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启示-17

“我考虑考虑吧。”  “又要跟你那漂亮的未婚妻商议吗?”  “是的,当然啊。”  “你真是一个忠实的男人。其实,你大可不必那样,那,你就会失掉很多自由。”  “不,她是我生活的目标,我的思想行动都听从她的。我要坚贞不二,始终如一。”  “好,好,你去‘请示’她吧,我等你的消息。”董道宁用挖苦的口吻说,“依我说,你从此就在我们这儿下海也不错。  比你在东三省那么寒冷的鬼地方带劲吧?”  “你等我的回话吧。”  英法租界里因为近卫的第三次声明有“收回”的意思,所以人心惶惶,比较紧张。李大波事先给陆晓辉通了电话,为了慎重和减少目标,他约他就近在黄埔公园会面。  那一天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公园就坐落在沿外滩直到白渡桥南畔,杂莳花木,尚未枯黄,颇具野趣。花园中心,有音乐亭一栋,被喷水池围绕,还有两座很像样的纪念碑,李大波走到近前一看,原来是清廷李鸿章建的“常胜军纪念碑”,是为纪念进剿太平军洪杨之战,英将洋枪队长华尔及常胜军殉难者立的,另一座则是英人马加礼纪念碑①,为西侨所建,面临黄埔滔滔江水,据说潮涨时浪ㄆ淖常巧虾H讼囊鼓闪沟囊桓龊萌ゴΑK械秸饩吧卸及胖泄说难帷⒊苋韬椭趁竦氐目辔丁?  --------  ①为英国的鸦片贩子。  他们选了一条僻静向阳的长椅坐下。前来会见李大波的朱丽珍,向李大波解释,本来陆晓辉是要亲自来的,但考虑到为遮敌人眼目,还是派了朱丽珍来,这样可以减少敌人的注意力。李大波笑笑,便低声地向朱丽珍详细谈起董道宁约他一同去河内试探政治气候的问题。  “老陆说了,他的意见,他觉得可以去探探虚实,但要隐藏得绝对保险才行。”朱丽珍赶紧先转达了陆晓辉的意见。“好吧,我也有点跃跃欲试。”李大波兴奋地说,“请告诉我,天津有什么情况吗?”  “有一点小情况,”朱丽珍打量着李大波说,“据说你有一个姓艾的表弟成了叛徒,他最近碰见了红薇,得知了你们的住址,但红薇很警惕,当晚就平安转移了,除此以外,没有发生什么事,你可以安心。”  李大波听罢,心怦怦地急跳起来,脸色也因为愤怒冲血而涨红,沉静了一会儿他才恢复了常态。不过,从黄埔公园回来后,他还是怀着一颗惦念红薇的心,回到旅馆。董道宁已向伊藤芳男解释了他要去河内面见汪兆铭的意义,也取得了伊藤的谅解和协助。两日后,李大波便随同董道宁乘飞机飞往了河内。四  安南的首府河内,温暖如春。三角花、簕杜鹃和木棉树,依然艳丽得像朝霞,绿树、草坪、竹林,苍翠欲滴。汪兆铭和他黑胖的丑夫人陈璧君跟同他们一块叛逃的曾仲鸣等人,一来到河内,便被安排在离河内西北80公里的避暑胜地三岛的兰花旅馆。在这里有几套竹楼式的阔绰大房间,供汪兆铭作为办公的地方。他在这里,换上白色的西装,打着黑色的蝴蝶结,拿着白色的巴拿马式斗子帽,不断招待中外记者和替日本给重庆发回“呼吁和平”的招安电报。不久,他的避暑山庄周围,出现了许多形迹可疑的人物,他开始怀疑是重庆派遣的特工人员,于是在董道宁和李大波到达河内的时候,他们这一伙投敌叛国的人,已不敢再在那幽静的避暑胜地居住,而搬进在克伦街一所法国式钢筋水泥新建的、深墙高垒的住宅中去住了。  一次次的恐吓信号不断地传到河内;林柏生在香港被一群暴徒袭击受伤,双眼几乎失明①;接着汪兆铭的亲外甥沈次高在澳门被暗杀,最重要的是汪的左右股肱曾仲鸣,在3月21日的深夜被进入内宅的重庆特工人员枪杀。……  --------  ①1938年1月19日袭击。  那一天夜里,约计两点钟,忽然几声枪响,把人们都惊醒了。董道宁和李大波住在后院一间矮小的房屋里,也被清脆的枪声惊扰。董道宁急忙坐起,吓得在竹床上打战,李大波却勇敢地奔出小屋,来到前院,想闹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他看见汪兆铭的大房屋里正亮着灯,被人们围起来,一阵哭声从屋里传出来。李大波走近前一看,见一具尸体硬挺挺地躲在床下一摊血泊中,乍一见,他还以为是汪精卫遭到了暗杀。他也往前凑击,便听见围扰的人们纷纷小声地叽喳着说:  “唉!这真是命啊!要不是曾太太来探望丈夫,让他们合房,曾先生何至于送了命啊!”  原来是汪精卫的亲信秘书曾仲鸣被暗杀了。恰赶上曾的老婆来探亲,陈璧君出于照顾,便把他和汪精卫住的那间有蚊帐的大房子让给了曾氏夫妇住。那杀手无疑是冲着汪兆铭来的,于是偏巧发生了这件事。曾太太哭得死去活来,抓住曾仲鸣僵硬的双手,也躺在粘乎乎的血浆里,不省人事了。  从隔壁传来了陈璧君的哭声,李大波挤在一群厨子下人堆里,从缝隙间看见汪兆铭的脸色惨白,眉梢下垂,嘴角抽搐,挥舞着拳头,声泪俱下地说:  “好个蒋光头!狗婊子养的杂种,你是冲着我来的。啊,啊!仲鸣,仲鸣!我的左右臂膀啊!你是做了我的替身啦,你死得好惨啊!白白替我送了命……”  这次枪击事件使整座宅院都陷入惊恐与悲痛中。等法属印度支那当局按照例行公事,派来警探维持秩序、视察现场时,天已经是过午了。  这一伙人,给李大波的感觉好像是秋天的蝗虫,日子难熬,生命不绝如屡,他们都意识到河内是如此地恐怖,绝非久留之地,整天战战兢兢,疑神疑鬼。汪兆铭除了跟周佛海在一起嘀嘀咕咕以外,便想尽办法打发这无聊惊恐的日子。这时,汪精卫便把董道宁和李大波叫到他的大屋去聊聊闲天。这几天由于近卫文麿突然下野,他深恐平沼首相不执行前任的政策,把他束之高阁,撂到岸上,使他前进不得,后后无路。李大波这些日子跟他接触,他已窥察出这汪逆的内心苦恼和极度的空虚,他实际上是一个色厉内荏的家伙。的确,他的苦恼与日俱增,近卫的下野,他的出逃,特别是他至今也没得到云南、四川的军政要员,予以响应,就连跟他唱一个调门的何应钦和张群,也不敢发表任何有关他“通告”的表态。他感到最可怕的心境是孤立和孤独。这时他才感到自己是这么势单力薄,他不能不痛苦地在心底默认自己是完全把形势估计错了。所以,他现在坐在河内郊外这所深宅大院里,最为忧虑的是生怕日本在这个新旧交替的时候,把他抛弃。  4月8日这天,伊藤芳男和外务省秘书矢野征记忽然衔着密命从东京乘飞机来到河内,执行的任务是要把汪兆铭一伙妥善地迅速转移出处境危险的河内。李大波看见汪精卫这时就像打了强心针似的,完全变成了另一种精神抖擞的样子了。他反剪着手,在大屋的竹席上踱步,从曾仲鸣被暗杀,第一次露出微笑的模样儿跟他老婆说:“璧君,你知道吗,这些天我真好像去了一回阴间,现在又还阳了,啊,日本友邦在这个时候到底没有抛弃我呀……”他说着,竟然抖动着双肩,神经质地哭起来了。  过了没几天,日本参谋本部派来的营救安置小组也来到了,又增添了两位成员,他们是影佐祯昭①和犬养健,为了减少目标他们二人把伊藤和矢野送上飞机后,于同日搭乘“北光丸”轮船,从三池港开出,走了八天八夜,于16日才到达海防港。下船后,这两个日本特使,立刻钻进一辆法国铁雪龙牌的小轿车,来到了台湾拓殖会社河内支店。伊藤和矢野早已装扮成卖珠宝首饰的老客走进店内。所以影佐祯昭和犬养健一到,他们马上就约安了两天后会面。  --------  ①影佐祯昭于1939年3月从陆军省回到参谋本部,专门负责与汪精卫进行勾结的阴谋活动。  18日那天,宅内雇佣了不少名安南打手,做为护院保镖。10点钟安置小组四名客人来到,院里戒备森严。除了保镖以外,不许任何一个人在院里走动。李大波只能在屋里呆着,从有白色透空窗纱的玻璃窗里,观察院里的动静。  那天的紧急小型会议,中国人只有三个人参加,汪精卫、周佛海和董道宁。汪周二人虽是日本留学,能直接用日语交谈,但他们为了维持派头,还是约了董道宁担任了翻译。  会议开得很简短,不到两小时就结束了。散会后,由汪的临时公馆设便宴招待了四位衔着密令的日本使者。共进午餐时,汪精卫又变得神采飞扬、口吐白沫、滔滔不绝地大谈他的和平远景了。  董道宁因为参加了小型的机密会议,得到一种心理满足,他走回屋里,神情显得特别兴奋鼓舞。李大波看出他有一种憋不住急于炫耀的心理状态,便用怂恿的口吻说:  “董先生,你总说他们不重视你,看,今天这么小范围的会,连梅思平、林柏生都没让参加,可见对你是多么的器重了。”  董道宁打着响手,颤抖着一条腿,得意洋洋地说:“章,你是有所不知,我告诉你实情吧,这回是非用我不可才叫我参加的,他梅思平、林柏生会什么呀?连一句日本话都不会说,他们跟我比,就像乡下佬儿跟洋学生比一样,……哼,可是他们在国民政府里的职位倒比我爬得高,爬得快,讲什么公理哟!”他继续发了一阵牢骚,才神秘地凑到李大波脸前,低声耳语地说:“章,你猜猜讨论了什么高层次的机密问题?!”  秘密工作早已养成善于藏拙的李大波,装傻充愣地说:  “你说过我缺少从政的经验,我怎么能猜得着呢?”  “我告诉你,你可别跟任何人说。”  “你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  “讨论了最重要的问题,”董道宁得意的几乎不能控制自己,低声说道:“讨论了由汪先生组织中央政府——仍沿用国民政府名义的问题,这政府建立在南京,以‘还都’的形式回去;必须火速离开河内,先到上海,然后汪先生访日,就算初步奠定了和平大业的基础。……”  李大波仔细听着敌人的行动计划,他的内心不无惊讶。在对待日本问题上一直是国民党痈疽的汪派,在国难深重的时刻,终于化作脓包而出脓了。但是他不敢露出厌恶的神情,也不敢由此陷于对今后国家命运的思考,他只好假装胡涂、肤浅地问:  “这么说,我们快要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喽?”  “是的,为了迷惑重庆,出于安全的措施,汪先生假称下野出国,流亡新加坡,然后偷偷离开河内,前往上海……”  “那么,咱俩也一块回去吗?”  “当然。我们也要大摇大摆地杀回去。”  李大波露出了一个孩子般喜悦的笑容。“那太好了。”  “我知道,你又想你那位未婚妻了吧?”  “是的,我总是一往情深地眷恋着她。”  “我跟你不一样。一个男人总拴在女八的裤腰带上,能有什么作为?”  “倒是你说的那么个道理。”李大波探得敌人的详尽计划,又知道很快就可以离开这个异国他乡,心里完全踏实了。为了完全掌握住这个患了“幼稚病”的外交官,知道他喜欢别人吹捧他,李大波便顺着他的喜好,故意给他戴高帽似地说:“你这回出力这么大,一定会荣升高转了。我这次工作,全有赖你的指导和帮助,不然全凭我的能力可应付不了。幸亏有了你。”  听了李大波的恭维话,董道宁骄矜地笑了起来。  事情果然按照董道宁说的概要脉络进行着。为了齐头并进而又顺利稳妥地推动这项出逃计划,负责全部指导工作职责的影佐祯昭,又请了参谋本部派驻在台湾拓殖会社河内支社的代表门松正一少佐和同盟通讯社特派员大屋一道,协助和法属印度支那当局暗中进行交涉,经过十来天,到23日才得到了这个当局的谅解放行。当天河内的报纸便刊出了汪兆铭的大幅照片和已经下野出国的声明。这方法果然奏效,门前和房边左右的特工人员几乎销声匿迹,据说他们都急匆匆地赶往新加坡去了。  25日的黑夜,被叫醒的李大波,跟着董道宁坐上一辆黑色的轿车,跟在五辆汽车的后面,逃出了河内,在下龙湾以出产鸿基煤而著称的煤港,登上了一艘事先已雇好的七百五十吨的小船“凤安号”,驶向南海。那一天后半夜海上起了风暴,那“风安号”小船,像一片孤零零的树叶在大海的汹涌波涛中飘荡。李大波在漆黑的甲板上看见汪兆铭呕吐得几乎连肠胃都要翻倒过来,他的脸色黄到就像他吐出来的胆汁。  为了顺利地离开下龙湾港口不被任何人发现,五个日本人登上他们自己开来的“北光丸”轮船。商定在次日——26日两船在航途中的公海上汇合,“凤安号”小船上的人,再登上“北光号”一同航行。但是无论怎样呼叫,也没有联系上,“凤安号”方向不明,这使“北光丸”轮船上的影佐等日本人,急得跺脚,大伤脑筋。合手祷告,连呼天照大神保佑。  海洋是乌黑的,海水深不可测,小船时不时地被从天边滚动的涌浪吞没,那情景真瘆人,令人恐怖。汪兆铭像死人一般躺在窄小的床位上,陈璧君不由得跪在地上叨念阿弥陀佛,祷告菩萨保佑。周佛海也呕吐得像一堆烂泥。  董道宁很骇怕,他也呕吐得十分厉害。李大波虽然没吐,但心里也充满了阴森恐怖。  浩淼的大海,在它愤怒的时候,竟是这样疯狂和可怖!这是李大波最新的感受。他不知道跟“北光丸”失去联络,他们能否不葬身鲨鱼之腹而生还,死的恐惧和担心他的情报送不出去的忧虑,这两种情绪始终在他的灵魂深处颤抖。他躺在狭窄的铺位上,随着海浪巨大的颠荡,他忽而头朝上脚朝下;忽而又头朝下,脚朝上,小船时而被巨涌推向浪尖,时而被大浪沉入谷底,……  多么难熬的生死时刻!整个小船上没有笑声、说话声,甚至也没有哭声和叹息声,完全是一艘死亡之舟的可怕沉寂!  经过了漫长的四天四夜的风吹浪打,海面上的季节风暴终于趋向平缓,在28日的下午,小船行驶在汕头的海面上,两条船终于相遇了。  “北光丸”渐渐地靠拢了“凤安号”,五个日本人如释重负般跑到甲板上,在晚霞的夕照中,露出金光闪闪的牙齿,向小船微笑着欢呼招手,一边高兴地喊着:“半栽!半栽!①”  “凤安号”的小船上,也引起了巨大的欢欣。汪兆铭和周佛海,由两个人架着胳臂,来到甲板上,在他们那萎黄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他俩觉得仿佛死过去了一次,现在又活过来了。他俩被人架着,换到了“北光丸”这艘吨位大而又舒适的军舰上。然后继续穿过台湾海峡,平稳地航行着。  --------  ①“万岁”的日语发音。  “北光丸”在进入东海之前,绕过富贵角,金山,驶进了台湾的基隆港。轮船在这里靠岸,停泊,然后上水、加煤,补充食品,又经过几天几夜的航行,到5月6日,“北光丸”才到达了上海。  为了保密,汪兆铭没有下船,继续留在船桥上的头等舱房里。他已恢复了精神,消除了旅途的劳顿,他每天喝淡味而浓缩的鸡汤来补充乘“凤安号”小船时消耗的体力。李大波在船桥的甲板上,看见他身穿紫色丝绒的睡袍,在温暖的铺着地毡的舱房里,带着思考的神态踱步。  6日的中午,从东京赶来的今井武夫,乘着小舢板,来到“北光丸”船上。