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装虽说是尽量从简,但一个尚书府第决不能让人感到寒酸,还是装了数十箱。他们乘坐三艘大舫,浩浩荡荡从尚湖出发了。 舟近京口,河东君就开始梳妆。 她坐在妆镜前,吩咐阿灵为她梳头,吩咐阿秀找出按她朝灵岩幻觉中的装束特制的行装和谦益的礼服,自己穿戴停当后,就让阿灵去请谦益。 她立在舷窗前,凝神远眺。头冠上长长的雉羽微微颤动,雪清色的斗篷,有如朝暾下紫雾袅袅的瀑布,从她削俏的肩头倾泻而下,挎在腰间的那柄宝剑,在斗篷的一侧兀然隆起。那姿影,那仪容,那风度,那神韵,其美绝伦。谦益被她的美震惊了,看呆了,如此装束显示的风韵,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俨如万马军中一位运筹帷幄的巾帼将军。他久久凝视着她的背影,惟恐这个画面从他眼前逝去。 自谦益走近舱门,河东君就已从那股熟悉的气息中知道他来了。她没有回身,好让他尽情欣赏她身着戎装的风姿。良久,她才转过身,向他嫣然一笑,似乎在问他:“美吗?” 谦益深邃而带点旅途倦怠的目光,此时是那么熠熠生辉,他有些近似讨好地说:“夫人,不仅你的文采艳过六朝,情深班蔡,你的无与伦比的美,也将压倒南都姝丽!” 河东君报以微微一笑,亲手捧起礼服,递到他面前说:“请相公更装。” 谦益困惑地望着她,机械地接过礼服。 河东君的声音是那么甜美,她带点娇憨地问他:“相公,你知道舟行何处了吗?” 谦益朝窗前走近一步,透过迷的江面,向南岸眺望了一眼,回身对她说:“京口将到,金、焦二山在望。” 河东君娇嗔地对他说:“你还不快快更装,陪我去凭吊韩、梁击鼓败金的古战场呀!相公难道不知道,这是我多年的愿望吗!” 她说着背转身去,倚着窗口,眺望着似乎隐在一片迷雾后面的若隐若现的金、焦二山,自言自语地说:“今相公临危受命,去力挽狂澜,收复河山,柳是能很快恢复健康,扮相公出山,乃安国夫人和韩蕲王暗中相助也。今舟过京口,天赐良机,助我凭吊之愿!” 金、焦二山的轮廓愈来愈清晰,河东君久久凝望着它们,脚下是万顷波涛,滚滚长江,涛声裂岸,浩荡东去,倏然间,她仿佛走进了历史的幻境,仿佛置身在万马军中。万头攒动,如潮如涌,马啸金鸣,旌旗挥动,震天动地。一位巾帼女将,傲立于战马之上,手执槌棒,擂鼓助战,激昂的鼓声一阵接一阵轰鸣着滚过长空,士气猛然大振,千军万马迎着箭矢炮雨,冲向敌群。宛若间,她仿佛觉得这“咚咚咚”雷鸣般的鼓声,就发自她的手下,她周身热得汗津津了。 谦益不敢扫她的兴,他靠在她身旁,轻声地说:“夫人,行程紧迫,不能弃舟登岸了!” 河东君仍然沉迷在幻境中,她在使劲擂鼓,满脸汗光点点了。 谦益以为她没有如愿生气了,有意不理睬他,便伸出右臂,挽着她的肩头,改口说:“我们在江边略停片刻,不上焦山祭奠,好吗?” 河东君从幻境中惊悟过来,她忙解释说:“不会耽误舟船的行程!既不用弃舟上岸,也不用停舟奠祭,就在这江上遥望金、焦二山,聊表心意就行了!”她朝后舱唤了一声阿秀,“拿祭礼来。”又对谦益说,“江上遥祭,更见虔诚!” 河东君携着谦益,立于船头,遥望着韩梁古战场,她亲手将水酒洒入江中,默默祈求韩蕲王、安国夫人助大明一臂之力,助谦益担当起障北长城重任。 正在此时,一骑自江岸沿江堤而下,飞奔而来,立在岸上,凝望着船头悬挂的“钱”字纱灯,遂高声向船头喊话:“请问可是常熟钱大人的舟船?” 来者是福王遣来下第二道诏书的黄衫使者,谦益慌忙令舟靠岸,上岸接旨,福王催他火速进京受命。 谦益只得临时决定与河东君弃舟换马,改变路线,只带贴身仆婢,跟着黄衫使者,火速去南都,翊戴福王,行装和其他随从仍由水路北上。 河东君没有来得及更装,就穿着那身独特的戎装骑着匹白色骏马,像一团雾,一团飞驰的云,远远飞驰在谦益那匹褐红色马的前头。虽然赤日炎炎,他们心里却因这第二道旨的到来,产生了一种豪情,那是一种被理解,被器重,一种非我莫属的自豪;一种有超人力量的自信。春风得意马蹄疾,不到半日,他们就赶到了南都。 在南都为他们料理、安排事务的顾苓,把他们接到了为他们准备的新居——礼部尚书宅邸。 顾苓让他的业师略事休息了会儿,就向他禀报南都的形势。 顾苓说,福王已由监国正式登基,改号弘光。为了稳定混乱动荡的局势,朝廷采取了以东林、复社清流为主体,团结各派势力的政策,任命了马士英、史可法、高弘图、王锋、姜日广为大学士,原右都御史张慎言改任吏部尚书,马士英执掌兵部,刘宗周起为左都御史。现在已将史阁部派去督师四镇,驻扎扬州去了,南京城的兵力握在马阁部手中,马士英已经奏请起用阮大铖为兵部右侍郎,引起了朝野清流的激愤。 顾苓后面的几句话,像一瓢凉水泼到了谦益火热的心上,他立即意识到了南都正处于山雨欲来的前夕,他是经历过宦海沉浮的人物,他从内阁人选的安排中就悟出了弘光朝廷的真谛,虽然从表面看,清流占了很大比例,这无疑是一种收买之策,也是权宜之策,一旦马士英立稳了脚跟,羽翼丰满了,就要向清流开刀的。这不已迈出了第一步,将史阁部赶出了南京,南都实权实则已握在马士英的手里了!庆幸的是,他已看清了这个形势和策略,他得特别当心!他更换了朝服去宫中,翊戴弘光。南都梦(3) 谦益走后,河东君请进顾苓,又详细地询问了些情况。顾苓说:“朝野清流一致抗议起用阉党阮大铖,太仲兄在太学演讲,历数阮大铖罪状,慷慨陈词,声泪俱下,广大清流翘首巴望座师早日到任,惟有座师的声望能够阻止马、阮联手,操纵朝政。” 河东君虽然早就有所准备,明白南都是个名利场,你死我活的搏斗场,要中兴,要挥师北伐,就会有人出于某种企图,设障阻挡;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南都会如此之快就变成了一只将要从内部爆炸的火药桶。当年虎丘大会,欲宽宥阮胡子,那是为了有利谦益出山,现今皇上起用了他,朝野清流又拥护他,已不是周延儒专权的那个时候了,谦益应该利用手里的权力、声望和影响,去阻止马士英这个阴谋得逞。他能不负众望吗?大敌当前,能以他的才智消除党争,起中流砥柱的作用吗?从接到第二道诏书后心里产生的那团豪情,此刻突然化作了一团迷茫的雾,她感到前路有些茫茫了!不过,她要竭尽全力去帮助他,去挽救国家危难,这是矢志不渝的。她很想打听子龙的情况,问:“南都还有哪些故人?” 顾苓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回答说:“除了太仲、孙武功,还有云间陈卧子、李存我诸君。