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管满身重孝,被推到灵前。 钱万青叱斥着:“姓赵的,你听着,此系钱氏家宅,岂能允许他姓长期居此!是想日后来分享钱家的家产吗?限你夫妇七日内离开,届时不走,打你们出门!” 赵管见岳母被折磨得非常衰弱,伏地哀呼:“岳母!”他抬头怒视着钱万青说,“你们还有王法吗?这是我的岳家,现在除有岳母外,还有舅兄孙爱,姨娘朱氏,要不要我离开这个家,与你们何干!” 钱万青被赵管这么一顶,火气更大了。他向打手们一扬手,指着赵管说:“把这个姓赵的和那个丫头拖过去,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看看他们还想不想在我们姓钱的家里充人!” 愤恨给了河东君力量,她挣扎着站起,护住赵管和阿秀,对冲向他们的打手大声地吼着:“住手!不准碰我的女婿和阿秀!当真就无法无天了!” 钱万青又是一声冷笑:“哼!无法无天?实话对你说了,我们是为孙爱少爷说话的!他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 河东君感到非常诧异,孙爱虽不是己出,他们相处一直非常和谐,朱姨娘自谦益收回驱逐成命后,和她也从未发生过纠葛,她很关照她母子。难道他们会如此绝情?他父亲尸骨未寒,就迫不及待地叫来族人赶走她妹妹?这不可能!正当打手拉扯赵管和阿秀时,灵堂外传来了孙爱大呼大叫的声音:“你们快让开,让我进去!” 少爷钱孙爱,被钱万青派人骗到后院厢房中。他听到灵堂闹哄哄,哭声吼声震天价响,才知道出了祸事,就不顾一切拼命地往灵堂冲来。他见河东君被一群人围住撕扯着,高声吼道:“不准难为我母亲!快快让开!不准这样无礼地对待我母亲!”他好不容易才挤进去,推开围攻的人群,转着圈子打躬作揖地说:“求求各位,求求各位!我母亲身体不好!万万不可这样,万万不可这样!” “哼!”钱万青从鼻孔里喷出这个饱浸了鄙夷的单字,斥责着:“你母亲?你母亲是大家出身的陈夫人!她登仙了。面前这个是你父亲的小妾!一个歌伎出身的妾!” “胡说!她是我父亲明媒正娶的夫人,待我胜过亲生。她是我名正言顺的母亲!”说着上前扶住河东君,安慰着说:“母亲,不要难过,别听他们胡言乱语!”说完同赵管、阿秀三人紧紧把河东君围护在中间。 钱万青想假借孙爱的旗号来实现他们的阴谋,却被孙爱的行动不攻自破了!被他煽动跟着拥来的族人顿时气馁了,不再张牙舞爪。 钱万青一看这情景急了,深恐完不成钱横的计划,他怒气冲冲地骂道:“真是没出息!你还算是个钱氏的子孙?” 孙爱转身顺着话音望去,才看清是钱万青,他惊讶地说:“啊!?原来是你带着人来闹事呀!万青哥,你的良心何在?难道你就忘了我父亲救你全家的情义吗?当年你父赌博输了钱,打了巡抚的少爷,被诬谋反,锒铛入狱,定为死罪,株连阖家,若不是我父亲拼力相救,还有你这个钱氏子孙吗?” “哦?你就是钱万青?钱受田的儿子?我为牧公难过!我为钱家有你这种忘恩负义、为非作歹的子孙感到伤心和羞耻!也为我当时……”河东君难过得说不下去。 “当时,我父亲因怕担当风险,犹豫难决之时,是我这位母亲从中给父亲鼓了劲,想了许多办法,才敢出面作保救了你全家!难道这些你的父母在死之前都没告诉过你?没想到我的父亲刚刚去世,你却恩将仇报!……”孙爱一边说着,一边走向万青。 钱万青被他逼视得面红耳赤,低头往人后退缩着。叫这么多族人知道他如此忘恩负义,今后是不好做人的。他边退边解释着:“这不是我的主意,我是受族长大人指派来的。这不是我的主意!不是……”他连声辩解着。 