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名妓柳如是-15

谦益跌坐在地上,河东君痴呆地望着烈火。  绛云楼在燃烧中开始慢慢灰化。  除了这堆还在燃烧的绛云楼残骸,世界仿佛已死去了。突然,谦益哭出了声,那份凄婉有如母鹿失子的哀鸣,围在火边的人们,也禁不住呜咽,有如空谷哀鹿回音样凄冷。  河东君的目光迟钝了,模糊了。火焰中,她似乎看到了无数双熟悉的眼神,卧子的、存我的、黄毓祺的、孙临的、佛娘的、秋娘的、葛嫩娘的、悟尘的……许多许多,她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许多面影,有人在向她挥手,有人在向她微笑,连着他们朦胧身影的是无边浩瀚的大海,舟楫如林,向她驶来了,面前的火炬幻化成一面铺天盖地血红色大纛!她向着绛云楼焚化的火堆,长跪在地,她是在用心里的血默默地祭奠着英灵们!这绛云楼一炬,是她奉献在他们灵前的一炷心香!  她久久趴伏在地上,像一块石头。阿娟靠着她跪下了,阿秀在她的另一边跪下了,阿贵跪下了,仆妇们也都一个个地跪下了。  木头和砖瓦燃烧的噼剥之声减弱了,启明星出现在东方的天际,半野堂上空的红晕和烟云也慢慢消散了,黎明前的黑暗像一张密网样撒开了!绛云楼的躯体就要燃尽了。  河东君这才用力支撑起被悲痛压僵硬了的身躯,望着余烬。在心里哭诉着:“我的书城,饶恕我吧!”只有芙蓉独自芳(1)  绛云楼在一夜之间化作了灰烬,震撼了江南,人们无不为之叹息,猜度着失火的原因。知县立即派人来查询,半野堂中人一致说,夜半起火,想是灯烛不慎所致。查询也就不了了之。久病在床的陈夫人,惊恐之下,去世了。按照预定的计划,谦益和朱姨太搬回老宅,与孙爱同住,曾跟随谦益去京的小丫头阿灵,仍留在他身边侍候他。河东君去三十里外的白泖芙蓉山庄。  芙蓉山庄是谦益舅家顾氏的产业。顾氏的远祖细二,是宋末的一个有气节的高士,他拒绝元朝廷授给的高官厚禄,来到这偏僻地方耕隐。他在庄堤上遍植芙蓉,这个庄院就有了芙蓉山庄的雅称了。后来,谦益的舅舅在园中种了两株红豆树。从此红豆就取代了芙蓉。  船伯已去世了。河东君携着女儿、阿秀、钱回、阿娟夫妇和他们的幼子阿宝,同住在此,很快就与东南沿海义师和永历小朝廷联系上了。  由于瞿式耜的保荐,永历任钱谦益为东阁大学士,遣人送来诏书。重新受到故国主上的信任,谦益感动不已,当即挥笔写下了《庚寅人日寄内二首》,让阿贵带给河东君。河东君被他的南枝越鸟之思、东京梦华之感深深触动了,立即和诗祝贺:  春风习习转江城,  人日于人倍有情。  …………  新月半轮灯乍穗,  为君酹酒祝长庚。  …………①  河东君在诗中借“佛日”以指永历,借“人日”以指“索虏”。喻永历为继日的明星,像半轮新月那样悬挂天空,它将驱去长夜的黑暗,“索虏”将亡。对明室的中兴满怀希望。  可是,次年(永历五年,顺治八年)敌军就血洗了舟山,义军的许多将领战死,张名振、张煌言奉鲁王逃到闽海。郑成功从厦门迎接鲁王到金门。  谦益未能去成梧州。  被压迫的人民是不甘屈服的。顺治九年,郑成功命令张名振率师北进,军到金堂时,全军将士,遥望舟山,祭奠死难者,将士无不痛哭涕零。他们一鼓作气,攻下了崇明岛。  顺治十年,名振、煌言向长江进军,大败敌军于崇明平沙洋。继之,张名振攻占了镇江,收复了仪征。  江南百姓,欢欣鼓舞,海上和陆上的一切复明力量,在胜利有望的形势下集结,以郑成功为首的复国大军正在筹划一次大规模的决定性的进攻,企图一举收复大江南北广阔国土。芙蓉山庄成了一个往来频繁的秘密联络点,接送着往来海上客人。  这年秋天,霜下得早,芙蓉却开得特别欢,绕池的花朵,就像一张张孩子们欢乐的笑脸。风动池水,漾起圈圈彩浪,像是朝云落在倒映的池岸上。河东君常常徘徊在芙蓉树下,期待着海上朋友给她带来好消息。她老喜欢凝视着满枝头的芙蓉,审视着它们肤色的演变,白皙的面上轻荡起一抹粉红,色泽逐渐加深,变作了殷红的胭脂色。她越来越变得相信因果和征兆了,她从芙蓉色彩的变化中得到了某种安慰和鼓舞,不觉联想到关于芙蓉的那个古老的传说。  很早很早以前,有位名唤胡勇的青年经过一个池塘边,发现一个孩子掉进了水里,他跳进水中,救出了孩子,而自己,却被塘水夺去了生命。后来,就在他跳水的岸边,长出了一丛占尽秋光的花枝。人们为了纪念他,就取他名字胡勇的谐音,把这种花取名曰芙蓉。  河东君走出芙蓉林,来到庭院中。落叶在她脚下发出痛苦的呻吟。香枫、梧桐、红豆树的叶子,也只有少数的顽强者赖在枝头,不肯离去。惟有芙蓉,却在黄昏夕照里,灼灼醉人。苏东波的诗流,涌上了她的心头,她默默念了两句他赞芙蓉的诗:  千林扫作一番黄,  只有芙蓉独自芳!  浮想的翅膀又伸向了远方,她想起了海上和广西用生命和鲜血为社稷而战的英雄们!又想到被清廷追捕得东逃西藏的友人黄宗羲,他在谦益处藏了数日,现又不知流亡到何处了!还有刚刚从她这里离去的白耷山人阎古古,他们,能逃脱敌人的追捕吗?她深为他们的安全忧虑。  她又走进了芙蓉林。她觉得它们跟她的心是那么贴近,一脉相通。她绕池一圈,逐棵地抚慰着,思念着远在千里之遥的同胞。  “夫人,来客了。”  阿贵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后。  河东君转身问道:“谁?在哪里?”  “顾相公。在客厅。”  河东君奇怪自己的步子变得这么轻捷,脚底像有股轻风把她向客厅方向推去。  “顾相公还带了位生客。”阿贵跟在后面补充着。  “噢!是吗?”河东君应着推开了客厅的门。  阿秀正在侍候客人用茶。  他们行过宾主之礼,顾苓就给她介绍他的同伴:“这位义士从澳南来。商号的人把他送到我家。