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启示-16

董道宁对李大波说:“你先在这儿等等,我们去去就来。”  “不,我改了主意,材料既是他整理的,如果汪先生想问的更详细,他可以做补充,一块跟着去吧!”周佛海站在前厅的过道里这样吩咐着。  于是他们三个人一同上了车。李大波心里真是又惊又喜。他一点儿也没想到他会得到这样的机会,直接面对这么高层次的跟敌人秘密勾结的具体活动细节,这是千金难买的绝密情报。但是尽管他心里为此高兴得心花怒放,他还必须十分谨慎地装出既若无其事又奉公守法、不苟言笑的沉静踏实模样。汽车穿过灯明如昼的闹市,朝歌乐山麓那方向驶去。  当仆人报告周佛海带着两位客人求见的时候,汪精卫那白皙的脸上,多少呈现出有点惊讶的表情。他那两只稍圆的大眼,很快地眨动个不停,两道乌黑的八字眉,眉梢儿更显得下垂了。他正和他的夫人陈璧君——一个极丑的、但是门庭显赫、娘家非常阔绰的黑脸胖女人,坐在桌旁对弈。这个曾经是广东番禺一个多子女家庭出身、翩翩美貌小生的汪精卫,一直是著名的亲日派。由于全国人民抗日的呼声高涨,他只有蛰居在这个幽闭的大宅院里。他是一个野心勃勃、领袖欲极强、政治上反复无常的政客。国民党军队的节节败退,使他为前途渺茫而苦恼。他在国民党内为争夺领袖地位而和蒋介石明争暗斗。但近来他忍不住跟蒋介石进行唇枪舌战。思想激烈交锋的结果,他跟蒋介石的关系恶劣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今天白天他参加了大本营的论证例会,他居然拍着桌子口飞白沫地质问:“我请问:如果像长沙那样放一把大火,化为焦土,就万事休矣!如果像长沙那样烧掉战区内的一切物资,我们又将以何处的物资去抗战呢?”  蒋介石红着脸,梗着脖子,没有反驳。  “所以我说,与其焦土抗战,不如奉行和平。我以为‘如日本提出议和条件,不妨害中国国家之生存,吾人可接受之,为讨论之基础’①。……”  这次,憋了很久的蒋介石,实在忍不住了,他板起脸,为了表白他的悲壮决心,用尖细嗓音说一口浙江蓝青官话,冲着汪兆铭几乎是喊叫起来:  “我的汪副总裁!你听好,‘我们决不是不想与日本和平。但是,迄今为止,日本的要求是贪得无厌的。开始日本要满洲,我们满足他们的要求,但接着又说要华北,如果这些任其得到满足,他就会要华中、华南了。我再说一次,日本的要求如果仅仅局限在满洲,那我也可以负责和日本合作。然而,谁能够保证日本的要求有一定的限度呢②?’你能保证吗?”  --------  ①括号内所引证的话,为1938年10月22日汪兆铭对路透社记者发表的谈话,原载《申报》。  ②括号内为蒋介石在大本营会议上一次讲话摘录。只略作两处变动:即华中原文为上海、华南为广州。  在第一次《近卫声明》、日本当局发表了“不以重庆为谈判对手”之后,汪兆铭的气焰似乎更盛了。有一次会后他和蒋介石两人在一起吃工作午餐,汪兆铭突然向蒋介石发起了交锋,他用责备的语气联珠炮似地说:  “蒋先生!使国家民族濒于灭亡,国民党责无旁贷,我等应迅速联袂辞职,以谢罪于天下!”  蒋介石气得把筷子一摔,面红耳赤地反驳:“汪先生!我看你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吧?要按你那么说,我等若是辞职,究竟谁来负政治上的责任?是请出延安的毛泽东吗?是拱手把领导权让给共产党吗?啊?!”  他们边说,边隔着饭桌厮打起来。要不是值星副官进来劝架,他俩准像一对公鸡斗架那样,互相把头发揪掉。他们的午饭没有吃完,就都各自散去。  他回到家来,像往常一样,事无巨细都向他老婆汇报,实际上这个丑女人一直是他的高参。  “精卫,你太不冷静了,有话可以憋在肚子里,何必这么明说,让蒋光头抓住把柄?你可小心他手下‘军统’的那个戴笠,说不定会打你的黑枪!”陈璧君连劝带说,她到梅花格子的文物架上抱来两个椰子壳儿,那里面盛着围棋的黑白子。她想哄着他玩玩,便提议:“别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我陪你下一盘棋吧,给你解解闷儿,宽宽心。”  棋盘刚摆好,还没走几个子儿,就来了客人。  “白天我们刚见过面,在一块儿开会,晚上他又来干什么?”汪兆铭疑惑着说,他指的是周佛海,“这人早年参加过共产党,不久就叛到国民党这边来,还写了《三民主义之理论体系》,我有点瞧不起这号人,甚至还有点厌恶他……”“还是见见他吧,”陈璧君显示着足智多谋地说,“他来你如不见,怎么能刺探虚实呢?”  “对,还是太太高明。”  “请他们进来吧!茶水伺候。”陈璧君吩咐着仆人,下了这道指示。她把棋盘推开了,准备随她的丈夫一道参加会见,以便帮他出谋划策。  周佛海在门房第一传达室等了半个多小时,心里有些嘀咕,又有些不快。他不时在收发室里来回踱步,摇着他那戴着大眼镜、肉球般的脑袋。李大波心里很纳闷儿,周与汪同属“低调俱乐部”①的台柱,何以这样迟迟不见?正在他寻思的时候,汪的亲信秘书曾仲鸣快步地小跑着从里院出来,一鞠躬说:  “对不起,副总裁微有小恙,有些低烧,耽搁了,现在他已起床了,请您们进去吧。”  --------  ①“低调俱乐部”,是与“高调俱乐部”相对而言的,是指对日战争的两种论而言的。前者认为“战必败”,后者则主张“必须抗战”。  李大波跟在董道宁的后边,走进第一道院落。这是建筑在山坡上的一座石头宅第,花岗岩的房屋随坡而上,形成自然的楼房格局。虽然已是冬季,但山坡树木青翠,他们走进二层院沿石阶而上时,栖息在树上的鸟儿,似乎受了惊扰,发出一阵悦耳的鸣啭。  汪精卫穿着一件极薄的丝棉绸子对襟中式棉袄,在小客厅接见他们。陈璧君改了主意,躲在客厅旁的一间耳房里监听。  周佛海跟汪兆铭做过一般性的寒暄后,立刻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他俩是刚从那边过来,”他泛泛地指了指董道宁和李大波,“他们见了日本的高层决策人,写了一份报告,日本朝野上下都拥护您这位党的元老出山,去收拾局面。  ……”  汪精卫惊得目瞪口呆,翕着嘴巴,眉尖挑得很高,八字眉更显得往下耷拉了。也许因为周佛海的过分坦率,倒使这位长期在变幻无常的官场富有经验的党魁,暗自起了疑心。“周佛海这个肉球,跟蒋的关系,素来莫逆,所以才在党内让他爬上秘书长和中宣部长的职位,由于我跟老蒋发生了口角,这小子八成是蒋派来试探我的吧?”这样一想,他有了戒备,决定先用打官腔的办法来应付。  “您看看这份材料就知道日本对您的出山是多么热切盼望了,……”  汪精卫开始拿起材料看。然后又仔细考问了许多细节。董道宁口若悬河地有问必答,李大波只是用心地听着。这是他出乎意料地能够见到国民党中极右派的最高代表人物,由于十分警惕,便有些许紧张。他身上的每根神经可以说是全都绷紧了。  汪精卫看完材料,又问完疑窦问题之后,把那叠书面汇报放到沙发前的茶几上,竟没发表一句未置可否的话。  “您看怎么办?这材料我还没送给总裁,我是想先请您过目,我愿听您的吩咐。”周佛海企盼地说。  “这小子是钓鱼吧?”汪精卫心里这样盘算着,那张白皙的脸上没露出任何表情,他故意表现出冷淡的神态,冷冰冰地说:“周部长,依我看这份材料首先应该拿给蒋总裁亲自过目。”  这回答也使周佛海大出意外。他来时抱着那么热望的心情,而汪精卫的冷淡态度,不啻是在炭火盆上泼了一瓢凉水,使他有点失望和感到悲凉。  平时那么爱讲演、每会必发言,而说起话来又滔滔不绝的汪精卫,这时紧紧闭住他那两片鲜红的嘴唇,一反常态不再说话。