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珊莎

在梅葛楼深处的高塔房间里,珊莎将自己彻底投入黑暗。

她拉上床帘,昏沉沉地睡去,醒了便哭,哭累再睡。睡不着的时候,她蜷缩在被

窝里,哀恸欲绝,颤抖不已。仆人们来了又去,为她送来一日三餐,但她一见食物就

无法忍受。于是一碟碟碰都没碰的饭菜在窗边桌上越堆越高,直到后来发酸发臭,

仆人将之收走为止。

有时候她的睡眠沉重如铅,整夜无梦,等醒来精疲力竭,甚至较合眼时更累。但

那还算好的,因为她若是做梦,必定与父亲有关。或睡或醒,她眼中所见都只有他被

金袍卫土按倒在地的景象,伊林爵士大跨步向他走去,一边从背上的剑鞘里抽出

‘寒冰”,然后……然后……当时她只想把头转开,她真的好想把头转开,但她的

双脚早巳绵软无力,于是她跪倒在地。而不知怎地,她就是无法别过头去。四周的人

大吼大叫,她的白马王子刚才不是对她露出微笑么?他真的笑了,她以为一切都没

事了,但只有一瞬间,接着他便说了那句话。父亲的脚……她只记得他的双脚猛烈

抽搐了一下……当伊林爵士……当他的剑……

我也死了算了,她对自己说,她发现这个念头一点也不可怕。假如她从窗户

纵身跳下,便可结束一切苦难,多年以后,吟游诗人会歌颂她的悲伤。.她将支离破碎

地倒在塔下的石板上,纯洁无瑕,令所有背叛她的人均感羞愧。珊莎几度穿过卧室,

敞开窗扉……但勇气就在那时离她而去,她只能哭着跑回床上。

女侍送饭来时,曾试着和她说话,但她一概置之不理。有次,派席尔大学士带着

一箱瓶瓶罐罐前来,询问她是否病了。他摸摸她的额头,命她宽衣,要女侍按住她手

脚,他则摸遍她全身上下。临走时他留给她一罐蜂蜜和药草调成的药水,叮嘱她每

晚喝一小口。她乖乖照办,然后倒头再睡。

她梦见高塔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种皮革与石头摩擦的不祥之声。有人正一步

一步缓缓朝她卧室走来。她所能做的只有蜷缩门后,不住地发抖,听他越来越近。她

很清楚那一定是手握“寒冰”的伊林·派恩爵士,准备来取她首级。但她无路可逃,无

处可躲,无法将门闩上。最后脚步声总算停了下来,她知道他就站在门外,一言不

发,长长的麻子脸,一双死人眼。这时她才发觉自己浑身赤裸,赶紧趴在地上,用手遮掩身体。门缓缓打开,嘎吱作响,巨剑的尖端穿刺而进……

她醒来之时,嘴里还不住念叨:“求求你,求求你,我很乖的,我会听话,请你不要杀我。”但没人理会她。

等他们当真找上门的时候,珊莎却没听见脚步声。开门的并非伊林爵士,而是她曾经的白马王子乔佛里。她正在床上,缩成一团,由于床帘紧闭,分不清中午还是午夜。她首先听见门轰然摔开,紧接着帷帐被猛地扯开,她赶忙伸手,遮挡突现的强光,发现他们高高地站在床边。

“今天下午你要跟我上朝,”乔佛里道,“快去洗澡,换衣服,打扮得有点我未婚妻的样子。”桑铎·克里冈站在他身旁,穿着一件式样简单的褐色外衣,绿色披风』6张烧烂的脸在晨光中更显狰狞。站在二人之后的是两名御林铁卫,肩披长长的雪白锦缎披风。

珊莎把毯子拉至下巴,遮住身子。“不要,”她哀求,“请……请放过我吧。”

“你不赶紧起来换衣服,我就叫我的狗帮你换。”乔佛里说。

“求求您,我的王子……”

“我是国王。狗,把她拖下来。”

桑铎·克里冈抓住她的手腕,将她自羽毛床上拎起来,任她虚弱的挣扎。毯子滑落地面,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袍。“孩子,照他的话去做,”克里冈说,“快把衣服穿上。”他把她推向衣柜,动作竟有些温柔。

珊莎推开他们。“我照王后的要求做了,写了信,内容也都是照她的话写的。您答应我会手下留情。求求您,让我回家吧。我不会背叛你的,我会很乖、很听话,我发誓。我体内没有叛徒的血统,真的没有。我只是想回家。”想起应该注重礼节,她垂下头。“如果您高兴的话,”她有气无力地说。

“我一点也不高兴。”乔佛里道,“母亲说我还是得娶你,所以你必须留在这里,而且要乖乖听话。”

“我不想嫁给你,”珊莎悲泣着说,“你砍了我父亲的头!”

“他是个叛徒,我从没答应饶他一命,只说会手下留情,我也真的手下留情了。他要不是你父亲,我会把他分尸剥皮,但我却让他死得干脆。”

珊莎怔怔地望着他,这才头一次把他瞧了个清楚。他穿着绣满狮子的加衬鲜红外衣,金缕披风,高领搭配着他那张脸。她不禁纳闷自己怎么会觉得他英俊潇洒?他的嘴唇又红又软,活像雨后土中翻到的蠕虫,他的双眼则是虚妄又残忍。“我恨你。”她低声说。

乔佛里国王脸色一凛。“母亲说国王不应该动手打妻子。马林爵士。”

她还不及反应,骑士便已拉开她试图遮脸的手,抬起重拳甩了她一记耳光。珊莎不记得自己跌倒,但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单膝跪倒在草席上,头晕目眩。马林·特兰爵士矗立在她上方,白丝手套指节处有血迹。

“你是乖乖听话,还是要我再让他教训你一次?”

珊莎的耳朵没了知觉,她伸手一摸,指尖湿湿的都是血。“我……听候您差遣,大人。”

“是‘陛下’。”乔佛里纠正她,“等会儿朝廷上见。”说完他转身离去。

马林爵士和亚历斯爵士随他离开,但桑铎·克里冈粗略地拉了她一把,提她起来。“小妹妹,为你自己好,照他的想法去做。”

“他……他想怎么样?求求您,告诉我n巴。”

“他想看你笑容可掬,浑身香气,当他的美丽未婚妻。”猎狗嘶声道,“他想听你背诵那套漂亮话语,就跟修女教你的一样。他想要你既爱他……又怕他。”

他走之后,珊莎立刻又软倒在草席上,怔怔地望着墙壁出神,直到两个女侍怯怯地走进房间。“我需要沐浴,请帮我准备热水。”她告诉她们,“还有香水,以及妆粉,好遮住淤伤。”她的右半边脸整个肿了起来,隐隐作痛,但她知道乔佛里希望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热水,令她想起了临冬城,稍稍坚强起来。自从父亲死后,她就没洗过澡,这时才惊讶地发现水变得多脏。女仆为她洗去脸上的血污,刷净背上的尘土,将浆洗的头发梳成浓密的枣红发卷。除了下令,珊莎不和她们交谈:她们是兰尼斯特家的仆人,不是她自家的人,她不信任她们。穿衣服时,她特地拣了那件绿丝礼服,正是比

武大会当天穿的那件。她记得那晚席间乔佛里对她有多殷勤,如果她穿上这件衣

服,或许能让他联想起来,对她温柔一点。

打扮完毕后,她坐下等待,喝了一杯酪乳,啃下几块甜饼干,暂时止住胃里的翻

腾。到马林爵士来找她时,已经日当正午。他穿上了全套纯白甲胄:精工金线白鳞

甲,高顶黄金日芒盔,护膝、护喉、护手和长靴都是闪闪发光的铁铠,还有一袭厚重

的羊毛披风,装饰着黄金狮扣。他的头盔除去了面罩,显露出冷峻的脸;两个大眼

袋,一张宽阔而乖戾的嘴,铁锈般的头发里夹杂着几许灰白。“小姐,”他鞠躬道,仿

佛不记得自己三小时前把她打得满脸是血。“陛下吩咐我护送您上朝。”

“如果我拒绝,他有没有吩咐你打我啊?”

“小姐,您这是在拒绝么?”他看她的眼神毫无感情,对他稍早造成的淤伤无动

于衷。

珊莎突然明白,他并不恨她,也不爱她,他对她根本一点感觉也没有。对他来

说,她不过是个……东西。“不是,”她说罢起身,心中好想疯狂发怒,狠狠地揍他,就

像他打她一样,她要警告他,等她当上王后,他若再敢动她一根汗毛,便将他永世放

逐……但她心中依然记得猎狗的话,所以她只说:“我将谨遵陛下的旨意。”

“我也是。”他回答。

“是么……可是,马林爵士,你不是真正的骑士。”

珊莎矢口道,桑锋·克里冈若是听了这话,准会哈哈大笑。换做其他人,或许会咒

骂她,或许会警告她闭嘴,甚或恳求她原谅,但马林·特兰爵士什么也没做,因为他

根本不在乎。

除了珊莎,供旁听的楼台上空无一人。她低着头,强忍泪水,看着下面的乔佛里

端坐铁王座,自以为公义地裁决国事。十件案子,有九件他觉得无聊,便把它们统统

交给御前会议,自己则在宝座上焦躁不安地动来动去。贝里席伯爵、派席尔大学土

和瑟曦太后忙个不停,但当国王偶而决定亲自出马时,连他的母后大人也左右不了

局面。

有个小偷被拖上来,他吩咐伊林爵士在王座厅里当场剁下他的手。两名骑士对

某块地产生纷争,上朝请他定夺,他则下诏令他们明日决斗解决,并且补上一句:

“至死方休。”有个女人跪地乞求一位因叛国罪而被砍头的男子的首级,她说她很爱

他,希望能让他全尸下葬。“你爱叛徒,说明你也是叛徒。”乔佛里说,于是两个金袍

卫士把她拖进地牢。

生着一张青蛙脸的史林特伯爵坐在议事桌末端,身穿黑天鹅绒外衣,肩披闪亮

的金缕披风,国王每下一个判决,他就点头称是。珊莎仔细地看着他那张丑脸,想起

他当时如何把父亲按倒在地,让伊林爵士斩首示众,心中只盼能狠狠地报复他,希

望哪个英雄能把“他”也按倒在地,斩首示众。但在她心底,有个声音却在低语:世上

已经没有英雄了。她1艺起培提尔伯爵从前在这个大厅里对她说的话,“小可爱,人生

不比歌谣,”他告诉她,“有朝一日,你可能会大失所望。”看来在现实生活中,往

往是怪兽得胜,她对自己说,接着她耳边又回响起猎狗那如金属和石头摩擦的冰

冷嘶声:“小妹妹,为你自己好,照他想法去做。”

最后一件案子的被告是一位肥胖的酒店歌手,他被控谱曲嘲弄故王劳勃。乔佛

里派人把他的木竖琴拿来,命令他当场表演给所有人听。歌手泪流满面,发誓再也

不会唱这首歌了,但国王坚持要他唱。歌词其实挺有趣,大致是描述劳勃和猪打架。

珊莎知道,那头猪就是杀死国王的野猪,但歌中的某些小节却像在影射太后。唱完

之后,乔佛里宣布他将网开一面,歌手可以选择保留手指或者舌头,他有一天的时

间来决定。杰诺斯·史林特点头称许。

下午的朝政总算告一段落,珊莎松了口气,但她的苦难却没有结束。司仪宣布退朝后,她急忙逃离旁听台,谁料乔佛里正在蜿蜒的楼梯下等她,猎狗和马林爵士在他身边。年轻的国王从上到下,仔细地审视着她。“你看起来比先前漂亮多了。”

“多谢陛下称赞。”珊莎说。虽是违心之论,他听了却点头微笑。

“陪我散步吧。”乔佛里命令,一边伸出了手,她别无选择,只好挽着他。若是从前,摸到他的手会令她震颤不已,但如今她却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的命名日快到了,”他们从王座厅后方离开时,乔佛里说,“我们将举办盛大的宴会,会有很多人送我礼物。你要送我什么?”

“我……我还没想好送什么,大人。”

“陛下,”他口气尖锐地说,“你真是个笨女孩,对不对?母亲早跟我说了。”

“她真这么说?”经过这些日子以来的经历,她以为他的话已经失去了伤害她的力量,但是却不然。王后向来对她很好啊。

噢,当然是真的,她还担心我们的孩子会不会像你一样笨,不过我叫她别操心。”国王做个手势,马林爵士便为他们打开门。

“谢谢您,陛下。”她嗫嚅着说。猎狗说得没错,她心想,我是一只小小鸟,只会重复别人教我的话。夕阳已经落下西边的城墙,红堡的砖石在暮色中沉暗如血。

“一旦你能生孩子,我就会让你怀孕,”乔佛里陪她走过练习场。“如果头胎是个笨蛋,我就立刻把你的头砍了,另外找个聪明的妻子。你什么时候才能生孩子啊?”

他把她羞辱成这样,珊莎无法正视他。“茉丹修女说多……多数的官家小姐在十二或十三岁的时候就会发育成熟。”

乔佛里点点头。“这边。”他领她进入红堡的城门塔,走到通往城垛的楼梯口。

珊莎猛地从他身旁抽身,不住发抖,突然明白这是要去哪里。“不要,”她呼吸急促,语带恐慌。“求求你,不要这样,不要带我去,我求求你……”

乔佛里抿紧嘴唇。“我要让你瞧瞧叛徒的下场!”

珊莎疯狂地摇头。“不,我不要去看。”

“我可以叫马林爵士拖你上去,”他说,“你不会喜欢的。你还是给我乖乖照办的好。”乔佛里朝她伸手,珊莎向后退开,结果撞上了猎狗。

“小妹妹,听话。”桑锋·克里冈边说边把她推回给国王。他烧伤那边脸的嘴角抽搐了片刻,珊莎几乎可以听见他没说出来的话:无论如何他都会把你弄上去的,所以,照他想法去做吧。

她强迫自己挽起乔佛里国王的手。登楼是一场噩梦,每一步都是挣扎,就像把脚从及膝的泥泞里抽出来那么困难。楼梯好似永无止尽,几千几万级,而梯顶的城墙上有无边恐惧正等着她。

从城门塔顶的城垛望去,整个世界摊在下方。珊莎可以看到座落于维桑尼亚丘

陵上的贝勒大圣堂,父亲就是在那里被处死的。静默姐妹街的另一端,耸立着烧得

焦黑的龙穴废墟。西边,红色的夕阳被诸神门遮掩了一半。在她身后,是咸海汪洋。

南面有鱼市、码头和浩荡奔涌的黑水河,北面则有……

她望向北方,只见城市、街道、巷弄、丘陵……更多的街道巷弄,以及远方的城

墙。然而她知道,在这些尘世扰攘之外,是开阔的原野、农田和森林,在更北更北更

北的地方,是临冬城,是家。

“你在看什么?”乔佛里道,“我要你看这个,这里。”

一堵厚厚的石砌胸墙环绕着壁垒外围,高及珊莎下巴,每隔五尺便有一个让弓

箭手使用的雉堞。那些首级便位于城墙顶端的雉堞之间,插在铁枪尖端,面朝城市。

珊莎踏上城墙的那一刻便注意到了,但河滨景致、熙来攘往的街道和落日余晖是那

么的美。他可以逼我看,她告诉自己,但我可以视而不见。

“这个是你父亲,”他说,“这边这个。狗,把头转过来给她瞧。”

桑锋·克里冈伸手到半空中,把首级转了过来。砍下的头颅浸过沥青』口此才能保存得较长。珊莎冷静地看着父亲的首级,不动声色。这看起来不像艾德公爵,她心想,看起来不像真的。“请问,您要我看多久?’,

乔佛里似乎大感失望。“你想不想看其他人的头?”城垛上有一大排。

“如果陛下您高兴的话。”

于是乔佛里领她沿着走道前进,经过十几颗人头,还有两根空着的长枪。“这两根是我特地留给史坦尼斯叔叔和蓝礼叔叔的。”他解释。其他人死亡的时间比父亲长很多,首级待在枪尖上也久得多。虽然泡过沥青,但多数都变得难以辨认。国王指着其中一个说:“这个是你们家的修女。”可珊莎根本看不出那是女人的头。头颅的下巴已经整个烂掉,鸟儿吃掉了一只耳朵和大半边脸颊。

珊莎之前还纳闷茉丹修女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想来,或许她早就心里有数了罢。“您为什么杀她呀?”她问:“她只是个虔诚的……,’

“她是个叛徒。”乔佛里看起来闷闷不乐,她似乎惹恼他了。“你还没决定送我什么命名日礼物。不然换我送你好了,你觉得怎么样?”

“如果您高兴的话,大人。”珊莎说。

他一露出微笑,她便知道他在嘲讽自己。“你哥哥也是个叛徒,这你知道吧?”他

把茉丹修女的头转回去。“我记得那次去临冬城见过你哥哥。我家的狗叫他玩木剑

的少爷,对不对啊,好狗儿?”

