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仗的鼓乐声,早就引来了观众,湖边、田埂和山道上,散落地站着观看热闹的人群。 河东君主仆突然出现,牧斋为之一震。他苦心孤诣的安排,为的是不让她们在短时间内见面,她们见面应该待到他认为可以相见的适当时机。他已领教过河东君的脾性,就是不愿身居下位,见到正嫡,她也不会谦让的。没想到的事情接二连三发生了,他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来处理这种尴尬的局面,他的面肌抽搐着,对河东君说:“外面太热,你……”他想叫她进船舱去。 河东君却早已走到了他与陈夫人之间,说:“夫人,柳是拜见姐姐!”跪了下去。 河东君从舱内走出来时,陈夫人就被她的大家风度和容貌惊呆了,直到河东君跪下叫了她一声“姐姐”,她才清醒过来,慌忙跪下回礼说:“柳夫人,这可当不起。老爷说过了,在钱家,我俩同称夫人。我想请你住进老宅,我已让出了上房。” 河东君立即拉起她一同站起来说:“夫人如此看重我,足以熨帖我受伤的心,柳是感激姐姐见容之恩,何谈让出正屋呢!我绝不会接受的。”她说着就以眼向阿娟示意,阿娟立即转身从船上捧来一只描金礼盒。河东君接在手里,掀开盖,红丝绒的衬底上,放着一卷玉版宣抄写的《金刚经》。她说,“姐姐!我的一点心意,你若赏脸,就请收下。” 谦益立即从旁插言:“在船上,柳夫人宵旰兼程,薰香沐浴赶抄了这卷经书。夫人,你看这情义……” 陈夫人本来还处在茫然状态下的心,仿佛突然朗然了。半年多来的忧虑、感伤、气愤、苦闷,都在这瞬间消除了!柳夫人并不像他们传说的那样浅薄,也不像她所想象推测的那样骄横。她不再是她心中的情敌了,她的眼睛湿了,接过礼盒,紧紧抱在怀里。良久,她突然一躬身,向河东君行了个佛教礼说:“阿弥陀佛,佛爷保佑!多谢。”就把礼盒交给了丫头,并从她手里端过另一只礼盒,双手递到河东君面前说:“留个纪念。”掀开盖,礼盒里是一对黄澄澄的龙凤呈祥的金镯子。 河东君说:“姐姐,这礼太重了,妹妹不敢领受!” 陈夫人双手握住河东君的手说:“是姐姐的一点心意,若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了。你年轻,有才学,希望你辅佐夫君,协理家业。住到老宅来,我们也好朝夕说个话儿。” 河东君微笑着看着谦益。 谦益被这瞬间的大变化震惊了。他欣喜地看着两位夫人,对陈夫人笑了笑说:“夫人盛情可感,我已拟就要建筑一幢冠盖江左的藏书楼,柳夫人是藏书楼主人,助我校勘著作。在船上已行过合卺大礼,也不用回老宅拜祖宗了。”说着,就把她俩拥上了轿。 从此,钱府便有了两个夫人。陈夫人仍居老宅,河东君和谦益居半野堂。至于钱氏家族的哗然舆论,钱谦益也不去理睬,就他的威望,他们也不敢公开对他怎样,也许事过境迁,那种不满情绪也就自消自灭了。闺中知己(1) 河东君初访半野堂,认识的第一个丫环就是阿秀。她延迁进我闻室,谦益又派阿秀来侍候过她。现在她是八抬大轿堂堂正正抬进钱府的夫人,两天快过去了,却不见阿秀来打个照面。她有些奇怪地问阿娟:“见到过阿秀没有?” 阿娟摇头。 拨来侍候她的小丫环阿灵小声地咕哝了一声:“朱姨娘不让她出门。” 阿秀是个情感笃诚的姑娘,是因她而受到了责难吗?河东君有些不安了。她知道朱姨娘粗俗无知,大可不必去同这种人计较。她拣出两件衣料和一盒特产鲈鱼干,叫阿灵陪着阿娟给朱姨娘送去,顺便看看阿秀。 她俩轻轻推开了西小院虚掩的角门,刚刚跨进院子,就惊呆了。阿秀正顶着一块足有十斤重的石头,跪在火热的太阳底下,汗水渍湿了她的鬓发和衣衫。她又黑又瘦,两眼黯淡无神。阿娟缓过神来,几步奔到她跟前。 阿秀木然地垂着眼帘,不敢相认。 阿娟要拿下她头上的石头,她两手却紧紧护住。 阿娟硬是夺下了它,往地上掷去。说:“你犯了何罪,要受如此的重罚?太阳这样毒,不要把你烤死吗!” “谁在外面说话呀!”朱姨娘摇着一把纨扇,掀开竹帘,来到门口。 阿娟、阿灵连忙上前行礼,把礼物递上去说:“柳夫人的一点心意,请姨娘笑纳。” 朱姨娘斜睨了她俩一眼,就别过脸,扬起头,冷笑着说:“笑纳?我只会骂不会笑哪!我也只知道钱府有个陈夫人,不知道还有个什么柳夫人!”她既不叫她俩起来,也不叫丫环接礼物,就骂开了阿秀:“小贱人,你敢不受老娘的罚,吃了豹子胆不成?谁让你把石头拿下来的!顶上去!太阳不下山,休想起来!” 阿秀周身发抖,豆大的汗珠沿着脸腮直往下流,两条细细的胳膊哆嗦着搬那石块,怎么使劲也举不上头。 “春兰!”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应声从屋里走了出来,垂首侍立在朱姨娘面前,“把石头给小贱人顶上去!” 春兰再次把石块放到阿秀头上。阿秀受不住了,随同石块一道倒在地上。 阿娟实在忍受不了朱姨娘的骄横,更看不下去她那样折磨阿秀,霍地站起来,一把抱起阿秀,连声唤道:“阿秀,阿秀!你醒醒!” 朱姨娘冷笑着一步步向她俩逼近去,厉声地说:“我管教我的丫头,关你们何事!”她从阿娟怀里拽过阿秀,对春兰吼着,“还不快把板子拿来,今日老娘要叫小贱人知道厉害,看谁还敢吃里扒外!” 阿娟从未见过如此虐待下人的主子,也从未受过这样的侮辱。她气极了,从春兰手里夺过板子,扔得老远。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朱姨娘指手画脚地大骂起来:“你算什么东西?狗仗人势!外来的野雉倒会收买人心,你主子心疼小贱人,老娘就偏要把她往死里打!”说着就抡起巴掌,左右开弓地扇着刚微微睁眼的阿秀的脸腮。“去回你那主子,看你那个夫人能把老娘的脚后跟咬去!”她发泄了一通,就进屋去了。 春兰诚惶诚恐地跟在她后面。 阿娟气得真想撵上去也扇她几下,可她不愿给爱娘惹麻烦,只得拉起阿秀,小声地安慰她说:“柳夫人想见见你,你晚上悄悄来。”说完就同阿灵一道回半野堂,她叮咛阿灵,不要对柳夫人说这件事。她准备找个机会禀告老爷,让他教训教训那泼妇,把阿秀要过来。 