卧子兄起用为兵部给事中。他连续给皇上上了好几道疏,他的《自强之策疏》太仲兄评价极高,说是篇很有价值的文字,可以与贾谊的《治安疏》、诸葛孔明的《隆中对》比肩。” 河东君仿佛得到了某种慰藉,袅绕在心里的迷雾又转换成了豪情。但她很为卧子抱不平,叹了口气,说:“可惜他只是个给事中,怎能一展雄才!”说后又自觉有些失态,忙转话题说:“云美兄,这些时来,辛苦你了,真不知该如何谢你呢!”云美是顾苓的字。 顾苓一笑,说:“夫人何出此言,承座师厚爱,夫人器重,视作知己友人,老师临危受命。众望所归;夫人同赴国忧,学生就是赴汤蹈火,也理应在所不辞。” “夫人,我们的行装到了。船就靠在花园后面的驳岸。”阿秀前来兴奋地告诉她说。 河东君朝她点了下头,说:“先搬进后院吧!”说着就想站起身。 “夫人,”顾苓说:“你很累了,歇会儿,这事我去料理。”说完就转身向后院去了。 书房蓦然寂静下来,旅途的疲惫,乘虚而入,有如潮水涌向沙滩样向她漫涌过来,顷刻间淹没了她。她顿感四肢无力,斜倚在藤榻上,不觉就眯合了眼睛,她做了个梦,梦到自己拿着一只巨型长勺,舀干了尚湖之水,寻到了启开剑门的钥匙。 书林学海 群子荟萃绛云楼 ①均见柳如是《湖上草》、《戊寅草》。 ②见《湖上草》。 尚湖串月 ①见《陈忠裕集》。 灵岩朝觐 南都梦 为伊消得人憔悴 ①见《燕子笺》二十三出。 死 谏 ①后湖即现在的玄武湖。 后湖留恨何时了 红泪年年属旧人 ①见柳如是诗集《湖上草》西泠七律之二。 一失足成千古恨为伊消得人憔悴(1) 半边残月,在厚厚薄薄的云层中沉浮,混浊而带暗红色的光,从云的裂隙处射出来,有似碰溅出的血污,若深若浅,投映在南都礼部尚书钱谦益官邸后园的荷池中,给钱府增添了种可怖而惶悚的气氛。尽管云层在不停地涌动,池里的云天在变幻着色彩和形态,可那血红却像永远凝冻了似的。 河东君向来怕看水底变幻不定的天,更怕看血污似的水面。在去周相府的船上,她曾被夕阳染红的血海似的水面,吓得捂住了眼睛。今夜的心情已有别于那时,她没有捂住眼睛,也没想到要回避它。她坐在水榭的吴王靠上,定睛看着水面,她认为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不到一年的南都生活,无日不在惊涛骇浪中度过,惶惶悚悚,提防着暗箭明枪;惊惊恐恐,关注着时局变化。 她是怀着一腔拯救社稷、恢复中原的热血豪情跟随谦益来到南都的。为了助丈夫成为不负众望的障北长城,她使出了全部气力。 在这儿,她是礼部尚书府的女主人,又有江南才女和女中清流的美誉。她除了要料理好府内一应家务,还要活动在交际场中。不仅要迎送络绎不绝来访的高官显贵、名媛贵妇,还要回访,礼节应酬。为了扩大谦益的声名和影响,她忙得像只旋转不停的陀螺。她的客厅,是南都最时髦、最高雅、最能吸引宾客的客厅,竟日是高朋满座,胜流如云,就连一些豪门的老妇人也愿意到她的客厅做客,喜欢与娇艳可人的河东君交往。 她绝力敦促谦益,以他仅存东林党魁的资历,文坛祭酒的声望,清流拥戴的影响去阻止起用阮大铖。她认为,这不同于当年虎丘大会时,现在是国难当头,掀起党争,势必不利于对付大敌。她已从来访的清流中深感此事至关重要,它能导致火药桶引爆。 谦益翊戴过弘光后,她就力促他马不停蹄地去拜访了朝中诸大臣,以试探的语气,道出了对此事的关注。“国必自伐,然后人伐之”,历史已证明了这一点。他虽然说得婉转,似乎有些模棱两可,但他还是从张慎言、高弘图、姜日广诸同僚处,受到了鼓舞。他信心百倍地再次去了鸡鹅巷马相府。他在那整整待了一天,结果他没说服马士英,反而对马士英作了让步。她至今仍不明白,马士英使用什么办法击败了他,他只向她解释说:“此议皇上已定,不好更改,大敌当前,理应维护主上圣威。”这个解释似乎也不无道理,但河东君很担忧。 阮大铖被起用为兵部右侍郎,弘光朝的大权操纵在握有兵权的马士英和他手里了,福王只是个傀儡。马、阮勾结一气,以声色犬马娱福王;阮大铖窃取女儿阮丽珍写的《燕子笺》初稿,润色加工令家班排练,请福王观赏;又请书家用吴绫作朱丝栏,小楷抄写,献给福王,很得福王的赏识。 阮大铖大权在握了,就开始向清流开刀报复了。他制造了个妖僧大悲案,十八罗汉、五十三参,借此兴大狱,欲将东林、复社一网打尽。谦益也牵连在此中,他们上疏分辩。广大士大夫一片抗议之声,这才不了了之。 正在这时,瞿式耜被任命为广西巡抚,不知是该忧还是该喜,河东君亲自备宴,为他饯行。 坏消息不断涌进她的客厅: “多尔衮侮辱了派去议和的使者,豫亲王多铎率领四十万军南下。” “宁南王左良玉以清君侧为名,带兵东下,刚到九江,郁郁而死。” “重臣一个个隐退,高弘图、吕大器、张慎言、刘宗周……” 河东君不敢听下去了,但又无法挥去这些。 数日前,顾苓见她一人独在书房,站在帘外叫了她一声“夫人”。 她连忙请他进来就座。 “你听说了吗?陈卧子兄上了《请假葬亲疏》,回松江去了!” “回松江去了?”她情不由己地反问了一句,她突然感到有种失落感,一种炙痛感。他们相别已有八年了,她以为能在南都再次见到他,可他却一次也没来她家。她几次都准备要去探望他,她知道谦益是不会公开干涉她的,她一向也不在乎他人的议论,但为了救国大业,还是不要让个人的情感引起物议为好,她终于没去看他。每当思及卧子,想与他一叙别后之情时,她就默念“……绮窗何必长相守”那首诗来安慰自己。只要他还在南都,在同一座城池里,即使不能相见,她心里也感到有种安慰。现在他走了,不和她生活在同一座城里了,她突然感到一种悲凉和孤独,她竟克制不住当着云美的面,滴下了两颗晶莹的泪珠,喃喃自语:“走了,走了,都走了!” 顾苓很理解她的心情,有些自悔地说:“夫人,真不该告诉你这个消息。” 她抬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说:“谢谢你!”见他似乎还有话要说,便问道:“云美兄,还听到什么了?尽管对我说好了。” “刚才听到军报,‘索虏’已逼近淮扬,左良玉子左梦庚叛国投敌。”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都沉默了。 就在这一天,他们得到嘉燧老人在嘉定谢世的消息,谦益跟河东君同样地难过,因局势紧张,不能前去吊唁,就在后花园插了炷香,遥望东方一奠,寄托哀思。 形势越来越坏。