孙爱气极,追逼着他说:“难道你满口伤人的话,也是族长大人……” “也是,也……也是他……” 河东君听说是族长钱横的主意,悲愤交集,她真想去找钱横拼了!可又怎么能去拼呢?她一个弱女子,跟他们这群虎似的男人蛮拼,只能是白白送死。岂不便宜了他吗?她要复仇只有计取,蛮拼是不会取胜的。可以肯定地认为,钱横说谦益欠了债是个借口,其中必定有其他目的。她强压下心中的怒火,以平静的语气说:“少爷,既然万青是受他人派遣,你就不要难为他了。你现在重孝在身,回后面休息去吧。欠债是一定要还的!你父亲欠下的债,由我想办法来还。万青少爷,请你转禀族长,就说我们一定会想法还清牧公所欠的债。虽然家中没有现成银两,可从绛云楼大火中抢出来的宋版书还有千卷之数,此乃无价之宝。如果族长大人认为可以用来抵债,请他明日带上牧公借据,到荣木楼牧公书斋。我要一手交书,一手收回借据。” 河东君的一番话,正好给钱万青一个台阶下,他忙点头答应着:“我一定转禀族长,我一定回去向他禀告。”说后转身欲走。 “等等!还有,赶快把阿娟的孩子送回来!” “是,是!马上送回。”钱万青忙招呼着他带来的一帮人走了。血溅荣木楼(1) 窗外的天,不知什么时候全黑了下来,空气沉闷得叫人喘不过气,眼看一场雷暴雨就要来临了! 河东君想独自清静一会儿,可那些赶在雨前钻进屋里的蚊虫,不时嗡嗡着从她耳边飞过,她无心去理睬它们。她躺在床上,两手搁在胸前,目光长久地停在栗壳色的天花板上。 朦胧中一队灿若星辰似的人物向她走来。 大纛滚滚,蹄声,她如醉如狂地向他们跑去。啊!怎么全是她的友人?他们何时汇集在一起了呢?有人在呼唤她。她认出是太亲公瞿大人。他浑身披挂,横戈勒马;他后面紧跟着一骑是存我兄,他在抱拳向她致意! 星辰般的队伍在继续行进,旗帜上有书“史”字的,有书“黄”字的。又有人在喊她。她激动得忘了一切,高喊一声:“卧子!”扑了过去,“你,你们这是往哪儿去呀?” “我们已收复了国土,凯旋回朝!” “啊!真的?” “这还有假!你看!” 顺着子龙所示方向,是望不见头尾的大军!史阁部、张同敞、张煌言、张民振、国姓爷、黄毓祺……都在,都在!都在大军中。 她兴奋得像个孩子,踩着“”蹄声,在路边舞起剑来。 哟,葛嫩娘、孙将军、钱云、阿根,都在!她突然又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迎上去:“秋娘!空尘师父!” 空尘不理睬她,好像根本不认识她似的,拨开她的手。她悲怆地哀叫起来:“带上我——” “夫人!夫人!是叫我吗?”阿秀推门进来问道。 她睁开眼,眨了几眨,梓油灯一蹿一蹿地,驱走了室内的黑暗。她说:“没叫你,刚才我做了个好梦,听到了‘’的马蹄声!” “外面在下大雨,那是雨声吧?” “雨声?”河东君仍然沉浸在醉人的梦境中,“你把那只箱子给我搬下来,就去叫少爷、少奶奶、小姐、姑爷来。” 阿秀把那只描金漆箱端到矮几上,就按河东君的吩咐去喊她的儿女去了。 河东君打开箱子,取出装着《浩气吟》遗稿和谦益的诗序的封套,放在桌上;又将她珍藏了几十年的子龙的诗稿拿出来。这些诗稿,谦益也见过,他算是尊重她的情感,没有干涉她保存它们。这些若叫她的后辈看到,还是很难为情的。 她把它们久久地贴在心上,默诵着它们,然后放灯上点着了它,让它焚化在香炉中。她静立片刻,看着它化作灰烬。 她取来一方原色丝帕,题上她的旧诗一联:“青骢点点余新迹,红泪年年属旧人。”再将箱中的红豆一颗颗地拣出来,放在丝帕里,系好,放在桌上。 夜雨滴滴答答,如泣如诉。 儿子偕着少奶奶进来了。 待他们坐下,河东君拿起那只封套对儿媳说:“这是一件珍贵的礼物,是你祖父留给你的。” 