晚饭后,河东君问:“见到阿秀没有?朱姨娘说了些什么?” 阿娟见不说不行了,就回答说:“见到了,正受朱姨娘的罚呢!” “犯了何错?” “那就不知道了!” 河东君闷闷不乐,直等牧斋进了房,她才起身和他相依靠在藤躺椅上。阿灵执扇在旁,轻轻地给他们扇着。 湖蓝色纱灯散出柔和的光,给河东君的卧室增加了些凉爽气氛。室内的一切陈设,仿佛都置身在清凉的月光中。这是一种梦幻似的色调。他们手攥着手,微阖着眼睛,默默地荡漾在新婚的欢乐里。 突然,阿娟房里传来抽泣声,河东君叫阿灵去看看谁在哭。 阿灵回来说是阿秀。 “快去叫她到这儿来!”河东君说着从丈夫手里抽回了手。 阿秀双膝跪在她面前:“婢子给柳夫人请安!”说着就嘤嘤地哭起来,十分伤心。 河东君扶起了她,问道:“听说你今日受了罚,为了何事?” 阿秀越发伤心了,只知哭,就是不说话。 躺在椅上的钱谦益见她老哭,有些不耐烦,说:“别哭了,夫人问你话呢!” 阿秀抽抽搭搭地说:“婢子不敢说。” “老爷,你就别逼阿秀了,我回你。”阿娟倚着门框气鼓鼓地说,“朱姨娘叫人扎了好些稻草人,上面贴着写了柳夫人名姓的纸条,见天晚上要阿秀跪在地上用刀剁,还要她咒骂,阿秀不肯,朱姨娘就罚她顶石头跪着晒太阳,打她,说是背主的奴才要处死呢!” 谦益吃惊地站了起来,逼视着阿秀问:“这都是真的?” “奴婢不敢撒谎。”阿秀连忙跪下说。 “今日夫人让我和阿灵给朱姨娘送礼时,亲眼得见!”阿娟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这个泼妇!”谦益抬步就要往外走,“看我惩治她!”闺中知己(2) 河东君虽然也恼朱姨娘,但她却撵上去拽住了他,说:“相公,息怒!”硬是把他拉回到躺椅上,嗔怪着阿娟:“你怎么如此不懂事,让老爷生这么大的气。气坏了身子怎么办?还不快出去!”她又拉起阿秀,轻声地说:“你也回去吧,若让朱姨娘知道上我闻室来了,又要受罚的。” 阿娟带着阿秀出去了。河东君坐回到丈夫身边,紧握住他的手。 月色样的灯光,洒在谦益气得黑紫的脸上,仿佛是在青石上面镀了层灰白的光,非常难看。 河东君吩咐阿灵去取酸梅莲子汤。她又轻抚着他的膝头,近似耳语似的说:“都怪我没有管教好阿娟,让你生气了!” 他感动了,侧过身,面对着河东君,抚摸着她那两条裸露在短衫外雪花藕似的胳膊,说:“你也别生气,别跟那愚妇一般见识。” 河东君朝他动情地一笑,娇嗔地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能那么没度量吗?我倒认为,有人骂才说明我柳是有他人所不及之处!一个人生在世间,如果不被任何人妒忌,那世间有他无他又有什么两样!”过一会儿,她又说,“我不在乎有人在背地里咒我。我所虑的是阿秀,多好的一个丫头,怎么受得了那样的折磨!”她娇憨地看着丈夫,“就要给阿娟完婚了,不能叫她日夜守在我身边了,你再给我买个丫头,给朱姨娘,把阿秀给我换过来。这样,我有人服侍,又救了阿秀,也不致使朱姨娘见了阿秀就有气,岂不三全其美?” 谦益的一腔怒气,在河东君的温存中早就云消雾散。他伸手把她揽到怀里说:“明日就叫阿秀过来。” “你可得买个丫头给朱姨娘送去呀!” 他亲了她一下,说:“你是菩萨心肠,宝贝!” 阿灵端来了两盏井水镇的酸梅莲子汤,两人饮后,又纳了会凉,才上床睡下。 第二天正午,太阳像一盆炽烈的炭火。阿秀又被罚跪在青石板上,头上改顶着一碗水。谦益在半野堂同一个门生用过午饭,来到朱姨娘住的西小院。一见阿秀被罚顶水,他的火气就上来了!暗自骂了一声,狠毒的蠢妇,果然会这么折磨人!他走过去,拿下那碗水说:“你起来!” 阿秀向他叩头谢恩。 朱姨娘听到春兰通报说老爷来了,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高兴,连忙去到镜前,整理了下鬓发,就迎出来:“老爷……”她惊呆了,舌头突然停住不敢动弹了。 谦益端着那碗水,两只眼睛像两颗火球,怒视着她说:“泼妇!你过来!” 朱姨娘慌了手脚,胆怯怯地向他挪过步去。 “跪下!你也来顶顶这碗水给我看看!”他命令着,把碗递给她,“也不准泼洒出来!” 朱姨娘愣了会儿神,突然醒悟过来,一把夺过那碗水,向阿秀砸过去,骂道:“小刁妇,这么小就会勾引老爷!看我不把你撕了!”说着就扑向瑟瑟发抖、满头汗雨的阿秀。 谦益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吼道:“蠢货!你还想发什么泼!”又对阿秀说,“你去把东西收拾一下,去我闻室侍候柳夫人,不用再来这里了。” 阿秀喜出望外地给老爷叩了个头,就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好哇!老头儿!为拍骚狐狸精的马屁,把老娘的丫头拿去送她!不行,我宁可打死这个小贱人,也不会遂你们的愿!”朱姨娘跳脚骂起来,“狐狸精!臭娼妇!夺了人的男人,还要夺人的……” 谦益忍无可忍举起手,朝着她的嘴连掌两记,吼道:“你再骂人,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把她往前一搡,朱姨娘跌坐在地上。 她就地一滚,又哭又骂:“我就要骂!我非要骂!黑了心的,狗吃了良心的!老娘侍候你这些年,给你生儿传后,现在你一心只想讨狐媚子欢心,就来作践我!”她滚了几滚,又一骨碌站起来,跑进室内,拿出一个写了“柳树精”的稻草人和砧板,抡起菜刀,发疯似的乱砍乱剁起来,嘴里咒骂着,“砍死你个狐狸精,咒死你个没得好死的娼妇!娼妇,立死!柳树精,立……” 谦益气得嘴唇哆嗦,声音也失去了控制,颤抖地骂道:“好个泼妇!你听着:我令你三天内滚出钱家门,回到你朱家去!” 朱姨娘像被打了一闷棍,突然停止了砍剁、哭骂,瘫倒在地上。 阿秀夹着包袱从她身边走过,像没有看到她似的。 朱姨娘要被休逐的事,不到一个时辰,就传遍了钱府上下,议论纷纭,许多人都以为是河东君不能见容,舆论多同情朱姨娘。 “才进门,就夺走别人的丫头,又要把人赶走!也做得太绝了!” “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哪!朱姨娘好歹也是钱府惟一少爷的亲娘呢!” “人家是夫人啦!” “哼!夫人?夫人在老宅。” 尽管朱姨娘骄横跋扈,得罪过不少人,但她进府毕竟有十数年,叶不茂根还深呢!河东君刚刚进府,她的蔑视礼法,反世俗常规的种种做派,早为一些人所不满,尽管老爷宠着她,但一些人私下还是不服气的。围绕着要休逐朱姨娘,府里形成了两派,亲眷、旧人,有地位的管事、仆妇,几乎都站在朱氏一边;赞成谦益主张的除了他的学生,家里人只占少数。陈夫人表面不闻不问,吃斋念佛,其实心里也不以为然。这件霎时间轰动全府的大事,惟有河东君和阿娟蒙在鼓里。阿灵听到一点风声,但她不敢说。阿秀拎着包袱来时,只说是老爷吩咐她来的。闺中知己(3) 河东君午睡起来得很晚,还未梳妆,阿灵通报说:“少爷求见夫人。” 她吩咐请孙爱进来。 他们早就见过几面。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延迁进我闻室时,她一眼就认出他是钱谦益的儿子。锦衣玉食使这个孩子身子单单薄薄,一阵风都可吹倒,但两只眼睛却很精神。 她坐在梳妆台前,让阿娟替她梳妆。 孙爱探头探脑地站在门口。 她从镜子里看到了他,便说:“你进来坐吧!” 他向她跪了下来,说:“孩儿给柳夫人请安。” 她只向他抬了下手说:“别多礼,起来坐吧!” 他却跪着不动,说:“孩儿求柳夫人一件事,你不答应孩儿,孩儿就不起来!” 河东君一愣,转向他,诧异地问:“何事?快说吧!” “求你别要爹爹赶走我娘。”孙爱哭丧着脸,可怜巴巴地望着她说,“孩儿求你了!” 河东君和阿娟几乎是同声反诘道:“你瞎说些什么呀?” 孙爱老老实实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后,又乞求着:“柳夫人,你就看在孩儿的面上饶了我娘吧!我也不喜欢她,可她是我娘啊!”他伏在地上,又叩了个响头。 河东君愕然了,昨日荡漾在心里的那种安然感,倏然飘逝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孩子的话再明白不过了,他们把此事归咎到她身上!牧翁中午离去一直未回,她还不知此事,归罪于她,公平吗?她们同是女人,她尝过姬妾的痛苦,她怎么会同这种女人争宠呢?又怎么会撺掇丈夫赶走她呢?昨天她不是还劝阻丈夫不要生朱姨娘的气吗!她感到委屈,她真想发作!可是,一见这孩子直愣愣地巴望着她,她的心骤然软了,多大的委屈,也不能朝孩子发泄呀!她伸出双手扶起孙爱:“去把你爹请来,说我有事找他。” 孙爱走了,河东君黯然了,她毫无表情地看着镜里的自己,任随阿娟愤愤不平,任随她摆弄她的头发:“人家说侯门深似海,这钱府不是海,是火坑!爱娘,跟他们斗一斗!” 河东君凄然一笑,问道:“跟谁斗呀?” “朱姨娘啊!” 河东君摇摇头说:“一个可怜的蠢女人,同她斗,值得吗?可恨的是那些跟着起哄,想借故压倒我的人。哼!我会有法制住他们的!” 谦益从西小院出来,气得脸都变了颜色。阿园想把他送回我闻室,他却说:“去书房。” 他不愿他的心情被河东君看出。如果追问出来,她岂能忍受这样的侮辱!若是她也闹起来,将如何收拾? 整整一下午,他就躺在摇椅里。阿园站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服侍着,又是打扇,又是递凉茶,还上厨房特制了他最爱吃的绿豆酥。 他却食不甘味。“国必自伐,然后人伐之。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这句古语就像水缸里的葫芦瓢,按下了又泛上心头。不赶走这个泼妇,家无宁日!由此又联想起他的政敌对他的威胁,心里越发火冒三丈,恨不能立即就驱赶走她!直到孙爱怯生生垂着头立在他面前说,柳夫人着他来请他,他还想不到天已黄昏,应回我闻室陪柳夫人进晚餐。 河东君只吃了一小碗绿豆粥,就放下碗筷,她装着根本就不知道今日发生的事,只等他先开口。 谦益放下碗,又在阿秀端来的口杯里漱了漱口,他默默无语地坐着,好久好久,他才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老夫已决定赶走那个泼妇!” 果然没有讹传。河东君从果盘内拿起一个徽白梨,亲手削去那薄如纸的皮,递到他手里,说:“相公,你这个决断差矣!”。 “不赶走泼妇,不足解我之恨!” “牧翁,以我之见,此乃失策之举!其理有三:其一,我刚进府,你就决定驱逐朱姨娘,舆论会于我柳是不利,以为我不容人,撺掇你赶走朱姨娘。今后我在府上,将如何为人?又怎能取信于人?你就是为了我,也应取消这个成命。”她移坐到他身旁,为他摇着扇,“其二,相公岂能长此领袖山林?驱走朱姨娘,会招致物议,于相公之再起不利,不值得因小失大!”她望了他一眼,接着说,“这三嘛,朱姨娘虽然粗俗可憎,可她妒恨我,正说明她有情于你!况且,她侍候了你多年,又为钱氏生子传代,看在孙爱孩儿之面,说她几句也就是了,何必如此绝情!你就饶了她吧!我求相公了!” 谦益长吁一声,说:“这次看在你的面上,饶了她。” 紫薇谢了,金桂放香了,转眼间河东君进府三个月了。这期间,她办了几件事,初步巩固了她在钱府夫人的地位,她揽过了钱府财务大权;为阿娟、阿贵完了婚。 一日,谦益找大管家吕文思计议兴建藏书楼的预算,这才了解到府里财务空虚,账目漏洞百出,竟连建一座藏书楼都无以簿列款项。他恨豪奴的愚弄,也怪自己长期不理财务,致使心怀叵测的人有隙可乘。回到我闻室,他忧心忡忡,闷闷不乐,河东君再三追问,他才说出原因,感叹自己精力不济,孙爱年幼无知,无人可以依赖。 河东君却笑着说:“相公,你忘了一个可信之人,她可以帮你重振家业!” 他立即明白了她所指为谁,握住她的手说:“我的宝贝,你是说你可以助我管理财务?” 河东君认真地点着头,说:“柳是毛遂自荐,三个月内可叫府里收支账目进出相当!”