轮船停在近海,就在船上的大会议室里,举行了第一次会谈。  会谈持续到5月8日,汪兆铭一伙人才上岸,住进极为保密的日本大和旅馆,单等日本政府对他命运的安排。  就在5月8日会谈结束后,今井武夫挟起他鼓鼓的公文包,急忙乘专机赶回东京,马不停蹄地向陆军大臣和参谋次长汇报这次“渡边工作”①的全部交涉过程去了。  --------  ①“渡边”是常见的日本姓氏,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用来作为高宗武、汪精卫一派诱降活动的代号。  在等待回音的日子里,李大波不敢出外联系,也不敢越雷池一步,深恐暴露目标。他努力压抑着内心的焦灼,坐在楼上的屋里,隔窗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来解他被失掉自由的苦闷。这样的日子过了将近20多天,到了5月底,才有密使来传达,日本军部与政府同意在东京接待汪兆铭。  那是30日的晚上,在住室里只有李大波和董道宁两人的时候,李大波试探着说:  “董先生,我的任务大概可以结束了吧?”  “是的,我们明天将飞往东京,你就不必去了,现在,等我们一去日本,就没什么保密的了,你帮我们很好地完成了这次特殊的任务,尤其是我们俩同室居住,关系处得很好。我想新政府成立后,我还欢迎你来南京,和我一块儿供职呢。”  “那太好了,我先谢谢你。”  “你回哪儿呢?在上海,还是回东北?”  “先回东北老家,还要在那里替家父经营买卖。”  “好,那我们算算帐吧。”  董道宁兼管财务,他按着月工钱给李大波算清了工钱。  第二天——5月31日一早,吃罢早餐,汪兆铭神情喜悦地率领他的喽啰,乘轿车驶向机场。  李大波给他们送行。在机场专门停着一架日本海军的军用飞机,这是飞往日本追滨海军机场的。李大波在心中数了数人数,除汪兆铭、陈璧君外,还有周佛海、梅思平、高宗武、陶希圣、董道宁、周隆庠等一共是11名大小汉奸。日本的东道主是影佐、犬养、矢野等5个人,今井武夫已留在东京,等待他们。  李大波站在机场上,望着这架罪恶的飞机,在闪烁的阳光下,在跑道上由滑翔慢慢地腾空起飞……  李大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觉得呼吸自由了,身在敌营半年的时光,是多么漫长而充满险情啊!他慢慢地走出机场,发现没人在后边和左右跟踪,他就回到旅馆收拾东西。夜晚,他提着一只手提包,沿着外滩信步走着,黄埔江浑浊的江水,就在他的脚边哗啦哗啦地拍岸。然后他乘车来到了霞飞路。周围没有人,他钻进了那条夹道似的里弄。  照例是朱丽珍给他开了隐藏在藤条枝蔓中的小铁门。他刚一进屋就高兴地说:  “我可完成了这次任务了,看吧,我的情报全写在这里了。”  陆晓辉听了李大波绘声绘色的汇报,好像他也身临其境一般,他说了不少代表党组织鼓励李大波的话,最后,李大波要求他即刻回津,他说:“真的,晓辉同志,我真是归心似箭啊!我还不知道天津怎样了,所以我很着急。”  “好吧,那我们就不留你了。你的全部情报,将尽快地发往延安。你不用惦记着。”  李大波又把他挣来的钱,分一半递给朱丽珍。  “丽珍,收下添补过日子吧,还是我那句话,要吃一点营养品,我们怎么样也得坚持到把日本打出中国去吧?没有好身体怎么行呀!”  朱丽珍笑着收下了他的钱,又从衣柜里拿出那件李大波给红薇买好的红毛衣。“别忘了给红薇带上这个。”  因为是夜里两点钟的北上火车,朱丽珍特意给他包了猪肉干菜笋馅上海风味的云吞的夜宵。他们边聊天边喝云吞,到十二点半钟,他坚决谢绝了陆晓辉和朱丽珍的送站,自己独自一人提了手提包,乘上一辆环城夜间的公共汽车,赶往火车站。他进站的时候,正好登上那辆从上海开往天津的列车。  在他生命的里程中,他又艰难地走完了一个重要的人生驿站。  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心绪是激动而复杂的,他又想起了他的第18章 被捕一  方红薇这半年日子过得非常艰难。沦陷区日伪的统治越来越严,动不动就要把人抓到日本宪兵队去灌凉水,或是逮到“兴亚院”去“矫正思想”。警察和治安军总在大街上开着铁闷子车徘徊,而保甲长则在小巷中,竖起耳朵搜集“共党”“八路”的“嫌疑犯”。同时,她从党的秘密指示文件上又得知蒋介石在重庆秘密颁布了《共党问题处置办法》和《沦陷区防范共产活动办法草案》。躲在天津英法租界的重庆特工人员,又暗中加紧了对真正抗日分子和中共地下人员的监视和破坏,他们甚至以匿名信的方式向日寇告密,不惜“借刀杀人”。所以,红薇不仅要积极谨慎地进行党分配给她的工作,而且还要特别警惕日伪持务的跟踪,更要防范重庆特工人员的盯梢与告密。她的精神异常紧张,生活也失掉了规律,加上她在工作之余,只要稍微闲下来,她便揪心扒骨似的惦记着李大波的安危,算计着他的归期,有时她甚至神经质地总往坏处想,有几次她被噩梦吓醒,眼泪沾湿了衾枕。  她比在树德里住的时候,人几乎瘦了一圈儿。  为了不暴露转盘村王万祥的地址,红薇又在西窑洼那个贫民居住的地方找到了两间土坯的茅屋,仍旧带着王妈妈和鱼儿组成了一个新家庭。一改过去上流社会的打扮、衣着,而改换成劳动工农的短打扮,很像一个工人家属或是农村的年轻小媳妇。她定期地和杨承烈见面,领取指示、文件、报纸和做情况汇报。杨承烈现在已搬离了法租界,因为他发现他的隔壁因有一个在北洋饭店和盐谷医院暗杀《满洲晨报》社长白逾桓,和《国权报》社长胡恩溥①的枪手被日法当局联合搜捕,暴露出这里是“军统”天津站的老窝儿。后来这所楼房住进了新主人,是伪装寓公的日本特工人员,他们倾注全力捕捉躲在租界地的共产党的地下人员。自从近卫发表了第三次声明,涉及到在沦陷区收回租界的问题,这些租界的公部局跟日本的关系也比以前缓和了很多,在逮捕抗日人员方面,租界不仅不再刁难还主动予以配合。这样,杨承烈便不再在这里居住了。如今他搬到了金钢桥北路西东窑洼一条狭窄的土路大街上,开设了一爿小小的文具店做为掩护。他那营业照上的名字是郭鹤年。红薇每次来汇报工作都拉着鱼儿,装作给孩子买铅笔和大仿红模子、电光纸等,所以绝少惹人注意。王万祥来的时候,则拉着人力车,装着为文具店拉货和卸货,隐蔽得非常巧妙。鱼儿很喜欢到文具店来,他高兴得到花杆的铅笔、印着狮子老虎的铁铅笔盒和五光十色的电光纸。他每次来都欢喜得像只登枝跳跃的小鸟,又活泼得像条在水中打跳的小梭鱼一样。要是很久不来了,他就拉着红薇的手说:  --------  ①白逾桓和胡恩溥,这是两名文化汉奸。于1935年5月,先后在北洋饭店及盐谷医院被打死。事发后,日本驻屯军司令梅津美治郎及日本总领事川樾茂,为此曾向驻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及北平军分会提出罢免天津市长于学忠之无理要求。  “姑姑,咱怎么不去小文具店啦?那郭叔叔对我真好,还给我饶了一块大橡皮和一个转笔刀儿。”  “鱼儿,乖孩子,听话,等你使完了那些东西,我就带你去买。”红薇哄弄着他说。  红薇虽然在这半年里历尽了艰辛,但她也得到了长足的锻炼,增长了工作才干。