昨天,又传来“索虏”占领泗州,史阁部被迫撤回扬州的消息。这仿佛是个响雷炸裂在她心中,她的心焦虑得都要碎了。扬州是南都的门户,扬州一失,南都就难保。当即,她就催促谦益快去敦请马、阮出兵增援。为伊消得人憔悴(2) 谦益很快就回来了,靠在虎皮椅上久久不语,一脸阴云,怏怏不乐。经她再三追问,他才回答说:“他们无暇顾及,正忙于为皇上选妃!” 这回答,激起河东君一腔愤怒,她忍不住反嘲她丈夫说:“难道尚书公没有苦苦陈情,就这么白跑趟腿?” “河东君,你不能如此逼我!别人误解我,难道你也不知我的处境和难处?该说的我都说了,你知道马士英怎么回答我?他皮笑肉不笑地说:‘礼部大人,知道了!长江天堑,南都尽管处之泰然,史阁部决不负朝廷重望。’他就差没有当面嘲讽我,‘礼部大人,此乃兵部之事,与你礼部无关!’” 她无言以对。 今晚他们都已睡下,突然通报说有客求见。半夜来访,必定有大事。谦益慌忙更衣往客厅去了,久久没有回来。她惶然不安,在房里待不下去了,只得到园里来疏散一下惶惑不安的心神,偏偏却看到了荷池里血红的怪影,她更惴惴不宁了。她打发阿秀去把阿园唤来。 “谁人半夜求见?” “李相公、孙相公、黄相公,还有部里几位大人和几位不怎么面熟的将军。”阿园小声禀告着。 可以肯定是前线出了不寻常的大事,她急切地问着:“他们说些什么?” 阿园看看她,低下了头,吞吞吐吐地说:“我没听清,好像……好像说史阁部大人殉国了!” “啊!”果然出了大事!她被震惊了,像截木头似的愣愣戳在吴王靠上,仿佛魂魄已离她而去,失去了知觉。半晌,她才回过神来,难道这是真的?她不愿相信。她突然往起一站,对他们说:“走!前面看看去!”扶着阿秀就往前走去。 阿秀走了几步,就停住说:“夫人,夜很深了,还是回房歇息去吧!” 她明白阿秀是心疼她,担心她受刺激影响健康,但她急于想知道扬州情况,也没去理会阿秀的婉言相劝,说:“阿园,前面带路。” 他们穿过长廊,在客厅后面套间的落地花窗下站住了,透过花窗,可以清晰地看到客厅的活动,清楚地听到说话声。 “叛逆许定国引‘索虏’追至扬州城下,史阁部决定死守。知府任育民和已起任广西县县令的上海人何刚,决定和史阁部一起共同坚守扬州这座江上孤城,与之共存亡!”说话的是位风尘仆仆的将军。他略微顿了下继续说,“四月二十五日扬州城破。史阁部自刎未死,令副将史得威用刀杀死他。得威下不了手,仰天痛哭,同参将一道,拥史阁部出东门。敌兵赶至,史阁部大呼:‘史可法在此!’何刚毅然扯下弓弦,自缢而死;任育民身着知府红袍玉带,端坐府台大堂,静候敌人处死。” 泪水模糊了河东君的眼睛,她仿佛看到了他们的死节场景,鲜血浸湿了史阁部的甲胄,他像一尊染血的石雕,挺立在敌军中,面对着诱降敌人,大声疾呼:“天朝大臣,岂肯偷生做万世罪人!”一种悲壮之情浸漫了河东君,扬州和她有着深厚的情缘,那里留有她童年的辛酸泪水;那里埋有她父母的尸骨;寂静的小客栈;善良的店主夫妇;仁慈的旅客;法静寺悟尘小尼的友谊;光耀千古的文化遗迹。这一切都浸在血泊里了!河水红了,泥土红了,弥漫着人血的腥气!她仿佛感觉到自己的血也在这瞬间流干了! 再也没有说话声了,客厅内外只有一片呜咽,悲哀淹没了所有的人。 沉重的悲哀,使她感到憋闷和窒息。难道生着的人只会哭泣吗?哭泣能雪国耻、收回城池?哭泣能击败敌人?难道大家只会束手等待做亡国奴吗?难道大明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吗?她想走进客厅,向大人将军们大喝一声!可是,来南都后谦益曾多次婉言以示,别忘了贵夫人的容止。可这嘤嘤之声,实在蚀人心肺,嚼人灵魂,她难以忍受,国家兴亡,不也有她匹妇的一份责任么!什么时候了?国都要亡了,还端什么尚书的架子!还讲什么贵夫人的礼仪!救国才是当务之急。她一抬手就掀开了客厅的门帘,走到掩面垂泪的谦益面前,大叫一声:“尚书公!” 谦益吃了一惊,睁眼看着她,轻声地说:“你进来做什么?”她装作没有听到,转向客人,绕圈施了一礼说:“各位大人、将军、相公!如此时刻,谁不悲痛?可哭又有何用!假如史阁部地下有灵,他是不希望只看到诸位的泪水的!现在当务之急是戮力同心,一致抗击‘索虏’!把顽敌阻挡住长江北岸,保住半壁江山,再图恢复!” 哭泣之声倏然停止了,举座抬头看着她。 她的声音哀婉动人:“在座诸君都是尚书公的友人,我也无须隐讳遮羞。我虽不曾尝过亡国之苦,可我有个为奴的体验,我想这亡国奴比之家奴的命运更为可悲!大明的臣民怎能受‘索虏’铁蹄的践踏呢!”她在客厅中跪了下来,“诸位大人,将军,相公!救救百姓子民吧!” 尽管在她走进客厅对客人刚说话时,有人很反感,认为有失体统。可她这一番慷慨陈词,这一跪,使举座皆惊,自感丈夫不如妇人。众人不约而同地起身离座,抱拳请求说:“夫人!快请起!” 李待问趋到她面前施礼说:“待问决不辜负夫人厚望!” 黄宗羲也说:“夫人快请起,我等夤夜造访,就是要同老师计议救国之方,请夫人放心!”为伊消得人憔悴(3) 谦益认为河东君给他出了难题,又不好当众言明,不得不走向她,扶起她说:“休息去吧!正商议呢!” 河东君被阿秀扶回了后房。 四更天时,谦益才拖着沉重而疲惫的步子回到卧房。河东君没有睡,立刻把炖在火炉上的参汤端到他手里说:“尚书公,有何锦囊妙方?” 谦益没有回答她,也不接参汤,靠在虎皮摇椅上,阖上眼睛。河东君坐在床沿上静静地等待着。好久之后,河东君才说:“你为何不说话?” 谦益仍然闭目不语。 河东君很气恼,她尽力压制着对他的不满情绪,又端起那碗参汤,递到他面前说:“快喝,要凉了!” 牧斋这才接住,呷了一口,睁眼看着她问:“你要我说什么呢?”他又喝了一口,“我手无一兵一卒,又有何妙方!” 这样的回答,使她大失所望。没好气地说:“难道就只有等死不成?列位大人都束手无策吗?” 谦益莫可奈何地苦笑了。 讨论了半夜,太仲、存我和复社诸君表示以卧子为榜样,回家组织义军抗敌。至于如何保卫南都,大家除了骂马士英、阮大铖不认真抵抗,都一筹莫展,最后还是把难题推给了他,要求他运用威望上疏当道,加强防御,鼓励军卒,以史阁部为榜样,与国土共存亡。他作为朝廷大臣,向皇上上疏,献计献策,理所当然。可是,皇上是个无能昏君,一切听从马、阮,卧子上过那么有价值的疏,也如同一张废纸一般,他钱谦益就是有回天妙计,福王也不会采纳,还要引起马、阮妒恨。加之在拥立新主事上的分歧,旧怨加新隙,阮胡子恨不能借妖僧大悲之口,陷他于死地。他又能去影响谁呢?他又能发挥什么作用?