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艾德

如雷的蹄声将艾德·史塔克自短暂的浅眠中惊醒,灰色的晨光正透过窗户流泄进屋。他从桌上抬起头,朝楼下的广场望去。全副武装,身着鲜红披风的人正进行着例行的晨间操演,或举剑交击,或骑马砍倒稻草扎成的假人。奈德看到桑锋·克里冈策马飞驰,穿过硬泥土地,举起铁枪刺穿傀儡的头。布块碎裂,稻草飞扬,兰尼斯特家的侍卫在旁谈笑咒骂。

这是故意表演给我看的吗?他心想,果真如此,gS瑟曦比他想像的还愚昧。该死,这女人为什么不逃走?我一次又一次给她机会……

晨色阴霾,多云且沉重。奈德和女儿们及茉丹修女共进早餐。珊莎仍在赌气,拉下脸盯着眼前的食物,一口也不吃。艾莉亚则狼吞虎咽地吃光面前所有东西。“西利欧说晚上搭船前还可以再上一堂课。”她说,“父亲,我可以去吗?我的东西都打包好了。”

“不能太久,还有,记得留时间洗澡换衣服。我希望你中午就准备好,知道吗?”

“好。”艾莉亚说。

珊莎将视线从食物上抬起来。“她可以上舞蹈课,为什么不准我去跟乔佛里王子道别?”

“艾德大人,我很乐意陪她一起去。”茉丹修女提议,“我绝不会让她错过搭船时间。”

“珊莎,现在不适合让你见乔佛里。我很抱歉。”

珊莎泪眼汪汪。“为什么不适合?”

“珊莎,你父亲知道怎么做最好,”茉丹修女说,“你不该怀疑他的决定。”

“这太不公平了!”珊莎向后一推,弄倒椅子,哭哭啼啼地逃离书房。

茉丹修女起身,但奈德举手示意她坐下。“修女,让她去n巴。有朝一日,等我们全体都安然返回临冬城,我再跟她解释。”修女点点头,坐下继续吃早餐。

一小时后,派席尔国师走进艾德·史塔克的书房。他驼着背,仿佛脖子上的链令他不堪重负。“大人,”他说,“劳勃国王陛下走了。愿天上诸神让他安息。”

“不,”奈德回答,“他最讨厌休息,愿诸神赐他爱与欢笑,以及为正义而战的喜

悦。”他只感觉好生沉重。明知迟早会有这一刻,然而当实际听到这些话语,/乙中的某些部分依然随之死去。他愿用所有的头衔换取哭泣的自由……但他是劳勃的首相,而他所畏惧的时刻已经来临。“有劳您把朝廷重臣都请到我书房来。”他告诉派席尔。他和托马德已经尽可能地确保首相塔安全无虞,换做议事厅他就不敢担保了。

“大人,这样好吗?”派席尔眨眨眼,“是不是等明天我们不那么难过了,再来共商大计?”

- 奈德语气平静而坚决。“恐怕我们必须现在就开会。”

派席尔鞠躬,“谨遵首相吩咐。”他召来仆人,遣他们快步跑去,自己则感激地接受奈德的椅子和一杯甜啤酒。

巴利斯坦·赛尔弥率先抵达,一身雪白披风,雕花铠甲,十足洁白无瑕模样。“两位大人,”他说,“如今我的职责所在是守护年轻的国王,请让我去服侍他。”

“巴利斯坦爵士,你的职责所在是这里。”奈德告诉他。

第二个来的是小指头,依旧穿着昨晚那套蓝天鹅绒和灰仿声鸟斗篷,靴子上沾了骑马的尘土。“诸位大人好,”他泛泛地作个微笑,然后转向奈德。“艾德大人,您要我办的那件小事已经妥了。”

瓦里斯浑身薰衣草味地进来,他刚洗过澡,胖脸刷洗干净又新扑过粉,脚下的软拖鞋轻柔无声。“今儿个小小鸟儿唱着悲伤的歌谣,”他边坐下边说,“举国都在哭泣。让我们开始吧?”

“先等蓝礼大人。”奈德说。

瓦里斯哀怨地看了他一眼。“恐怕蓝礼大人已经出城了。”

“出城了?”奈德本寄望蓝礼支持他。

“天亮前一个小时左右,他自侧门离开,随他一起走的还有洛拉斯·提利尔爵士和五十名随从。”瓦里斯告诉他们,“据最新情报,他们正快马加鞭往南赶,无疑是奔风息堡或高庭而去。”

好个蓝礼的一百士兵。这情形虽对奈德不利,却也无可奈何。他抽出劳勃的遗嘱。“昨晚国王召我到他身边,命令我记下他的遗言。劳勃盖下御印时,蓝礼大人

和派席尔大学士都在现场作证。这封信该等国王陛下死后由御前会议开启。巴利斯

坦爵士,可否劳您检查一番?”‘

御林铁卫队长仔细检视那张纸。“这确是劳勃国王的印信,并未经拆封。”他打

开信读出来。“……史塔克家族的艾德为摄政王及全境守护者,代余统理国事,俟吾

之合法继承人成年为止。”

事实上,这个继承人早就成年了。奈德心想,但没说出口。他不信任派席尔

和瓦里斯,巴利斯坦爵士则认定那男孩是新国王,出于荣誉执意要保护他。这老骑

士只怕不会轻易放弃乔佛里。虽然用欺骗的方式为他所不愿,但奈德很清楚自己必

须步步为营,先不动声色地继续从前的游戏,静待他摄政王的地位逐渐巩固。等艾

莉亚和珊莎平安返回临冬城,史坦尼斯公爵也带着军队进驻君临,再来好好解决继

承权的问题不迟。

“我要请诸位依照劳勃遗愿,确认我摄政王的身份。”奈德边说边看众人的脸,

揣测派席尔那双半阖上的眼睛,小指头慵懒的浅笑和瓦里斯焦虑抖动的手指背后,

隐藏的是什么样的想法。

门突然打开。胖汤姆走进书房。“诸位大人,请见谅,国王的总管坚持……”

御前总管进来鞠躬道:“各位可敬的大人,国王要求立刻在王座厅召开御前会

议。”

奈德早料到瑟曦会抢先下手,因此这次召见他丝毫不感意外。“国王已死。”他

说,“但我们还是跟你去。汤姆,请你安排护送。”

小指头伸手搀扶奈德走下台阶。瓦里斯,派席尔和巴利斯坦爵士紧跟在后。身

穿锁甲,头戴钢盔的临冬城卫士成两列纵队等在高塔外,一共八人。卫士护送他们

穿过广场,灰色披风在风中啪啪作响。四下虽不见兰尼斯特的鲜红,却有不少金色

披风的都城守卫在城墙上和大门边巡逻,令奈德稍觉安心。

杰诺斯·吏林特在大厅门口迎接,他穿着一件雕饰华丽的黑金铠甲,腋下夹着

一顶高羽头盔。都城守卫司令僵硬地点个头,他的部下便推开足有二十尺高、镶青

铜边的橡木大门。

御前总管领他们进去。“恭迎安达尔人、洛伊拿人和先民的国王,七国统治者暨

全境守护者,拜拉席恩家族与兰尼斯特家族的乔佛里一世陛下。”他朗声唱诵。

离大厅另一头还有段漫长的路,乔佛里正坐在铁王座上等他。在小指头的搀扶之下,奈德·史塔克一跛一跛地缓步朝那个自命为王的男孩走去,其他人紧随在后。他头一次走上这条路,乃是身骑骏马,手持利剑,逼迫詹姆·兰尼斯特走下王座,坦格利安的龙头则从四面墙壁上冷眼旁观。他不知乔佛里是否也会那么听话地放弃王位。

五名御林铁卫——除开詹姆爵士和巴利斯坦爵士——全部到场,呈新月形围绕着王座底部。他们全副武装,从头到脚披挂着精美的铠甲头盔,长长的白披风抖在身后,闪亮的白盾牌绑上左臂。瑟曦·兰尼斯特和她两个年纪较小的孩子站在柏洛斯爵士和马林爵士后面。王后穿了一袭海绿色丝质长袍,边上绣了白如浪花的密尔蕾丝。手上带了一枚镶有鸽子蛋那么大翡翠的金戒指,头上还有一顶式样相称的金头环。

在他们上方密布尖刺的椅子里,坐了穿着金线外衣,红缎披风的乔佛里。桑铎·克里冈站在王座陡峭而狭窄的楼梯口。他身穿烟灰色的铠甲,戴着那顶狰狞狗头盔。

王座后方,有二十名腰悬长剑的兰尼斯特卫士。他们肩膀悬挂鲜红披风,头上顶着雄狮钢盔。但小指头果然信守诺言:在两侧墙边,在劳勃那些描绘狩猎和战争的壁毯下,挺立着金披风的都城守卫队,他们每个人手里都紧握着黑铁枪尖的八尺长矛,做好了一切准备,人数则足足是兰尼斯特士兵的五倍。

当奈德停下脚步,他的断腿已经痛得难以忍受,只好一手搭着小指头的肩膀稳住身子。

乔佛里站起来。他的红缎披风绣了金线,一边是五十只怒吼雄狮,另一边则是五十只跳跃公鹿。“我命令御前会议全速准备我的加冕仪式,”男孩宣布,“我希望在两周内完成加冕。今天我要接受朝廷重臣的宣誓效命。”

奈德取出劳勃的信。“瓦里斯大人,有劳您将这封信拿给兰尼斯特家族的夫人。”

太监把信递给瑟曦,王后瞄了一眼。“全境守护者,”她念道,“大人,您想拿这当

: 挡箭牌吗?就区区一张纸?’’她将纸撕成两半,再撕成四片,碎片散落一地。

“那是国王的遗嘱啊。,’巴利斯坦爵士骇然。

“我们有了新国王。”瑟曦·兰尼斯特说,‘‘艾德大人,上次我们见面,您给了我一

@建议,现在让我也回个礼。跪下,大人。只要您下跪宣誓效忠我儿子,我们就准许

您卸下首相职务,回到那片您称之为家的灰色荒原安享晚年。,’

“我倒期望如此。,’奈德冷冷地说。既然她执意在此时此地做个了断,g口他别无

选择。“但你儿子无权继承王位。史坦尼斯大人才是劳勃合法的继承人。,,

‘‘你骗人!’’乔佛里满脸通红地尖叫。

“母亲,他这话什么意思?’’弥赛拉公主一脸哀怨地问王后。‘叫、乔现在不是国王

了吗?”

“史塔克大人,你这是自寻死路。,’瑟曦·兰尼斯特道,‘‘巴利斯坦爵士,拿下这个

叛徒。”

御林铁卫队长迟疑了片刻,只一眨眼功夫,他便被拔出武器的史塔克卫士团团

围住。

“我看你不只是嘴上说说,而是迫不及待要抢位夺权了。,’瑟曦道,‘‘大人,你以

为E利斯坦爵士孤军奋战吗?’’随着一声充满不祥暗示的金属碰撞,猎狗抽出了长

剑。其余的御林铁卫和二十名兰尼斯特卫士也同时前进。

“杀了他!”铁王座上的男孩国王扯着喉咙尖叫,“把他们通通给我杀掉!,,

“你让我别无选择。”奈德告诉瑟曦·兰尼斯特。他召唤杰诺斯·史林特,‘‘司令,请您暂时拘捕王后和她的孩子,但不得加以伤害。将他们送回王家居室,并派人加以看守。”

“都城守卫队!”杰诺斯·史林特高叫,一边戴上头盔。一百名金披风卫士放低长枪,朝他们靠拢。

“我不希望无谓的流血冲突,,’奈德告诉王后,叫U你的手下放下武器,就无须——”

一记利落的突刺,离得最近的都城守卫将长枪戳进托马德的背脊。胖汤姆的剑从绵软无力的手中滑落,鲜血淋漓的枪尖自肋骨下刺出,穿透皮革背心和盔甲。剑 I

末落地,人已丧命。

奈德的叫喊来得太迟。史林特亲自斩开瓦利的咽喉。凯恩旋身挥剑,绽起一片剑光,逼退身旁的枪兵。刹那间他仿佛就要突围而出,这时却来了猎狗。桑锋·克里冈第一剑砍断凯恩的右手腕,第二剑将他从肩膀至胸骨活活劈开。凯恩当场气绝身亡。

眼看手下一个个在身边死去,小指头从奈德腰际抽出匕首,顶住他的下巴。他的微笑充满歉意。“我不是警告你别信任我的嘛。,,

艾莉亚

“上。”西利欧·佛瑞尔叫喊着,朝她头部挥去。艾莉亚举剑挡格,木剑相交,喀的一声。

“左。”他又叫,木剑随即呼啸而出。她的剑也急速迎去。又是喀的一声,她咬紧牙关。

“右,”他说,之后是“下”、“左”、“左”,越来越快,向前步步进逼。艾莉亚则不断后退,挥开每一记攻势。

“开始冲锋了。”他警告。于是当他向前猛攻,她往旁边一闪,扫开他的剑,朝他肩膀砍去。她差一点就碰到他了,就差那么一点点,她禁不住得意地笑起来。一撮淌着汗水的头发垂下,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用手背拨开。

“左。”西利欧叫道。“下。”他的剑快得看不清,喀喀声响彻小厅。“左,左,上,左,右,左,下,左!”

这一剑刺得很高,正中她的胸膛。她剧痛难忍,因为这次攻击方向全然不对,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哎哟!”她叫道。看来,等今晚在海上某个地方睡觉的时候,胸部大概已经淤青一片了。每次受伤都是一次教训,她告诉自己,而每次教训都让我们更强。

西利欧后退。“你已经死了。”

艾莉亚扮起鬼脸。“你作弊啦,”她气冲冲地说,“你明明说左边结果却打右边。”

“就是这样,你从此就是个死女孩了。”

“可你‘骗人’啊!”

“我的嘴巴骗人,我的眼睛和手说的可是真话,只是你视而不见。”

“我哪里看不见,”艾莉亚说,“我每秒钟都盯着你看!”

“死掉的小妹妹,:观看’不代表‘洞察’。水舞者一定要能洞察。来,把剑放下,听课的时候到了。”

她跟着他走到墙边,他在板凳上坐下。“西利欧·佛瑞尔能当上布拉佛斯海王的首席剑士,你知道凭什么吗?”