屋里寂静得有根针掉下来都能听得见。这是无声的逐客令。  周佛海心里有些委屈,便站起身说:“好吧,那我就按您的指示呈送蒋审阅。……不过,我必须诚恳地向您建议,日本政府和军部都如此器重您,机会不可失掉……他们很着急,急于要得到可靠的负责的回音,以便进行私下秘密接触、具体协商,……他们不会等得很久。因为华北的王克敏,南京的梁鸿志,都巴不得觊觎这个最高位子呢,……据了解,吴佩孚这个老棺材瓤子,正在招兵买马,收编土匪队伍,准备东山再起,跟土肥原掌握的‘对华特别委员会’搭上了钩,土肥原正力保吴出山组织‘中央政府’呢。不要让这个老军阀抢了先。……”说罢他起身告辞。董道宁和李大波也随着站起身。  “我有些感冒,不远送了。”汪精卫双手抱拳,向周佛海说。  他送客到客厅门口。  “请您留步吧!”  李大波随着怏怏不快的周佛海,急忙出了山城式的宅院,坐进汽车。周佛海把头一下靠到沙发座背上,用湖南的土话骂了一句:  “妈妈个屄哟!真晦气!”  第二天一早上班的时候,周佛海带着那份材料,隐瞒了他先去会见汪兆铭的情况,自己亲见蒋介石。  蒋介石在办公室单独接见他。他做了有关日本方面意图的汇报。蒋介石自然没忘记高宗武违背他的意思从香港私自去东京的事。他为此事骂骂咧咧地扔出来一串上海滩流行的脏话。等他稍微消了气,周佛海便低声下气地说:  “总裁,您看这件事怎么处理?还继续接触吗?”  蒋介石反剪着手,紧锁淡色的双眉,在宽大的红木地板上来回踱步,陷入了思索。他突然停止脚步,愤愤地说:  “好嘛,他小日本儿可以不以我为谈判对象,那,我蒋某人可就不客气地抗战了!这是他们逼我这样做!佛海,你替我把布雷给我拟的纪念周集会上的发言,向报界透露一下,这也算是我旁敲侧击对《近卫声明》的回答,”他在文件夹里,拿出了一张发言稿复述着:“要这样有点气派地说:‘中国抗战前途日益光明,在各条战线上的中国军队,已退到山区,能阻止日军的进攻,形势更对我方有利。主要是抗战已使全国统一,国民团结,任何强大的敌人都无足畏惧’。……至于日本拥汪另立傀儡中央的事,要严密封锁消息,不要泄露一个字,更不能透露出是我派人去香港跟日本人进行秘密谈判的,你听清楚了吗?一旦我查出有泄密行为,我要毫不留情地枪毙他!到那时可别说我蒋中正不讲面子!你知道吗,这主要是怕共党和那些所谓的知名民主人士,抓我的小辫子,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  周佛海回到公馆来,立刻就把董道宁和李大波幽闭在他的宅院里,不许他俩越雷池一步。李大波闹不清原委,颇费了一番脑筋思索。在天津与上海时,原定如可能,要把这份情报设法送到红岩的秘密联络点、曾家岩八路军办事处,或是新华日报社,李大波也就装扮成工作人员,随着周恩来的往来班机,回到延安。但是现在情况全都突然改变了,他甚至连逛重庆的大街、登峨嵋山游览都办不到。他真有点心焦如焚。这里只有两份官方大报:《中央日报》和《扫荡报》,上面连日军进攻的消息都闪烁其辞,甚至日军在大鹏湾登陆向广州进军的消息,都写的含含糊糊。他每天只有看这些报纸消愁解闷,排遣心事,但他感到一点也得不到军事形势的要领,而且其它的文章,也都极其枯燥乏味。幸好董道宁对他说:  “章先生,你不用担心,更不必愁眉苦脸的,咱俩且躲在这公馆好好休息一阵,能吃能喝,把身体保养好,你等着看就是,还有大事让咱去干哩!你别看咱俩囚在公馆里,这是‘胖子’对咱的一种保护性措施。你初来乍到,不了解这大后方情况,‘军统’可着实厉害哪,动不动就打黑枪,连蒋夫人手下都有自己的侦探网。让我给你讲两段笑话吧,你听了会觉得解闷儿。总裁在上海做经纪人时,曾经从烟花柳巷弄了一位压寨夫人叫陈洁如。后来总裁从军从政,为了跟咱的孙中山总理攀上亲戚,就追上了宋美龄,自然就甩了陈洁如。可是他俩藕断丝连,还暗中有勾搭。这件事让夫人的密探知道了,宋美龄得了这个密报,立刻就奔到住处,拿到一双陈洁如的绣花鞋当凭据,问得总裁张口结舌。还有一回,是发现在山中有一处白色的别墅,总裁就在这里金屋藏娇,那年轻貌美的姑娘偏巧也姓陈,传说是陈果夫的堂妹。夫人得知后,醋性大发,她气冲冲地冲进办公室,抄起一方砚台就砍,结果把总裁的额头砍了一个大窟窿。偏赶上不久召开国民党中央常委务会议,总裁只好头上缠着纱布去参加会。哈哈哈……”  李大波其实对这并不感兴趣,但他也不得不哈哈大笑一阵。  事情发生了急遽变化。周佛海走后,陈璧君便从小耳房走进客厅。刚才进行的谈话,因为是一板之隔,她听得清清楚楚。她走近汪兆铭身边说:  “精卫,你怎么对周胖子这么冷淡呢?你的态度已把他拒之于千里之外,依我看,他还是很诚恳的。”  “可是我怀疑他是奉蒋之命来试探我的。”  “以我看未必是如此。因为他平时认为中日战争是战必大败、和未必大乱的观点上,跟你的认识是一致的。他得知日本对你抱着这么殷切的希望,所以才冒死先把那绝密的材料拿给你看。你是不是辜负了他这番好意?!”  “有可能。……”汪兆铭在屋里反剪着手,踱着方步,来回走着。  “精卫,我以为作事三思而行是对的,但是大丈夫成事,却在于他比别人有勇,有胆识,毅力超人,这才能干别人所不能干的大事,因此,抓住时机是最重要的关键。这是不是鸿鹄将至?”  汪兆铭站下来,喝着浓酽的铁观音茶。今夜他不打算睡觉了,他要认真地对待这件事。他要花一番脑筋,深思熟虑,然后果敢行动。他想起自己的大半生。小时候他是那么贫穷和羸弱,20岁孤身飘洋过海,到日本留学,这期间天赐良机使他结识了孙中山,并加入了孙文的革命党,流亡于南洋。越南的热带雨林,新加坡的柏油马路、印尼的千岛水乡,都留下他的足迹。1910年他企图炸死清朝的摄政王载沣,在他埋伏的银锭桥被捉,判了死刑,要不是遇见办案的肃亲王善耆怜惜他,早就成了刀下鬼,他被下了大狱。宣统三年,即他入狱的第二年,辛亥革命成功,他被幸运地释放,活着走出监狱,从此便开始了他那延宕曲折的政治生涯!但其后他遇到了先抓枪杆子、握有实权的蒋介石的钳制,屡屡发生摩擦,多次下野外游,总是郁郁不得志;又因为他在日寇发动“九一八事变”后,乃至出现所谓“华北自治”中的畸形胎儿——殷汝耕伪冀东政权后,他还不断发表对日和平的言论主张,1935年在他刚走出国民党四届六中全会的会场大门,就遭到了一群暴徒的武力袭击,他怀疑是蒋介石雇下的杀手,他幸好受了一些轻伤,但他的心理方面却受到了十分沉重的伤害。吓得他只好出国躲避。在卢沟桥事件爆发后,蒋介石才再度与他合作。但最近在《近卫声明》后,他俩意见相左,争论不休,以致达到白热化程度,关系非常紧张,他不得不提防蒋介石故技重演,暗中给他一枪。回忆了这些以往的旧事,他愤愤地想道:“我是党的元老,他蒋介石算个什么狗屁东西!我在日本追求救国之术、蹲大清帝国监狱时,他蒋介石还在上海嫖窑子、赌大钱、做股票经纪人,过着放荡的生活,当浮浪子弟、花花公子哪!我玩不过这王八蛋,比他差的手段,只不过是我还不像他那么流氓,懂那么多黑社会的鬼点子罢了!”他越想越生气以致抱怨起孙中山来,“哼,如果说孙先生这一生革命中有失误的话,最大的失误就是看中了蒋介石!”  陈璧君的目光追随着他,然后停留在他那张愤怒的脸上。  她怂恿着问:  “你考虑得怎么样啦?你以为我说的那番话有几分道理吗?”  “是的,我想定了,”他突然停住脚步,站到屋子中央,高高地伸出手臂,从空气中劈下来,像他每次演说那样激愤地说:“璧君!为什么凭我汪兆铭的资历、才干、声望,总要在这个一肚子脏心烂肠子的大流氓蒋介石的手下讨生活呢?我已经看出来了,在强大的日军进攻下,逃到大山里躲着,凭他的军队是绝不能打赢这场战争的!