而且清流重臣一个个离他而去,甚至以为他和马、阮沆瀣一气。他向河东君倾诉了他的苦衷后,长叹了一声说:“老夫怕要有负众望和夫人的苦心啊!”他又阖上了眼睛。 万籁无声,尚书府死一样静阒,偶尔从窗外洒进来一抹月光,更增惨淡,河东君依然倚着红木雕花床墙,陷入了痛苦的沉思之中。她恨自己不似安国夫人,不能在国家危急之际有所贡献。但她不相信大明的路就此绝了!阮胡子虽然是广大清流所不齿的误国奸臣,他陷害谦益、子龙和广大清流诸君,可他毕竟还没投降“索虏”,现在正握着弘光朝廷的兵权。在此国难当前的时刻,为何不能捐弃前怨,与之改善关系,影响他、利用他手中的兵权,联合一致,抗击强敌!“尚书公!”她叫了一声谦益,“南都危在旦夕,应该利用一切力量来保住南国疆土。古人云‘国必自伐,然后人伐之’,个人的恩恩怨怨,党社的争端,在国难当头的时候,都可置之一旁。以我之见,阮胡子的力量,亦可利用。” 虎丘大会失利,和在阮大铖起用上,使谦益失去了部分清流的拥戴。可拥立新主和妖僧大悲案,又让他恢复了失去的声望,现在他之所以还能在礼部尚书的位上,主要赖以清流的支持,因而虽有过近马、阮之意,但又惧怕陷入两面受夹的境地。现在时势正在发生变化,他还拿不准!他陷入了沉思。 “尚书公,柳是知你心!以我之见,为抗击‘索虏’,共扶社稷,暂时与之交好,利用下不齿之人,心地有何不光明磊落?他日清流诸君亦会见谅的。” 阮大铖起用后,多次称道谦益得到当今第一佳人的艳福。大悲案使他心有余悸,犹恐再次罹罪,曾想请阮胡子来府赴宴,让河东君出来作陪。因见河东君对阮胡子陷害清流卑劣行径深恶痛绝,就放弃了此想。今见河东君作如是说,这个念头又泛了上来,仿似一个急要渡河的人突然发现了船只,立刻紧紧抓住,说:“夫人言之有理,老夫听从你。不过,得借助夫人一臂之力。” 河东君不觉一愣:“借我之力?我有何力?” 他嗯了一声,移坐到她身边,拉过她的一只手,放到掌心上边轻轻抚摸边说:“我思之再三,只有这步棋了!”遂把他的筹谋对她说了,“夫人深明大义,此乃为保卫南都不得已而为之,只好委屈夫人这一回了!” 要她去取悦阮胡子,这比杀她一刀还难受,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和委屈顿时涌上心头,她想说:“亏你还是尚书公,真想得出!”可什么也没说出来,她的手在他的掌心里哆嗦了一下,滑落下来。 他的手也不由得抖了一下,复又攥起了她的手,轻声地说:“在此危难时刻……” 她痛苦地叹息了一声。她能责怪他吗?利用阮胡子力量之想法出自于她,但即使无奈,他也不该出此下策!这就不考虑贵夫人身份了?太伤她了。她知道他下面还要说什么,不由凄苦地一笑,打断了他:“尚书公,不用说了。去筹措吧!” 此时天已微明,谦益上床休息。可河东君却怎么也安静不下来。想到真要她去趋承她所不齿的人,心里就像吞下了苍蝇那样恶心。阮大铖在先帝时拜在魏阉门下称干儿子,参与迫害先贤。在此困难之时,他身为兵部侍郎,不思力挽国难,还陷害与之对立的党社,实属无耻之尤!可是,他握有兵权,南都臣民生命握在他手中,大明半壁生死存亡取决于他。如果他能听她的劝谏,为救亡作出努力,也可算是她对南都奉献了一瓣心香。为此,她奏歌侑觞、称奴称仆又何妨?若是大家都做了亡国之奴,又有何夫人的体面?她只能作如此想,既然自己不能像梁红玉那样击鼓败金,也应竭尽绵薄呀!她想到这儿,心才稍微安了一些。她要好好想想,怎样去影响他,说动他。为伊消得人憔悴(4) 谦益准备了一桌精致的酒席,请阮大铖来他家中做客。 阮大铖一见河东君出来作陪,顿时来了精神。他们的话题从秦淮旧院谈到南曲。河东君着意把话题引向阮家戏班正在演出的《燕子笺》上。 谦益连忙说:“阮大人学兼文武,工书史,更擅词曲!” 河东君接上说:“柳是从小习曲,极爱阮大人所撰的《燕子笺》,特别是二十三出所写的离乱惨象,令人触目惊心!”她轻声地唱了起来: 〔四边静〕胡雏高鼻如蜂拥,边笳蹋天碙;尖哨过潼关,长安任飞?,皂鹏翅耸,苍鹰鞲纵,一位老哥舒,靠他有何用! 〔前腔〕咸阳烽火兼天动,铁骑起腾猛,荆棘长铜驼,马嵬断香梦。羊羔连瓮,琵琶调弄,拍手卯儿姑,把如花向帐前奉。 〔金钱花〕蓦然杀气雷轰,雷轰;街厢烧得通红,通红。蓬松短鬓瘦鞋弓!顾不得抛老面,露芳容,娘和女,紧相从。 〔前腔〕军声四起汹汹,汹汹;教人何处潜踪,潜踪。我蜂腰细,你背驼峰,忒软怯,忒龙钟,狭路上,恰相逢。 〔前腔〕奔腾万马呼风,呼风;居民逃窜西东,西东。如鹰扑兔网粘蜂:脱得去,谢天公,拿住了,一场空。 〔前腔〕弓刀耀日如虹,如虹;羽林那个当锋,当锋。神号鬼哭满城中:金和宝,抢教空,拿得住,献头功。① 阮大铖摇着羽扇,得意忘形地击节伴奏,待河东君刚一停住,就使劲击掌叫起好来:“河东夫人果然曲绝南中!大铖今日得闻夫人仙音歌余拙作,可谓受宠若惊。”他回过头,朝立在他身后的侍卫扬了下手,他立即退去,另一个人捧上一只闪光的礼盒。大铖亲掀盒盖,一顶价值千金的珠冠在紫红的缎盒中夺目辉煌。他看着河东君,得意地捻着大嘴巴旁的胡须说:“夫人如此厚爱拙作,老夫万分荣幸,为答曲中知音,些许小礼物,聊表谢忱,请夫人赏脸。” 河东君虽然自感作呕,又暗自得计,几段小曲,就已收到如此效果。她似是个被推上舞台的小丑,不管心里如何反感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但戏要演下去,让看客快活。可她真想指着奸人贼子的鼻子痛痛快快地发泄发泄!突然间,她又忆起了故乡血印寺妙蒂和尚的悲壮动人故事。妙蒂为拯救被倭寇掠去的一百多位姐妹,被敌人绑在石碑上,乱箭射死,又被焚尸。他的血印至今仍留在石碑上,永励后人。自己不过做了件委屈自己的事,又何必斤斤计较! 她离席站起来,作出受宠若惊之态,向阮大铖施礼道谢。又亲自将酒杯斟满,捧起来说:“阮大人曲坛泰斗,柳是不学无术,且久不习曲,怎敢与大人知音相论?是大人妙笔传真,《燕子笺》所述虽属唐朝故事,大人所抒的却是今日‘索虏’肆虐、‘流寇’横行、百姓生灵涂炭、流离失所之情。我被大人所抒离乱之苦所动,重习旧课,学唱了几段,有污大人清听。不虞大人如此褒奖,又送我如此贵重礼物,真叫我受之有愧!”她尽量把话题引向主旨,把酒捧到阮大铖面前,“大人借词曲抒发忧国恤民之情,柳是深为钦佩,我敬大人美酒一杯!” 阮大铖连忙起身接过河东君递上的酒,胡须高兴得抖索索地翘了起来,说:“此乃老夫雕虫小技,愧受夫人称道。” 