“因为你是全城最厉害的剑客。”

“就是这样,但为什么是我?有很多人比我强壮,比我敏捷,比我年轻,为什么是

西利欧·佛瑞尔最厉害?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他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睫毛。“诀窍在于

洞察,洞察事物的真相。”

“听着。海风吹到何方,布拉佛斯的船就开往何地。他们去过很多稀奇古怪的地

方,每次返航,船长都会为海王的百兽园献上远方的动物。那是你从未见过的各式

珍禽异兽,比如有条纹的马,全身长满斑点、脖子像高跷一样长的东西,还有浑身是

毛、长得跟母牛一样大的鼠猪,会螫人的狮身蝎尾兽,把幼兽装在袋子里的老虎,还

有走来走去、有镰刀般的爪子的恐怖蜥蜴。这些东西西利欧·佛瑞尔通通都见过。,,

“我说的那天,前任首席剑土刚刚去世,海王便传我过去,只因按照布拉佛斯的

传统必须立刻选择继承人。之前已有不少杀手去见过他,结果通通都被遣走,谁也

说不出原因。我进去的时候,他安详地坐着,膝上躺了一只肥胖的黄猫,他告诉我:

这是他手下某位船长从比日出之地更远的小岛上带回来给他的。‘你没见过像她这

样的动物吧?’他问我。”

“而我对他说:‘每晚我在布拉佛斯的小巷都见到几于只他这种动物。’海王听

了抚掌大笑,当日就任命我为首席剑士。”

艾莉亚露出一张苦脸。“我不懂。”

西利欧把牙齿磨得咯咯作响。“那只是一只平凡无奇的猫。其他人以为会看到

珍禽异兽,所以他们眼中就只看得到珍禽异兽。他们说这只猫很大,可那只猫并不

特别大,只不过因为好吃懒做,海王又常拿自己餐桌上的东西喂它,所以才稍微发

福。他们又说它耳朵小巧玲珑,其实只是因为和其他猫打架的时候被咬掉了一块。

那明明就是只公猫,但海王开口说‘她’,他们也就信以为真。你听懂了吗?”

艾莉亚仔细想想。“你洞察了事情的真相。”

“就是这样。最重要的就是睁大眼睛。心会说谎,头脑会愚弄我们,只有眼睛雪

亮。用你的眼睛看,用你的耳朵听,用你的嘴巴尝,用你的鼻子闻,用你的皮肤去感

觉,最后才用脑袋去想,这样才会洞察真相。”

“就是这样。”艾莉亚嘻嘻笑道。

西利欧·佛瑞尔难得地露出微笑。“我在想,等我们抵达你家那个临冬城,也差

不多是该让你使用这把缝衣针的时候了。”

“太棒了!”艾莉亚迫不及待地说,“到时候我让琼恩看——”

轰的一声,身后的小厅大木门被人撞开,艾莉亚立刻旋身。

一名御林铁卫站在门拱下,身后跟了五个兰尼斯特卫士。他全副武装,只把头

盔的面罩打开。此人陪国王来临冬城作客时,艾莉亚见过他,记得他那低垂的眼睛

和铁锈色的小胡子,这必是马林·特兰爵士无疑。红披风的侍卫穿着皮革背心和锁

甲,头戴雄狮钢盔。“艾莉亚·史塔克,”骑士说,“孩子,跟我们走。”

艾莉亚犹豫不决地噘起嘴。“你们找我做什么?”

“你父亲要见你。”

艾莉亚向前走了一步,但西利欧·佛利尔握住她的手。“艾德大人为何不派他的

手下,反而派兰尼斯特家的人来呢?我很好奇。”

“舞蹈老师,SU不识好歹,”马林爵土说,“此事与你无关。”

“我父亲才不会派你们来呢。”艾莉亚说着举起她的木剑。兰尼斯特侍卫见了哈

哈大笑。

“小妹妹乖,把棍子放下,”马林爵士告诉她,“我乃御林铁卫众弟兄的一员,是

宣誓效命的白骑士。”

“杀老国王的弑君者也是啊。”艾莉亚说,“我不想去,我不想跟你走。”

马林·特兰爵士没了耐性。“抓住她。”他对手下说,然后放下面罩。

三个卫士向前走来,锁子甲随着跨出的每一步发出清脆的碰撞。艾莉亚突然害

怕起来。恐惧比利剑更伤人,她告诉自己,慢慢缓和狂乱的心跳。

西利欧·佛瑞尔走上前来,挡在中间,边拿木剑轻敲靴子。“到此为止。你们是人

还是狗,居然有脸威胁小孩子?”

“滚开,老头子。”一名红袍侍卫叫道。

西利欧的木棍咻地一声上窜,敲了那人头盔一下。“我是西利欧·佛瑞尔,从现

在开始,你跟我讲话要放尊重点。”

“秃头浑球。”来人拔出长剑。木棍再度窜动,快得刺眼。艾莉亚只听喀啦一声,

钢剑已掉在石地板上。“我的子。”那名守卫惨叫着握住断掉的手指。

“以一个舞蹈老师来说,你挺快。”马林爵土评价。

“以一个骑士而言,你太慢。”西利欧回敬。

“宰了这布拉佛斯人,把那小女孩抓来。”白甲骑士命令。

四个兰尼斯特士兵纷纷抽出佩剑,断指的那个啐了口唾沫,用左手拔出匕首。

西利欧·佛瑞尔喀喀咬紧牙齿,滑出水舞者的姿势,侧面迎敌。“小艾莉亚,”他

叫道,但他看都没看她一眼,自始至终没将视线自兰尼斯特卫兵身上移开。“今天的

舞蹈课到此为止。你最好快走,跑步去找你父亲。”

艾莉亚不想抛下他,但他教导她要听话。“疾如鹿。”她小声说。

“就是这样。”西利欧·佛瑞尔说。兰尼斯特士兵向他围去。

艾莉亚缓缓后退,手里紧紧握着木剑。看着西利欧应战的架式,她才明白平日

和她交手时,他不过随意玩玩罢了。红袍武土握着钢剑从三面向他进逼,他们的胸

膛和手臂受锁甲保护,短裤缝了金属护膝,但脚上只有皮革绑腿,双手暴露在外。他

们的头盔虽有护鼻,却没有面罩遮眼。

西利欧不等他们靠近,便闪身向左。艾莉亚不敢想象人的动作竟能那么快。他

用木棍挡住一把剑,旋身躲过第二把。第二个人失去重心,踉跄着朝先前那人跌去。

西利欧朝他后背补上一脚,两个红袍武士摔成一团。第三个卫士跳过他们冲来,挥

剑往水舞者的头砍去。西利欧身子一低,向上疾刺。那名守卫惨叫倒地,本来是左眼

的地方,如今只剩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摔倒的人准备爬起。西利欧踢中一人的面门,扯下另一人的头盔。拿匕首的人

朝他猛刺,西利欧用头盔接住他的攻势,然后用木棍敲碎了来人的膝盖。最后一个

红袍武士喝骂一声,双手持剑,猛力挥砍着朝他冲锋。西利欧疾闪向右,于是那个没

了头盔,正挣扎着站起的人遭了殃,那记屠夫般的猛斩正中他肩脖交接处。利剑砍

碎锁甲、皮革和血肉,此人跪倒在地,厉声惨叫。杀他的人还来不及抽出剑,西利欧

已刺中他的喉头。卫土发出窒息般的叫声,蹒跚后退,双手掐着脖子,脸如死灰。

等艾莉亚走到通往厨房的后门时,五个人不是倒地丧命,就是奄奄一息。她听

见马林·特兰爵士咒道:“一群废物,”然后拔出长剑。

西利欧·佛瑞尔恢复了战斗姿势,牙齿咯咯作响。“小艾莉亚,”他头也不回地叫道,“快走。”

用你的眼睛看,他刚才教导过。于是她看了:骑士穿着全身重铠,头、脚、乃至喉咙、手臂都由钢甲保护,双眼隐藏在纯白高盔后,手拿狰狞的精钢长剑。反观西利欧:皮革背心和手中的木剑。“西利欧,快跑!”她尖叫。

“布拉佛斯的首席剑士从不临阵脱逃。”他朗声道。马林爵士挥剑朝他砍来,西利欧优雅地闪开,手中木棍划出一阵白光芒朝骑士攻去。才一次心跳间,他接连击中骑士的太阳穴、手肘和喉咙,木头敲响了头盔、护手和颈甲的金属。艾莉亚整个人愣在原地。马林爵士继续进逼,西利欧退后。他挡下一击攻势,躲开第二剑,又挥开第三击。

但第四剑将木棍拦腰砍断,木屑飞溅,铅制骨架断裂。

艾莉亚啜泣着迈开脚步,飞奔而去。

她冲过厨房和贮藏室,在厨师和侍者间穿梭,害怕得什么都看不清。一个捧着木盘的面包师助手经过她面前,艾莉亚把她整个撞倒,刚出炉、香气四溢的面包洒了一地。她又绕过一个手拿切肉刀,肘部以下全是血,张大嘴巴吃惊地看着她的肥胖屠夫,隐约听见背后的叫喊。

西利欧·佛瑞尔所教过的每一件事都在她脑中迅速流窜。疾如鹿,静如影。恐惧比利剑更伤人。迅如蛇,止如水。恐惧比利剑更伤人。壮如熊,猛如狼。恐惧比利剑更伤人。害怕失败者必败无疑。恐惧比利剑更伤人。恐惧比利剑更伤人。恐惧比利剑更伤人。她紧握木剑,汗湿手心,当抵达塔里的楼梯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她愣了一会儿。往上还是往下?上楼之后会经过覆篷的桥,桥连接着议事厅和首相塔,但他们一定以为她会朝那边去,没错,而且西利欧不是说要“出其不意”吗?于是艾莉亚往下走,一层又一层螺旋,三步并作两步,跳过一级级狭窄的阶梯。直到最后进入宽敞的圆顶地窖,四周的麦酒桶足足堆了二十尺高。惟一的光源是高墙上的倾斜窄窗。

地窖是条死路。除了她进来的路,无路可走。她不敢回头,也不敢留在这里。对了,她得找到父亲,告诉他事情经过才是。父亲会保护她。

艾莉亚把木剑插进腰带,开始攀爬,在酒桶之间跳跃,终于到了窗边。她双手勾

住石头往上拉。墙壁足有三尺厚,窗户有如一条往上向外倾斜的隧道。艾莉亚扭动

身躯,朝天光爬去。当她的头到达地面的高度时,她隔着内城,朝首相塔望去。

原本坚实的木门只剩裂片、破败不堪,似乎被斧头砍烂。一个死人面朝下倒在

阶梯上,披风压在身子下,后背的锁甲衫上全是鲜血。她突然惊恐地发现那是件灰

羊毛镶白缎边的披风。但她看不出来那是谁。

“怎么会这样?”她小声说。到底出了什么事?父亲又在哪里?红袍武士为何

来抓她?她忆起自己发现怪兽那天,那个黄胡子男人所说过的话:既然死了一个首

相,为什么不能死第二个?艾莉亚眼里不自觉地充满泪水。她屏气倾听,听见从首相

塔窗内传出打斗声,叫喊声,哀嚎声和武器交击声。

她不能回去。父亲他……

艾莉亚闭上了眼睛,一时间害怕得不敢动弹。他们杀了乔里、韦尔和海华,以及

楼梯上那个不知名的守卫。说不走他们也会杀掉父亲,若她被逮着的话,恐怕也难

逃一死。“恐惧比利剑更伤人,”她大声说,但假装自己是水舞者无济于事,何况身

为水舞者的西利欧很可能已死在白骑士手下。她只是个担惊受怕、孤伶伶的小女

孩,手中只有一把木剑。

她挤着身子,爬进广场,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后,方才站起。城堡似乎空无一人,

可城堡绝不可能空无一人。大家一定都关上门躲了起来。艾莉亚思慕地望望自

己的卧房,然后沿着墙边阴影,离开了首相塔。她假装自己在抓猫……只可惜现在

被抓的是她,而一旦被抓,铁定没命。

艾莉亚在建筑和高墙间穿梭,尽可能背靠着墙,防止别人偷袭,最后总算平安

无事地抵达马厩。穿过内城时,她看到十来个全副武装、穿着锁甲和全身铠甲的金

袍卫士从身边跑过,但由于不知他们站哪一边,所以她躲在阴影里蹲低身子等他们

过去。

从艾莉亚有记‘r艺以来便担任临冬城马房总管的胡伦趴在马厩门边的地上。他

身上中刀无数,以致于外衣好似绣满了腥红花朵。艾莉亚本来确定他已经死了,然

而等她爬进去,他却睁开眼睛。“捣蛋鬼艾莉亚,”他小声说,“你快去……警告你

……你父亲大人……”马房总管嘴里冒出红色泡沫,接着合上眼睛,不再说话。

马厩里陈尸累累,有一个跟她玩耍过的马僮,三个父亲的贴身护卫。一辆满载

箱子行李的马车弃置门边。这些人遭到攻击时,想必是正准备把东西运到码头吧。

艾莉亚偷偷靠近,发现其中一具尸首是戴斯蒙,那个曾经拿长剑给她看,向她保证

会保护父亲的戴斯蒙。他背朝地,空洞地仰视屋顶,苍蝇爬过他的眼睛。他旁边死了

一个戴着狮盔的兰尼斯特红袍武士。只有一个。戴斯蒙不是告诉她“咱北方人一个

人抵得上南方人十个”吗?“你骗人!”她突然一阵暴怒,踢了那尸体一脚。

厩里的马都吓坏了,嘶叫个不停,不时对着呛鼻的血腥吐气。艾莉亚脑中所想

只是赶紧找匹马儿放上马鞍,然后溜之大吉,逃得远远的。她只要沿着国王大道,就

可以回到临冬城。于是她从墙上拿下一副马鞍和缰绳。

当她走到马车背后时,一个倒在地上的箱子吸引了她的注意。箱子一定是在打

斗中被碰落,或在搬运途中掉下的。木板已经裂开,箱盖向上掀起,东西洒了一地。

艾莉亚看到那些她从没穿过的绫罗绸缎,不过,旅行途中她可能会需要御寒衣物

……而且……

艾莉亚跪在泥地上散乱的衣物之中。她找到一件厚重的羊毛斗篷,一条天鹅绒

裙子和一件丝质外衣,几条内衣裤,一件母亲为她缝制的裙服,还有一个可以变卖

的银手镯。她推开破裂的盖板,在衣箱里翻找“缝衣针”。她原本把剑藏在箱子最底

端,可箱子掉落时东西全搅成一团。艾莉亚突然很害怕有人先她一步找到剑,并把

剑给偷走了。好在她的手指随即碰触到缎子礼服下的坚硬金属。

“原来她在这儿啊。”一个声音嘶喊着朝她逼近。

艾莉亚惊慌旋身。只见眼前站了个马僮,他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容,穿了件脏

兮兮的皮背心,里面也是件肮脏的白上衣,靴子沾满肥料,一手拿着根干草叉。“你

是谁?”她问。

“她不认得我,”他说,“可我却认得她哩,嘿嘿,没错,认得小狼女哟。”

“帮我装马鞍好吗?”艾莉亚拜托他,一边伸手到箱里,掏拿缝衣针。“我父亲是

国王的首相,他会奖赏你的。”

“你老爸死翘翘啦。”男孩边说边向她靠近。“会奖赏我的是王后。小妹妹,过

来。”

“不要过来!”她握住缝衣针的剑柄。

“我叫你‘过来’。”他使劲抓住她的手。

在那性命攸关的刹那,西利欧·佛瑞尔教她的一切招式全部消失无踪。在那恐惧的瞬间,艾莉亚惟一记得的要诀是琼恩·雪诺教她的那一招,她学会的第一招。

她用尖的那端去刺敌人,使出突如其来、歇斯底里般的蛮力往上猛刺。

缝衣针刺进他的皮背心和白肚皮,从肩胛骨穿出来。男孩抛下干草叉,发出介于惊呼和叹息之间的绵软声音。他的手抓住剑。“喔,老天。”他呻吟道。他的上衣开始泛红。“把它拔出来。”

等她拔出剑,他已经死了。

马儿惊慌嘶叫。艾莉亚站在尸体旁,面对死亡,镇静而又害怕。男孩倒地时口冒鲜血,现在有更多的血从他腹部伤口涌出,在尸身下聚集成潭。他刚才握剑的手掌也被割伤。她慢慢后退,擎着血淋淋的缝衣针。她想离开,她必须离开,她要躲到远离这马僮充满控诉的眼神的地方。

于是她慌忙抓起马鞍和缰绳,朝她的母马跑去。然而正当举鞍准备放上马背时,艾莉亚突然恐惧地想到城门一定已经关闭,边门也多半有人看守。或许守卫认不出她。如果他们把她当成男孩,或许就会让她……不对,他们一定接到了不准任何人出去的命令,所以认不认出她都一样。

还有一条路可以离开城堡……

马鞍从艾莉亚指间滑落,咚地一声,掉在泥土地上,溅起一阵灰尘。她还得去找那个充满怪兽的房间吗?她不确定,但她知道自己非试不可。

她找到刚才收集的衣服,然后披上斗篷,以遮掩缝衣针。她把其余东西绑成一束,将包裹夹在腋下,溜到马厩的另一头。她打开后门的锁,不安地向外偷瞄。远处传来剑击声,内城那边还有个人在垂死哀嚎。她必须走下螺旋梯,穿过小厨房和养猪场,上次她追赶黑公猫就是走的这条路……可这样走会直接经过金袍卫士的军营,所以行不通。艾莉亚绞尽脑汁地搜索别的逃跑路线,如果她穿过城堡的另一边,可以沿着河岸的城墙,走过小神木林……但她必须首先冒着城上守卫的众目睽睽,

越过眼前这片广场。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同时站在城墙上。其中大多是持枪的金袍武士,他们中有些人一眼就可认出她来。如果他们见她跑过广场,会怎么做?城墙距离这么远,她看起来一定像个小不点,他们还能辨别她吗?他们会理会一个小女孩吗?