与其战败后和,莫如现在实现和平。啊,既然友邦对我如此器重,我何不自己独撑一个局面,实现我的主张、我的报负?!好,那我就干!就索性出山!”他的脸,由愤怒渐渐转向兴奋,两只大眼也闪出了光辉。  “不过,……”他又犹豫了,“既然上次我已把周胖子拒之门外,那么现在又怎样转圜呢?”  陈璧君高兴地握紧双拳,挥了一下说:  “有啦!你主动给他打个电话,问他一下蒋看了汇报,有何反映?然后约他到家来谈,……”  “啊!我的夫人!你不愧是我的高参!你总是在我最需要帮助、委决不下的时候,给我出谋划策,……”他激情地握起了陈璧君胖胖的像两个发面馒头似的双拳。然后,他步履矫健地走进他的宏大办公室,抓起了电话。  周佛海正在愁肠百转的时候,突然接到了汪兆铭打来的电话。他立刻变得精神抖擞了。已是深夜,他披着睡袍,来敲客房的门。  李大波和董道宁从梦乡里被叫起来。他俩过了两天吃饱就睡大觉的禁闭日子,李大波虽然表面上松弛,但内心非常焦虑,真是度日如年;董道宁白天不能在外面闲逛,晚上又不能去寻欢作乐,不免牢骚不满,但也只好硬着头皮耐着性子忍受。忽然他们听到周佛海说:  “快点,快起来穿上衣服,到汪公馆去!”  “怎么,现在深更半夜就去?”董道宁诧异地问。“现在还算晚?!人家十二圈牌还正打得热闹着哪!快点,他回心转意了,咱要趁热打铁!”  李大波赶快穿衣服,他现在心情好多了,他暗自在心里思忖:“伪装的序幕演完了,大戏的正文就要开篇了。毫无疑问。”  他们匆忙地坐进汽车,一直开到山麓下的汪公馆。  今夜的气氛和那天迥然不同。一进客厅就闻到了一股煮咖啡的喷香味道。果然,奶油盘花的洋点心、葡萄干的布丁、松子仁和香榧子都在沙发桌上摆好了。陈璧君也笑眯眯地参加了会见。  “来,佛海,今天我们要好好地谈一谈……请用小吃,……  二位也请随便用……你们喝咖啡,还是喝‘奥朗’①?”  --------  ①“奥朗”,即中国乌龙红茶的粤音。  “谢谢,副总裁,我们自己来吧。”周佛海带头说。  “是这样,蒋对我既然是这么不尊重,采取这种无礼态度对待我,而你,佛海,甘冒危险事先透给我消息,真够朋友!”汪兆铭彻底放弃了那天的猜疑和矜持,又恢复了他平素的潇洒和口若悬河的滔滔不绝,“三天来我反复地思考了这件事,那么,”他把脸转向坐在偏座上的董道宁和李大波,“你们是否真正探知了日本要拥立我的态度?”  董道宁毕恭毕敬地站起来回答:“是的,千真万确!”“请坐!”他伸出手往下按了按,“绝对是友邦最高层的意见了?”  “是的。五相会议确定的,还有秩父宫①亲王。”  --------  ①裕仁天皇的胞弟,在日军中担任着极高的军职。  “好!我这样盘问,是因为这事必须有十分的把握,一旦开头,就得干下去,绝无酚嗟兀尥寺贰D阆冒桑俊?  “我晓得。所以我是很谨慎、很小心的。”  汪精卫深深地点点头。他挥舞着手臂,滔滔地讲着他一再宣扬的反对焦土抗战的理论:“要明白,日军占领地区日益扩大,重要港口及交通路线丧失殆尽,财政日益困窘,四亿人民在战祸中挣扎,陷于生灵涂炭之苦境。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痛感个人责任之重大,因此,我决定走实现和平的道路,哪怕要做出重大之牺牲……”他的口角又飞出了白沫。呷了一口浓茶,“我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就这个问题,我给蒋写过十封信以上,但是他瞻前顾后,想吃怕烫,摇摇摆摆,脚踩两只船……”  陈璧君在一旁看见她丈夫发挥得淋漓尽至,怕他一说开去又去题千里,便以掌舵人的派头,打断了他的话,插言说:  拔铱矗鸷#饩退愦笳秸攵ㄏ吕戳耍遣皇瞧溆嗑褪翘致劬咛逦侍饬耍俊?  “对,对!夫人说的对,”汪精卫立刻明白了陈璧君的暗中提示,“我看,这件事全权委托你来办最为妥当,你是中宣部长,可以光明正大地派遣情报人员。既然蒋也希望跟日本继续接触,这文章就更好作了,你派一个谈判小组,表面上是受蒋指派去香港,实际上这就是我们的对日和平谈判代表团,我想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是的,兆铭,你想得很周密、细致。”周佛海真是喜出望外,恭维着说,“那我就着手组织人选和草拟谈判协议草案了。”  “好的。要紧的是,不要走露一点风声。因为如果引起‘军统’的注意,我们就要束手待毙了,更谈不到如何逃出重庆了。”  ……………………  那天夜里他们谈得很深很透。李大波坐在那里,手握笔杆,一边记录着汪兆铭的“指示要点”,一边心里一个劲地不寒而栗。他感到深藏在这座山城中的一股极右翼的黑色浊流,已揭掉了那层极薄的蒙面纱幕,露出了本相,彼此心照不宣,这群人就是在国难当头,人民受苦受罪、军队浴血奋战的时候,披着什么“匹夫有责”,“反对焦土抗战”的冠冕堂皇外衣,干着投敌叛国勾当的那群政客。他的身上一阵阵地起着鸡皮疙瘩。当他们初步谈完离开汪公馆返回周宅的时候,从远处土坡那边的农舍,传来了此起彼落一声接一声的报晓鸡啼。  回到自家公馆的周佛海,由于喝了过量的浓咖啡和酽乌龙茶,还异常兴奋,毫无睡意。今晚是他又一次面临重大抉择的时刻。在他这大半生中,起码已有过两次重大转折,一次是他加入共产党,随后他写了悔过书,转入了国民党,走这一步才使他爬上了如今的高位;现在他看到国军节节败退,日失千里,他觉得国民党的气数就要完了,莫如早一点归顺日本,好占一个高枝儿,他就是在变幻纷纭的政治宦海里,如此翻云覆雨地熬过来的。现在他又在今日全新的政治格局中押宝了,他不能不如蝇逐臭似地追随在汪兆铭的麾下,做出这样改换门庭的重大选择。他为此而忐忑,也为此而兴奋。  “我想让你们明后天就出发,道宁,这次我已给你们派了一个新领队,这就是梅思平先生,你们后天就随他一同动身吧。”周佛海说,“明天咱们就动手起草一个简单的协议。你看可以吧?”  “当然可以。”  第二天清早梅思平就来到了周公馆。李大波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人,也是第一次在客厅里见到他。他穿一身银灰色法兰绒西服,戴一副金边眼镜,完全是一个知识分子型的人物。李大波从董道宁那里很容易就把他的情况打听出来。这人生于北京,又是北京大学毕业,当过大学教授,但后来弃教从政,曾经担任过南京市附近的“模范县”江宁县的县长,南京陷落前,随着大队拥进武汉,然后又屁滚尿流地逃到了重庆。他加入了“低调俱乐部”,随后成了周佛海的心腹。李大波感到这个人身上,既有腐儒的书呆子气又有一股小官僚政客的习气。两者是那么矛盾,又那么谐调地溶入于他的一身。  经过一天的紧张准备,一切都草草就绪了。第三天一早,周佛海就派他的私用汽车,把他们三个人送到了飞机场,八点半钟,飞机穿过浓雾和厚厚云层的重庆上空,飞往香港。  他们一下飞机,就坐进一辆轿车,前往高宗武下榻的旅馆。他为了躲避重庆派来的特务耳目,早已从“黄玫瑰”搬出,改住在九龙的一家“黑森林”旅馆。他的病也早已痊愈了。其实他一直躲在香港和日本进行接触。他就是留在香港的重庆代表。等梅思平一到,他就跟梅一同更加紧活动起来。  李大波注意地观察着他们的行动。他感到他们处处提防着“军统”蒋的嫡系,他们在对待日本方面,并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分歧,只是蒋怕日本拥汪,要自己亲自接触,而对汪派加以限制罢了。汪派要躲的只是“军统”对他们的监视与限制而已。  