“我这么说过?”猎狗回答,“我倒是不记得了。”

乔佛里暴躁地耸耸肩。“你哥哥把我詹姆舅舅打败了。母亲说他是靠诡计和欺

骗才得逞的。她接获消息时,马上哭了起来。女人都是软弱的动物,连她也不例外,

虽然总是假装很坚强。她说我们必须留在君临,以防我的两个叔叔发动攻击,但我

才不在乎。等过了我的命名日宴会,我就要召集一支军队,亲手把你哥哥杀掉。珊

莎·史塔克,这就是我要给你的礼物,你哥哥的首级。”

突来的一股狂念袭上她心头,她听见自己说:“或许我哥哥会把你的头拿来

送我。”

乔佛里皱起眉头。“不准你这样开我玩笑。一个好妻子绝不可以拿她丈夫乱开

玩笑。马林爵士,教训教训她。”

这回骑士打她时,用一只手紧紧托住她下巴。他一共打了两次,先打左边,然后

更用力地打右边。她的嘴唇整个破了,鲜血一直流到下巴,混杂着咸咸的泪水。

“你不要整天哭哭啼啼。”乔佛里告诉她,“你笑起来比较漂亮。”

珊莎勉强挤出微笑,深恐若是不从,他又会叫马林爵土打她。可惜她笑了还是

没用,国王嫌恶地摇摇头:“把血擦掉,你这样难看死了。”

外围的胸墙高到她下巴,但靠内的走道没有任何遮挡,距离下方的庭院足有七

八十尺。用力一推就成了,她告诉自己。他就站在那里,就在那里,张着蠕虫般的嘴

唇傻笑。你可以办到的,她告诉自己,你可以的,动手罢。即使跟他同归于尽也

没关系,一点也没关系。

“过来,小妹妹。”桑铎·克里冈在她面前蹲下,正好挡在她和乔佛里之间。他轻

轻地为她拭去自裂唇汨汨涌出的鲜血,动作出奇地温柔,令人很难与眼前的大个子

联想在一起。

时机稍纵即逝,珊莎垂下眼睛。“谢谢。”他擦完之后,她向他道谢,因为她是个

乖女孩,随时随地都要记得有礼貌。

丹妮莉丝

她发着高烧,噩梦连连,梦中有长了翅膀的黑影。

“你不想唤醒睡龙之怒,对吧?’’

她在一个长长的大厅里走着,上方是高高的石拱。她无法转头,不能回头。在她

前方极远之处有一扇门,因为距离的关系,显得相当微小,但她依旧看得出门乃是

漆成红色。她加快步伐,赤裸的双脚在石地板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血印。

“你不想唤醒睡龙之怒,对吧?’’

他看见阳光洒在生意盎然的多斯拉克海上,空气中充满泥土和死亡的气息。风

吹草动,碧浪荡漾有如汪洋。卓戈用健壮的双手环抱住她,抚弄她,撩拨她,使她流

出那甜蜜的汁液,只属于他的甜蜜汁液。天上的星星含笑俯视着他们,赤日和繁星。

“家,”她轻声细语的同时,他进入她的身体,将精液注入她体内。突然间,星星不见

了,巨大的翅膀横扫天际,世界起火燃烧。

h….·不想唤醒睡龙之怒,对吧?’,

乔拉爵士的脸憔悴而哀伤。“雷加是最后的真龙传人。”他边告诉她,边伸出半

透明的手在火盆上取暖,火盆里躺着几颗石蛋,如煤炭般烧红冒烟。前一刻他还有

血肉,紧接着便开始消逝,肌肉失去颜色,比风儿还要无形。“最后的真龙。”他的声

音如一缕轻烟,接着他便消失无踪。她感觉到身后紧迫的黑暗,而那扇红门,却是越

来越远。

“……不想唤醒睡龙之怒,对吧?”

韦赛里斯站在她面前,厉声尖叫:“你这个小贱货,真龙是不会低声下气的,不

准你对真龙之子颐指气使。我是真龙传人,我会得到王冠!”融化的黄金像蜡一样从

他脸上流下,烧出条条深陷的凹痕。“我是真龙传人!我会得到王冠的!”他厉

声嚎叫,手指像蛇一样,啮咬她的乳头,又捏又拧又扭,他的眼睛爆突出来,宛如胶

冻,流下他焦黑的双颊。

、….·不想唤醒睡龙之怒……”

红门在前方,好远好远,但她可以感觉到背后冰冷的气息朝她袭来,假如她被

抓到,就会陷入比死亡更恐怖的境地,永远在无边黑暗中孤独地哀嚎。于是她开步

快跑。

、…—不想唤醒睡龙之怒……”

她感觉到体内的热气,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她的子宫燃烧。她的儿子生

得高大威武,有卓戈的古铜色皮肤和她银金色的头发,以及杏仁形状的紫罗兰色眼

睛。他对她微笑,朝她伸手拥抱,然而当他张开嘴巴,吐出的却是滔天烈焰。她看见

他的心脏正在胸腔里熊熊燃烧,只一瞬间,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有如扑火飞蛾被

烛焰吞噬,化为灰烬。她为孩子哭泣,哀悼这原本会吸吮她乳房的甜美婴孩,但她的

泪水一碰肌肤,竟立即化成蒸汽。

、….·唤醒睡龙之怒……,,

鬼魂罗列长厅两侧,穿着古代君王的褪色服饰,手握淡色火焰剑,他们的头发

有的银色、有的金黄,有的亮如白金,眼睛则是蛋白石、紫水晶、电气石和翡翠的颜

色。“快J”他们高叫,“快,快跑!”她拔腿飞奔,每次落脚,都融化了石地板。“快跑!”

鬼魂齐声呐喊,她跟着尖叫,往前扑去。剧痛有如一把尖刀,划过她的背脊,她只觉

自己的皮肤被撕扯开来,闻到鲜血蒸腾的臭味,看到巨大翅膀的阴影。然后,丹妮莉

丝·坦格利安飞了起来。

h….·唤醒睡龙……,’

红门就耸立在她面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长厅变成周围的一团模糊,冷气自她身后退去,石地板也消失不见。她飞越过多斯拉克海,越飞越高,任绿海在下方波荡,世上所有的生物都在她的翊膀阴影下亡命奔逃。她闻到家的味道,见到家的景致,在门的那边,有茵绿田野和石砌大房,有温暖她心房的怀抱,就在那边。她猛地打开门。

h….·睡龙……,’

看见的是哥哥雷加,身穿漆黑盔甲,骑着同样颜色的骏马,在头盔的狭窄眼缝内,有火焰熊熊燃烧。“最后的真龙传人,,’乔拉爵士在微弱低语,‘‘最后的,最后的。,,丹妮揭开他擦亮的黑面罩,发现里面的那张脸,竟然是她自己。

在那之后,长长久久,痛楚,体内燃烧的熊熊大火和低声细语的群星,覆盖了整个天地。

她骤然醒来,嘴里有灰烬的味道。

“不,”她呻吟道,“不要,求求你!”

“卡丽熙?”姬琪凑过来,像一头害怕的雌鹿。

帐篷沉浸在黑影中,寂静而封闭。无数碎片的灰烬自火盆向上飘散,丹妮的视线跟着它们穿过上方的排烟口。飞啊,她心想,我有了翅膀,我会飞了。然而那究竟只是惊梦一场。“救救我,”她小声说,挣扎着想站起来。“请给我……”她的喉咙沙哑刺痛,想不起来自己究竟要什么。为什么痛得如此厉害?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好似被撕成碎片,又再重新组合。“我要……”

“是的,卡丽熙。”说完姬琪便飞奔出去,大声喊叫,帐里则空无一人。丹妮想要……某件东西……某个人……到底是什么?她知道这很重要,世界上只有这件事最重要。她翻过身,用手肘支撑身体,与纠缠双脚的毛毯搏斗。移动好难好难,整个世界天旋地转。我一定要……

他们进来时,发现她倒卧在地毯上,正朝那几颗龙蛋爬去。乔拉·莫尔蒙爵士把她抱回丝床上,她虚弱地抵抗。从他的肩头后方,她看到了自己的三个女仆,长了点小胡子的乔戈,以及弥丽·马兹·笃尔那张平板的阔脸。“我必须,”她试图告诉他们,“我一定要……”

“……睡,公主殿下。”乔拉爵士说。

“不,”丹妮说:“求求你,求求你。”

“一定要。”他为她盖上丝被,也不管她浑身发烫。“卡丽熙,好好睡,赶快好起来,回到我们身边。”接着,那巫魔女弥丽·马兹·笃尔出现了,她拿着一个杯子靠到她唇边。她尝出里面酸牛奶的味道,还有另一种浓而苦涩的东西。温热的液体流过她的下巴,她麻木地吞了下去。于是营帐渐渐黯淡,她再度入睡,这回没有做梦,而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汪洋上漂浮,恬适而安宁。

过了一段时间——一个晚上,一天,还是一年,她不知道——她再度醒来,帐里

一片漆黑,外面劲风吹拂,丝质帷幕有如飞翅般啪啦作响。这次丹妮不再挣扎起身。“伊丽,”她叫道:“姬琪、多莉亚。”她们立刻出现。“我的喉咙好干,”她说,“好干、好干。”于是她们拿来了水。这水温热而无味,但丹妮却饥渴地喝个精光,并差姬琪多拿一点。伊丽浸湿一块软布,擦拭她的额头。“我生病了么?”丹妮说。多斯拉克女孩点点头。“病了多久?”湿布很舒爽,但伊丽的神情却无比哀伤,她不禁害怕起来。“j艮久,”女仆小声说。姬琪拿水回来时,睡眼朦胧的弥丽·马兹·笃尔也跟着来了。“喝吧。”她边说边再度抬起丹妮的头就着杯子,不过这次杯中是葡萄酒,好甜好甜的酒。丹妮喝完以后,躺了回去,听着自己轻柔的呼吸,只觉四肢沉重,睡意又袭上心头。“我要……”她喃喃道,声音含混而模糊。“我要……我要抱……”

“要什么?”巫魔女问,“卡丽熙,您要什么?”

“我要……蛋……龙蛋……麻烦你……”她的眼皮沉重如铅,而她太累太倦,再没力气张开它们。

待她三度睁眼,一缕金色的阳光正从帐顶的排烟口直射而进,而她的双手环抱着一颗龙蛋。是乳白的那颗,奶油色的鳞壳,有金黄和青铜的螺旋条纹,丹妮可以感觉到龙蛋所散发出的热度。在丝被之下,她全身覆满一层晶莹的汗水,这就是龙露,巴,她心想。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蛋壳,沿着缕缕金黄挪移,感觉到石蛋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跃动着、伸展着遥相应和。她并不害怕,所有的恐惧都已经随着高热焚烧殆尽了。

丹妮摸摸额头,汗水之下,皮肤凉凉的,高烧已退。她逼自己坐起来,虽然有点短暂的晕眩,两腿深处还很疼痛,但她觉得体力已经恢复。女仆们听到她的响动,急忙跑来。“我要喝水,”她告诉她们,“帮我拿瓶水来,越凉越好。再拿点水果,我想吃枣子。”

“遵命,卡丽熙。”

“我要见乔拉爵士。”说着她站起来,姬琪拿了一件纱丝长袍给她披上。“还要洗个温水澡。把弥丽·马兹·笃尔也叫来,还有……”回忆突然同时涌现,她讲不下去。“卓戈卡奥。”她逼自己说出口,惊恐地看着她们的脸庞。“他是不是——”

“卡奥他还活着。”伊丽静静地回答……但在她说话的同时,丹妮却在她眼中察觉了一抹黯淡,她话一说完,就连忙跑出去拿水了。

于是她转向多莉亚:“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我去找乔拉爵士。”里斯女孩说罢鞠了个躬,逃离了帐篷。

姬琪原本也要跑,可丹妮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扣留下来。“到底怎么回事?我一定要知道。卓戈……和我的孩子。”为何她现在才想起孩子?“我儿子……雷戈……他在哪里?我要看看他。”

女仆垂下眼睛。“孩子……没活成,卡丽熙。”她的声音只剩惊恐的呓语。

丹妮松开手腕,任姬琪逃出营帐。我儿子死了,她怔怔地想。不知怎地,她好像早就知道,在她第一次醒来,看见姬琪泪流满面之前,不对,还没醒来前她就知道了。梦境突然袭上心头,历历如绘,她想起那个高个子,有着古铜色皮肤和银金色发辫,轰地葬身烈焰。

她知道自己应该哭泣,但双眼却干如灰烬。因为她在梦中已经哭过,泪水一碰两颊便化为蒸汽。所有的悲伤,已在我体内蒸腾干净,她告诉自己。她虽然哀痛,可是……她只感到雷戈渐渐离她远去,仿佛从未存在。

须臾,当乔拉爵士和弥丽·马兹·笃尔走进帐篷时,丹妮跑去查看另外两颗龙

蛋。那两颗蛋还在箱子里,却和她睡觉时抱着的那颗同样发热,实在很奇怪。“乔拉

爵士,请你过来。”她执起他的手,将之放在那颗有鲜红条纹的黑色龙蛋上。“你有什

么感觉?”

“蛋壳,硬得像石头。”骑土的神情有些谨慎。“还有鳞片。”

“热么?”

“不热,冷冰冰的石头。”他抽开手。“公主殿下,您还好吗?您的身体还这么虚弱,现在起来好吗?”

“虚弱?乔拉,我的身体很强壮。”为了让他放心,她在一堆靠垫上坐下。“告诉 .

我,我儿子是怎么死的。”

“公主殿下,他根本就没活成。那些女人说……”他止住不说,丹妮这才发现他

整个人已经垮了,移动时跛着脚。

“告诉我,告诉我那些女人说了些什么。”

他别过头去,眼里仿佛有些愧疚。“她们说那孩子是……”

她耐心等待,但乔拉爵士说不出口。他的脸色因羞愧而黯淡,看上去活像一具

行尸走肉。

“那孩子是个怪物,”弥丽·马兹·笃尔替他说完。骑士虽然武艺超群,但丹妮明

白此刻巫魔女比他更有力量、更残酷,更是难以想像地危险。“整个人畸形扭曲。我

亲自帮他接生,他像蜥蜴一样全身长满鳞片,眼睛是瞎的,屁股上生了条短尾巴,还

有一对像蝙蝠一样的小翅膀。我一碰他,他的皮肉就从骨头上脱落,里面满满的都

是蛆虫,散发出腐烂的恶臭,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就是那股黑暗,丹妮心想,就是那股紧追身后,想要吞噬她的恐怖黑暗。假如

她回头,一切就都完了。“乔拉爵士把我抱进这座帐篷时,我儿子还健康强壮。”她

说,“我感觉得到他不断拳打脚踢,急着要降临人世。”

“或许如此,”弥丽·马兹·笃尔回答,“可从你肚子里生出来的东西就是我刚刚

说的那样。卡丽熙,当时这座帐篷里充满死亡。”

“不过是些影子,”乔拉爵士嘶声道,然而丹妮听得出他话中的疑虑。“我亲眼看

到了,巫魔女,我看到你独自待在这里,和影子跳舞。”

“铁大王,坟墓洒下的影子是很长的,”弥丽说,“又长又暗,直到任何亮光都无

法阻挡。”

丹妮明白了,是乔拉爵士害死了她儿子。他出于对她的敬爱和忠诚,将她抱进

了一个任何活人都不该进入的地方,把她的宝贝喂给了黑暗。对此,他自己一清二

楚』D张灰白的脸庞,那对空洞的眼瞳,那双不便于行的跛足,实实在在说明了他的

悔恨。“乔拉爵士,你也被阴影所害。”她对他说,但骑士没有答话。丹妮转向女祭司,

“你警告我:惟有死亡方能换取生命,我以为你指的是那匹马。”

“不对,”弥丽·马兹·笃尔道,“那只是您用来欺骗自己的谎言,您很清楚代价是

什么。”

她知道么?她当时真的知道么?如果我回头,一切就都完了。“我已经付

出了代价,”丹妮说:“我付出了那匹骏马,我的孩子,还有魁洛、柯索、哈戈和科霍罗,

付了好多好多倍。”她霍地从靠垫上站起。“卓戈卡奥人在哪里?带我去见他,不管你

是女祭司、巫魔女还是血巫,总之我要见他。我要看看我用儿子的性命换来了什

么。”

“如您所愿,卡丽熙。”老妇人说,“请随我来,我带您去见他。”

丹妮远比自己以为的虚弱,乔拉爵士伸手环抱住她,支撑她站立。“公主殿下,

以后有的是时间。”他静静地说。

“乔拉爵士,我现在就要见他。”