儿媳迟疑地向她伸出双手,睁着惶惑的眼睛望着她,轻声地问:“我祖父给我的?”自她嫁到钱家,就很少得到祖父的音信,一年前,才得知祖父遇难的消息,此时突然听说祖父还留有遗物给她,她难受得几乎都要晕过去。 “是的,你祖父送给你的一份重礼。也是太亲公留给后世的珍贵财富。本来早就想交给你,又怕你过于悲伤,我才一直收着。”她把它交到儿媳手中,“你应视它作生命,保存好,让它留传万世!” 儿媳跪倒在地,接过诗稿,紧紧按在胸前,泣不成声。 河东君双手把她扶了起来,说:“孩子,你是双身人,不能过于悲伤。你祖父是顶天立地的好汉、英雄!”她又转身对儿子说,“少爷,我来你家二十五年,从没受过气。你父以国士待我,处处都尊重我的意愿,可谓知音知己;陈夫人平等待我,朱姨太视我为姐妹,你敬我如生母。在这人世间,我遭受过别的妇人不曾有过的苦难、坎坷,也得到过别的妇人不易得到的自立、自由。可是,今日这样的侮辱,我如何能忍受?但我还是忍下了,吞下了!孩子,以后这个家的担子就落在你肩上了,你要担当起来,勇敢地挑起来……” “母亲!你……”孙爱打断了她的话。 女儿女婿推开了门。 河东君向他们招呼着:“你俩过来,给哥嫂跪下!” 孙爱不安地站起身,拦住他们说:“不要这样。” 河东君再次命令着:“跪下。”又转对孙爱说,“少爷,我将他们托付给你!”转对已跪在孙爱面前的女儿女婿,“你俩事兄嫂要如同父母!”说着拿起绢帕包着的红豆,交给女儿,“这是我亲手摘下的相思豆,你留着,想阿妈时,就看看这红豆。” 孩子们觉察出她的话中有话,言外有言,意识到将会有不幸的事发生,一齐跪下,哭作一团,求着:“母亲大人可不能想到绝处呀!” “母亲,你不能丢下孩儿……” “你们想到哪里去了?阿妈的话还没说完呢!”孩子们痛苦的情态,刺痛着河东君的心,她的心又何尝不在流泪呢?但她还得宽慰他们,“你们放心,阿妈不会走绝路。阿妈一年前就已皈依了佛门。明日了结了钱横的债务,阿妈就出家从佛,青灯黄卷,了却一切尘世烦恼。你们应独立于世了,要做个有骨气的人。”她略微顿了下,把孩子们一个个拉起来,“你们坐下,我还有一桩事放心不下。娟姨、贵叔叔都是阿妈的旧人,还有阿秀、阿回,他们跟阿妈曾经生死相共,他们待我胜过兄弟姊妹。阿妈走后,你们要像我一样待他们!你们能做得到吗?”她的目光从女婿身上逐次掠过,最后落到孙爱身上,“阿妈求你们答应我!”血溅荣木楼(2) 孙爱“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说:“母亲,孩儿凭灯火盟誓,一定不亏待他们,像你一样待他们!” “这就好了,阿妈谢谢你。你起来吧,阿妈就无牵挂了。”河东君又逐个地看着他们说,“你们回各自的房里去吧!” 他们都不肯离去。 “这个贼子、强盗!太可恶了!我们上官府告他去!”赵管突然愤怒地吼了起来。 “上官府告?”河东君摇摇头,真还是个孩子,太天真了!这样的对策她根本想都没去想过。且不说官官相护,假若钱横真的握有他们复国活动的佐证,这不等于是自我暴露?再者,她更不愿意抛头露面去跪到敌国知县的面前求其“明断”!她冷峻地看了一眼女婿说,“我们故国臣民,宁可站着死,也不可去跪求新朝权贵!” “难道我们就任他欺负?”赵管气得捶胸顿足。 “不!孩子,恶有恶报,日子未到,他自有应得的报应!你们都去歇息,明日钱横来索债,要用心接待,谦恭有礼!给族人办的酒宴,要丰盛。去吧,我要休息了!” 雨,越下越大,肆意地鞭笞着大地,抽打着窗下的芭蕉,发出擂鼓般的轰响,叫人想起千军万马的呼啸奔腾。 她突然感觉到这醉人的声响曾在梦中出现过。