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湖留恨何时了(1) 那个黑点越来越清晰,它不是湖礁,不是大舫,是一条小渔舟。从连接长江的河道向湖心驶来。 人生何处不相逢,巧遇往往就发生在有意无意之间。渔船的主人阿根夫妇碰到了这样的机会。 自从扬州被困,他们这些以打鱼为生的渔夫,不得不离开世世代代的谋生地,往江南的湖河流徙。阿根夫妇漂泊到了长白荡。在那里,他遇上了义军招募水师,许多渔民带船参加,同仇敌忾,保卫江南的国土。阿根也就参加了。 义军的首领是吴江人吴易,字日生,崇祯十六年进士。史阁部督师扬州时,授予他职方主事、留守扬州监军,他奉调外出征饷,未来得及返回扬州,扬州就被层层包围了。他和举人孙兆奎一道揭竿起义,屯兵长白荡,出没于太湖、三泖间,和南下的清军作战。陈子龙在松江起义,他们经常秘密往还,共同商讨抗敌之策,一起在太湖练水师。因为阿根也是吴江人,在周相府曾和吴易、子龙有过一面缘,他们的关系自然比较别的将士亲近。清军渡江前夕,子龙又来与吴易共商保卫南都之事。可是,坏消息接踵而至,他们接到急报,说福王已被北军捉去了。与此同时,又有消息传来,阮胡子与敌将豫亲王多铎暗中有勾结,欲将南都拱手奉送给多铎。他们非常关注南都的命运,就想到了礼部尚书钱谦益在朝野的声望,他们希望他能在国难当头的时刻,利用他的影响,起来发挥作用,牵制阮胡子的叛国行为,保住江南半壁江山。他们商讨的结果,决定派一可靠人去南都见钱谦益。吴易向子龙推荐了阿根。子龙见到阿根后,便问他:“你在周府时可认识一个叫阿云的?” 阿根一愣,随即就点头说:“她还救过我母亲,只是不知她现在何处?”他隐去他从周府出逃的因由和在湖上与她的不同寻常的相遇。 子龙告诉他说:“阿云就是钱礼部的柳夫人!只要你能见到她,南都就有望!”他又告诉阿根,如何寻找尚书宅邸:“从长江进入后湖,再从一条小水道,就可直达尚书宅邸后园。你只要说是找柳夫人的,就有人带你去见她。” 谁能预料得到呢?他们的船刚刚过了京口,就传来了京口失陷的消息,清军已像蝗虫那样围向南都,把他们圈了进去。他俩使劲地日夜摇橹,才得已到了后湖。 他们循着子龙指点的方向划去。后湖已没有人迹,清冷异常,想找个人打听一下形势也不能。 突然,他们听到隐约的呼救声,立即放弃了靠岸打听消息的念头,向着呼救的方向全力划去。他们望到了艘画舫,正艰难地向着秦淮河方向浮去,一会就消逝了。眼前是没有边际的汪洋水面,白茫茫一片,他们不知往何处驶去。突然,阿根发现水里有个黑乎乎的影子,一会儿浮上水面,一会儿沉进波澜,很像一条大鱼,又像一个会游泳的人,随着起伏的波涛沉浮。 他们使劲摇着橹,向着那个若隐若现的黑影追上去。 一个溺水的男人。 阿根向菱妹子招呼了一声,就纵身跃进蓝灰色的波涛中。 不一会儿,他从水底钻出来,托起一个年约二十来岁的健壮男子。阿根抹着脸上的水说:“这人会水,鼻中还有一丝气。” 菱妹子连忙伸手协助他,把落水者拖进船舱,平放在舱底,进行抢救。 被救的落水者吐出了一摊浊水,灰白的脸色中显出了一丝活人的气色,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吃力地支撑起身体,惊惧地看了看阿根夫妇,问道:“你们……这是在哪里?你们……” 阿根连忙蹲到他身边,弯腰扶着他说:“好了一点吗?刚才我们还为你担心呢!” 这句话,仿佛是剂清凉剂,使落水者混蒙的思绪突然清醒了,惊悟了!小船上的打鱼用具和面前这对夫妇的打扮,他完全明白了!这是条渔舟,他被他们救上了船又救活了!他一把攥住渔夫阿根的手说:“阿哥不该救我呀!应该去救另一个人!” 渔人夫妇惊诧地问:“是谁,你快说!” “我们府主母!她……” 阿根夫妇打断了他的叙述说:“老弟,你好好躺着!”夫妇俩甩下外衣,一齐跳进了湖水里。 被阿根夫妇救活过来的人就是钱府船夫钱回。 他仰卧在阿根的渔舟上。天空阴沉的云翳,海涛般翻滚着,低低的仿佛要捂盖起整个大地。他憋闷得慌,惦记着主母和阿秀不知被浊浪卷到了何方? 他很小年纪就被卖进了钱府,取名钱回。一直都在船上,后又跟着二管家游仁远出海兴贩。一次遇了海风,他那条船翻了。伙伴们都死了,惟独他命大,爬上了另一条船。游管家在老爷面前一口咬定是他没有及时解下船帆,导致了船翻。老爷心痛他的一船货物,听了一面之词,也不问青红皂白,把他打得皮开肉绽,锁在下房里。他有口难辩,只有等死。河东君在整顿财务时,发现下房关着一个快要死的船夫,向她喊冤。她叫他别怕,有冤诉冤。他把二管家和船老大合伙偷卖了他那条船上的数十担白胡椒,被他们几个伙计发现了,他怕他们告发他,设计把船弄翻,他没死,就诬陷他。河东君查清了这件事,为他伸了冤,严惩了游仁远和船老大,还请先生为他治好了伤,让他还管船。他感激主母的救命之恩,视她为再生之母。后湖留恨何时了(2) 今天河东君劝老爷尽忠自决,那些话,字字句句都打动了他,可是,却没能打动她那身居高位的丈夫!她是在愤恨绝望时跳湖以身殉国的!她虽然是个妇人,却是以一个国士来要求自己,不愿在城破之后受辱,做亡国之奴!面对着老爷贪生怕死的丑态,他突然冲动起一种义愤,没有她,就没有他钱回!他想以死去殉主母,以死来抗议老爷的偷生,所以在河东君和阿秀跳湖后,他也跳进了湖水。现时,主母已没有了踪影,他却没有能死掉!他感到这死亡也不公平,她那娇弱的体质,怎能经受得了冷水的浸泡和灌呛呢?她,也许沉到了水底,早就没有命了!