她告诉自己必须立刻动身,然而当要实际采取行动,她却害怕得不敢动弹。

止如水,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艾莉亚吓了一大跳,差点把东西掉在地上。她慌乱地环顾四周,但马厩里除了她就只有马儿和死人。

静如影,那声音又来了。她说不准这是自己的声音,还是西利欧的话语,但不知怎地她渐渐不怕了。

她迈开步伐,走出马厩。

这是她一辈子所做过最恐怖的事。她想拔腿就跑,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她强迫自己“走”完全程,慢慢地,一步接一步,仿佛她多的是时间,完全没必要害怕。她感觉到他们的视线如同虫子一样在她衣服下爬来爬去,但她头也不抬。艾莉亚很清楚如果她看见他们盯着自己,所有的勇气都会弃她而去,然后她就会扔下衣服,像个小婴儿一样哭哭啼啼,逃之天天。她便只瞧地面。等艾莉亚抵达广场彼端王家圣堂的阴影下,已经一身冷汗。好在没有人注意到她,没有人出声吆喝。

圣堂空荡荡的,里面,五十来支蜡烛静静地发散香气。艾莉亚猜想天上诸神应该不会介意少两根吧。于是她揣了两根塞进袖子,然后从后窗离开。潜回先前她堵住独耳公猫的巷子简单,但之后要找路就难了。她爬进爬出,翻过一道道围墙,在黑暗的地窖里摸索。静如影。途中她还听见女人的哭泣。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她才找到那扇向下倾斜,通往怪兽地牢的窄窗。

她先把包裹丢进去,然后快步跑回去点蜡烛。这太惊险了。她印象中的炭火已经烧得只剩余烬,当她忙着吹气以让它重新活跃时,听见有人进屋的声音。她赶在他们进门前,用手呵护摇曳的烛焰,从窗户翻出去,连瞥一眼来者是谁都来不及。

这回她一点也不怕那些怪兽,甚至觉得他们像老朋友。艾莉亚将蜡烛举到头顶,每走一步,墙上的影子都跟着移动,仿佛他们都转头注视她。“原来是龙啊。”她

小声说。她从斗篷里抽出缝衣针。虽然纤细的剑身看起来好小,群龙看起来好大,但

有剑在手,艾莉亚总算觉得比较安全。

门后那间无窗的长厅,一如她记忆中那般黑暗。她左手握着缝衣针,右手拿着

蜡烛。热烫的蜡油流下指关节。通往那口井的路在左边,所以艾莉亚往右走。她很想

拔腿奔跑,又怕弄熄蜡烛。她听见微弱的老鼠吱吱声,在光线所及的范围边缘看到

一双发亮的小眼睛。她不怕老鼠,却怕其他不知名的东西。其实她大可就躲在这里,

就像上次她躲巫师和长八字胡的人一样。她几乎可以看见那个马僮就站在墙边,双

手团成鹰爪,手掌被缝衣针深深割伤的地方还流着血。他正等着她经过呢。他大老

远便可以看见她的烛光。或许她还是把火熄灭的好……

恐惧比利剑更伤人,脑中那个静默的声音再度响起。艾莉亚突然1艺起临冬

城下的墓窖。她告诉自己那儿比这里可怕多了。第一次去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

那次由哥哥罗柏领队,带着她、珊莎还有小布兰,当时的布兰还没现在的瑞肯大呢。

他们只带了一根蜡烛,布兰的眼睛睁得像盘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列位冬境之王的石

面尊容,以及他们脚边的冰原狼和膝上的铁剑。

罗柏领他们走到长廊末尾,经过祖父、布兰登和莱安娜的雕像,让他们瞧瞧自己未来的坟墓。然而珊莎的目光却一直不敢离开越烧越短的蜡烛,担心它随时会熄灭。老奶妈之前告诉她,这下面有蜘蛛,还有狗一般大的老鼠。罗柏听她说起这事,只是微笑。“还有比蜘蛛和老鼠更可怕的东西哦,”他悄声道,“这是死人活跃的地方。”就在那时,他们听见了低沉而震颤的声音。小布兰紧紧抓住艾莉亚的手。

当幽灵从打开的坟墓里走出来,呻吟着要吸活人鲜血时,珊莎尖叫着朝楼梯跑去,布兰抱住罗柏的大腿抽噎起来,艾莉亚则站在原地,捶了幽灵一下。那不过是身上洒满面粉的琼恩罢了。“你笨蛋啦,”她告诉他,“看你把弟弟吓成这样。”但琼恩和罗柏却只是相视大笑,没过多久布兰和艾莉亚也跟着笑了。

忆起往事,艾莉亚也不禁微笑。之后,黑暗便不再可怕。马僮已死,且是她亲手所杀,如果他又跳出来,她就再杀他一次。她要回家。等她回到家,安全地躲在临冬城的灰色大理石墙后,一切都会没事的。

艾莉亚的脚步发出轻轻的回音,抢在她身前,朝黑暗的深处迈去。

珊莎· 事发后第三天,他们才带珊莎去见王后。

她选了一条式样简单的深灰色羊毛裙,剪裁虽然朴素,袖口和领子却绣得精细。

没有仆人帮忙,她只得自己系上银色衣带,顿时觉得手指笨拙而不灵活。珍妮·普尔

虽和她软禁在一起,却一点忙也帮不上。她哭肿了脸,一直为了她父亲哭哭啼啼。

“我相信你父亲一定没事,”总算扣好衣服后,珊莎告诉她,“我会请王后让你见

见他。”她本以为如此好心的提议定可提起珍妮的精神,想不到她却用红肿的眼睛

怔怔地看她,然后哭得更厉害。真是个长不大的小孩。

事发当天,珊莎也哭过。纵然有梅葛楼重重厚墙所保护,且房门紧闭放下门闩,

但屠杀开始时却依旧骇人。她从小听着广场上的金铁交击声长大,几乎天天都会见

识刀剑,可一旦知道外面是来真的,一切又都不一样了。它们变得那么陌生,闻所未

闻的声音不断传来:吃痛闷哼声、愤怒咒骂声、呼喊求救声,以及负伤垂死之人的呻

吟。歌谣里的骑士从来不会惨叫,从来不会跪地求饶。

所以她哭了,隔着门请求他们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呼唤父亲,呼唤茉丹

修女,呼唤国王,呼唤她的白马王子。可惜就算门外守卫听见了她的哀求,他们也没

有回应。他们只在当天深夜打开门,把浑身淤伤、颤抖不已的珍妮·普尔推进来。“他

们把所有人都杀光了。”管家的女儿朝她尖叫。说猎狗拿着战锤破门进入她的房

间,首相塔的螺旋梯上全是死尸,染血的阶梯滑溜溜的。珊莎擦干眼泪,努力安慰自

己的朋友。她们睡在同一张床上,相互搂抱,宛如姐妹。

第二天情况更糟。珊莎被监禁的房间位于梅葛楼最高塔的顶层。从窗户望去可

以看到城门楼的铁闸已经放下,干涸护城河上的吊桥升起,切断了这座城中城与城

堡其余部分的联系。兰尼斯特卫兵手执长枪和十字弓逡巡于城墙之上。打斗已经结

束,宛如墓地般的死寂笼罩了红堡,只剩下珍妮·普尔无尽的抽噎啜泣。

她们没被饿着——早餐是硬乳酪,刚出炉的面包和牛奶,中午是烤鸡和青蔬,晚

餐则是牛肉大麦浓汤——但送饭的人拒绝回答珊莎的问题。当天傍晚,有几位妇人

从首相塔带了些她和珍妮的衣物过来,可她们惊慌失措的程度与珍妮不相上下,她

刚要开口问话,她们便仿如见了灰疫病般避之唯恐不及。门外的守卫也依旧不让她

们离开房间。

“求求你,我要跟王后谈谈,”她对他们说,那天她对每个人都这样说。“她想见

我的,我知道。请你们转告她我要见她。如果见不到王后』6麻烦你们去找乔佛里王

子。我和他长大以后要结婚的。”

震耳欲聋的钟声于那天日落时分响起。钟声沉厚而洪亮,缓慢悠长的余音却教

珊莎感到莫名的恐惧。钟声响而未绝,一会儿之后她们听见维桑尼亚丘陵上贝勒大

圣堂里的钟也跟着回应。声音宛如阵雷,轰隆响彻全城,预示着即将来临的狂风暴

雨。

“发生了什么事?”珍妮捂着耳朵问,“他们为什么敲钟?”

“国王驾崩了。”珊莎说不上自己如何知道,但她就是知道。缓慢而无止尽的钟

声充斥房间,哀伤有如挽歌。难道有敌人攻进城里,杀害了劳勃国王?难道这就是她

们所听见的打斗?

她满脑疑惑地睡去,睡得很不安稳,捉心吊胆。她英俊的乔佛里如今是国王了

吗?还是他们连他也一起杀了?她为他担心,也为父亲害怕。如果他们告诉她外面

究竟怎么回事就好了……

那天晚上,珊莎梦见乔佛里坐在王位上,她自己则穿着一袭金衣靠在他身旁,

头顶冠冕,她所认识的每个人都来到她面前屈膝致意。

翌日清晨,亦即第三天早上,御林铁卫的柏洛斯·布劳恩爵士前来护送她去觐

见王后。

柏洛斯爵土是个胸膛宽厚,有一双向外弯曲的短腿的丑陋男子。他生了个扁

鼻,两颊松弛,一头发质糟糕的灰发。这天他穿了白天鹅绒外衣,雪白披风用一个狮

子别针系着。狮子镀上一层软金箔,有小小的红宝石镶成的眼睛。“柏洛斯爵士,您

今早真是容光焕发,格外迷人哪。”珊莎告诉他。官家小姐无时无刻不能忘记礼貌,

而且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有个官家小姐的样子。

“小姐,您也是哪。”柏洛斯爵士语气平板地说,“王后陛下正在等你。请随我来。”

门外有红袍狮盔的兰尼斯特卫兵站岗,珊莎经过时,还特别友好地朝他们微笑

早安。这是她自两天前被亚历斯·奥克赫特爵士带来这里后首次踏出房门。“好孩

子,这是为你的安全着想,”瑟曦王后告诉她,“如果乔佛里亲爱的女孩出了意外,他

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珊莎本以为柏洛斯爵士会护送她到王家居室,没想到他却领她走出了梅葛楼。

吊桥已再度放下。几名工人正把同伴用绳子垂到干涸的护城河床。珊莎探头一看,

只见下方巨大的尖刺上钉了一具尸首。她连忙移开视线,不敢发问,不敢再看,不敢

想象那是某位她所认识的人。

他们在议事厅里找到瑟曦王后,她正坐在长桌的首位,桌上堆满纸张、蜡烛和

一叠叠的蜡泥。珊莎不曾见过陈设如此华丽的房间,不由得睁大眼睛看着雕花木屏

风,以及蹲坐大门两侧的人面狮身兽雕像。

“王后陛下,”当另一名御林铁卫,生了张死人脸的曼登爵士领他们走进去时,

柏洛斯爵士开口说,“我把这女孩带来了。”

珊莎原本期盼乔佛里会和王后在一起,可惜她的白马王子没来,反倒是三位重

臣在场。派提尔·贝里席伯爵坐在王后左手,派席尔国师在桌子另一边,浑身花香的

瓦里斯伯爵则在他们周围晃来晃去。她突然恐惧地发现他们都身着黑衣,那是丧服

的颜色啊……

王后穿了一件高领的黑丝礼服,上身缝缀了上百颗暗红宝石,从脖颈直覆到胸

部。宝石被琢磨成泪滴的形状,一眼望去,王后仿佛正在泣血。瑟曦见到她,脸上露

出珊莎所见过最甜美、却也最哀伤的微笑。“珊莎,我的好孩子。”她说,“我知道你一

直想见我,很抱歉我到现在才找你来。只怪最近诸事纷乱,我实在抽不出时间。我想

我的手下没让你受委屈罢?”

“陛下,每个人都对我们既照顾又友好,非常感谢您的关心,”珊莎彬彬有礼地

说,“只不过,嗯,没有人愿意跟我们说话,或者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瑟曦似乎颇感困惑。

“我们把那个管家的女儿送去跟她一起住,”柏洛斯爵士道,“我们实在不知该

拿她怎么办。”

王后皱起眉头。“下回记得先问,”她口气锐利地说,“天知道她朝珊莎脑子里鬼

扯些什么。”

“珍妮她吓坏了,”珊莎说,“整天哭个不停。我答应帮她问可不可以让她见见她父亲。”

派席尔老国师垂下眼睛。

“她父亲没事吧?”珊莎焦急地说。她知道外面发生过打斗,但总不会有人伤害一个做管家的人吧?维扬·普尔平日可是连剑都不配的。

瑟曦王后依次扫视每位重臣。“我可不希望珊莎受到无谓的惊吓。诸位大人,我们该如何来安顿她这位小朋友呢?”