她移步窗口,想从雨幕中再次找到他们:卧子,存我,孙武功将军,葛嫩娘,太亲公……可是,她没能再见到他们。除了风雨的吼声,就是雨鞭在灯光下,闪射出剑刃似的寒光。 她想着等待她的明天,心里不觉升起一种凄然、遗憾、不甘,但又夹着那种隐隐的兴奋。不知在窗口伫立了多久,也不知何时睡上了床。窗口刚刚有了一点微亮,她就穿好了衣服。已没有了雨声,窗外的花木还笼罩在灰暗的雾气中。她备了谦益生前爱吃的果品,趁着灵堂清静,去做完了朝奠。回到卧室,吩咐阿秀去招呼少爷小姐两夫妇和阿贵夫妇共进早餐。 往昔他们都是分食的,今朝大家围在一起,谁个心里都像压着一块巨石样沉重,难以下咽。河东君破例地吃了块雪霁糕,还喝了一勺米粥,但他们心里都明白,她是为了宽慰他们。为了给他们鼓劲,她说:“你们不用害怕,欠债还钱,一切有我担着呢!”又小声地嘱咐了他们一番钱横和族人来了如何接待。 她回到荣木楼,从描金漆箱内拿出李待问那轴书条,她紧握条幅的轴头,猛力往外一抽,露出的是一柄寒光闪闪的剑,她用手在剑上轻轻抚摸一下,又拉开架势舞了两招,然后又插进条幅中,这是姚神武将军回赠的那柄染过敌血的剑,把它暗藏在李待问先生的书条中,是别有一番含意的。为便于她外出携带护身,经过她精心制作,伪装得很巧妙,剑柄露在外面,简直和轴头没有丝毫差异。她把它带到谦益书房,放进画箱中。她又敞开所有书箱画箱,让珍本书略露峥嵘。 不一会儿,楼下就有人禀报上来:“族长大人来了!” 河东君传话下去:“请到书房就坐。” 钱横急于得到谦益家珍贵收藏,又担心被他煽动来的族人碍了他的手脚,听说后堂备了酒席,就顺水推舟,让他们都跟着孙爱去饮酒,他独自跟着阿秀上了荣木楼谦益的书房。 遵照餐桌上河东君的嘱咐,阿秀把钱横引进书房后,就关上了楼梯门,下楼去了。 河东君客气地请钱横坐下,亲手上过茶,就指了下环室敞开的书画箱说:“都清理好了!”钱横的眼睛顿生异采,恨不能立即把它们吸进眼里,吞进腹中,为他所有。他急不可待地问:“书单呢?” “也抄写好了。借据你带来了吗?” “那当然!”钱横抿了抿嘴唇,捋了下八字须,从袖内抽出一把白米扇和一个封套,放在桌上说,“借据在此!” 河东君一眼就认出是她送给钱云的礼物,微笑着问:“如此借据吗?” “‘大丈夫以家食为羞,好男儿志在报国’,本大人养的独子受你的煽惑,白白送了性命,这还不能算作债据?”钱横将扇子往河东君面前一扔,“这个孽畜,背叛了老夫,死有余辜!本大人暂不追究此事,快拿书目来!” 河东君拿起扇子,目光沉落扇面,溅滴在上面的血浆早已干涸了,像生漆牢固地沾在字里行间,放射出永恒的光亮,她在心里说:“烈士,柳是要好好祭奠你的英灵!”她严肃地看着他,“义士的血,作不得债据!” 不知他做父亲的心可曾打过哆嗦。但钱横倒没有坚持己见,又从那只封套里抽出一张纸,摊开在桌面上。 谦益的笔迹,跃入她的眼帘,是他写给云间友人书信的副启。 “族尊大人,”河东君嘲弄地看着他说,“昔日钱万恭为此专程去过芙蓉山庄,可他一文跑腿的钱也未捞到!今日大人就能拿它换到一座金山?” 钱横成竹在胸,没争辩,也没反驳,从封套中再抽出一纸,不慌不忙地展开来,以抑扬顿挫的音调念着: 瑶岛神仙滴碧空, 奇才屈作女英雄。 文成五采争娲石, 笔擅千秋夺卫风。 曾把兵符生敌忾, 常持桴鼓佐军戎。 蛾眉剑侠非闲气, 闲气生成付令公。 “爱娘,此诗总能算得你谋反的佐证吧?”钱横得意地看着她,还故意叫她当年的名字。血溅荣木楼(3) 这首诗是钦敬她的海上义士投赠给她的,他从何而得呢?莫非是钱五抄下的?拜帖都经他手送上的。她不想再去多想,今日她得痛痛快快复仇。她以一种不在乎的气度回答说:“族长大人,柳是对此不感兴趣,只想忠告大人一句,总想毁灭他人的人,他自己必将被人毁灭之!” 