还有阿秀,虽然会水,她也是诚心诚意去殉主母的,她就是能够活下来,也不会从水里抬起头来的! 他很想趁他们不在,再跳进水里,一死了之。但他深谙江湖上的一条规矩,被救上了岸的人,再跳进水中,那是对救命之恩的渎亵和不敬。 他难受极了,趴在船边,沉重的躯体把小渔船压得倾斜了,他只要往下一滑,就成全了他的心愿,但他没有这样做。他有着驾船的绝技,只要他不存心翻下去,小船在他身下就像驯顺的小马,它是翻不了的。可是,他不能静等着,他也要做点什么。他用手推着船帮,跟在阿根他们后面接应。 他的目光紧紧追踪着渔人夫妇搅起的浪迹。他们冒出水面了,他不由得一阵惊喜;可是,他们吸了口气又沉下去了,他又是一阵失望。 他的头一阵晕眩,依稀之间,好像有人在呼唤他,他惊醒了,抬起头来,巡视着湖面。渔人夫妇不见踪影,不远处有件女人的衣衫,随着波浪起伏着。他认定那不是主母就是阿秀,精神为之一振,他滑进了水中,向目标游去。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跟着那团彩雾,游过去,救起她! 他使劲调动着胳膊腿,搏击着灰绿色的波浪,那团随着湖水起伏的彩雾越来越近,他的臂力却渐渐有些支持不住了。 他随着湖浪沉浮。 他浮游了一会儿,换过了一口气,就在这一瞬间,他追逐的那团彩雾突然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他也无力地沉了下去。 一口冷水灌进了鼻腔,他陡地有了意识,不能放弃目标,他用力掐了下自己的人中,撕扯着头发,冲上了水面,发狂地击起水来,他又看到了那个目标,就在他的身边。 他兴奋得浑身都是劲,全力奔向了她! 阿秀,是阿秀!他拉住了她,—手把她托举出水面,一手划着,终于把她托上了船,他自己却怎么也爬不上船去。他两手紧紧抓住船帮,任水漂流。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感到有人在摇晃他,他立时醒了过来,他仍躺在舱里,就在阿秀的身边。阿秀那边,是主母。 他陡地坐了起来,和渔人夫妇一同抢救她俩。 菱妹子沉着而麻利地支配着两个男人。她让丈夫抱来惟—的一床被子,卷成圆筒,枕着河东君和阿秀的腹部,又命钱回去烧热水,再叫阿根把船摇到一棵大柳树下系稳。 阿秀喝的水少,很快就吐出了水,开始有点活气了。 菱妹子又令钱回给阿秀喂点淡盐水。她全力抢救河东君。 河东君面色灰白,双目紧闭,任她搓揉,没有一点反应。菱妹子只得把自己的嘴对着河东君煞白的嘴唇,使劲地吸气吹气。但仍然不见复苏的征象,只是心头还有点微温。 热水送来了,菱妹子叫两个男人背过身去。她开始用热手巾为河东君热敷、按摩。似是虔诚也能感动死神,终于河东君吐出了喝进去的过量湖水,有了脉搏的清晰跳动,呼吸也渐趋均匀。 阿秀也恢复了神志。 一看他们三人都得救了,菱妹子却哭了起来。她含着泪花,拿出了自己仅有的两套破旧衣服给河东君和阿秀换上了,又叫丈夫烧来姜汤,强灌进河东君嘴里。还让钱回、阿秀每人喝了一大碗。 河东君的视线还很混沌,只无力地掀动了下眼皮,立刻又阖上了。在那目光瞬息的接触中,她的神经受了很大的震动,有如电击!这是在梦中还是在游艇上?俯射向她的目光中,有一道熟悉而又陌生,它曾在漆黑的澄湖上出现过。她怀疑自己的意识是否清醒,也许是幻觉,阿根怎地会出现在这里呢? 她用力地撑起干涩的眼皮,没有错,是他!难道这是命运特意安排下的吗?他们有过那段遭际,后来,她救过他母亲,现在他又救了她!这不会是真的!世间哪有如此巧合的事?她思索着,恍恍惚惚,仿佛是一片飘荡的落叶,浮沉在缥缈溟之中。 “夫人,你可醒过来了!” 她辨出了,是他救起了她吗?她看着钱回说:“为何不让我死掉,要把我救起来?你不觉得当亡国奴是耻辱吗?”她挣扎着要爬向船边。 菱妹子拉住了她。 她哀伤地看着菱妹子说:“求你们把我扔回水中!” 菱妹子把她又捺回被上躺下说:“夫人,你别说瞎话了!鞑子不要我们活,我们自己可得想办法活下去!他们能从很远的地方打过来,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也能把他们赶回去!千万不能光想到绝处呀!” 阿根坐在船头,这时,他帮助妻子劝慰河东君:“人家想灭我们的种,亡我们的族,我们就偏要活下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大家都能像夫人这样不怕死,就一定能赶走他们。”后湖留恨何时了(3) 河东君的心又怦怦地跳了起来。这声音证实了她记忆的正确性。毫无疑问,是阿根!她问道:“你是阿根?” 阿根点点头,回答说:“你还能认出我?太好了!”他蹲到她身边,指着妻子介绍说,“她叫菱妹子,我老婆!”又说,“我们是受命来寻找你的!没想到……” 河东君心里不觉一阵紧缩,吃了一惊。他们是受谁之命?阿根曾经在湖上做过强人,他现在以什么为生?是有人想通过他来恐吓、讹诈她吗?她想到了她的敌人。她要试一下他的真实身份。问道:“你阿妈好吗?” 阿根没有回答。 菱妹子已从船板缝里取出了一根簪子,递到河东君面前说:“阿妈去世了!她临终前,拉着我们的手说,要我们一定要找到你,把这簪子还给你,请你宽恕她!她想到接受周夫人要求那件事,临死心里也不安宁。” 