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名妓柳如是-11

他记着河东君的邀请,如约来到绛云楼。  河东君见到他,异常高兴。谈到京都新闻和边关局势,他们空叹了一番,河东君陪他参观绛云楼,希望他这次能住在半野堂,在与郑成功为邻的书斋读书。可他却说他住惯了拂水山庄的耦耕堂,那儿清静。群子荟萃绛云楼(3)  随着绛云楼名声的播扬,也增加了钱谦益的压力和苦恼,求见的,求学的,探讨问题的,车水马龙,络绎不绝。人家慕名老远赶来,欲求一夕长谈,能让人家怏怏而去吗?欲求列于门墙,能不提携晚辈吗?宗羲既是他的学生,又是他的挚友,很理解他,若不是河东君相助,他是穷于应付的,何谈潜心著述。再者,与他同来的如许士子,半野堂怎么也住不下的,他一人留下,别人不感觉受到了冷遇吗?故而他执意要去拂水山庄。  这些他虽没说出口,河东君已明白了他的心意,她感激宗羲这么为他们着想,又感到十分过意不过,但恭敬不如从命,便派管家吕文思专程送宗羲和一些门生到拂水山庄,安排好食宿和书房。  十数日后,牧斋仍抽不出时间去探望他们,河东君只好前去。  河东君身着男装,潇洒俊逸,骑匹白马到了拂水山庄。黄宗羲正在山楼上给儒生们讲述他进京的见闻,忽然听到一阵“”的马蹄声,他们把目光齐刷刷投向院门。只见一匹白云似的骏骥,伫立门前。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欢呼:“牧公来了!”拥下山堂,奔向门口去迎接他们仰慕的文坛北斗。  他们目瞪口呆了,脚也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原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不是皓发老翁,而是位倜傥青年,宗羲认出了她,迎上去施礼说:“不知柳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儒生们这才悟过来,原来她就是久闻大名的柳河东君!齐声附和着:“不知柳夫人光临,恕失远迎!”  河东君一洗闺阁脂粉之气,大大方方地走到他们面前,拱手致意说:“诸位学兄是我们的客人,今日就请称小弟作柳儒士吧!都属男子,谈话岂不更随便些!”  宗羲一脸憨诚地说:“行,行!以夫人之才识,是当之无愧的柳学士!”  河东君爽朗地笑了起来。  文士们从未见过这样大胆的女人,他们跟在她和黄宗羲后面,互相交换着惊诧的目光,走进了耦耕堂。  宾主落座后,河东君令阿秀献上特地为他们准备的茶点:玫瑰糕、青团子、海棠酥、芙蓉酥、松子糖,色彩斑斓,香味四溢。  河东君说:“牧翁正为一个史证在呕心沥血,抽不出时间来拜望诸君,实感抱歉,特派遣弟来做他的代表,诸位不会介意吧?”  虎丘大会上传出的宽宥阮大铖的动议来自钱牧斋,黄宗羲也有风闻。他是个正直的书生,一向不轻信,对牧翁仍然充满了崇敬之情。他立即代众人回答说:“不会,不会的!大家都是读书之人,深知做学问之艰难。”接着又说,“昨日学生拜会了稼轩兄,方知钱瞿两家义结秦晋,宗羲未能前去恭贺,请恕罪。”  稼轩是瞿式耜的字,他是钱谦益早年的学生。谦益任吏部右侍郎时,他任户部给事中,一同被温体仁排挤罢官回乡,后温体仁买通浪人张汉儒攻讦谦益,也把他一同告了,两人同时锒铛入狱,可谓难兄难弟,患难之交。现又把他的孙女儿许配给谦益的儿子。算是常熟县城和谦益交谊最深的一位。他为人正派,刚正不阿,对河东君亦极为恭敬,在他们两家结亲时,给钱府的回礼中,河东君的那份和陈夫人的相同,这是河东君引为安慰的。据河东君所知,黄宗羲自他父亲遇难后,家境不裕,为了继承父志,寻求救国道理,他很少把精力注意到世俗礼仪上,今日为何要说此事?她微笑着回答说:“太仲兄,些许小事,何足挂齿,那时你还在京都呢!”她转换话题,向着文士们说:“诸位远道来到虞山,接待不周,牧翁又不能抽很多时间陪诸君研讨学问,他深感愧疚,特令我来滥竽充数,向诸君求教。”  宗羲一向敬重河东君,连忙说:“哪里话!夫人乃当今女中豪杰,巾帼才人。能与夫人讨论学问,亦是我辈之幸!”他说着转身对着文友们说,“弟认为诸君亦有同感。”  大家不约而同地击掌表示赞同。  河东君为了解除大家的拘谨,带头夹起一块芙蓉酥说:“诸位不要客气,请随便用些茶点吧!还望诸君能视我为学友,爱谈什么则谈什么,爱吃什么则吃什么,无拘无束,岂不更好!诸君请勿见笑,说实话,我是做梦都想做个儒生啊!”  有人轻声地笑了,室内的空气顿时活跃起来。一个操着浙南口音的青年说:“学生常研究闺阁诸名家诗作,得出一个结论,夫人之作乃闺秀之领袖。花非花,雾非雾,不足为夫人诗之轻盈;玉佩来,美人去,弦弹绿漪,不足为夫人诗之和丽;秋菊有佳色,兰香自然香,不足为夫人诗之芳韵;楚江巫峡半云雨,枕笔疏帘看弈棋,不足为夫人诗之清远;无情有恨何人见,月白霜轻欲坠时,不足为夫人诗之幽怨惆怅也!”他越说越激动,竟站了起来,“夫人之诗闲情淡致,风度翩然,尽洗铅华,独树素质,遗众独立,令粉黛无色也!”  河东君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说:“仁兄所见差矣!柳是之为诗,并非以冠诸闺阁为满足,而是想与士子争一雌雄!我不信妇人非得不如男子!”她莞尔一笑,“诸位心里定在骂弟是个女狂徒吧?在诸君面前,我欲再为女人进行一点辩护:闺阁无才,并非天成,乃时势所使然,此应归罪于男子,是他们剥夺了女子学习和发挥才干的机运。我记得诸葛孔明在《诫子书》中的一句话,‘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此乃获才之真理。倘若给女人和男人同等教育和阅历,巾帼中定会出现许多叫须眉汗颜之才人!”群子荟萃绛云楼(4)  文士中有的暗自偷笑,有人点首表示赞同。黄宗羲则非常认真地听着。  