钱横的眼睛没有离开过河东君仍然苗条的身材,此时突然发射出贼亮的光。他一手捻着胡须,一手得意地击着书案,作出一副多情善感的神态,转过话锋说:“爱娘,人生何处不相逢,本大人又和你单独在一起了!”他斜瞟她一眼,“这是我们第几次相聚?你也许早忘了!可本大人却记得很清楚。第一次在盛泽,你戏弄了我;第二次在府衙,你女扮男装又戏弄了我,与我订了中秋之约;第三次在白龙潭舟中,你再次戏弄了我,叫我在儿子面前威风扫地!也许是鬼差神使,叫我俩今又相聚在荣木楼。且看今日谁败在谁手里?”他神气地往椅背上一靠,狡黠地一笑,“哈哈……先胜不为胜,后胜才为雄!”他以一种猥琐的目光在河东君身上扫来扫去,“说实在话,你真乃人间尤物,二十多年过去了,风韵犹存。这身白色的孝服似羽化而登仙,更叫人神往、倾醉!” 河东君鄙视地看了他一眼,一个恶作剧的念头油然而生,何不再次戏弄戏弄他!她嫣然一笑,说:“想不到族尊大人还是个情种!不过,族长大人难道就不虑及柳是现在是你的婶娘、师母了吗?” “哈哈,婶娘、师母?杨爱娘在本大人的眼中只是一个美丽的妇人!”他兴奋得站了起来,看着河东君,“如何?这书斋多清静!就我们两个人!”他想着占有的痛快,想着报复的快感,不由得淫笑着向她走去。 河东君突然恣意地笑了起来。 钱横被她突然爆发的笑声惊得却步了。 河东君见状,突然停止了笑,逼视他说:“族长大人,柳是早就认识了你。银子、财宝、女人、权势、名誉、官爵你样样都想要。为了得到这些,你出卖社稷,出卖志士,出卖良心,昨日你是大明的名宦,今日你又是‘索虏’的新贵!但你却永远不想要廉耻,你那红袍下藏着的是一颗卑鄙险恶的黑心!” 钱横受到突然的反击,不由得后退一步,眼睛连眨几眨,忽然又嘲讽地一笑,以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说:“良心?廉耻?杨爱娘!本大人问你,你与那个打鱼的明来暗往,是何关系?绛云楼一炬,为何钱氏收藏没有尽毁?被朝廷追捕日久的黄宗羲为何扮作游方道人来见你?哼哼!”他冷笑一声,“本大人所握有的把柄,足以毁灭你和你往来的同党满门身家性命和全部家产,还要戮尸、掘坟、毁宅!钱牧斋这一支就要断绝烟火!当然碕,不说你也会知道,本大人还可为朝廷立一大功!”他傲慢地在室内踱起了圈,突然转过身,以盛气凌人的口气继续说:“当然也有另一种偿还办法,这就得看你杨爱娘的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人称你是巾帼才人,你会不知本大人所索要的交换代价?” 阿根来往于钱府,是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出现的。除了阿贵、阿娟、阿秀、阿回,就只有钱五知道。难道这也是他提供给钱横的?但他并不明白他们的真正关系,这点,河东君心里有把握。可那首投诗呢?突然,她想起了谦益去世那日钱五索扇的事,一定是因此怀恨在心,投向了仇家!她暗自叹息了一声。她强抑着心里的愤怒,故作气馁地说:“既然族长大人愿予小民一条生路,要何酬谢,请大人明示吧!” “哈哈!”钱横眉飞色舞,“一代才女,你心里明白得很!本大人是可以看在与族伯师生一场的情分上,私了这场官司的!” 河东君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柳是认输了。族尊大人,”她把书目递给他说,“先请过目。还要请族尊大人立个字据为证。” “不用不用,字据只会带来口实,引起麻烦!”钱横得到了书目,自以为主动权已握到他的手中,他连声拒绝着,“李存我那轴书还在吗?”