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是一笔很大的财产啊,我一辈子的薪水还不及它的零头呢。”他说。同事们原先都嫉妒得要命,现在一齐怀着无比轻松的心情陪着他叹气。唯有一个同事非但不表同情,反而嘲笑他自寻烦恼。“你不是和从前一样,什么也没有失去吗?”那个同事问道。“这么一大笔财产,竟说什么也没有失去!”小公务员心疼得叫起来。“在一个你从未到过的地方,有一爿你从未见过的商店遭了火灾,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可那是我的商店呀!”那个同事哈哈大笑,于是被别的同事—致判为幸灾乐祸的人。据说不久以后,小公务员死于忧郁症。一个姑娘爱上了一个诗人。姑娘富于时代气息,所以很快就委身于诗人了。诗人以讴歌女性和爱情闻名于世,然而奇怪,姑娘始终不曾听到他向她表白爱情。有一天,她终于问他:“你爱我吗?”他沉默了一会儿,答道:“这个问题,或者是不需要问的,或者是不应该问的。”姑娘豁然了。不久后,诗人收到她寄来的绝交信,只有一句话:“你的那些诗,或者是不需要写的,或者是不应该写的。”但诗人照旧写他的爱情诗,于是继续有姑娘来向他提出同一个问题。我们排成整齐的横队。队列的正前方,一个长官手持测笑器,威严地盯视着我们。思考着这整个可笑的场面,我憋不住想笑,可是我不敢。谁若被测笑器测出一丝笑容,就得自动走出队列,脱下裤子,接受五十皮鞭的处罚。我用双眼的余光窥视左右,发现队伍里个个都憋着笑,但个个都拼命装出一副严肃的面容。确实不是闹着玩的,谁也不能担保自己不成为那个倒霉鬼。突然,听见长官厉声喊我的名字,我顿知事情不妙,机械地迈步走出队列。这时候,我的背后爆发出了一阵哄笑。回过头去,只见队伍里个个都用幸灾乐祸的眼光看着我。这使我愤怒了。我记得我并没有笑,而这些可怜虫,他们自己不也随时有可能无辜受罚吗?“我没有笑!”我抗议,然而长官却不分青红皂白,命令我脱裤子。我拒绝了。长官大怒,当即改判我死刑,在一片哄笑声中向我举起了手枪。砰的一声,我醒了。原来是个梦。最近我老做噩梦。无赖向朋友借了一笔钱。三天后,朋友催他还钱,他义愤填膺地叫喊起来:“你怎么这样计较,才几天,就来逼债?”朋友尴尬一笑,按下不提。三年后再催还,无赖又义愤填膺地叫喊起来:“你怎么这样计较,多久了,还念念不忘?”无赖终于没有还钱,并且逢人便说他的这位朋友多么吝啬计较,不够朋友。他愈说愈气愤,最后庄严宣告,他业已和如此不配做他的朋友的人断交。有一个王子,生性多愁善感,最听不得悲惨的故事。每当左右向他禀告天灾人祸的消息,他就流着泪叹息道:“天哪,太可怕了!这事落到我头上,我可受不了!”可是,厄运终于落到了他的头上。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中,他的父王被杀,母后受辱自尽,他自己也被敌人掳去当了奴隶,受尽非人的折磨。当他终于逃出虎口时,他已经身罹残疾,从此以后流落异国他乡,靠行乞度日。我是在他行乞时遇到他的,见他相貌不凡,便向他打听身世。听他说罢,我早已泪流满面,发出了他曾经发过的同样的叹息:“天哪,太可怕了!这事落到我头上,我可受不了!”谁知他正色道——“先生,请别说这话。凡是人间的灾难,无论落到谁头上,谁都得受着,而且都受得了,——只要他不死。至于死,就更是一件容易的事了。”落难的王子拄着拐杖远去了。有一天,厄运也落到了我的头上,而我的耳边也响起了那熟悉的叹息:“天哪,太可怕了……”佛招弟子,应试者有三人,一个太监,一个嫖客,一个疯子。佛首先考问太监:“诸色皆空,你知道吗?”太监跪答:“知道。学生从不近女色。”佛一摆手:“不近诸色,怎知色空?”佛又考问嫖客:“悟者不迷,你知道吗?”嫖客嬉皮笑脸答:“知道,学生享尽天下女色,可对哪个婊子都不迷恋。”