唯一能支持她工作和解除她因思念李大波而产生的精神苦恼的动力,是从根据地不断传来的打击敌人的好消息。那些击溃敌人数十路“扫荡”的胜利,鼓舞着她的精神,使她感到即使是在漫长的黑夜,也有一盏明灯像大海上的航标一样,在指引着她的征途。在暗夜中,她常披衣而起,为她遵化老家子弟兵英勇的反扫荡和揭竿而起的联县农民大暴动,在心里默默地祷告。她不信理查德宣扬的那个上帝,但她却身不由己地向上苍祈求保佑。她也不时地想家,惦念父亲和弟妹,惦念延年大伯和大娘,她不知道家里的粮食收得是否够吃;柴禾是否够烧;青石板的屋顶是不是碎裂漏雨;山坡上的柿子树,是不是长了虱子和柿蒂虫?总之,在这一点上,她依然是一个为家庭操心、非常思念家庭的农村姑娘,农村的一切,都使她魂牵梦绕。  她是在精神煎熬、恐惧又内心充实、欣慰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中度日的。  那是初夏的一个夜晚。从河滩那边刮来带有烂泥臭味的风。王妈妈和鱼儿都在另一间小屋里睡着了。她这间刚转过身的斗室,关着窗户,挂着窗帘。在如豆的灯光下,红薇正伏在小木桌上聚精会神地写着传单。  噹,噹,噹。传来轻微有节奏的叩门声。她忽然一惊——这是大波一向的叩门声,会是他吗?她急忙站起身,要去开门,且慢!她在叮嘱自己。  噹,噹,噹。又是一阵稍大的叩门声。她谛听了一下,赶忙收拾桌上摊着的东西,把还没写完的纸片塞在炕洞里,她才去开门。  独扇的小排子门开了,门外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他戴着一顶鸭舌帽,低低地压在额头的眉宇间,阴影遮住了他的脸。朦朦胧胧的月光和闪瞬的星光,在地上投下了长长的身影。  “是我,红薇!”  她听出了那熟悉的声音。啊,是李大波回来了!她兴奋得几乎晕倒在他的臂抱里。他把板门拴上。还没来得及进屋,就在那巴掌大似的小院里,她疯狂地亲吻着他,把两只胳臂吊到他的脖子上。  他把她搂在怀里,抱进小屋里去。他吻着她的嘴唇、面颊、眼睛、额头、脖子和头发,他在她的耳畔轻声地说:  “真把我想坏啦!让我好好地看看你……啊,你打扮得真像一个村姑!这也很美!”  红薇给他把帽子摘掉,露出过长的浓发,见他穿一套铁路员工的旧制服,便仔细端详着他的脸。  “你倒不瘦。”  “怎么能瘦呢?”李大波热得脱掉制服上衣,说,“跟那群王八蛋在一起,成天价喝王八汤,吃王八肉,这群家伙吃喝玩乐,全保养得可仔细呐!”  王妈妈老人睡觉轻,她在枕上侧歪着耳朵,听见了门上的响动,一边纳闷谁会这么晚还串门子,一边便坐起身来。后来她听见就在窗根底下的亲嘴声,她知道是李大波回来了,赶忙穿上有算盘疙瘩的大襟褂子,惦念着大波还没吃饭,便起身准备给他煮挂面卧荷包蛋去。  她在窗根底下咳嗽两声,意思是知会屋里的人,然后才推开门,走进屋去。  屋里,他俩都从拥抱中分开了,规规矩矩地坐在小桌旁的椅子上。  “呀,万顺,你可回来啦!”王妈妈乐得双手合十,眼里涌着泪花儿,“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你这一出远门就是半年,可把我们惦记死啦,上天有眼,又把你给送回来了。”她撩起衣襟擦着眼泪,“万祥也为你成天价悬心哪!”  “妈妈,我去河滩看了他才到这儿来的。”  “我忙去做点东西给你吃吧。”  “千万别麻烦了,黑灯瞎火的。我这儿给你们和鱼儿带了点南方的小吃食,吃一点就行了。”  “嗐,那干喳喳的,吃了那滋润呀,我给你做点稀的喝吧。”  说着她就走出屋,在小厦子里挑开了封着的煤球炉子。  “支锅燎灶儿的,不会惊动邻居吧?”李大波问着红薇。  “你新来乍到不知道,这地方住的差不多全是上三班倒的工人,钢厂的工人啦,纺织厂的女工了,还有不少耍手艺的泥瓦匠、木匠、拉排子车的苦力啦,白天黑夜都一样,白天有下夜班睡觉的,夜里有上班出去走动的,所以,咱做饭,夜里有什么活动,显不出来。”红薇很得意她选择了这一带穷苦劳工的聚居区做为党的活动据点。  李大波赞扬着说:“那太好了,这便于咱们隐蔽。”他欠起身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夸赞着说:“亲爱的,你真聪明!”  不一会儿,王妈妈便端来一大海碗加了芫荽、紫菜、小虾皮和香油的喷香的挂面卧果儿。“趁热,快吃吧!”然后她交叠着双手坐在炕沿上看他香甜地吃着,仿佛她看她的儿子王万祥一样亲昵、关心。直到李大波把最后一口汤喝完。“啊!这多舒服哇!冷风热气的,在外受了半年的罪,回家来好好歇歇吧!哪儿也不如家好,俗语说:‘千里有个家,八十有个妈’,一点不假。”她说完,又提来一壶开水,“洗洗脸,烫烫脚,可解乏哩!”  李大波洗罢脸,又在热水里泡着脚。真舒服,一个游子从漂泊的地方归来,还能期望比这更亲切、更温馨的吗?“妈妈,在外边,我真想你们哪!回到家是多么幸福啊!”  她等着李大波洗完脚,端着盆边往屋外走边说:“行啦,你俩说说体己话儿,早早歇着吧!”  王妈妈回到她那间小屋去,红薇和李大波也躺到炕上了。刚才有灯光,窗上招来不少小蠓虫和从河滩那边飞来的蜉蝣,他们吹熄了灯。  红薇枕在李大波的臂挽里,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儿。李大波简短地跟妻子说了说这次的特殊任务,但他遵守党纪不能详述。红薇很懂这些,也不多问。最使她高兴的是关于朱丽珍的情况。一说到她,红薇甚至高兴地坐了起来。  “哎呀,真是太巧啦,日军在南京大屠杀的时候,我最惦念她了,真万幸,她死里逃生还活着。你知道,我俩多么相好,没有她那次搭救,我怎能逃回老家呀!我从修道院里的管道爬出去跳到秦淮河,还是她从家里拿来她弟弟的一身衣服,我剪了短发,才逃跑的呢!唉,想不到她的全家都死在日本的屠刀之下。她真可怜啊!我恨不得能见到她,她参加了咱的工作,为打败日本鬼子抗战到底,真好……”  “我替你送给她一件毛衣。”  “那太应该了,给她一座金山银山,也报答不完她当初对我的恩情。”最后她又非常激动地补充说:“可惜我们不能接她来跟我们在一起生活,我真想捧出我的心让她看。”  刚刚升上中天的一轮明月,把它那银辉的月光洒满了小屋,辉映着她那美丽的脸庞和妩媚的大眼在暗夜中熠熠闪光,她是那么兴奋,那么激昂,那么动情。他一把把她拉入怀抱,热烈地吻她。  “你的小样儿真美!快来吧,我多想你呀!”  “我也一样想你……”  远处,不知是从哪棵树丛里,传来了夜莺动听的鸣啭。这是一个多么朴素无华的美好夏夜。  第二天清晨,鱼儿听奶奶说李大波回来了,便跑到红薇的小屋来。红薇已经穿好了衣服,可是李大波虽然已经醒来,但还没穿衣服。鱼儿高兴地扎煞着两手扑到李大波的身上,亲吻着他的脸颊。这孩子不拾毛篮,已经出落得整洁和非常俊秀了。他现在上了小学二年级。他带着顽皮的神气,用一个手指在脸蛋儿上拨拉着:“没羞,没羞!叔叔,奶奶不让晚起,你还偎窝子下蛋呀?”他开始恶作剧地掀他的被单,忽然发现了什么,高兴地跳着脚儿说:“真不害臊呀,叔叔,你没有穿裤子,光着腚哩!