这一次的协商更为机密。只有高宗武和梅思平两人参加。把董道宁甩下,惹得他很生气,他在屋里骂骂咧咧,怒气难消。李大波趁火烧豆,在一旁说:  “董先生,他们不要我,还有些道理,因为我是个外人;  可是,在这节骨眼上,把你甩了,却于情理难容。……”  “他妈的,半路里又杀出个梅思平,这小子纯粹是鸠占雀巢!”  “你推测能有什么更大的机密吗?”  “不会有,不就是跟日本讨论那个‘和平基本条件的协议草案’吗?……不过,这我可以问出来……”  这次秘密接触很快,到下午高宗武跟梅思平便回到旅馆里来。董道宁气呼呼地把高宗武堵到他那套有套间的客房里,质问着他说:  “嗬!高司长,最初可是咱俩到日本牵线的,现在倒把我像伤风的鼻涕给甩掉啦!难道还不信任我吗?如果不信任,那我就走!”  高宗武看到他手下跟他多年的老部下如此气忿,他只好开导着他说:  “你千万别多心,防备的不是你,而是那个姓章的小子,有你陪着他,别让他起疑心,咱现在是不能出一点漏子,不然,前功尽弃,你明白吗?”  “可是,这位姓章的,不是您自己设法找来的吗?当初为什么要找他?”  罢庥辛讲阋馑迹阂唬捎谒锹薰娜耍庋梢匀萌毡救朔判模欢蛭丛垡彩恰铡⒙⒒睦嬉恢拢圆挥玫P乃嵯蚪鼙ā!?  “可是,那为什么又怀疑他呢?有什么根据吗?”  “当然有。”  “那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吗?一来我可以防备他;二来我可以考察监督他。”  高宗武想了一下说:  “可以对你说。有一点使我起了疑心,那就是,你从他嘴里从来没听过他骂共产党,为什么身在满洲国,又是黑龙江的首富,而不骂那里的抗日联军、义勇军?这本是他那个阶级的死对头啊!你不觉得这里边有点蹊跷吗?”  董道宁一拍脑袋,带着恍然大悟的神态说:  “哎呀,可不是吗!还是司长高明,比我的警惕性高,……”  “不过,我要嘱咐你,千万别露出一点儿马脚来,这些人精得很,有一点蛛丝马迹,他们就能发觉。”  “哎呀,我真有点骇怕。您的意思是说,您肯定他是一个中共暗探吗?”  “我是说,应该大胆怀疑!老头子说过一句明智的话:对共党,宁肯错杀三千,也不放跑一个,这也应该成为我们的座右铭。现在共党渗透得很厉害,不能不百倍地提防。我们固然怕蒋知道,但更可怕的还是这个中共。如果这件秘密谈判的事,让中共知道,它就会把我们揭个底儿掉,不仅让这件事夭折,还会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啊!同志,我们可要小心,万不可大意呀,啊?!”  “是的。……”董道宁的脸色吓得有点发白,两片微薄的嘴唇,轻轻地抖动,“可是,万一他真的是呢?”  “那我们就只有……”高宗武咳嗽着,伸出两手,做出一个掐脖儿消灭的动作。  董道宁心惊肉跳地沉默了一会儿。这个非特务出身的外交部文职人员,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他内心有点打战。平静了一会儿他才问:  “今天的会,做出什么决定了吗?”  “已和日方联系好,明天起身到上海,在那里会更安全些。”高宗武思索了一下说,“为了减少目标,我和梅思平分两趟离开香港。我留在香港,梅先到上海。”  “那我和章呢?”董道宁关心地问。  “你俩跟梅一块起程,不过要分乘两条船走。”  “章也跟去?”  “是的,我们还需要他来记录,总比再找人省事,他逃不出我们的掌握。等这件事完了,我们就让上海的同道来消灭他,……”  董道宁吓得张着嘴巴,只是“啊!啊……”露出了明显的恐惧。  高宗武看到他这神态,枯黄的小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拍拍董道宁的肩膀,用谆谆教诲的语气说:  “我的好心的同志,你手上还欠沾点鲜红的血!革命就是这么残酷。古语说‘无毒不丈夫’,如果姓章的小子真有共党嫌疑,那么,不用客气,我们就给他来个卸磨杀驴!”  董道宁离开高宗武的房间,总有点疑神疑鬼地不自然。李大波是从他那闪烁的眼神中看出这个变化的。他以埋头整理记录,来思索问题和应付的对策。他决定以逸代劳,让董道宁这个雏儿自己来个心声暴露。  “喂,章!你还忙着哪?”董道宁看见李大波的态度那么安详,又那样安心工作,心里疑疑惑惑,终于憋不住了,“还不歇一会儿。……我想问你,我从高司长那儿回来,你怎么不向我打听他们开会的事呢?”  李大波放下毛笔,收拾材料,用这些小零碎的动作,来争取思考时间。他苦笑了一下说:  “我说过,我是外人,不能多嘴多舌地打听事情。我跟你不一样。他们不让我参加,我就认为那是我不该参加的。”  昂迷不募一铮≌馐嵌晕宜档耐饨淮橇畎桑俊倍滥睦镎庋虏庾拧?  李大波沉静地凝眸望着他,从他那对离得很宽的羊眼型的眼睛里,他洞察到董道宁在这一刹那间来来去去的思想活动。他已经从这个历世不深、提拔过快、年轻得志的小科长身上,得到了敌人怀疑他的信号。他警告自己,一定要沉着冷静,采取稳健的守势。他考虑,现在是在这个国际码头香港,在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时候,逃跑是比重庆那座被“军统”和宪兵包围的山城要容易的多了。但是,这不等于彻底完成党交给他的任务。他了解党史,在这部布满艰难、险阻,荆棘丛生的史实中,他领略了一个真正共产党员的高尚形象和精神风采,因此,在他的字典里,他知道为了完成任务,在必要的时候,应该是拿命去换。现在他只有沉着应战,别无选择。  “章,我想问你,你们那儿,共党折腾的凶吗?”呆了一会儿,董道宁憋不住地问。  “这个问题,我一来时你们就问过了。”  “对,我很好奇,……他们是很厉害吧?”  “厉害!有一次差点攻进皇宫去,把康德皇帝溥仪吓坏了。”  董道宁睁亮了眼睛,他觉得这个人的态度的确是让人莫测高深,以致闹不清李大波说这话的立场何在。  “那,人们都怕他们吧?”  “地主最怕,官员也怕。有一次马占山差点掏了熙洽的老窝儿……”  这样模棱两可的答话,又使董道宁迷惑了一阵。  “那我问你,你怕吗?”  “我当然怕!所以我离开了乡下庄园,搬到了大城市哈尔滨躲着。”  董道宁睁大了眼,眨巴着,他觉得他所怀疑的这个人说得有道理,丝丝入扣。他不想再多问了,唯恐泄露他怀疑的动向。  傍晚吃完饭,董道宁和李大波才被通知明早乘船赴沪。饭后,高宗武把梅思平单独叫到屋里去谈话,李大波注意到他们谈了很久。他俩现在都没有外出的自由。为了迷惑董道宁,李大波故意问他:  “你不到前边的大厅听听歌女唱歌和跳跳舞开开心吗?既然不让咱出去,到那儿玩玩也可以嘛!我想去解解闷儿,……  咱俩一块儿去吧?这么早,能躺下睡觉吗?”  董道宁听了这话,张着嘴,下巴拉了好长,他真惊讶了。他觉得他的上司高宗武实在是疑神疑鬼、庸人自扰。在他的概念里,共党既是山沟里的“土货”,又是一群傻瓜的清教徒。  他们是不会跳舞喜欢唱歌什么的。  “好,咱俩去乐和乐和,明天就要离开了,这回就没怎么在香港玩儿,真冤!”  李大波挽起董道宁坐电梯到楼下大厅去。他要用实际行动,彻底在这个年轻人的头脑里,把那疑惑的阴影消蚀掉。  午夜时他们回到那间有洗漱间的住室。洗完澡,董道宁很快就坦然地睡着了。李大波却久久不能入睡。他想着明天回上海,又可以见到朱丽珍,从而会得到党的信息和指示,他也可以交上那份可贵的具有当代最大诡秘内容的汇报了,比在香港又接近了一步胜利。大概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在企盼与快乐但又惴惴不安的心绪中,迷迷乎乎地进入梦乡了。