他要亲见夫人。”  澳南?不就是广西腹地吗?难道是稼轩派来的?她又惊又喜,来不及寒暄就直截了当地问道:“请问义士,那边的情势如何?瞿大人好吗?”  那人的头沉重地耷拉下去。  河东君从他的神色中意识到发生了不幸之事,她刚刚才听到桂林失陷,桂王逃往了云南昆明的消息,但稼轩如何,还不得而知,她急切地问道:“请义士直言相告,我那儿媳无时不在等待她祖父的消息。”只有芙蓉独自芳(2)  那人仍然低垂着头,没有立即回答,伸手解开棉衣扣子,掀开大襟,撕开贴边,伸进去两个手指。  河东君和顾苓的视线紧紧跟踪着他那哆嗦得不听使唤的两个指头。  他好不容易夹出个折叠成长方形的纸块,递到河东君面前说:“我是狱卒,奉命看守瞿兵部大人和张司马大人,两位大人的浩然正气令小人敬佩。我答应冒死为他们保存好诗稿,转交给钱大人。”  河东君立刻展开诗稿,《浩气吟》三个蝇头小楷,最先跳进她的眼帘,她不敢读下去,也不愿相信这会是真的,轻声问道?押“瞿大人殉国了?”  “嗯。”那狱卒沉痛地应了一声说,“叛将孔有德攻陷桂林,瞿大人端坐署中不肯走,张同敞司马从江东特地赶来要求与他一同殉国。他们在桂王的清江殿上,痛斥了前来劝降的孔有德。孔有德恼羞成怒,张司马的手臂当即被砍去。他俩同禁于我处,坚贞不屈,纸上写的就是他俩唱和的《浩气吟》和《绝命词》。”  河东君肃然地默默诵着,三十八首《浩气吟》,惊鬼神,泣天地,字字作金石裂帛之声。她的眼前陡地出现了稼轩和他们唱和在绛云楼的情景,倏然间,这景象又换成了他昂首挺立在刑场上,吟诵绝命词的剪影,她仿佛听到了他的吟哦之声:  从容待死与城亡,  千古忠臣自主张;  三百年来恩泽久,  头丝犹带满头香。  两行清泪挂在河东君苍白的面颊上。她把诗稿递给顾苓。  稼轩遇难的消息,使顾苓同样悲痛。他们有共师之谊,他一向敬重他的为人。读完他的遗诗,更被他的浩然正气所感动,当即决定要把女儿嫁给他至今无人敢与之联姻的幼子。  河东君为顾苓此举所激动,当下就表示:“我愿为你去提亲。”  “谢谢夫人!”顾苓把诗稿递回到她手里说,“为了表示我的真诚,我这就亲自去瞿府登门求亲,拟定吉日良辰,亲自送小女上门。”  “太亲公在天之灵有所慰藉!”河东君感慨地说,“我看,稼轩遇难之事,暂不能让他们知道。”  顾苓点点头说:“此事得瞒住他们。”  这时,那位义士也站起来要告辞,河东君挽留不住,送了他一些银两做盘缠。  他们走后,河东君再次展开诗稿。重读起来,她再次被他们壮怀激烈的诗篇、视死如归的浩然正气鼓舞着、激励着,她浑身都被激发得奋然了!她从如此之多甘愿以身酬国的英雄身上,看到了社稷的希望,有如此众多不怕死的臣民,大明是不会亡的,华夏是不可倾覆的!她为有稼轩这样有气节的友人和亲戚感到欣慰、自豪,今后应加倍地爱护她的儿媳妇。  她得尽一切努力,将不愿留下姓名的义士冒着生命危险保存、又跋涉万水千山送来的诗章收藏好,让它们流传播世,激励后人。  她刚刚把它送进密室,阿秀就来通报说:“阿根来了。”  阿根交给她一只蜡丸,说:“国姓爷派我送给夫人的。”他只喝了一杯茶,就站起身来,“我还要到别处去,过几天还要来的。夫人多保重!”  送走了阿根,河东君迫不及待地剥开蜡丸,国姓爷郑成功给了他们两个任务。  第二天,她遣人去接来了谦益,由于梁慎可尽力疏通,解脱,刑部已对他取消了圈禁①。河东君先给他看了瞿稼轩的诗章。谦益不忍卒读,每一个字对他来说都是一把利剑,直插在他的心中。这不仅是失去了一个得意门生、友人和太亲家,而是对自己曾经失节的羞愧!他老泪纵横,索来纸笔,为《浩气吟》作了序。  ……其人为宇宙之真元气,其诗则古今之大文章,吐词而神鬼胥惊,摇笔而星河如覆,况写流连警跸,沉痛封提,死不忘君,没而犹视,人言天荒地老,斯恨何穷!……庸表汗清,长留碧血,呜呼!八百三十纪之算,鸿朗庄严;一千一百字之章,钟鼎铭勒!……  河东君默默地随着他飞舞的笔端默念着,待他写完,说:“流泪是没有用的,稼轩希望的不是泪水,他需要的是复仇,收复失去的国土!国姓爷…”她的声音小了下去,把从蜡丸里取出的纸头放到灯下。  谦益立即就着灯光看着。看完,将它伸向了灯焰,纸头卷缩了,化成了一片灰烬。他默默地靠到椅背上,苦苦思索。  大木要求他借探亲访友作掩护,去联络故旧,争取更多的人参加复国活动。他并非惧怕自身的安危,他虽未去成广西,但他已接受了永历的封任,早在为复国活动。他害怕的是故旧对他的冷漠和不信任。他是降臣,他在他们中的声望早已随着可耻的失节失去了!气节是一个人的灵魂、脊梁,而他已失去了它,他在关键的时刻丧失了它,虽然现在他愿以肉体的生命去换回失去的气节,可是,能够换得回来吗?那失去了的清白名声,有如一块白练沾上了墨汁,怎么洗也洗不掉!失足后悔恨的痛苦像一条带刺的锁链,紧紧捆绑着他!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他是降臣,谁还会相信他的痛悔呢?谁会相信他的行动是接受大木的派遣呢?也许故旧还会将他视作奸细呢!  他默默地让这种痛苦咬啃着他的心!不觉中,他的视线又落到大木短简化作的灰烬上,心、眼仿佛突然感到了它的微温,大木没有鄙弃他,永历仍然信赖他,太仲谅解了他。正因为大木相信他,才委他以如此重任。他能推辞吗?不能。要取得故旧的信任,只有用自己的行动去证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望着河东君说:“我今天就动身去松江。你的担子比我的还重,可得特别小心哪!”只有芙蓉独自芳(3)  谦益所指的担子,就是国姓爷给河东君的另一任务。他指令河东君将海上需要的物资从苏州五大商号运到芙蓉山庄,再从芙蓉山庄转运到海上。河东君胸有成竹,回答说:“我们一道起程!”  