哈哈!”  王妈妈在小草厦里用炽炉烤窝头片儿,听见鱼儿的喊叫,便进屋申斥着说:  “鱼儿,你又‘讪脸’啦!快出来,让叔叔穿衣服,叔叔昨晚很晚回来,太累啦,哪像你平时撒懒偎窝儿不起来呀!”  鱼儿吐吐舌头,跑出去了。红薇含羞地微笑着说:“快穿衣服起来吧,要不,他又要跑回来掀你的被窝儿啦,这孩子真淘气。”  “我很喜欢他,”李大波赶紧先蹬上裤子,“如果日本鬼子没侵入中国,我们也没有这么重的任务在身,我真想要一个孩子,你给我生个女儿,长得像你那么美,那该多好!”  红薇的脸颊顿时烧起了红霞。她娇嗔地打了他一下。李大波穿好了衣服,洗完了脸,便把他的手提包打开,像献宝似的给大伙儿分他带来的礼物。他先把那件红毛衣给红薇披到身上,她那美好的仪容就像五月鲜艳的石榴花。他给王妈妈买了一件深蓝色对襟的绒衣,一身深灰的裤褂布料,给鱼儿的礼物是一个带挎带的书包、一身有裤兜儿的学生服,还有一双小球鞋。他招呼着鱼儿,来领他的礼品。  他快活地跑进来,又试衣服又试鞋,然后又把书和本都从旧书包里掏出来,放到新书包里去。快活地在屋里蹦着。  王妈妈走进屋来说:“鱼儿,把新衣服脱下来,留着过年穿,现在不年不节的穿,糟踏啦!”  鱼儿不肯脱。王妈妈把他揽在怀里给他往下扒。“你别存不住隔夜的屁!听话。”  “喂,快看,谁吃这好吃的?”李大波提着一包点心和一包糖果,逗引着鱼儿,鱼儿才让脱下衣服,他窜过来说:“啊,叔叔是给我买的,叔叔在河滩那时就总给我买好吃的。”他接过枣泥馅的点心大口地吃着,摇晃着小脑袋,“叔叔真好!”  “还有好的哩,”李大波拿出了上海的小食品:胡桃夹心的云片糕、瑞芝斋的黑芝麻豆酥糖、五香小核桃、松饼等等,都摆在炕席上。鱼儿扑过来,扎煞着两臂,高兴地宣布着:“都是我的!叔叔,你真好,我真高兴你出远门,净带好东西来……”  这孩子气的话,把大伙儿全逗乐了。王妈妈哄着他说,“留起来,慢慢吃,别像猫啊狗儿似的那么护食,看撑着你。”  李大波的归来,给这个小小的家庭,带来了巨大的欢乐。因为除鱼儿外,都意识到他们所从事的事业是正义而神圣的,所以他们的精神和心灵都那么充实。  生活,又回到了以往的轨道。  夏末秋初的季节,有一天晚上,李大波没有回来。王妈妈在炉子上给他煨着小米稀饭,红薇像每次那样,坐在小桌旁的椅子上,边看报纸边等着他。鱼儿做完功课,吃了饭,早就睡觉去了。  时钟一遍一遍地敲过,王妈妈做着针线活,时不时地打着盹儿。时钟打过12点以后,王妈妈突然激灵了一下,困盹儿完全消失了。她看了看红薇,仍然坐在那里,两人都打着哈欠,互相望着,彼此都不敢说出那不祥的揣测。红薇再也坐不住了,她焦急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一惊一诧地听着门外的响动。  连日来,敌人在“强化治安”,“整肃思想”,风声很紧,不断有人被捕,户口也查得很严,每晚都有宵禁。可是李大波因为工作,要在晚上出去联络人,找人接头,开宣传会、小组会,不能留在家中。许多工作都要靠黑夜的掩护去做。晚饭后他出门的时候,红薇和王妈妈都要照例嘱咐他早点回来,他连连答应着说:“放心吧!我一会儿就回来!别惦记我。”  但是,他却不曾回来。红薇心里默念着,但愿他是因为戒严留在外边了;但转念一想,作为伪省公署的秘书,他是有“特别通行证”的呀!……这真是凶多吉少了。  她们溜溜地等了一夜,他也没有回来……  李大波在7点钟走出家门,想去杨承烈那里谈工作,刚走出不远,一穿过天纬路,他便发觉身后有人跟踪。为了试验他的感觉是否准确,他加快了脚步,那人也加快了脚步,他迅速过了金钢桥,想混到人群里走失,但那尾巴竟然没甩掉;他只好在东北城角蹿上一辆电车①,谁知那个特务也跳了上来,把住后门。车上拥挤,李大波在东南城角那一站,从前门跳下电车,可是那个盯梢的人在后门也跳下车去。李大波只好用最快的速度,想通过日租界的旭街,进入法租界①躲避,以便脱身。正在这时,那人瞄准了被追踪的人,紧跑了几步,伸手抓住了李大波的衣领,然后拍着李大波的肩膀,嘿嘿一笑龇着一口细小的白牙说:  “喂,李先生,久违啦!你让我好找哇!”  --------  ①解放前天津的电车不分“路”,而用不同颜色的牌子来分线路,有红、黄、蓝、白、绿等牌。老天津卫的人都很熟悉。  ①当时,日本还不能进入英法租界捕人。除非事先协商好。  李大波一个回手,掰开了揪住他脖领的那只手,抬头看这人一眼,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猛吃一惊:原来是曹刚!  “哈哈,老兄,少见啊!你还认得在下是谁吗?”曹刚摘下墨镜,带着得意洋洋的神气,眨动着他那一对小耗子眼,狞笑着。  李大波屏住心跳,强制自己镇静下来,故意装出生疏的样子说:  “先生,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得啦,你别再装洋蒜了,”曹刚冷笑两声,“章幼德,扒了你的皮,挫了你的骨头磨成灰,我也认得你!你差点给我送进狗肉柜子里去!”  “岂有此理,无理取闹,你纠缠什么?!”李大波拼出全力把曹刚推了个趔趄,摔到远处,来了个大马扒,嘴啃地。他乘势飞跑起来。  他一口气跑过旭街,钻进南市。这里是天津卫有名的“三不管”,人称这里胡同有三千,妓院有三百,此时正是华灯初上,各妓院门前争相挂出彩灯、花名牌、大照片,鸨娘和“茶壶”正站在门灯下招揽嫖客。这时人潮如织,南市大街过往的人流,摩肩擦踵,打头碰脸,李大波一下钻进人群,然后溜进厕所,进行快速化妆。打开他拎着的手提包,把他随身带着的仁丹胡须,沾在人中上,戴了一顶贝雷软帽,换了一件银灰色派力丝的西服上装,戴一副深茶色眼镜,等他从厕所走出来时,俨然是一位日本银行高级职员的派头。  恰在这时,曹刚爬起来,也正直眉瞪眼地追到南市里来。李大波在不远处的人流里望见他用两手拨开人们跌跌撞撞、慌慌失失地小跑着,伸长脖子,摇晃着脑袋东瞅西看地寻找着,李大波一个闪身走进一家叫“红玉书寓”的妓院,这次几乎是擦肩而过,曹刚竟没能认出李大波来,这次寻猎,他只好失之交臂了。  李大波进了妓院,胡乱溜进第一间屋子,就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哭得肿着红眼泡,一见进来个男人,吓得躲在墙角里。鸨娘跟着进来,陪着笑脸说:  “客官,您请。这姑娘是我才从出美女的胜芳镇买来的,是个‘雏儿’,还没接过客。是‘开苞①’过夜,还是打打‘茶围’,都随您的便!”  --------  ①开苞,即处女第一次失身接客,这比平常的价格要贵上数倍。  李大波想了一下,便说:“随便喝杯茶,歇歇脚儿。”“那好,”老鹉锼担骸靶『苫ǎ鹂奚プ帕常桓鲂δQ煤玫馗遗憧停悄闼藕虿恢埽米锪宋业闹鞴耍⌒淖湃媚愣缀谖荩晕业钠け蘖耍 闭馐保磐獯闯橙律幼攀且淮钌骸奥枥霭妥樱疃孔樱愀业沧爬弦牡蓝坷弦抢此讶说模?  李大波在屋里听出是曹刚的声音,不由心里一惊,在内心筹划着是这样化妆硬挺过搜查还是第二次逃跑。