第17章 秘密会谈一  天气晴朗,温暖如春。梅思平和董道宁、李大波,分乘两辆小轿车一前一后,驶向码头。港口旅客熙来攘往,非常热闹。梅思平打扮成一名大学教授的模样,手提羊皮柔软的公事包,最先钻进停泊在国际航运第一码头上那艘法国“德尔门号”轮船的头等客舱。当这艘船挂满旗鸣笛启锚开航时,董道宁和李大波还坐在候船室休息,等待放行。为了缩小目标,他们才这样安排了航班。又过了一小时,李大波和董道宁才在第二码头登上意大利的“哥普特亚号”轮船,驶离了香港。他俩同住在两人一间的二等舱里,李大波表示谦让,主动挑了上铺。其实他有自己的缜密考虑。上铺有一面小窗,白天可以眺望海面,遇到紧急情况还可以从窗口跳出。为了防备有人暗害,他白天睡觉,夜里醒着,躺在铺上假寝。他不晕船,也能吃喝。轮船上有各项游戏的俱乐部,还有网球场。  李大波对董道宁说:  “你去玩吧,我在舱里给咱看着东西。”  董道宁笑着说:“到了上海,可别露出来我离开过你。”  “嗯,我不会忘。”  他笑嘻嘻地打着响手走下铁梯,到底下的游艺室去玩保龄球了。  李大波独自一人留在舱房里,觉得轻松多了。他拴上门,眺望着被如血的残阳笼罩下的波涛汹涌的大海。那涌动的永不停息的海浪,正像他此刻激荡的心情。  轮船要走三天三夜。对于重任在身、心事重重的李大波来说,这是多么残酷而漫长的航程!不但没有发生他万分警惕的那种被杀手趁他熟睡把他扔进海里的恐怖事件,而且在轮船驶过台湾海峡时,还没遇到特大的风暴,这真是天公作美。他终于在风平浪静、天气晴和的三天后平安抵沪。  “德尔门号”虽然比“哥普特亚号”早开航一小时,但在进入狭窄的吴淞口时,给耽搁了,两条船几乎是同时靠了岸。梅思平昂首阔步地走下舷梯,这时才跟刚下船的董道宁、李大波碰头。他们一块儿走上岸来。李大波忐忑不宁的心,这时似乎也靠了岸。  岸上,早已等着伊藤芳男和特意从北京赶来的今井武夫。董道宁跟这两位日本的高级特工人员早已是老相识了,他立刻就把梅思平向他俩做了引见。虽然伊藤和今井在上海这个沦陷的城市,比较放心,但梅思平却贼头贼脑地东张西望,唯恐被隐藏在这里的“军统”上海站的特务发现。他们五个人混在人群中,匆匆走过码头,很快钻进一辆中型的日本丰田牌的汽车里去。  当晚,今井武夫在六三亭花园的一家日本酒馆“松田料理”设便宴为梅思平的三人小组接风洗尘。伊藤芳男作陪,董道宁本人做了译员①。梅思平没有出洋留学的经历,又有点腐儒的书呆子气,闹了不少笑话。这是他第一次直接跟日本人面对面地打交道,又是第一次吃日本饭,对于日本的风俗习惯,更是一无所知。他有点神不守舍,大大咧咧,全然没有注意到别人都是脱了鞋才入座,而他竟穿着那双大方头的牛皮五眼靴,任意在“榻榻密”②上走,更糟糕的是,他说话说得兴奋了,竟一屁股坐到壁龛③里去,把插花瓶坐碎了一个。这失礼的举动,弄得董道宁脸红,今井和伊藤不知所措。最奇怪的是他一边大嚼大咽地吃着蘸调料的日式生鱼片,一边竟莫名其妙地笑着说:“先生,从此我也将被人们称做汉奸了吧?”今井武夫和伊藤芳男彼此面面相觑,简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  ①此次秘密会晤,实际是由国民政府外交部情报司日苏科长周隆庠带来的翻译担任译员,为了写作人物不能过于分散,才这样写的。略有出入。——作者。  ②日本房屋的床铺,由草垫做成,应该进屋就脱鞋。  ③指日本式的客厅里面,靠墙处地板高出,以柱隔开、用以挂画及陈设花瓶等装饰品的地方。  那天很晚才散,他们回到跑马厅附近一家“璇宫”旅馆安歇。董道宁和李大波又被东道主安排在一室同住。他们在洗漱间洗脸的时候,董道宁边刷牙边撇着嘴小声地说:  “梅思平这老憨,真没见过世面,丢人!周胖子派这种人来。难道由我来谈判,就不如他吗?”  李大波试探着说:“你可能后台不如他有势力吧?”“你算一语道破了,我心里真憋气。在这儿,全看门头儿,来历大小,如果没有有钱有势的亲朋好友,你是绝不会爬上去的,我他妈全看透了。……”  “想开点儿吧!……明天,高司长能来吗?”  “能。会谈是不能拖延的。”  第二天高宗武独自一人果然也乘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号”轮船到达了上海。人到齐后,就开始了密谈。  保守高度秘密,是会谈双方都极为关注的。为了避人耳目,会场选择了上海新公园北侧东体育会路七号的一所空房①。这所房子恰好在当时由于日机的轰炸,炮击,遭到破坏,没人居住,闲置在那里。他们一共八个人,一进去就没有再出来,直到在那空荡的大房子里经历了三天四夜激烈的讨论,才悄悄地离开那里。为了抄写誊清,李大波才有机会了解中国方面由汪、周准备并起草的那些骇人的条款。这些条款的大意主要是行动意图,如“梅思平在上海一旦谈妥,即从上海经香港去昆明”;“日本政府如承认条件,将通过中国方面的联络员转达在重庆的汪兆铭”;“汪在接通知后的一、二日之后,将携陈公博、陶希圣②,寻找借口逃出重庆去昆明”;“汪到达昆明后,日本政府将选择适当时机发表日华和平解决条件”;“汪亦发表与蒋介石断绝关系的声明,即日乘飞机去河内,转至香港”;“汪到达香港后,发表收拾时局的声明,与日本相呼应。”;“云南军队首先响应汪的声明,反蒋独立,接着,四川军队也起来响应”;“广州军队也同情和平运动,但因有中央军,延缓进行”;“在汪兆铭的旗帜下,成立新政府,组织军队”;“日军撤出一部分军队,使广东、广西两省成为加入新政府的地盘”……这就是不久被命名为“重光堂会谈”的记要内容。  --------  ①此座房屋,在这次“会谈”后,经过修整,即做了土肥原的宿舍,命名为“重光堂”,日汪秘密协定,即在此处出笼。  ②陈公博,汪伪政权的第二号人物,汪兆铭死后,升为第一号汉奸,1947年枪决。陶希圣,投敌后不满其职位,又回重庆,后为蒋介石撰写《中国之命运》。  李大波无法判断这些条款的实施性有多大,但他却痛切地感到刚进入抗战的中国,绝不应该有这种内部分裂。倘使在目前真的出现了云南、四川两省军队的“独立”,那对于中国抗战的前途,真不敢想象。所以他在心里暗自痛骂这伙祸国殃民、卖身投靠的大汉奸。后来他得知,散会后今井武夫带着这份条款,便乘军用飞机直飞东京,面见板垣陆相,在近卫首相官邸,向与会的多田骏、土肥原做了汇报。次日就在五省会议①上通过。  --------  ①“省”的概念与中国不同。是中央的“部”的意思。“五省会议”是最高级会议,出席人员为总理大臣、外务大臣、陆军大臣、海军大臣及大藏大臣(财政)。  与此同时,为了保险起见,高宗武仍暂回香港,担任联络员,而梅思平一人乘飞机由香港,返回重庆,和汪兆铭、周佛海汇报谈判达成的初步协议。  这是天赐良机。这样,上海只留下董道宁守摊,而董道宁对李大波几次试探后,已基本上放弃了监视的责任,凑巧的是他又被“米高美”舞场新近来沪的一位红舞星“唐妹妹”迷住,在等待第二轮谈判的间歇空档里,整天留连在灯红酒绿的舞厅,也无暇关照李大波的行动了。  李大波摸准了董道宁的活动规律,整个上午是董道宁刚从舞场归来正是他香甜入睡的时间,李大波坐在屋里,安静地抄写或读报;偶尔他起来小解,看见李大波仍在伏案工作,他便更加放心了。但是他不知道的是,等他下午五时睡醒吃饱,开始一天钗光鬓影、颠鸾倒凤的夜生活时,李大波早已溜出旅馆,去找地下党组织汇报这件极其严重的叛国勾当了。  朱丽珍和陆晓辉在楼顶小阁楼里听完李大波的详尽汇报,几乎都惊呆了。