岁月像条无声的河,一下就滑走了六个春秋,岁次已进入己亥(时永历十三年,顺治十六年)年了。八月上旬,河东君夫妇乘船,从芙蓉山庄的白泖港出发,去崇明岛会晤郑成功。  六年哪,六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六年只是短暂的一刹那,眨眼即逝,可对于为复国斗争奔走的他们则是个漫长的岁月。  谦益以访友和游览为名,先后去过金华、崇明、松江、江浙各地,往来于南京和苏杭之间,为盼望已久的大规模反攻联络力量,组织援助。河东君则以贵妇人的身份,进出于苏州的绫罗、绸缎、湖丝、洋货等商行中,以购货为名,运走物资和银两。  六年哪,六年,他们无时不像游走在刀刃上那样提心吊胆,度日如年。  去年冬天,谦益刚从徽州回到芙蓉山庄,天空就开始飘雪了,能赶在大雪封山前赶回家来,使河东君少去了许多牵挂。她高兴地迎上他说:“是尚书会神机妙算,还是这天是我们的天?”  谦益望着灰扑扑的天空笑着说:“老天助我也!”  转瞬间大雪像鹅绒似的奔涌下来,一夜间就掩盖了村庄和田畴,有如天公织就的一张硕大无垠的洁白绒毯,覆盖着大地!惟有白泖河,像一条青龙,游戏在鹅绒毯上。河东君和谦益围在客厅的炭火旁,欣赏着雪景,商讨着下一步的活动。  绕池的芙蓉有如琼枝玉雕,倒映在池水中,别有—种情趣,两株红豆树,像两尊撑着玉伞的巨人。宇宙几乎洁白得一尘不染,河东君那历尽人间忧患和苦难的心,仿佛在倏然间让雪野浸溶了,变得像瑞雪一样纯净、洁白,她遐想着……  “夫人,”阿秀一直站在窗前,她指着越来越近的黑影对河东君说,“你看!有客人来了!”  河东君起身来到阿秀身边,向她所指方向望去,她的心咯噔了一下,认出是她不想见的人,刚才雪景在她心里所产生的净化作用,倏然消逝了。雪毯仿佛成了肮脏大地的一张虚伪的皮,掩盖了一切腐朽和污泥浊水。那个愈来愈近的人影,好像是雪毯下爬出的幽灵,窥视着他们。三十里雪路,来干什么?也许这条猎狗是来探察牧公雪天可在庄上?或者怀着别的阴险目的!这种人不会给他们带来好事的。  她转身走近谦益说:“你那得意门生派他的走狗来了,可得当心点!”说着就往内室走了。  钱万恭进门就向谦益施礼说:“太史公,久违了!”  谦益欠了下身,没有站起来,说:“请坐,大雪封路,难得有朋自远方来访。沏茶来!”  “孝三受都御史大人所遣,来问候太史公。”  “多谢都御史大人的美意,老朽贱体还算健康。”  “太史公腿脚一向硬朗,还是酷爱奔波游览山川?”钱万恭的脸型虽然有些像一把瓦刀,可两颊却很丰腴,他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谦益的眼睛。  谦益心里那根敏感的弦被触了一下,他觉得钱万恭话中有话,莫不是有人对他探亲访友产生了疑惑?他作出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捋着胡须说:“所言极是。大凡人一上了年岁,感到来日无多,故而特别怀旧。对山川名胜,也有一种惜恋之情!”  “太史公,”钱万恭讨好似的说,“外间可不如此体念公之心情碕!劝公还是在家多多养息,以免引起非议。”  钱横的嘴脸,早在他从金陵狱中出来时就已看清了,他曾为自己不能辨人而痛苦过很长时间,但他又不能同他撕破脸皮,还得与之周旋。仅仅只和钱万恭交谈了数语,他就品出了来者的用心了。他回答说:“老朽游山玩水,偷闲余生,有何非议的?君子心怀坦荡,身正何惧影斜!不过,孝三兄的美意,谦益万分感激。”  “此乃玉琳公的意思!”钱万恭嘿嘿一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都御史大人不忘太史公教诲之恩,无时不为公的安危担心,特遣孝三来向公透露一个消息!”  谦益不停地捋着胡须,故作得意欣慰之色,扬起脸望着钱万恭问:“哦!有好消息?”  “县台大人呈上去一份密件,有人检举太史公假借游山玩水图谋反叛!玉琳公正为此焦急不安,有心为太史公开脱,但又苦于不知其间原委虚实,特派我前来与公面商,该做如何处置为善?”  谦益明白这是钱横勾结知县想再次陷害于他。他愤慨地站起来大声说:“探亲访友,游览名胜山川,不仅文人所好,亦是老者所求。图谋反叛,纯属凭空诬陷!”  “太史公,请息怒,我的话还没说完呢!”钱万恭的脸上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得意之色,“据说知县大人手里收有公的两封书札……”  书札,谦益大半生写过无数的书札。凭他的记忆,他所写之信,用词遣句,极为谨慎。不过,莫须有的文字狱并不鲜闻,要从鸡蛋里找骨头有何不可?他想起了黄案的牵连,又想起了往昔几起牢狱之灾,忽然间,仿佛听到了刑房传出的哀号,突感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插进他的指头,他的脸色陡地变了,他的声音不觉也有些哆嗦了,喃喃地说:“书札……书札……”只有芙蓉独自芳(4)  河东君掀开门帘,神态自若地走进来,把一沓书信放到谦益手里说:“牧翁!是要这些书札吗?”  谦益一愣,见她拿出的都是当朝显贵给他的求文书信,猛然间明白了河东君的用意,立即回答说:“正是!正是!”他把它们放到钱万恭的面前说:“我为他们回复的书札太多了!把这些也拿去转给知县大人明断吧!”  钱万恭一看,瞠目结舌了,摆在他面前的信,是当朝显贵洪承畴、梁慎可、马进宝诸公的亲笔书翰!他没有想到,钱谦益还有如此过硬的靠山。但他是一个老练狡诈的人,一个哈哈就掩饰了他的窘迫,连声说:“难得,难得!孝三大开了眼界!不想太史公还与当朝这些大老往还!请收起,请收起!”  