有经验的鸨娘,这时快速迎到门口,她三十出头,长得欢眉大眼打扮得十分俏丽,有些妓女还不如她富有肉感和魅力,所以常有嫖客叫她的条子,她自己也经常接客。  “哎哟,我以为是谁?原来是曹大官人,曹科长呀,您可是咱的老主顾啦,干嘛今个这么气哼哼的呀?”老鸨娘挽起曹刚的胳膊,就向大客厅里走。  曹刚气急败坏地说:“我是在逮一名共党逃犯,可是他还横拦竖遮的,我怎么不来气!”  老鸨娘一听这也吓坏了,她生怕这影响生意,便死拉活拽着说:  “哎哟,你一说逮什么共产党啥的,快把我的魂儿都吓跑了。他是我的‘插杆儿①’,您冲着我的面子,别跟他致气!说实话,我们这地方哪敢‘窝匪’呀!没那宗事儿!您可别找词儿砸我的饭碗呀,您可别忘了,是我们这些下处交的税,才养活着警察局和你们,要是把我们的生意搅坏了,纳不了税,您吃谁去呀!来,走吧,我找个头牌姑娘陪陪您,白天就‘拉铺’②,我保准不要一个大子儿!奉送,还不行吗?”鸨娘一个劲儿卖俏撒娇,缠磨着曹刚,硬把他留下了。  --------  ①“插杆儿”即妓院对姘夫的俗称。  ②一般的嫖客在夜间过夜,白天性交,行话称“拉铺”。  院里很亮,泡子灯照得通明,李大波从窗玻璃里把这一切都看清楚了。他定了定神,喝了一杯清茶,便按价搁下打茶围的份子钱,还是那套化妆,赶紧走出了“红玉书寓”,终于甩掉了这个盯梢的尾巴曹刚。  这时,电车已经收车,李大波只好走回家去。听到拍门的暗号,红薇和冲盹儿的王妈妈都惊醒着来开门。红薇乍一看到来人这副打扮,倒吓得一怔,连退两步。  “别怕,是我。”  红薇把手掌放到心口窝上,长出了一口气。  “哎呀,你可回来了!我的心都提到嗓口眼儿上啦!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呀?”  “别提了,真倒霉!快给我一碗水喝。”  红薇递给他一杯温开水,他一口气喝下去,然后才说:“碰上了曹刚这小子盯梢,好不容易才把他甩掉。”于是他简短截说,把刚才经历的险情学说了一遍。  王妈妈在屋角里冲着观世音菩萨双手合十祷告了一会儿,便到小厨房去给李大波热饭菜。  红薇经过这一阵虚惊,精神一直还没松弛下来。她沉思了一会儿,便说:  “大波,我忽然有个想法,天津这儿有艾洪水和曹刚,是我们的死敌,工作环境太险恶了,有时可能是无谓的牺牲,我们是不是把这些实情向组织上说明一下,把我们的工作环境换一换?”  饭已经热好了,李大波饿的咕咕叫,他便坐在桌子前大口地吃起来,想着红薇提出的那个问题。是的,红薇的话是有道理的。在那些年,由于他的出身,也曾引来不少磨难,幸好从“一二九”运动后,党派来刘少奇担任北方局的书记,才纠正了许多过火的作法,他是属于那种坚定的实干派。他忽然想到当年他与表弟在南开大学时的辩论。他对表弟艾洪水那种“为渊驱鱼,为丛驱雀”的高傲态度,进行过深刻的批判。可是万万想不到当年在党内唱高调的表弟,竟成了今天捉他的仇人……  “大波,……你不会觉得我是害怕了,或是懦弱了吧?”红薇见李大波没回答她的话,便有些悚悚怛怛地说。  “不,亲爱的,我也闪过这种念头,也有过畏难情绪,可是我又想,我们不干谁干?我们在这里已经打开了局面,如果换人,工作又要从头做起,为了革命,我们还能说什么呢?所以,再艰难,我们也不能提出别的要求了。”李大波吃完他这顿晚饭,他拉起红薇的手,抚摸着,像哄小孩似的安慰着她,然后又嘱咐她说:  “小薇,像刚才你所说的那话,永不再说,因为有些同志思想过激,会误认为你是胆怯……这,以后你入了党,就会得到这方面训练的,好,我们歇了吧,我太紧张,也太累了。”  红薇打发王妈妈回到自己屋里去安歇,她收拾碗筷,又给李大波打好洗脸水、洗脚水。李大波好歹洗了洗,便躺到板铺上。他觉得红薇今晚的思想沉重,他应该给她抚慰、温存,但更主要的还是让她思想上有一种坚强的准备。  他把她的窈窕的身躯搂在怀里,亲吻着她说:  “亲爱的,让我好好亲亲你,你的小样儿多逗人!啊,别再紧张了,我这不是从虎口平安地逃脱了吗?”  红薇嘤嘤地哭起来,她心里不知怎地升起一种委屈的感觉。她在李大波脸前,总是那么娇弱。  “别哭,你应该高兴才是。往后,你一定要在感情上坚强起来。”李大波说,“你想想,如今大敌当前,我们既然选择了抗击敌人的这条道路,那就是说,我们随时都有生命危险,都可能牺牲性命,有了这种准备,就会坚强得多。小薇,倘使我真的有一天没有回来,……我希望你能坚强地挺过来……”  红薇用手堵住了他的嘴。“不,别说了……多可怕……”  窗上透过一明一灭的光,寂静的夏夜,窗外正打着露水闪。大滴的露水,落到瓜架上那肥厚的丝瓜叶上,有一只蝈蝈,顺着藤蔓轻轻地往瓜叶底下爬动。  李大波已发出均匀的鼾声,而红薇透过露水闪的光亮,一直出神地望着李大波。  “啊!如果日本人不窜到我们的国家来打仗,这该是一个多么宁静温馨的夏夜呵!……”红薇想着,忧愁地发出长长的喟叹。二  李大波醒得很早。但他刚坐起来,便觉得腰腿酸痛,他又躺下,把腿伸直,活动脚板,抻抻大筋,昨天因为没车,他走的道儿太多了。他又躺了一会儿,一咬牙,才跳下板铺来。他简单地吃了早点,便出门到东窑洼文具店找杨承烈来汇报昨天发生的情况。  杨承烈听后,紧皱着眉头,说道:  “曹刚、艾洪水这两个家伙,对我们的威胁和破坏太大,特别是艾洪水,他对你太了解,如今他成了叛徒,破坏力就更大,我们能不能想个办法,把这两个家伙除掉?”  他俩开动脑筋想了许多办法。他们说:可以组织手枪队夜间去“掏窝”,可是曹刚家的深宅大院,门禁森严,很难进入,而艾洪水又宿无定处,或眠花宿柳,留在妓院,或是深夜不归,就伏在中华通讯社办公桌上睡着,门上警卫颇严;又想出一个办法是诱他追捕,到我们引诱的地方,游击队员就可将他消灭。……商议半天,在敌人统治的沦陷区搞这种特殊方式的武装斗争,十分困难,且成功系数不大。  说到这里,杨承烈叹息数声,从炕席底下拿出一个小册子,递给李大波,气愤地说:  “你看看这个东西吧,这是我前几天才从津委会带回来的。”  李大波接过那个小册子,封面上贴的是“大劈棺”戏文,掀开里面是蒋介石秘密颁布的《共党问题处置办法》和《沦陷区防范共党活动办法草案》①,李大波粗略地看了一遍,心里也十分气愤。他说:  --------  ①《共党问题处置办法》及《沦陷区防范共党活动办法草案》于1939年2月间拟定。于当年12月20日予以公布。  “蒋介石这老家伙,在西安被迫答应国共合作,共同抗战,实际上他没有一天忘记消灭共产党,他日失千里,躲到峨嵋山,我们和敌人浴血奋战,他恨不得来个‘借刀杀人’,让日本消灭我们。现在,他不仅在重庆制订限制共产党的活动,而且还要在敌人沦陷区内来防范我们,这不是和日本暗中合作和帮助敌人是什么?!”他愤恨得把拳头在柜台桌上敲得山响。  “所以,在敌后这个抗击日寇的担子,只有我们共产党、八路军来承当,”杨承烈吸着一支烟说,“如果说我们过去还天真地对国民党存有什么幻想,看了这两个蒋亲自签署的秘密文件,也就应该猛醒了。