不知是受了感动,还是悲伤,河东君自语地说:“她也是个可怜人,我不会记恨她的!” “听说周家那个夫人也得到报应,相爷死了,老夫人也死了,家产都被她宠的那个管家占去了,现在周家树倒猢狲散,就剩她一个孤老婆子,眼睛也气瞎了……” 阿根拽了菱妹子一下,让她别说下去。 河东君微微闭上了眼睛,十三年前的事,就好像刚刚发生在昨天。 她被两个婆姨从床上拎了起来,剥去了昨晚未脱的棉衣,一条麻绳把她捆了个结实。 女厅里弥漫着不同寻常的气氛,全体姬妾仆妇婢女早被夫人召在了那里。两个婆姨把她往众人面前一扔。她的耳中传来了夫人的声音:“请相爷发落!” 她没有睁眼,但她能感受到女厅像沉寂的墓冢样可怕,紧张的空气压迫得她像死过去了那样窒息。 “贱人,你还有什么话说?”这是相爷恶狠狠的声音。 她很想大声申辩,她没有跟仆人私通,这是阴谋,这是冤枉,可她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恶毒想法,她用力掀了下眼皮,以蔑视和愤懑的目光扫了他一眼,嘴唇颤抖着,她想回答他说,是的,千真万确,你戴绿头巾了! 夫人已觉察到了她想说话,惟恐她揭露了她的阴谋,抢在她张嘴之前说:“众位妹妹都亲眼所见,炳嫂母子连夜潜逃,人证物证俱全,还有什么问的。把她的嘴堵起来!” 相爷霍地站起身来,说:“将小贱妇坠上石块,沉入湖底!” 他宣判了她的死刑!她很想大笑,我大不了一死,可你周道敦,你周相爷可要永远顶着那顶绿头巾啊!我并没有输给你们!我再不用受苦受难!让沉冤连同我的躯体,一道沉入湖底,叫湖水清洗我的耻垢吧!在这个人世间,我已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在湖底,在另一个天地,也许还能和父母相见,那里也许还有温暖。 夫人咬牙切齿地命令那两个捆她的婆姨立即去执行相爷的命令。一个婆姨吓得像筛糠似的周身颤抖着往后退缩;另一个面无人色,连连向夫人磕头求饶:“夫人,夫人……饶了奴才,饶了奴才……” 忽然,老夫人拄着拐杖,在众丫环的扶持下走进了女厅。 夫人连忙迎上去,把老夫人扶到太师椅上坐了。 相爷对母亲禀告:“家门不幸,出此伤风败俗丑事,只好按家规惩处。” 老夫人满脸秋霜地顿了下拐杖:“哼!都是你宠的结果!要在我身边,就不会有这等事的,阿云才多大点,你就硬是要了去。我是来为她求情的,看在她侍候我一场,对我有孝心上,留她一条命吧!” 她那已经死得冰冷的心,仿佛流进了一丝暖气,泪水潸然而下。 “这……” “这什么,周家府上从老祖宗在世起,都是积德行善,哪有把人沉到湖里的事!把她卖了,留她一条命。”老夫人又顿了下拐杖,好像要把心中的愤怒都泄到拐杖上似的。 夫人感到事情不妙,一反常态与老夫人唱了反调:“老夫人,你的菩萨心肠是好的,可是,像这种败坏家风的贱人,不严加处置,怕是……” 老夫人瞪了她一眼,以一种不容辩驳的语气说:“我说过了,留她一条命!”说着就站起身,“送我回后院。” 夫人仍不甘心地拦住了她,说:“老夫人,若不……” “别碕嗦了,按我的话去办!” 河东君突然拉住菱妹子的手说:“你们不该救我!”她的声音因激动颤抖起来,“我饱尝过为奴为仆的滋味!个人或许还可以通过自己的拼死搏斗,说不定还能争个好日子;可国亡了,除了死,就只有受辱,那就是苦海无边了!”说着,她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水从眼角流进了散乱的鬓发,留下了两条蜿蜒的泪辙。 阿根趁机劝慰着她说:“你别灰心丧气,我们大明朝还是有前途的!不少地方组织了义军,起来保卫城池,还有义军要求保卫这南京城呢!” 河东君心田上仿佛感受到了一缕淡淡的阳光,可是,那缕光很快就暗淡下来。他们离别有十多年,彼此太不了解了,不能轻信于他。她反诘道:“保卫南京城?” “嗯!”阿根重重地点了下头说,“我就是为此事专程来找夫人你的!”他将陈子龙、吴易的谋划一五一十地对她说了。最后,他郑重其事地强调说:“夫人,陈、吴两位大人将南都的希望寄托在钱大人身上呀!陈大人说,只有夫人才能促进钱大人的决心。”后湖留恨何时了(4) 阿根的话,句句犹似挠钩匕首抓戳着河东君受伤的心,她深深地叹息着说:“晚了,朽木不可雕!南都恐怕就要完了!” 大家都沉默地望着湖水,除了浪花互相撞击的声音,什么声响也没有了!天色又随之暗了下来,夜色像魔鬼的羽翼开始覆盖湖山大地。 阿根打破了沉寂,他又对河东君说:“夫人,我们能否再做一次努力?把这个消息传递给钱大人?” 河东君思索有顷说:“我不愿再见到他!我看是不会有什么希望的。在荣华富贵、高官厚禄面前,有些人是不要灵魂和人格的。” 阿根焦虑不安了,他喃喃地自语说:“怎么办?我们连形势都摸不清楚。” “只有一个办法,让阿回晚上潜回府去,打听一下消息。”河东君说着转对钱回说,“你千万不要透露吴、陈大人的计划和我们现在的情况。” 钱回领命去了。 夜色越来越浓,后湖笼罩在黑暗和恐怖中。突然,阿根叫了起来:“火!” 河东君的心陡地一阵紧缩,立刻扶着菱妹子站了起来,仰望着火光映红的夜空。北边的天烧着,南边的天也烧着了,伴之还有像海啸样的声浪。莫非“索虏”进城了?正在烧杀掳掠?为何这熊熊的大火只烧在城南和城北呢?她突然联想起阮大铖的住宅石巢园和马士英的相府鸡鹅巷,它们刚好一个城北,一个城南。她凝望着那两片冲天的火光,似乎有一种预感,这南京城是座缄默得太久的火山,许是百姓再也无法控制久积心底的愤怒岩浆了,他们在这就要亡国灭种的时候喷发了,放火烧了马士英、阮大铖的住宅。她感到一种报仇雪恨的兴奋!