习惯了帐篷内的昏暗,外面的世界亮得吓人。太阳如融化的黄金,烧灼着大地,

炙烤的地面干裂而空洞。女仆们端着水、酒和瓜果等在一旁,乔戈走上前来,协助乔

拉爵士搀扶她,阿戈和拉卡洛则站在后面。烈日照在沙地上,反射的强光使她很难

视物,直到丹妮举手遮眼,这才见到一团营火的余烬,几十匹马无精打采地走来走

去,寻找那一点点青草,此外还有少数的营帐和睡袋。一小群幼童围聚过来看她,更

远处还有些妇人做着日常琐事,几名佝偻的老人,睁着疲倦不堪的眼睛,痴痴地望

向湛蓝的天空,虚弱地挥赶血蝇。仔细一数,大约只有百来个人,就这么多。原先足

足四万战士的营地,如今只剩风沙和尘土。

“卓戈的卡拉萨走了。”她说。

“无法骑马的卡奥没有资格当卡奥。”乔戈道。

“多斯拉克人只追随强者,”乔拉爵士说,“公主殿下,我很抱歉,我们实在留不

住人。波诺‘寇’第一个离开,并自称波诺卡奥,不少人跟了他。没过多久,贾科也如

法炮制。剩下的人则趁着夜色,大群小群地,一天一天走光。从前多斯拉克海中只有

卓戈的卡拉萨』口今却有了十多个新的。”

“老人们留了下来,”阿戈说,“还有胆小鬼、弱者和病夫,以及发过誓的我们。我

们决不离开您。”

“卡丽熙,他们带走了卓戈卡奥的牧群,”拉卡洛道,“我们人手太少,阻止不了

他们。抢夺弱者本是强者的权利。他们还抢走了很多奴隶,卡奥和您的都有,只留了

几个下来。”

“埃萝叶呢?”丹妮想起自己在羊人城镇外拯救的受惊女孩,连忙问。

“马戈把她抓走,他如今是贾科卡奥的血盟卫,”乔戈说,“他先将她大骑特骑,

然后把她给了他的卡奥,之后贾科又把她给了其他的血盟卫,而他总共有六个卫

士。完事之后,他们割了她的喉咙。”

“卡丽熙,这是她的命。”阿戈道。

如果我回头,一切就都完了。“这是她悲惨的命运,”丹妮说,“但马戈的命

运将更悲惨。我以新旧诸神之名起誓,以羊神、马神和世上所有神灵之名起誓,向圣

母山和世界的子宫湖起誓:在我处置他们之前,马戈和贾科将会哀求我按照他们对

待埃萝叶的方式赐给他们慈悲。”

多斯拉克人不安地彼此对视。“卡丽熙,”女仆伊丽像对小孩子解释一般地跟她

说,“贾科现在是卡奥,身后有两万名骑马战士。”

她昂首道:“我呢?我是‘暴风降生’丹妮莉丝,坦格利安家族的丹妮莉丝,我是

征服者伊耿与残酷的梅葛的后裔,血缘可以上溯至古老的瓦雷利亚民族。吾乃真龙

之女,我向你们发誓,这些人将会尖叫痛苦而死。现在,带我去见卓戈卡奥。”

他躺在光溜溜的红沙地上,睁眼望着太阳。

他的身上停了十几只血蝇,但他似乎浑然不觉。丹妮挥开苍蝇,在他身边跪下。

他的眼睛睁得老大,却视而不见,她当下便明白他双目已瞎。可当她轻声说出他的

名字,他似乎仍旧充耳不闻。他胸口的伤已经完全愈合,结成的疤又灰又红,看来十

分狰狞可怕。

“他为什么一个人待在这里晒太阳?”她问他们。

“公主殿下,他似乎喜欢阳光的温暖,”乔拉爵土道,“他的眼睛会随太阳移动,

虽然他根本看不到。他能走路,只要有人带着他,他会跟着走,但仅止于此。若把食

物放进他的嘴中,他就会吃;若把清水滴到他唇上,他就会喝。”

丹妮轻轻吻了她的日和星的额头,起身面对弥丽·马兹·笃尔。“巫魔女,你的法术可真是代价高昂。”

“他活了下来,”弥丽·马兹·笃尔说,“您要的是他的生命,您也支付了生命。”

“对卓戈那样的人来说,这根本不是生命。他的生命是开怀大笑,是火炉上烧烤

的肉块,是双腿间骑乘的骏马。他的生命是手握亚拉克弯刀,骑马迎敌,铃铛在发际

作响。他的生命是他的血盟卫,是我,以及我原本要为他产下的儿子。”

弥丽·马兹’笃尔没有回答。

“要多久他才会变回以前那样?”丹妮质问。

“等太阳从西边升起,在东边落下。”弥丽·马兹·笃尔说,“等海水干枯,山脉像

枯叶一样随风吹落。等您的子宫再度胎动,您再次怀了孩子。到了那时候,他才会变

回以前的模样,在那之前绝不可能。”

丹妮朝乔拉爵土和其他人打个手势。“你们先退下,我要单独跟巫魔女谈谈。”

莫尔蒙和多斯拉克人随即离开。“你明明知道,”等他们走后,丹妮开口道。不论她的

内心和肉体有多么痛楚,愤怒却给了她力量。“你明知我会得到什么,也明知代价为

何,却依旧让我付出了代价。”

“他们烧了我的神庙,这是不对的。”肥胖的扁鼻妇人平静地说,“他们触怒了至

高牧神。”

“神灵才不会做出这种事,”丹妮冷冷地说。如果我回头,一切就都完了。“你

欺骗了我,谋害了我体内的孩子。”

“是啊,骑着世界的骏马没有办法烧毁城市,他的卡拉萨再也无法令其他国度

灰飞烟灭了。”

“是我替你求情,”她痛苦地说,“是我救了你。”

“救我?”拉札林妇人啐了一口。“我被三个男人侵犯,那不是男女正常结合的姿

势,而是从后面上,好像公狗和母狗交配一样。你骑马经过时,第四个男人正插入我

体内。你要怎么救我?我亲眼见到我所信奉之神的庙堂遭到焚烧,而我曾在那里医

治过不计其数的善男信女。我的家园被他们烧毁,街上随处可见堆堆人头,人头堆

里有给我做面包吃的烘焙师傅,有罹患死眼热病,好不容易才被我救治的小男孩,

而那不过是三个月前的事。我至今还能听见骑马战土挥动皮鞭,催赶孩童离开,他

们震天动地地哭泣。你倒是说说看:你救了什么?”

“我救了你的命。”

弥丽·马兹·笃尔冷酷地笑笑:“那就好好瞧瞧你的卡奥,让你明白当一切都消

失的时候,生命究竟有何价值。”

丹妮唤来卡斯部众,命他们逮捕弥丽·马兹·笃尔,将她五花大绑。然而当巫魔女被带走时,却对她露出微笑,仿佛两人间共享某种秘密。丹妮只需一个字,便可让她人头落地……但她又能得到什么?一颗头?假如生命都没了价值,死又何妨?

他们领着卓戈卡奥来到她的帐篷,丹妮命令他们将浴缸装满水,这次不是血水。她亲自为他沐浴,为他洗去手臂和胸膛的尘土,用软布拭净他的脸庞,为他长长的黑发抹上肥皂,将纠缠打结的地方梳理柔顺,直到头发如她记忆中那般乌黑发亮。完成之后,夜幕早已低垂,丹妮只觉筋疲力竭。她停下来吃东西,却只能吞下一颗无花果,喝了一口水。睡眠或许是种解脱,但她已经睡了很久……睡得太久了。为了从前和将来每个他们共有的晚上,她应该为他奉献今夜。

她领他走进黑夜,初次结合的回忆伴随着她。多斯拉克人相信,所有的人生大事都应该让苍天作见证。她告诉自己,这世上有比仇恨更强大的力量,有比巫魔女在亚夏习得的妖术更古老更真切的魔法。夜空沉暗,明月隐没,头顶只有百万颗星星熠熠发光,她把这当作吉兆。

这里没有柔软的草坪欢迎他们,只有坚硬飞尘的沙地,裸露的岩石。虽然没有微风吹拂的树林和潺潺溪涧温柔的水声抚平她的恐惧,但丹妮告诉自己,只需天际点点繁星便已足够。“卓戈,请你想起来,”她悄声说,“请你想起我们结婚那天晚上,我们的第一次结合。想起我们孕育雷戈的那个晚上,整个卡拉萨看着我们,而你的眼中只有我。想起世界的子宫湖,水有多么清凉澄澈。请你想起来啊,我的日和星,请你想起来,回到我身边。”

由于刚生产完毕,伤口未愈,她无法如愿与他结合,不过多莉亚教过她其他方法,于是丹妮用上了她的手、她的嘴巴和她的胸乳,她用指甲抠他,在他身上印满吻痕,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向他祈求祷告,说故事给他听。未了,她用泪水淹没了他。

然而卓戈没有知觉,没有说话,更没有勃起。

当空洞荒凉的地平线上露出凄凉的曙光,丹妮终于知道自己永远地失去了他。“等太阳从西边升起,在东边落下。”她哀伤地说,“等海水干枯,山脉像枯叶一样随风吹落。等我的子宫再度胎动,我再次怀了孩子。到了那时候,我的日和星,你才会

变回以前的模样,在那之前绝不可能。”

回不来了,那股黑暗喊道,回不来了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丹妮在帐篷里找到一个装满羽毛的柔软丝枕,将枕头紧抱在前胸,走回到她的

日和星卓戈身边。如果我回头,一切就都完了。她走起路来觉得好痛苦,心中只

想就此长眠,并不再做梦。

她在卓戈身边跪下,吻了他的双唇,然后用枕头盖住他的脸。

提利昂

“我儿子在他们手上。”泰温·兰尼斯特说。

“是的,大人。”信使的声音因疲累而呆滞。在他破碎的无袖罩袍前胸部,干涸的血渍遮住了克雷赫家族的斑纹野猪。

你两个儿子中的一个,提利昂心想。他啜了口酒,一言不发,心里想着詹姆。抬手之时,剧痛从肘部直冲脑际,提醒着他战场的滋味。他虽然爱哥哥,但就算给他全凯岩城的金子,他也不想和哥哥待在呓语森林。

父亲召集的诸侯和将领纷纷安静下来,听信使陈述事情经过。宽敞通风的旅馆长厅里,只有火炉中的柴薪在劈啪作响。

经历了长途的急行南下,想到可以在旅店稍作歇息,虽然只有一晚,依旧使提利昂大为振奋……只是他暗暗希望别要又是这家充满回忆的旅店。父亲严令他们以耗尽体力的速度行进,结果损失惨重。战争中的伤员如果不能跟上,就落得被抛下来自生自灭的下场。每天早上他们动身之时,总有些人倒在路边,睡着便再没醒来;下午,又有另一些人筋疲力竭地瘫在道旁;到得晚上,更有些人当了逃兵,遁进夜色之中,连提利昂本人都很想跟他们一起走。

片刻前,他人还在楼上,躺在柔软舒适的羽毛床上,怀抱雪伊温暖的身体。然而他的侍从匆匆跑来把他摇醒,报告说有人骑马带来奔流城方面的重大消息。他立刻明白他们是白跑了一躺。往南急奔,无止尽的急行军和弃于路边的尸体……全成了空。罗柏·史塔克早在好几天前便解了奔流城之围。

‘‘这怎么可能?’’哈瑞斯·史威佛爵士呻吟道,“怎么可能?即便在呓语森林之战以后,奔流城依旧为大军团团包围……詹姆爵士到底在想什么,怎会把部队分为三处驻扎?他总该清楚这样会有何风险吧?”

他比你这没下巴的懦夫清楚多了,提利昂心想。纵然詹姆丢了奔流城,然而听见哥哥被史威佛这种人毁谤,依旧令他怒火中烧。吏威佛是个厚颜无耻的马屁精,他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把他那个同样没下巴的女儿嫁给凯冯爵士,借此与兰尼斯特家族攀上亲戚。

“换我也会这么做,”叔叔应道,提利昂若是开口,绝不会如他这般冷静。“哈瑞

斯爵士,您没见过奔流城,不然您一定会清楚詹姆别无选择。奔流城座落于腾石河

汇流进三叉戟河的支流红叉河的三角洲尖端,河流构成了三角形的两边,而一旦遇

到危险,徒利家便打开上游的闸门,在第三边造出宽阔的护城河,将奔流城变为河

中孤岛。城墙自水中高高拔起,守军自塔楼上可以看清对岸数里格之内的所有事

物。若要切断各方支援,攻城方必须在腾石河北岸、红叉河南岸以及护城河西岸,亦

即两条河之间,各放置一支军队。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诸位大人,凯冯爵士说得没错,”信使说,“我军已在营地周围密布削尖木栅,

但在没有任何预警,河水又把我们的营地互相切断的情况下,这样的准备远远不

够。他们首先袭击北方的营地,时机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先前,马柯·派柏不断骚

扰我军的补给车队,但他手下只有五六十人。遭受攻击的前一晚,詹姆爵士亲自带

兵去对付他们……唉,当时我们以为目标就是派柏那伙人。我们听说史塔克

军还在绿叉河东岸,正朝南而去……”

“你们的斥候呢?”格雷果·克里冈爵士的脸活像石雕,火光为他的皮肤罩上了

一层阴森的橙色,在他的眼眶底投下深深的阴影。“莫非他们什么都没看到?没给你

们任何警讯?”

满身血污的信使摇摇头。“我们的侦察部队最近不断失踪,我们以为是马柯·派

柏搞的鬼。而偶尔回来的人又说什么也没发现。”

“什么也发现不了表示他用不着眼睛,”魔山宣布,“把他们的眼睛挖出来,交给

替补的斥候,告诉他:希望四只眼睛可以比两只眼睛看得清楚……如果他还是不

行,那么下一个人就会有六只眼睛了。”

泰温·兰尼斯特公爵转头审视格雷果爵士,提利昂看到父亲瞳中金光一闪,但

他说不准那是赞许抑或嫌恶。泰温公爵在会议上通常保持缄默,宁可在发言前先倾

听别人的意见,提利昂一直很想仿效他这个习惯。然而就算是父亲,如此沉默也很

不寻常,他连酒都没碰。

“你说他们发动夜袭?”凯冯爵士提问。

来人疲累地点点头。“前锋由黑鱼率领,砍倒我们的卫兵,清除栅栏,以利主力

攻击。等我们的人醒悟过来,对方骑兵已经跃过沟渠,手执刀剑和火把冲进了营区。

我睡在西寨,就是两条河之间的地方。我们这边的人听到打斗,看见帐篷着火,布拉克斯大人便领着大家上了木筏·,想划到对岸去援救。然而水流湍急,直把我们往下游冲,徒利家的守军发现后,便用城墙上的投石机发动轰击。我亲眼看到一艘木筏被砸得稀烂,另外三艘翻倒,上面的人都被卷进河里淹死……而好不容易过河的人,却发现史塔克军正在对岸等着他们。”

佛列蒙·布拉克斯爵士穿着一件银紫相间的罩袍,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我父亲,我父亲大人他——”

“大人,我很遗憾。”信使说,“布拉克斯大人的筏子翻船时,他穿戴着全身铠和锁甲。他是个勇士。”

他是个蠢蛋,提利昂心想,一边摇晃酒杯,朝杯中的漩涡望去。大半夜的,全副武装,乘着简陋的木筏穿过急流,朝对岸严阵以待的敌人扑去——假如这叫做勇士,他宁可每次都当懦夫。不知布拉克斯伯爵被沉重的盔甲拖进漆黑的深水时,有没有觉得特别英勇啊?

“随后,两河之间的营地也被敌人攻陷,”信使续道,“我们忙着渡河时,史塔克军的重骑兵排成两个纵队,从西边杀出。我看到安柏伯爵的碎链巨人旗和梅利斯特家族的老鹰纹章,但最可怕的却是那个带头的小鬼,他身边跟了一头怪物似的狼。我没和他们交手,听说那只怪物杀了四个活人,咬死十几匹马。后来我军的长枪兵组成盾墙,挡住他们的第一次冲锋,谁料徒利家一看咱们无暇他顾,便打开奔流城门,由泰陀斯·布莱伍德率军渡过吊桥出击,偷袭我军后方。”

“诸神保佑。”莱佛德伯爵咒道。

“大琼恩·安柏放火烧了我们辛苦建造的攻城塔,布莱伍德大人则找到了被我们锁起来的艾德慕·徒利爵士以及其他战俘,并将他们通通救走。南寨由佛勒·普莱斯特爵士指挥,眼见相邻的阵地纷纷失守,他便率领手下两千枪兵和两千弓箭手井井有条地向西撤退了,但那掌管自由骑手的泰洛西佣兵却砍断旗帜,投靠了敌方。”

“该死的家伙,”凯冯叔叔的口气不仅惊讶,更加愤怒。“我早警告过詹姆别相信这混蛋,为钱而战的人只会为自己的腰包卖命。”

泰温公爵十指交叉,顶着下巴,倾听时只有眼睛在动。他两颊的金黄短须围出

一张纹丝不动的脸,活像一张面具。然而,提利昂注意到父亲的光头上密布细小汗

珠。

“这怎么可能?”哈瑞斯·史威佛爵士再度哀嚎。“詹姆爵士被俘,围城军队又遭击溃……简直是大难临头!”