这次我回冀中军区根据地,又知道了不少情况,蒋介石为了掌握咱这地方,新委派了一位国民党河北省主席,此人就是鹿钟麟,他本来就是制造‘摩擦的专家’,这次他又衔着国民党中央社会部长陈立夫的密令①,指示他“联络上层友谊,建立下层基础,于工作绝不可稍事退让”,他带着一套人马,一到南宫,就宣布取消我们的冀南行政公署,重新委任专员,和我们抗日民主政权对立,为了团结他共同抗日,刘伯承、宋任穷和邓小平、彭德怀都曾和他会谈过。希望他能以抗战大局为重。就在这位鹿长官一味跟八路军闹磨擦的时候,贺龙指挥一二○师在河间的曹家庄打了一次伏击,歼灭了日军五百多人,缴获了一百八十辆的大车用品;冀东的包森支队年唤兴部在遵化北山活捉了日军宪兵司令——日本天皇表弟赤本大佐②;聂荣臻指挥杨成武部在涞源击溃了日军一千六百多人,号称“名将之花”的旅团长阿部规秀中将被击毙③。啊,大小战斗太多,我都记不过来了。总之,听听这些,还让咱们在白区坚持工作的人心情振奋些。不过,咱们熟悉的战友也牺牲了不少。唉!无论是根据地还是沦陷区,各有各的危险。大波,我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是不是暂时回避一个时期?”  --------  ①1938年12月5日陈立夫的复电。  ②具体时间为1939年4月26日。  ③时间为1939年11月7日。  “到哪儿回避呢?”李大波听了杨承烈说了那些有关根据地打胜仗的消息,心里很受鼓舞,听到让他暂时回避,他苦笑了一下,摊开两手,“在我们国家,眼下哪儿还有一块没有危险的净土呢?在根据地,平常还可以,但敌人经常出来扫荡,我们也要每夜出去破路,挖沟,拆铁轨,哪样没有危险?别提这些了,就这么干吧,以后更加小心就是了。每个中国人到了这关头,人家都在卖命,我们在白区工作的人就气馁了不成?哦,我向你只是汇报情况,绝没有这种意思。”“我当然能理解你的心思,”杨承烈抓住了李大波的手,在他要去上班的时候,杨承烈安慰着他说。  “好吧,我去上班了,发生什么情况,我会随时向你来汇报。”  “再见,多保重吧!”  今天是敌人卵翼下的河北省政府和天津市政府分家的日子。日本的军队一直向中国的内地深入,河北省政府为了实现管辖,省会决定迁往保定。原任省长高凌霨,因为年事已高,不愿再去保定,便留任了天津市长。一直隐藏在高公馆做高凌霨秘书的李大波,得以留在天津,还做他那份工作。  正因为今天是接交的日子,李大波辞别了杨承烈,便提前赶到三马路把口那座高门楼深宅大院的高公馆。  北上房屋里,八十多岁的高凌霨,刚被仆人叫醒,两眼惺忪,两腮松垂,亚麻似的须发扎蓬着,听差扶他披衣坐起,正倚在暖阁里喘气,这位当年李鸿章北洋大臣衙门的老官僚,头脑已有些昏愦,日本人请他出来维持局面,他以为民国以来闲置多年如今又恢复高官爵位,所以上班理事,从不延误。在仆人的帮助下,给他穿好了宝蓝色的洋绉长衫,黑纱罗的马褂,头戴一顶红算盘疙瘩的黑缎子帽盔,装扮起来,活像从棺材里走出来的一具僵尸。他仔细洗过脸,戴上假牙,刷好那一把银白的胡子,胸前挂上象牙胡梳和装着鼻烟的内画壶,才开始吃那顿盛丰的早餐。  李大波在桌上帮助他收拾文件和公文包,这是他每次做得最细致的工作,因为他必须先整理来函,先阅读后向高复述,所以,他是光明正大地阅读那些成摞的来件,当然他也就常从这些文件中得到许多有关敌人的机密材料。  高凌霨终于吃饱喝足,也打扮齐毕,由李大波搀扶着登上那辆古老的林肯牌汽车。由于1937年7月30日那天日本以二百架次的飞机对天津狂轰滥炸,位于天津金钢桥北岸那座李鸿章时代阔绰的老衙门已炸得片瓦无存,所以当今的傀儡政府不得不征用老军阀安徽都督倪嗣冲①的河北区空着的一处住宅办公。为了把这次接交仪式搞得隆重,所有的日本顾问都早早地挟着大公事包来到会议室等候。  --------  ①倪嗣冲(1869—1924)北洋皖系军阀,曾为袁世凯部属,升至安徽都督,支持袁世凯称帝。袁死后支持段祺瑞武力统一,派兵入湖南,1920年战败解职,长期在津居住,常与张作霖等有来往。  高凌霨的办公室在这座宅第连云的建筑中的第三进院落。仆人刚把盖碗茶捧上来,便听见门外一声喝喏:  “河北省省长池宗墨老爷驾到!”  一阵噼啪脚步声,围着一个小矮个人的男人,穿廊过院,向高办公的会议室走来。这人圆头圆脑,戴着玳瑁边的圆光眼镜,留着日本式的胡子和平头,穿一身豆沙色的日式短西服,手里拿着一把没有打开的折扇,迈着大步,精神抖擞地走进来,这人便是刚被日本人委任为河北省省长绰号“袖珍本”的池宗墨。这个温州纺织界的富商,终于取代了他的同乡殷汝耕,谋得了他垂涎已久的这一河北省省长的高位。新官上任,情绪高昂,身后跟着几名挎枪的随从和几名办公人员。  当池宗墨面带笑容走进议事厅时,高凌霨板着一张白胖的大扁脸,竟没有理喻池宗墨。这是因为李大波得知高和殷汝耕的同省之谊,巧妙地把池宗墨如何在日本宪兵队诬告殷谋反而使他大坐板房的事情讲给高凌霨听过,现在一见,老头子吹胡子瞪眼正酝酿一肚子气。他不但脸上冷若冰霜,更没有官场酬酢流行的礼仪站起身来表示迎接。骄横的池宗墨已感到这种少有的冷漠和不礼貌,在这位有名望的耆老面前,也只得无可奈何的忍受。他刚在对面桌旁坐下,这时走进一个身穿西服革履、趾高气扬的人来,他已感到议事厅的空气反常,便在池宗墨的身边默不作声地坐下。这人今天是作为高参和翻译身份出席的。  这时,坐在高凌霨身后的李大波,忽然吃了一惊,他已经认出来,刚进来坐在池宗墨身边用一顶鸭舌帽遮住眼眉的这个人,正是曹刚!在这种门卫森严的场合,如果他不设法退避,必定遭受逮捕无疑。幸好高凌霨那肥胖宽大的身躯影住了他。他压住奔马似的心跳和惊悸,猫下腰,离开座位,默然地向议事厅的另一道门走去。  就在这时,曹刚那一对小眼一闪便认出了正向另一道门退去的李大波。他不顾这种严肃的场合,指着高凌霨质问着说:  “高市长,我的时候,要向您指出,刚才在您身边的那个姓李的小子,是中共奸党的特务,我追踪他好几年啦,想不到在您身边窝着!您好危险,这家伙在您的衙门里卧底了!我要搜宅!”接着他又用日语把这些话重说了一遍,日本顾问席上呜哇乱嚷,就像蜂房炸了窝。  高凌霨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而池宗墨带来的这个人竟敢如此大胆地往他太岁头上栽赃,他一下就火气大发。那时,只要哪儿说发现了共党分子和八路军,就好像被蛇蝎咬住,吓得退避三舍,高凌霨听他仇人池宗墨带来的翻译官指着鼻尖说他窝藏共匪,他气不打一处来,他立即“叭!”地拍响那块乌木的惊堂木,以审大堂的宏亮嗓门骂着:  “放肆!混蛋东西!你敢血口喷人,胡说老太爷私通共匪,放屁!真是瞎了你的狗眼!池宗墨,快把你这个混小子给我带走!要不然,我不跟你办交待!”高凌霨气得浑身发抖,身子往高背椅上一挺,老头子几乎是背过气去。大厅里不由得一阵混乱。  池宗墨万没想到在他荣升高转走马上任的头第一天就出了这件意外的事,他向曹刚丢一下眼色,示意让他赶快躲开这个是非之地,日本侵占中国后,有点正义感的官僚,都躲在天津英美租界不肯出山,而高凌霨是日本当局好容易才请出来的一位老朽,所以万一这高老头子有个好歹,不好在日本人面前交待。曹刚领会了这番意思,立刻来个鹞子翻身,窜出屋去。  