他急不可待地向画箱走去。 远处滚过一阵低沉的雷声,多次出现在她梦中的浩荡王师,仿佛又出现在她眼前。张司马慷慨将头赠了故国,插在她心上那杆生命的旗倒了,是她该以生命去殉它的时候了!义士的剑在召唤她,缄默得太久的愤恨在心中化作了冲天的怒涛,用血肉之躯去填宗法之壑,去抗击人世间的丑恶,去殉苦难的国土和为它捐躯的忠义之士,这个时刻到了! 她抢前一步,霍地从画卷中抽出那口剑,直指钱横的胸膛,怒斥着:“钱横!伪君子!祸国殃民的败类!奸诈的小人!国恨家仇,柳如是今日要跟你清算!” 河东君这一行动,出乎钱横的意料,他的脸色突然吓得煞白。两眼惊恐地望着河东君,后退着,声音颤抖地说:“你……你……有话好说,……有话好……好说,别……” “哼!好说!你想拿我和复国志士的头颅去作你擢升的台阶,以为我会像你一样贪生怕死,为了苟且活命,出卖自己的灵魂。你错了!生命于人来说诚然可贵,可像奴隶那样活着,柳如是毫不稀罕!只有你这种人才甘愿像狗那样为着主子赏给你一块骨头活着!” 钱横见软求不行,就想以硬的来镇住她。他立住不动,突然大笑起来说:“你以为杀了我,你就可以逍遥法外?”他冷笑一声,“刑部会将你碎尸万段!如果,你放了我,本大人会既往不咎,忘记这一切。”血溅荣木楼(4) “哈哈哈……”河东君嘲讽地笑了,“你以为我会轻饶你?大明的江山都败在你们这些割天下以肥私的败类手里!我愿以生命作赌注,不会让你这个无耻之人活在世间,继续祸国殃民!”她把剑锋移近他的喉头,剑锋的微凉使钱横惊恐地往后退去,却被一只矮几绊倒了,他仰面倒在地板上,睁着死鱼般的眼睛,恐怖地盯着河东君手里的剑,哀求着:“别……我写……我写字据……” 河东君一声冷笑:“不用了!今日我不杀你,他日你必杀我和更多的忠义志士!今日,我要用你的血来祭奠你的儿子和死去的英烈!”她用力把剑刺进钱横的咽喉,乌黑的血立刻喷射出来。 河东君擦尽剑锋上的血,麻利地焚化了诗笺信稿和扇面。她提起大笔,想在墙上写下“大好河山,无我葬土,我死悬棺葬之”!可是,她在墙前默默立了片刻,却没有举起笔来,她握笔的手松了,笔坠落到地板上。她移步来到窗前。 十里虞山,风骤雨狂,它像一个仰卧的巨人,屈辱地忍受着风雨的肆虐。河东君仰天叹息:“可恨我只能杀死一个小人钱横,不能斩尽杀绝一切祸国贼子,赶走‘索虏’,收复我大明疆土!”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滚落下来,她喃喃自语着,“遗憾哪!遗憾!”她从容地举起剑放到颈上,用力一刎。 她斜倚在书箱上,睁着一双痛苦的眼睛眺望着虞山、尚湖、长江……洁白的孝服上,溅了点点殷红的血,她像是累了在歇息,又像是在思索…… 大雨如注,隆隆的雷声滚过黑墨般的天空,虞山的松涛在呼天抢地!天哭了。 时公元一六六四年,岁在甲辰。后记 我曾向读者许下诺言,为不见经传的巾帼才媛立传。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不管有多么曲折崎岖,不管有多么严峻险阻,我都将毫不懊悔地走下去。可在写这部传记小说时,心里多次涌起悔不该的念头,自觉选了一块难啃的骨头。我的主人公柳如是生活在明末清初的乱世,活动在东林复社上层名士之中,我不可能有那样的直接生活,只能间接去获取。由于清代多次禁书、毁版以及兵燹,散落在明清著作中关于她的记载,也随着灰飞烟灭了,尚存者也像一把沙子撒进汪洋大海之中。为了熟悉、理解那个时代,只得像大海捞针那样,在阅读中去搜寻散佚的一枝半叶。有时几十万字中也找不到有关她的只言片语。