河东君意味深长地叹一口气,说,“安史之乱终于平息,有情人得以团聚。唉!不知当今之离乱何时才能终结!”她看了阮大铖一眼,“结束今日离乱者,乃救世之英雄也,后人也会歌以咏颂。大人,众望所归者谁?” “哈哈……夫人之言极妙!”阮大铖踌蹰满志。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似的,把身子倾向谦益说,“钱大人,河东君德才兼备,为何不给夫人请诰封?”不等回答,他又把身子转向河东君,脸上漾起近似谄媚的笑纹,“老夫今日回朝,就面奏圣上,诰封柳夫人为一品夫人。” 河东君妩媚地一笑,说:“多谢大人厚爱。当今局势朝夕变幻,扬州失守,史阁部殉难,‘索虏’屠城,扬州在血泊中,柳是不敢在此国难当头之际,领受皇恩。请大人谅我苦衷,待到国土收复,百姓安居乐业,那时,柳是再领受皇恩。” 阮大铖不无尴尬地笑了起来:“哈哈哈,‘闺房病妇思忧国’,钱大人此语果然逼真!夫人身在闺房,心忧天下大事,可敬可敬!” “大人过奖了,柳是空有忧国之心,怎奈手无缚鸡之力,常为生作妇人不能驰骋沙场杀敌而苦痛。”她说到此处,暗暗咬了咬牙。为说服阮胡子,即使被人指责为出卖色相,风流不检,即使为千古唾骂,又算得了什么?她看了看阮胡子那扫帚眉下滴溜溜乱转的贼眼,言不由衷地说,“大人乃当今障北长城,大明江山安危系于大人一身,救大明者,大人也!” 阮大铖被她奉承得飘飘然,他那对闪着狡黠目光的眼睛,眯成了一线,“障北长城”,如此高的评语,出自以骄傲清流闻名的美丽动人的女人之口,实在教人醉醺醺的了!可瞬间,他就清醒了,此为阿谀之词,她之所以阿谀他,因他握有兵权!他这样精明的人还能看不出这点吗?他了解自己所握有的兵力,称不起障北长城,也无法与多铎四十万大军对垒。多铎曾遣暗使与他通气,只要他放弃抵抗,保荐他官居原职。他既没有回绝,也没一口应承,他还在观望局势的发展,南都如果势必不保,他留下这条退路。可是,他听这个小女人的口气,他如果不作出坚决抵抗的样子,就会受到舆论谴责,那伙清流将群起而攻之!“障北长城”就要换作“误国小人”了!他眼珠一转,就来了主意,要试探他夫妻是真忧国,还是假惺惺,如果她不允,他不仅握住了主动权,还可借用这个口实去堵上他们的嘴;假如他们应承下来,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南都能守住,他是当之无愧的“障北长城”;守不住,他可以从中获得与多铎谈判讨价的资本。他暗自得意,却故作颓丧地说:“夫人过誉了!老夫虽握有兵权,可大明兵力大部耗损,剩下的不过区区之数,以此微薄兵力,去对抗强大于我数十倍来敌,如以卵击石。”为伊消得人憔悴(5) “大人,请恕柳是谬言,古之战争,以少胜多者不乏先例,重要的是将士同仇敌忾。‘索虏’乃关外愚鲁野蛮之帮,远道入侵,人乏马困,又如盗者入他人室,心虚气短;大明乃文明古国,此属正义之战,心正气壮,据有以少胜多的优势。再者长江天堑,只要防守严密,飞鸟难过,万无一失!重要的在于将士之士气。” 阮大铖暗自一惊,这个小女人果然不凡,言之凿凿!他故作叹息说:“夫人所见,无懈可击,现在老夫所忧,正是将士的士气低沉耳!”他话题一转,“老夫倒有一鼓舞士气的锦囊,不过,夫人得助我一臂之力,不知夫人肯否?” 河东君也暗自一惊,这个狡猾的老狐狸想干什么?不难看出,他在将矛头步步引向她,但她已下了决心,不怕!她镇静地淡淡一笑说:“大人,柳是如能为鼓舞士气效绵薄之力,即使赴汤蹈火,决不迟疑!” “好!一言为定!”阮大铖没有想到,这么快她就咬钩了!他看看钱谦益,见他面肌抽搐,他越发得意了,端起劝茶,递到河东君面前,说:“夫人,请饮此杯!” 谦益的心更虚了,不知阮胡子囊中卖的什么药,怕上他的当。他伸过手来,接过阮胡子手里的酒杯,说:“夫人已饮过量,此杯小弟代饮,请阮大人明示。” “哈哈哈……”阮胡子笑得那么开心,“钱大人,你可没有尊夫人的气魄呀!些许小事,我意请夫人去军中走走,士气不鼓也会高起来的!” “犒军?”牧斋与河东君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反问着。 阮大铖小眼睛一眨,暗自高兴,略施小计就镇住了他们。他微微一笑说:“正是!老夫盛服相陪,将士见夫人如此忧国忧民,关爱将士,势必士气大振。” 这是谦益所没料及的一着!让他的夫人抛头露面于军中,此举不明明出他钱谦益的丑,让他招致物议,贻笑大方吗?他递了个眼色给河东君,让她拒绝。 河东君立即明白了谦益的意思,朝他会心地一笑。梁红玉击鼓抗金,令她顶礼膜拜,她为何不能去犒军呢!这不正是她久待的报效国家的机会吗?她可以借此机会在将士中宣扬她的抗战主张,鼓励他们学习史阁部为保卫大明每一寸国土决一死战的精神。即使她为此牺牲,也是值得的呀!又何惧飞短流长! 她从谦益手里夺过那杯酒,一饮而尽。死谏(1) 秦淮旧院,仍像往昔那样,笙歌妙舞,灯红酒绿。自有那班公子王孙,有钱的主儿,到那里追欢逐乐。虽然过去的八艳,大多有了归宿,但旧院艳业不衰。近日那里正风靡地传扬着两件新闻。 八艳之一的顾眉嫁给合肥人尚书龚孝升后,得宠异常。前日在隐园中林堂,张灯结彩,举办盛筵给眉娘祝寿,宾客百十余人。老梨园郭长春演剧,酒客多人串演王母瑶池祝寿,顾夫人垂珠帘,和旧日曲中同俦饮宴。尚书门人楚某正赴浙监司任上,在帘前称贱子,长跪给眉娘上寿,宾客皆都离席伏地。荣耀非凡。同俦们艳羡不已,津津乐道眉娘运气。 第二件是关于河东君临江师犒军之事,议论纷纭,毁誉不一。一位狎客在李大娘豪华的客厅里,绘声绘色地叙述当时场景:“阮圆海锦衣素蟒,柳如是身着昭君出塞戎装,头插野雉长羽,临师江上。那份气派,那份仪容,那个风度,旧院无人能与比肩。她亲为将士举杯祝酒,又和将士比剑,轰动了江师。将士们举剑向她欢呼。呼声震天动地,招来了无数的观者,好不威风!” “一个趋炎附势,喜攀高枝的小娘儿!”一个月前就来到南都寻找进身门路的谢玉春,这时正流连在旧院中,听到有人谈论河东君,就咬牙切齿地发狠,欲一泄己愤,“哼!挑来拣去,择上了钱老头儿,老头儿做了礼部尚书,还欲壑不满,现今又拍上了阮胡子的马屁,风头出足!”他正搂着一个叫兰娘的姐妹。 兰娘扭着身,用那蓄得长长指甲的食指娇嗔地戳了下他的额说:“相公吃醋了?” “哈哈……”谢玉春干笑着,自我解嘲地说,“一个可怕的女人!叫你爱得发疯,又恨得淌血!” “她为何要陪阮胡子去江师呢?”兰娘不解地问着。 