烧吧!把那些祸国殃民的奸臣贼子,把他们贪得无厌搜刮来的民脂民膏,统统烧个精光,化作灰烬,那才大快人心呢!她亟待着这种预感能得到证实,盼望钱回早些回来。 三更天时,钱回才回到船上。河东君就急不可待地问:“城里的情况如何?‘索虏’进城没有?” “北兵还没进城,可城里已乱成了一锅粥。逃的逃,抢的抢,人心惶惶。” “那火是怎么回事?” 钱回喜笑颜开地说:“老百姓放火烧了阮胡子和马大人的宅子!” 它的预感证实了,脱口而出:“恶有恶报!” 钱回把带来的衣服包和一些食品交给阿秀说:“这是阿灵交我带来的。听说老爷在回去的船上就叮嘱了船上人,不准说夫人跳湖的事,只说是不慎失足落了水,阿秀和我去救未救上来。” 河东君凄苦地摇着头说:“我也猜到他不敢说出去。”说到这儿她又突然问,“你见到他了?” 钱回摇了下头说:“阿灵说老爷一回家就让阮大人拽走了!说是北兵明天要进城。家里正在准备礼物迎降,把什么计开鎏金壶、珐琅银杯、玉杯、鹿犀杯、龙犀杯、珐琅杯和各式各样的宝扇都装了礼盒呢。” 河东君无声地痛哭了,悲呼:“国破家亡,无宁死!无宁死!”船上的人也都垂头饮泣。 阿根猛一昂首,说:“夫人,我记得你曾劝过我,要我寻找一条新路走下去。我已找到了那条新路。我相信夫人也会找到一条新路走下去的。你想过没有,倘若我们举国臣民百姓,只为尽节都去死掉,亡国灭种,我们的国土不就要永远落在鞑子手中?陈大人说:我们应该起来抗击,把失去的国土从敌人手里夺回来!大明朝是不会亡的!” 她默默地听着,枯死在心田里的希望,仿佛感受到了一点湿意,萌动了一线生机。她借助着大火映红的天倒映在水面的反光,向阿根看了一眼,面前的人仿佛不是阿根,而是一位有见解的爱国志士!他能说出这么深刻的道理,她真不敢相信!真乃士别三日,须刮目相看呀!可是,不死又怎么办呢?难道能回去和谦益重归于好?看着他跪在敌将面前称仆称臣?她怎能忍受得了这些呢?她决不能回到他身边。可新路又在哪里? 她想到子龙,想到义军,但她能给他和义军什么帮助呢? 菱妹子见她沉默不语,眉头一动,给大伙儿讲了个故事。 她的故乡有个余姓大户,家财万贯,仇家妒恨他的富有,给他放了一把火。老爷烧死了,家财化作了灰烬,田产因烧掉了契约,也被仇家诈去。大少爷灰心丧气,看破了红尘,出家当了和尚;大少奶奶投了井。惟有小少爷夫妇在仇家冷眼下,忍气吞声,先在烧毁了的屋基上搭了个草棚安身,种莱度日,苦苦挣扎了十年,又发了,仇家却因骄横自傲,一天天败下去,田产又被余家小少爷一亩一亩地买回来了。“夫人!”菱妹子讲完后说,“我们不要只看到现时鞑子神气活现,只要我们忍得一时之气,慢慢跟他斗,今日杀他一个,明日杀他一双,总有一日能把他杀光的!” 阿根感激地看了妻子一眼,附和着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要能忍受委屈,日后慢慢收复失地,大明一定会光复的!” 这些道理竟出自渔夫渔妇之口,而她这个博览群书的以国士自居的贵妇人,竟然还要他们来开导,她深感羞愧。社稷怎会就这么完了呢?即使完了,国人也不会就此罢休的呀!当然要夺回来!对,要经受得起委屈!像余家小少爷恢复家业那样来光复大明!她突然想到她为何不能利用降臣家属的身份来作掩护,为广大复国志士做些事。一想到她还能为复国出力,她的心情也好多了,她回答阿根说:“请送我们回常熟吧!” 阿根高兴起来说:“我正想劝你这样做呢!我和菱妹子也好以‘救命恩人’身份,常去看你呢!”.红泪年年属旧人(1) 南京决定投降。 河东君一行很顺利地出了城。日隐夜行,好不容易穿过了蛛网似的无数河汊,半个月后,才得以到达尚湖。 船未靠岸,河东君就邀请阿根夫妇在半野堂过几日。 菱妹子连忙推辞说:“我们在水上荡惯了,再说还要回去复差呢,不打扰了!” 河东君执意不肯。不说他们过去的共同遭际,不说他们的救命之恩,就说千里迢迢送她回来,岂有不请他们进家门之理?“不愿住在城里,也不强求你们,一定得去认认门,你们不是说要常来看我吗?” 阿根说:“今日你刚回家,也要休息。我们就住船上!” 河东君领会了阿根的意思,她离开常熟快一年了,半野堂还不知成了何等模样。而且,她已“失足落水”了,她猝然出现,家中不知会怎么样呢。她想了想,说:“你们看!”她指着虞山西南麓山下的拂水山庄说,“那里是钱府的坟庄,船可以直接摇进去,住在那里,不会有人打扰你们的。好吗?” 阿根夫妇不好再推辞了。 钱回摇起橹,小船刚驶至水门外,就听到了哀乐和诵经之声。 河东君木然了,是谁归了西天,在这儿超度亡魂?水上一个月,世上也许已千年了吧! 她让钱回将船快快撑进去。到了曲桥边,她跟阿回说:“我先上丙舍看看。”又放低声音吩咐道,“好好款待他们,拣最好的房子给他们住下,招呼厨下做最好的菜。”转对阿根夫妇说,“我先收拾收拾,等会儿就来看你们。” 河东君偕着阿秀向丙舍走去。 愈走近,哀乐之声愈强烈,她悄没声响地出现在丙舍门口。阿秀惊诧得张大了嘴。 原来这里正在给河东君做道场,超度她的亡魂!灵位上写着:“柳夫人河东君之灵位”。灵前摆着三牲,道场主跪在居中的位置上,闭着眼敲打着木鱼,口诵经文,两厢依次坐着演奏哀乐的和尚。谦益的独养子孙爱麻衣孝帽,手扶哭丧棒,扑伏在地。阿贵、阿娟带着幼子也都重孝裹身,陪跪在孙爱后面。 河东君的眼睛蓦然蒙上了一层雾霭,她失去血色的嘴唇抽搐着,心里翻滚起甜酸苦辣的波澜。原来他们都以为她已死了! 最先发现她的是一个只见过她几面的小仆人。