亚当·马尔布兰爵士道:“哈瑞斯爵士,我们都很感激您指出显而易见的事实,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还能怎么样?詹姆的军队不是被杀、被俘就是逃散,而史塔克家与徒利家的部队正好扼住我们的补给线,我们与西边的联系完全被切断了!他们甚至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军凯岩城,谁又能阻止他们呢?诸位大人,我们战败了,应该立刻求和。”

“求和?”提利昂若有所思地晃着酒杯,一饮而尽,随后将空杯往地上一掷,摔成千百碎片。“哈瑞斯爵士,这就是求和的结果。打从我那好外甥决定拿艾德大人的头来装饰红堡的那一刻起,所有和谈的机会都粉碎了。眼下要跟罗柏’史塔克求和,比用地下这破杯装酒还难。占上风的是他……难道您没发现?’’

“两场战役的胜负并不能决定整个战争的成败,”亚当爵士坚持,“我们还远远没有战败。我很乐意跟这史塔克小鬼在战场上亲自较量较量。”

“或许他们会答应暂时停战,以便双方交换人质。”莱佛德伯爵提议。

“除非他们愿意三个换一个——这样我们都嫌不够咧。”提利昂尖酸地说,“再说了,我们拿谁去换我哥哥?拿艾德大人烂掉的头么?”

“听说瑟曦太后手上握有首相的两个女儿,”莱佛德满怀希望地说,“假如我们提出把这小子的妹妹还给他……”

亚当爵士轻蔑地哼了一声。“他疯了才拿詹姆·兰尼斯特的命来换两个小女生。”

“那就把詹姆爵士赎回来,不管花多少金子。”莱佛德伯爵道。

提利昂翻起白眼。“史塔克家要真那么缺钱,把詹姆的盔甲拿去熔掉不就得啦。”

“我们求和,他们就会看轻我们。”亚当爵士争辩,“依我之见,我们应该立刻进兵。”

“嗯,想必我们宫中的朋友会乐意提供补充兵力,”哈瑞斯爵士说,“同时也应当派人回凯岩城组织新军。”

这时,泰温·兰尼斯特公爵霍地起身。“我儿子在他们手上!”他重复了一遍,

声音穿透众声喧哗,宛如利剑划破油脂。“退下,统统退下。”

提利昂向来习于听命,于是他立即起身,准备和其他人一起离去。但父亲看了

他一眼,“不,提利昂,你留下。凯冯,你也是。其他人给我出去。”

提利昂坐回板凳,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凯冯爵士穿过房间,走到酒桶边。“叔叔,”提利昂叫道,“可否麻烦您——”

“拿去。”父亲把自己面前那杯一动未动的酒递给他。

这下提利昂真有些不知所措。他只有喝的份。

泰温公爵坐下来。“关于史塔克那边,你的判断没错。假如艾德大人还活着,我们可以用他当筹码,与临冬城和奔流城达成停战,如此一来,便有时间全力对付劳勃的两个弟弟。眼下他死了……”他的手紧握成拳。“胡来,完全是胡来。”

“小乔只是个孩子,”提利昂解释,“我在他这年纪的时候,也干过不少蠢事。”

父亲目光锐利地瞪了他一眼。“是么?好在他没娶妓女为妻。”

提利昂啜着酒,心想他若把酒杯朝父亲的脸上泼去,泰温公爵会是什么表情。

“目前形势比你们所知的更糟,”父亲继续道,“我们有了个新国王。”

凯冯爵士浑身一震。“新国——是谁?他们把乔佛里怎样了?”

一抹极细微的嫌恶扫过泰温公爵的薄唇。“没怎么样……至少到目前为止,我外孙依旧坐在铁王座上,但那太监收到南方的消息。两周前,蓝礼·拜拉席恩在高庭娶了玛格丽·提利尔为妻,并登基为王,新娘的父亲和兄长都已向他下跪宣誓效忠。”

“这真是坏消息。”凯冯爵士皱眉时,额上的沟纹深如峡谷。

“我女儿命令我们立刻前往君临,协防红堡,抵御蓝礼‘国王彳口百花骑土。”他嘴唇一抿。“注意,她是以国王和御前会议之名‘命令’我们。”

“乔佛里国王对此事有何反应?”提利昂带着某种黑色的兴致发问。

“瑟曦认为现在还不宜告诉他,”泰温公爵说,“她恐怕他会坚持亲自出兵征讨蓝礼。”

“出兵?哪来的军队?”提利昂问,“你该不会打算把这支军队交给他吧?”

“他曾宣称要率领都城守卫队出征。”泰温公爵道。

“他带走都城守卫队,城里势必防御空虚,”凯冯爵士说,“那么龙石岛的史坦尼斯公爵……”

“是的。”泰温公爵睥睨着侏儒儿子。“提利昂,我原以为你生来只有杂耍的份,不过看来我是错了。”

“哟,老爸,”提利昂说,“听起来好像赞美哩。”他笑着往前靠去。“那么,史坦尼斯方面有何行动?他才是长兄,蓝礼只是三子。对于弟弟称王一事,他有何反应?”

父亲皱眉道:“从一开始,我就认为史坦尼斯比其他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危险,但他却毫无动静。嗯,瓦里斯是有些情报,比如史坦尼斯正在建造船只,史坦尼斯正在招募佣兵,还说史坦尼斯从亚夏找来一个缚影师,可这究竟代表着什么?其中又有多少属实?”他有些恼怒地耸耸肩。“凯冯,拿地图来。”

凯冯爵士即刻照办。泰温公爵展开皮地图,将之摊平。“詹姆留给我们一个烂摊子。卢斯·波顿及其残部在我们北方,我们的敌人还握有孪河城和卡林湾;另一方面,罗柏·史塔克坐镇西边,除非开战,我们无法退回兰尼斯特港和凯岩城。詹姆既已被捕,他的军队便也不复存在,密尔的索罗斯和贝里·唐德利恩将继续骚扰我们的征粮部队。往更远的方面看,东有艾林家族和盘据龙石岛的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南边的高庭和风息堡也已经整兵待发。”

提利昂狡猾地笑了笑。“父亲,SU担心,至少雷加·坦格利安还没死而复生。”

“提利昂,我希望你能提供一点有用的建议,不要只要嘴皮子。”泰温·兰尼斯特公爵说。

凯冯爵士看着地图皱眉,额头又挤成条条深缝。“眼下罗柏·史塔克得到艾德慕·徒利和三河诸侯的支持,他们的总兵力超过了我军,我们后方还有卢斯·波顿……泰温,留在这里,只怕会被三面夹击。”

“我不打算留在这里。我们得在蓝礼从高庭出兵前解决掉小史塔克公爵。波顿那边我不担心,他是个谨慎的人,想必绿叉河之战只会使他更谨慎,因此他的追击不会很快。所以……明日一早我们便朝赫伦堡出发。凯冯,命令亚当爵士的斥候掩

蔽我军行踪,他要多少人就给他多少人,四人为一小队,不准再发生失踪的事……”

“遵命,大人,可是……为什么去赫伦堡?那是个阴森不祥的地方,听说还受了

诅咒。”

“让他们去说,”泰温公爵道,“把格雷果爵士放出去,要他领着那群屠夫四处劫

掠。把瓦格·霍特和他的佣兵以及亚摩利·洛奇爵士也派出去,让他们各带三百骑

兵,告诉他们:从神眼湖到红叉河,我希望河间地带化为焦土。”

“大人,请拭目以待。”凯冯爵土说罢起身。“我这就去传令。”他鞠躬离去。

剩下父子俩之后,泰温公爵瞄了提利昂一眼。“你的野蛮人可能也喜欢来点掠

夺,你去通知他们:他们尽可以随瓦格·赫特出动,任意劫掠——不论财货、牲口还

是女人,喜欢的就抢,不中意的就烧。”

“教夏嘎和提魅如何抢劫,就跟教公鸡怎么报晓一般多此一举。”提利昂表示,

“但我宁可把他们留在身边。”他们或许粗鲁难驯,但终究是他的手下寸目较于父亲

的人马,他宁愿信任自己的人。他可不想就这么将他们拱手让人。

“那你得学会如何管束他们,我不想见到他们在城里打家劫舍。”

“城里?”提利昂糊涂了,“哪个城?”

“君临。我要派你进宫。”

这是提利昂·兰尼斯特最没预料到的事。他举起酒杯,边喝边想,“派我进宫做

什么?”

“管事。”父亲唐突地说。

提利昂哈哈大笑。“我亲爱的老姐对此恐怕有意见哟!”

“随她去说,总得有人管管她儿子,以免他把我们全部搞垮。我认为这都是那群

三心二意的重臣搞的鬼——我们的朋友培提尔、年高德劭的大学士,还有那个少了

老二的活宝瓦里斯大人。乔佛里做出一桩又一桩蠢事时,他们都在干什么?到底是

谁出的馊主意,竟把这个杰诺斯·史林特拔擢为贵族?这家伙的父亲是个屠夫,而他

们竟给了他赫伦堡,赫伦堡!那是国王住的城堡!只要我一息尚存,他就别想踏进

去。听说他挑了一支染血长枪作家徽,假如我在,非逼他改成染血的菜刀不可。”父

亲并未提高音量,但提利昂从他的金黄眼瞳里体会得出他的愤怒。“他们还赶走了

赛尔弥,到底是哪根筋有问题?没错,他是一把年纪了,但‘无畏的巴利斯坦’光这名号在王国就很有份量,他服侍谁,谁就跟着沾光,猎狗起得了这种作用?狗是在桌子底下啃骨头的,不是拿来平起平坐的。”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提利昂的脸。‘‘既然瑟曦管不了那小鬼,就由你来管。倘若那几个重臣胆敢跟我们耍两面派……,,

提利昂太清楚了。“砍头,”他叹道,“枪尖插着,挂上城墙。,,

“你总算还从我这儿学了点东西。”

“父亲,我学的可多了。”提利昂平静地说。他喝干了酒,若有所思地把杯子放到一边。一方面,他很高兴,高兴到自己不敢承认的地步;另一方面,他又想起了不久前在绿叉河上游打的那场仗,不知自己是否又被派去防守“左翼”。“为什么派我?’,他歪头问,“为何不派叔叔?为何不派亚当爵士、佛列蒙爵士或沙略特大人?为何不派……个头大点的人?”

泰温公爵陡地起身。“因为你是我儿子。”

他这才明白。原来你已经放弃他了,他心想,你这天杀的王八蛋,你认为詹姆与死无异,所以你只剩下了我。提利昂想一巴掌掴去,想朝他脸上吐口水,想抽出匕首把他的心掏出来,看看究竟是不是如老百姓所说的用黄金铸成。然而最终,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泰温公爵穿过房间,碎酒杯在他脚下喀啦作响。“最后一件事,”他走到门边时说,“不准你带那个妓女进宫。”

父亲离去之后,捉利昂在旅店大厅里静坐良久,最后他终于爬上楼梯,回到钟塔下舒适的阁楼房。房间的天花板虽矮,但对侏儒来说并无妨碍。从窗户看出去,他见到父亲在院子里搭的绞刑架,夜风吹起,绳子上老板娘的尸体便晃个不休。她身上的肌肉就和兰尼斯特家的希望一般微薄而破败。

他回身在羽毛床边坐下,雪伊睡意惺忪地呢喃着,翻身朝向他。他把手伸到棉被下,握住她柔软的乳房,她张开了眼睛。“大人,”她慵懒地微笑。

当她的乳头逐渐变硬,提利昂俯身亲吻她。“小宝贝,我真想带你去君临。”他悄声说。

琼恩

琼恩·雪诺扎紧马鞍上的皮带,母马则轻声嘶叫。“好女孩,别怕,”他轻声安

抚它。寒风在马厩间细语,宛如迎面袭击来的冰冷死气,但琼恩未加理会。他把铺盖

捆上马鞍,结疤的手指僵硬而笨拙。“白灵,”他轻声呼唤,“过来。”狼立刻出现,双眼

如两团火烬。

“琼恩,求求你,别这样。”

他骑上马,握紧缰绳,策马转头,面对黑夜。山姆威尔·塔利站在马厩门口,一轮

满月从他肩膀后照进,洒下一道巨人般的影子,硕大而黑暗。“山姆,别挡道。”

“琼恩,你不能这样一走了之,”山姆说,“我不会放你走。”

“我不想伤害你,”琼恩告诉他,“山姆,你走开,不然我就踩过去。”

“你不会的。听我说,求求你……”

琼恩双脚一踢,母马立即朝门飞奔而去。刹那间,山姆站在原地,脸庞如同身后

那轮满月般又圆又白,嘴巴惊讶地张成一个大圆。就在人马即将撞上的最后一刻,

他跳了开去,并如琼恩所预料地,步履踉跄,跌倒在地。母马跳过他,冲进黑夜。

琼恩掀起厚重斗篷的兜帽,拍拍母马的头。他骑马离开静谧的黑城堡,白灵紧

随在旁。他知道身后的长城上有人值守,但他们面朝极北,而非南方。除了正从马厩

的泥地上挣扎起身的山姆·塔利,不会有人见到他离去。眼看山姆摔成那样,琼恩暗

自希望他没事才好。他那么肥胖,手脚又笨拙,很可能因此摔断手腕,或扭到脚踝。

“我警告过他了,”琼恩大声说,“而且本来就不干他的事。”他一边骑,一边活动自己

灼伤的手,结疤的指头开开阖阖。疼痛依旧,不过取掉绷带后的感觉真好。

他沿着蝴蝶结般蜿蜒的国王大道飞奔,月光将附近的丘陵洒成一片银白。他得

在计划被人发觉前尽可能地远离长城。等到明天,他将被迫离开道路,穿越田野、树: 丛和溪流以摆脱追兵,但眼下速度比掩护更重要。毕竟他的目的地显而易见。: 熊老习惯黎明起床,所以琼恩至少还有天亮前的时间,用来尽量拉开与长城间: 的距离……假定山姆·塔利没有背叛他。胖男孩虽然尽忠职守,且胆子又小,但; 他把琼恩当亲兄弟看待。若是被人间起,山姆肯定会说出实情,不过琼恩不认为他

有那个勇气,敢大半夜去找国王塔的守卫,把莫尔蒙吵醒。

等到明天,发现琼恩没去厨房帮熊老端早餐,大家便会到寝室来查找,随后看到孤零零躺在床上的长爪。留下那把宝剑很不容易,但琼恩还不至于恬不知耻地将它带走。就连乔拉·莫尔蒙亡命天涯前,也没有这么做。莫尔蒙司令一定能找到更适合佩带那把剑的人。想起老人,琼恩心里很不好受。他知道自己这样弃营逃跑,无异是在总司令丧子之痛上洒盐。想到他对自己如此信任,这实在是忘恩负义的作法,但他别无选择。不管怎么做,琼恩都会背叛某个人。

即使到了现在,他依旧不知自己的做法是否荣誉。南方人的作派比较简单,他们有修士可供咨询,由他们传达诸神意旨,协助理清对错。然而史塔克家族信奉的是无名古神,心树就算听见了,也不会言语。

当黑城堡的最后一丝灯火消失在身后,琼恩便放慢速度,让母马缓步而行。眼前还有漫漫长路,他却只有这匹马可供依凭。往南的路上,沿途都有村庄农舍,如有必要,他可以和他们交换新的马匹,不过若是母马受伤或瘫倒在地就不成了。

他得尽快找到新衣服,恐怕还只能去偷。眼下的他从头到脚都是黑色:高统黑皮革马靴,粗布黑长裤黑外衣,无袖黑皮革背心,厚重的黑羊毛披风。长剑和匕首包在黑鞘里,鞍袋里则是黑环甲和头盔。如果他被捕,这每一件都足以致他于死地。在颈泽以北,任何穿黑衣的陌生人进了村舍庄园,都会被投以冷漠的怀疑眼光,并遭到监视。而一旦伊蒙师傅的渡鸦送出消息,自己便再也找不到容身之所,即便临冬城也一样。布兰或许会放他进城,但鲁温师傅很清楚该怎么做,他会履行职责,关上城门,把琼恩赶走。所以,打一开始他就没动临冬城的主意。

虽然如此,在他脑海里,却能清晰地见到城堡的影像,仿佛昨天才刚离开:高耸的大理石墙;香气四溢、烟雾弥漫的城堡大厅,里面到处是乱跑的狗;父亲的书房;自己在塔楼上的卧室。在他心底的某一部分,只想再瞧瞧布兰的欢笑,再吃一个盖奇做的牛肉培根派,再听老奶妈说关于森林之子和傻瓜佛罗理安的故事。