他们都意识到,国民党中这种大敌当前的可耻分裂,将给国家民族、抗战前景,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害。他们都深深地陷入了极为忧虑的情绪之中。小阁楼是那么静谧,又那么沉闷。  “现在,可以看出,日本的行动不是孤立的。”陆晓辉在沉默之后,吸着了烟,这么说道,“纵观世界局势,法西斯正在制造动乱,叫嚣战争,希特勒疯狂地兼并了奥地利,又开始将德军开进捷克的苏台德区,还下令国防军颁布消灭捷克斯洛伐克的密令;意大利的墨索里尼,也乘机向法国提出割让北科西嘉和突尼斯的领土要求;大英帝国的首相张伯伦在这时候跟法国的总理达拉第,一个劲儿地推行他们的所谓‘绥靖政策’,张伯伦甚至两次亲赴德国,攀登伯希特斯加登高山,到那座‘鹰巢’去会见希特勒本人,达成了出卖捷克利益的‘慕尼黑会议’……等等,德、意、日是‘反共协议’的轴心国家,这些行动,自然也刺激和鼓励日本要积极参予国际事务,这恐怕也就是日本急于要通过和平谈判结束中国大陆战争的原因,哼,没那么容易!”他甩掉了熄灭的烟蒂,愤愤地说:“狼,要是进了羊圈,那只有敲折它的腿,打碎他的头!现在很明显,我们领导的军队和人民武装,毫无疑问要成为抗日战场的主力了!”  “依您看,欧洲大战有可能大规模地爆发吗?”李大波这样问着。  “完全有可能,英法越是软弱,德意就越是逞凶。”陆晓辉又抽着一棵烟,斩钉截铁地说,“根据你的汇报,我还感到日本正在多渠道想方设法解决中国问题。土肥原以‘对华特别委员会’的身份正找那个老僵尸吴佩孚谈判,而今井武夫就联络了这个老牌亲日派汪兆铭,真有点像没头的苍蝇,乱碰乱撞起来了。”  “晓辉同志,您看我什么时候撤退才好呢?”  “你的工作很有成就,你已经从敌人那里获得了一颗重磅炸弹。”陆晓辉睁着明亮的大眼,兴奋地说,“我看,就以你现在获得的材料也足以揭发敌人的阴谋活动了。你现在就突然失踪也可以。但是考虑到你得此机会不易,最好还是继续隐蔽下去,为以后的工作开一条路,当然,这是很危险的。”  “晓辉同志,我并不怕危险,只要是工作需要。”  “是的,你的表现很好。我们将尽快把你得到的情报,用密码拍给延安。我想,你一定会受到表扬。你尽量根据情况随机应变吧,好吗?”  李大波点点头。他这个北方局的地下成员,受到南方局党代表的表扬,心里自然有说不出的高兴。他那有些苍白的脸,因兴奋而泛起光辉。他那既喜悦又腼腆的神态,使坐在一旁的朱丽珍感到他真有点像穿新衣戴新帽过新年的娃娃似的那么兴奋。朱丽珍手里拿着李大波带来的那叠手抄的密密麻麻的资料,准备在夜深人静时,在隔音的暗室,偷偷地发报。这所住宅地处法国租界,对日本来说,总算暂时还有一点保护的薄膜。  正式工作谈完之后,李大波走到朱丽珍跟前说:  “丽珍,我很惦念家里的情况,天津那边没有什么消息吗?”  “还没有,现在联系工作越来越不方便了,要花费比较长的时间。怎么,你想家了吗?”  “是的,我很想。这是我过去单身时所没有的体验。”  “不要说你想红薇,连我都在想她。如果不是工作在身,纪律约束,我早就忍不住要跑到天津去看望她了。”  “没有办法啊!”陆晓辉也走过来,参加了他俩的谈话,“要不是大敌当前,必须参加这场惊天动地的革命,谁愿意抛家舍业,扔下妻儿老小呢?做为解放全人类为奋斗宗旨的共产党员,就只能如此呀!你们说对不对?”  李大波在这里跟他们吃了一顿几乎是素食的晚餐。小虾米炒油菜,骨头汤熬豆腐,糙米饭,还有一小碟榨菜丝儿。李大波边吃边想:地下党的同志生活很是艰苦,而那些跟敌人暗中勾结的人,倒是花天酒地,挥金如土。他自从进到董道宁这所阔绰的别墅,吃喝他们都包了,李大波没掏自己的腰包,把钱省下来,又加上去重庆新得到的月份薪水,以“中交票”折换了“准备票”,已有一个可观的数目,他就想拿出一些来捐给朱丽珍他们贴补伙食。  “你们的生活够清淡的了,我这回多挣了一点钱,我想拿一部份给你们。”  陆晓辉苦笑了一下说:“根据地比这儿困难多了,由于蒋介石不拨给经费,八路军和新四军,每天每人的菜金才只有五分钱,更不用说东北的抗日联军了,他们爬冰卧雪,到冬天连草根都吃不上,想想他们,咱这儿还是在天堂哪。为了减轻公家的开支,我们也要自谋职业,自费革命,熬过这最黑暗的时期。”  “您说的有道理,是那么回事,”李大波也微笑了,“我在晋察冀呆了一年多,很有体会,日本鬼子一扫荡,有时我们要饿好几天。有一次,我们被围困在阜平的山沟里,什么吃的也没有,只好摘点去年树上掉下来的烂枣儿充饥。不过后来打退了鬼子,回到群众中,坐到老百姓的热炕头儿上,吃着热腾腾的窝头,就又补充上了。因为那是新鲜粮食,营养成份高,太阳和空气又好,这是上海大城市比不了的。所以,你们还是要尽量保护好身体,就是被抓,逃跑也跑的快,因此,我还是要贴补你们一点儿钱。”  朱丽珍看到李大波是那么诚恳坚决,便从旁说:“我收下了。在这儿是我当家,具体的困难,老陆不太晓得。”说着她伸手接过钱,又问:“你出门在外,真的不需用钱吗?”  “你看,我还有这么些呢,足够了。”他掏出一卷百元的伪钞让朱丽珍看。  朱丽珍点点头,放心了。那一天他留在那里直到深夜,彼此推心置腹地谈说自己的身世。由此李大波才闹清楚,原来为了应付上海警察局和新推行的保甲制度,她和陆晓辉是假配夫妇。陆晓辉是江西弋阳人,跟方志敏①是同乡。他读过私塾,在乡里上过高小,后来他这个中农受气“眼子户”的子弟,参加了方志敏领导的农民运动,1927年国民党叛变革命后,他便随着工农红军第十军,转战赣东北的广大山区和丘陵之中。在整个的战争期间他是方志敏随身的警卫员和小文书。1934年他随队抗日北上,那时他刚满25岁。途中遭到国民党军队的堵截、阻击。次年一月,方志敏在德兴县陇首村被叛徒出卖被捕入狱,半年后在南昌英勇就义。消息传来,他哭得死去活来。从这以后,更坚定了他革命到底的意志,他发誓要给培养爱护他的方志敏烈士报仇,并以方志敏为他终生学习的楷模。此后,党委派他在几个大城市里做了城市地下工作,一直到今天。李大波还发现,陆晓辉和朱丽珍还真是假配夫妇的关系,不像他和红薇。这更引起了他对他们那种难能可贵、坚贞情操的无比尊敬。  --------  ①方志敏(1900—1935)中国无产阶级革命家,赣东北革命根据地和中国工农红军第十军的创建人之一。江西弋阳人。1922年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192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期间,在江西领导农民运动。1927年国民党叛变革命后,领导弋阳横峰起义,开展土地革命,组织工农政权,创建了赣东北革命根据地和工农红军第十军,历任中共县委书记、特委书记、省委书记、省军区司令员、闽浙赣工农民主政府主席和红十军政治委员。1931年当选为中央工农民主政府执行委员、主席团委员。同第二、第三次“左”倾机会主义路线作坚决斗争。中国共产党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当选为中央委员。1934年11月,率领红军抗日先遣队北上抗日,途中遭国民党反动派阻击。1935年1月在江西德兴县陇首村与国民党军作战时因叛徒出卖被捕,狱中贤贞不屈,7月在南昌英勇就义。遗著有《可爱的中国》、《狱中记实》等。  陆晓辉身穿一件烟色丝绸小棉袄,头戴一顶毛线帽,故意打扮成“上海小开”的模样,以掩人耳目。他的仪表和他的内心世界、谈吐,是多么地矛盾。