另一个狎客作出一副权威的气派,说:“现今朝廷大权握在马、阮之手,想保住钱老头儿尚书的乌纱嘛!” “也不一定,她一向喜欢标新立异,尽干些叫人不敢想的事。正如谢公所言,为出风头嘛!”那个描述河东君犒军场景的狎客讨好着谢玉春。 “钱老头儿明日要为李存我、黄太仲和复社回乡诸子饯行,也送了本相公个帖儿,让我作陪。”谢玉春诡谲地笑着说,”她陪阮胡子饮酒,看她出不出来陪本相公。哼!不出来,本相公可要……哈哈……”他得意地笑了起来。 李大娘微愠地说:“诸位如此议论河东君夫人,奴家可要不高兴了!昨日云间李相公还在这儿感慨万千地讲,她当着满堂大人、将军跪下,求他们救救江山子民。她去江师,绝不仅为趋奉阮胡子!”她噘起嘴,斜睨了谢玉春一眼,“人家好心地宴请你,你却不怀好意!”“兰娘,别那么宝贝他,给他一棍子打出去!”说着又嘻嘻地笑了。 “哈哈哈……” 议论在旧院继续着。 宴请太仲和存我,也是河东君提出来的。外间对她的犒军和宴请阮大铖的议论,她也略有所闻,虽然事前就已料及,为社稷,不管个人荣辱,可这些议论,仍然像一把麦芒横在心里,她感到委屈和悲伤!这不仅是不被世人理解的苦痛,还有自我虐待的哀伤!她最担心的还是怕被友人误解。太仲、存我怎么看,子龙听到传闻后又作何想?筵宴之先,她有些惶然。 她伫立在宴会厅的窗后,借着帘幕的遮掩,窥视着厅内的活动。 客人们陆续到了,他们中许多是她旧日的友人,几社社友,存我来了,太仲也来了。突然,她看到了谢玉春!她不知牧斋为何要请这种人?也许有他的道理吧!且不去管他。她是非常希望能单独会会存我,同他谈淡松江,谈谈故旧,谈谈卧子,打听下他在何处练水师。可是,现今她是尚书夫人,受着礼仪的制约。今日谦益做东,请的全是男宾,未让夫人出席,她只能偷偷地看看存我,回忆下他们往昔的友情,不便与他单独会见。存我不时拿眼睛观望客厅的内门,他一定也很希望再见到她。其实,他们相距很近,只一窗之隔,他的席位就在窗前,她既能看到他,又能听清他讲话。 谦益捧着酒杯,依次给江左贤人敬酒。厅内洋溢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那种悲壮气氛,她深深地受了感动。突然,她愣怔住了,谢玉春带着揶揄的神情,踱到存我桌边,皮笑肉不笑地说:“存我兄,你不希望见到一个人吗?” 待问错愕地侧过头看着他说:“三长兄你……” 谢玉春毫无礼貌地打断了待问的问话说:“久闻柳夫人和仁兄交谊笃厚,怎的不见夫人出来为兄敬酒饯行?难道你们的交谊还比不上她和阮大人的交情?” 待问面如泼血,谢玉春此举是有意羞辱他和河东君,他怎能忍受?抓起酒杯,就要朝他脸上砸去。 待问抬起的手,被河东君按下了。她仪态大方地向他施了一礼说:“柳是久候多时,等着为兄饯行。”她从请来递酒的乐伎手里拿过酒壶,满斟一杯说:“坦荡君子,不计小人!”她把酒递给待问,“祝兄万事如意,柳是专候捷报佳音。请满饮此杯!” 待问一饮而尽。一场争闹被她巧妙地制止了。 她依次给宾客敬酒,把谢玉春晾在一边,就像根本没有此人存在似的。她又吩咐阿秀取出琴来,安放在厅中央。她向宾客施礼说:“诸位大人、相公,今日老尚书为诸君饯行,柳是别无所奉,弹琴一阕,送别诸君。”她坐到琴边,从容地套上银甲,取下拨子,试拨了几个音,凝神坐定,轻舒双臂,弹了过门。《满江红》昂愤悲壮的旋律,顿时回荡了大厅。气氛倏然庄严起来,她和着琴声,唱着:死谏(2)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大厅里响起了雄浑的和声。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岳武穆这首词,待问听人弹唱过多次,从来没有此次在他心里引起如此强烈的共鸣。他真正感受了它的悲壮、沉重和它把无数颗心聚结一起的神奇力量。听众的心仿佛已融为了一体,正在一起承担着国家兴亡的重任。 琴声停歇了,大厅出现了少有的宁静。突然,待问控制不住内心情感的沸涌,振臂呼喊起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李待问誓与松江共存亡!” “誓与国土共存亡!” “……” 一片响应之声。 河东君泪水盈盈。她回头向谢玉春席位上掠了一眼,他不知何何时溜走了。 送走了故旧宾客,河东君回到了自己的书房,默默坐下。她的神情似乎还停留在适才的气氛中,眼角还挂着星星泪痕。 “夫人!”顾苓站在帘外说,“能见你吗?” 她慌忙用绢帕揩了揩眼角,回答说:“快请进!” 阿灵打起帘子,顾苓走了进来。她也站起身,请他入座。 他仍站着说:“夫人,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顾苓重风谊,尚气节,他敬重她,她亦视他为知己。他要回去保卫故土,她既高兴,又有点怅然,她轻声地问:“几时启程?” “即刻动身!” 她吩咐阿灵去取酒,说:“那就来不及设宴专为兄饯行了!”她亲手斟满一杯酒,递给他,“只有借一杯薄酒聊表祝愿了!” 顾苓端起酒杯一口饮尽。说:“夫人,保重!”说完,就大步跨出了门。 形势一日比一日紧张,河东君一筹莫展。昨日又传来京口危急的消息,南都人心浮动。她没有想到南京小朝廷竟像一堆沙土,经不住微浪的冲击,就要化为乌有了!她的努力,她的牺牲,都毫无价值了!她伏在书桌上悲泣起来。 “夫人,不好了!”阿秀慌慌张张推开了书房的门,大声地对河东君说,“皇帝被北兵捉走了!……” 河东君惊愕地抬起头,盯视着阿秀问:“你说什么?” “皇帝他……他被北兵捉走了!”阿秀重复着,她恨不能将听来的许多话化作一句说出来。可是,心里越急越说不清。 河东君见状,把她拉到身边,轻声地说:“你怎么知道的?慢慢说。” “刚才正给老爷捶腿,一听阮大人求见,我就退到帘后面,只听他劝说老爷起草求降书呢!” 河东君紧攥住阿秀的手,急切地问:“老爷答应了没有?快说下去!” 阿秀向河东君简述了客厅的情况: 老爷没有应声,在客厅内走来走去。阮大人紧盯着他又说:“皇帝被执,马阁老扶太后出逃了,静国侯黄得功也死了。北兵渡江,京口失守,南京已成为一座孤城,危在旦夕,不求降,难道还能求战不成?” “阮大人!”老爷很为难地回答说,“请别为难我,这求降书我是不能写的!”他说着就坐回椅子上,微闭上眼睛,显得很难过。 阮大人又说:“就改作求和书如何?” 老爷叹了口气,仍未吱声。 