河东君却坚持说:“还是请带上吧!诸名公处,让牧公致函去说明原委,请诸公今后不要再来书札,以免……”  钱万恭立即将书信恭敬地捧到河东君面前打断她的话说:“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太史公与诸公大老书翰往还,府、县都添光彩,怎敢阻止通讯咧!不敢,不敢!”  河东君暗自笑了。她深知地方俗吏的可鄙心理,卑下、畏势而又贪婪,一心向往权势,钻营升擢,又很少见过大阵势,她才突然灵机一动,想到借用他同显贵交往这张虎皮来保护自己。谦益虽早已辞官在家,但他的文名仍然受到器重,当今显贵无不为装点门面,求过文章。为了生存和活动方便,谦益也不得不应酬权势,为他们寿筵喜庆奉上一篇序、赞之类。想不到在此紧急关头,倒救了自己一下!  河东君冷笑着对钱万恭说:“牧公交谊甚广,上自王公贵族,下至门生儒士,就是玉琳君不也时与牧公有书信往来吗?还是把它带去吧,让玉琳君交给县台大人审阅一下不是更放心些吗?这反叛罪名,我们可担当不起呀!”  钱万恭站起来,向谦益躬身致礼说:“太史公,请别介意,都御史大人遣孝三来完全是出于一片善意,太史公的交游满朝野,故旧之间还能没有鱼雁往还吗?孝三回去禀明都御史大人,让给知县打个招呼。”他往后退去,还连声说,“太史公,告辞了!”  河东君及时上书梁慎可母亲,请求深得新朝皇上宠信的梁慎可保护,周知县很快受到参劾,削职回乡了。而钱横因为有亲王为后盾,仍官居高位。不过,他已失去了任他操纵的地头蛇、打手,也就收敛了许多。不然,他们哪敢去探望延平王呢!  这是一个没有星光的夜,水天难分,一片漆黑,惟有水声回响在天地之间。此行虽然经过周密筹划,他们的心弦仍然绷得很紧,那一次一次泼向船头的涛声,也会引起他们心的剧烈嘶鸣。若是被敌人发现,那将不可收拾。  谦益忆起三年前的往事。他接受河东君的嘱托,曾去金门见郑成功。那时,他愧恨交加,对门生给予的信赖感激涕零。当时成功安慰他说:“座师,过去之事已成为历史,朝廷君臣对此事也已表示了体谅。”他说到这儿停了一下,以同情目光看了他一眼,“座师冒着性命和家庭覆灭的危险,东奔西走,也已向世人证实了你的痛悔,老师何必过于担忧,郁郁终日!”  谦益心情沉重地长叹了一声,摆了下头说:“贤契,非老朽自寻烦恼,世人的冷眼叫我总疑惑其视我为奸细。真乃一失足成千古恨哪!此恨何时休,此恨何时了哇!”他流淌着老泪。  “学生深明座师的处境!”  现在想起这一席对话,他心里还热热的。  自那次与成功晤见后,他开始试用自己的行动来洗刷自己失节的耻辱,他记得魏耕那首《欲谒虞山钱大宗伯,途中书怀先寄柬呈览》的诗:  前岁纵横计不成,  仰天大笑还振缨。  授书恰思下邳去,  采药乃向玉山行。①  那诗,给了他很大的安慰和鼓舞,他并非像他所想像的那样,为遗民所不齿。魏耕在与山阴祁氏兄弟破家抗清失败后,还远道来同他商讨复兴方略。他仍受到遗民的信赖,他的心舒坦得多了!他这才有了足够的勇气利用降臣身份的方便作掩护,来往于东南各地。在河东君和黄宗羲的鼓励下,冒着很大的危险,两次去游说金华、松江提督马进宝,劝他倒戈,站到复明力量这边来。这是很要些机智和胆量的。今天,复明形势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张煌言舟师已占据了镇江,郑成功据守崇明岛。沦陷在敌蹄下为奴的百姓,热切地盼望王师打过来。他们此行的心情是既激荡又复杂。  初八日的清晨,他们到达了崇明岛。太阳像只烧红的铜盘,颤颤抖抖地从东海里爬了起来,一片鱼鳞似的朝霞像—片彩帆,从天边向崇明的上空浮来。仿佛有人在召唤它们,为泊满江面的舟师助威。他们仿佛是走进了另一个天地,心田顿时就像鼓满了暖风的船帆。  大木将军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他在虞山就读时,常与河东君讨论社稷大事,唱酬诗词,他一直很敬重河东君。南都事变后,她不顾身家性命,尽其所能,支持复兴社稷,把自己和社稷的命运紧密联结在一起,她早已从名姝、才女变成了一个意志坚定、有胆有识的复国志士了!一个从平康里走出来的女子,能有如此的气节和勇敢精神,使他敬佩不已。他慨叹地对河东君说:“君乃真正的巾帼英豪!你的英雄豪气非寻常男子可比。”只有芙蓉独自芳(5)  河东君却笑了起来说:“国姓爷,社稷不能独属于你们男子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匹妇亦有责呀!”  郑成功肃然地说:“国土沦亡,自古皆为男子之耻辱,作为一个国士,不能保住疆土,不能保护好自己的母亲、妻子、姐妹、儿女,又有何面目称国士!”他痛苦地长叹一声,“匹妇有责,叫我等怎不汗颜哪!”他说着走向窗口,面对着汹涌的大江,心里不觉掀起了涌天的狂涛,微黑的脸颊激动得通红。他突然转过身向着河东君和默默无语坐在一旁的谦益,说,“收复中原之后,成功再访虞山。”他留谦益夫妇在崇明逗留了两日。  他们临行前,去向成功辞行,谦益把他夜来写的—首诗,赠给他。成功默吟着:  水击风抟山外山,  前期语尽一杯间。  …………①  郑成功很理解他的心情,他斥退左右,对老师说,事成,迎他入朝;万一事败,他将接他们到海上。他亲自把他们送上船说:“座师大人,在虞山等着学生!”此物最相思(1)  红豆,又名相思子。  自有了王维那首“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的千古绝唱,它那红如丹砂的艳丽色彩,更引人们神往了。人们取它相思之意,将它作为思念的象征。芙蓉山庄的红豆树,在它间歇了十多年的花期后,奇迹般地发花满枝了。