河东君呷了一口茶,又说:“男人为了怕女人超过自己,便想出一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紧箍紧箍,强加在女人身上!你有才吗?一定是无德的!我们的一些姐妹,一听到‘无德’二字,吓得立即退避三舍,宁可远离才,也不能让人指控无德。其实德才并不矛盾,完全可以融于一体。既然它能同时给予男子,为何不能同时赋予女人?无才便是德之论,是专门用以禁锢妇人才华之咒语。对否?诸君。”  宗羲是倾向河东君的看法的,他笑着回答说:“夫人之见也对也不对!”  “哦?此话怎讲?愿闻其详。”河东君不无惊讶地说。  “夫人之高见,学生颇有同感。不过,并非天下男子都不重才、爱才!学生就很钦佩夫人的才气胆识。夫人的几联诗,很难叫人忘记。”宗羲说到这儿,就吟唱起来:  下杜昔为走马地,  阿童今作斗鸡游。  小苑有香皆冉冉,  新花无梦不。  月幌歌阑寻尘尾,  风床书乱觅搔头。  洗罢新松觅沁雪,  行残旧写来禽。①  苏南口音的文士率先击掌赞道:“真乃如陈思所云:神光离合,乍阴乍阳也!”  一嘉兴儒生接着说:“夫人之拟古有如台馆易嵯峨,珠玉会萧瑟,读之尤令人悲悚!”  “夫人尺牍含咀英华,有六朝江鲍遗风!”  “‘初月不明庭户暗,流云重叠吐残星。’②此联得获唐诗之神韵也!”  他们对河东君的诗文赞不绝口。  宗羲说:“在座的均是男子,对夫人的才华一致交口称赞。由此可见,并非所有男子都承认‘女子无才便是德’之说,牧翁更不必说了,他曾私下对学生说过,他正在编的《初学集》中的《东山酬和集》里,夫人的一些诗作多是压倒群芳、独占鳌头的压卷之作!若开女科,夫人也会金榜题名。”  “哈哈哈……”河东君笑起来,“别恭维我了!不过,真的开了女科,我是敢去与你们男人争夺鳌头的!”她长叹一声摇了下头说,“真是异想天开!反正我这一世是见不到的。”说到这儿突然凄苦地一笑,“我也相信,你们男子中的一些才智之士,是不反对妇人有才华,我也权当诸君的溢美之词不是恭维话。那么,假如我去开馆讲学,你们男人谁敢冲破固有的罗网来听我讲学?谁愿列我门墙为学生?我想,是不会有的!在座诸君视我为学友,也都是冲着钱学士的名望来的呀!”  宗羲摆了下头说:“并非如此,就宗羲所知,牧公答复解惑释疑的函件,多半出自夫人之手。”他以目环视了下诸生,“我等并未因此以为受了怠慢。反之,对夫人更增添了几分敬意。”  “牧翁委实忙不过来,乞诸君见谅。”河东君慌忙解释着,“还望为之保密,不要外扬!诸君,见笑了!”  河东君的话闸一打开,那些在他们听来是奇谈怪论的话语像山洪似的汹涌而下,她越说越激动,双颊兴奋得有似朝霞,她说:“在学问面前,应该男女平等!应该承认,男人有超过妇人之处;但也应该承认妇人也有胜过男人一筹的地方。可是,世间的许多人,对某方面有所建树的妇人,就要责难,毁谤中伤,无所不用其极。更可恨的是妇人攻击妇人!我们的某些姐妹,自甘平庸,逆来顺受,还自诩贤德!柳是常想,妇人要让男人尊重,就得有叫男人钦服之处!这就只有靠自己去奋争了!我若只是个以貌悦人的平庸女子,牧翁也不会为我孤注一掷!哈哈哈,诸君,柳是放肆了!”  河东君的高谈阔论,举座瞠目结舌。有佩服的,也有倒抽了一口冷气的。他们被这些从未听说过的奇谈怪论迷惑了!有人暗自在心的深处琢磨,若自己的妻室像她,可以共同切磋学问,谈古论今,是好事呢还是坏事?  宗羲笃诚地说:“夫人宏论,别具真知灼见,使宗羲受益不浅。”  河东君笑着连连摇着头说:“此非太仲兄由衷之言!”  “夫人高见,学生极为钦服,听说夫人每日检书校雠至深夜,阅尽古今奇书,就是在病中,也手不释卷,夫人才赢得了学士的赏识。有幸亲聆高论,真乃胜读十年书也!”浙南口音的文士由衷地说,“夫人之高论,在书里是读不到的。”  “狂言谬语,聊博一笑。时候不早,柳是告辞了!”河东君起来向众人拱拱手又说:“明日是中秋佳节,常熟地方有到湖上串月的风俗,数百年沿袭不衰,牧翁邀请诸君一同到尚湖串月!”  串月?这名称多美呀!一定很有意思。诸文士雀跃起来:“夫人,请问何谓串月?”  河东君笑而不答,往外走去,走到门外回头招呼说:“明天见!”尚湖串月(1)  崇祯十六年八月十五日,中秋。秋阳灿灿。  河东君向有早起习惯,这日她起得更早。她要为过个快乐的中秋节和晚上的串月做好准备。她吩咐阿秀去请阿娟。  近来,她常感到精力不济。接待宾客、回拜、回请,在人前,她精神抖擞,神采奕奕;殊不知,她一回到卧房,就突感浑身像散了架,疲劳之至。昨日她刚从拂水山庄回来,正在宽衣,就听到有人叫她,回过头,见阿园的身影在竹帘外躲躲闪闪,知道他有事要回她,就叫他进来。  阿园什么也没说,把一个包卷得很严实的纸卷递给她。  她拆开包封,两本散放出墨香味的新书出现在她眼前,上面一本题签曰《湖上草》,签下是小楷写的“柳隐如是著”。一眼就可以认出那娟秀的书体出自林天素之手。她又取出下面那册,签题《柳如是尺牍》,掀开扉页,就是林天素作的序。她默默地念道:  ……今复出怀中一瓣香,以柳如是尺牍寄余索叙,朗朗数千言,艳过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之。……  河东君感佩交集。然明于她恩重如山,情深似海,至此仍不忘他们的友情,收集了她浪迹湖上的诗稿和寄他的三十—通尺牍,编辑整理,慷慨付梓。此为她多年浪迹湖上的印记,记录着她的心迹。  她把书紧紧贴在胸前,仿佛拥抱她自己的心、她的追求、她的酸楚!诸般的甜酸苦辣,汹涌至心头,历历往事,犹在昨日。  她翻到尺牍最末一页,念着:  此公气谊,诚如来教……  此札系她初访半野堂寄自我闻室,为答复然明劝说她,莫失良机,速与谦益结?的信。现在她已归了谦益,他这位月老还不曾谢得。今复读此信,能不感慨万千?不知然明遣何人送来的,应同谦益商议,派人速去杭州,送去他们的谢礼。她问阿园:“何人送来的?”  阿园垂首侍立,回答说:“一位过路客人捎来放到门房里,留下一封给老爷的书子就走了。”  “啊!”河东君颇感遗憾,没能当面答谢寄书人,问:“书子呢?”  “在老爷那里。”  “去请老爷来。”  阿园迟疑着,突然跪了下来,说:“夫人,此书是奴才偷偷藏起,留给夫人的,夫人千万别让老爷知道,不然,奴才要……”  阿园抖抖索索,话说得没头没脑。河东君错愕了,难道牧翁看到然明为她刻了诗文集不高兴吗?这是为何呢?“你起来,发生了何事,快对我说。”  阿园将上午发生在书房里的事告诉了她。  门上送进一捆书和一封信,说是杭州汪老爷托人捎来的。老爷一看刻的是夫人的书,脸就铁青,发了疯似的乱撕乱扯,令他拿到外面烧毁。还说要写信去骂汪老爷,要他立即毁版烧书。  河东君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这是谦益所为?当初她访半野堂,说她心里仍然想着子龙,谦益表现了少有的宽怀大度,说此正是令人仰慕之处。对她浪迹湖上,也寄予满怀同情。他们的结合,然明从中起了很大作用。按说他应感谢然明,也应该理解然明此举的良苦用心,他是以此作为送给他们美满婚姻的礼物。他为何就看不到然明的用心呢?难道他以为然明的此举别有企图,损了他的尊严吗?当初,他为了得到她,称赞她“折柳章台也自雄”,现在她已是他钱牧斋的夫人,大概就要有相应的身份吧?嗯!难道他也是个心口不一的伪善之人?毁掉书版就能抹掉她过去的辛酸、坎坷的生活吗?  “夫人,我走了,等会儿老爷找不到我又要生气的。”  阿园的话把她从深沉的思索中拉了回来,她突然从懊恼的情感羁缚里挣扎而出,还是宽宥他吧!如果她为此同他闹起来,传扬出去,不仅叫外人笑话,让钱横、谢玉春之流拍手称快,也会让府里一些不满意她的人趁机掀波逐浪。再者,谦益的门生、友好正在为他的复起继续努力,她的集子流传开去,虽系过去的作品,可是,随着它们的流传,外界会谈论起她的种种旖旎的故事,这对他的复起是不利的!她惶然了!她爱自己的诗文,早就盼望着它们能结集流传。毁版,阻止流传,这有如剜心割肉呀!但如果因为此事影响她抱负的实现,岂不因小失大!不!不能!她苦心孤诣谋求的大事业,决不能毁于此事!不过,谦益写信要然明毁版,他就能言听计从吗?然明才不受他人的挟制呢!反会促使他多印广传。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她来写信劝阻,她的谢词和请求才能为他所接受。  “阿园,你等等!”她坐到书案前,给汝谦写了封信,递给阿园说,“交给老爷,派人送往杭州。”  “这……”阿园胆怯。  她说:“不会有你的事,有我呢!”还赏给了他一两银子。  阿园怏怏地走了。河东君把两本书用一块锦帕包好,掀开她的首饰箱,目光落在子龙为她刻的《戊寅草》上。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了它,贴在胸前,忽然间,她的心乱了,神魂一下又飘逸到天马山下。  李氏别墅寂阒幽静,惟有蝉声惊颤枝头。她执着一柄纨扇,倚着荷池的回廊,看着水底云影的移动。几枝莲蓬早就熟透了,一只翠鸟落在上面,惊头惊脑地望着她。牧斋迎娶她的彩舫不日就要到达松江,她就要告别这一切了。她心里燃着一堆火,也汪着一湾泪。这儿是她的系情之地,有她昔日的情人,有她的师友,她在这儿真正爱过,在这儿的文场、情场上拼搏过,这一切就将要成为飘渺的过去了,她就要去迎接一种她渴望已久的新生活了。她有些激动不安。上午存我遣童仆送来一封短简,说下午来看望她,并要为一故人转交给她一份礼物,他没说这位故人是谁,也没说转交何种礼物。但她有种预感,仿佛这与卧子有关,心里老晃动着他的影子。她很想在去虞山之前,能最后见他一面。可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不在松江,在绍兴推官任上!一旦他知道她就要归钱牧斋,他将作何想?他们纯洁的爱仍能留存心底吗?尚湖串月(2)  “爱娘,李相公来了!”阿娟轻轻走向她,像是怕掠扰了她的梦似的。  她没有即刻起身,她想让刚刚翻起的微澜平复了,再走进客厅。  行过宾主之礼后,待问吩咐仆从抬进一只红木的书箱。  她惊诧地看着它。她那惊人的敏捷,使她立刻想到子龙的许诺,是他送给她的礼物——为她编刻的诗集《戊寅草》!她的心怦然一动。  待问掀开箱盖,一股墨香倏然弥漫了室内:“卧子兄让我代他转交给你的!”  她的心热乎乎,取出一册,掀开封面,一眼就看到了子龙亲作的序。读着读着,她的眼睛湿了,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泪水在睫毛上颤动着,它把她带回到了那个生离的痛苦时刻!不堪回首,又是那么诱她回首。“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她只能如此安慰自己,她的心里又响起了那首诗“……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但令君心识故人,绮窗何必长相守。”此刻见到他为她编刻的诗集,这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那滋味是无法说清的啊!她离去后,他写过许多思念她的诗词给她,这些真情凝成的诗句,深深镌刻在她的心头,她是永不会忘怀的。她从画箱中拿出一只金笺扇面,上面是她仿倪云林作的树石。她提起笔来,将他那日从天马山回去后寄给她的满庭芳词题于扇面左上方:  紫燕翻风,青梅带雨,共寻芳草啼痕。明知此会,不得久殷勤。约略别离时候,绿杨外,多少消魂。重提起,泪盈翠袖,未说两三分。  纷纷。重去后,瘦憎玉镜,宽损罗裙。念飘零何处,烟水相闻。欲梦故人憔悴,依稀只隔楚山云。无非是,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  调寄满庭芳,留别云间师友。①  写好后,盖上了一枚“如是”朱文小印,默默地把扇面递给待问。  待问完全理解她的心情,默默地收下了留别礼物,他明白,此物既是回报卧子,也是留别他的。  