闺中知己(4) 谦益高兴得连连拍打自己脑袋,笑着说:“只知你有文才,老夫怎么就没想到你还能理财!”说着起身向她作了个揖,“老夫拜托夫人了!谦益亦可安心潜心学问。” 河东君借鉴魏征上唐太宗的十疏,来治理钱府。首先从调整管事人员入手,把一些有办事能力又乖觉的中下层仆妇,提到管事的位子上,明定他们执事的责权和奖罚条款;撤换了办事不力,仗着某个主子支持,胡作非为的恶仆;个别人给予了严惩,杀鸡吓猴。那些被她重用的执事人员,感激她的识人知遇之恩,都成为她的心腹,帮助她去监视上、下层的管家、执事人。阿娟提为女管事,协助她管理内务。她又亲自清查账务,制订出一整套理财条款,严明开支手续,一切重要的支出,需得她核准。削减可有可无开支,从我闻室做起。她又亲自督管出海兴贩,各艘船上都安插着她的亲信。仅两个月,空虚的财务开始转亏为盈。混乱的账目清清爽爽,一心想挖钱府财库墙脚以肥私囊之徒,也不敢冒险了。 建筑藏书楼的款项也有出处了。那些趋炎附势之人又转过来巴结她了,她也不记前怨,就连朱姨娘得知丈夫之所以取消休逐她的决定是由于河东君求情,也改变了对她的敌视情绪。当她参与的几起受贿私分案子被揭发出来后,她以为河东君得理不让人,会重重整治她一下,没想到她却给她遮掩过去。朱姨娘感恩戴德,去趋承她。谦益满心欢喜,越发器重她。 一日饭后,河东君让阿秀沏上两杯云雾茶,想和谦益谈谈积存已久的心里话。她先同他说了她对即将建筑的藏书楼的规模设想和预算,并拿出了她自己画的草图。征求他的意见。两人商定请一位有名的建筑师来根据他们的设想设计施工。谦益又为未来的藏书楼起了个别致的名字。他取真诰“绛云仙姑下降”之意,联系到河东君的旧名“云”,将河东君比作仙子下降,起名为“绛云楼”。 河东君亲手为他的茶对上陈年雪水,感激地朝他一笑。睁着细长的凤眼,久久看着他,说:“相公,你是否因为有了我这个管家婆而踌躇满志了?” 谦益往藤椅背上舒舒服服一靠,左手食指捻转着胡须,得意地微笑着:“美人美酒为人生之所欲,我愿足矣!” 河东君冷冷一笑,目光直逼着他的眼睛说:“牧翁,你愿永远困守山林?” 谦益仍然自得其乐:“老夫有天下第一之佳人为闺中知己,即将又有冠诸江左庋藏之绛云楼,即使终生困守山林,亦乃山林之雄也!乐不思蜀,有何不可?” 河东君不以为然地一笑,说:“牧翁所见差矣!当今国家多事,正需匡济之才去扶助社稷,君乃众望所瞩,理应忧国忘家,柳是之所以毛遂自荐,肩起家务重担,只为解相公后顾之忧,好让相公一心为报国家计,君怎可从此一蹶不振,自甘退守呢?” 河东君一席话,说得他低下头,良久,他长叹一声说:“夫人不知老夫苦衷!唉!不谈不谈!” 河东君笑了起来,说:“牧翁,你不必如此垂头丧气,不就是个周延儒吗?有何可惧!你既然可以叫温体仁罢相,也有可能把他赶下台!如果不能除掉他,也可以利用他。只要是一心为救国计,不论采取何种手段,都不算可鄙!顾玉书不是你的门生吗?他正在周延儒身边得到信任;还有曹化淳,他曾经不是帮助过相公吗?相公门生遍朝野,在儒林中有很高声望,你的再起仍是有希望的。家中之事,你尽可不必操心,只要你一心一意去筹划复起大事,柳是就是累死,亦心甘情愿!” 谦益的眼睛湿了,他紧紧握住河东君的手说:“夫人之见,胜过须眉,教老夫羞愧汗颜。夫人不愧为巾帼之雄,人中豪杰!老夫即刻委人去京探察活动。”书林学海(1) 谦益派去京都探察的人从周延儒身边带回一则消息:阮大铖送给周延儒一万两银子,以求再起。因阮氏声名狼藉,他不敢贸然行事,暗示谦益的学生,如果谦益能利用他在东林复社中的声望、影响,促使复社宽宥阮胡子,他就可以为他之再起给予方便。这是一个非常苛刻的交换条件,谦益对此咬牙愤恨。 阮大铖字集之,号圆海,别号石巢,又号柏子山樵,万历进士,天启时为吏部给事中。他拜在魏阉名下,参与迫害过反对阉党专政、主张开明政治的东林党人。崇祯即位,惩治了阉党,阮大铖名列逆案,被革职回老家怀宁。怀宁灾民暴动,吓得他逃往南京,在库司坊买土建筑了一座精致幽雅庭院,名曰石巢园。他颇有些才气,擅长词曲,写了《双金榜》、《牟尼合》、《桃花笑》诸多曲本,家里养了个训练有素的戏班,经常在家歌舞筵宾客。他还组织了个“中江社”,说剑谈兵,欲趁当今乱世之机,谋求再起,掌管兵权。他的嚣张气焰,激怒了原本东林党人的子弟和复社中坚。三年前,陈贞慧、顾杲、黄宗羲他们和吴应箕一起联合一百四十人起草了《南都防乱公揭》,列举阮氏罪状,张贴布市,群起而攻之,迫使阮胡子逃到牛首山的祖堂寺躲起来。但他仍不甘心,在门上写了一副对联,曰“有官万事足,无子一身轻”。东林、复社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怎能宽宥他?“老夫宁可困守山林,也不能冒千古骂名,为此种人当说客!”谦益愤愤地对柳夫人说。 河东君曾经在盛泽见过阮大铖一面,他的长相颇有特点:普通身材,略显肥胖。八字眉,嘴大、耳大、鼻翼宽,一双眼睛很明亮,闪射出狡黠的光。一部蓬松的大胡子,叫人见了一眼就不易忘。谦益提到此公,河东君不屑地说:“阮圆海人品可鄙,可说是耻于人类的狗屎堆!”她又冷笑一声说,“周延儒这条狡诈的狼想利用相公,以我之见,相公亦可利用他。为了办成大事,有时亦不得不违背一下心志,去迁就某些小人。相公如能因此而复起,能谋得左右形势之权位,实现相公匡济社稷之抱负,即使做些违背心志之事,亦应坦然!何妨利用这一机会,在复社公子中做些疏导工作,他日相公有了权位,还可以反过来清除小人,实现君子之清明吏治的主张。此不过暂时的互为利用,而且又是为忧国计。相公还犹豫什么?”她略停了一刻,注视谦益的表情,又说,“张溥去世了,下月复社不是要在虎丘召开盛会,推举新盟主吗?我愿陪同相公苏州一行。” 谦益复起之欲是相当强烈的,只是形势不利,不得不蛰居山林。河东君这席话说到他的心眼里了,当然跃跃欲试。 河东君懊恼自己错误地估计了复社的形势,苏州之行弄巧成拙。谦益虽然没有直接出面,仍然被人识破为宽宥阮大铖的幕后指挥,舆论哗然。他们只得怏怏不乐地回到家中。 