可是,他并非因为这些才离开长城:他之所以离开,只因为他是父亲的儿子,罗柏的兄弟。他不会因为别人送他一把剑,即便像长爪那么好的剑,就变成莫尔蒙家族的人。他也不是伊蒙·坦格利安。老人做了三次抉择,三次都选择了荣誉,但那是

他。即便现在,琼恩还是不敢确定,老学士做出那样的选择,究竟是因为懦弱无力,

还是因为心地坚强、忠于职守。但无论如何,他了解老人的困惑,关于抉择的痛苦,

他太了解了‘

提利昂·兰尼斯特曾说:多数人宁可否认事实,也不愿面对真相,但琼恩已经想

透了种种磨难。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他是琼恩·雪诺,不但是私生子,更是背离

誓约的逃兵,既无母亲,亦无朋友,将遭天谴。终其一生——不论他这一生能有多

长——都将被迫流浪,成为阴影中沉默的孤民,不敢说出真名。无论走到七国何处,

必将生活在谎言之中,否则别人会对他群起而攻之。但是,只要他能与兄弟并肩作

战,为父亲报仇雪恨,所有这些都无足轻重。

他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罗柏的情景。当时罗柏站在广场上,红褐头发间雪花

融化。如今琼恩可能必须易容之后,才能偷偷去见他。他试着想像当自己揭开真面

目时,罗柏脸上会是什么表情。他的兄弟会摇摇头,面露微笑,然后他说……他会说

他拼凑不出那抹微笑,无论怎么努力,就是想不出来。他反而不自觉地想起他

们找到冰原狼那天,被父亲砍头的逃兵。‘‘你立下了誓言,”艾德公爵告诉那人,“你

在你的弟兄们以及新旧诸神面前立下了誓约。,’戴斯蒙和胖汤姆把逃兵拖到木桩

前。布兰的眼睛睁得像盘子,琼恩还特意提醒他别让小马乱动。他1艺起当席恩·葛雷

乔伊递上寒冰时,父亲脸上的表情,随后又想起鲜血溅落雪地,席恩扬腿把人头踢

到他脚边。

他不禁想,假如逃兵是艾德公爵的亲弟弟班扬,而非一个衣着破烂的陌生人,

他会怎么做?两者会有差别吗?一定会,一定会的,一定……毫无疑问,罗柏也一定: 会欢迎他。他怎么可能不欢迎他呢?除非……; 还是别多想的好。他握紧缰绳,手指隐隐作痛。琼恩再度夹紧马肚,顺着国王大: 道疾驰,仿佛要驱离心中的疑惑。琼恩不怕死,但他不要这种被五花大绑,像个寻常: 强盗般斩首示众的死法。倘若他非死不可,他甘愿手握利剑,死在与杀父仇人的决: 斗中。他生来就不是真正的史塔克族人,从来不是……但他可以死得像个吏塔克。: 就让大家都知道艾德·吏塔克膝下不只三个儿子,而是四个。

白灵跟着他的速度跑了一里,红红的舌头伸在嘴巴外悬荡。他催马加速,人马低头飞奔。冰原狼则放慢脚步,停了下来,左顾右盼,眼睛在月色中闪着红光。不久,他消失在后方,琼恩知道他会按自己的步调跟随。

前方的道路两旁,摇曳的灯火穿过树林照过来。这里是鼹鼠村。他催马奔过,听到一阵狗吠,以及马厩里传来的驴叫,除此之外,村子悄然无声。有几处炉火微光从禁闭的窗户中穿透而出,或自房舍木板间流泄出来,但寥寥无几。

其实鼹鼠村比乍看之下要大得多,只是四分之三的部分位于地底,由一个个既深且暖的地窖组成,经由错综复杂的隧道彼此衔接。就连妓院也在地下,从地面上看,它们只是比厕所大不了多少的小木屋,门上挂了盏红灯笼。长城上守军把妓女们叫做“地底的宝藏”,他不禁揣测今晚有多少黑衣弟兄在下面挖宝呢?这当然也算是一种背誓,只是无人在意。

直到把村子远远地抛在后面,琼恩方才再次减速。这时,他和母马都已经满身大汗。于是他跳下马背,只觉浑身发抖,灼伤的手更是疼痛。树丛下有大堆融雪,在月光下映射发亮,涓滴细流从中淌出,汇聚成浅浅的小池。琼恩蹲下来,双手合掌,捧起雪水。融雪冰冷刺骨,他喝了几口,接着洗脸,直洗得两颊发麻。他感觉到头昏脑胀,手指也好几天没有痛得这么厉害。我做得没错,他告诉自己,可我为何这么难受?

马儿仍旧气喘吁吁,于是琼恩牵它走了一段。道路很窄,只能勉强容两人并肩而骑,表面更被细小沟渠所切割,布满碎石。刚才那样狂奔委实愚蠢,分明就是自找麻烦,稍不小心就会摔断脖子。琼恩不禁纳闷,自己究竟怎么搞的?就这么急着寻死么?

远方的树林里传来动物的受惊尖叫,他立刻抬头,母马也不安地哼着。是他的狼找到猎物了?他把手环在嘴边,“白灵!”他叫道,“白灵!到我这儿来!”但惟一的回应只是身后某只猫头鹰振翅高飞的声响。

琼恩皱起眉头,继续上路。他牵马走了半小时,直到它身上千透为止。但白灵始终没有出现。琼恩想上马赶路,却又担心不知去向的狼。“白灵,”他再度叫喊,“你在

哪里?快过来!白灵!”这片林子里应该没什么能威胁到冰原狼——就算这只冰原

狼尚未发育完全也罢,除非……不,白灵绝不会蠢到去攻击熊,而假使这附近有狼

群,琼恩也一定能听见它们的嚎叫。

最后他决定先吃点东西再说。食物可以稍微安抚脾胃,更能多给白灵一点时间

跟上。此时尚无危险,黑城堡依然在沉睡中。于是他从鞍袋里找出一块饼干,一小片

乳酪和一个干瘪的褐色苹果。他还带了腌牛肉,以及从厨房偷来的一片培根,但他

想把肉留到明天。因为等食物没了,他就得自己打猎,而那一定会拖延他的行程。

琼恩坐在树下,吃着饼干和乳酪,任母马沿着国王大道吃草。他把苹果留到最

后,虽然摸起来有些软,果肉仍然酸甜多汁。听到声音时,他正在啃果核:是蹄声,从

北方来。琼恩一跃而起,奔向母马。跑得掉吗?不,距离太近,一定会暴露声音,何况

假如他们从黑城堡来……

于是他牵着母马离开大路,走到一丛浓密的灰青色哨兵树后。“别出声喔。”他

悄声说,一边蹲伏下来,透过树枝缝隙向外窥视。倘若诸神保佑,对方就会不经意地

骑马跑过。八成鼹鼠村的农民,正返回自己的田地,可他们干嘛大半夜的走呢?……

他静静呤听,蹄声沿着国王大道急速而来,步伐坚定,逐渐增大。依声音判断,

大概有五六个人。对方的话音在林木间穿梭。

“……确定他走这边?”

“当然不确定。”

“搞不好他朝东去了。或是离开道路,穿越树林。换了我就会这么做。”

“在这一团漆黑的晚上?你别傻了。就算没摔下马来,折了脖子,辨不清路乱走,

等太阳升起大概也绕回长城了。”

“我才不会,”葛兰听起来很气愤。“我会往南骑,看星星就知道哪边是南方。”

“要是被云遮住呢?”派普问。

“那我就不走。”

又一个声音插进来。“换作是我,你们知道我会怎么做?我会直接去鼹鼠村挖

宝。”陶德尖锐的笑声在林间回响,琼恩的母马哼了一声。

“你们通通给我闭嘴,”霍德说,“我好像听到了什么。”

“在哪儿?我啥都没听见。,’蹄声停止。

“你连自己放屁都听不见。,,

“我听得见啦。”葛兰坚持。

“闭嘴!’,

于是他们都安静下来,凝神倾听。琼恩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一定是山姆,他心想。他既没去找熊老,也没上床睡觉,而是叫醒了其他几个男孩。真要命,若是天亮前他们还未归营,也会被当成逃兵处理。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呀?

寂静无限延伸。从琼恩蹲的地方,透过树丛,可以看到他们坐骑的脚。最后派普开口道:“你刚才到底听到什么?’’

“我也不知道。”霍德承认,‘‘但的确有什么声音,我认为是马叫,可……,’

“这儿什么声音都没有啊。,,

琼恩的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白色影子在林间窜动。树叶悉寒搴抖动,白灵从阴影中跑了出来,由于来得突然,琼恩的母马不禁轻声惊叫。‘‘在那里!’’霍德大叫。

“我也听到了!”

“我被你害死了。,’琼恩一边翻身上马,一边对冰原狼说。他调转马头,往森林走去,但不出十尺,他们便追了上来。

“琼恩!”派普在身后喊。

“停下来,”葛兰说,“你跑不掉的。,,

琼恩抽出佩剑,策马旋身。‘‘通通退后。我不想伤害你们,但如果情非得已,我会动手的。”

“你想以一对七?”霍德挥手,男孩们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你们要拿我怎样?’’琼恩质问。

“我们要把你带回属于你的地方。,’派普说。

“我属于我的兄弟。”

“我们就是你的兄弟。’噶兰说。

“他们逮到你,你会被砍头的,知道吗?’’陶德紧张地笑笑,‘‘这么笨的事,只有笨

牛才做得出来。”

我才不会呢。”葛兰道:“我不会违背誓言,我发过誓,说话算话的。”

“我也一样,”琼恩告诉他们,“可你们难道不懂么?他们谋害了我父亲!这是一场战争,我兄弟罗柏正在河间地作战——”

“我们都知道,”派普严肃地说,“山姆跟我们说了。”

“你父亲的事我们很遗憾,”葛兰说,“但那与你无关。一旦发了誓,你就不能离开,不管怎样都不行。”

“我非走不可。”琼恩激动地说。

“你发过誓了。”派普提醒他,“我从今开始守望,至死方休,你是不是这么说的?”

“我将尽忠职守,生死于斯。”葛兰点头附和。

“用不着你们告诉我,我跟你们背得一样熟。”这下他真的生气了。他们为何不能于脆一点,放他走呢?这样子大家都不好过。

“我是黑暗中的利剑。”霍德诵道。

“长城上的守卫。”癞蛤蟆跟着念。

琼恩开始一个一个咒骂他们,但他们置之不理。派普催马上前,继续背诵:“抵御寒冷的烈焰,破晓时分的光线,唤醒眠者的号角,守护王国的坚盾。,,

“别过来,”琼恩挥剑警告他,“派普,我是说真的。”他们连护甲都没穿,假如真的动手,他可以把他们统统砍成碎片。

梅沙绕到他身后,加入了念诵:“我将生命与荣耀献给守夜人。,,

琼恩双脚一踢,调转马头。然而男孩们已将他彻底包围,步步逼近。

“今夜如此……”霍德堵住了左边的缺口。

h…,·夜夜皆然。”派普说完最后一句,伸手抓住琼恩的缰绳。“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杀了我,要么跟我回去。”

琼恩举起长剑……最后还是无助地放了下来。“去你的,”他说,“你们通通该死。” ’

“我们该不该把你的手绑起来?你愿不愿乖乖回去呢?”霍德问。

“我不跑便是。”这时白灵从树下跑出来,琼恩瞪着他,“你可真会帮倒忙。”他说,但那双深沉的红眼却仿若洞悉一切地看着他。

“我们最好赶快,”派普道,“假如天亮前回不去,只怕熊老会把我们的头通通砍了。”

回程途中发生过什么,琼恩·雪诺记得不多,只觉这趟路似乎比南行短暂得多,或许是他心不在焉的缘故罢。派普带队,不时飞奔,慢走,小跑,接着又恢复奔驰。鼹鼠村来了又去,妓院门口悬着的红灯早已熄灭。派普把时间掌握得很好,距离天亮刚好还有一个小时,琼恩见到黑城堡的黑塔楼出现在前方,衬着背后硕大无朋的苍白长城。只是这回,城堡再也没了家的感觉。

他们可以抓他回去,琼恩告诉自己,但他们无法留住他。南方的战争不是一两天就能解决的事,而他的朋友不可能日夜都守着他。他只需耐心等待时机,让他们放松警惕,以为他心甘情愿留下来……然后就再度逃走。下一次,他不走国王大道,而是沿着长城东行,或许就这么一直走到海边,然后往南翻越崇山峻岭。那是野人们常走的路,崎岖难行,危机四伏,却足以摆脱追兵。从始至终,他与国王大道和临冬城都将保持一百里格以上的距离。

老旧的马房里,山姆威尔·塔利正等着他们。他坐在泥地上,靠着一堆稻草,紧张得睡不着。一见他们,他立刻起身,拍拍尘土道:“琼恩,我……我很高兴他们找到你了。”

“我可不高兴。”琼恩说着下马。

派普也跳下坐骑,一脸嫌恶地望着逐渐泛白的天空。“山姆,帮个忙,把马儿安顿好。”矮个男孩说,“这一天还长着呢,可咱们半点觉都没睡成,这都得感谢雪诺大人。”

天亮之后,琼恩像往常一样走进厨房。三指哈布把熊老的早餐交给他,什么也没说。今天的早餐包括三颗褐色的白煮蛋,油炸面包,火腿肉片以及一碗有些皱的李子。琼恩端着东西回到国王塔,发现莫尔蒙正坐在窗边写东西。乌鸦在他肩膀上

来回踱步,边走边念:“玉米!玉米!玉米!”琼恩一进房间,乌鸦便提声尖叫。“把

早餐放桌上。”熊老抬头道,“我还想喝点啤酒。”

琼恩打开一扇紧闭的窗户,从外面的窗台上拿了啤酒瓶,倒满一角杯。之前哈

布给了他一个刚从长城储藏室里拿出来的柠檬,现下还是冰的。琼恩用拳头捏破

它,果汁从指缝间滴下。莫尔蒙每天都喝掺柠檬的啤酒,宣称这是他依旧一口好牙

的原因。

“你一定很爱你父亲,”琼恩将角杯端给他时,莫尔蒙开口:“孩子,我们爱什么,

到头来就会毁在什么上面,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这话?”

“记得。”琼恩面带愠色地说。他不想谈父亲遇害的事,9p便对莫尔蒙也不行。

“你要仔细记好,别忘记。残酷的事实是最应该牢牢记住的。把我的盘子端过

来。又是火腿?算了,我认了。你没什么精神。怎么,昨晚骑马就这么累啊?”

琼恩喉咙一千,“您知道?”

“知道!”莫尔蒙肩头的乌鸦应合,“知道!”

熊老哼了一声。“雪诺,他们选我当守夜人军团总司令,莫非因为我是个呆头

鹅?伊蒙说你一定会走,我则告诉他你一定会回来。我了解我的部下……也了解我

的孩子们。荣誉心驱使你踏上国王大道……荣誉心也将你鞭策回来。”

“带我回来的是我朋友们。”琼恩说。

“我指的就是‘你的’荣誉心么?”莫尔蒙检视着眼前的餐盘。

“他们杀害了我父亲,难道我应该置之不理?”

“说真的,你的行为不出我们所料。”莫尔蒙咬了口李子,吐出果核。“我专派了

一个人看守你,知道你何时离开。即便你的弟兄们没把你追回来,你也会在途中被

逮住。到时候,抓你的可就不是朋友了。哼,除非你的马像乌鸦,生了翅膀。你有这

样的马吗?”

“没有。”琼恩觉得自己像傻瓜。

“真可惜。我们倒急需那样的马。”

琼恩挺直身子。他已经对自己说过,要死得有尊严,至少,他能做到这点。“大

人,我知道逃营的惩罚。我不怕死。”

“死!”乌鸦叫道。

“我希望你也别怕继续活下去。”莫尔蒙边说边用匕首切开火腿,还拿一小块喂乌鸦。“你不算逃兵——因为你没走成。眼下你不就好端端站在这里?要是我把每个半夜溜到鼹鼠村的孩子都抓来砍头,那防守长城的就只剩鬼魂了。不过呢,或许你打算明天再跑,或许再隔两个星期。是不是?小子,你有没有这样想?”

琼恩默不作声。

“我就知道。”莫尔蒙剥开白煮蛋的壳,“小子,你父亲死了,你有办法让他起死回生吗?”

“没有。”他闷闷不乐地回答。

“那敢情好。”莫尔蒙道,“你我都见识过死人复活是什么样,我可不想再碰上那种事。”他两大口吞下煮蛋,从齿缝间吐出几片蛋壳。“你的兄弟虽然上了战场,但他身后有全北境的军力,随便他哪一个封臣手下的士兵都比整个守夜人军团的人加起来还多,你觉得他们会需要你的帮助?难道说你真那么厉害,还是说你随身带着古灵精怪,帮你的剑附加魔法?”