这箱《戊寅草》,后来成为她妆奁的一部分,运上了来迎娶她的彩舫。牧斋没有不悦,他还以“江南才女”这份特殊妆奁为荣耀呢!  她久久凝视着自己的著作,怎么也猜不透谦益为何对然明编刻的《湖上草》和《尺牍》如此反感!也许就是她虑及的原因吧!  她把它和子龙赠寄的诗稿放在一起。两串泪水滚落下来,“人生长恨水常东”,她无力地躺到床上。  谦益很晚才回到她房里,河东君早就睡了。他举灯照了下她,拿来一方帕子,轻轻为她拭去泪痕,就悄悄地在她身旁躺了下来。他知道她并没有睡着,他却不说话,心照不宣,谁也没提起今日发生的事,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样。  “爱娘!”阿娟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打断了她的沉思。没人在跟前时,她总改不了旧时的称呼,她觉得亲切顺口。她把准备好的菜肴和茶点果品的单子递上说:“你看看这些行吗?”  叫化鸡  桂花鳜鱼  松子熘松花蛋  栗子炖肉  木须  十字……  河东君能不信赖阿娟?她掠了一眼单子,就交回给她,吩咐她下午派人送往拂水山庄。他们要和郑成功一道,去跟住在拂水山庄的客人一道过节。  晚宴很丰盛,河东君不停地向客人劝食敬酒。可学子们对酒食的兴味却不太浓,他们惦记着“串月”,不敢过量饮酒,犹恐失去这一难逢的机会。  画舫和各种小艇也早准备好,停靠在驳岸边,画舫的几桌上摆上了石榴、栗子、花生仁、松子,还有芋头、青豆、月饼和未开封的整坛的花雕。就等着月亮起山。  可是,月儿却像一个故作娇矜的少女,仿佛是有意要激发情人等待的急迫情绪似的,迟迟不肯赴会。诸门生来到湖边,急不可耐地翘首西方天际。  天空开始由乳白色逐渐转为月蓝,月蓝又在漫不经意中加深加暗,变成了黛蓝。月亮就在天空色彩的交替中,移动着细碎的舞步,姗姗地开始了它漫游碧海的旅程。  刹那间,尚湖变成了浩瀚的银色海洋,明晃晃,白亮亮。早就等待在岸边的画舫、游艇、渔舟,向银海竞发,百舸争游。  谦益夫妇在众门生簇拥下来到驳岸,上了大画舫。画舫的窗牖早就敞开,帘幔高悬,舱顶一盏淡青色纱灯与月光融为一色,分不清它们的光辉。大家围坐在摆满了中秋果品和美酒的长几边。童仆为每人斟了酒,河东君微笑着说:“昨天诸君问我,何谓串月?顾名思义,就是月下游湖,这可说是文人雅士一个乐事,带点诗情画意,大概初创者也是文人吧!与文人分不开的东西,不外乎诗酒歌赋。牧翁今日偷闲来与诸君欢度中秋,诸君不用拘束,今日串月的节目由参加者大家出,可以不分长幼,”她向谦益看了一眼,“尽情游乐,诸君看怎么个乐法?”  举座顿时雀跃起来,七嘴八舌,众说纷纭。有的说吟诗比酒,有的说投壶,有的说猜谜,有的说掷骰子,有的说……  谦益一直没有言语,他斜靠在藤椅背上,微阖眼帘,捻着口须。突然,他轻咳一声,舱内纷然之声戛然而止,众门生不知座师大人要发表何种宏论,一个个洗耳恭听。  他的目光在舱内环巡一周,说:“今夕中秋,难得群子聚会尚湖;不知明年今夕,云散何方!肩起匡世济国重任,我辈人人有责。如此相聚,恐不复再得,良辰千金,诚如柳子言,应尽情游乐。”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不快不慢,渗浸着一种感伤和惜别情绪。突然,他提高音调,近乎慷慨激昂了,“我巍巍华夏,风流俊杰,灿若星辰,光华宇内。老夫提议,何不借此良辰,诸君各献一则古今俊杰、爱国志士的故事,共赏皓月。”尚湖串月(3)  河东君激动地说:“牧翁此议妙极,我举两手拥戴!”  黄宗羲带头击起掌来:“吾师这个倡导,将为尚湖添一段佳话,皓月也增光辉。”  童仆给大家一一斟满酒。画舫的掌声引起很多游舟的注意。  “谁先讲?”成功巡视了众人一眼。问了一声。  河东君回答说:“我开头吧!”  我的故乡嘉兴,有座闻名遐迩的血印寺,在鸳湖边的三塔湾。寺前有三座塔,原名三塔寺。我寄迹南湖的时候,几次专门去拜谒过。  寺内院中有座普通石碑,上有血印人像,记录着一个悲壮动人的故事。  万历年间,倭寇侵扰我东南沿海城池,抢我财物,掠我妇孺。他们将抢掠来的百十名姐妹关押在三塔寺内,供他们蹂躏践踏。寺内有一和尚,法名妙蒂,他不忍姐妹受凌辱,趁倭寇外出抢劫之机,放走了所有姐妹。倭寇回来后,将妙蒂和尚捆绑在石碑上,以乱箭射死,再用烈火焚烧。妙蒂和尚化作了灰烬,他的身影却永远留在石碑上。那影像逼真,连肋骨都历历可见。乡民为了纪念他,遂将三塔寺更名血印寺。  画舫内突然静阒下来,惟有那礐乃的桨声漫不经意地拨拉着湖水,河东君举起酒,立起身,走到船舷边,遥望着东南天际说:“这杯酒,献给妙蒂法师!”遂把酒倾到湖中。  举座随之效法,默默地把酒洒到湖里。  黄宗羲激动的吟诵声,打破了静寂的湖空。  千锤百炼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骨碎身全不惜,  要留清白在人间。  “众所周知,这是于忠肃公十九岁时的作品。他借咏石灰抒发了他不畏艰险、敢于献身的坦荡胸怀。他是如此写的,也是如此做的!”接着,宗羲讲述了他临危受命的故事。  英宗年间,宦官王振专权,朝政腐败。蒙古瓦剌来犯,大明五十万精锐部队在土木堡全军覆没。英宗被俘,举国上下,惊慌失措。于忠肃公临危受命,被任命为兵部尚书。他坚决反对迁都南逃。并响亮地提出“社稷为重,君为轻”的口号,亲自指挥将士作战,挫败了瓦剌的锐气,粉碎了瓦剌欲挟英宗入北京的阴谋,保卫了大明江山。  为了不致使在座诸君陷入悲愤之中,宗羲略去了英宗复位后,于谦被诬致死的结局。  他的话音刚落,诸子齐诵《石灰吟》。朗朗诵诗声,久久回响在湖空中,尚湖银波,仿佛突然也化作了一泓圣洁玉液。  郑成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踱到窗口,眺望着十里虞山,突然,他转过身,面朝着众人说:“我要讲的是诸君熟知的范成大使金的故事。”