河东君感到爱莫能助。她现在是钱谦益的夫人,不便抛头露面出去为他活动。 那日,黄宗羲到徐氏拙政园来看望他们,刚刚寒暄几句,谦益来了客人,就去见客了,剩下她和宗羲。他们都为国忧,很能谈得来。 宗羲给她讲了国家局势的最新消息:朝廷派去解锦州之围的蓟辽总督洪承畴,所率的八总兵步马十三万,被“索虏”大败于松山——查山一线,只剩下万余残部退守松山城内,被围困三月之久,松山危在旦夕。松山一失,锦州这个山海关的门户就难保,流寇更为猖獗,剿寇屡屡失利,李自成连陷许州、禹川十数座城池,锐不可当,开封告急。 河东君为此深感不安。国家如果不起用有用之才辅佐朝政,国势将越发不可收拾。像太仲这种身在江湖心忧国的志士却不得以展才。如果期待朝廷有朝一日突然想起他们,看来那只是妄想!这更促使她想用全力乃至不择手段地支持谦益再起了。她很想说服太仲消除党争,宽恕了阮胡子。可一听他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社友中竟有人散播宽宥乱臣贼子之意,不知柳夫人有所闻否?”河东君也就不敢启齿了,只邀请他方便之时来绛云楼读书。她想,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能一次失败,就甘愿退却,即使拼得头破血流,她也不会就此罢休!牧翁还有实力,他在儒林中仍有他人无可比肩的威望,还有相当的号召力,仍是山林领袖,不能因些小失利就丧失信心。只要继续派人出去活动,结交一些掌管军权的实力人物,疏通道路;一面广泛联络儒林,针对不利于他的舆论,作些解说,复起仍然有望。绛云楼即将落成,可借此招揽更多的天下文士学者来虞山,她自信可以笼络四方游学士子。她将她的见解一一分析给谦益听,并给他鼓劲说:“相公苦心孤诣谋社稷之安,天日可表,即使一时被人误会,也大可不必耿耿于怀。” 谦益凉了半截的心,又被她的一席话温热了。 “绛云楼”三字为柳河东君所书,凡人见之,无不称颂笔意清奇。这座楼结构精巧宏丽,重檐飞翚,房栊窈窕,坐北朝南,光线明亮,谦益将他收藏的金石文字,宋刻书籍数万卷,三代秦汉尊彝,晋元以来的书法名画,官哥、定州、宣城的瓷器,大理?泗的玉石,宣德永景的铜炉,剔江果园厂的漆器,环壁嵌列。 河东君运用她的特殊聪慧,将书籍或按时代,或按类别,或以它们内部属性的联系,分门别类陈列,校注上名谓、性属产地和年代,以至评价。书林学海(2) 绛云楼规模宏大和管理精当有条,冠居江左,实现了牧斋平生一愿。河东君又自撰一联悬挂壁间,上联曰: 沧海日、赤城霞、峨眉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蠡烟、潇湘雨、武夷峰、庐山瀑布。诸宇宙奇观,奔来眼底。 下联曰: 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马迁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众古今绝艺,注入心头。 这副长联,气势恢宏,有气壮山河之魄。加之河东君精湛的书法艺术,更使满室增辉,见者无不称道。 绛云楼中,河东君与谦益朝夕晤对。她专事校雠和检书工作。谦益要寻找证据时,河东君便上楼去翻阅,书山帖海,河东君能准确无误地在某书某卷中,不费事地抽检出来,几乎是百无一失。谦益却不能,常常有误,因此对河东君也就更生敬意。 检书之余,他俩也常常品茗下棋,临书作画,吟诗咏句,互相唱和。每当谦益得到佳句,便让小丫环阿秀传给河东君。击钵之间,河东君的和诗就成了。在诗词唱和中,河东君毫不相让,总要尽其深思压倒对方。谦益不得不叹道:“自言才艺是天真,不服丈夫胜妇人!” 河东君整日沉湎在绛云楼的书林中,每当她独自欣赏着他们冠盖江左的庋藏,心头就会蓦然闪现出另一座藏书楼,一缕心酸和悲楚就会油然而生。 那是她见到的第一座藏书楼。那时,她才十四岁,被一个幼稚的梦诱惑着,她很想读书。她天真地想,只要能博古通今,有了满腹的学问,她就可以女扮男装逃出周府去考状元,摆脱被奴役的可悲命运。她像一个幻想发财的穷汉向往着富人的金库那样迷着周府的书楼和那里面的藏书。她第一次闯到它的门口,是由她房里墙上那帧顾虎头绘的《洛神赋图》引发的。她被《洛神赋图》所描绘的故事吸引着,急切地想读到曹植的那篇《洛神赋》。 夏日正午的太阳,直照着女院的天井,晒得菊叶发软,皮耷耷地挂在枝干上,饱食终日的女眷也感到身子软软酥酥,拉上帘幔,躺进罗帐,进入梦乡,女院静寂下来。 丫环玉兰服侍相爷躺下后,端条小矮凳坐在门口迎凉风。不多会儿,室内传来了均匀的鼾声。她从里屋悄悄走出来,轻轻碰了下玉兰的手臂,彼此默契地对看了一眼,她就溜进了通向书楼的弄堂。 她立在书楼门口,心脏怦然加快了跳动,待镇定下来后,她才掏出从相爷身上偷来的钥匙。门未上锁,她轻轻地推了推,是从里面插死了。她迟疑了下,就鼓起勇气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门在她面前拉开了道缝,探出一张稚气未脱的少年的脸。他的目光惊诧而羞怯,不敢直视她。 她暗自—喜,门里的少年竟是侍弄花草的阿根。她作出一副认真神情,一本正经地说:“相爷要取一本曹子建的书,在《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中。” 阿根犹疑了下,说:“请稍候一会儿。”反身掩上门,走进书楼,很快就把书递到她手上问,“是这本吗?” 她掠了一眼题签,不由得一阵兴奋,可她硬是压下了心里的激动,作出一种淡然的表情,点点头,转身下了楼梯。待听到阿根关上了门,就慌忙将书放进怀中,装出一种慵懒的情态,走了回来。她见着玉兰,彼此会心地笑了笑,就溜进了里面的套间。 她急忙翻开了书,找到了《洛神赋》,迫不及待地读起来。 这是一泓甘冽的泉水,一滴一滴把喂养生命的甘霖滴进了她枯萎的心田,抚慰着那因干旱而龟裂的伤痕。原来,几回梦中寻觅的就是它。 