琼恩无话可说。乌鸦啄着一颗蛋,穿破蛋壳,将长长的喙伸进去,拉出丝丝蛋白和蛋黄。

熊老叹道:“你也不是惟一被战争波及的人。依我看,我妹妹此刻也应该带着她那群女儿,穿着男人的盔甲,0口入你兄弟的军队去了南方。梅格是个上了年纪的老怪物,个性固执,脾气又差,说实话,我根本受不了那糟女人,但这并不代表我对她的感情不如你爱你的异母妹妹。”莫尔蒙皱着眉头拾起最后一颗蛋,用力握住,直到外壳碎裂。“或许不如你。但总之,她若在战场上被杀,我一定很难过,可你瞧,我并没打算逃跑。因为我和你一样都发过誓,我的职责所在是这里……你呢,孩子?”

我无家可f刁,琼恩想说,我是个私生子,没有权利、没有姓氏、没有母亲,现在连父亲都没了。可他说不出口。‘‘我不知道。,’

“可我知道,”莫尔蒙总司令说,“雪诺,冷风正要吹起,长城之外,阴影日长。卡

特·派克的来信中提到大群麇鹿向东南沿海迁徙,之外还有长毛象。他还说,他有个部下在距离东海望仅三里格的地方发现了巨大的畸形脚印。影子塔的游骑兵则回报,长城外有好些村落完全被遗弃,到了晚上,丹尼斯爵士说能看到群山中的火光,大把大把的烈焰,从黄昏直烧到天亮。‘断掌’科林在大峡谷抓到了一个野人,对方发誓说曼斯·雷德正躲在一个新的秘密要塞里,召集属下所有臣民,至于他的目的为何,我看只有天上诸神知道。你以为你叔叔班扬是这几年来我们惟一失去的游骑兵么?”

“班扬!”乌鸦歪头嘎嘎怪叫,蛋白从嘴角流下。“班扬!班扬!”

“不。”琼恩说。除了他还有其他人,太多人。

“你觉得你兄弟的战争比我们这场战争更重要?”老人喝道。

琼恩噘起嘴唇。乌鸦朝他拍拍翅膀,“战争!战争!战争!战争!”它唱道。

“我看不然。”莫尔蒙告诉他,“诸神保佑,孩子,你眼睛没瞎,人也不笨。等哪天死人在黑夜里大举入侵,你觉得谁坐在铁王座上还有差别么?”

“没有。”琼恩没想到这层。

“琼恩,你父亲大人把你送来这里,你可知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乌鸦又叫道。

“我知道你们史塔克家人体内依旧流淌着先民的血液,而长城正是先民所建筑,据说他们还记得早已被人遗忘的事情。至于你那头小狼……引领我们找到尸鬼的是他,警告你楼上有死人的也是他。杰瑞米爵士多半会说一切纯属巧合,但他死了,我还好端端地活着。”莫尔蒙司令用匕首剌起一块火腿。“我认为你是命中注定要来这里的。等我们越墙北进时,我希望你和你那头狼与我们同在。”

他的这番话使琼恩的背脊为之一颤。“越墙北进?”

“不错。我打算把班·史塔克找回来,不论是死是活。”他嚼了几口,吞下火腿。“我不会在这里坐等风雪来临,我们一定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次守夜人军团将大举出动,与塞外之王、异鬼,以及其他什么的东西作战。我将亲自领军。”他拿匕首指着琼恩的胸膛。“依惯例,总司令的事务官就是他的侍从……但我可不想每天早上醒来,都还要担心你是不是又逃了。所以呢,雪诺大人,你现在就给我个答案:

你究竟是守夜人的弟兄……还是个只爱玩骑马打仗的私生小毛头?”

琼恩·雪诺站直身子,深吸一口气。父亲、罗柏、艾莉亚、布兰……请你们原

谅我,原谅我不能帮助你们。他说得没错,我属于这里。“我……随时听候您差

遣,大人。我郑重发誓,绝不再逃跑了。”

熊老哼了一声。“那敢情好。还不快把剑佩上?”

凯特琳

多年以前,凯特琳怀抱襁褓里的儿子,离开奔流城,搭乘小船渡过腾石河,北上临冬城。而今想起来,仿佛是千年前的事。而今,他们同样渡过腾石河,重返家园,然而当初那个婴儿,已经长成了披甲戴剑的英挺战士。

划桨起起落落,罗柏和灰风坐在船首,他把手放在冰原狼的头上,席恩·葛雷乔伊陪伴着他。布林登叔叔坐在后面的第二艘船上,与大琼恩和卡史塔克伯爵一道。

凯特琳坐在船尾,他们乘船顺流而下,任腾石河强劲的水流载着他们经过高大的水车塔。塔内巨大水车辘辘轮转,水声哗啦,儿时种种回1艺牵起凯特琳嘴角一抹哀伤的微笑。城中军民排列在砂岩城墙上,高喊着他们母子的名字,高喊着“临冬城万岁!”每一座壁垒上都飘扬着徒利家族的旗帜:一尾腾跃的银色鳟鱼,衬着波动的红蓝底色。这是一幅令人振奋的景象,然而凯特琳的心却高兴不起来,她怀疑自己的心这辈子还能不能再感受喜悦。噢,奈德……

他们在水车塔下转了个大弯,直直地穿越汹涌河水,船夫使劲划桨,水门的巨大拱形映入眼帘,她听见绞链的卷动,巨大的铁闸门缓缓升起。当他们逐渐接近,凯特琳发现闸门下半部几乎全是红色铁锈,它们长年浸在水中,“水门”正是因此而得名。穿过闸门时,褐色烂泥不住滴下,门底尖刺距离头顶仅有几寸。凯特琳抬头看着铁栅,不禁纳闷其锈蚀的程度有多严重,若是遇上撞锤,这道闸门又究竟能撑多久,到底该不该换新的?这些日子以来,她脑中所想尽是这类事情。

他们穿过拱门和城墙,从阳光下走进阴影中,接着又回到日光照耀下。四周停泊着大小船只,均稳固地系在石中铁环上。弟弟正带着父亲的卫士们在临水阶梯上等候他们。艾德慕·徒利爵士是个体格壮硕的年轻人,一蓬枣红头发,一把火红胡须,胸甲上尽是战争遗留的刮痕和凹陷,红蓝披风沾染了血渍与烟尘。站在他身边的是泰陀斯·布莱伍德伯爵,身躯硬挺,留了短短的灰胡子,生了个鹰钩鼻,亮黄色的盔甲上用黑玉镶成繁复的藤蔓图案,削瘦的肩膀上垂着鸦羽披风。率兵出城突击,将弟弟从兰尼斯特军营地里救出来的人,正是泰陀斯伯爵。

“带他们进来。”艾德慕爵士下令。三个人步下阶梯,走到及膝深的水里,用长钩把小艇拉过去。灰风一跃而出,却将对方一人吓得慌忙后退,步履踉跄,跌坐水中,

众人哈哈大笑,那人则露出难为情的表情。席恩·葛雷乔伊跳到船边,将凯特琳拦腰

抱到干燥的石阶上,任凭流水拍打他的靴子。

艾德慕走下阶梯拥抱她。“亲爱的姐姐。”他哑着嗓子说。他生了一对深邃的蓝

眼睛,那双唇天生便该用来微笑,只是现在他却笑不出来。他的模样筋疲力竭,因为

一连串的战争、压力而显得憔悴不堪,脖子上受伤的地方还绑了绷带。凯特琳紧紧

地搂住他。

“凯特,我和你一样难过。”他们分开时,他这么说,“当我们听说艾德大人出事

的时候……兰尼斯特家会付出代价的,我对天发誓,一定为你复仇雪恨。”

“那能让奈德活过来吗?”她语气尖锐地说。伤口还太新,听不得安慰的话语。现

在她无法去想与奈德有关的事,也不愿去想。这样是不行的,她必须坚强。“这些以

后再说,我要去见父亲。”

“他正在书房里等你。”艾德慕道。

“夫人,霍斯特大人卧病在床。”父亲的总管解释。这好人何时变得如此灰白苍

老?“他吩咐我立刻带您去见他。”

“让我带她去。”艾德慕陪着她步上临水阶梯,穿越下层庭院,培提尔和布兰登·

史塔克就在那里为她拼斗过。巍峨的砂岩城墙高耸于头顶,他推开由一道两名头戴

鱼纹盔的卫土把守的门,她借机询问:“他的情形有多坏?”她一边说,心里一边害怕

即将听到的答案。

艾德慕神情严肃。“学士说他在人世的时间不长了。病痛时常发作……而且相

当厉害。”

一股无名怒火陡然充斥了她的内心,她痛恨这整个世界,痛恨弟弟艾德慕和妹

妹莱沙,痛恨兰尼斯特家族,痛1、B学土,痛恨奈德和父亲,尤其痛恨将他俩自她身边

夺走的狰狞诸神。“你应该早点告诉我,”她说,“你知道情形就应该跟我说。”

“是他不准,他不想让敌人知道自己将不久人世。眼下王国如此动乱,若是兰尼

斯特家知道他这么虚弱,他怕他们会……”

“……出兵进攻厂凯特琳艰难地替他说完。一切都是你的错,你的错啊,她

心中有个声音在说,假如你没有头脑发热,逮捕那侏儒……

他们沉默地登上螺旋梯。

主堡和奔流城本身一样是三边造型,霍斯特公爵的书房也是三角形,东边有一

突出的石制阳台,像是一艘巨大砂岩舰只的船首。从那里,公爵大人可将自己的城

墙、堡垒和对面河流交界处尽收眼底。父亲的床已被移到阳台上。“他喜欢晒太阳,

观看河上风景。”艾德慕解释,“父亲,看看我带谁来了?凯特来看您了……”

霍斯特·徒利一向体形硕大:年轻时高大魁梧,步入老年后则显得有些臃肿。然

而如今的他看起来却似乎有点萎缩,全身肌肉都融进了骨头,脸庞是那么干瘪。凯

特琳上次见他时,他的头发和胡子还是棕褐里带了点灰,如今却整个变成了雪白。

听到艾德慕的声音,他睁开眼睛。“小凯特,”声音细小,充满痛苦,“我的小凯

特。”他脸上露出一抹颤巍巍的微笑,他摸索着要握她的手。“我在等你哪……”

“你们谈吧。”说着弟弟轻轻吻了父亲大人的额头,然后转身离开。

凯特琳跪下来,握住父亲的手。那手从前虽大,如今却显得枯槁,皮肤松垮垮地

覆盖着骨头,早巳丧失了所有的力量。“您早该跟我说,”她说,“派人送信,或是叫乌

儿……”

“使者会被抓,被严刑逼供,”他回答,“渡鸦会被射下来……”一阵剧痛突然袭

来,他的指头紧紧抓住她的手。“螃蟹在我肚子里……夹啊夹,夹个不停,日夜不休

地夹。他们的钳子好生锐利啊,这些螃蟹。韦曼师傅调了梦酒给我喝,还有罂粟花奶

……所以我睡得很多……但你来的时候,我一定要醒着,好好看看你。兰尼斯特家

抓走你弟弟那会儿……我好害怕……到处是他们的营地……我好怕我就这么走

了,没机会再见你一面……我好怕……”

“父亲,我这不就来了么?”她说,“我和罗柏一道来的,他是您的外孙呢,他很想

见您。”

“你的孩子,”他小声说,“他继承了我的眼睛,我记得的……”

“是的』口今依然。我们还为您带来了詹姆·兰尼斯特,他是我们的阶下囚了。父

亲,奔流城之围已经化解。”

霍斯特公爵微笑:“我看到了,昨晚开战的时候,我跟他们说……我非看不可,

般涌过来,我听见河对岸的惨叫……多美妙的惨叫……攻城塔整个烧起来了,诸神

保佑……我要是那时候就死了也没关系,还会很高兴地走,只是我想先看看你的孩

子。昨晚是你儿子干的么?就你家那个罗柏?”

“是,”凯特琳的口气坚定而骄傲。“正是罗柏……还有布林登。父亲大人,叔叔

他也回来了。”

“他,”父亲的声音成了微弱的呓语,“黑鱼……也回来了?从艾林谷回来了?”

“是的。”

“莱沙呢?”一阵冷风吹过他稀疏的白发。“诸神保佑,你妹妹……她也回来了

口马? ”

他的话中充满希望和渴盼,要说出真相实在困难。“没有,我很抱歉……”

“噢,”他脸色一垮,眼里少了些许光芒。“我本希望……我本想再看看她,然后

才……”

“她在鹰巢城守着她儿子。”

霍斯特公爵虚弱地点点头。“可怜的艾林一死,眼下他成了劳勃公爵……·我明

白……但她怎么不跟你一道来?”

“父亲大人,她很害怕,只是在鹰巢城里才有安全感。”她吻了吻他满是皱纹的

眉头。“罗柏正在外面等候,您要不要先看看他?还有布林登?”

“你儿子,”他小声说,“对,小凯特的孩子……他有我的眼睛,我记得的,他刚出

生时……好……带他进来吧。”

“那叔叔呢?”

父亲望了河流一眼。“黑鱼,”他说,“他结婚了么?娶……娶妻了没?”

到了临终还是念念不忘,凯特琳哀伤地想。“他没结婚。父亲,你知道的,他

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了。”

“我跟他说了……我命令他结婚!我是他的领主,他知道我有权替他安排婚

事。雷德温家族血统古老,门当户对』6女孩人既漂亮,又乖巧—…‘只是有一点雀斑

……蓓珊妮,对,就是这名字。可怜的孩子,一直等到现在,是啊,可是……”

“蓓珊妮·雷德温多年以前就嫁给了罗宛伯爵,”凯特琳提醒他,“都已经是三个

孩子的母亲了。”

“是么,”霍斯特公爵喃喃自语,“是这样的么,那女孩该死,雷德温家该死,我最

该死。我是他的领主,他的哥哥……这条黑鱼,不然我也有其他对象啊,布雷肯大人

的女儿,瓦德·佛雷……三个随他挑,这是那家伙自己说的……他到底成婚了没?娶

妻了没?娶了没?”

“他谁也没娶,”凯特琳说,“但他却不远千里,一路奋战,回到奔流城来看您。如

果没有布林登爵士的协助,我也不会在这里。”

“他向来是块打仗的料,”他喉咙干涩,“他的确有这方面的本领,血门骑士,对

不对?”他向后躺去,闭上眼睛,似乎浑身虚脱。“等会儿再叫他来,现在我要睡一会

儿,太累了,没力气吵架,晚点,再叫他进来,这条黑鱼……”

凯特琳轻轻吻了他,整整他的头发,把他留在自己城堡的阴影里,与下方奔涌

流淌的河流为伴。她还未离开书房,他便已入睡。

当她回到下层庭院,只见布林登·徒利爵士正站在临水阶梯上,鞋子淌水,一边

和奔流城的侍卫队长交谈。一见她面,他立刻问道:“他是不是——?”

“他时候不多了,”她说,“和我们料想的一样。”

叔叔那张粗犷的脸上明显流露出痛苦之色,他伸手拨拨蓬厚的灰发。“他愿意

见我吗?”

她点点头,“是的,但他说自己现在太累,没力气吵架。”

黑鱼布林登忍俊不禁。“我相信才有鬼。就算他已经上了火葬堆,我们一边给他

点火,霍斯特这家伙还是会念个没完,说我没娶那个雷德温家的女孩,这老浑球。”

凯特琳露出微笑,/乙照不宣。“我没看到罗柏。”

“他应该同葛雷乔伊一起到大厅去了。”

席恩·葛雷乔伊坐在奔流城大厅的板凳上,一手拿着麦酒角杯,一边跟父亲的

手下叙述呓语森林大捷的经过。“……那群人想逃,可我们把河谷两头堵得死死的,

然后拿刀拿枪从黑暗里冲出来,罗柏那头狼杀进去时,兰尼斯特家的人八成以为是

异鬼未了。我亲眼看见它把一个人的胳膊活生生地扯下来,周围的马闻到它的气味

就发了狂,落马的人不可胜数……”

“席恩,”她打断他,“我儿子到哪里去了?”