立在树下仰观,有如无数的白色粉蝶,飞落在殷红的嫩茎上,散发出辛洌的芳香,朝阳中,清露晨流,引入陶醉。  河东君按捺不下心里的激动,以为这种奇观兆示着复兴大业的辉煌前景,曾将红豆发花一事告慰过成功,成功亦为这个好兆头兴奋。他们告别了成功,回到芙蓉山庄的时候,红豆树的羽状叶子已经丹黄如枫了。那串串荚实,也已由碧绿转为黄褐色了,即将咧嘴欢笑,吐出红玛瑙似的子实。她盼望它的子实快快成熟!她有种预感,它那殷红的子实联系着王师的胜利。  令人鼓舞的消息不断传来:  延平王郑成功攻克了镇江,直抵南京。  兵部侍郎张煌言率所部先驱克复芜湖。芜湖父老百姓,扶杖执香,担酒牵羊,犒劳王师。  煌言在芜湖兵分数路:一军出溧阳、广德;一军镇池州,截长江上游;一军往和州,以固采石;一军入宁国,以图徽州。  在很短的时间内,大江南北的二十个县相率响应,庐州、凤阳也都送款支援,义军扩充到二十二万多人。  每得知大军克复—座城池,河东君就亲自采撷一颗红豆,掩好门窗,搬出那只收藏着稼轩与陈卧子诗稿、存我手书的描金漆箱,恭恭敬敬将那颗艳丽如血的相思子放进去。亲手点燃一束香,奉献在漆箱前,跪拜着把胜利的消息告慰他们,祈祷他们的英灵得以安息。喜讯几乎是每天都有,她百听不烦,心里躁动着兴奋,掩饰不住欣喜的目光,青春的活力倏然之间又来到她身上,她突然变得年轻了,期待着王师快点收复中原大地,延平王重访半野堂。她将重建绛云楼,和江南士子重温诗酒旧梦。  可是,形势在一天之间发生了突变。煌言正准备去徽州的时候,郑成功在南京遭到了敌军的突然袭击,溃退了!清军总督郎廷佐扼住了煌言的退路,他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他不得已只好决定改变路线,率师改道江西。刚到铜陵,又遇敌将梁化凤,被他击败。魏耕邀请煌言去英、霍山区,组织力量准备再战。煌言起兵向英山进发,才到无为,敌骑追至,士卒尽散。煌言只身突围,茫茫无所归。投奔友人不遇,幸巧在江上遇到一位老人,他认出了煌言,敬佩他的忠义,请到家中,隐藏数日,又亲自送他过江到东流,指引他走建德祈门乱山中去海上。煌言拖着被疟疾折磨的沉重身躯,第二年才回到海滨召州。  随着海师进军的失败,血海之灾顷刻间降落到支持过海师的百姓和缙绅头上。成功遭偷袭仓皇退师,没有来得及实现接走谦益夫妇的诺言。谦益整日担惊受怕,惶恐不安。  顺治十八年(永历十五年,岁在辛丑,公元一六六一年),桂王在缅甸被缅酋捕捉,引渡到云南,被杀害了。  明朝最后一个皇帝死了,这对于明代遗民来说,是个致命的打击。  谦益听到这个消息,长跪在地,呜呜哀号:“完了!完了!”  河东君虽然难受,但她没有哭,她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大厦倾塌,大多是因为主梁自腐所致,葬送国家前途命运的就是那些无能而又贪婪的君主。她与谦益的认识不同,她赞同孟子的“君为轻,社稷为重”的观点,桂王死了还有意在复兴社稷的百姓、遗民,复兴的力量并未完结。她安慰谦益说:“尚书公不要过于悲伤,也不要因此绝望。对于百姓臣民来说,君可以没有,但国不能没有,我们还有复国的希望!”  谦益绝望地摇着头,他那魁伟的身躯,突然间萎缩了。沉重的痛苦使他的眼睑无力地坠下来,他衰竭得变成了另一个人。他说:“一切都完了,我们留在这里还有何用!收拾收拾,明日就搬回虞山,回老宅去住吧!”  河东君没有表示可否,她将他扶上卧榻说:“你休息吧!今日不谈此事。”  谦益拉住河东君的手不放,哭着说:“河东君,此乃天意,明朝的气数已尽,不是我等能够挽回的。”  河东君默然地抽出了手,回到自己的书房。  这一夜,她没有合眼。她又抱出那只描金漆箱,跪在它面前,奠祭了一番。难道烈士的鲜血就这样白流了?难道义士的性命就白掷了!不,南方,国姓爷还在奋斗,张司马煌言将军还在集结力量,他们不会就此罢休的!百姓是不甘愿做亡国奴的!暂时的失利算得了什么?忽然间,透过闪烁的灯焰,她好像看到了一只鸟,衔着山石往海上飞去!她全身也随之振奋起来,情不自禁地呼喊着:“精卫!”精卫,它只是一只小鸟,但有决心衔石填平东海,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就不能夺回失去的土地吗?不能就此认输,不能!她一生奋斗,就为的是不做奴婢,她能甘心做亡国奴吗?她又面南跪下,在心底默默地呼唤着:“海师!回来呀!海师!来解救我们吧!海师!可别忘了在异族统治下的奴隶呀!”  她听到了大海的咆哮!  “不能绝望,我们还有希望,我们不能离开这儿,我要在这里等待他们,迎接他们回来!”此物最相思(2)  她站起身来,坐到书桌前,她已在心中拟就了一联,铺开洁白的宣纸,饱蘸墨汁,书出了上联:“日毂行天沦左界”,接着在另一张纸上书出了下联:“地机激水卷东溟”。又在上联首题上:“望海楼”。  这楼,是河东君心坎上的楼,是盼望成功海师再来的楼!  第二天早晨,她将这副书联拿给谦益看,希望他从绝望中立起来,留下来,同她一道等待海师。  谦益读后,久久沉思不语。他深悉此联之意。“日”为帝王象征,也代表着国家的命运,用一个“沦”字,隐隐道出了悲天悯人的沉痛呼吁。“左界”,出自谢庄《月赋》“斜汉左界”,“左界东也”。自建州崛起,明室江山沦为左界已非一日,只恨己身不能挥戈挽日,眼看着“日毂行天”!江山虽好,非我之土也!  谦益长叹一声,深有同感。  下联,牧斋深知为望海的主旨。“地机”即是“地轴”,秋水伊人,天涯望断,望什么呢?“激水卷东溟”是也!寄殷望于成功的海师啊!  谦益垂下头,两颗老泪,滚出了深陷的眼窝,滴落在书联上。泪水漾开去,洇湿了铜钱大的一块。他深深敬佩河东君的精卫填海、屈子怀沙、义愤孤忠的精神。