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尖声叫了起来:“柳……柳夫人的……的魂来……来啦!”他双手捂住眼睛,往后退着,一下撞倒了打钹的和尚,钹“——”地一声掉在地上。 几个小和尚吓得连滚带爬抱头鼠窜,道场主持紧闭着双目,嘴里念念有词,孙爱伏在地上哆嗦着,不敢抬头。有如一股阴风,席卷着灵堂。 只有阿娟一点不怕夫人显灵,她日思夜想的就是夫人。她向小和尚所示方向一望,略微怔了下,就跳起来,向着柳夫人的幽灵扑了过去。她一把抱住了她,连声叫着:“夫人,夫人!”当她发现抱着的夫人是个实体,又面对河东君仔细地观察着。突然,她惊喜地叫了起来:“夫人回来了!不用怕,夫人没有死,她回来了!”她说着一把拉起孙爱说,“少爷,柳夫人真的回来了,快请起来。” 孙爱迟疑地站了起来,愣愣地看了河东君半晌,忽地跪下说:“母亲大人平安回来,真乃阖家之福!孩儿给母亲大人请安。” 河东君克制着心底的波澜,说:“难得公子一片孝心!家里人都好吗?” “自从接到父亲大人的信,阖家伤怀,母亲大人就准备做道场。” 河东君黯然了,她说:“谢谢你母亲的厚意。你回去对她说,我被渔人救起来了,请她放心。明天,我就去拜见她。” 主持道场的老和尚,也已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双手合十说:“我佛慈悲,救夫人于大难!让夫人平安归来了,阿弥陀佛!” 刚才逃出灵堂的人,也相继回来了,仆人们也一齐拥进来,争睹这幕起死回生的人间奇迹。他们听到老和尚说的话,也都欢快地笑了起来。 阿娟将道场的后事交付阿贵处理,自己就陪着河东君到花信楼更装休息。 河东君把南都发生的事变简略地告诉了阿娟,阿娟也黯然了,她们面对面静坐良久,默默地用目光安慰着对方。突然,河东君对阿娟说:“你知道是谁救了我们吗?是阿根夫妇!” “阿根?”阿娟一时间蒙了,又立刻想起来了,“天下真有这等巧事!我去看看他们!” 河东君点首赞同着说:“这儿有阿秀,你先去帮我照看一下,要特别热情些呀!我稍事歇息,就去陪他们用餐。” 晚餐后,菱妹子说:“夫人,我们明天就要走了。” 河东君挽留着:“你们无论如何也得在这住几天!这些日子,你们昼夜为我们的安危提心吊胆,操尽了心,不休息两天,我是不肯放你们走的。我还没来得及答谢你们呢!” “夫人,你这话就见外了!你们救过我婆婆,要说谢,还得我们先谢你呢!”菱妹子笑着说,“山不转路转,我们以后一定还有很多见面机会呢!” 阿根接上说:“你有话要带给陈、吴两位大人吗?” 河东君叹了口气说:“你们真的不愿再留一两天?” 阿根心急如焚,他本应该早就回去复命,但他又不能见死不救丢下河东君他们不管。好在义军现在还没有明确的军纪,回去讲清情况,大概也会谅解的。现在他最担心的是,找不到吴大人和义军。北军长驱直入,局势变化莫测,他们不知转移到了何处!他没有把心里的忧虑告诉河东君,只说:“不能再耽误了,我要去寻两位大人复命。”红泪年年属旧人(2) 河东君看看室内没有外人,又走到门口张望了下,随手关上了门说:“见到吴、陈两位大人,请转告他们,如果有用得着我柳如是之处,尽管打个招呼,我将尽力为之!”说着起身告辞,“明早我来送你们。” 河东君回到花信楼,就同阿娟商量准备送他们一些什么礼物。可是,这儿是别墅,他们以往也不常来住,没有什么可送。想来想去,也没想到合适的礼物,只好决定凑点银两,给作盘缠。 阿娟、阿秀到隔壁去了,河东君一个人躺在床上。往事像流水似的从心头滚过。卧子的影像在她的脑屏上忽隐忽现。一会儿,他为她挽马,徜徉在白龙潭凄冷的湖岸上;一会儿,他们携手南园,寻诗觅句;一会儿,就着一盏如豆的灯夜读……随着他影像的幻现,他为她写的那些颤震心弦的诗句又一齐涌上心头。唉!还去想这些做什么?这都是过去了的事。为着这无望的爱,她几乎耗尽了青春!欣慰的是,卧子有骨气,在国家危亡的时刻,为保卫国土家园,挺身而出了!他的报国之心没有变,他的酬国之志在血的洗礼中更为坚强了,他不愧为中华的好男儿!可是,他还信任她吗。降臣之妻!会叫人误解是贪图荣华富贵的妇人!他还能理解她吗?也许已有一堵墙隔开了他们的心! 她痛苦地呻吟着,真想把心剖开来给人们看看,她的心仍然属于故国,她的热血愿为故国倾洒!只因她是女人,无从奉献! 她安静不下心神,感到委屈、耻辱!她要让子龙了解她“甘心赴国忧”的心没有变,她的抱负也没有更改! 她点亮灯,坐到案前,挥笔写下: 寄故人 灯昏月底更伤神, 马埒随风夜拂尘。 ………… ………… 青点点余新迹, 红泪年年属旧人。 …………① 写好以后,她将它卷成一个小筒,放进一个笔套里。抒发了情怀,她才感觉心里好受了一点。 第二天一早,她给他们送行。她把笔套亲手交给阿根:“请将它和我昨天说的话一齐带给陈大人。我等待着你们再来!” 阿根夫妇走了,河东君的心好像也跟着他们去到了抗清的疆场,复国大业牵系着她每一根神经。 南京失败了,马士英挟持太后到了杭州,文武百官和宗室争先恐后向南退却。人们都希望潞王常出来领导抗清,可这个软弱孱懦的人却领头投降了敌人。不甘屈服的人士,渡过钱塘江退往福建。黄道周等拥唐王朱聿键在福州即位,改号隆武元年。 在这样的形势下,江南人民的抗清活动风起云涌,人们自动组织起来。抗击侵略。继陈子龙起兵后,李待问和几社社友募兵数千人。死守松江;知府钱横却灰溜溜逃了出去,投降了敌人。吴淞总兵官吴志葵自海上入江,在三泖之间集义;总兵官黄蜚,拥兵船千艘,自无锡来与吴志葵连营;参将侯承祖守金山。 