她激动地背起来:“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徬徨……”仿佛她也化作了洛神,一个隐约的人儿伫立水边,化作了重情的曹子建。这个人儿在哪里呢?她恍若走进了一个神思恍惚的虚幻之境…… “云姨娘!” 丫环轻声一喊,她猛然醒悟过来,这是相爷醒了的暗号。她慌忙将书藏进梳妆台内。 相爷刚一迈出她的房间,她就立刻插上套间的门闩,重新拿出《陈思王集》,读着读着,从中感受到一种激奋,这种情愫是她过去所没接触过和体验过的。他的诗文与她在佛娘那儿学的词曲迥然不同,戏文词曲多系表达儿女之情,或离情别绪,她过去所听到的传说和故事,也多描述悲欢离合,它们也曾叫她为之落泪,却没有曹子建诗文所给予的这种激越、振奋之情。他虽说也是借诗文抒发忧愤,可那不是专一的个人苦闷,而是思求施展才华,报效国家,建立功名业绩的急切之情。从他的集子里,她似乎模糊地触摸到另外一个开阔的天地,她被这个新天地震撼了,她的心情久久停留在亢奋中。她背熟了《薤露篇》、《白马篇》和那些感人至深的《杂诗》。她久久沉迷在“愿得展功勤,输力于明君,怀此王佐才,慨叹独不群。”“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诗句中。诗人渴望为国立功,不惜壮烈牺牲的爱国之情,使她钦佩不已,可她又为诗人的壮志不酬深感不平和悲哀。曹植的诗文艺术和他渴望为国效力的精神,在她的心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记,几乎影响着她未来整整一生。 每当相爷和女院都进入了深沉的梦乡,她还要默诵一遍,那些令她神往的诗句,常常背着背着就使她激动起来,她幻想着自己也变作男子,策马疆场,为国捐躯。书林学海(3) 又一个中午,她将《陈思王集》换来了《嵇中散集》。这位竹林名士的《答向子期难养生论》有如一个轰顶的霹雳惊雷,把她炸得惶惶然。嵇公在文中说后代君主都是“割天下以自私,以富贵而崇高,心欲之而不已……”他竟攻讦至高无上的人主!她吓得掩住了眼睛,可嵇名士的论说却在她心里引起了强烈的共鸣,他所抨击的岂止是人主、相爷和朝廷命官,地主,富豪,谁个不是如此!这些话就像是针对相爷说的,她把它改了下“割民女以自娱”!她钦服嵇公的率直和勇敢,说出了他人不敢说的话,道出了世人不敢承认的道理,还敢将人间的不平写在纸上,以教后人。她读着读着,当她从张西铭的题序中得知他因此触怒了司马氏,而遭致杀害,她就愤懑起来,因而更加崇敬他的刚肠疾恶、不屈身求仕的气节。 又一天中午,她又以《嵇中散集》换来了《阮步兵集》,她像一只遨游在江海中的小船,满怀激情地迎接着扑向她的一簇紧跟着一簇的浪花。阮公的《咏怀》诗赞颂了一系列为国建立不朽功业的英雄形象,使她热泪肆淋。 她终于在提心吊胆中读完了张夫子汇辑的包罗了汉魏六朝名篇佳作的大书,通脱的文风,自然洒脱的语言,坦率不羁的个性开阔了她的艺术视野,也深厚了她对社会人生的理解认识。 书读得多了,她反而深感自己知识的不足和浅薄,有如井底之蛙跳到了井口,发现了井外无垠的天地。她热切地想读到更多的书,学到更多的知识。可她不知道相府的藏书书目,又不敢贸然探听。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向往书楼。书楼之于她,就像富藏的金矿炫惑着淘金者,热恋中的情侣期盼着恋人那样,希冀窥上它一眼。多少次,她做梦变成了一只书虫,潜进了书海,吞下了整楼的书。梦给予了她启迪,她决意冒险闯一次书楼。她把她的设想告诉了玉兰,她答应帮助她。没多久,就来了个机运。 那日,相爷一起床,就对她说,要出远门拜客,晚上不一定能赶回来。 相爷的画舫刚开出,她就偕玉兰去到书楼门首。 玉兰轻叩了两下门。 阿根一见是她俩,就愣怔住了。自从她第一次声称代相爷提书,他心里就犯了疑惑,又不好违悖于她。相府虽规定不准女人取书、上楼,如果相爷高兴,也不是不可为宠妾破例的。他把书提给了她。事后他有些害怕,又不敢向相爷探问。他怕万一如他所料,是假传旨意,他也就逃脱不了责难,她也会因此受到家法处置。他一直提拎着惊恐不安的心,待她一册一册把《百三名家集》提过一遍,阿根以为她读完了这部书,就不会再来找他的麻烦了。谁知她又来了,还带上丫环玉兰!他不敢再惹火烧身了,慌忙中就想将门关上。 玉兰眼疾手快,用力抵住了门,不让他关上,还愠着脸色说:“阿根兄弟,在云姨娘面前,怎能如此无礼!就是你母亲炳嫂在这儿,也不会不给一个面子吧!” 阿根耷拉着头,把门缝又拉大了一点,尴尬地说:“云姨娘,真对不起,相爷吩咐奴才今日清理书,你要……” 她作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向他做了个不用解释的手势,说:“知道,相爷今朝出门拜客去了!” 玉兰插上话说:“云姨娘是相爷请来帮你整理书的呢!” 阿根明知这纯系谎言,但他又不愿揭穿它,诚惶诚恐地说:“这可不敢当!”说着,又想把门关上。 她不动声色地对阿根说:“兄弟,明人不做暗事,直话直说了吧,我是想利用相爷出门拜客之机,上书楼看看书。请行个方便!” 阿根更为惶然了,说:“云姨娘,这可使不得,要提什么书,奴才找给你就是了!” 她摇了下头:“不,不用你费心,我要自己去找!” 阿根近似乞求地说:“若是让相爷知道了,奴才可吃罪不起呀!” 玉兰瞪了阿根一眼,逼视着他问:“你多次私自借书给云姨娘,就不怕吃罪不起?” “不,不,云姨娘!”阿根红着脸分辩着,“你可说的是相爷的吩咐呀!” “要是我要证明云姨娘没有这么说,是你讨好主动借给她呢!”玉兰不容反驳地又噼噼啪啪说开了,“你想读书,就上了书楼,凭的什么?还不是凭你妈是夫人的陪房!我去回相爷,说你……” 阿根有口难辩地望着云姨娘。 “玉兰,别瞎说了!”她拦住了玉兰,“阿根想读书有什么不好呢!”她转向阿根,“我们早就被一根绳子串在一起了,阿根兄弟,是吧?你帮我取书,我很感激你,你就好人做到底吧!只要我们三人都不说出去,谁也不会知道的。” 