佛一皱眉:“没有迷恋,哪来觉悟?”最后轮到疯子了。佛微睁慧眼,并不发问,只是慈祥地看着他。疯子捶胸顿足,凄声哭喊:“我爱!我爱!”佛双手合十:“善哉,善哉。”佛收留疯子做弟子,开启他的佛性,终于使他成了正果。两个朋友在小酒店里喝酒,聊起了他们的一个熟人。在任何世道,小人得志、下流胚走运是寻常事。他们的这个熟人既然钻营有术,理应春风得意。他升官、发财、成名、留洋,应有尽有。还有一打左右的姑娘向他奉献了可疑的贞操和可靠的爱情,——姑娘们从来都真心诚意地热爱成功的男人。其中一个朋友啪地放下酒杯,激动地说:“我打心眼里蔑视这种人!”接着有力地抨击了世风的败坏和人心的堕落,雄辩地论证了精神生活的高贵和身外之物的卑俗。最后,尽管他对命运的不公大表义愤,但仍以哲学家的风度宣布他爱他的贫困寂寞的命运。显然,他是一个非常清高的人。由于他的心灵暗暗受着嫉妒的折磨,更使他的清高有了一种悲剧色彩。另一个朋友慢慢呷着杯里的酒,懒洋洋地问道:“可是,那个家伙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上帝降下大洪水,毁灭了罪恶的人类。只有诺亚得到赦免,他驾着方舟,带着妻小,漂流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等待大洪水退落的那一天。上帝许诺,陆地将重新露出海面。所以,诺亚的内心是充实的,他的漂流是有目的的。可是,对于上帝反复无常的脾性,我实在太了解了。我不得不假定,上帝后来改变了心思。撒手不管,听凭洪水滔滔不再退落。诺亚继续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漂流,但他的漂流已经没有目的,他所期待的陆地已经永远沉落,他的内心唯有悲凉和绝望。事实难道不正是如此?直到今天,我们,诺亚的子孙们,每人依然驾着自己的方舟——自己的人生,在茫茫宇宙之海上漂流,徒劳地寻找着一小块可以停靠的陆地。有一个善于反省的人,在他生命中的某一天,突然省悟到自己迄今所做的全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他想到生命的短暂,不禁为自己虚度了宝贵的光阴而痛心。于是他暗暗发誓,从此一定要万分珍惜光阴,用剩余的生命做成一件最有价值的事情。许多年过去了,我们的这位朋友始终忠于自己的誓言,不做任何微不足道的事情。他一直在寻找那件足以使他感到不虚此生的最有价值的事情。可是,他没有找到。生命太宝贵了,无论用它来做什么都有点儿可惜。结果,他什么事也没有做,既没有做微不足道的事情,也没有做最有价值的事情。而他的宝贵的生命,却照样在这无所事事中流逝而去。终于有一天,他又一次反省自己,不愿再这样无所事事地生活;人活着总得做点什么,既然找不到最有价值的事情,就只好做微不足道的事情。所以,现在他怀着一种宿命的安乐心情做着种种微不足道的事情。一个异乡人走在一座城市里,脑中想着拯救、永恒以及诸如此类的问题,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条偏僻的街道上。一群流氓突然包围了他,用拳头和棍棒把他打翻在地。他们搜遍他的衣服,找不到他们所想要的钱财。他们又用铁器撬开他的嘴巴,发现嘴里没有他们所想要的金牙。于是,他们气急败坏地责问他:“你究竟有什么?”“我有许多想不明白的问题。”他抱歉地回答。“哈哈,想不明白的问题对谁都没有用!”他们发出一阵狂笑,然后拔出匕首,割断了他的喉管。离去前,他们还对他的尸体甩下一句幸灾乐祸的话:“现在,你已经没有任何想不明白的问题了。”1988.11—19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