八月,北兵进逼江南,吴志葵、黄蜚败走。 八月三日,松江城破,李待问被杀害。 清兵进逼金山,侯承祖固守,身中四十箭,俘获后被杀。陈子龙虎口逃脱,下落不明。 不幸的消息像狂风刮下的落叶,向河东君席卷而来,她悲伤至极,愤怒至极。听到待问捐躯的消息时,她刚刚生下女儿不到三天。她找出他赠给她的书条,叫阿娟挂在卧室的中墙上。她净了手,亲自点上香,长跪在地,哭祭待问。 在缭绕的香烟中,她似乎看到了存我,他伏案疾书,他在给她的习作题跋……“存我兄!”她悲怆地叫着!她的心在泣血! 天哪,存我牺牲了!许多优秀人物也都壮烈牺牲了!我也曾自诩为国士,为国又做了些什么呢?坐视故国破裂,友人被害,却还为降臣生子!存我兄,我的哭祭不会亵渎你的英灵吧? 悲愤和愧疚壅满了她的心,她晕厥过去了。 河东君在绛云楼中度日如年。 “夫人,顾相公来了。”阿秀一阵风走进她的书房,她相信河东君听到这个消息一定很高兴。 “你是说云美?”河东君惊喜得霍地站了起来,“他现在何处?” “在下面小客厅等候夫人。” 回到常熟一年多来,她已完全变了个人。不断传来的噩耗,像箭镞样戳戮着她的心。阿根没有再来,听不到义军的真实讯息。人人自危,谈义军色变,不是知己,谁也不敢涉及。旧时知音已皆赴国难去了,她深感自己像个被抛掷在深渊里与世隔绝的孤魂,她只得深深掩上心扉缄默不语。顾苓来访,说明她并没有被世人完全抛弃。她来不及更衣整容,就匆匆下了楼。 顾苓向她施礼说:“夫人,别来可好?” 她想对他笑笑,却笑不出来,“云美兄,难得你来看我!”她的心,不由得一阵酸楚,眼睛也湿了,“亡国之人,虽生犹死,有何好的!” 顾苓心情沉郁地说:“学生愧为男子,无能救国难,学生一向钦敬夫人。”他长叹一声,放低声音问,“不知座师……” 河东君皱起了眉头,她不愿听人提起谦益,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打断了他说:“我如井底之蛙,不知外面世界。云美兄,谈谈外面的事吧!” 顾苓理解她的心情。问:“嘉定屠城你听说过吗?”红泪年年属旧人(3) 河东君的头沉重地摆了下。 “去年七月初四日,叛将李成栋下令屠城。一时刀声霍霍,响彻远近,被杀者不计其数。悬梁的,投井的,断肢的,血面的,狼藉路旁,处处皆是。三日后,自西关至葛隆镇,浮尸满河,不下数千人,行船几乎无下篙之处。大家闺秀及民间妇女有姿色者,白昼被当众奸淫,惨死者无数。……初六日,李成栋还兵太仓,拘集民船,装载锦帛子女及牛马豕等三百余船而去。城内外死者约凡两万余人。” 这则消息,犹似烧红了的铁钎,刺炙着河东君。她曾去嘉定拜访四先生,与他们唱酬,共论诗书画,同游林园名胜。留给了她终生难忘的记忆。可是现在,翠羽明珰和飞絮落花同尽,怎地不叫她心惊!她已没有泪,只有恨!稍感安慰者,诸老早已陆续谢世,免遭这场劫难。 顾苓接下去又讲述了江阴屠城的情况。 去年六月初一日,江阴人民反对剃发,倡议守城。初六日清军攻江阴,典史阎应元率领城内人民固守,打败敌军亲王。敌军都督大怒,下令发动三万人猛攻,又打死敌军两个都督。敌军贝勒、降将刘良佐多次招降,受到城内严词拒绝。还击毙了敌军小王。八月十五日,江阴守城人民登城赏月,作五更转曲,军中高唱:“宜兴人一把枪,无锡人团团一股香……江阴人打仗八十多天,宁死不投降!”后敌军从各地运来大炮二百多座,向城猛攻。阎应元守城计八十一天。城陷,不屈遇害。八月二十二日,敌军贝勒下令屠城。到二十三日,城内死者九万一千多人,城外死者七万五千余人,贝勒才下令封刀,出榜安民时,全城只残存五十三人! 仇和恨烧炙着他们的心,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好久好久,顾苓才开始谈起他专程从苏州赶来虞山的目的。 他从南都回到故乡后,就秘密参与了陈子龙水师的活动。水师败后,他仍不甘做顺民,四处寻找复国机会,他以探亲访友为名,去过许多地方,想和义军接上头。数天前,他刚从杭州回去,突然他家门上来了个化缘和尚。 “和尚?”河东君的心怦然一动,不知为何她猛然联想到子龙。 “你道是谁?”他放低声音告诉他,“陈卧子!” 河东君的心猛跳起来,真个是心灵感应!她急切地问:“他做和尚了?” “水师失败后,他突围出来,逃到嘉善水月庵里,做了和尚。” “逃禅?”河东君的心往下一沉,仿佛有些不相信似的反问了句。 顾苓摆了下头,把声音放得更低了:“他已接受隆武帝兵部左侍郎左都御史衔,鲁监国也授予他兵部尚书节制七省漕务。” “披着袈裟联络复国力量?”河东君心里又突然涌起一股兴奋。“他怎么不来找……”她自知失言,不敢说下去,谁能相信降臣的眷属?她突然感到一种无可言表的委屈和悲哀。虽然她有“年年红泪属旧人”的诗句寄他,可他已失去了对她的信赖,这比捅了她一刀还可怕。 顾苓从她的神色突变中意识到她误解了子龙,忙说:“我只听说座师北上了,却不知夫人效法屈子,又已回到绛云楼。夫人的情况,都是卧子兄告诉学生的。他要学生来看望你,向夫人致意,请夫人善自保重!”顾苓小心翼翼地避开钱谦益事新朝的事。 河东君眼前突然浮起了她和子龙在小红楼生活的场景,他们常常对酒吟诗,指点江山,针砭时政。每每谈到激动处,子龙拍案而起,怒目横睁,恨不能一拳砸出个清明吏治之世。他没变,他还在搏斗;他没变,还记得故人!河东君凄苦的心灵,仿佛突然闪进了一缕和暖的风。她被深深地感动了,两串泪珠滚落到地上。 