阮大人走到老爷身边说:“国朝气数已尽,以阮某之见,已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了!我等要识大势、应天时而动!”他拍拍老爷的肩说:“礼部大人难道还不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小弟的人生格言是‘无子一身轻,有官万事足’!请老兄三思。钱大人乃书城学府,当今李杜,难道还不思爱惜,想以血肉之躯去填刀刃之壑?”后来,他又附在老爷耳边说了一些话,没有听清。 河东君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问:“阮胡子走了没有?” 阿秀回答说:“刚离开。” “老爷呢?” “还闭着眼靠在客厅的椅子上呢!” “快去请老爷来,我有话同他说。” 钱谦益心情沉重地来到河东君的书房,默默地坐下。阿秀沏上茶来,河东君就示意她出去。室内寂然无声,他俩默默地相视着。 钱谦益突然哭了起来,涕泗滂沱地说:“南都的末日来临了!北兵已破了瓜州,皇上被执,大明臣民都成了无主之弃儿了!” 河东君伸手揭开他面前茶杯的盖子,将那杯热气腾腾的碧螺春递到他手上,问道:“阮圆海跟你说了些什么?” 谦益没有喝茶,他将茶杯放回几上,含糊地搪塞说:“商量怎么对付局势的变化。” 河东君心情沉重地说:“尚书公,国家大事,虽不属我妇人,可我还得向你进一言。难道你忘了尚湖串月盛会?那日在你的倡议下,宗羲讲了于忠肃公临危受命的故事,举座为之动容。现今形势与之相同,但比那时更为严重,公身为国朝重臣,应以保卫社稷为重。以我之见,公应振臂一呼,领袖臣民百姓,与‘索虏’决一死战!即使城破人亡,也算尽了臣子之忠,才有脸见先帝和列祖列宗于地下!尚书公,那求和求降之书,是万万写不得的呀!”死谏(3) 谦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河东君,你还不了解当前的局势呀!南京城已被层层包围,守城兵力不堪一击,又都在阮大铖手里,他已暗与敌将通了消息。我手无一兵一卒,叫我如何抗击哪!那岂不是让手无寸铁的百姓去白白送死?”他作难地摇摇头,困惑地盯着地板缝,好像想从那里寻到一条生路。 “尚书公所见差矣!古语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了社稷,哪有臣民?只有先保住城池、国土,才有臣民的依恃呀!不战而降,是臣民的耻辱!史阁部和扬州官民,那才是我们国朝的骄傲!” 谦益的头垂得更低了,痛苦像大山样沉重压着他。 河东君等待许久,仍不见他回答。她攥住他的手,柔肠百转地说:“牧翁,你不会忘记我柳是卑微的出身吧!为了独立,不愿为奴,我漂泊江湖,阅尽英雄觅知己;我吃尽了人世间的苦头,寻找到了你!你以匹嫡大礼娶我,称为夫人,目我以国士才人,称我儒士,我得到了独立的人格,但我没有一刻忘记身为奴婢的屈辱!尚书公,我感激你的知遇之恩,我才不愿你的声誉被尘土玷污!既然抗战不可能,后事就无需再计议了,主辱臣死,国亡臣殉,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 谦益不敢回答河东君。为国尽忠,他不是没有考虑过。他想过同敌军决一死战,又苦于手里无一兵一卒;他也试想过组织义军起来护城,抗节而死。可是,一想到扬州的血,他就胆怯了,犹疑了!抗击失败,敌人势必屠城,满城生灵就要遭涂炭!他不是倒在血泊中,就是被执、受辱、遭杀害!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将化作乌有,娇妻美妾,万贯家财,尚书职位,显赫文名,令人羡慕的冠诸江左的庋藏,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他想到了求和,历史上倒也有过,也都发生在敌强我弱的形势下,等缓过一口气来后,再行反击,不仅可以保住百姓的生命财产,还可保住自己……阮大铖暗示过他,只要他出来起草求和,保证他的现有爵位。有了现在的官阶,一切属于他的东西仍然还属于他。他动心了,求和并非他首创,也许不能算是什么奇耻大辱,他担心的是强大的敌人能否接受?他想把这些心里话告诉河东君,但他不敢说,徬徨在十字路口上,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低头不语。 河东君见他毫无反应,正色地对他说:“老尚书,你文章满天下,名望倾朝野,可是,你想过没有,没有盖棺,就能这样论定吗?”河东君痴痴地望着他,眼里流射出哀求和期望之光,“公该爱惜自己的声望,决不可让青史留污迹!” 谦益仍不作答。 河东君茫然了。 这一夜,她仿佛度日如年。她扶着阿秀来到后园中,倚着水榭的吴王靠,苦苦地沉思着。摆在谦益面前的路,只有两条,变节投降和舍生取义。难道他这样一个博古通今的文坛泰斗,还不明白名节重若生命吗?史阁部面对着诱降的敌人大声呼叫:“天朝大臣,岂肯偷生做万世罪人!”他为何就没有如此气节?难道他就不怕遭万世唾骂? 也许他贪恋荣华富贵,美酒佳肴? 不,不会的!她至今还不忘怀她初访半野堂时他的那席谈话,使她感触到他的以扶社稷为己任的忠义之心,天日可表!他如今为何变得贪生怕死了呢?她失望至极! 她的目光转向了池水,几茎稀疏的荷叶,几枝刚刚抽箭的白莲,凄然地立在水里,淡淡的月光洒在上面,像抹上了一层薄霜,水里有几缕白云,像被风撕碎了的棉絮,漂浮在水里,下弦月儿变幻着脸子,忽而变作一条玉柱,忽而像张弯曲的小弓,她摸不准它的轮廓。她的目光跟逐着池水的流向,连接它的是条溪渠,溪渠的另一端通向后湖①。据说后湖曾是宋孝武帝训练水师的地方。千古兴亡事,多少英雄为折腰啊! 她的思绪又转了回来。谦益为何不肯答应自决呢? 后湖,溪渠,荷池,一水相连,仿佛谁也离不开谁。河东君仿佛突然受到了它的启迪,为何她就不能想到这一层呢?还说什么闺中知己!她并没有完全理解他!谦益是不忍舍她而去!不忍她腹中的孩子成为遗孤!牧公,你想过没有,作如此之想,岂不污了你的清白名节! 她望着池中亭亭玉立的荷箭,作出了抉择,她要全成他的名节,让他死而无虑! 第二天,河东君一早起来,就坐到梳妆台前,精心梳妆,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仍然那么美丽,淡而韵,庄而雅,盈盈冉冉,有如云出岫,如珠在盘。