他略停了一下,声音洪亮地说,“金以强凌弱,以死胁迫石湖居士跪见金王,石湖坚决不从,面无惧色,据理力争,‘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吾宁死也不跪!’石湖居士的浩然正气压倒了金王的骄焰,维护了大宋的尊严。”  霍去病、岳飞、韩世忠、梁红玉、李纲……有如一队星辰从历史的长廊中浩浩荡荡走来……  有如一颗火星,落进了滚沸的油中,群子激情满怀。  突然,谦益吟起了文天祥的《过零丁洋》。他讲了文丞相的生平和他过零丁洋的故事。“南宋祥兴二年,元军都元帅、汉奸张弘范挟文山公随船同往攻击?山。张弘范强迫文山公招降坚守?山的张世杰,《过零丁洋》就是他写给张世杰的诗。”牧斋激动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文山公乃我华夏万世师表,谦益最最崇尚之人!”他端起一杯酒,泼进湖水中,声音呜咽地说:“文山公,‘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学生敬公一杯。以表寸心。”  门生们颗颗忧民爱国之心,仿佛被浇上了火油,在他们沸腾的心中猎猎燃烧了,牧翁在他们心中的身影,变得更为高大、光耀。他完全成了他们心目中崇拜的偶像,一代师表,他们对他钦敬无比,一齐站了起来。效法座师的行动,把酒也献给文山公。  讲俊杰志士故事收到了非凡的教化效果,可画舫内的气氛庄严、悲愤,失去了节日的欢乐。河东君击了击掌,笑着对大家说:“我看牧翁这道节目可以结束了,今天是中秋佳节,来点轻松愉快的乐题如何?”  宗羲说:“依我之见,下面的乐题不能离开月。”  成功响应道:“好!我赞成。我有个提议,以长几两边为对垒,右边从座师始,依座次顺序读出一联唐贤含‘月’字诗句;左边从夫人始,依次读出宋贤长短句中一句含‘月’字句子。左右轮番,衔接要快,以阿秀姑娘的鼓声为号,略有迟疑者,罚酒一杯。诸君赞同吗?”  一阵掌声代替了回答。  河东君提议举座先饮一杯。待童仆将各人的酒杯斟满,阿秀鼓声一停,牧斋立刻摇头吟出:“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河东君立即接上:“恨君不是江楼月,南北东西。”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  咚咚咚……  浙南门生心里早就做好了准备,听到鼓声,一时紧张得接不上去,大家一齐叫了起来:“罚罚罚……”  他搔搔头,说:“我早想好了!”  “不行,不行,过时罚酒!”尚湖串月(4)  他只得端起酒喝下了。  画舫在蓝天似的水上滑行,追赶着水底的月亮。  击鼓声不断,咚咚咚……  欢声笑语,吸引了很多游艇向他们围拢过来,观赏他们别具兴味的玩乐。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  鼓声越来越紧,有人接不上来了,围观的串月者也助兴地鼓噪起来,一片欢腾给尚湖输送了生机和活力。  如此轮了两周,宗羲站起来说:“座师和夫人博览群书,满腹经纶。我出个题目,座师和夫人轮番从宋贤词中读出一句既含‘月’又含‘柳’的句子。以我的鼓点为号,谁接不上,就罚酒。诸位之见如何?”  舟内舟外一片喝彩之声。  谦益笑对宗羲说:“贤契知我不善长短句,欲让老夫出丑乎?”  河东君抢着代宗羲回答说:“学士乃书成学府,怎地说出如此泄气之言!是担心柳是败在学士之手而醉倒乎!”  谦益笑了:“老夫认输,行吗?”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河东君站起来说:“哪有不战而降之理!”这时宗羲的鼓声咚咚响了。  谦益捻着灰白的须髯说:“好,有了: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河东君立即接上:“杨柳岸,晓风残月。”  咚咚咚……鼓声又起。  谦益一时接不上,只好无可奈何地笑着说:“你们欺老夫年迈!”  “哈哈……”又是一阵欢快的笑声。  宗羲举起杯说:“我们陪座师共饮一杯吧!诸位!”  河东君放下酒杯说:“酒饮得差不多了,现在我们来竞相追月如何?看谁先回到原地!”  围观的船只开始散开,他们两人一艇,开始竞渡了。  他们追呀追,可是,怎么也追不上水底之月。被桨棹搅起的涟漪,晃醒了的月轮,它的脸子忽儿拉长了,忽儿揉碎了,他们只能看到前船船尾留下的一条碎银似的素练。  他们追呀赶呀,你追我,我追月,月轮不停地变换着脸形。他们和它的距离仍然不即不离!光明在水底晃荡着,他们竭尽全力地追,一直追到皓月中天。灵岩朝觐(1)  河东君劳累过度,故疾复发了,双颊潮红,不时咳嗽,人也消瘦下去。起初,她还坚持核校《列朝诗选》的闺秀集,打起精神同谦益的门生们唱和诗词,与黄宗羲、郑成功探讨时局,他们谈“索虏”进犯,谈饥荒,谈百姓的苦难,谈朝政的腐败,谈宦官专权,谈朝廷用人不当,谈国势危难,谈官兵对无辜饥民的残酷镇压。河东君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从四方来游学的士子口中,陆续得知“流寇”再度陷开封,继襄王、福王死难后,唐王也于南阳殉国。李自成部已从河南直指河北,锦州被“索虏”铁桶似的围住,指日可破,山海关危在旦夕。大明江山有如沙丘上之阁楼,摇摇欲坠。她为此悲愤激动,郁郁终日。病情由此日益恶化,已开始咯血了,也不能起床活动,整日云里雾里似的恍惚,总感到浑身无力,倦累不堪。只要一阖上眼,就恍如变成了一片柳叶,飘泊在水上,终日飘呀浮的,去了好多地方,会见了她往昔的手帕姐妹,故友旧朋。这日,她恍恍惚惚仿佛回到了她和子龙同居的南园小红楼,她无声地走上了楼梯,客厅里一片喧哗,那些声音好熟呀,那么慷慨激昂,她一句也没听清,好像在议论边事和内患。