可是,他老了,疲倦了!对世间的一切都厌倦了!看透了!  他放下书联,久久地紧闭着双目。  河东君默默地将书联折叠起来,期待谦益能改变主意。  可是,他没有言语,就那么无声地坐着。好久好久,他缓缓地说:“先帝倡导以儒治国,以佛治心。仕则行礼教,退则学佛以自修。自早年归田后,我一直笃信佛法,今朝才得以脱离红尘,决意献身佛前!”他睁开眼睛,向板壁上望着,继续说,“夫人,派人给我备好衲衣,我将回老宅做个不出家的佛门弟子,了此残生。”他这才把视线投向河东君,“老夫尊重你的意愿,继续等待海师!”  河东君知道再劝也无用,只得成全他,派阿贵送他回了老宅。  岁月难熬,河东君的额上留下了它走过的深深足印,她的意志也被磨练得更为坚强了!可是,她所期待的海师仍然杳无音讯,再也没有见到过阿根的影子和行色匆匆的陌生客人。她好久没有得到海上的消息,惟有梦中的海涛声,才给她一点慰藉。她在孤寂、焦虑和期待中熬到了康熙二年。  到哪儿去寻找他们呢?苏州的商号随着海师的败退关闭了;顾苓与瞿府联姻,引起了官府的注意,他的行动已不大自由,即便来了,也不能带给她海上讯息。突然间,她想到了秋娘。  犒军回来的路上,遇大风,巧遇她于尼庵。她已不再是过去的秋娘了,而是一个身着灰色僧衣法号空尘的老尼。  秋娘留她歇息在她房中。她很想向她一倾别后之情,可她却迟迟没有回房,她就出门去寻秋娘。  风小多了。月亮吐出了淡泊的薄光,像轻傅的一层铅粉。院内阒寂。没有见到秋娘,却听到一个低低的男音在说话。她惊觉起来,在这荒野古庙,什么不测的事端都会发生。她警惕地将身子贴到墙上,慢慢向窗口移去。  窗外,有棵桂树,说话声就从那里传来。  她屏息倾听。  “这两天会有一些人来进香,师太就把这印好的签语给他们。”还是那个男声。  “还要贫尼做些什么?”那是秋娘的声音。  “柴火若还充足,就劳师太为义士炒点干粮。”  “尽管送来。”  “也许她还与海上有联系!”她心里闪现了一线希望之光。  她唤来了阿贵和钱回,对他们说:“我想去青浦庵堂还愿,那次大风借宿时许的。”  阿贵面有难色,结巴地说:“路上不好走,朝廷有迁界令,来往行人搜查很严。”  河东君固执地说:“我们是去给佛爷还愿,要搜查就让他们搜查好了!怕什么?”  阿贵没有再说什么。阿娟备齐了香烛纸钱,他们就出发了。来到青浦,面目全非,他们怎么也寻不着去那座庵堂的路。还是阿秀记性好,认出了当年系船的柳树桩。  他们将船停靠在原来系船的地方,河东君带着阿秀凭记忆拎着香篮踏上了坡道。  面前的景象使她们止步了,庵堂已荡然无存,惟有碎瓦断砖,栏栅隐卧在菁蒿和野艾丛中。它毁于何年,无从得知。岁月的风雨已磨蚀了它的伤口,看不出它死于烈焰还是风暴。河东君没有眼泪,没有悲伤,这些年风云突变、生离死别的痛苦她经受得太多了!带来的香烛祭品正好奉献给秋娘。  她们在废墟前摆好祭品,点燃了香烛纸钱。河东君向着乱石蒿丛跪拜下去,她的两手紧紧抓着草皮和泥土,亲吻着地面,仿佛她搂着的就是秋娘,像三十年前那样搂抱着她!那个情景,她终生珍爱,永志不忘!秋娘无价地给了她身体的自由,鼓励她去寻找新的生活,追求人生的独立。而她自己为了她,却抛弃了人间的生活,投身到佛的怀抱。此恩此德,她将因没有来得及酬答而抱恨终生!空尘师,我的秋娘!你是随佛升天了还是随义军去了海上?  没有找到秋娘,也没探听到海师的讯息,河东君怅惘地回到芙蓉山庄。一进家,阿娟就悄声告诉她,她走后,门上来了个化缘的和尚,任何施舍他都不要,只要求—见女施主。“你猜是谁?”阿娟顿了一下,“是汪老爷!”此物最相思(3)  “然明先生?”河东君吃了一惊,他们已十多年未通音讯,他为何突然要来见她!莫非他也是以袈裟作掩护,暗中为复国奔走的自己人,为她送来海上消息?她迫不及待地问:“他说了些什么?”  “他家少爷中了新科进士,事了新朝,他一气之下就出家当了和尚。临走时他留下了一封书子!”  河东君急不可待地接过书信。这是一纸无首尾的消息:“国姓爷毙于台湾,金门陷落,鲁王殉国于金门。”  噩耗像滚滚海浪淹灭了她寄予生存的希望星火,她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支柱,她的希望崩溃了!她无力地倒在卧榻上。  河东君也决定皈依佛门了。  她将自己日常的起居室改作了佛堂,请了一尊观音供奉着。  黄宗羲秘密来到虞山,给谦益带来了又一条消息:“张司马移驻沙埕。”  谦益即刻将这个消息写下,夹在悼念鲁王的诗稿《后秋兴》十三首中,叫阿贵亲手交给河东君。  啊!复兴的火种并未熄灭!复兴的旗帜还在沙埕上空飘扬!深藏在河东君心里的渺茫希望又升起来了!这虽然是最后一面旗帜,但它毕竟是旗帜呀!只要旗帜在,希望就不会毁灭!在这面旗帜的引领下,她度过了萧瑟的秋天,又走进了飘雪的严冬。  芙蓉已脱去了花叶,无畏地伫立在冰雪中。红豆树以一言不发的沉默漠视着雪野。百花敛迹,万树凋零。这世界仿佛除了寒就是冷,她的心好像也凝作了一团冰。  初访半野堂的那个冬天,虽然也落了几天大雪,但很快就雪霁了。新正初二,谦益陪她去拂水山庄看梅。香雪浮动,如雾如云,如霞似月。同是冬雪,她现在惟一的感觉只有世界的清冷,孤寂得瘆人。海,海啊!她多想听到你的咆哮。多想看到你那排山倒海的巨浪啊!可是,她连这样的梦也没有过,好不悲凉啊!谦益住在城里,她找不到一个可以诉说心曲的知音;她崇拜的英雄,一个个都为国奉献了生命;她的友人们,也一个个为国尽了忠;虽然海上还有个张司马,可是……太遥远了,惟有孤独和凄冷没有抛弃她!能倾吐心曲的惟有诗画。  她画了一卷墨梅,它没有主干,孤零零的,无土可依。她在右首的空白处题了一首诗:  色也凄凉影也孤,  墨痕浅晕一枝枯。  