培提尔伯爵往前靠。“我来给她找个地方吧。”

“不要留在城里。”王后说。

“你当我是笨蛋不成?”

王后没理他。“柏洛斯爵士,劳驾您护送这位小妹妹前往培捉尔大人住处,并吩咐他的手下妥善照顾,直到他回去为止。就跟她说小指头会带她去见她父亲,这样该能安抚她的情绪。我希望你在珊莎回去之前将此事办妥。”

“遵命,陛下。”柏洛斯爵士道。他深深一鞠躬,笔直地跃起身,抖着身后的白披风离开。

珊莎被搞糊涂了。“我不懂,”她说,“珍妮的父亲他人在哪里呢?柏洛斯爵士为何不直接带她去见他,反而要培提尔大人带她去呀?”她本已立志要有淑女风范,要像王后那般温柔,像母亲凯特琳夫人那般坚毅,但这会儿她突然又害怕起来,甚至担心自己会掉下眼泪。“您要把她送到哪儿?她是个好女孩,什么也没做错啊。”

“她害你担惊受怕了,”王后温柔地说,“我们可不能让这种事再度发生。别提她了,嗯?我向你保证,贝里席大人会好好照顾珍妮的。”她拍拍旁边的椅子。“坐下吧,珊莎,我有话跟你说。”

珊莎在王后身旁坐下。瑟曦再度露出微笑,然而这次却没能纾解她的不安。瓦里斯绞着他柔软的双手,派席尔国师撑着充满睡意的眼睛,看着眼前的纸张,但她能感觉小指头盯着自己的视线。矮个子看她的眼神,总让珊莎觉得自己仿佛没穿衣服,不禁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亲爱的珊莎,”瑟曦王后边说边伸出一只柔软的手,放在她手腕上。“你真是个

漂亮的好孩子。我真希望你知道乔佛里和我有多么爱你。”

“真的吗?”珊莎简直喘不过气来。小指头顿时被抛到脑后。她的白马王子爱

她。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王后微笑道:“我几乎把你当成自己的女儿,我也知道你是真心真意地爱着乔

佛里。”她微微摇头。“但关于你父亲大人,恐怕我有些沉重的消息要对你说。孩子,

你千万要鼓起勇气。”

她从容的话语却教珊莎打了个冷颤。“什么消息?”

“你父亲叛国,亲爱的。”瓦里斯伯爵道。

派席尔国师抬起苍老的头颅。“我亲耳听见艾德大人向劳勃国王发誓会保护小

王子,把他当成自己儿子看待。想不到等国王一死,他就立刻召集重臣,妄图窃取本

应属于乔佛里的王位。”

“不,”珊莎脱口而出,“他绝不会做这种事,他绝不会!”

王后拣起一封信。信纸撕得稀烂,沾满干涸的血渍,然而上面被揭开的封蜡毫

无疑问是父亲的冰原狼家徽。“珊莎,这是我们在你家侍卫队长身上找到的。收信人

是我亡夫的弟弟史坦尼斯,信上邀请他来夺取王位。”

“求求您,王后陛下,这一定是误会,”突如其来的恐慌使她感到头晕目眩。“求

求您,找我父亲过来,他会向您解释,他是国王的朋友,绝不会写这种信。”

“劳勃当初也是这么想,”王后道,“他若是地下有知,这件事准会伤透他的心。

聿好诸神慈悲,没让他生前见到。”她叹口气。“珊莎,我亲爱的好孩子,你一定也知

道这件事让我们有多为难。此事与你无关,这我们都明白,但你毕竟是个叛国者的

女儿,你说我怎么敢让你嫁给我儿子呢?”

“可是我爱他啊。”珊莎既困惑又害怕地啜泣道。他们打算如何处置她?他们

又对父亲做了些什么?事情不应该变成这样子的。她一定要嫁给乔佛里,他们不是

已经订婚了吗?他不是已经许给她了吗?她还梦见过两人成亲的景象呢。因为父亲

的所作所为,便要硬生生将他夺走,实在太不公平了。

“孩子,这我难道不清楚吗?”瑟曦慈祥、和蔼又温柔地说,“你若不是爱他,又怎

么会来见我,把你父亲送你走的计划倾诉给我听呢?”

“是啊,我好爱他,”珊莎急促地说,“可父亲连让我说声再见都不准。,’她向来是听话乖巧的好女儿,但那天早上她偷偷从茉丹修女身边溜开,违背父亲意愿的时候,却觉得自己跟艾莉亚一样坏。她以前从未如此任性而为,若非她深爱着乔佛里,也不会这么做。“他打算送我回临冬城,把我嫁给默默无闻的雇佣骑士,也不管我只想要。我跟他说了,可他就是听不进去。”她的希望只剩下国王,只有国王才能命令父亲让她留在君临彳口乔佛里成亲。话虽如此,她却一直很怕这个讲话粗声粗气,成天喝得酩酊大醉的国王,更何况就算当真见到他,他很可能只会派人把她送回父亲身边。所以她去找王后,将心事和盘吐露,瑟曦听完之后联p重地向她道谢……接着却派亚历斯爵土护送她到梅葛楼的高塔房间,并在门外安排守卫,没过多久,》L面便传来打斗声。“求求您,”她把话说完,“您一定要让我嫁给乔佛里,我会当个好妻子的,真的,我保证会当个像您一样的王后。”

瑟曦王后看看其他人。“诸位重臣大人,关于她的请求,您们有何看法?”

“可怜的孩子,”瓦里斯喃喃道,“王后陛下,多么纯洁的一片痴情,若不答应她未免也太残忍了……但话又说回来,她父亲终究难辞其咎,我们还能怎么样呢?”他柔软的双手相互搓揉,做出无助又无奈的手势。

“既然是叛国者的种,只怕背叛之性已在她心中生根发芽。”派席尔国师道,“她眼下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可十年以后会怎样呢?谁也说不准。”

“不,”珊莎惊恐地说,“我不是,我不会……我绝不会背叛乔佛里,我爱他啊,我发誓我真的爱他。”

“噢,真叫人辛酸哪,”瓦里斯道,“但归根结底,毕竟誓言不及血统可靠啊。”

“她像母亲,不像父亲,”培提尔·贝里席伯爵轻声说,“你们看看她,这头发和眼睛,十足就是当年的凯特。”

王后看着她,显然伤透脑筋,但珊莎发现她那对澄澈的碧绿眸子里闪着慈蔼。“孩子,”她说,“如果我能相信你的确和你父亲不一样,那再没有什么事比你嫁给乔佛里更让我高兴的了。我知道他也是全心全意爱着你。”她叹口气,…咱只怕瓦里斯大人和派席尔国师说得没错。血统决定一切,我还记得你妹妹是怎么放狼咬我儿子的。”

“我跟艾莉亚才不一样,”珊莎冲口便说,“她流着叛国者的血液,我可没有。我《艮听话,问问茉丹修女就知道了。我只想作乔佛里忠诚的好妻子。”

王后仔细审视她的脸,她能感觉王后眼神的重量。“孩子,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话。”她转头面对其他人。“诸位大人,依我看来飞口果她的家人都肯在此动荡之际宣誓效忠王室,那么我们大可不必为她担心。”

派席尔国师捻捻大把的软胡须,若有所思地皱起宽眉。“艾德大人有三个儿子。”

“都是些孩子,”培提尔伯爵耸肩,“我比较担心凯特琳夫人和徒利家族。”

王后双手握住珊莎手掌。“孩子,你可会读书写字?”

珊莎不安地点点头。她不论读书写字都比兄弟要行,但一遇算术就没办法。

“我很高兴。或许你和乔佛里还有希望……”

“您要我怎么做呢?”

“你得写信给你母亲,以及你大哥……他叫什么名字?”

“罗柏。”珊莎说。

“你父亲大人叛国的事寸目信不久自会传到他们耳中,所以由你亲自来讲比较妥善。你得告诉他们艾德大人背叛国王的经过。”

珊莎极度渴望乔佛里,但她却不知自己是否有照王后吩咐去做的勇气。“可他没有……我不知……陛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写……”

王后拍拍她的手。“好孩子,我们会告诉你该怎么写。重要的是你必须敦促凯特琳夫人和你哥哥维护国内和平。”

“如果他们不愿听从,情况可对他们不利。”派席尔国师道,“看在你们之间的亲情份上,说什么你都该敦请他们做出明智的抉择。”

“你的母亲大人此刻一定非常为你担心,”王后道,“你该告诉她,你正受我们妥善的照顾,一切平安无事,衣食无虞。并邀请他们在乔佛里登基之日,前来君临宣誓效忠。如果他们照办……哎,那我们就知道你的血液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污染,等你有了月事,成为真正的女人,我们就让你和国王在贝勒大圣堂结婚,让天上诸神和地上百姓作见证。”

……和国王结婚……这几个字让她呼吸急促,但珊莎依旧有些迟疑。‘‘或许

……如果我可以先见见父亲大人,和他谈谈……”

“造反的事?”瓦里斯伯爵提示。

“珊莎,你太令我失望了。”王后的眼神转为严峻,有如坚硬磐石。“我们已经告

诉过你令尊的罪行,假如你真如自己所说那么忠于王室,为何还要见他?”

“我……我只是想……”珊莎湿了眼眶。“他没事吧?……请您告诉我,他有没有

……受伤,还是……还是……”

“艾德大人毫发无伤。”王后说。

“可是……你们要如何处置他?”

“此事只有国王陛下才能决定。”派席尔国师满腹思量地宣布。

国王陛下!珊莎眨眨眼睛忍住泪水。她这才想起飞口今乔佛里是国王了。无论

他最后作何决定,她相信她的白马王子绝不会伤害父亲。她确信只要自己去找他,

求他手下留情,他一定会听的。他怎么可能不听呢?他那么爱她,王后不也这么

说?虽然小乔处罚父亲在所难免,群臣也会如此期待,但或许他能把他送回临冬城,

或者将他放逐到狭海对岸的自由贸易城邦。只要他安心待个几年,等她和乔佛里成

婚,一旦她贵为王后,便可劝说乔佛里赦免父亲的罪行,放他回家。

可是……万一母亲和罗柏做出什么违法犯上的事,比如召集封臣举兵叛乱,或

是不肯宣誓效忠,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虽然她心里清楚乔佛里有副高贵的好心

肠,可他毕竟身为一国之君,对叛变之事非得严惩不贷,所以她一定要让母亲他们

了解,她非这样做不可!

“那……那我就写吧。”珊莎告诉他们。

瑟曦·兰尼斯特露出如旭日般温煦的笑容,靠过来轻吻她的脸颊。“我知道你会

的。等我告诉乔佛里你今天有多勇敢,多懂事,他一定会倍感骄傲。”

最后她一共写了四封信。收件人包括母亲凯特琳·史塔克夫人,她临冬城的兄

弟们,以及阿姨和爷爷,也就是鹰巢城的莱莎·艾林夫人和奔流城的霍斯特·徒利公

爵。待她写完,手指已经酸麻僵硬,沾满墨水。瓦里斯拿来父亲的印章,她在蜡烛上

融了白色蜂蜡』、心翼翼地倒在信封口,然后看着太监用史塔克家族的冰原狼印章

依次盖上。

曼登·穆尔爵士送她回到梅葛楼的高塔时,珍妮·普尔和她的东西已经没了踪影。再也不用听她哭个不休,她有些感激地想。然而少了珍妮,这里却越发显得清冷,Bp便她生起一炉火也一样。她拉张椅子靠近炉边,从书架上取了本她最喜欢的书,容许自己暂时躲进佛罗理安和琼琪,希拉小姐与彩虹骑士,以及英勇的伊蒙王子和他兄弟之妻注定悲剧收场的爱情故事里。

直到当晚准备上床的时候,珊莎才想起自己忘问妹妹的事了。

琼恩

“这是奥瑟,”杰瑞米·莱克爵士宣布,“错不了。另外那个是杰佛·佛花。”他用

脚把尸体翻过来,死尸脸色惨白,蓝澄澄的双眼睁得老大,瞪着阴霾不开的天空。“他

们两个都是班·史塔克手下的人。”

他们是叔叔手下的人,琼恩木然地想。他忆起自己当初哀求与他们同去的

模样。诸神保佑,我果真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假如叔叔带的是我,或许就

换我躺在这儿了……

杰佛的右臂被白灵齐腕咬断,末端只剩一团血肉模糊。他的右手掌此刻正在伊

蒙师傅的塔里,悬浮于醋罐之中。至于他的左掌,虽然还好端端地接在臂膀上,却和

他的斗篷一般黑。

“诸神慈悲。”熊老喃喃道。他翻身从犁马背上跳下,把缰绳交给琼恩。这是个异

常暖和的清晨,守夜人司令宽阔的额间遍布汗珠,犹如甜瓜表面的露水。他的坐骑

十分局促,一边翻着白眼,一边扯着缰绳,想从死人身边退开。琼恩牵它走开几步,

努力不让它挣脱奔走。马儿不喜欢此地的感觉,话说回来,琼恩自己也不喜欢。

狗们更是深恶痛绝。带领队伍到这儿的是白灵,整群猎犬根本毫无用处。之前

驯兽长贝斯试着拿断手给它们闻,好让它们记住气味,结果狗群整个发狂,又吠又

叫,拼死命要逃开。即便到现在,它们也依然时而咆哮时而哀嚎,用力拉扯狗链,齐

特为此咒骂不已。

这不过是座森林,狗儿闻到的只是尸臭罢了,琼恩这么告诉自己。他刚

见过死人……

就在昨夜,他又作了那个临冬城的梦。梦中他漫游在空荡荡的城堡,四处寻找

父亲,最后下楼梯进了墓窖。但这次梦境并未在此结束。在黑暗中他听见石头刮碰

的声音,猛一转身,只见墓穴一个个打开来,死去已久的国王纷纷由冰冷黑暗的坟

中蹒跚走出。琼恩恍然惊醒,四周一片漆黑,心脏狂跳。连白灵跳上床,用嘴巴摩擦

他的脸,也难减轻他心中深深的恐惧。他不敢再睡,便起身爬上长城,不安地漫步,

直到东方初绽曙光。那不过是梦而已,如今我是守夜人军团的一分子,不再

是容易受惊的小孩儿了。

山姆威尔·塔利蜷缩树下,半躲在马群后。他那张圆胖的脸颜色有如酸败的牛

奶。虽然他并未逃进森林上吐下泻,可也没正眼瞧过死尸。“我不敢看。”他可怜兮兮

地低语。

“你不能不看。”琼恩对他说,一边压低声音不让别人听见。“伊蒙师傅不是派你

来当他的眼睛么?眼睛若是闭上了』6还有什么用呢?”

“话是这样说,可……琼恩,我实在是个胆小鬼。”

琼恩把手放到山姆肩膀。“我们身边有十二个游骑兵,还有成群的猎狗,连白灵

都跟来了。山姆,没人伤得了你。去看看罢,第一眼总是最难。”

山姆颤巍巍地点个头,很明显地努力鼓起勇气,然后缓缓转头。他的双眼顿时睁得老大,但琼恩抓住他的手,不让他转开。

“杰瑞米爵士,”熊老没好气地问,“班·史塔克出长城带了六个人,其他人上哪儿

去了?”