有个人背对着她,她认出了那是子龙,又有些不像,她正想近前看个明白,啊,面前的景象,怎么变作了垂虹酒家呢?那人面对着湖天,在悲愤呼号:“巍巍中华,为何落到如此境地!社友呀!中兴大任落在我辈肩上……”“卧子!卧子!”她想呼叫着扑过去,可她的口怎么也张不开,脚怎么也移不动,手怎么也抬不起来。她无声地哭了,再看时,什么也没有了,又似乎听到了子龙的歌声:“……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但令君心识故人,绮……”她又觉得自己是立在一片飘忽的云上,举目四眺,歌声没有了,也见不到他的影子。突然,一柄拂尘拂到她的眼前,她认得那是悟尘的东西,忙扑上去抓,却扑了个空,拂尘随着一团杏黄色的云飞远了,她追上去呼喊着:“悟尘仙长——悟——”  “爱娘,爱娘!你醒醒。”自从她病重后,阿娟就没有离开她左右,听她梦呓,慌忙呼唤着她。  她仍然在混蒙中,喃喃自语:“等等,我想……”  阿娟摇了摇她,附在她耳边问:“爱娘,你想什么?”  她睁开眼,握住阿娟的手说:“妹妹,我是活不久了,我很想再见……”她不好意思说出他的名字,她多么希望能最后看他一眼啊!卧子,她心上惟一的恋人,可是,不行哪!泪水漾出她的眼眶:“我还有个心愿,想去趟苏州。”  阿娟不忍看她这副凄婉模样,俯下身,紧贴脸,哽咽着说:“我的亲姐姐,你别瞎想了,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她知道河东君想再见什么,可她现在的身份,他们再见是万万不可能的!她只好安慰说:“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好去苏州呢!等你病好了,我陪你去。”  “我怕是好不了哟!”泪水又涌了出来,她悲切地说,“尚湖之水舀不干,我们都要被淹死的碕!”说着就悲声地哭了起来。  “爱娘,爱娘!你这是怎么的了!”阿娟听不懂她说的什么尚湖水淹死人的话,呼她,摇她,她也不理。阿娟急得满头大汗,连忙吩咐阿秀,“快去请老爷,夫人说胡话了!”  河东君还想去苏州实现她久有的愿望,拜谒她心里崇敬的偶像——安国夫人梁红玉的墓。她们有着同样的身世,她非常希望自己能像梁红玉那样,击鼓败“索虏”,力挽狂澜,拯救国家。梁红玉在她心目中就是那个能够带领万众舀干尚湖之水,寻得打开剑门宝库钥匙的英雄。可是,她没有她那样的机运。牧斋虽有救国济世之心,可一介学者,无展才之机;她虽有一颗忧国之心,一个女人,现又身染重病,只能空怀一腔遗恨死去!现在,她心里只希望死在苏州,埋到灵岩,与她崇慕的安国夫人朝夕为伴。  谦益慌慌张张地来到她的病榻前,坐到床边,摸了摸她的脉搏,对阿秀说:“夫人脉象微弱,快喂参汤!”  河东君却向他转过了头,悒悒地说:“我想去凭吊安国夫人!”  谦益看看她的脸庞,它好像是被烈日过多地蒸发了水分的花朵那样,蔫耷耷,憔悴无力。他攥着她苍白纤细的手指,沉吟不语,他担心她去了会回不来的。她哀求着说:“我早有此愿,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  谦益的心一阵紧缩,虽然河东君心里一直还不能忘掉另一个人,但她仍不失为他的知己,她在他心里占着一席重要地位,他不能失去她,他捂住了她的嘴,不要她说下去。  她就势伏在丈夫的腿上。  “你不要胡乱想了,你会好起来的!”他用手梳抚着她散乱的头发,轻声地安慰着她。  他们沉默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河东君仰起头,眼里闪动着乞怜和哀怨的光亮,说:“相公,你陪我去吧!到外面吸吸新鲜空气,散散心,也许我的健康还真能恢复呢!”  谦益看着她,眼中荡漾着爱和慈祥,他迟缓地点了下头。  他们一行又下榻在徐氏拙政园。打算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动身去灵岩。他们刚刚安排停当,就报有人来访。钱谦益只得将脱下的直裰又穿上,到客厅迎接客人。  两三来者都是他的旧友,革职回来的寓公。他们一见到他,就高声道贺:“恭喜!恭喜!”灵岩朝觐(2)  谦益愣了,不知喜从何来。长了只鹰勾鼻子的友人给他点了题:“此次皇上召唤仁兄,兄可一展宏图了啊!”  谦益以为他们是有意作弄他,脸阴沉下来,说:“弟早已皈心田园,潜心学问,无此妄想!此次姑苏之行,只为病妇欲谒灵岩,明日即返琴川。”  鹰勾鼻仰面呵呵大笑起来,说:“老兄还想瞒住我等吗?诏书已送往常熟,此地早就传开了!”  “真有此事吗?弟确实不知!”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钱谦益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连忙呼唤阿园摆酒上菜。十五年了,皇天不负苦心人,皇上终于想起了他。他一面和友人饮酒,一边闲聊,很想知道此次同时起用的还有谁,但他又怕触动了在座的隐痛,只好转弯抹角地说:“皇上为何突然想起了老朽?”  几杯酒下肚,鹰勾鼻子的话儿就像开了闸的水,一发不可收:“仁兄,你听我说,京里的友人写信来说,今年大年初一,京都漫天风沙,卷得天昏地暗。仙师观天预言,是暴兵至,城破,臣民遭殃的征兆。”他带点幸灾乐祸的语气,呷了口酒,看着谦益渐渐平静下去的脸色,又说:“洪承畴叛国,孙传庭战死,大明将才寥寥,内阁大臣都是些庸儒,只会迎合上意,对日益严重的局势束手无策。内监都派到城上当监军,他们终日在城上饮酒自娱。可笑不可笑?”他伸出拇指,向上扬了扬,“圣上已信不过任何一个大臣哪!哼!这才恍然自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昔往臣子们迎合他,恭维他,不过是敬畏他掌管的神器。国难当头之际,出卖的出卖,叛变的叛变,没有人愿为保卫京城尽心竭力,亡国灭种之灾临头,这才想起我们江南的贤人!”  