千秋知己何人在,  还赚师雄入梦无。①  她的生活就这样在诵经和忧愤中爬行着。  “嘭嘭嘭!”  她双目紧闭打坐在观音大士像前,默诵着《金刚经》,佛堂的门,被拍得山响。她被敲门声从另一个境界里唤了回来。要不是发生了非常事件,仆妇们是绝对不会打扰她做功课的。她歉意地向佛合掌请过罪,就去开门。  阿娟神色慌张地站在门外,望着她欲言又止。  河东君向她脸上看了一眼,就冷静地说:“出了何事?”  “老爷病危,请夫人快回老宅去,轿子已预备在院子里了!”  河东君好像早就知道是这个消息,她一点也不慌乱,略微沉吟了下,就离开佛堂回到了卧室。阿娟紧紧相随在后。她吩咐阿娟把那只描金漆箱搬进轿子,让阿秀唤来女儿女婿,就坐进轿里,回首招呼阿娟说:“你收拾一下,同阿贵、阿回随后进城。”更著风和雨(1)  谦益从昏迷中醒过来了。他的第一句话就问:“夫人回来了吗?”  河东君坐在他床边的方凳上,攥着他那失去血色、干枯得像老茄子皮样皱巴巴的手,倾身回答说:“在你身边呢!”  多日来,谦益似醒非醒,似梦非梦,恍惚中,他回顾了自己人生的历程,悔恨像魔影一样,纠缠着他痛苦的灵魂,撕扯着他衰弱的心。他急于想见到河东君,要向她剖白,倾吐他的悲哀。当他的意识证明了她已来到他身边,又未语先流泪了:“河东,我……”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你会好的,牧公!”河东君安慰着他,“我已吩咐家人去苏州请名医了!”  谦益剃得溜光的头,在枕上无力地动了一下,嘴唇颤抖着说:“不用,我这个臭皮囊早该化为粪土,可却苟延到今日,我恨没有听从你的劝告,没死在乙酉南都之变,是我今生最大的悲哀、祖宗的耻辱!怎么能说是‘人以苍蝇污白璧’呢!这污,是我自己涂上去的!好不悔恨哪!河东君!”  “人生在世,谁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多年来,你的行动不都在洗刷你的过去吗?忘了南都那一节吧!尚书!”河东君掏出绢帕,替他拭着漾在深凹眼窝中的泪水说,“安心养息吧!我不走了,留下侍候你!”  “不用安慰我,河东君。你说过,气节如同人的生命,染在生命上的污点,永远洗刷不掉!”谦益的手在被单上摸索着说,“若是……那时,跳进了后湖,该……该多……多好啊……”他的嘴嗫嚅着,两手紧拉着被面,“遗憾!……终生的遗……憾!”他的手指松开了,无力地耷拉在被面上,再也不能抬起来了。  人生有许多痛苦,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临终前的悔恨,河东君理解。她紧紧攥住他那已经失去了知觉的手,想分担他的悲痛,可是,那手慢慢地冷却了!她没有哭,像一个木头人样坐在床边谛听着儿女和仆妇们撕肝裂肺的恸哭。  “夫人,老仆有事回你。”  河东君听出是钱五的声音,这才意识到她不能陷进深沉的悲哀中,天这么热,丧礼亟待她去料理。  钱五迎着她,把手里的玉骨白绫折扇晃了一下,就垂手侍立着说:“夫人,老爷生前答应过,把它赏给小人。老爷现在再也用不着了,夫人,就将它赏给老仆吧。”  钱五是钱府的老仆人,也是河东君初访半野堂时见到钱府的第一个人。他挡过她的驾,后来对她特别恭顺,她也很关照他。谦益刚死,举宅哀伤,她以为他唤她是提醒她要振作起来办丧事,没想到他迫不及待地要遗物!河东君不由得反感。他索求它,并非为了主仆间的情分,而是因为它是唐时玉骨宋代画,珍贵,值钱。她很不高兴地从他手里夺过折扇,递到立在身后的阿秀手里,说:“此是老爷的爱物,不能赏你!”转身又对另一个仆人说:“去请少爷到老爷书房来,商量给老爷治丧。”丢下钱五,径直向过道走去。  钱五恼怒地看着她的背影,在心里狠狠地哼了一声,恨恨地走了。  常熟士大夫家的丧礼是繁琐的。报过土地后,就填写报单,把死者的死讯报告给亲友。河东君亲笔给谦益的一些故旧填了报单,孙爱也给钱横那里送了一份。入殓时,河东君没有给谦益穿清朝的官服,那不仅违背死者的心愿,也违背生者的心志;但也没有让他着明朝的官服,以免引起物议,给家人带来祸端。其他的一切仪式概循祖制。儿子媳妇,女儿女婿,皆着麻衣、草鞋,腰束草绳,头着绳制三梁冠。河东君亦罩上了件白粗布丧服。灵堂孝幔上书有“音容宛在”四个大字。灵位两边立了碢幡和绸帛制的仙童仙女。灵柩将要在堂上停上七七四十九天。  钱横得到谦益的死讯,捻着胡须半天没有言语,但他还是很快就赶回了虞山家中。  钱氏在常熟是大族,很能左右地方的势力。现在,他是名正言顺的族尊了,钱谦益早就被他击败了,不仅他的收藏已跃居虞山第一,他的官位也早冠盖琴川。遗憾的是,他没能得到令他眼红的绛云楼的珍藏,那才是稀世珍宝!不然的话,他就可称冠盖江左了!他突然想起同河东君几个回合的交锋,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叫他很不甘心。他不是败在一代宗师钱谦益手里,而是败北在这个小娘们的手下!他情不自禁地连连击着几案,咬牙切齿地骂道:“可恨!可恨!这个可恶的女人!”  钱万恭对他的一言一行,有着特别的敏感,他立刻领悟了他的意思,劝慰道:“息怒息怒!都御史大人!”他把身子倾向钱横,得意地微笑着说:“现在欲收拾那个狡妇,还不如探囊取物般容易吗?往昔,太史公在堂。大人不得不虑及师生情面,犹恐引起议论;现在,她一个钱氏姬妾,能奈何得了钱氏族尊!大人要怎么处置还能由得着她吗?”  孝三说得不错,她已没有了那张虎皮作依靠了。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杖责她,打落她夫人的威风!叫她声名扫地,无颜见人!