朱丽珍则留着齐耳短发,穿着李大波送给她的那件天蓝色的毛衣,衬托着她那焕发着青春的脸是那么宁静而艳丽,完全是一个恬静的贤妻良母型的温柔女性,和方红薇的山野气息、淘气调皮的气质,形成了显明的对照。  那一天他呆得很晚,才恋恋不舍地告辞,回到他的住处。照例是董道宁还在舞场留连,没有回来。他独自躺下来,回味着刚才的谈话,内心倍感充实。自从离开根据地和天津的工作岗位,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这种感受了;随后他又计算着日期,想象着梅思平回去汇报,周佛海和汪兆铭又该怎样地忙碌和伪装逃出重庆,最后他又想到了天津的家,想起爱妻红薇,想她投入他的怀抱时那逗人喜爱的娇嗔小样儿,他实在想她了,如果不是重任在身,他早就跑回天津了。进入12月,事情发生了急遽的变化。历史之树的年轮上,留下了这样一串永远洗刷不掉、永远也不能被风雨剥蚀、像刀砍斧刻一般不能泯灭的疤痕:  12月5日,周佛海以视察“宣传”、“情报工作”为名,离开重庆,飞往云南的昆明,在那里焦躁不安地等待汪精卫的出逃。  12月6日,蒋介石突然从前线返回重庆。  12月7日,秘书长陈布雷往昆明给周佛海拍发了一份加急电报,说蒋总裁催他“火速返任”。周胖子摇着肉球似的脑袋,疑惑着:“哎呀,是不是我们的计划已被蒋介石知道了?要不他为什么这么快就返回来了?!……我不能再回重庆了,我也要飞河内。……不行,汪先生还没有逃出来,这会连累他的出走,那么,这样一来,我们的全盘计划便成了泡影……”  他急得简直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他立刻发了一份电报:  “视察尚未结束,请宽限几日。”  一星期的光景,他陷入了困惑的窘境,真是度日如年。  12月18日,蒋介石正在他召集的少壮派国民党中央委员会议上训话,汪兆铭逃避了这次会议,乘着蒋介石无法对他监督,他就向云南军的参谋长,要了几张富裕的飞机票,连同他的夫人陈璧君、陈公博、林柏生、陶希圣、曾仲鸣,一块儿钻进飞机,飞往昆明。  云南军的首领龙云,到机场迎接,把他们这伙逃亡投敌的汉奸,接进龙云公馆,密谈了好几小时,……  12月19日,一架包机,把他们这群败类,秘密送往安南的首都河内。  12月20日,去东京汇报的今井武夫,一直没有得到汪精卫的准确消息,他急得突发了红眼病,经过福冈、台北,抵达香港,找到高宗武探听虚实,而日本驻香港领事岩井英一,却告诉今井另一种令他泪丧的消息:“汪的出逃,不过是个谎言而已。”这使他又陷入了心神不定的烦恼。  12月22日的早晨,董道宁从“米高美”舞场回来,街头巷尾正热烈地叫卖:“号外,号外!看报哩,有重大消息哩!  ……快看报哩!……”  董道宁虽然跳得头晕脑胀,听到叫卖“号外”,还是驻足抢购了一张,他暗想:“说不定是汪先生出逃的消息吧?”他急于打开一看,只见大标题是“首相倡议建设东亚新秩序,发表《近卫第三次声明》”。他有点失望,一进门正看见李大波正襟危坐在桌旁抄写文件,便把报纸扔给他说:“近卫这公子哥儿,又发表声明了,你先看吧。”倒头便躺到床上进入梦乡了。  李大波接过报纸,立刻就急切地看下去:  日本政府本年曾一再声明,决定始终一贯地以武力扫荡抗日的国民政府。同时,和中国同感忧虑、具有卓识的人士合作,为建设东亚新秩序而迈进。现已感到,中国各地,复兴的气势澎湃而起,建设的趋势日盛一日。当此之时,政府向国内外阐明同新生的中国调整关系的总方针,以求彻底了解帝国的真意。  日、满、华三国应以建设东亚新秩序为共同目标而联合起来,共谋实现相互善邻友好、共同防共和经济合作。为此,中国方面首先必须清除以往的偏狭观念,放弃抗日的愚蠢举动和对满洲国的成见。换言之,日本直率地希望中国进而同满洲国建立完全正常的外交关系。  其次,因为在东亚之天地,不容有“共产国际”的势力存在,日本认为,根据日、德、意防共协定的精神,签订日华防共协定一事,实为调整日华邦交之急务。鉴于中国现实情况,为充分保证达到防共的目的起见,要求中国承认在防共协定继续有效期间,在特定地区驻扎日军进行防共,并以内蒙地方为特殊防共地区。  在日华经济关系上,日本既不想在中国实行任何经济上的垄断,也不要求中国对理解东亚新形势而相应采取善意行动的第三国的利益加以限制,始终只求通过日华的提携和合作发生实效。即要求在日华平等的原则上,中国承认帝国臣民在中国内地有居住、营业的自由,促进日、华两国国民的经济利益,并且鉴于日华之间历史上、经济上的关系,特别在华北和内蒙地区在资源的开发利用上积极地向日本提供便利。  以上是日本对中国所要求的一个大纲。如能彻底了解日本出动大军的真意,就能理解日本在中国所寻求的既不是区区领土,也不是赔偿军费。  实际上,日本只要求中国作出必要的最低限度的保证,为履行建设新秩序而分担部分责任。日本不仅尊重中国的主权,而且对中国完成独立所必要的治外法权的撤销和租界的归还,也愿进一步予以积极的考虑。  “我操他日本国的姥姥!”李大波读完这个伪善的一副奴隶主嘴脸的声明后,几乎骂出了声音。“他们用武力、屠力杀害了数十万中国人,强占那么多的大片国土,却说什么不是为了‘区区领土’!真是世界上头号的强盗和撒谎家!是他们发动了这场血腥的战争,却假惺惺地说什么‘也不是’为了‘赔偿军费’!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多么仁义道德!你想得美,毛泽东同志在屡次发表的抗日文章里早就说过,要布下天罗地网,让侵略的帝国主义敌人陷入汪洋大海的包围之中,直到打败他们为止。哼,止不定谁赔偿谁军费哪!”  这篇道貌安然的声明,使李大波气愤填膺,他不住地在屋里来回走着,以压抑那股激愤的情绪。他多么想振臂大声疾呼,以发泄他胸中的忿恨不平。但是,他所处的环境,却要求他不能痛快淋漓地发挥真诚的情感,他的最大痛苦是需要不真实的伪装。如果现在他还在晋察冀军区司令部,他会多么直接了当地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啊!……为了在敌占区隐蔽下来,他慢慢地又冷静下来了。他跑下楼,到街上抢购了一张号外,自己存放起来。  为了解消他胸中的闷气,他点燃了一支烟——因为熬夜和思考问题,他最近学会了吸烟。“这篇声明的要害,是扶植起汪伪政权,以达到共同防共,防共——才是他们的核心。”李大波的思路活泼而敏捷,好像大海的波涛一样汹涌,“这是日寇的一个信号,今后他有可能全力剿共,日军会停止对国民党地区的进军,而向抗日根据地进行大规模扫荡……这将会是我们最困难的时期,不能不在思想上有所准备啊!  ……”  直到中午董道宁睡醒,他的感情才平息下来。  “章,你看完了吗?怎么样?”董道宁穿着锦缎睡袍,在洗漱室刷着牙,大团的泡沫从他的嘴里溢出来,“比前两次声明,有什么新观点吗?”  “有。”  “那是什么?”  “露出了日本政府对建设新政权的展望,给汪出山做了舆论准备……”  “哈!那我可要好好看看。”董道宁边穿西服,边拍着李大波的肩膀说,“总算咱没白出力,今天我请客,法国香槟,好好庆祝庆祝吧!”  他们乘上电梯。下电梯后,在往餐厅走的时候,李大波笑眯眯地说:  “我可没出过什么力,不像你是他们的有功之臣,如果我领情,那可真是无功受禄了,哈哈……”  一个星期过去了,突然……  12月29日,汪精卫从河内发表了响应《近卫声明》的“艳电”①,因为是午后从同盟通讯社②传来全文,所以电文见报是在当天的晚报。  --------  ①解放前电报以诗韵的去声字代日期,艳就是29日的意思。  ②那时日本通讯社的名称。  