李大波头一眼发现曹刚后,正猫着腰想在人们遮住视线的情况下退出大厅,这时他的目光正好跟曹刚的视线相遇,在大厅双方混乱的吵嘴过程中,李大波趁机转过屏风从另一道门出去。他知道曹刚会和日本顾问与守卫门警配合,来一个堵门活捉。他径直穿过两进院落,跑到第五进院,在东跨院里,竖着一架木头高梯,他想从这里上房,迈过那道齐腰高的花砖瓦墙,窜到周围的民宅,然后再窜房越脊从那里逃跑。  但他刚登上两磴,便立刻改变主意。  小跨院里是厨房,他迈开大步急着走进。面案上的师傅,正揉面蒸馒头,他抓起师傅们脱下挂在衣钩上的衣服,和自己的衣服赶快调换了一回,最后在头上扣一顶粗草帽辫的遮阳帽,挑起一副买菜的箩筐,变成一名厨房菜案上打下手的勤杂模样的人员,从后门走了出去。  曹刚一出大厅的门就摆开阵势,前后门都派了军警死守,无论什么人都不准放行。不出李大波所料,他带着几名打手小跑着登上木梯子,窜上房去。他以为李大波必然在房檐垛口里藏着,他举着手枪,逼近花墙的垛口。在偌大院落的屋顶上搜寻了一遭,没有捕捉半点人影。走在三马路一条小土路上的挑夫李大波,在远处从草帽檐上早已瞥见曹刚在屋顶上像热锅上蚂蚁般窜来窜去的样子。他总算又巧妙机智地做了一次漏网鱼。  他在路过金钢桥大胡同的菜市场时,买了两捆价格便宜的小白菜和水萝卜,扔到箩筐里挑着,先回了家。红薇见他这么早回来,又是这副装扮,她心里已明白又出了意外。  李大波将事情的经过讲说一遍后,摇着头,有些丧气地说:  “真没想到,在沦陷区工作这么艰难,日本的特务机关,重点是侦察我们,和重庆的防范异党活动措施,形成了连手,唉,这次彻底失掉了高凌霨秘书的位置,既无法隐身,也无法得到有价值的情报,这损失是很大的。”他为这个原因又加上刚才的过份精神紧张,难过得脑仁子蹦蹦地跳着疼起来。  红薇也很难过,惋惜丢掉这样一个难得的隐蔽处所。他给大波倒了一杯温茶,压下她心里不愉快的情绪,只得说些安慰他的话。  他躺到板铺上,反来复去地睡不着觉,思谋着今后的办法。好容易捱到傍黑,他吃罢晚饭,就到东窑洼文具店找杨承烈去汇报白天发生的情况。  杨承烈听完他的述说,对这种出乎意料的情况,半晌也没说话。李大波一直两肘支着膝盖,双手抱着手。呆了一会儿,他才说:“当务之急,是再找一个新的职业隐蔽起来,不然,搞不到敌人上层活动的情报,在天津还有什么意义?”说到这里,他一跺脚,咬牙切齿地说:“哼,走着瞧吧,有朝一日,我非想办法把这万恶的汉奸除掉不可!”  他俩一同想了很长时间,又做了不少估计。杨承烈最后说:  “我想这件事有两种可能性,一是曹刚这小子还在高凌霨这里追查你;另一种是怕惹这位老活宝,曹刚跟着池宗墨要迁往保定,恐怕也就不了了之了……”  李大波的情绪一转,眼睛忽然一闪,高兴地说:“你是不是说,等曹刚离开天津,我还能继续留在天津市?”  “是呀,所以我建议你先在家里闷一阵,仔细思考一下如何开展未来的工作。”  “我想到日本教官开办的学校学学日语,为的是便于了解情况;再学学武术,可以用来防身。”  “这很必要,我赞成,交通站暂时还那样维持吧。”  说完这些话,他俩除了谈谈根据地的战争情况,照例还要谈谈时局动向,预测一下未来的发展。进入1939年,形势变化很大。继近卫文麿内阁倒台后刚接任仅仅八个月的平沼麒一郎男爵内阁①,由于内外交困,难于支撑局面又提出了总辞职,这次是由他的陆军大将阿部信行组阁②;英、法对德宣战,欧战爆发,而这将会影响整个的世界大局;日本对国民党的正面战场,已打到湘北,攻陷了钦州后,日军直下南宁,开始了桂南战役。  --------  ①1939年1月4日,近卫内阁辞职,1月5日,平沼内阁成立。  ②1939年8月28日平沼内阁总辞职,8月30日阿部内阁成立。  “日本真的估计错了形势,他完全忽略了中国人民这一方的抗战因素,像日本这样的小国,两而作战,势必首尾不得兼顾,而他战场向南方推的越远,战线拉的越长,对我们北方的作战歼敌就越有利。用一句成语说,日本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太夜郎自大了’。”杨承烈这么认真地分析着说,他的精神是那么专注,以致一支烟在他的两指之间已经燃到烟蒂,最后烫着他的手指才扔掉。  李大波最喜欢听杨承烈讲时事,他能深入浅出,把深奥的问题讲得明白易懂。今天他本来是带着一筹莫展的苦闷心情来的,可是这时听了杨承烈这番话,心里开朗了许多,像开了一扇窗户,似乎在绝望之后,又有了一线生机。  那一夜,他很晚才走回家去。上床以后,他说:“我的心宽慰了许多。我主要是有点急躁病,唯恐搞不到重要情报。听老杨的话,要沉住气,抻长了劲儿慢慢地干。从明天起,我要学日语和武术了。”  “那好,我也跟你一块学日语吧,既然搞日本人的敌工,就应该会日语,对吧?”三  一阵西伯利亚的寒流,扫过天津冻裂的大地,也封冻了金钢桥下的河水,仿佛一夜之间,就冻成了坚冰。吃了一年多配给混合面的市民,肚里没食,身上没衣,在凛冽的寒风中,屯肩缩脖地小跑着穿过萧条的大街,开始了一天艰难的谋生。小王庄的贫民,抱着肩,走向南市荣吉大街的人市等待雇主;自从英、法宣战,日本租界地便搭起鹿寨铁蒺藜网,有值岗的日本兵搜查行人。  李大波在这些流水般的行人中,被风卷着走得挺快。他如今有了一个新职业,是在英租界一户有钱的寓公家当家庭教师,给一个十八九岁的绔袴子弟补习各门类功课,这位老寓公联系不少下野的督军省长,也和时下市面上混日本差事的头面人物有来往。有了这个职业,一来他和红薇可以霨口生活,二来也可以得到一些小道传闻和敌人的一些情报。这天他刚教家馆出来,就听见法租界的报童叫卖正欢。他买了一张《庸报》,在马路便道边走边看。只见那头版头条两行标题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大日本帝国阿部信行内阁总辞职,  由海军大将米内光政组阁①,政局稳定,将有一番作为。  --------  ①1940年1月14日,阿部内阁辞职,16日米内内阁成立。  李大波看到这个消息,心里真高兴。他想,去年8月才成立的阿部脑卤阈嫉固ǎ婵晌绞嵌堂诟螅裱畛辛宜担毡镜恼秩绱硕此得魉胁豢裳杂鳌⒛盐酥奶匾炖眩谛睦锒宰约核担骸罢舛晕颐堑目拐绞蔷杂欣摹!彼庋炖值叵胱牛刹坏酶涌炝私挪健K嗝聪敫辖舭颜庹疟ㄖ侥没丶胰煤燹笨纯矗踩盟咝烁咝恕?  正在他处于兴奋状态时,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他肩膀两下,他扭过头一看,真吓了一跳,怎么,又是这个曹刚?他埋怨自己,为那条新闻迷住,竟然这样放松警惕。以致没有发现宿敌就在背后。  自从那次在省政府的一场较量,使他失之交臂,他只好跟着池宗墨回保定,这半年他一直没忘记这件事。他虽然公务在身很少回天津,这次是给他住在日租界吾妻街①的父亲曹养浩过生日,特意从保定赶回天津,不想正巧遇见了李大波。他露出一阵狞笑,抓住李大波的衣领。恶狠狠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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