阿根抵门的手松开了,玉兰“扑哧”一笑,匆忙从他面前溜了进去。她跟着也走了进来,吩咐阿根道:“你在楼梯口看着,有人来就敲三下门,我们就藏起来。” 阿根也只好点头应承。 “诗书四壁”已不能用来形容相府书楼的富藏了,只有用书林书海才比较确切。排排书架上陈列着整齐的书箱,按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排列,雅洁安静。多好的读书之处啊!她心里慨叹着,她的眼睛不由得放出了异彩,心里漾满了对书的崇拜和敬仰,倏忽之间,她感觉自己化作了一滴水,一粒微尘,融进了波澜壮阔、浑厚深沉的海水之中,无法找回自己了,她仿佛已不复存在了,只有缕缕轻纱似的爱,一派心灵的虔诚,一种热切的向往,希冀得到深邃博大之海的恩宠。书林学海(4) 她在书海里遨游了两个时辰。当她捧着一册《汉乐府》读得忘情忘我时,门上突然响起了三下轻轻的叩击声。玉兰吓得直哆嗦。拉着她就往东墙根一只大书橱奔过去。一拉门,里面装满了字画。门外响起了相爷的声音:“小奴才,为何立在门外?” 玉兰往地上一伏,想钻进橱底下,可橱下空当太低,怎么也钻不进去。 “为何愣着不动?还不快快去开门!” 相爷的声音,使她猛然镇定下来,既然逃不脱,藏不了,还不如趁早把门开开。 门从里面开了,相爷甩开阿根搀扶的手,怒气冲冲地走进了门。阿根胆战心惊地尾随在后。 相爷一见她俩站在房中,立时火冒三丈,怒不可遏了,他对着阿根和玉兰吼道:“胆大奴才,如此目无家法!你们自己说,作何处置?”他没有去看她,说完就往太师椅上一坐,仿佛房间里根本没她阿云这个人似的。 阿根委屈地跪下了,玉兰也跪下了。 相爷怒视着阿根,申斥着:“不经主子许可,为何擅自开门?” 玉兰抢着回答:“回相爷,这不关阿根的事,是奴婢假传相爷的话,骗开门的!” 相爷一跺脚,冷笑了一声说:“好哇!胆子不小啊!” “相爷息怒,这事与他们两人无关,是小妾思求读书,假借相爷之命,叫阿根开门的。若要治罪,求你就处治小妾。”她甜甜地叫了一声“相爷”,就跪倒在他脚前,娇憨地说,“是你教妾读诗书的呀!” 相爷怒气未减,任其扑伏在地。 虽然这已成为遥远的过去,那样的屈辱已不复再来,可每当那段生活悄然潜来的时候,即使是一闪而过,她仍然不寒而栗。两膝也隐隐感到麻胀,手就会情不自禁伸到膝头,仿佛她刚刚跪过才从地上站起来,她更加珍爱她心坎上的绛云楼了!它是她的寄望所在。她比过去任何时候更加勤勉,无书不读,无史不研,她读书已不再是为了那个幼稚而缥缈的女状元的梦,而是出于爱,出于对谦益知遇之恩的感激,她要借此扩大丈夫在朝野的影响,辅佐他再起东山。群子荟萃绛云楼(1) 人们仰慕绛云楼,海内学者共宗之,纷纷而至。有挟著请教的,有来探讨学术的,谦益接应不暇,常熟的旅馆都住满了来拜访他们的人。谦益让河东君出来接待应酬宾客。他介绍说:“这是柳儒士。”河东君有时貂冠锦靴,有时羽衣霞帔,出现在客厅里,会见四方名士、学者。她雄辩滔滔,应对自如,宾客无不为之倾倒。谦益有时请她外出代他答访赴约、唱和,河东君与宾客在客栈盘桓终日,他也毫不介意。 谦益有个远在泉州的门生,派遣仆人携带着礼品和书信,专程求教。原来门生在信中列举了古书数十条僻事,请求老师为他释惑解疑。 老仆钱五躬身走了进来,他捧着一只拜匣,举过头顶说:“老爷,又有客人求见。”自他自作主张挡了河东君的驾后,他就再也不敢擅自赶走客人。 谦益正在逐条回答那个泉州门生的提问,被一条僻典“惜惜盐”卡了壳。他没去接拜帖,也没去看钱五,心不在焉地问:“何人?” “回老爷,”钱五看了看他和柳夫人,见他们都在埋头潜心学问,放低了声音回答说,“闽地南安来的一位游学士子。” 谦益仍然没有抬头,他的视线还在那条“惜惜盐”上,他向河东君书案方向抬了下左手,说:“请柳夫人代见一下。” 钱五把拜帖又捧到河东君面前。她伸手拿过拜帖,掠了一眼署名:郑成功?这是谁呀?好陌生的姓名。她没有多想,反正是仰慕绛云楼的学子!便说:“五爹,请客人到东小客厅待茶,我即刻就到。” 她不愿叫客人久候,没有去更换服装,就起身下楼,阿秀、阿灵相跟在后。 她们匆匆穿过曲廊,走进了过去半野堂书楼改建而成的小客厅。 厅内的一应陈设,全系紫檀木镂花、大理石镶嵌的桌椅、台、几。条几上两只画瓶插着几枝红杏,宣德铜炉中散放出淡淡的异木芳香,两个童仆在侍候客人。 阿秀打起帘子,河东君出现在门口,她微笑着对客人说:“郑公子,让你久候了!” 客人微微一怔,心里闪过一丝不快。他是仰慕钱虞山来的,为何让一个妇人来见他。可就在这刹那间,他心头不禁为之一亮,蓦然想到了久闻其名的绛云楼女主人,刚刚萌生的不悦,倏然荡涤无存了。他慌乱地立起身,不知如何称谓为好,犹豫地不敢冒昧上前。 河东君向他拱拱手说:“请郑公子见谅,拙夫有事外出未归,不能来迎见公子,深感遗憾!” 果然是闻名遐迩的河东君夫人,郑成功立刻迎上前,还礼说:“学生久闻夫人江南才女大名,今能拜见,学生万分荣幸!” 河东君略微打量了下客人,做了个优雅的请坐手势,自己就在主位上坐了下来。 她端丽的容貌,大家的风度,给了客人不同寻常的好感,他自我介绍说:“学生祖居福建南安,自幼随家父闯荡水上。旧名郑森,成功乃学生现名。学生出身戎武,可深感只有武韬而无文略,不仅不能执掌好将士,更谈不上好好报国效力。学生久慕钱学士文名,专程拜谒,欲求收在门下,朝夕聆教。”他说到这儿,又详述了他的家世,以及他如何从南都太学赶来。最后,他说,“请夫人向牧公转达学生之愿望,祈求恩准。” 进门时的第一眼,客人就给了河东君一个很好的印象,他微黝的脸膛,正正方方,宽阔的天庭,微向前倾,透着股英气,眼深眉浓,嘴唇线条棱角分明。瘦高的个条,儒服方巾,显得洒脱大方。一个有为的少年!经他自己介绍后,她才知道他就是海盗出身的将领郑芝龙的二十一岁的公子。 她微微一笑,回答说:“郑君戎武世家,有武韬,又欲求文略,思求济民匡国,千里迢迢来到虞山,柳是极为钦佩。”她端起香茶,呷了一小口,又说,“播扬学问,以儒学教化天下,乃牧翁夙愿,郑君如此旷达贤才,愿列于牧公门墙,牧公绝不会拒之于门外的。”