我苦苦经营了五个年头,四易其稿,仍不尽如人意,还有许多求而不得的遗憾。可我钟爱它,就像一个母亲钟爱多灾多难、先天不足的弱子那样,我希望读者能爱它,这是一个母亲的心。 欲让这位死了数百年的名女人立起来的心愿,发端于写作《画魂——张玉良传》之先。由于工作之便,我读了钱谦益的《初学集》、《有学集》,发现了柳如是下访半野堂时与他唱和的诗作。一下就倾倒了我。我便开始着意搜读有关她的文字。浙江省图书馆将他们庋藏的《柳如是尺牍》和她的诗集《戊寅草》、《湖上草》影印问世,我又被她清丽的辞章深深感动。但我并不知她传奇色彩很浓的身世。读了著名散文作家黄裳撰写的散文《关于柳如是》和《虞初新志》上的《柳夫人传》,对她有了个模糊印象,一个站立浓雾中的缥缈影子。但还不敢有写她的奢望。《画魂——张玉良传》出版后,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老师的关怀敦促下,才有了一试深浅之想。我的忘年师友金杏先生将他珍藏的陈寅恪教授撰写的《柳如是别传》送给我。那是陈教授历数十年研究这一人物的结晶,他不愧为柳夫人的异代知音。我反反复复读了数十遍,书都翻烂了,浓雾开始淡去,模糊的影像逐渐明晰了。继之,杭州大学周采泉先生赠寄了他撰写的《柳如是新证》一书,读后也获益匪浅。在沿着柳如是足迹的采访旅程中,又得到了苏州市文化局和常熟市文化局、文物管理处、图书馆的专家和同行的支持,他们将自己积累多年的资料、笔记无私地展示给我,这才坚定了我写柳如是传的决心。在这儿,我向无私地帮助过我、扶植过我的许多师长、友人致以诚挚的谢意! 在写作的苦役中,给我支持最多的是我的亲密伴侣丈夫程必。他不仅是第一读者、挑刺的批评者,还是出谋划策的参谋。他全力支持我钟爱的事业。在那些风雨交加的日子里,他是保护神,为我撑伞遮风挡雨,使我恶劣的心境逐复平缓;在磨难几乎要吞噬我的时候,是他给了我奋斗的勇气和力量。我每一部作品,都渗有他的心血,是我的,也是他的! 什么是人生?我常常思索这个问题。我认为,人生就是不停息地与命运搏斗!这和一艘船的诞生是为了和风浪搏斗一样。柳如是令我难忘和感动的正是她为追求独立自由与命运矢志不渝的搏斗。她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弱女子,可她凭着那颗不甘被奴役的心,临死还给封建势力一剑!她被邪恶势力吞噬了,作了封建祭坛上的牺牲品。可是,历史和文化不仅仅是胜利者们创造的,也有失败者的功绩。是败者和胜者共同创造了历史。河东君败而不输。 创作是在我心中完成的。它似河东君,又不似河东君。从始至终,我的心被一种求索独立自由的悲凉号子冲击着,她走过的路,经过我心灵的震颤和锻造,我已无法分清她和我了!它是我用生命的丝结就的茧。我写,不仅为歌颂美给人们带来欢乐,最重要的是希望揭示生活的真谛。我不能也没必要去为历史下结论,历史就是历史,真真实实镌刻在那里。我所钟爱的人物是个婉娈倚门、绸缪鼓瑟的女子,可她的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足以显示我民族坚强不屈、酷爱独立自由的伟大魂灵。此乃我意之所在。 一九八七年三月 ①钱肃涧辑《南忠记》“贡士黄公”条。 一炷奇香插心烧 只有芙蓉独自芳 ①见钱牧斋《初学集》东山酬和集。 ①圈禁:相当于现在的管制。 ①见《吴越诗选》中《雪翁诗集》。 ①钱牧斋《初学集》。 此物最相思 ①郏抡逵《虞山画志》柳隐条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