不,那太便宜她了,对这种女人应该……  他想了一个一个报复她的办法,都不十分满意,后来心里豁然一亮,他早就对老头儿和她的行动产生了疑惑,绛云楼的火灾;他们与郑成功、瞿式耜、陈子龙、李待问众多反叛者的关系;还有她送给他儿子那把白米扇!可以断定他们与谋反有关系,只是苦于没有佐证,不能击败朝廷中保护他们的人,如果能得到她谋反证据,不仅可以使他报复得痛快,他还可以立一大功,从此可以不受阻挡地青云直上,他的前途将更为辉煌!儿子死了,算得了什么,咎由自取!“有官万事足,无子一身轻”,阮胡子揭示了一个人生真谛,要向更高的官位奋进,何事而不能为?他得意地微合上眼睛,靠在椅背上,继续做美梦。更著风和雨(2)  谦益二七,按照礼制,请了僧道来做道场。祭奠的、吊唁的络绎不绝。黄宗羲扮作游方道人吊唁来了。他为了躲避搜捕,举家在外颠沛多年,免去了一切喜庆吊丧的礼节往来。可他得到牧斋的死讯,却感到极度悲怆,星夜就赶来了。  河东君将他迎到书房。  宗羲坐定后,从袖中抽出一纸诗稿,放到河东君面前的茶几上说:“张司马苍水大人临难所作。”  河东君愣怔住了!张煌言是复明运动的最后一面旗帜,他三渡闽关,四入长江,两遭覆没,矢志不渝。这面深深插在她心中的旗,希望的旗,怎么会倒了呢?她的手不住地抖索着,好容易才把诗稿拿起来。  诗稿上突然浮现了他陪她下军营的情景,悲愤顿然像铺天的海潮样扑向了她。很久很久,她的目光才从诗稿上移到窗外,虞山峻峭挺拔,松涛阵阵咆哮。耳边响着太仲的低沉诉说:“他拒绝投降,终日面南而坐,不言不食,惟饮清水,慷慨就义。”  最后—颗星辰陨落了。河东君感到极度的悲哀。她满脸凄然,愣在那里。  “宗羲和家父都是张司马父亲的学生,我与他是两世雪交,怎不悲痛!柳夫人,牧公灵柩在堂,还待你照料。宗羲行踪有人窥测,不能在此多待。夫人应该忍痛节哀,善自保重!”他鞠了一躬,匆匆走了。  荣木楼旋转起来,河东君仿佛断了筋骨,绝望地扑倒在书案上。  谦益死后的第十五天头上,芙蓉山庄看门老人惊慌失措地赶到钱氏进士第,向河东君禀报说:“钱万青带着一群族人,把我们的庄子封了!说是钱氏公堂派他们来的!”  河东君吃了一惊。钱氏公堂?钱氏公堂与她的芙蓉山庄有何关系?谦益尸骨未寒,何人竟敢无故查封她的家产?莫非是新族长钱横所为?他为何不自己出面,而指使一个年轻的族子钱万青出头呢?他是要抢夺她的家产,还是要借此搜寻她“谋反”的佐证?她庆幸随身带回了那只描金漆箱。如何对付这突然发生的事件呢?孙爱少爷生性懦弱,又重孝在身。她突然感到势单力孤,没有对策了,只好暂时吞下这口苦水。她对门公说:“让他们封了,等丧事过后再说。你也回老宅住吧!”  门公不解地退下去,他简直不相信这话会出自一向刚强的夫人口中。  事情并没有就此罢休,钱万青封了芙蓉山庄后,又领着这班族人,闯进进士第,捉拿了阿贵、阿娟,拖到谦益灵前拷打。河东君得到消息,带着阿秀急步赶到灵堂。  阿娟被打得呼天抢地,阿贵已被杖了八十又夹了两棍,倒在地上,不能动弹。虎狼般的钱万青大声吆喝着:“快快将银子拿出来,少叫皮肉受苦!”站在旁边的打手齐声附和着。  河东君大吼一声:“住手!”就朝阿娟奔过去,用劲拽住钱万青手里的棍棒,质问着:“你们为何闯进我的家中,杖打我的家人?”  “为何?”钱万青冷笑着,“要银子!讨债!”  阿娟哭诉着:“他们讲钱家的金银财宝都藏在我们手里,逼着要我交出来,还把我的阿宝捉去做抵押了!”  仗势勒索!河东君气愤难忍,她怒视着钱万青质问:“讨债?讨什么债?谁欠了你们的债?”  钱万青扬起头,斜视着河东君,俨然似个债主的架势:“还能有谁,太史公呗!”  她从未听说过谦益借过谁的银子,他们是想抢夺她的家产。封芙蓉山庄是对她的试探,见她没有反应,得寸进尺了!拷打阿贵、阿娟,绑架他们的孩子,都是为了镇住她。忽然间,她想起钱万恭冒雪拜访芙蓉山庄,莫非……他们居然目无王法,敢在谦益灵前私设刑堂,其中必有更深一层的阴谋。她仿佛被人猛击一掌,从愤怒中清醒过来,跟他们顶撞,寡不敌众,也无理可讲,她不得不变换着口气说:“既然是尚书欠的账,与他们下人不相干,放了他们。”  钱万青回答说:“他们是你带来的亲信,听说钱氏的财产都叫你转到他们手里了!”  “笑话!这是哪个蠢人说的话?家有主仆长嫡,我是这里的主母,钱家的财产都由我掌管。冤有头,债有主,借债还银。一切有我承担!你们赶快放了他们!放了他们的孩子!”河东君说着说着,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  钱万青冷笑说:“哼!别端你那夫人架子了!谁承认你是主母!我们钱氏家族是决不允许一个姬妾篡夺主母地位的!你很清楚,姬妾是和奴婢等同的。回到你那原来的身份上去吧!哈哈哈……”  姬妾、奴婢!这两个词雷鸣般地在河东君耳中轮番轰击,钱氏家族宗法拥护者们的狰狞面孔在她面前盘旋着。谦益娶她时,就曾受到他们的反对,那时他们还遮遮掩掩,不敢为所欲为。现在他们可以任意羞辱她,动摇她在家中的地位,这是她最不能容忍的痛苦,她被这一霹雳击得天旋地转,头昏昏,脚轻轻,她想上前扇他几个耳光。可她刚想移步,身子就失去了平衡,晕厥在地。  阿秀不顾一切地拨开层层围住的族人,奔向河东君,跪在地上把她抱起来。  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微笑,从钱万青的嘴边闪过,他又大声向堂外喊道:“带赵管进来!”  赵管是河东君的女婿,家在无锡,河东君不忍幼女远嫁,留在家中一道生活。更著风和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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