,他既能背叛共产党,也能背叛我国民党,所以,一般的使用可以,不可委以重任。晓得了吧,咹?” “我的时候,晓得了。”曹刚笔直地站起来。戴笠陪在一旁,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不住地用他那滚圆的牛蛋子似的眼睛,向曹刚做着眼神的暗示。 “这次调你回来,是想告诉你两件事,”蒋介石慢条斯理地说:“第一件是,日本又要开始找我们和平谈判啦,这你晓得了;听说那个今井武夫,是专门搞这个事情的,跟你很熟,你是不是知道一些内幕情况?这次他们的诚意如何?”“报告委员长,”曹刚又立正站起来,“由于我三代都是日本留学,很得日本的信任,我已打入日本较高的层次,了解一些内幕,据我所知,这次日本很有诚意,绝不会像近卫内阁那样。日本国内的工潮运动很厉害,国力很吃紧,中共的武力又打的很猛。这届米内内阁如不能很快达成日华停战,恐怕也是短命的。” “可是,为什么还要跟汪精卫谈成立中央政权问题呢?”蒋介石紧皱着眉头,喝了一口矿泉水。 “我想,这恐怕是骑虎难下啦!如果日本和咱们把条件谈妥,汪精卫也就完蛋了。所以,这次谈判已不像近卫首相时那样,不以重庆为谈判对象,米内首相非常明确,是以您为谈判对象。板垣甚至表示可以亲自来重庆见您。” 蒋介石听到这里,瘦长萎黄的脸上,才微露笑容。他站起身,在屋里踱步。“娘希匹,小日本过去有眼无珠,现在终于看见我蒋某人啦!以我为谈判对象啦?哼!当时好惹我一肚子气!……好吧,雨农①,”他把脸转向戴笠,“你记住,如果这次谈判正式开始,曹刚可以算一个谈判人员。到时候有你提醒日本人,给我留点面子,别让我在全国民众、各党派面前交代不下去,就都有了。” -------- ①雨农,即戴笠,过去人起名,都是有名有字,在旧社会,为表示亲近多以字称之。蒋介石一向如此。 戴笠连说:“是,校长放心。”忙记在随身携带的备忘录笔记本上。 “这第二件,也是我最关心的,乃是中共在泻笫屏Φ睦┐蟆U馐俏业男母勾蠡肌!苯槭T谖葑又醒耄樾飨缘靡斐<ざ岣吡松羲担骸耙萌毡窘ブ泄⒉豢膳拢膳碌氖鞘刮也坏荒芙斯擦耍炊龀龈峭沤岷献鞯淖颂沤岣銎ǎ『献鞲瞿锵Fィ∧忝且欢ㄒ疵愕街泄驳那楸ǎ匾氖焙颍故强梢愿毡救撕献鳎餐拦裁鸸猜铮∧阋屑钦饧笫隆!? 曹刚赶紧献殷勤地说:“是,委员长,从九一八以后近十年的工夫,我的精力全部都用在侦察侦破中共秘密组织方面,这次我亲自逮着了一个中共华北的地下大头目,就交给日本当局去处理去。” “好!咹,这个,你做的完全对,今后还要再接再厉。” 蒋介石回到了座椅上坐下,喝了一口矿泉水,拉开抽屉,取出一支崭新的马牌手枪,放到桌子上。曹刚怀着鬼胎,心里有些战栗。戴笠把它拿起来。 “看,蒋委员长赏给你的这件礼品多贵重,往后,要好好苦干,为党国效劳。快谢谢委员长。”戴笠把手枪递给曹刚。 曹刚悬着的心踏实下来。他接过带有红绸子枪套的手枪,立刻立正说:“谢谢委员长的恩典,曹刚我纵然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曹刚深深地鞠了一躬,刚要告辞,门外传来了一阵高跟鞋的嘟嘟声,门开处,站着宋美龄。她穿着淡粉色的丝绒旗袍,银色的高跟鞋,一迈步,大开气里闪出了肉色的蝉翼丝袜包裹的丰腴大腿。她微笑着,披肩的乌黑长发里闪着钻石耳环的耀眼光芒,像两颗亮晶晶的小星。曹刚抬眼一望,便被她那雍容华贵又妖艳美丽的仪表惊呆了。 “哦,你们在谈话呢,”她像春风摆柳似地走进来,“我不会打搅你们吧?” “大令,这就是我常向你提起的我党的那位优秀的党员,曹刚。” 宋美龄向曹刚伸出一只粉白细嫩的手。他急忙双手握住,一躬到地。 “我想,也许这是我的预感,我们会在香港见面的。” “我希望我有那样的荣幸。” 会见结束了。戴笠领着曹刚辞出会客厅。他一直低头弯腰退着走到门口。他把手枪放进口袋,额头上沁满了汗珠。 在汽车里,曹刚受宠若惊地说:“戴老板,我可真想不到委员长会亲自接见我,……” “是呀,就是高级长官,也不一定有这份荣宠,可见对你的格外重视;还有,夫人也对你抱有好感,你知道她刚才说的那话的意思吗?我向你泄露个秘密吧,这次跟日本谈判,夫人要亲临现场加以指导……” “噢!原来是这样!” “你好好玩玩,就可以回去冲锋陷阵了,对吧?” “对,我后天一早就打算回去,请准备飞机。”三 早晨,天还黑咕隆咚,陆军第一监狱里便忙碌起来。昏黄暗淡的长明灯,冷峻地照着监狱潮湿的甬道。也照着铁窗里一间间低矮的牢房。一股霉烂和骚臭味,充斥在整座监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