她朗然一笑,“请郑君放心!” 成功起身拜谢说:“谢谢夫人!” 他们的谈锋又转向国家的形势,成功说了一些有关“索虏”、“流寇”的传闻,河东君又询问了一些海上军中生活,谈得十分投机。他们年龄相近,又同有一腔关心国事的热血,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他们谈了很久,河东君才吩咐下人就在半野堂书斋为成功主仆安排好宿食,这才起身道别。 河东君一回到绛云楼就对谦益说:“牧翁,柳儒士又为钱学士收了一名高足,学士将如何谢我?” “高足?何来的高足?” 谦益还在苦思冥想着“惜惜盐”。刚才,他亲自上楼查书,寻找它的出处依据,还是一无所得。一听河东君如此说,便放下正苦恼着他的“惜惜盐”,不解地望着她。 河东君朝他神秘地一笑说:“郑芝龙将军的公子郑成功!”并将成功给她的印象以及他们的谈话全部内容告知了他,又补充说:“是一个很有前程的有为少年!” 谦益很是得意,他早就知道海盗出身的将领郑芝龙,兵力雄厚,富可敌国。武将也仰慕他的文名,将儿子送到他的门下,这说明他在朝野的声望。他思绪的一端瞬间飞落到他的复起上。他正在调动一切力量和关系,四下活动,包括联络有实权的军中将领。不曾想到郑芝龙在这时送来了他的公子,真乃炎夏送风,锦上添花,他抑制不住内心的高兴,忙问:“郑生现在何处?”群子荟萃绛云楼(2) 河东君把她的安排告诉了他。 “我现在就去见他!”说着就放下了泉州门生的僻典。 河东君却摇了下头,阻止了他:“让他先歇息一会儿,午后再请他到这儿来相见也不迟。” 他立刻领悟了她的意思,虽然她没有明说,刚才你不愿见人家,现在又急着去见,人家不会说你势利吗?一缕微窘,在他脸上化作了一抹不易觉察的微红,他向夫人感激地一笑说:“老夫遵柳儒士雅旨。”他又记起了“惜惜盐”,佯装着突然忘了似的说:“今日不知为何如此健忘,怎么也记不起‘惜惜盐’的出处了!” 河东君暗自笑了,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回答说:“太史公腹中之书也有告穷的时候了?”她向他微微一笑,“‘惜惜盐’出自古乐府,是一种歌行体,盐,读行,大概是因为方音沿讹之故吧!” 谦益早想问河东君,但又不愿服输,此时笑了笑掩饰自己的尴尬,说:“老夫老了,记性差了,若在你这个年纪,决不会要你提示于我。” 河东君微笑着。她佩服牧斋做学问的恒心毅力和刻苦勤勉的精神。他无书不读,所作诗文,体博用宏,祖唐称宋,一洗迂腐剽窃积习。可是,学海无边,学无止境,哪能全知?她笑的是谦益不谦,以全知者自居。 谦益将泉州门生提问的数十条僻典的答案交给河东君,要她用小楷誊抄清,交给等着回复的那位学生的仆人。 中午,他略休息了一会儿,就早早地到客厅等待着郑成功。 果如河东君所述,郑生器宇轩昂,谈吐不凡,一见就令人产生了好感,成功呈上拜师礼单和一对从南都定制的特大红烛,亲手点燃,就在客厅的孔圣先师像前向钱学士行了拜师大礼。 他让成功坐在他的身边,喜爱地看着他,详细地询问了他的学习状况,和他所读过的书,又为他拟了个读书计划和他亲授的时间。接下去又问及了他父亲郑芝龙将军的近况和海上的军中生活。他认为成功将来定会是国家栋梁之才。知他还未有字,就为他取字大木,取“一木之大厦”之意,对他寄予殷切的期望。 郑成功非常高兴,再次跪拜谢师。 谦益派人请来了他的另一些门生,介绍他们相见,并备了筵宴,为成功洗尘。 数日后一个丽日,河东君邀了谦益的友人、门生瞿式耜,他们一道陪着郑成功,游览虞山胜景。 他们先去观赏了桃花涧,看到溪水里漂满了桃花的落瓣,随着涧水奔涌而下,有如一条粉红色的瀑布自天而降。美感激发了成功的诗情,他即兴吟出了两首《桃源》。河东君赞道:“曲折写来,如入图画,恢宏清绝,大木君绝才也!” 五十六岁的瞿式耜接着评说:“瞻属极高,大木兄他日必为伟器!”他转向钱谦益,“祝贺我师又得人才!” 谦益微笑着捋着胡须,一脸得意之色。 他们自桃花涧去到剑门。 剑门两峰对峙,悬崖陡壁,仿佛是剑劈就的,其间豁然如门中开。河东君兴致勃勃向成功介绍说:“相传此门内藏有财宝,启门钥匙藏在尚湖之中,要想得到它,必须舀干尚湖之水!此处不仅是虞山一景,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成功很感兴趣,他回头看着他的业师钱谦益,问:“牧公,难道古今就无人敢于一试?” “尚湖恢宏博大,谁能有舀干湖水之力?”他摇头叹息。 “假如尚湖就是‘索虏’、‘流寇’,也无人敢去舀干它吗?”河东君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他们。 郑成功意气风发地说:“自会有人敢去舀的!只要举国戮力同心,就会有舀干它的一日!” 河东君见谦益有些尴尬,就扭转话题,以亲切的口吻,唤着郑成功说:“大木君,你看这剑门的气势如何?” 成功登上一高石说:“名实相副!此乃自然之鬼斧神工也!” 河东君脱口吟出一联: 远近青山画里看, 浅深绿水琴中听。 成功诗兴盎然,迎风诵道: 西山何少峻,岩暨穹苍。 ………… 晚照收拢了覆盖着虞山的橙红羽翼,他们往回走,到了山脚,成功补吟道: 兴尽方下山,归鸟宿池旁。 他吟完突然伫立不动,回首山上说:“我辈一定要保住这好山好水,不遭‘索虏’、‘流寇’之践踏!” 黄宗羲在虎丘大会后,因几位社友结伴进京,一来想准备应试,二来想到京里看看虚实。 自从三月松山失守,洪承畴叛国,人心惶惶,各种传说都有,他穿街走市一看,京里的市面并不像哄传的那样冷落萧条和混乱。“索虏”暂时停止了对山海关的进逼。那时,他还充满了希望,到处宣扬他改革朝政的主张。可是,一住下来,走访了在朝为官的一些世交故旧,官宦之门,仍然灯红酒绿,宝马香车,明争暗斗。人们反而讥嘲他的救国主张。他心灰意冷,怅怅离开京都,回到江南,决意埋头读书,潜心研究学问,著述以教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