那天晚上,照例董道宁又去找他的“唐妹妹”,李大波也因此有了暂时的自由。可巧他饭后出来散步,听到街上报童叫卖,他马上就买了两张报纸。他是想去霞飞路,顺便给陆晓辉朱丽珍捎上一份。他在昏黄的路灯下漫步,只看了一个标题便卷好报纸,跑着登上一辆开往霞飞路的公共汽车。  李大波来到的时候,正赶上陆晓辉和朱丽珍躲在阁楼里偷听延安新华社的秋冬以来时事要闻综述。其中有三条军事消息最令李大波兴奋:第一条是八路军一二○师李井泉支队与杨植霖领导的骑兵游击队会师;第二条是新四军第一支队粉碎了茅山地区日军的“扫荡”;第三条是晋察冀边区部队粉碎了二十五路日军的围攻,毙伤日军七千多人。他有多么漫长的时间没有听见这么亲切的声音了啊!这消息又是多么让他鼓舞!他几乎陶醉在这胜利的兴奋中,而忘记他是干什么来的了。  听完广播,关闭电钮,沉静片刻,他才忽然从刚才的状况中醒悟,把手里的报纸往桌上一扔,说:  “你们快看看吧,今晚的特大新闻,国乱出佞臣——这个大汉奸终于跳出来了,他的千秋罪名,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  “哎呀,我们还没听见报童叫卖,”陆晓辉拿起报纸,惊呼着,“啊!汪兆铭的‘艳电’!?”  “要发生的,终于发生了!我还没有读正文,不知道他这通电又抬出什么矫情理由……”  朱丽珍拿过报纸说,“来,我给咱念念,省得你们再费眼了。”于是她用动听的吴语腔调宣读起来:  “中国国民党元老、副总裁汪兆铭先生,在河内发表‘艳电’,响应《第三次近卫声明》,电报原文如下:  中央党部蒋总裁暨中央执监委员诸同志均鉴:  今年4月,临时全国代表大会宣言说明此次抗战之原因,曰“自塘沽协定以来,吾人所以忍辱负重,以与日本周旋,无非欲停止军事行动,采取和平方法,先谋北方各省之保全,再进而谋东北四省问题之合理解决,在政治上以保持主权及行政之完整为最低限度。在经济上以互惠平等为合作原则。”自去岁7月卢沟桥事变突发,中国认为此种希望不能实现,如迫而出于抗战。  顷读日本政府本月22日关于调整中日邦交根本方针①之阐明:  --------  ①即《日本近卫内阁第三次对华声明》。  第一点为善邻友好,并郑重声明日本对于中国无领土之要求,无赔偿军费之要求,日本不但尊重中国之主权,且将仿明治维新前例,以允许内地居住、营业之自由为条件,交还租界,废除治外法权,俾中国能完成其独立。日本政府既有此郑重声明,则吾人依于和平的方法,不但北方各省可以保全,即抗战以来沦陷各地亦可收复,而主权及行政之独立完整亦得以保持;如此则吾人遵照宣言谋东北四省问题之合理解决,实为应有之决心与步骤。  朱丽珍停下念报,喘一口大气,气愤地说:“这个杀千刀的汪精卫,真是一副汉奸嘴脸,在南京屠杀了几十万同胞,其中包括我的全家、父母兄弟,还说日本没有‘领土要求’!把敌人描述得像位菩萨,真该死哟!”她跺着脚,又读下去:  第二点为共同防共。前此数年日本政府屡曾提议,吾人顾虑以此之敌,干涉及于吾国之军事及内政。今日本政府既已阐明,当以日、德、意防共协定之精神缔结中日防共协定,则此种顾虑可以消除。防共目的在防止共产国际之扰乱的阴谋,对苏邦交不生影响。中国共产党人既声明愿为三民主义之实现而奋斗,则应即彻底抛弃其组织及宣传,并取消其边区政府及军队之特殊组织,完全遵守中华民国之法律制度。三民主义为中华民国立国之最高原则,一切违背此最高原则之组织与宣传,吾人必自动的积极的加以制裁,以尽其维护中国民国之责任。  ……”  朱丽珍喝了一口水,湮了湮嗓子,又气愤地说:“这老小子,他投敌,还劝我们交枪!”  第三点为经济提携。……  陆晓辉激动地站起身,摆摆手说:  “别念了!全是屁话,一派汉奸的胡言!大波!咱们要商量商量你的事情了。我看,由于汪兆铭的公开投敌,你的工作大概可以告一段落了,因为从蒋介石派人跟日本勾搭,到日本想走马换将跟汪兆铭密谈出山,全部情况咱们全掌握了,所以你可以在适当时机找一个最合适的机会离去,然后我们就发表揭露内幕的全部材料,你看这样可以吗?”  “那太好了!”李大波由刚才念报时的愤怒转为喜悦,“请你们放心,我将抓住一个最适宜的时机,给他来一个金蝉脱壳。”  这一晚,他又在这里呆到很晚。根据他们三个人都正在仔细学习的毛泽东的两篇重要文章:《论持久战》和《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以及新得到的在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上的报告《论新阶段》的精神,他们回顾了即将逝去的动荡和浴血奋战的1938年,又展望了即将来临的新的一年。两天后,历史迎来了1939年。元旦的那一天,上海的各大报纸又正式地以整版的篇幅隆重地报道了汪兆铭的“艳电”全文,家家户户、大街小巷、到处听到的也是广播里哇啦哇啦叫喊的“艳电”和社论。李大波无论是在日本租界地或是日本人聚居的地方,门上都挂了一串松枝艾蒿,日本人都穿上和服,喜气洋洋地互祝新年,喝了不少屠苏酒①。  新年过后不久的一天,董道宁破例没有到外面去玩乐,他匆匆地跑回来,悄悄地对李大波说:  “章丧!我昨晚偷听了重庆的广播,得到两个意外的消息,一是国民党开除了汪先生的党籍②;一是近卫内阁倒台,日本新成立了平沼内阁③,我忧虑在新内阁下,汪先生的命运不知如何?”  --------  ①日本人新年时喝的一种酒,相传饮之可避不正之气。  ②1939年1月1日元旦,国民党做出开除汪兆铭党籍的决定。  ③1939年1月4日,日本近卫内阁总辞职,1月5日,平沼内阁成立。从此,开始了日本政治上的动荡时期。  这消息对于李大波确实是个振奋的新闻,因为他不敢总去霞飞路的秘密联络点,只凭看敌伪的报纸,是比较闭塞的。他看见董道宁因生活过于荒淫而消瘦萎黄的脸上,布满了忧愁的细碎皱纹,晓得他因在政治上已无退路的心情是沉重的,便装做懵懵懂懂的样子说:  “你不用发愁,既然是日本谈判了条件汪才脱离重庆,能不安排这个新中央的政权吗?”  “章,你可能从政经验不多,”董道宁认真地说,“现在的要害是换了掌柜的,谁能知道这位平沼首相的口味又是什么样的呢?说实话,别看近卫对华发了三次声明,其实他始终还是不以重庆为谈判对手的态度,可是,当年这位首相在发动战争之初曾夸下‘三个月灭亡中国’的海口,现在已打了三年,还没体面地结束这场战争,使日本腾出手脚来,国内各派的舆论都在谴责他结束不了对华战争,因而导致他的倒台;我又听说,土肥原直到今天汪先生已经出走河内的情况下,还在跟吴佩孚暗中谈判,可见日本国内最高阶层对华谋略也并没有一个准谱儿了,你说是不是?”  “可能是,你的分析在理。”  “唉!等着吧,天晓得命运该怎么样!”董道宁长长地叹着气。  那些日子在这所别墅中,空气是沉闷的,虽然汪兆铭又发表了第二次声明,香港他的党徒林柏生和上海的褚民谊①等等都发表了拥汪表态,着实在报纸上热闹了一阵,但董道宁之类的秘密谈判代表,仍然是忧心忡忡,像是断线的风筝,整天相互打听消息。有一天董道宁说:  --------  ①林柏生后来担任了汪伪政权的宣传部长;褚民谊担任了民政部长。  “高宗武小子把我扔到上海,自己躲在香港,他是脚踩两只船,驮谡舛靥也挪唬哿┮驳胶幽谧咦撸仍缱霭才牛〉冒言勖橇痰胶档厣希瞬坏茫阍敢馊ヂ穑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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