谦益刚刚被喜悦点燃的心,仿佛突然间淋上了一场冷雨,朝廷的这些事,他比他们知道得多,体会得更深,可是,此时出自他们之口中,听来却不是滋味,他木然地应着:“是这样吗?还有谁?”他趁机问出来了。  “瞿式耜、陈子龙。”  “啊,是这样!”谦益的心一热一冷,此时转换为温了,皇上毕竟承认他们是江南贤人!患难见忠贞,皇上此时召唤他们,是把他们当做拯救国家的障北长城!他久求为国效力,现在机会来了,就是迎着刀山火海也要去的!  友人们走后,他匆匆赶到河东君的病榻边,把他和稼轩、子龙复起的消息告诉她。  河东君仿佛突然喝下了一碗提神的参汤,竟一骨碌坐了起来,祝贺他复起。她心里也在为另一个人默默祝贺着,祝贺英雄有了报国之机!当即她就对谦益说:“相公应该连夜赶回家去迎接诏书,不要陪我上灵岩了!”  谦益也接旨心切,但他又有些放心不下她,回答说:“明朝去灵岩,后日我们一道回去也不迟。”  河东君握住他的手说:“有这么多人侍候我,相公尽管放心。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局势已到了燃眉之急,相公当以国事为重,快快准备上路吧!”  钱谦益连夜启程返回常熟。  河东君一行在灵岩山下的河边上了岸。也许因为她意识到自己最后一个愿望就要伴随着她生命的消逝而实现,生命的奇迹有时也会在这突然间放出异彩;也许由于谦益和子龙起用的消息,她容光焕发,仿佛是一个从病魔手里解放出来的自由天使,她轻捷地走在通向梁红玉韩世忠墓地的山道上。  谦益留下顾苓照看她,他请她坐肩舆上去。河东君笑着回答:“不用,我徒步上去,为了表示对安国夫人的虔诚。”  顾苓是钱谦益的得意门生,也是河东君的好友,他深知她的个性,一经决定了的事,她是不会更改的,他的劝阻,也只能是徒劳,只得依着她,一步一步地慢慢向山上走去。  不管她心里燃烧着怎样热烈的虔诚之火,她毕竟是从病榻上刚起来的人,久病虚弱的身体,力不从心。才上了几级石阶,她就心力不济,气喘吁吁,背心渗出了冷汗,脸色也由绯红转成了灰白。随行的人都为她捏着一把汗,阿娟拉住她劝着说:“还是坐肩舆上去!我的脚都走痛了,还有顾相公,都坐轿上去不好吗!”  河东君一连喘了几口气,她感到心里舒服多了,回答说:“不行!我是来朝觐的。你们是来陪伴的,可以自便。”说着看了大家一眼,微微一笑,“走了几步,倒给了我走上去的信心。你们坐轿上去等我。”  阿娟无可奈何地摇了下头,只得又跟在她后面走。  河东君上两三级石阶,歇一会儿,吸几口新鲜空气,喝点水,又往上攀登。他们与韩梁墓地的距离在逐渐缩短中。河东君的内衣早被汗水渗透了,面色由灰白变成了青灰,她终于无力抬步,倒卧在山道上。  阿秀、阿娟一齐来扶她,顾苓站在一旁束手无策,他自愧有负老师的委托。河东君朝他们摆了下手,示意他们不必焦急,让她歇息一会儿。她慢慢阖上双目。  初春的灵岩山,还未完全从寒冷里走出来,还没有完全恢复因严冬夺去的固有秀色,还有些苍莽清凄。高大的落叶乔木,早被去冬凛冽的北风剥得赤身裸体,像失去了自尊的奴隶,屈辱地任随料峭的寒风鞭挞,瑟缩在坡地上;野草也被冰剑霜刀斩断了血脉,可怜巴巴地蜷曲着身子躺在路边,树下,惟有冬青、海桐、松柏、广玉兰仍然郁郁苍苍,干挺枝密,向着寒风舒展着绿叶,装点着这闻名遐迩的名山。河东君微抬起头,钦佩地注视着灵岩不屈的精灵。灵岩朝觐(3)  仿佛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匹妇亦有责!”  这是谁的声音?又稔熟,又陌生,仿佛就响在她耳边,发自她的心中;又像是那么缥缈遥远,仿佛来自远古、天边。时远时近,时有时无,最后只有一个单句:“匹妇有责!”“匹妇有责!”重重复重重,胀满了她的心胸。在她的肌体中产生了一种神奇的力量,使她的灵与肉处于一种亢奋之中,她走进了一种幻境。  她一身戎装,足蹬皂色齐膝马靴,骑着一匹雪白的骏骥,飞驰在万马军中,挥舞着宝剑,长风鼓起她那雪清色锦缎斗篷,像一团飞渡的云,向敌军冲杀过去……  “夫人,你……”阿娟见她趴在石级上许久不动,慌得蹲了下去,摇撼着她的肩膀急切地问,“你怎么啦?”  她像从睡梦中刚刚醒来那样,看了阿娟一眼,见她那副惊慌失措的神色,微微一笑,又阖上双目。  虽然离墓地越来越近了,她那副衰竭的样子,是无法实现她的目的的。阿娟和顾苓再次恳求她说:“夫人,听我们这一回吧!坐肩舆上去!”  她向他们摆了下手,意思是请他们放心。她还想回到刚才的幻境中去,可怎么也不能进入刚才那样的境界,她完全回到了现实中,伸手抚摸着变得干枯了的野草,她突然想起了钱横和谢玉春他们。他们曾把她喻为路边小草,扬言他们脚跟一拐,就要踩死她。她的神经倏然绷紧了,怒火像一簇箭弩在心里穿戳。她真的就像一棵柔弱的小草,无声无息地枯死在路边吗?他们将会快活地拿她的逝去为笑料,幸灾乐祸地嘲讽她命薄!想到这儿,仿佛有种无形的力的气体在她体内钻窜。不能让他们得意!她要活,要活下去!她抬头望了一眼枝壮叶茂的常绿乔木,再次抚摸着枯草,不觉发现,隆冬虽然刚刚离去,小草的根部已生出像米粒似的淡黄苞芽,要不了几天,它们就要从枯叶间伸出头来。野草会返青,她也能康复!她要争取活下来。谦益就要进京勤王,她还要跟他进京,像安国夫人那样,辅佐丈夫,一展平生之志。让那些想踩掉她的小人咬牙切齿去恨吧!  她缓过气来,回首向山下望去,被她抛在后面的是一条长长的山路,她毕竟走了那么多了,她兴奋得脸颊奇迹般地出现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红晕。她轻声地说:“你们就成全一下我的心愿吧!不要让我的赤诚蒙上半途而废的耻辱。我就是爬,也要爬上去!”  他们无言以对,只得由着她。她稍微歇息了一会儿,就在阿娟、阿秀的扶持下,继续一步一步地往上走着。每迈上一级石阶,她的信心也增加了一分,上到最后的十几级,她居然能不要他人扶持,自己独自一步步往上走了。