顾苓非常理解她的心情,接着说:“卧子兄还给我们带来了另一位友人的讯息呢!” “谁?” “一位隆武帝非常倚重的人,一位力挽狂澜的豪杰!” 河东君已猜出这个人可能就是郑成功,问道:“是大木君?” “对!夫人已知道他焚毁儒服,勒兵抗击北兵之事?”顾苓惊喜地问。 “我是猜的!”她眉宇间有些喜色,“我第一次与他接谈,就感到他有股以天下为己任的英雄豪气。可我没得到过南边的消息,只听说他父亲郑芝龙当初拥戴过唐王,后北兵入闽,他又率先降服。” “正是这时,大木君挺身而出,力谏其父。他脱下身上儒服,当众焚毁,以誓勒兵抗战,他的这一行动大大地鼓舞了义军,传为美谈。隆武帝把他收为义子,赐以朱姓,义军都称他为国姓爷。”顾苓的语气中有种对师弟抑制不住的崇敬。 “复国有望!”河东君精神为之一振,“卧子没有说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顾苓只得如实地回答:“没有。他只叫学生来看望,把外间的情况转告夫人。” “哦!”河东君心里又滋生起一股激动,“还有什么消息?我真是什么都想知道。” “马、阮都死了!”顾苓说。 “死了!如何死的?” “马士英挟太后到杭州后,是战死的。” “这样的死倒给他的生增了些光彩,阮大铖呢?” “北兵攻占仙霞岭,他自愿做前锋,想立头功,突然暴死在仙霞岭的大石上。真是报应!”红泪年年属旧人(4) “死有余辜,奸贼!”她恨恨地骂道。 顾苓对于他一向尊敬的老师的降附,感到痛苦和惋惜,他很想问问他现在的情况,但又不敢提及他,怕河东君伤心。只听她又问起了子龙:“卧子还会去看你吗?” 他摇摇头说:“不知道。” “他告别了你,又将去哪里?”她多么希望多知道一点他的事啊! “我问过。他说,行踪难定!” “是呀,来无影,去无踪。”她自语似的感叹着。 顾苓为不使她坠入对子龙思念的痛苦中,转换了话题,不经意地问:“钱横回过虞山没有?” 河东君冷笑一声说:“又成新贵了!旧朝的名宦知府,摇身变作了新朝的提学道!哼!这种人,我早预料到了,只要有荣禄,从不要灵魂!” “乱世能识人。那个谢玉春也中了新科进士,他投降后检举了‘翻城之役’,使‘六君子’被害!” “可鄙小人!” “真不知座师当初典试时,为何取了这种人?”顾苓本不想提及谦益,不知为什么,他又情不自禁地说到了他。 河东君本想骂一声“他们本是一丘之貉”!可她考虑到会叫顾苓尴尬,便说:“你也累了,在这休息一日,明日再回吧!” 顾苓走了,但他带来的消息,在河东君心里唤起了种复杂的感情,兴奋,焦虑,而又有些惴惴不安。她期待着卧子和大木不会忘记她。希望有一天,阿根能给她带来南边的信赖,她会毫不犹豫地为支持复国斗争去努力。 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阿根神奇地出现在她面前,他拎着一条鳜鱼,渔夫打扮,河东君第一句话就问:“菱妹子来了吗?” 阿根没有回答,脸色阴沉下来。河东君立即意识到菱妹子出事了!只好刹住话头转变话题说:“难为你还记得我喜欢吃鳜鱼。我要亲手烹调!”说着就接过来拎回自己房间,麻利地剪开鱼肚,里面滚出一只蜡丸。她小心翼翼地剥开来,是子龙的几行字:“南方金困,欲求支援。” 他们终于想起了她,仍像往昔样信赖她。她十分兴奋。销毁了蜡丸,就出来见阿根。轻声地问:“陈大人现在何处?” “手拿缘钵走四方!” “哦!”她立即领悟了。复国需要巨额军费,她早就预计到了,她愿全力支持。可是,清廷为了阻止江南人民和士大夫阶层暗中支援海上复明活动,除采用残酷镇压手段外,又采取了“釜底抽薪”的办法。对无财的百姓“禁海”、“迁界”,工农渔民活动只能在封锁线以内,不准“漏海”;对地主豪族则采取“奏销”,可以彻底打击有支海能力的官僚地主。同时,可以大量掠夺江南财富。江、浙一带的官僚,无不拥有大量田地,一旦勒令在短期内缴足积欠钱粮,立刻就能使他们倾家荡产。狱中已关满了“奏销”被累的百姓,有功名的也因欠尾数钱粮被革去功名。这场雷厉风行、谈虎色变的“奏销”案,已使钱家囊空如洗。现在她所能支配的只有谦益给她的聘礼剩余部分和她的一些首饰。她悄声地问阿根:你能等几天吗?变换首饰要点时间。” 阿根回答说:“我还要去别处。夫人安排好,提金另有人来。” 河东君点点头说:“请转告陈大人,我将尽死力以答蜡丸!”一失足成千古恨(1) “老爷回来了,他昨日就到了老宅!”阿秀从门外跑了进来,对河东君说。 钱谦益改事清朝后,清廷授予了他秘书院学士兼礼部侍郎、明史副总裁之职,于顺治三年正月由南京去北京赴任的。 他从儿子的信中得知河东君被人救起,已平安地回到绛云楼,还生下一女。他百感交集,立即给她写信问候。河东君没有理睬。他仅在北京半年,为何突然回来了呢?拖着一条独辫子,额鬓溜光,看他如何见人!她从鼻孔中“哼”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阿秀又补充说:“五爹说,老爷是告病回来的,不再去了!” “不再去了?”河东君反诘一句,陷入了沉思。 钱谦益回到老宅,是趁夜色迷蒙的时候。在苏州路上遇到了一位乡里弟子,迎上他说:“阁老大人,你凯旋归里了?不阁了?” 谦益受到这番嘲弄,心如油煎。他明白这是嘲讽他想当宰相而改事新朝,出卖了忠节,污染了灵魂,而结果还没有得到新朝信任,没有让他当上阁老!他羞愧难当,无言以对。