“夫人,罗柏大人去了神木林。”

奈德以前也每每如此。他是他父亲的儿子,正如他是我的儿子,我必须牢牢记住。噢,诸神慈悲,奈德……

她在绿叶编织的树蓬下找到罗柏,四周满是大红杉和老榆树。他跪在心树之前』D是一棵纤瘦的鱼梁木,刻画其上的脸庞多了几许哀伤,少了几分坚毅。他的长剑插在面前,剑尖深入土中,他双手戴着手套,紧紧握住剑柄,跪在他身旁的是大琼恩·安柏、瑞卡德·卡史塔克、梅姬·莫尔蒙、盖伯特·葛洛佛等人,泰陀斯·布莱伍德亦在其中,硕大的鸦羽披风摊在身后。这些是依旧信奉古老诸神的人,她明白,但当她扪心自问:如今的自己究竟信奉哪个神?却找不到答案。

她只觉不应打扰他们祷告,诸神行事自有其理由……即便是从她手中夺走奈德,夺走父亲大人的残酷神祗,于是凯特琳静静等候。河风吹动树梢,她看到右边远方的水车塔,上面爬满了长春藤。伫立原地,所有的回忆排山倒海般向她袭来,当年父亲正是在这片树林里教她骑马,艾德慕曾经从那棵榆树上摔下来,跌断了手臂,她和莱沙还在那片树荫下与培提尔玩亲吻游戏。

她已有多年不曾回想起这些事,记得他们当时年纪还小——她自己与现在的珊莎相若,莱莎比艾莉亚年幼,培提尔则更小,却最迫不及待。两个女孩轮流和他接吻,一会儿郑重其事,一会儿咯咯直笑,如今回想起来,历历在目。她仿佛还可以感觉到他搭着她肩膀的手,大汗淋漓,闻到他嘴里的薄荷气味。神木林里薄荷遍地,培提尔没事最爱嚼个几片。那时的他真是个胆大的小鬼,一天到晚闯祸。“他想把舌头伸进我嘴里呢。,’独处时,凯特琳偷偷跟妹妹说。“他也这么对我做,”莱莎悄声道,面带羞怯,但兴奋得喘不过气。“我很喜欢。”

罗柏缓缓起身,收剑入鞘,凯特琳突然想到:她的儿子曾否在神木林里吻过女孩子呢?一定有吧。她看见珍妮·普尔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城堡里好些女侍也是,其中有几个已经满了十八岁……他既然已经打过仗、杀过人,一定也吻过女孩子。她眼里充满泪水,连忙愤怒地将之抹去。

‘‘母亲,”罗柏看到她站在那里,便开口道,“我们必须召开会议,很多事情需要

讨论决定。”

“你外公想见你,”她说,“罗柏,他病得很重。”

‘‘艾德慕爵士把他的情况跟我说了。母亲,我很为霍斯特大人难过……也为你难过,但我们必须先开会,我们刚刚接到南方传来的消息,蓝礼·拜拉席恩已经登基称王。”

“蓝礼?”她大为震惊,“应该是史坦尼斯大人……”

“夫人,我们也都这么想。”盖伯特·葛洛佛道。

战争会议在大厅举行,四张长折叠桌排成向上开口的方形。霍斯特公爵病情太重,无法与会,依旧浅眠于阳台上,做着他年轻时长河落日的梦。艾德慕坐上了徒利家族的高位,身旁是黑鱼布林登,他父亲的封臣则分坐于左右两侧。原本兵败逃亡的三叉戟河贵族,接获奔流城捷报后,又纷纷回来了。卡利尔·凡斯的父亲战死于金牙山城,如今他已继承了爵位。与他同来的有马柯·派柏,此外还有雷蒙·戴瑞爵士的儿子,那孩子年纪和布兰差不多。杰诺斯·布雷肯伯爵怒火冲天地从石篱城的废墟中赶来,并尽可能地跟泰陀斯·布莱伍德伯爵保持距离。

凯特琳、罗柏和北境诸侯坐在高位对面,面朝她弟弟。他们人数较少。大琼恩坐在罗柏左手,之后是席恩·葛雷乔伊;盖伯特·葛洛佛和莫尔蒙伯爵夫人坐在凯特琳右侧。遭受丧子之痛的瑞卡德·卡史塔克伯爵形容憔悴,眼神空洞,宛如噩梦缠身的人,长长的胡子也不再梳洗。他的两个儿子战死于呓语森林,长子则率领卡史塔克部队在绿叉河与泰温·兰尼斯特作战,至今生死未卜。

接下来是持续的争吵,直至深夜。每位贵族都有权发言,他们也各自把握机会,

卯足全力……或大吼大叫、或高声咒骂、或晓之以理、或连哄带骗、或语带玩笑、或

讨价还价、或拿酒拍桌、或出言要胁,时时有人愤而离席,然后沉着脸或微笑着回

来。凯特琳静静地坐着,凝神倾听。

根据情报,卢斯·波顿已在颈泽的堤道口重整败军,赫曼·陶哈爵士和瓦德·佛

雷则依旧握有孪河城。泰温公爵的部队已经回头渡过三叉戟河,正朝赫伦堡前进。

目前国内有两人称王,且彼此互不相让。

许多诸侯希望即刻进军赫伦堡,与泰温公爵决战,一举消灭兰尼斯特势力。血

气方刚的年轻人马柯·派柏更力主派兵西进凯岩城。但仍有不少人建议暂缓行动。杰森·梅利斯特特别指出:眼下奔流城刚好扼住兰尼斯特军的补给线,不妨把握这个优势,阻止泰温大人获得补充兵力和物资,并借机加强自身防御,让疲累的军队得到休整。对所有谨慎的提议,布莱伍德伯爵一概听不进去,他认为应该乘着呓语森林之战的势头,早日结束战事,所以不但要立刻进军赫伦堡,还要卢斯·波顿的部队南下配合支援。依照惯例,只要是布莱伍德家族的主意,布雷肯家族一定反对到底,于是杰诺斯·布雷肯起身力促大家向蓝礼国王效忠,并南下与其大军会师。

“蓝礼不是国王。”罗柏说。这是会议以来他首次开口。他知道何时该留心倾听,这点颇有乃父之风。

“大人,您总不能向乔佛里效忠口巴?”盖伯特·葛洛佛道,“令尊就死在他手里啊。”

“这代表他是个恶人,”罗柏回答:“却不代表蓝礼就是国王。乔佛里是劳勃的嫡长子,依照王国律法,王位理应归他所有。若他死了——请诸位相信我打算亲眼看着他死——他也还有个弟弟。王位的继承权会传到托曼手中。”

“托曼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兰尼斯特。”马柯·派柏爵士斥道。

“没错,”罗柏有些困扰,“但即便两人皆死,也轮不到蓝礼称王。他是劳勃的二弟,好比布兰不能先于我成为临冬城公爵,蓝礼也不能先于史坦尼斯取得王位。”

莫尔蒙伯爵夫人表示同意:“史坦尼斯大人的确比他有资格。”

“但蓝礼已经接受了加冕,”马柯·派柏说,“高庭和风息堡都支持他,多恩领想必也不会袖手旁观。倘若临冬城和奔流城的势力与之结合,七大家族中便有五家归他指挥。若是艾林家族也肯出兵,那就是七分之六的势力!以六敌一,诸位大人,用不了一年,我们便可把太后、小鬼国王、泰温公爵、小恶魔、弑君者、凯冯爵士他们的头通通插在枪尖上!我们只需加入蓝礼国王,便可取得这样丰硕的战果,何必抛开一切去投效史坦尼斯大人呢?他能给我们什么好处?”

“依照律法,他的权利先于蓝礼。”罗柏固执地说。凯特琳觉得他说话的模样像极了他父亲,竟有些害怕。

“那么,你的意思是要我们投效史坦尼斯大人?”艾德慕问。“我不知道。”罗柏说,“我向诸神祈求,希望他们指点接下来的方向,但他们并

未回答。兰尼斯特说我父亲是叛徒,并谋害了他,我们都知道这是无耻的谎言,可

是,倘若乔佛里是合法的国王,而我们又举兵反抗,那我们就真的成了叛徒了。”

“在目前的情势下,家父会敦促各位谨慎行事,”年长的史提夫伦爵士说,露出

佛雷家黄鼠狼般的招牌微笑。“何妨静观其变,让两个国王大玩权力游戏呢?等他们

打完了,我们既可以向胜利者称臣,也可以举兵反抗,一切任凭我们抉择。而目前蓝

礼既已起兵,泰温大人应该会急于与我方谈和……并换取他儿子平安归去。诸位可

敬的大人,就让我前往赫伦堡,与他谈判休兵的条件,并提出赎金……”

一声怒吼淹没了他的话音。“你这个懦夫!”大琼恩吼道。“乞求议和就是示

弱。”莫尔蒙伯爵夫人也宣布。“去他妈的赎金,说什么我们都不能放走弑君者!”瑞

卡德·卡史塔克伯爵叫道。

“为什么不议和?”凯特琳问。

诸侯们全转过头来,盯着她,但她只感觉得出罗柏注视她的眼神。“母亲,他们

谋杀了我的父亲,您的丈夫。”他沉痛地说。他抽出长剑,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精钢打

造的利刃在粗糙的木头上闪着寒光。“我拿这个跟他们谈判。”

大琼恩高声附和,其他人也表示同意,他们或随之呐喊,或握拳拍桌,纷纷抽出

佩剑。凯特琳静待他们平息。“诸位大人,”她接着说,“艾德大人是各位的主子和同

僚,但我与他同床共枕,为他生/l育女,难道我对他的爱不如各位么?”她哀恸得险

些没了声音,但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安抚情绪。“罗柏,假如用剑可以使他起死回生,

那么直到奈德再次站在我身边为止,我都绝不允许你收剑入鞘……然而逝者已矣,

纵然有一百次呓语森林大捷也改变不了这事实。奈德走了,戴林恩·霍伍德走了,卡

史塔克大人两个英勇的儿子,以及除此之外许许多多的人都走了,他们都不会再回

来。难道我们还要赔上更多人命?”

“夫人,您毕竟是女人家,”大琼恩用那浑厚低沉的声音说:“女人家不懂这种

事。”

“女人家心肠软,”卡史塔克伯爵道,脸上刻满悲伤的痕迹。“男人是需要复仇

的。”

‘‘卡史塔克大人,把瑟曦·兰尼斯特交到我手上,我就让您见识一下女人家的心肠有多软。”凯特琳回答:“我或许不懂战术谋略……但我知道什么是徒劳无功。我们出兵打仗,是为了阻止兰尼斯特军在河间地烧杀掳掠,是为了拯救遭人诬陷,身陷囹圄的奈德。我们的目的在于保护领土,并使我夫君重获自由。”

“目前我们已经达成一个目的,而另一个则永远不可能达成。虽然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我都会为奈德哀悼,然而我必须首先为生者考虑。我希望我的两个女儿能平安归来,她们如今还在太后手里。倘若我必须拿四个兰尼斯特家人去交换两个史塔克家人,我认为这样非常划算,并为此感谢天上诸神。罗柏,我希望你乎平安安,接替你父亲的爵位,统治临冬城。我希望能见你聿福快乐地生活,亲吻女孩的双唇,娶妻生子。我希望能结束这一切。诸位大人,我渴望重返家园,并为亡夫哭泣终老。”

凯特琳语毕,大厅一片寂然。

“议和,”布林登叔叔说,“夫人,能议和自然好……但在什么条件之下呢?如果今日议和,马放南山,明日便得拿起武器,重返战场,这是没有意义的。”

“假如我只能带着儿子的尸骨返回卡霍城,gp么我的托伦和艾德死了又有何价值?”瑞卡德·卡史塔克质问。

“没错,”布雷肯伯爵道,“格雷果·克里冈烧光我的田地,屠杀我的子民,石篱城而今只剩一片焦黑废墟。难道我还得向派他来的人卑躬屈膝?假如能这么轻易地忘记一切,何必辛辛苦苦打仗呢?”

令凯特琳意外和沮丧的是,布莱伍德大人竟也同意他的说法:“就算我们和乔佛里国王达成和议,岂不又成了蓝礼国王眼中的叛徒?若是狮鹿相争鹿得胜,我们又怎么办?”

“无论你们作何决定,反正我绝不承认兰尼斯特家的人是国王。”马柯·派柏爵士宣布。

“我也不会!”戴瑞家的小男孩叫道,“我绝不会!”

众人再度互相大呼小叫。凯特琳绝望地坐着,差一点就说服他们了,她心想,他们几乎就要听从她了,就差那么一点……然而时机稍纵即逝,议和的希望已然破灭,再也没有机会疗伤止痛,保护儿女们安全了。她看看儿子,看着他聆听诸侯争

论。他皱眉、困扰,已经全然与这场战争密不可分。他承诺将娶瓦德·佛雷的女儿为妻,但她看得出他真正的新娘是眼前桌上的那把剑。

凯特琳想着两个女儿,不知今生是否还有机会见面,这时大琼恩一跃而起。

“诸位大人!”他高声大喝,声音在屋宇间回荡。‘‘听我说说我对这两个国王的看法!”他啐了一口。“蓝礼·拜拉席恩对我来说狗屁不是,史坦尼斯也一样,凭什么让坐在满地开花的高庭或多恩的人来统治我们?他们哪里懂得绝境长城、狼林和先民荒冢?就连他们信奉的神也不是真神。至于兰尼斯特,叫异鬼把他们抓去吧,老子受够了。”他伸手过肩,抽出那把骇人的双手巨剑。“咱们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样自己管自己?咱们娶的是真龙的女儿,眼下真龙已经死光啦!”他剑指罗柏。“诸位大人,要我下跪没问题,但我只跟这一位国王下跪。’,他话声如雷,“北境之王万岁!”

然后他跪下来,将佩剑放在她儿子脚边。

“这样的话,我也同意停战。”卡史塔克伯爵道,“就让他们继续保有红城堡和铁椅子吧。”他抽出长剑。“北境之王万岁!”说罢他跪在大琼恩身边。

梅姬·莫尔蒙站起来。“冬境之王万岁!”她高声宣布,接着将她的带刺钉头锤放在两把剑旁边。这时河间贵族们也纷纷起身,虽然布莱伍德、布雷肯和梅利斯特等家族从未被临冬城统辖,凯特琳却见他们一一起立,拔出佩剑,屈膝下跪,口中高喊着三百年来无人听过的古老名讳。自从龙王伊耿一统六国,这个称号首度堂皇重现,响彻于她父亲的木造殿堂:

“北境之王万岁!”

“北境之王万岁!”

“北境之王万岁!”

丹妮莉丝

此地遍野红沙,四下死寂,干枯焦裂,木柴难寻。

她手下的人带回纠结的绵木、紫灌木以及束束褐草。他们还找来两棵生得最直

的树,砍下树枝,剥去树皮,然后将之劈开,把所得木柴堆成方形,中间放满稻草、灌

木、树皮屑和干草。拉卡洛从剩下的小马群里挑了一头骏马,虽然比不上卓戈卡奥

的赤红坐骑,但世间原本就少有与之匹敌的畜生。阿戈把它牵到木柴堆成的方形中

间,喂它吃了一颗干瘪的苹果,然后照它面门一斧砍去,利落地把它放倒。

弥丽·马兹·笃尔手脚被缚,站在漫漫烟尘中,睁大那双黑眼,不安地看着这一

切。“杀马是不够的,”她告诉丹妮,“血液本身没有力量,你既不懂魔咒的语言,更没

有寻求这种语言的智慧。你以为血魔法是小孩子玩的把戏?你称呼我为‘巫魔女’,

仿佛那是个诅咒,但它真正的意思其实是‘智慧’。你只是个年幼无知的孩子,无论

你打算做什么,都注定不会成功。为我松绑,我会帮你。”

“我听够了巫魔女的废话。”丹妮对乔戈说。他取出鞭子交给她,在那之后,女祭

司沉默了。

他们拿柴薪在马尸上堆起一座平台,用上了小树的主干、大树的枝桠,以及所

有能找到的最粗最直的枝条。他们将木柴从东摆到西,象征日升到日落,然后在平

台上放置卓戈卡奥的宝物:他的大帐篷、他的彩绘背心、他的马鞍和缰绳、他成年时

父亲所赠的马鞭、他那把曾击杀奥戈卡奥父子的亚拉克弯刀,还有他巨大的龙骨长

弓。阿戈原本要把卓戈的血盟卫赠与丹妮作新娘礼的武器也放上去,却被她阻止。

“那些是我的东西,”她对他说,“我要留着。”卡奥的宝物上又铺了一层灌木枝条,然

后放上几捆干草。

太阳逐渐朝天顶爬去,乔拉·莫尔蒙爵士把她拉到一边。“公主殿下……”他开

口。

“你为何如此称呼我?”丹妮质问他,“我哥哥韦赛里斯从前是你的国王,不是

吗?”

“是的』、姐。”

“如今韦赛里斯死了,我就是他的继承人,是坦格利安家族的最后血脉,过去属

于他的东西,现在都是我的。”

“是……女王陛下。”乔拉爵士说着单膝跪下。“丹妮莉丝,我的剑是您的,我的心也是您的——而在过去,我这颗心却不曾属于您哥哥。我仅是一介骑士,遭遇放逐,身无长物,但我求求您,听我说。让卓戈卡奥去罢,你绝不会孤身一人。我向你保证,除非你自愿,否则谁都别想带你回维斯·多斯拉克,你无须加入多希卡林。跟我走吧,我们去东方,去夷地、魁尔斯、五海和阴影之地旁的亚夏,我们将会看到前所未见的奇观,啜饮天上诸神赐予我们的玉露琼浆。我求求您,卡丽熙,我知道您的打算,但请您千万别这么做,千万不要啊。”

“我必须这么做,”丹妮一边说,一边伸出手,爱怜而哀伤地轻抚他的脸颊,“你不了解。”

“不,我了解您深爱着他,”乔拉爵士的声音里充满绝望。“过去,我也深爱着我的妻子,但我并不曾与她生死相随。您是我的女王,我的剑是您的,但你若要爬上卓戈的火葬台,休想叫我袖手旁观,我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火焚烧。,’

“你怕的就是这个?”丹妮轻轻地吻了他宽阔的额头。“好爵士,我没有孩子气到那种地步啊。”

“你不会陪他殉死?女王陛下,您发誓不会这么做?”