安国夫人墓冢的石碑,巍然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终于实现了多年的愿望。  她亲手摆上奠祭品,点燃了香烛纸钱和鞭炮,一壶水酒全部倾注在碑前。接着便跪伏在地,祈祷安国夫人在天之灵,保国佑民,击退“索虏”!她把心里的那个秘密默默诉诸于她,祈求她显圣,她若命该寿尽,求她赐她速死,她想依灵岩之胜,归葬在她的近旁;倘若她的阳寿未尽,求她保佑她早日康复,她要随丈夫北去。把她的报国之志,付诸实施。而且,她还有《闺秀集》的校勘没有完成。  不知是安国夫人在冥冥之中有着无边的法力,答酬河东君一片诚心;还是谦益就要出山的喜悦冲撞着她,她竟平平安安地下了山,返回舟中。南都梦(1)  河东君的身体奇迹般康复了,钱谦益和瞿式耜准备结伴北上,她也准备随谦益到任上,正在整顿行装。突然,晴天一个霹雳,把他们一下打蒙过去了。顾苓连夜从苏州赶回,带给他们一个可怕的消息:“三月十九日北京城破,思宗吊死煤山,王公大臣纷纷弃家南逃。”  他们目瞪口呆了!惊骇之余,抱头痛哭,两家在堂前设灵祭奠思宗,供诏书于神位之上。  郑成功也被震撼了,决定尽快离开虞山。他向谦益告辞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学生想即刻返回父亲军中,投笔从戎,为国效力。老师也不要过于悲伤,我辈决不会让大明江山就此完结;感谢教授之恩,请受学生一拜!”  郑成功长跪别去,可作为已被召而无处上任的可悲臣子,将如何为拯救国家残局出力呢?谦益、式耜为此苦苦思索。式耜认为:“国不能一日无君,当务之急,是拥立新主,保住半壁江山,以图再复。”  “太亲公所见极是!”河东君长叹一声,悲戚地说,“国家虽已病入膏肓,只要朝野臣民万众一心,同心同德,不仅可以保住半壁江山,挥师北伐,收复中原,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谦益也信心勃勃地说:“问题是要拥立贤能之主,恢复就有希望。南宋不是还保持了一百五十年的江山么!”  式耜催促谦益即刻启程去南京,以他东林巨子、复社前辈、当今李杜和他在士林中的声望,与常驻南都六部旧人和南逃的诸大臣一道商议继承大事,推拥贤能人主。  河东君对谦益此次白下之行,深感忧虑。她清楚当前局势,还属于明朝的军事力量,除了远在武汉的左良玉的西军,就只有两支军队:兵部尚书史可法的三千军卒,另一支就是凤阳总督马士英。这个新主的拥立,势必要伴着一场明争暗斗、你死我活的斗争。在此亡国在即的乱世,拥有兵权才是强者,谦益虽有济国宏略和声望,却无一兵一卒,他的主见很难如愿。但她还是力主他出山,希望他能成为拯救明室的中流砥柱。  没有南都的拥立讯息,也没收到谦益报平安的信。黄宗羲与郑成功同时离去后,门人们也一个个赴国难去了,河东君整日在焦虑的等待中。为转移忧思,也为了了却心愿,惟一可做的事,就是校注《闺秀集》了。  “爱娘,老爷回来了。”阿娟急匆匆走进书房对她说。  河东君不觉一怔,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她有些不相信:“你说什么?老爷回来了?”  阿娟点点头,见她如此神色,惊诧地问:“你怎么啦?”  河东君放下笔,站起来问:“老爷现在何处?”就要往外走。  这时,谦益已跨进了书房的门槛。  河东君迎上去握住他的手打量了下他的神色,急切地问:“相公,一切顺利吗?”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对她作了个苦笑,摇了下头,一脸的倦容。  她将他扶到太师椅上,阿娟给他端来了一碗百合汤。  谦益到南都,立即展开了拥立新主的活动。当时逃到淮安避难的只有两位亲王:一是潞王常,他是个信佛的好好先生,一向与东林复社友善;另一位是福王朱由崧。老福王是“红丸”、“梃击”、移宫三案的对立面,立了福王,福王势必要推翻先帝崇祯已作了论定的三案。谦益利用他在东林中的地位和他的社会影响,串连了朝野一些实力人物和东林复社的中坚,主张拥立潞王常。他的主张得到了兵部侍郎吕大器、右都御史张慎言、詹事姜日广的拥护,史可法也赞成他的主张。  可是,拥有兵力的马士英坚持要立福王,一面去信说服史可法,一面带领大队军马,从凤阳、合肥到淮安拥戴福王至江上。  史可法在大势所趋面前,也不得不承了福王。其他诸大臣也只得认了福王。由于太子慈下落不明,福王暂时称监国。  谦益只好留下顾苓在南都探测动态,怅怅回到了常熟。  如此结果,河东君倒也不意外,但她认为谦益不应该在此时如此急切地赶回虞山,这会让人抓住把柄,说他反对拥立福王,得罪新主。且“翁乃众望所归,更不应该在国家危难之时,自甘退守。”她说。  谦益见她不高兴,就告诉他另一个消息,陈子龙也在南都。“我离开南都时,卧子和存我还赶来送行,他们安慰我说:‘江南贤人希望老宗师出来执掌中枢,只有你的声望才足以召唤朝野戮力同心,共同御敌!’”他们将向当权者施加影响,敦促圣上尽快召唤他出山。请他耐心等待。  河东君似乎得到了一点慰藉,她长吁一声说:“但愿如此!”  顾苓很快派人送回来了南都的消息,形势发展对清流有利。汇聚在南都的东林复社中人士,大声疾呼要求起用钱谦益,预计诏书指日可下,顾苓正为迎接他们去南都做准备呢。  果不出消息所言,诏书很快就到了,任命牧斋为礼部尚书,补原礼部尚书顾锡畴的缺。  尽管礼部不甚理想,不能使他的匡济之才尽其用,但他窥觊尚书之位已久,现在毕竟得到了,而且是临危受命。  为了尽快赶往南都,河东君一边日以继夜指挥仆妇整理行装,一边妥善安排好家务。  她先找来了大管家吕文思,向他一一安排,又跟阿娟细细交代,委托内务。南都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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