一回到家里,就换上了故国的宽袖长袍,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越出门槛一步,吃饭也让人送进去。 陈夫人对丈夫反常的表现很是担心。以往他是很少住到老宅的,柳夫人死里逃生后,他们还没见过面,而且又生了一个小姐,他不仅不上别墅去住,怎么也没去看看呢?她几次想试探一下这是为何,只见他双眉紧锁,唉声叹气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等到第三天,她再也忍不住了,轻轻推开他书房的门,亲自为他捧去一碗莲子羹,坐到他的对面,静静地注视着他。 他的须发更白了,往日黑红的脸膛变成了灰黑色,像一个患了大病的人那样没有一点血色。他没去理会夫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仍然只盯着面前的《楞严经》。陈夫人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她爱怜地看着丈夫说:“你吃点吧!” 他仍然没有抬头,也没回答。 她又关切地问道:“你病了吗?” “嗯,我是告病回来的。” “有病就应请郎中来看看,闭门不治,只会越来越厉害的。” 他抬起头来没好气地大声嚷道:“死了才好呢!”接着就像着了魔似的捶打着那圈剃得泛着青光的头皮,骂着,“为何不早死呀?早就该死啦!”折腾了自己一顿之后,又伤心地趴在书桌上低声抽泣起来。 “你这是为何呀?”陈夫人急得手足无措,在他身边踅来踅去,安慰他说,“有病不用急,只要请郎中先生治治也就好了,你为何要这样折磨自己,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治、治、治!我这病是再也治不好的呀!不如一死了此残生!”谦益站起来,大声地发泄着说。 “你尽说些什么呀?哪有治不好的病!我这就去请郎中!”陈夫人说着就往门口走去。 他追上去说:“什么药也无法医治好我这心头之病!难道她回来没有对你讲吗?” 陈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诧异地望着丈夫问:“你说柳夫人?她什么也没说呀!只说你要去京城赴任哪!” 谦益拉着陈夫人的手,悲戚地说:“我无颜再见河东君!她也永远不会原谅我了!就是一死,她也不会原谅的。”他悲怆地摇着头,“唉!真乃一失足成千古恨哪!我叫她伤心了!她再也不会看得起我了!” 陈夫人被他这席没头没脑的话搅得更糊涂了,她轻声地说:“你在说些什么呀?” 他只得将南都事变,河东君如何劝他尽节的情况以及他经不住阮大铖的威吓利诱失节的事都说了。 陈夫人出身大家,从小就接受出嫁从夫的古训。自从嫁到钱家,她的生命就属于丈夫,以钱氏的利益为她的最高利益,以丈夫之喜为喜,以丈夫之忧为忧,丈夫之所欲就是她的追求,一切听从家主的!既然丈夫改事新朝,自会有他的道理,她从不敢去干涉丈夫的行动。可是,当她了解到丈夫的社会声望和人格因此受到影响,又遭到了柳夫人和社会的唾弃,才感到事情的严重了。她理解丈夫,他现在最大的痛苦就是得不到柳夫人的谅解。丈夫是她的依持,他若长此这样闷闷不乐下去,就会要真病倒的啊!他一倒,钱家也就完了,儿子还不能自主,她将如何生存下去?依靠谁呢?她不能失去他,他的儿子也不能失去他!陈夫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思索怎样才能帮助丈夫。 她想柳夫人很尊重她,回虞山第二天就来看望她,也没在她的面前谴责丈夫。她生小姐时,她也亲自到绛云楼关照过她。如果她去代丈夫求求情,也许她能给个面子。她想到这儿,又叹了口气,说:“既然你认识到错了,就去向柳夫人认个错,我陪你一道去。” 他连连摇头,说:“不,不!她会把你同我一道挡在门外的!她不会原谅我的!” “唉!”陈夫人叹息着出去了。 一顶小轿停歇在半野堂别墅的大院里。 阿秀走进河东君的卧室,附在她耳边轻声地说:“陈夫人来了!” 这是河东君所没料及的。陈夫人很少出门。谦益已回来三天了,他不敢来,她却来了。这是为什么呢?她心里打起了小鼓。为了给义军筹措经费,她已悄悄把自己的首饰让阿贵带出去卖了,是不是这件事让她知道了呢?还是阿根来访引起了闲言杂议?阿贵办事最可靠,他绝不会泄漏是钱家之物。为了不被暴露,她忍痛贬价出售,买主得到很多好处,也不会张扬出去的。至于阿根来访,救命之恩,名正言顺。至于钱回、阿秀,绝对可信,他们也知道此事关系到身家性命,不会乱说的。她在楼下客厅里热情地迎着陈夫人,观察她的神情。一失足成千古恨(2) 陈夫人扬起眼,向河东君微笑着说:“今天我可不是为想着你而来的,我是来求情的呀!” 河东君在心里暗自思索开了,难道她听到了什么危及钱氏家族的风言风语,来制止她继续与海上复明力量联系?她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也报以同样的微笑,道:“哦?姐姐求我?” “嗯。求你!求你给我一个面子!” “姐姐,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妹妹可一点也不明白你的意思。”河东君采取步步设防的战略。 陈夫人注视着她的眼睛,朝她意味深长地一笑说:“老爷回来已三天,妹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