“我发誓。”她用七大王国——那些照理归她统治的国度——的通用语答道。

平台的第三层用跟手指一般粗细的树枝搭咸,上面铺满干叶和枯枝。他们将枝叶从北摆到南,象征玄冰到烈火,最后把柔软的枕头和丝被堆在最上,积得老高。等到一切备妥,太阳已经渐渐西沉。丹妮将所剩无几、尚不满一百的多斯拉克人召集到身边。当年伊耿扬帆出征时,最初又带了多少人呢?她不禁好奇地想。多少都没有关系。

“你们将是我的卡拉萨。”她对他们说,“在你们当中,我看到了奴隶的脸庞,首先,我放你们自由。取下你们的奴隶项圈吧,如果你们要走,没人会加以阻止,但如果你们选择留下,你们将彼此成为兄弟姐妹、男女夫妻。”一双双黑眼睛看着她,充满戒心,面无表情。“在这里,我更看到幼儿、妇女和满是皱纹的老人的脸孔。昨天我尚为幼儿,今夕我已成为女人,明日我便将衰老。我告诉你们中每一个:把你们的双

手和你们的心灵交给我,这里永远有你们的一席之地。”她转身面对自己卡斯部众

的三名年轻战士。“乔戈,这把银柄长鞭是我的新娘礼,在此我把它送给你,并任命

你为寇,同时要求你宣誓成为吾血之血,与我同生共死,并肩作战,保护我免于危

难。”

乔戈从她手中接过鞭子,脸上却满是困惑。“卡丽熙,”他有些犹豫地说,“这事

不成的。当女人的血盟卫,会令我感到羞耻的。”

“阿戈,,’丹妮唤道,不理会乔戈的话。如果我回头,一切就都完了。“这把龙

骨长弓是我的新娘礼,在此我把它送给你,”那把双弧龙弓,雕工精细,乌黑发亮,立

起来比她还高。“我也任命你为寇,同时要求你宣誓成为吾血之血,与我同生共死,

并肩作战,保护我免于危难。”

阿戈垂下眼睛,接受了那把弓。“我无法宣誓。只有男人才能领导卡拉萨,或是

任命别人为寇。”

“拉卡洛,”丹妮不理会他的拒绝。“这把亚拉克巨弯刀是我的新娘礼,它的刀鞘

和刀身都镶上了金线,在此我把它送给你,并任命你为寇,同时要求你成为吾血之

血,与我同生共死,并肩作战,保护我免于危难。”

“您是卡丽熙,”拉卡洛说罢接过亚拉克弯刀。“我将与您并肩骑到圣母山下的

维斯·多斯拉克,保护您免于危难,直到您加入多希卡林的老妪。除此之外,我无法

作任何承诺。”

她冷静地点点头,仿佛压根儿没听见他的回答,然后她转身面对她的最后一名

武士。“乔拉·莫尔蒙爵士,”她说,“你是追随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忠勇的骑土,我虽

无新娘礼相赠,但我向你发誓,有朝一日,你将会从我手中得到一把举世无双的长

剑,它将由真龙打造,以瓦雷利亚钢铸成。我也要求你宣誓效忠。”

“女王陛下,我的命是您的,”乔拉骑士说着单膝跪下,将佩剑放在她脚边。“我

宣誓为您效力,奉行您一切旨意,牺牲性命,再所不辞。”

“至死不渝?”

“至死不渝。”

“我将谨记你的誓言,希望你永不后悔。”丹妮扶他起身,然后垫起脚尖,轻柔地

在骑士唇上印下一吻。“你是我第一个女王铁卫。”

她进帐时,感觉整个卡拉萨都在注目她。多斯拉克人窃窃私语,睁着杏仁形的黑眼睛,用眼角余光怪异地打量她。他们一定以为我疯了,丹妮明白,或许我真疯了,究竟是不是这样,很快就能揭晓。如果我回头,一切就都完了。

伊丽搀她进入浴缸,洗澡水烫得吓人,但丹妮既未退缩,也未吭声。她喜欢这种热,让她有干净的感觉。姬琪在水里洒了香油,那是她在维斯·多斯拉克的市集里收的礼物,此刻帐篷里蒸汽四溢,馨香弥漫。多莉亚为她洗净头发,把纠缠打结的地方都梳理柔顺,伊丽则替她刷背。丹妮阖上双眼,任香气和暖意裹住全身。她可以感觉热气渗进双腿间的酸痛,当热气进入体内时,她禁不住颤抖,接着,所有的疼痛和僵硬似乎都随之融化,令她飘飘欲仙。

沐浴干净后,女仆扶她走出浴缸。伊丽和姬琪为她擦干身体,多莉亚则为她梳整头发,将她一头长发梳成银色瀑布,流泻到后背。她们为她抹上辛香花和肉桂:双腕、耳后』中胀的乳头各轻触一点,最后抹在下体。伊丽的手指轻轻滑过细部,冰凉而温柔,有如爱人的吻。

在这之后,丹妮把她们都遣走,亲自帮卓戈卡奥准备前往夜晚国度的最后一趟旅程。她洗净他的身体,梳理他的头发,并为之搽上香油。她最后一次伸手滑过他的头发,感觉到它们的重量,想起新婚当晚自己初次碰触的情景。他的头发从未修剪,有多少死者有如此殊荣呢?她把脸深埋其中,吸进发油朦胧的芳香。他闻起来有青草和大地的感觉,有轻烟、精液和骏马的气息,他闻起来有卓戈的味道。我生命中的太阳,请你原谅我,她想,原谅我所做的一切,以及我必须做的一切。我的星星,我付出了代价,可这个代价实在太高、太高了……

丹妮为他扎起发辫,把银环穿上他的胡子,又把铃铛一个个系在他发梢。这么多铃铛,其中有金、银,还有青铜,这些铃铛将向他的敌人宣告他的到来,令他们胆怯害怕。她为他穿上马鬃绑腿和高统长靴,在他腰间系上一条满是金银奖牌的沉重皮带。最后,她为他穿上彩绘背心,遮住胸膛的伤疤,这背心虽然老旧褪色,却是他最喜欢的一件。至于自己,她选了一件宽松的沙丝长裤,一双绑到膝盖的凉鞋,以及

和卓戈穿的相似的背心。

当她召唤他们来把卓戈的遗体搬到火葬台上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乔戈和阿

戈抬着他走出帐篷,多斯拉克人在旁静默地观看。丹妮走在他们之后。他们让他躺

在自己的枕头和丝被上,头朝遥远东北的圣母山。

“拿油来。”她一声令下,他们便抱来那一罐罐香油,浇淋在火葬堆上,浸湿了丝

被、树枝和捆捆干草,渗进下面的木柴,空气中弥漫着香气。“把我的蛋也拿来。”丹

妮吩咐女仆,声音里的某种东西促使她们拔腿就跑。

乔拉爵士抓住她的臂膀。“女王陛下,卓戈在夜晚的国度是用不着龙蛋的,不女口

拿到亚夏去卖了,只需卖一颗,我们便足以买下一艘大船,返回自由贸易城邦。而卖

掉三颗所换来的财富,够您一辈子享用不尽。”

“他送我这些蛋,不是要我拿去卖的。”丹妮告诉他。

她爬上火葬堆,亲自将龙蛋放置于她的曰和星身边。黑色的放在他心上,用手

掌按住;绿色的放在他头旁,用发辫卷起;乳白和金黄相间的那颗则放在他双腿之

间。随后,丹妮最后一次与他吻别,尝到他嘴唇上香精的甜蜜。

从火葬台上爬下来时,她注意到弥丽·马兹·笃尔注视着自己。“你疯了。”女祭

司嘶声道。

“疯狂与智慧,真有那么大差别吗?”丹妮问,“乔拉爵士,将这巫魔女绑上火葬

台。”

“绑上火……不,女王陛下,请您听我说……”

“照我的话去做,”看他依旧犹豫不决,终于燃起了她的熊熊怒火。“你不是宣誓

奉行我的意旨,至死不渝么?拉卡洛,你来帮他。”

于是女祭司被他俩拖到卓戈卡奥的火葬台上,跟他的宝物绑在一起。她没有叫

喊。丹妮亲自将香油倒在那女人头上。“我感谢你,弥丽·马兹·笃尔,”她说,“感谢你

教会我的一切。”

“你绝不会听见我的哀嚎。”弥丽回答。香油从她的发际流下,渗进衣服。

“不,我会的,”丹妮说,“但我要的不是你的哀嚎,而是你的生命。我记得你曾对

我说:惟有死亡方能换取生命。”弥丽·马兹·笃尔张口欲言,但最后还是没有答话。

丹妮步下火葬台,发现巫魔女那双平板黑眼里的轻蔑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近似

恐惧的神色。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是等待太阳落幕,群星现身。

每当马王死去,他的坐骑也会被杀陪葬,如此他才可以骑乘骏马,昂然进入夜

晚的国度。当他们的遗体在苍天之下火葬时,卡奥将骑着烈焰熊熊的炎马,腾越而

出,化为天际的星斗。遗体燃烧得越旺,他在黑暗中的星宿就越是熠熠发光。

第一个发现的是乔戈。“在那里。”他压低声音说。丹妮朝他指的方向望去,低

低的东方天际,有一颗红色的彗星,那是血的红色,火的红色,拖着龙的尾巴。她无

法要求比这更强的征兆了。

丹妮从阿戈手中接过火把,插进柴堆。香油立即起火燃烧,细枝和干草只隔了

一个心跳的瞬间也马上跟进。.细小的火苗从柴堆各处窜出,有如动作迅捷的红鼠,

滑过油层,从树皮跃到枝干,再跳上叶子。一股热气从火中升腾,朝她迎面扑来,轻

柔而突兀,恍如爱人的呼息,但几秒之后,就热得令人难以忍受了。丹妮向后退去,

木柴哔啪作响,声音越来越大,弥丽·马兹·笃尔开始用高亢尖锐的声音歌唱。火焰

时而盘旋,时而扭动,彼此竞相追逐,朝台顶节节攀升。空气也仿佛因高热而液化,

在暮色中闪闪发亮。丹妮听见柴薪爆裂,烈焰淹没了弥丽·马兹·笃尔,她的歌声变

得更嘹亮、更尖锐……然后她突然喘了口气,再喘一口、一口,接着歌声成了颤抖的

嚎啕,尖细高亢,充满痛苦。

火焰烧到了卓戈,很快将他团团围住。他的衣服着了火,刹那间,卡奥仿佛穿着

翻飞的橙色丝衣,身上冒出缕缕灰烟。丹妮张大了嘴巴,这才发现自己早已屏住呼

吸。正如乔拉爵士所担心的,她心中的一部分只想冲进烈焰,请求他宽恕自己,最后

一次进到自己体内。火熔肌肤,只余枯骨,长相厮守,直到永远。

她闻到人肉烧熟的味道,这与营火上烤马肉的气息并无二致。在渐渐深沉的暮

色里,火葬台宛如一只咆哮的巨兽,盖过了弥丽·马兹·笃尔微弱的惨叫,吐出长长

的火舌,舔噬夜空的肚腹。烟雾愈加浓密,多斯拉克人一边咳嗽,一边纷纷后退。橙

色的巨焰鼓起炼狱的强风,将附近的旗帜吹得啪哒作响,木柴嘶声爆裂,发光的余

烬自烟幕中升起,朝无边的黑夜飘去,仿若干百只新生的萤火虫。烈焰高升,挥动着

巨大而火红的翅膀,逼得多斯拉克人节节退后,连莫尔蒙也走避开来,只有丹妮纹

丝不动。她是真龙传人,体内有熊熊烈焰。

早在很久以前,她便已察觉了真相,只是当时的火盆不够热,丹妮一边想,一边

朝大火走近一步。焰火在她面前蠕动,活如婚礼当天的女舞者,旋转着,高歌着,舞

动着她们红橙黄三色的头纱。它们模样虽然骇人,形体却随着高热展现生机,显得

异常美丽。丹妮张开双臂,迎向它们,她的皮肤泛红发光。这也像一场婚礼啊,她

心想。弥丽·马兹·笃尔已经安静下来。女祭司当她是/j、孩子,但孩子是会成长,会学

习的。

丹妮再踏前一步,感觉到沙土的高热透过凉鞋底传到脚掌。汗水流过她的大腿

和乳房,如河流一样自她双颊奔泻而下,那里本是她流干泪水的地方。乔拉爵士在

背后喊她,但他已经不重要了,惟一要紧的是火。火焰是如此美丽,她此生没见过比

这更漂亮的事物,每一簇火,都像身穿红橙黄三色袍子,肩披飘舞冒烟长斗篷的巫

师。她看见鲜红的火狮、金黄的巨蛇和淡蓝火苗组成的独角兽,她看见鱼、狐狸和怪

物,看见狼、鲜丽的飞鸟和繁花的大树,一个比一个漂亮。最后,她看见一匹浓烟绘

成的灰骏马,飞扬的马鬃是一团发光的蓝火。是的,吾爱,我的日和星,是的,上

马吧,勇敢地骑马前行吧。

她的背心开始冒烟,丹妮把它脱开,任它落到地面,彩绘皮革立即爆出朵朵红

焰。她朝火再迈一步,双乳暴露,火焰炙烤下,奶水如溪流般从她红润肿胀的乳头流

下。就是现在,她明白,就是现在。刹那间,她瞥见卓戈卡奥正在她前方,骑着那匹

烟灰骏马,手握火焰长鞭。他朝她微笑,只听嘶的一声,长鞭如蛇般朝火葬台窜去。

喀啦,声音好似顽石挣裂。由木柴、细枝和干草搭建而成的平台开始摇晃,向

内倒塌。燃烧的碎木片散落在她身旁,丹妮沐浴在一片灰烬和火星之中。某个不知

名的东西轰隆滚落,弹跳之后掉在她脚边:那是一颗有弧度的石头,乳白色中有金

黄纹路,正裂开冒烟。火势轰隆震天,隔着崩塌的烈焰,丹妮隐约听见妇女的尖叫和

孩童惊奇的呼喊。

惟有死亡方能换取生命。

喀啦,尖声轰隆有如雷霆。火葬台再度摇晃,浓烟卷起,在她周围旋绕,烈焰烧

至中心,干柴纷纷爆裂。她听见马儿的惊叫,听见多斯拉克人惊恐的叫喊,听见乔拉

爵士唤着她的名字,不停咒骂。不,她想吼回去,不,我亲爱的好骑士,毋需为我

担心。你可知道?火焰本属于我,我是风暴降生丹妮莉丝,龙的女儿,龙的

新娘,龙的母亲,你难道看不到吗?你难道听不见吗?随着一柱高达三

十尺的擎天烈焰和浓烟,火葬台终于彻底崩塌,朝她四周坍倒下来。丹妮毫不畏惧

地向前走去,走进火焰风暴,呼唤她的孩子。

喀啦,震耳欲聋,仿佛天崩地裂。

当火焰终于熄灭,地面稍稍冷却之后,乔拉·莫尔蒙爵士在一片灰烬之中找到

了她。在她身旁,尽是焦黑的木炭和发光的火烬,以及男人、女人和骏马烧焦的骨

头。她浑身赤裸,覆盖烟灰,华裳全成灰屑,美丽的头发也焚烧殆尽……但她本人却

安然无恙。

那只乳白和金黄相间的龙吸吮着她的左乳,青铜与碧绿的那只吸着右乳,她用双手环抱着它们。黑红相间的那只龙垂挂在她肩头,用长长而蜿蜒的脖子缠绕着她的下巴。当它看到乔拉,便抬起头,睁大亮红如炭的眼睛盯着他。

骑士一言不发地跪下,她的卡斯部众也跟上来。乔戈头一个将亚拉克弯刀放在她脚边。“吾血之血,”他喃喃道,将脸贴近冒烟的地面。“吾血之血,”她听见阿戈应和。“吾血之血,”拉卡洛叫道。

在他们之后,她的女仆们也来了,接着是其他的多斯拉克人,不论男女老幼,丹妮只需看看他们的眼睛,便知他们已经臣服于她,今日如此,明日亦然,直到永远,不是惧于卓戈威势的臣服,而是打从心底的心悦诚服。

丹妮莉丝·坦格利安站起身来,她的黑龙嘶地一声从口鼻吐出几缕白烟,另外的两只也同时松开她的乳头,齐声加入它的怒吼。它们张开半透明的翅膀,拍打空气。

于是,龙族齐声高鸣的乐音响彻夜空,数百年来,这是头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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