杰瑞米爵士摇摇头。“我若是知道就好了。”

莫尔蒙对这答案显然大为不满。“两个弟兄几乎在长城的肉眼可见范围内惨遭

杀害,你的游骑兵却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到,难道守夜人已经怠惰到这种地

步了?我们到底有没有派人扫荡森林?”

“当然是有的,大人,可是——”

“我们还有没有派人骑马巡逻?”

“有的,可是——”

“这家伙身上带着猎号,”莫尔蒙指着奥瑟说,“莫非你要我相信他临死前连一

声都没吹?还是你的游骑兵不只眼睛瞎了,连耳朵也聋啦?”

杰瑞米爵士气得毛发竖立,满脸怒容。“大人,没有人吹号角,否则我的游骑兵

一定会听见。如今人手不够,根本无法照我的意图仔细巡逻……更何况自从班扬失

踪,我们已经缩短了巡逻范围,比以前更靠近长城——这可是大人您亲自下的令。”

熊老咕哝道:“唉,也是。那就算了罢。”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跟我说说他们是怎

么死的。”

杰瑞米爵士在杰佛·佛花身旁蹲下,揪着头皮抓起头颅。发束从他指间落下,松

脆有如稻草。骑士骂了一声,伸手把脸部翻过。尸体另一侧的脖颈部位有道深深的

伤口,好似一张大嘴,其中积满了干涸的血块。头脖之间仅余几条肌腱相连。“他是

给斧头砍死的。” .

“没错,”老林务官戴文喃喃道,“大人,俺说就是奥瑟平日惯用的那把斧头。”

琼恩只觉早餐在胃里翻涌,但他强自抿紧嘴唇,逼自己朝第二具尸体望去。奥

瑟生前是个高大丑陋的人,死后尸体也是又大又丑。但四下却没有斧头的踪影。琼

恩还记得奥瑟;他就是那个出发前高唱低俗小调的家伙。看来他唱歌的日子是完

了。他的双手和杰佛一样完全漆黑。伤口如疹子般覆盖全身,从下体到胸部再到咽

喉无一幸免,上面装饰着一朵朵干裂的的血花。他的眼睛依旧睁开,蓝宝石般的珠

子直瞪天空。

杰瑞米爵士站起身。“野人也是有斧头的。”

莫尔蒙语带挑衅地对他说:“那依你之见,这是曼斯·雷德干的好事?在离长城

这么近的地方?”

“大人,不然还有谁呢?”

答案连琼恩都说得出。不仅他知道,大家都很清楚,但没有人愿意说出口。异鬼

只是故事,用来吓小孩的传说。就算他们真的存在,也是八千年前的事。

光是产生这个念头都教他觉得愚蠢:他是个成年人,是守夜人的黑衣弟兄,已非当

年与布兰、罗柏和艾莉亚一同坐在老奶妈脚边的小男孩啦。

但莫尔蒙司令哼了一声:“假如班·史塔克在距离黑城堡只有半天骑程的地方

遭到野人攻击,他定会回来增调人马,追那些杀人犯到七层地狱,把他们的首级带

来给我。”

“除非连他自己也遇害。”杰瑞米爵土坚持。

即使到现在,听到这些话依然令人心痛。过了这么久,期望班·史塔克还活着无

异自欺欺人,但琼恩·雪诺别的没有,就是固执。

“大人,班扬离开我们已快半年,”杰瑞米爵土续道,“森林广阔,随处可能遭野

人偷袭。我敢打赌,这两个是他队伍最后的聿存者,本准备回来找我们……只可惜

在抵达长城之前被敌人追上。你瞧,这些尸体还很新鲜,死亡时间不会超过一天

. . . .. . ,,

“不对。”山姆威尔·塔利尖声说。

琼恩吓了一跳,他说什么也没料到会听见山姆紧张而高亢的话音。胖男孩向来

很怕官员,而杰瑞米爵士又素以坏脾气出名。

小子,我可没问你意见。”莱克冷冷地说。

“让他说吧,爵士先生。”琼恩冲口而出。

莫尔蒙的视线从山姆飘向琼恩,然后又转向山姆:“如果那孩子有话要说,就让他说吧。小子,靠过来,躲在马后面我们可瞧不见你。”

山姆挤过琼恩和马匹,汗如雨下。“大人,不……不可能只有一天……请看……

那个血……”

“嗯?”莫尔蒙不耐烦地皱眉,“血怎么样?”

“他一见血就尿裤子啦。”齐特高喊,游骑兵们哄堂大笑。

山姆抹抹额上的汗珠。“您……您看白灵……琼恩的冰原狼……您看它咬断手的地方,可是……断肢没有流血,您看……”他挥挥手。“家父……蓝一蓝道伯爵,他,他有时候会逼我看他处理猎物……在……之后……”山姆摇头晃脑,下巴动个不休。这会儿他真看了,视线反而离不开尸体。“刚死的猎物……大人,血还会流动。之后……之后才会凝结成块,像是……像是肉冻,浓稠的肉冻,而且……而且……”他似乎要吐了。“这个人……请看,他的手腕很……很脆……又干又脆……像是.. . ... ,,

琼恩立刻明白了山姆的意思。他可以看见死人腕部断裂的血管,活像惨白肌肉里的铁蠕虫,血也冻成黑粉末。但杰瑞米·莱克不以为然。“如果他们真死了一天以上,现在早就臭得要命。可他们一点味道也没有。”

饱经风霜的老林务官戴文最爱夸耀自己嗅觉灵敏,常说连降雪都能闻出来。这会儿他悄悄走到尸体旁边,嗅了一下。“嗯,是不怎么好闻,不过……大人说得没错,的确没有尸臭。”

“他们……他们也没有腐烂,”山姆指给大家看,胖手指颤抖不休。“请看,他们

身上没有……没有生蛆,也……也……没有其他的虫子……他们在森林里躺了这么久,却……却没有被动物撕咬或吃掉……若不是白灵……他们……”

“可说毫发无伤。”琼恩轻声道,“而且白灵和其他动物不一样。狗儿和马都不愿靠近他们的尸体。”

游骑兵们彼此交换眼神,每个人都知道此话不假。莫尔蒙皱起眉头,将视线从尸体移到狗群。“齐特,把猎狗带过来。”

齐特连忙照办,一边咒骂,一边拉扯狗链,还伸腿踢了狗一脚。但猎狗们多半呜咽着,打定主意不肯挪动。他试着强拉一只母狗,结果它拼命顽抗,又吼又扭,企图挣脱项圈,最后竟朝他扑去。齐特丢下绳子踉跄后退,狗跳过他跑进森林去了。

“这……这很不对劲啊,”山姆·塔利急切地说,“看看这血……他们衣服上有血迹,而且……而且他们的皮肤如此干硬,可……可地上完全没有血迹……这附近一丁点儿都没有。照说他们……他们……他们……”山姆努力吞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照说他们伤口那么深……那么可怕,鲜血应该溅得到处都是,对不对?”

戴文吸了吸他的木假牙。“弄不好他们不是死在这里。弄不好是被人搬来弃尸,当作警告什么的。”老林务官满腹狐疑地往下瞧。“或许是俺弄不清,可俺记得奥瑟从来就不是蓝眼睛呐。”

杰瑞米爵士似乎大为震惊。“佛花也不是。”他脱口便道,一边转头看着两个死人。

寂静笼罩森林,一时之间大家只听见山姆沉重的呼吸和戴文吸吮假牙的濡湿声。琼恩在白灵身边蹲下。

“烧了他们罢。”有人小声说。是某位游骑兵,但琼恩听不出是谁。“是啊,烧了罢。”又一个声音在催促。

熊老固执地摇摇头。“还不行。我得先请伊蒙师傅看看。咱们把他们带回长城去。”

有些命令下达容易,执行却难。他们用斗篷裹起尸首,然而当哈克和戴文试图将其中一具绑上马时,马儿整个发了狂,它尖叫着后足站立,伸腿狂踢,跑去帮忙的凯特反被咬伤。游骑兵试了其他犁马,同样不听使唤出口便最温驯的马也拼死不愿

与尸体有任何接触。最后迫不得已,人们只好砍下树枝,做成粗陋的拖拉架,动身返

回时,已经到了下午。

“派人把这片森林搜个彻底,”启程之前,莫尔蒙命令杰瑞米爵士,“方圆十里格

内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每一丛矮树和每一寸泥地都必须翻找一遍。把你手下所

有的人都派出来呻口果人手不够,就跟事务官借调猎人和林务官。假如班和他的手

下就在其中,不论死活,你都必须找到。假如森林里有‘其他人’,也一定要报告,你

必须负责追踪并逮捕他们,9巨活捉最好店口道了吗?”

“知道了,大人。”杰瑞米爵士说,“我一定办妥。”

打那之后,莫尔蒙默默地骑马沉思。琼恩紧随在后——身为司令的私人事务

官,这是他的位置。天色灰暗,弥漫水气,阴霾不开,正是那种令人急盼降雨的天气。

林中无风,空气潮湿而沉重,琼恩的衣服黏紧皮肤。天气很温暖。太温暖了。长城连

日以来“泪”如泉涌,有时候琼恩不禁想像它正在萎缩。

老人们管这种天气叫“鬼夏”,传说这意味着夏季的鬼魂终于逃脱束缚,四处飘

荡。他们还警告说,在这之后,酷寒便会降临,而长夏之后总是漫长的冬季。这次的

夏天已经持续了十年,夏季刚开始时,琼恩还是大人怀抱里的小孩儿。

白灵跟着他们跑了一段,然后消失在树林。身边少了冰原狼,琼恩觉得自己赤

裸裸的。他带着怀疑的目光,不安地瞄着每一处阴影。他不由得想起自己还是个小

男孩时,临冬城的老奶妈给他们讲过的故事。她的嗓音和缝衣针的“嗟嗟”声犹在耳

际。在一片黑暗之中,异鬼骑马到来,这是她最拿手的开头,之后她不断压低声

音,他们浑身冰冷,散发着死亡的气息,痛恨钢铁、烈火和阳光,以及所有

流淌着温热血液的生命。他们骑着惨白的死马,率领在战争中遇害的亡

灵大军一路南下,横扫农村、城市和王国。他们还拿人类婴儿的肉来饲养

手下的死灵仆役……

当琼恩终于自一棵扭曲的老橡树枝间瞥见远方高耸的长城时,不禁感到如释重负。这时莫尔蒙突然勒住缰绳,在马鞍上转过头。“塔利,”他喊道,“你过来。”

山姆笨重地爬下马,琼恩看见他脸上的恐惧之色:他想必认为自己有麻烦了。

“小子,你胖归胖,人倒是不笨。”熊老粗声说,“刚才干得不错。雪诺,你也是。”

山姆立刻满面通红,急忙想要道谢,舌头却不听使唤。琼恩忍不住笑了。 :

出森林后,莫尔蒙双脚一蹬,驱使他那匹健壮的小犁马向前疾驰。白灵自林间 :蹿出来与他们会合。他舔着下巴,口鼻沾满猎物的鲜血。远处,居高临下的长城守卫发现渐近的队伍,接着那低沉浑厚的号角便响彻原野;那是一声长长的巨鸣,颤抖着穿越树林,回荡于冰原之上。

喔喔喔喔喔喔喔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号音渐弱,终归寂静。一声号角代表兄弟归来,琼恩心想,起码我也当了一天的游骑兵兄弟。无论将来如何,没有人能否认。

当他们牵马穿过冰封隧道时,发现波文·马尔锡正站在第一道大门内。总务长满脸通红,显得焦虑不安。“大人,”他一边拉开铁栅门,一边迫不及待地对莫尔蒙说,“有只鸟儿捎信来,请您立刻来一趟。”

“嗯?到底怎么回事?”莫尔蒙不耐烦地问。

奇怪的是,马尔锡竟先瞄了琼恩一眼,然后才作答:“信在伊蒙师傅手中,他在您的书房等您。”

“好罢。琼恩,马就交给你了。告诉杰瑞米爵士把尸体先放进储藏室,等学士来处理。”莫尔蒙咕哝着跨步离去。

琼恩和其他人牵着坐骑回到马厩时,他很不自在地发觉大家都盯着他瞧。艾里沙·索恩爵士正在校场训练新兵,但他也暂停手边工作,瞪着琼恩,嘴上挂着一抹微笑。独臂的唐纳·诺伊站在兵器库门口。“雪诺,愿诸神与你同在。”他喊道。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琼恩心想,非常不好的事。

两具死尸被抬进长城脚下的一间储藏室内,那是个从冰墙里凿出的阴冷房间,专门用来存放肉类和谷物,有时连啤酒也拿来这里。琼恩先喂莫尔蒙的马吃草喝水,梳过毛后,方才去照料自己的坐骑。之后他去找自己那伙朋友,葛兰和陶德正在站岗,但他在大厅里找到派普。“出什么事了?”他问。

派普压低声音。“国王死了。”

琼恩大感震惊。劳勃·拜拉席恩上次来访临冬城,虽然那模样既老又胖,却似乎很健康,也没听人说他得了什么病。“你怎么知道?”

“有个守卫偷听到克莱达斯读信给伊蒙师傅听,”派普靠过来。“琼恩,我很遗憾。他是你老爸的好朋友,对不对?”

“他们情同手足。”琼恩暗忖乔佛里是否会继续让父亲担任御前首相一职。他觉得不大可能。也就是说,艾德公爵即将返回临冬城,还有他的两个妹妹。假如他能得到莫尔蒙大人的允许,说不定还可以去探望他们。能再见到艾莉亚机灵的笑容,并和父亲谈谈,一定会是件很棒的事。到时候我定要问他母亲的事,他下定决心,如今我已长大成人,说什么他都该告诉我了。即便她是个妓女我也不在乎,我一定要知道。

“我听哈克说,那两个死人是你叔叔的部下。”派普道。

“是啊,”琼恩回答,“他带去的那六个人中的两个。他们死了好长一段时间,只是……尸体有些古怪。”

“古怪?”派普一听,兴致就来了。“怎么个古怪法?”

“去问山姆吧,”琼恩不想谈这个。“我该去照顾熊老了。”

他独自走向司令塔,心里有种莫名的焦虑。守门的弟兄们肃穆地看他走近。“熊老在书房里,”其中一人宣布,“他正要找你。”

琼恩点点头。他应该直接从马厩过来的。他快步爬上高塔楼梯,一边告诉自己:司令他要的不过是一杯好酒或炉里的暖火罢了。

一进书房,莫尔蒙的乌鸦便朝他尖叫。“玉米!”鸟儿厉声喊道,“玉米!玉米!玉米!’’

“别信他。我刚喂过哪。”熊老咕哝着。他坐在窗边,正读着信。“给我弄杯酒来,你自己也倒上一杯。”

“大人,我也要?”