梳妆好后,把铜镜紧紧捂在两手之中,久久地抚摸着,暗暗向卧子告别,默默祝愿他的水师胜利。她做了一切准备,就叫家人安排好自家的画舫,请谦益同游后湖。 谦益也一夜未眠。昨晚,阮大铖又亲自来了。强拖硬拽,把他抬到他的宅邸石巢园。谦益走进他的客厅时,那里已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还未逃走的南明重臣。 他一进去,他们“哗”的一齐站了起来,众口同声地要求他率领文官迎降。他们早就商议好了应变之策,就等着钱谦益落进为他准备好的陷阱。他被他们包围了,他感到受了愚弄,但他又觉得他们说得也不无道理,还有那个诱人的宰相梦,他在死和荣禄的选择中惶惑了,彷徨了。很晚才怅惘地回到家中,就安歇在书房中,一早催命鬼阮大铖又来了。他刚刚送走了他,阿秀就来请他了。死谏(4) 谦益颇感突然。昨日,她还慷慨激昂地劝他自决;今天,她突然明妆艳抹,要去游湖。形势如此紧张,哪还有这份闲情逸致!但他不愿扫她的兴,还是应允了。 画舫行到湖中,河东君亲手摆上酒菜和他饮酒。 湖上清冷异常,没有游船,也不见红男绿女的游人。谦益忐忑不安,猜不出河东君此举的真谛。他垂着头,只顾喝着闷酒。 酒酣,河东君起身眺望着湖水。她幻想在天水相接处,找出后湖和长江相吻的地方。突然,她仿佛看到了满湖的帆影。她眨了眨眼睛,又什么都没有了。湖水宛若没经酿制的水酒,混沌而浑厚。她举起酒杯面对着湖水说:“啊!泱泱乎!美丽的神州,你被浊浪吞没了!血水渗进了你的肌肤,多少人为你尽了忠节!大江也为之呜咽!我听到了你的哭声!后湖!你明净的目光混浊了!有谁能让你重新变得澄澈?”她转过身,将酒杯高高举在谦益面前说,“尚书,此水将因得到你而清波千古!” 钱谦益的心加快了跳动,一种负疚和羞愧感像一条虫子乘机钻进了他的心中,在咬噬着那因缺血苦闷的心。他也想过效法屈子,沉入湖水,留得清白,保住名节。可是……他为之奋斗的一切,就要灰飞烟灭!那个诱惑着他一生的梦——宰相梦,也许真能在这乱世得以实现。他不敢抬头去看河东君的眼睛,还是默默不语。 河东君望着湖水,沉迷在往事的怀念中,她的声音变得更为柔美平静,像是在讲一个令人欣慰的故事:“牧翁,记得前年中秋,我们和群子在尚湖串月,湖水是那么清,月儿是那么圆。诸子讲了那么多古今俊杰浩气长存的故事。你高吟文丞相的《过零丁洋》,你是那么豪情满怀,气贯尚湖,你的吟诵之声迄今仍回荡在我心中!‘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你还说‘文山公乃我华夏万世师表,谦益最最崇尚之人’。你端起酒杯,把酒洒进湖水,声音都呜咽了,说:‘文山公,学生敬你一杯!以表谦益寸心。’我们都被感动了,你的门人个个激情满怀,目你为今日文山公。尚书公言犹在耳,岂能忘怀!柳是以为既不能战死疆场,就应自决以明志!” 谦益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了,他的心在经历生与死、荣与枯的搏击,他痛苦地抬起头,一言不发地望着河东君。 河东君回视着他,良久,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地问他:“你踌躇再三,为了什么?莫非是儿女之情不能割舍?尚书,昨晚我已想好,为了成全你的名节,我愿生死相随。牧公,牧公!望自珍重!”说着,就要往湖里跳。 谦益一把拽住了她,死死拉着不放。 河东君涕泪交加地说:“尚书,你太使我失望了,我原以为你因不忍舍我而彷徨,现在我欲先死,你又为何不让?牧公,名节千古事,你为何至今还不醒悟?” 绝望和痛苦折磨着河东君,她心如喷吐欲出的火山,脸色难受得煞白,激愤驱使她举起了那只未被攥住的右手,颤抖地向着他的面颊,狠狠地揍了两记。 谦益抽出一只手来护脸,河东君趁势挣脱开身,哈哈地笑了起来说:“想当年,我仰钱虞山,泰山北斗,没想到你却是个怕死的懦夫!只恨我生非丈夫,不能扫除仇敌,遗恨千秋!” 谦益又奔上去使劲攥住她的手说:“夫人,听我说,你不能这样!”他跪倒在她的面前,仰起变得发灰的脸,胡须颤抖着说:“我不敢求你为了我,我只求你为我们的骨血,你腹中的孩子想想……” 河东君的心在抽泣,两腿不由得哆嗦着,她还没有做过母亲,她多么想看到自己的孩子!晕眩袭击着她,她倚在身后的船板上。刹那间,两串泪水往下直滚落,湿了大片衣衫。 沉默,像死神样威胁着谦益,他仍然拉着她的手,跪在地上不起来。 河东君盯视着他灰暗的眼睛说:“面临国破家亡,还谈什么骨血?恨只恨我俗眼凡睛,不辨真金与黄铜!你不愿殉国求苟且,我可不忍我的孩子苟且偷生做亡国奴!”她用力要挣出他拉着的手。 谦益见站在旁边吓得直流泪的阿秀说:“阿秀,你还不快跪下求求夫人!” 阿秀往河东君面前一跪,仰起痛苦的脸,悲怆地望着河东君。河东君紧闭了下眼睛,对谦益说:“我只有一个心愿,求你把阿秀送回常熟交给阿娟,求你好好待她们!”话犹未了,她突然用力一抽手,谦益往后跌坐下去,她毅然地跳进了湖水。 阿秀嚎啕一声:“夫人——我跟你去!”也跳进了水里。 谦益望着河东君落水的地方,悲恸地高声呼喊着:“救人哪!救人——” 湖上没有游船,岸上也没行人,他的喊声被一阵风吹碎了! 河东君落水处,湖水溅起了很高的水柱,溅散着洁白的水花,继之是一个向外扩散涌荡开去的漩涡。谦益突然想起船上的船夫,他向他们吼叫起来:“奴才,你们听到没有?怎么见死不救?” 船夫们低着头,年轻的钱回小声地反驳道:“夫人是想大人去救她呢!” 谦益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也顾不了他尚书的体面,奔到船夫面前,抓住他们的前襟,怒目横睁,仿佛船夫就是死神,就是破坏了他平静生活的罪魁,就是搅乱了他美梦的恶魔,他大吼大叫着:“奴才!快去把夫人救上来!” 钱回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大声回答说:“夫人要尽忠尽节,我们有何颜面要她偷生,去做鞑子的顺民!大人要救,自己去救好了!”他推开谦益的手,“我给夫人撑船去!”说着,也纵身跳进了湖水中。 湖水呜咽了,悲愤的浪头扑向画舫,溅起阵阵泪雨。这时,在湖与天接壤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