莫尔蒙将视线自信上抬起,瞪着琼恩。那眼神里充满怜悯,他感觉得出来。“你没听错。”

琼恩格外小心地斟酒,隐约明白自己是在拖延时间。等酒杯倒满,他就别无选择,不得不面对信中之事了。即便如此,酒杯却很快就满了。“孩子,坐下。”莫尔蒙命

令他。“喝罢。”

琼恩站住不动。“是我父亲的事,对不对?”

熊老用一根指头弹弹信纸。“是你父亲和国王的事。”他朗声说,“我也不瞒你,

信上写的都是坏消息。我本以为自己这么大把年纪,劳勃的岁数只有我的一半,又

壮得像头牛似的,说什么也没机会碰上新国王。”他灌了口酒。“据说国王爱打猎。我

告诉你,孩子,我们爱什么,到头来就会毁在什么上面。给我记清楚了。我儿子爱死

了他的年轻老婆。那个爱慕虚荣的女人,要不是为了她,他也不会把脑筋动到盗猎

者头上去。”

琼恩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司令大人,我不懂。我父亲到底怎么了?”

“我不是叫你坐下么?”莫尔蒙咕哝道。“坐下!”乌鸦尖叫。“去你的,把酒喝了。雪诺,这是命令。”

琼恩坐下,啜了一口酒。

“艾德大人目前人在狱中。他被控叛国,信上说他与劳勃的两个弟弟共谋夺取乔佛里的王位。”

“不可能!”琼恩立刻说,“绝不可能!父亲他说什么也不会背叛国王!”

“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莫尔蒙道,“总之轮不到我来讲。当然,更轮不到你

说。”

“可这是谎言。”琼恩坚持。他们怎么能把父亲当成叛徒?难道他们都疯了?艾

德·史塔克公爵最不可能做的,就是玷污自身名节之事……是n巴?

那他怎么还有个私生子?一个小小的声音在琼恩心里低语,这有何荣誉

可言?还有你母亲啊,她怎么样了?他连她的名字都不肯讲。

“大人,他会怎么样?他们会杀他吗?”

“孩子,这我就说不准了。我打算写封信去。我年轻时认识几位国王的重臣,像

是老派席尔、史坦尼斯大人、巴利斯坦爵士……无论你父亲有没有做这些,他都是

个了不得的领主。一定要让他有穿上黑衣加入我们的机会。天知道我们有多需要像

艾德大人这么有才干的人。”

过去,被控叛国的人的确有到长城赎罪的先例,这琼恩知道。为什么艾德大人

; 不行呢?父亲大人会来这里?真是个怪异的念头,而且不知怎地令人十分不安。夺; 走他的临冬城,强迫他穿上黑衣,这是何等的不公不义啊?然而,假如他能因此逃过; 一劫……; 可乔佛里会答应吗?他忆起王太子在临冬城时,是如何在校场上嘲弄罗柏和罗: 德利克爵士。他倒是没注意琼恩;对他而言,私生子太过微贱,连被他轻蔑都不配。: “大人,国王会听您的话吗?”; 熊老耸耸肩。“国王还是个孩子……我看他会听母亲的话罢。可惜那侏儒不在: 他们身边。他是那孩子的舅舅,也亲眼目睹我们亟需援助的迫切。你母亲大人就那: 样把他抓起来,实在是不妥……”: “史塔克夫人不是我母亲。”琼恩语气锐利地提醒他。提利昂‘兰尼斯特待他如: 友。倘若艾德大人当真遇害,她和王后要负同样的责任。“大人,我的妹妹们呢?艾莉: 亚和珊莎都跟我父亲在一起,您可知道——”: “派席尔信上没说,但相信她们定会受到妥善照顾。我在回信中会问问她们的: 情形。”莫尔蒙摇摇头。“什么时候不好,偏偏挑这种时候。王国正需要一个强有力的: 统治者……眼看黑暗和寒夜就要来临,我这身老骨头都感觉得到……”他意味深长: 地看了琼恩一眼。“小子,我希望你别做傻事。”: 可他是我父亲啊,琼恩想说,但他知道说给莫尔蒙听也没用。他只觉喉咙干; 燥,便逼自己又喝了口酒。: “如今你的职责所在是这里。”司令提醒他。“从你穿上黑衣那一刻起,过去的你; 便已经死去。”他的鸟儿粗声应和,“黑衣。”莫尔蒙不加理会。“不管君临发生了什; 么,都与我们无关。”老人眼看琼恩不答话,便将酒一饮而尽,然后说,“你可以走了。; 我今天都用不着你,明天你再宋帮我写信罢。”: 琼恩恍如梦中,他不记得自己站起,更不记得如何离开书房。等他回过神,自己: 正一边走下高塔楼梯,一边想:出事的是我父亲和我妹妹,怎么可能与我无关: 呢?: 到了外面,一名守卫看着他说:“小子,坚强点。诸神很残酷的。”

琼恩这才明白,原来他们都知道。“我父亲不是叛徒。”他哑着嗓子说。连这番话也卡在喉咙里,仿佛要噎死他。风势转强,与先前相比,广场上似乎更冷了。鬼夏俨然已近尾声。

接下来的大半个下午,就如一场梦般浮过。琼恩不知道自己去过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跟什么人讲过话。白灵跟在身边,只有这点他还知道。冰原狼沉默的存在给了他一点稍微的安慰。可妹妹她们连这点安慰都没有,他想。小狼原本可以保护她们,然而淑女已死,娜梅莉亚又行踪成谜,她们都是孤身一人啊。

日落时分,吹起一阵北风。前往大厅吃晚餐时,琼恩听见它袭上长城,越过冰砌高墙的尖利声响。哈布煮了大锅的鹿肉浓汤,里面有大麦、洋葱和胡萝卜。当他特别多舀了一匙放进琼恩盘子里,又给了他面包最香脆的部分时,他立刻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也知道。琼恩环顾大厅,看见一个个赶忙别开的头,一只只礼貌垂下的眼睛。他们通通都知道。

他的朋友们簇拥过来。“我们请修士为你父亲点了根蜡烛。”梅沙告诉他。“他们骗人,我们都知道他们骗人,连葛兰都知道他们说谎。”派普插进来。葛兰点点头,接着山姆握住琼恩的手。“你我现在是兄弟,所以他也是我的父亲。”胖男孩说,“如果你想到鱼梁木树林里去向旧神祷告,我就陪你去。”

鱼梁木树林远在长城之外,但他知道山姆并非说空话。他们真是我的兄弟啊,他心想,就和罗柏、布兰和瑞肯一样……

就在这时,他听见艾里沙·索恩爵士的笑声,锐利、残忍,有如皮鞭抽打。“原来他不但是个野种,还是个卖国贼的野种哩。’,他正忙不迭地告诉身边的人。

只一眨眼功夫,琼恩便已跃上长桌,匕首在手。派普想抓住他,但他猛地抽开腿,跳到桌子彼端,踢翻艾里沙爵士手中的碗。肉汤飞溅,洒得附近弟兄一身。索恩向后退开。周围喊声四起,然而琼恩什么也听不见。他擎着匕首朝艾里沙爵士那张脸扑去,对着那双冰冷的玛瑙色眼睛猛砍。可他还来不及冲到对方身边,山姆便挡在两人中间,接着派普像猴子似地跳到他背上紧抓不放,葛兰抓住他的手,陶德则拨开手指,拿走匕首。

后来,过了很久,在他们把他押回寝室之后,莫尔蒙下楼来见他,乌鸦停在肩上。

“小子,我不是叫你别做傻事么?”熊老说。叫j’子!”乌鸦也附和。莫尔蒙厌恶地摇

摇头。“我本来对你寄予厚望,结果却是这样。”

他们搜走他的短刀和佩剑,叫他待在房里,不得离开,直到高层官员决定如何

处置。他们还派了一个人在门外看守,以确保他遵守命令。他的朋友们也不准前来

探视,但熊老总算网开一面,允许白灵跟他待在一起,所以他不至于完全孤独。

“我父亲不是叛徒。”众人离去之后,他对冰原狼说。白灵静静地看着他。琼恩双

手抱膝,颓然靠在墙上,盯着窄床边桌子上的蜡烛。烛焰摇曳闪动,影子在他周围晃

个不休,房间似乎更显阴暗,也更冰冷。我今晚绝对不睡,琼恩心想。

然而他多半还是打了瞌睡吧。醒来时只觉双腿僵硬,酸麻无比,蜡烛也早巳燃

尽。白灵后脚站立,前脚扒着房门。琼恩看它突然间变得那么高,吓了一跳。“白灵,

怎么了?”他轻声唤道。冰原狼转过头,向下看着他,露出利齿,无声地咆哮。它疯了

吗?琼恩暗忖。“白灵,是我啊。”他喃喃低语,试图遮掩声音里的恐惧。可另一方面,

他又在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

白灵从门边退开,木门被他刨出深深的爪痕。琼恩看着它,/乙中的不安节节升

高。“外头有人,是吧?”他轻声说。冰原狼四肢贴地向后爬开,脖颈的白毛根根竖立。

一定是那个守卫,他心想,他们派一个人留下看守,看来白灵不喜欢他的

味道。

琼恩缓缓起身。他完全无法克制地发着抖”乙里希望剑还在手中。上前三步,他

来到门边,握住门把往里拉,只听铰链一阵嘎吱,差点没吓他跳起来。

守卫软绵绵地横躺在狭窄的过道上,头朝上看他。头朝上看他!腹朝下趴地。

他的头被整整扭了一百八十度。

不可能,琼恩对自己说,这是司令大人的居塔,日夜都有人看守,绝不

可能发生这种事,我一定是在作梦,我在作噩梦。

白灵从他身边溜到门外,朝楼上走去,途中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琼恩。就在这时,

他听见靴子在石板上的摩擦,以及门闩打开的响动。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从总司

;令的房间传来的。 i 这或许是一场噩梦,但他绝非置身梦境。 [ 守卫的剑还在鞘里。琼恩俯身抽出,武器在手,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步上台

阶,白灵无声地当着前锋。楼梯的每个转角都有阴影潜伏。琼恩小心翼翼地前进,一

遇可疑暗处,便用剑尖捅刺两下。

突然,他听到莫尔蒙乌鸦的尖叫。“玉米!”鸟儿扯着嗓门喊,“玉米!玉米!玉

米!玉米!玉米!玉米!”白灵向前窜去,琼恩也快步登上楼梯。莫尔蒙书房的

门大敞。冰原狼冲了进去。琼恩站在门口,手握利剑,以让眼睛适应黑暗。厚重的垂

帘盖住窗户,房里黑暗如墨。“是谁?”他叫道。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阴影中的阴影,一个全身漆黑的人形,身披斗篷、戴着兜帽,

正朝莫尔蒙卧室的门滑曳过去……但在兜帽下面,那双眼睛却闪着冰冷的蓝芒。

白灵凌空一跃,人狼同时扑倒,却无尖叫,亦无咆哮。他们连翻带滚,撞碎椅子,

碰倒堆满纸张的书桌。莫尔蒙的乌鸦在空中振翅飞舞,一边尖叫:“玉米!玉米!玉

米!玉米!”在这里面,琼恩觉得自己像伊蒙师傅一样目不视物。于是他背贴墙走

到窗边,伸手扯下帘幕。月光涌进书房,他瞥见一双黑手深埋于白毛之中,肿胀的手

指正渐渐掐紧冰原狼的咽喉。白灵又踢又扭,四肢在空中抽动,但无法脱身。

琼恩没有时间恐惧。他纵身向前,出声大喊,使尽浑身力气挥剑劈下。钢铁划过

衣袖、皮肤和骨头,却不知怎地,声音很不对劲。他包围的气息奇怪而冰冷,差点将

他噎住。他看见地上的断臂,黑色的手指正在一泓月光里蠕动。白灵从另外一只手

中挣脱,伸着红彤彤的舌头爬到一边。

戴着兜帽的人抬起他那张惨白的圆脸,琼恩毫不迟疑,举剑就砍。利剑将他的

鼻子劈成两半,砍出一道深可见骨、贯穿脸颊的裂口,正好在那双有如燃烧的湛蓝

星星般的眼睛下方。琼恩认得这张脸。奥瑟,他踉跄后退,诸神保佑,他死了,他

死了,我明明看见他死了。

他觉得有东西在扒自己脚踝。低头一看,只见漆黑的手指紧紧钳住他的小腿,

那条断臂正往大腿上爬,一边撕扯羊毛和肌肉。琼恩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他大叫

一声,连忙用剑尖把脚上的手指撬开,然后把那东西丢掉。断臂在地上蠕动,手指不

断开开阖阖。

尸体蹒跚着向他逼近。它一滴血都没流,虽然少了一只手,脸也被几乎劈成两

半,但它好像毫无知觉。琼恩把长剑举在面前。“不要过来!”他命令,声音刺耳。“玉

米!”乌鸦尖叫,“玉米!玉米!”地上那条断臂正从裂开的衣袖里钻出来,宛如一

条生了五个黑头的白蛇。白灵挥爪一攫,张口咬住断臂,立即传来指骨碎裂的声音。

琼恩朝尸体的脖子砍下,感觉剑锋深深陷了进去。

奥瑟的尸体冲过来,把他撞倒在地。

琼恩的肩胛骨碰到翻倒的书桌,登时痛得喘不过气。剑在哪里?剑到哪儿去了?

他竟然弄丢了那把天杀的剑!琼恩张口欲喊,尸鬼却将黑色的手指塞进他嘴里。

他一边噎气,一边想把手推开,但尸体实在太重,鬼手硬是朝他喉咙深处钻,冷得像

冰,令他窒息。那张尸脸紧贴他的脸,遮住了整个世界。那对眼睛覆满诡异的冰霜,

闪着非人的蓝光。琼恩用指甲扒它冰冷的肌肉,踢它的腿,试着用嘴巴咬,用手捶,

试着呼吸……

突然间尸体的重量消失,喉咙上的手指也被扯开。琼恩惟一能做的就只有翻

身,拼命呕吐,不断发抖。

原来是白灵再度攻击。他看着冰原狼的利齿咬进尸鬼的内脏,又撕又扯。他就

这么意识模糊地看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自己该把剑找到……

……回身看见浑身赤裸,刚从睡梦中惊醒,还很虚弱的莫尔蒙司令,提着一盏

油灯站在过道。那条被咬得稀烂,又少了指头的断臂正在地板上猛烈摆动,蠕动着

朝他爬去。

琼恩想要大喊,却没了声音。他踉跄地站起来,一脚把断臂踢开,伸手从熊老手

中抢过油灯。只见灯焰晃动,险些就要熄灭。“烧啊!”乌鸦哇哇大叫,“烧啊!烧啊!

烧啊!”

琼恩在原地忙乱转圈,瞥见先前从窗户扯下的帘幕,便两手握住灯,朝那一团

布缦掷去。金属油灯落地,玻璃罩应声碎裂,灯油溅洒出来,窗帘立刻轰地一声,

燃起熊熊烈焰。扑面而来的热气比琼恩尝过的任何一个吻都来得甜美。“白灵广

他叫道。

冰原狼从那正挣扎着爬起的尸鬼身上猛地一扭,抽身跳开。黑色的液体自死尸

腹部的大裂口缓缓流出,好似一条条黑蛇。琼恩探手到火里抓起一把燃烧的布块,

朝尸鬼扔去。烧啊,看着布块盖住尸体,他暗自祈祷,天上诸神,求求你们,求求

你们让它烧啊。

布兰

在一个北风飕飕的寒冷清晨,卡史塔克家族从卡霍城带着三百骑兵和近两

千步兵抵达了临冬城。兵士的枪尖在苍白的日光中眨着眼睛。有个士卒走在队伍前

方,敲着一个比他人还大的鼓,“咚,咚,咚”,击打出缓慢而沉厚的行军节奏。

布兰待在外城墙上一座守卫塔里,坐在阿多肩头,正用鲁温学土的青铜望远镜

观察渐渐走近的军队。瑞卡德伯爵亲自领军,他的儿子哈利昂、艾德和托伦骑马与

之并肩而行,他们头顶飞扬着以漆黑夜色为底、白色日芒为徽的旗帜。老奶妈说他

们体内流有史塔克族人的血液,可以追溯到数百年前,然而在布兰看来,这些人实

在不像史塔克家后代,他们个个生得人高马大,神情剽悍,脸上长着粗粗的胡子,发

长过肩,披风则是用熊、海豹和狼的皮做成。

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批军队。其他领主已先后率兵抵达。布兰满心期盼能和他

们一道骑马出城,去看看避冬市镇的屋宇人满为患、挤得水泄不通的模样;看看每

天早上市集广场上的摩肩接踵;看看巷道印满车辙马蹄的景况。可罗柏不准他离开

城堡。“我们没有多余的人手保护你。”哥哥向他解释。

“我会带夏天一起去啊。”布兰辩解。

“布兰,SU跟我孩子气,”罗柏说,“你自己很清楚。前两天波顿大人的手下才在

烟柴酒馆杀了赛文伯爵一位部属。我若是让你身处险境,母亲大人不把我皮剥了才

怪。”说这话的时候,他用的是“罗柏城主”的语气,布兰知道没有回旋余地。

其实他心里明白,这一定是因为之前狼林里那件事。如今回想起来,他依然会

作噩梦。他像个婴儿一般无助,换做小瑞肯,大概也不会比他更无力。说不定他还比

不上瑞肯……瑞肯至少能踢他们。为此他深感羞耻。他只比罗柏小几岁;假如哥哥

已近成年,那他也相去不远。照说他应该能保卫自己才对。

若是一年前,在事情发生以前,就算必须爬墙,他也会去探访市镇。那些日子里

他可以奔跑楼梯,不假他人之力上下小马,还可以挥舞木剑,将托曼王子打倒在地。

如今他只有拿鲁温师傅的透镜管观望的份。老学士把所有的旗帜家徽都教给了他:

葛洛佛家族红底银色的钢甲拳套旗,莫尔蒙伯爵夫人的大黑熊旗,飞扬于恐怖堡领

主卢斯·波顿队伍前方的剥皮人旗,霍伍德家族的驼鹿旗,赛文家族的战斧旗,陶哈

家族的参天三哨兵树旗,以及安伯家族那吓人的碎链咆哮巨人旗。

短短时臼里,北境诸侯们纷纷带着儿子、骑士和部属前来临冬城聚餐,他把他

们的容貌也都记住了。即便城堡大厅,也无法同时容纳所有人,于是罗柏依次分开

宴请主要封臣。布兰通常坐在哥哥右边的荣誉高位,可总有些领主眼神怪异地看着

他,仿佛在质疑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有何资格坐他们上位,更何况他还是个残

废。

“之前到了多少人?”卡史塔克伯爵和他的儿子们骑马穿过外墙城门时,布兰问

鲁温学士。

“约莫一万两千人口巴。”

“有多少骑士呢?”

“非常少。”老师傅话中有些不耐烦,“要成为骑士,你必须先在圣堂里守夜,接

受修士用七种圣油的涂抹,宣读誓言后方能得到祝福。在我们北方,多数人信奉旧

神,少有贵族归化七神,所以并不册封骑土……然而这些领主和他们的儿子、部下

不论武艺、忠诚还是荣誉感,可一点也不输他人。人的价值并非以爵士这个头

衔来衡量,我已经告诉过你几百遍了。”

“可是,”布兰说,“到底有几个骑士嘛?”

鲁温学士叹了口气。“三四百罢……但骑马配枪的普通战士总共约有三千。”

“卡史塔克大人是最后来的,”布兰若有所思地说,“罗柏今晚会宴请他。”

“毫无疑问。”

“还有多久……他们才会出发?”

“他得尽快动身,否则就走不了了。”鲁温师傅道,“避冬市镇里已经人满为患,

而这支军队若是再待久一点,会把附近地区的存粮吃得一干二净。更何况国王大道

沿途还有荒冢地的骑土,泽地人,曼德勒伯爵和佛林特伯爵等着加入呢。战火已在

三河流域蔓延开来,你哥哥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我知道。”布兰说。他把青铜镜管还给老学土,一边注意到鲁温脑顶的头发愈

发稀少,以至于粉红的头皮若隐若现。这样从上俯视他感觉有些古怪,自己向来都

是抬头仰望他的。话说回来,一旦坐上阿多的肩头,无论是看谁都成了俯视。“我不

想看了。阿多,带我回城去。”

“阿多。”阿多说。

鲁温师傅把镜管藏进袖子。“布兰,你哥哥现在没空见你,他得去迎接卡史塔克大人父子一行。”

“我不会打扰罗柏,我要去神木林。”他把手放在阿多的肩上。“阿多。”

塔楼内部的大理石墙上,有一连串凿出的把手,可作攀爬的楼梯。阿多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边慢慢地爬下去。布兰坐在他背后的柳条篮子里,晃荡不停。篮子是鲁温学士特别制作的,他从妇女捡拾柴火所用的背篮中得到灵感,在此基础上割出两个洞让脚伸出,多加几条皮带以分散布兰的重量,完成了这个作品。这当然比不上骑乘小舞的感觉,但小舞有很多地方没法去,况且比起被阿多像个婴儿似的抱来抱去,这样起码不会让布兰觉得那么丢脸。阿多似乎也挺喜欢这个设计,虽然阿多到底在想些什么谁也说不准。惟一麻烦的是进出门,阿多有时会忘记背上还有个小布兰,这种进门方式可真让他疼痛难忘。

近两周来,由于人马进出频繁,罗柏下令将内外城墙的闸门全都升起,两者之间的吊桥也放下,即使入夜也不例外。布兰从守卫塔出来时,一列长长的重装枪骑兵纵队正穿越护城河,他们是卡史塔克家的部队,正跟随主子进入城堡。这群人头戴黑色的半罩铁盔,身披有着白色日芒图案的黑羊毛披风。阿多快步走在旁边,自顾自地笑,靴子咚咚咚踩着木头吊桥。骑兵神情怪异地看着他们经过,布兰还听见有人粗声大笑,但他拒绝自己心绪被扰乱。“别人会看着你,”当他们头一次把柳条篮绑上阿多后背时,鲁温师傅就警告过他:“他们不但会看,会议论纷纷,有些人还会嘲笑你。”让他们嘲笑去罢,布兰心想。如果他待在卧房,就没有人能嘲笑,但他不愿一辈子都在床上度过。

从闸门下经过时,布兰将两根手指伸进口中,吹起口哨。夏天立刻从广场彼端轻步跑来。刹时.马/L纷纷翻起白眼,惊恐地嘶声呜叫,卡史塔克家的枪骑兵不得不努力维持平衡。有一匹战马尖叫着抬起前蹄,骑在上面的武士高声咒骂,好容易才没摔下去。非经天长日久的习惯,马匹通常一闻到冰原狼的味道就会害怕得发狂,直等夏天走远它们才没事。“去神木林。”布兰提醒阿多。

他想不到临冬城也有人满为患的时候。场子里处处是刀斧碰撞、马车辘辘和猎狗吠叫。兵器库门大敞,布兰瞥见密肯站在锻炉边,不停敲打铁锤,赤裸的胸膛上汗水淋漓。布兰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陌生人,即便是劳勃国王来拜访父亲时也比不上。

阿多低身穿过一道矮门,布兰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畏缩。他们沿着一条漫长而阴暗的走廊前进,夏天脚步轻快地走在身边,不时抬眼看他,眼睛好似两团熊熊燃烧的液态黄金。布兰好想摸摸它,可他离地太远,手够不到。

这段日子以来,若说临冬城成了一片混乱汪洋,那神木林则是其中的宁静之岛。阿多穿过繁密的橡树、铁树和哨兵树,来到心树下静止无波的水潭边。他停在盘根错节的鱼梁木枝干底,口中哼着歌。布兰伸手抓住头顶的树枝,把自己拉出篮子,也将他那双软弱无力的脚自柳篮的两个洞里拉出来。他在那儿挂了一会儿,晃了几下,任暗红的树叶拂过脸庞,然后阿多接住他,把他放在池边平坦的大石上。“我想独处一下,”他说,“你去洗洗吧,去温泉。”

“阿多!”阿多踩着“咚咚”大步,消失在树丛中。在神木林的另一边,客房窗户的正下方,有一座天然的地底温泉,注满了三个小池。池水日夜热气蒸腾,池边高墙爬满青苔。阿多痛恨冷水,若是叫他用肥皂,更会像只被踩到尾巴的山猫般拼死抵抗,但要换成温泉,即便最滚烫的池子他也不在乎,而且一泡动辄几个小时。每当浑浊的绿水面冒出气泡,他就大声打嗝,好像是在相互应和。

夏天舔舔池水,在布兰身边坐下。他挠挠狼的下巴,接下来的短短时间,小男孩和冰原狼都觉得宁静而安详。布兰向来很喜欢神木林,在意外发生前就很喜欢,而近来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常来这里。即便心树,也不再像以前那么令他害怕。刻在惨白树干上的那对深邃红眼依旧凝视着他,然而他却能从中寻得慰藉。这是诸神在看顾着他,他这么告诉自己;这是古老的诸神,属于史塔克家族、先民和森林之子的神,是父亲所信仰的神。在他们的注视下,他觉得很有安全感,而树林里深沉的寂静更有助于他理清思绪。自坠楼以来,布兰经常陷入沉思:思索,作梦寸口诸神对话。

“请不要让罗柏离开,”他轻声祷告,伸手拨弄冰冷的池水,池面激起涟漪。“请让他留下来吧。如果他真的非走不可,就让他平安归来,和父亲母亲以及姐姐们一

起回家。还有,请让……请让瑞肯懂事。”

得知罗柏即将率兵出征的那一天,他的小弟弟便像冬天的暴风雪一样发了狂,一会儿嚎啕大哭,一会儿又大发脾气。他不肯吃饭,整晚哭闹尖叫,连给他唱摇篮曲的老奶妈,他也拳头相向,第二天更是跑得没了踪影。罗柏派出城里大半的人手去找他,最后才发现他躲在地下墓窖,还从某个死去国王的雕像手中抓了把生锈铁剑,朝人们又挥又砍,毛毛狗也流着口水从暗处冲出挑衅,活像个绿眼睛的恶魔。那只狼差不多跟瑞肯一样狂乱;它不仅咬伤盖奇的手,还撕掉密肯一块大腿肉。最后是罗柏带着灰风亲自出马,才把他们制服。现在法兰把黑狼锁在狗舍里,瑞肯没了狼,哭得更厉害了。

鲁温师傅建议罗柏留在临冬城,布兰也向他哀求过,不光为了自己,更是为了瑞肯。但哥哥固执地摇摇头:“我并不想走,但我非走不可。”

这并非全然谎话。总得有人去防守颈泽,协助徒利家族对付兰尼斯特,这点布兰可以理解,但不一定非要罗柏出马啊。哥哥大可把指挥权交给哈尔·莫兰或席恩·葛雷乔伊,甚或他手下的封臣。鲁温学士也劝他这么做,可罗柏不肯听。“父亲大人绝不会派别人去送死,自己却像个胆小鬼似的躲在临冬城的墙垒之后。”他这么说,完全是罗柏城主的口气。

对布兰来说,如今的罗柏活像半个陌生人,仿佛真正变成了一方之主,虽然他还不到十六岁。父亲的封臣们注意到他的状况,许多人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来考验他:卢斯·波顿口气莽撞地要求让他领军;罗贝特·葛洛佛虽是说说笑笑,但有着相同的目的;体格粗壮,头发灰白,像男人全身着盔甲的梅姬·莫尔蒙毫不客气地说罗柏的年纪足以当她孙子,没资格对她颐指气使……不过呢,她倒刚巧有个孙女儿可以嫁给他;讲话轻声细语的赛文伯爵直接把女儿给带来了,她的相貌平庸,胖嘟嘟的,年约三十,坐在她父亲左手,自始至终没将视线从餐盘里抬起过;友善的霍伍德伯爵没有女儿,但他带了很多礼物,今天送匹马,明天送一大块鹿肉,隔天又送一个漂亮的银边猎号,而且完全不要回报……除了希求从他祖父手中夺走的一小块地,某个山脊北部的狩猎权,以及在白刃河修筑水坝的权利等等。当然,如果城主大人高兴话。

罗柏冷静而有礼貌地一一应答,渐渐收服了他们的心,今天若换做父亲,大概也不过如此n巴。

而当那个人称“大琼恩”,身形和阿多一样高,却足足壮他两倍的安柏伯爵出言不逊,声称假如要他走在霍伍德或赛文家部队后面,他就立刻班师回家时,罗柏说欢迎他这么做。“等收拾兰尼斯特之后,”他向对方保证,一边搔着灰风的耳背。“我们会立刻回师北方,把你从你家城堡里抓出来,当成背誓者吊死。”大琼恩听了破口大骂,将一罐麦酒丢进火里,他吹胡子瞪眼地说罗柏不过是个青涩的毛头小鬼,八成连尿都是草绿色的。哈里斯·莫兰上前劝阻,却被他推倒在地,接着他踢翻桌子,拔出一把布兰所知最大最丑的巨剑。他坐在两边长凳上的儿子、兄弟和部下们也纷纷一跃起身,伸手握住武器。

然而罗柏不过轻轻说了一个字,只听灰风一声怒吼,立时便咬掉安柏伯爵两根手指,把他摔得四脚朝天,剑飞到三尺之外,手上鲜血淋漓。“家父曾经教导我,在宣誓效忠的领主面前拔剑是惟一死罪。”罗柏说,“但我相信您只是想帮我切肉罢了。”布兰看着大琼恩挣扎起身,吸吮那血红一片的断指,五脏六腑绞成一团……出人意料,接着这大个子竟然笑了。“你的肉,”他大吼,“还真他妈的硬!”

不知为什么,从那之后,大琼恩便成了罗柏的左右手和最坚定的拥护者,到处扯开嗓门对人说,别看这位新城主年纪小,他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史塔克传人,你们都他妈的赶紧乖乖下跪,不然瞧他不把你膝盖剁掉。

然而当天夜里,大厅的炉火渐熄之后,哥哥却一脸苍白地来到布兰卧房,浑身发抖。“我以为他会把我给杀了,”罗柏坦承,“你看他推倒哈尔的样子吗?好像当他是瑞肯!诸神在上,真是吓死我了。大琼恩还不是最麻烦的,他只是嗓门最大而已。卢斯大人他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看着我,结果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他恐怖堡里那个房间,听说波顿家族的人把敌人的皮剥下来挂在那儿。”

“那只是老奶妈的故事,”布兰说,一丝怀疑却爬进了他的嗓音。“对吧?”

“我不知道。”哥哥虚弱地摇摇头。“赛文大人打算带他女儿一道南下,说要为他煮饭。可席恩却肯定,某天夜里我一定会发现这女孩躺进我的睡铺。我好希望……我好希望父亲也在……”

布兰、瑞肯和罗柏城主总算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他们都希望父亲还在身边。但艾德公爵毕竟身在千里之外,身陷囹圄,或许成了亡命奔逃的通缉犯,甚至已经死去。真相究竟如何,没有人能确定,每个旅人所说的版本都不一样,而且一个比一个可怕:父亲手下卫土的头被插在枪尖,挂在红堡城墙上腐烂啦;劳勃国王死在父亲手中啦;拜拉席恩家的军队围攻君临啦;艾德公爵和国王的坏弟弟蓝礼一同逃往南方啦;艾莉亚和珊莎都被猎狗所杀啦;母亲杀了小恶魔提利昂,把他的尸体挂在奔流城城墙上啦;或者是泰温·兰尼斯特公爵率兵往鹰巢城进发,沿途烧杀掳掠之类。有个浑身酒味的说书人,甚至宣称雷加·坦格利安已经死而复生,正在龙石岛上号召千古英雄,准备夺回他父王的宝座呢。

所以,后来当渡鸦带着由珊莎手书,盖了父亲印章的信件抵达时,残酷的事实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惊讶。布兰永远忘不了罗柏读着姐姐来信时脸上的表情。“她说父亲和国王的两个弟弟密谋篡位,”他念道,“劳勃国王已死,母亲和我应火速前往红堡向乔佛里宣誓效忠。她说我们必须保证忠贞不贰,等她嫁给乔佛里,她会请求他饶父亲一命。”他用力握拳,把珊莎的信捏得稀烂。“她只字未提艾莉亚的情形,没有,一个字都没有!真是该死!这女孩到底怎么回事?”

布兰的心凉了半截。“她没了小狼。”他虚弱地说,忆起那天父亲手下四名卫士从南方归来,带回淑女的遗骸,还没走过吊桥,夏天、灰风和毛毛狗便开始了凄楚的长嚎。在首堡的阴影下,有座古老的墓园,其中的墓碑上爬满了苍白的地衣,从前的冬境之王便是在此安葬他们忠诚的部属。他们在这里葬了淑女,她的兄弟不安地在坟墓间来回走动。她前往南方,归来却只剩骨骸。

他们的祖父,老瑞卡德公爵,也曾前往南方,去的还有父亲的哥哥布兰登,以及公爵手下两百名精锐武土,结果无人归来。父亲也去了南方,他带着艾莉亚和珊莎,乔里、胡伦、胖汤姆和其他人,后来母亲和罗德利克爵士亦跟着去了,他们至今也都没回来。而今罗柏也要去,况且目的并非前往君临宣誓效忠,而是手握利剑,杀到奔流城去。假如父亲大人真的身在狱中』匕举等于是宣判了他的死刑。布兰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罗柏非去不可,请您们务必看顾他,”在远古诸神透过心树红眼睛的注视

之下,布兰向他们祈求。“也请您们看顾他的部下,看顾哈尔、昆特他们,以及安柏大

人、莫尔蒙夫人和其他诸侯。还有,还有席恩罢。请帮助他们打败兰尼斯特家的军

队,救出父亲,把他带回家。”

一阵微风拂过神木林,有如深沉的叹息,红叶沙沙作响,彼此窃窃私语。夏天露

出利齿。“小子,你听见他们的回答了吗?”一个声音问。

布兰抬起头,发现欧莎站在水池对面,正好在一棵古老的橡树底下,树叶遮住

了她的脸。即使戴着手铐脚镣,这名野人依旧敏捷如猫。夏天绕过池子,朝她嗅了

嗅。高个女人不禁一缩。

“夏天,过来。”布兰唤道。冰原狼闻了最后一下,转身跑回。布兰伸手抱住它。

“你在这里做什么?”自她在狼林被俘之后,布兰便没再见过她,但他知道她被派去

厨房工作。

“他们也是我的神,”欧莎道,“在长城之外,他们是惟一的真神。,’她逐渐长长的

棕色短发,和着那件朴素的棕色粗布衣,使她看起来比较像个女人。至于她的盔甲

和皮革背心,早在被捕时就被拿走了。“盖奇时常会放我来这儿祷告,当我有需要的

时候;而我也会让他掀起我的裙子办事,当他有需要的时候。对我来说这没什么,我

还挺喜欢他手上的面粉味,更何况他比史帝夫温柔多了。,’她有些不自在地鞠了个

躬。“我不打扰了,还有些罐子要涮呢。”

“不,留下来。”布兰命令她。“你刚才说能听见神说话,告诉我那是什么意思。,,

欧莎端详着他。“你向他们祈求,而他们正在回答。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你就会

听到。” *

布兰竖耳倾听。“不过是风声,”听了一会儿后,他不太确定地说,‘‘还有叶子响

动。”

“你以为这风是谁送来的?当然是天上诸神啊。”她在池对面坐下来,身上的锁

链一阵轻响。密肯打造了一副脚镣,用沉重的铁链相连,扣住她两边脚踝;她能小步

走路,但绝对跑不了,也没办法爬墙或骑马。“小子,他们看到了你,也听到了你说的

话。树叶的声音就是他们的回答。”

“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很哀伤。你的城主哥哥要去的地方,他们无法帮他。旧神在南方没有力

量,那儿的鱼梁木早在几千年前就被砍伐一空。没有眼睛,他们该如何看顾你哥哥

呢?”

布兰没想到这层。于是他害怕起来,若是连天上诸神都无法帮助哥哥,那还有

何希望?或许是欧莎听错了。他歪着头,想要亲自再听听看,这回他听出了风中的哀

伤,但仅此而已。

沙沙声渐大,混杂着模糊的脚步和低沉的哼歌,浑身赤裸的阿多大步从林子里跑出来,面带微笑。“阿多!”

“他一定是听到了我们的声音,”布兰说,“阿多,你忘记穿衣服哕。”

“阿多!”阿多同意。他从头到脚滴着水,在冷空气里冒烟。他浑身长满褐色体

毛,厚厚的活像一层皮,又长又大的命根子垂挂在两脚之间。

欧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这可真是个大块头啊,”她道,“我敢说,他体内有巨人的血统。”

“鲁温y币傅说世界上已经没有巨人了,他们都死了,和森林之子一样。剩下的只是他们的骨头,埋在地底,农夫犁田的时候常会翻到。”

“你叫鲁温师傅到长城外面去瞧瞧,”欧莎说:“他会看到巨人,不然巨人也会找

上他。我老哥就杀死过一个,她身高十尺,这还算是矮的。据说他们可以长到十二尺

或十三尺,性情凶猛,浑身体毛,还生着尖牙齿。女巨人和她们的丈夫一样长有胡

子,让人难以辨认。女巨人也会找人类男子当情人,巨人的血统就是这样流传出来

的。相反,女方则做不到,男巨人体型太大,被他们强暴的女孩子还没怀孕就先被扯

裂了。”她对他嘿嘿一笑。“小子,我看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对吧?”

“我知道啦。”布兰坚持。他知道交配是怎么回事:他看过场子上的狗交配,也见过公马骑母马,但谈论这方面的事令他不太舒服。他望向阿多。“阿多,去把你的衣服拿来,”他说:“去把衣服穿上。”

“阿多。”他循原路走回,弯身穿过一根低垂的树枝。

他块头真的好大呀,布兰目送他离去,心里想着。“长城外真的有巨人吗?”他有些迟疑地问欧莎。

‘叫、少爷,不只巨人,还有比巨人更可怕的东西。你哥哥盘问我的时候,我就是

这么跟他和你家老学士,以及那成天笑嘻嘻的葛雷乔伊说的。冷风已然吹起,人们

若是离开炉火,就一去不返……就算回得来,也已经不是人了。他们变成尸鬼,生

了蓝眼睛和冷冰冰的黑手。你以为我和史帝夫、哈莉以及其他那几个蠢蛋为啥逃到

南方?曼斯这固执幼稚的老小子,自以为勇敢,想要对付他们,好像白鬼跟游骑兵没

两样,可他懂什么?他再怎么自称‘塞外之王’,说穿了还不是只影子塔上飞下来的

臭乌鸦?他根本没尝过冬天的滋味。我告诉你』、子,我是在那儿出生的,跟我老

妈,我老妈的老妈以及她祖上好几代一样,我们是天生的‘自由民’,冬天什么

样子,我们可是记得一清二楚。,’欧莎站起身,脚上的铁链喀啦作响。“我试着告诉你

那城主老哥,就昨天,我还在场子上见着他。‘吏塔克大人,’我叫他,客气得可以,可

他正眼都不瞧我一眼,而那满身汗臭的笨牛大琼恩·安柏手一挥就把我推开。既然

这样,那就算啦,我就乖乖闭上嘴巴,戴着铁链。不愿倾听的人自然什么也听不到。”

“跟我说吧。我说的话罗柏会听,我知道他会听。”

‘‘真的吗?那好。大人,您就这么跟他说:你走错了方向,应该带兵去北方。北方,

不是南方,你听懂了没?”

布兰点点头。“我会告诉他的。”

然而当晚在大厅用餐时,罗柏却不在场。他在书房里用餐彳口瑞卡德伯爵、大琼

恩以及其他诸侯共商大计,为即将来临的长征做最后策划。于是布兰只好扮演主人

的角色,代替他坐在餐桌首席,欢迎卡史塔克伯爵的儿子和部下。阿多背着布兰走

进大厅时,他们都已就座。阿多在高位旁蹲下,两名仆人把他从篮子里抱出。布兰觉

得整个大厅顿时安静下来,每一双陌生的眼睛都盯着他看。“诸位大人,”哈里斯·莫

兰朗声宣布,“临冬城的布兰登·史塔克到。”

‘‘欢迎各位来到我们的火炉边,,’布兰生硬地说,“让我们共享佳肴美酒,象征友

谊长存。”

卡史塔克伯爵的大儿子哈利昂·卡史塔克鞠了个躬,他的弟弟们也依次行礼,

可当他们坐下后,在一片酒杯碰撞声中,他却听见那两个小儿子低声交谈。“……宁

愿死也不要这样苟延残喘。,’名叫艾德的那个说,而另一个叫托伦的则说那男孩大

概不只身体残废,心里也是残废,胆子太小,不敢自杀。

残废,布兰握着餐刀,心中苦涩地想,这就是现在的他?残废的布兰?“我也不

想残废啊,”他语气激烈地对坐在右手边的鲁温学士低语,“我想当骑士。”

“有人称我的组织为‘心灵的骑士’,”鲁温回答,“布兰,你一旦用心起来,是个聪

明绝顶的孩子。你可曾考虑戴上学士的项链?学海无涯,你想学什么都可以。”

“我想学魔法。”布兰告诉他,“我梦里那只乌鸦向我保证我可以飞。”

鲁温学士叹了口气。“我可以教你历史、医术和药草知识;可以教你如何与乌鸦

沟通、如何修筑城堡;可以教你水手是如何借助星辰制定航向;可以教你如何计算

历法、观测季节。在旧镇的学城里,他们还可以教你一千种其他功夫。但是,布兰,没

有人能教你魔法。”

“森林之子可以,”布兰说,“森林之子一定可以。”这让他想起早先时在神木林

里答应欧莎的事,于是他把她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鲁温师傅。

老学士很有礼貌地听完。“我认为这个女野人可以教老奶妈说故事。”布兰讲完

之后,他静静地说,“你坚持的话,我可以再去跟她谈谈,不过,我认为你最好别拿这

些荒唐话去烦你哥哥。他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没时间理会什么巨人和林子里的

死者。布兰,囚禁你父亲的是兰尼斯特,而非森林之子啊。”他轻拍布兰手臂。“孩子,

仔细想想我说的话吧。”

两天后,当晨光染红强风吹拂的天边薄云之际,布兰被捆在小舞背上,在城门

楼下的广场与哥哥道别。

“如今你就是临冬城主,”罗柏告诉他。哥哥骑着一匹长毛的灰骏马,盾牌悬挂

在旁边:木造盾牌,外镶铁片,灰白相间,上面刻画了咆哮的冰原狼头。他身穿漂白

的皮革背心,外罩灰色锁子甲,腰际挂着长剑和匕首,肩披绒毛滚边的披风。“你必

须暂代我职,如同我暂代父亲的位置一样,直到我们回家。”

“我知道。”布兰可怜兮兮地回答。他从未感觉如此孤单寂寞,又如此害怕。他根

本不知道城主该怎么当。

“听从鲁温师傅的意见,并好好照顾瑞肯。告诉他,等战事结束,我就立刻回

家。”

瑞肯拒绝下楼,他红着眼睛,倔强地躲在楼上卧房里。“不要!”当布兰问他要不要跟罗柏说再见时,他大声尖叫,“不要说再见!”

“我跟他说过了,”布兰道,“可他说大家都没回来。”

“他不能永远当个小孩子。他是史塔克家族的人,已经快满四岁了。”罗柏叹道,“嗯,母亲就快回来了,我也会把父亲带回来,我向你保证。”

说完,他调转马头,快步跑开。灰风身形矫健地跟了上去,跑在战马旁边。哈里斯·莫兰走在最前,领头穿过城门,高举史塔克家族的灰白旗帜,旌旗在风中飘动。席恩·葛雷乔伊和大琼恩走在罗柏两侧,骑士们则成两列纵队紧随在后,钢铁枪尖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他不安地想起欧莎所说的话,他走错方向了。一时之间,他竟想纵马追上,高声警告,但罗柏很快消失在闸门之外,时机转瞬即逝。

城墙之外响起阵阵欢呼,布兰知道这是步兵和镇民在夹道欢送罗柏,欢送史塔克大人,欢送跨骑骏马的临冬城主,他的披风在风中飘动,灰风奔驰于身畔。他突然想到,他们永远也不会这样为他欢呼,心里不禁隐隐作痛。父兄不在时,他或许能暂任临冬城主,但他依旧是“残废的布兰”,连自己下马都做不到,除非是摔下去。

当远处的欢呼声逐渐平息,终归寂静,广场上的部队都离开之后,临冬城仿佛遭人遗弃,了无生气。布兰环顾周遭留下来的老弱妇孺……还有阿多。高个马僮脸上有种失落和害怕的神情。“阿多?”他哀伤地说。

“阿多。”布兰附和,心里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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