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寒柳(4) 这是一面唐镜,是卧子送给她的定情之物,她异常宝贝它。离开南园时,她随身只带了这件宝物。卧子才是她的真正心上之人! 她伸出双手,轻轻地抚摸着它,好像这就是他了。可是,它却是那么冰凉,她不由得一阵酸楚,两滴清泪滚落到镜上。她能将卧子从心上抹去吗?她无力抹掉他!她心烦意乱,一种窒息感向她袭来。她在室内再也待不住了。走出门去,叫上阿娟,向西溪走去。 西溪的早梅也许开了,它一向被雅人称之为香雪海。她想上香雪海里去寻求宁静和心的解脱。 可是,早梅才刚刚长出苞芽,像粒粒碧色珍珠,缀满枝枝桠桠,还未到放香时候。 她们默默无语地在梅林里徘徊,落叶在她们脚下发出沙沙啦啦声响,万籁无声,一片萧瑟!凛冽的寒气亦未能助她理清心中纷繁的思绪,那些久久困扰心头的乱丝仍袅绕在心上。她也会有走向人生暮秋的时候,像这西溪一样,肃杀清冷。晨曦转瞬即逝,暮色顷间来了! 她踽踽回到别墅,随便喝了一小盏粥,就上床了。 辗转不能入眠。黑暗中,仿佛隐约看到了自己,满布皱纹的脸上,躲闪着一对失神的眼睛。她孤孤独独。往日愿一掷千金买她一笑的公子王孙,达官显贵,早已蝶飞蜂去,“门前冷落车马稀”!她不敢认自己了,双手捂上眼睛,她完全清醒了。她这片无定的云,何处是归宿呢?起风了,风在窗外吼叫着,她的心也在凛凛发悚! 她无法入睡,索性披衣下床,移步窗前。她轻轻地抽松了窗闩,一阵风猛地把窗推开了,冷风鼓起了她的衣袖,顿觉周身冰凉,打了个寒噤,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双臂。她向窗外望去,没有一点星火,无边的黑暗覆盖着宇宙,隐约可见池边那棵被萧瑟的秋风肆意戏弄和鞭打着的柳树黑影,在左右摇摆着,它的叶子几乎被残忍的风剥光了,赤裸着身子在凛冽的寒风中颤抖。“垂柳无人临古渡,娟娟独立寒塘路”。她耳边响起了卧子的声音。这是他寄给她的《上巳行》七古中的两句。他把她比作塘边的寒柳,是多么的贴切呀!寒柳、寒柳!这被风推来搡去的寒柳啊!他们的命运是何等的相似!自己早过了嫁期,终身仍无着落…… 她用力拉上窗,插紧窗闩,点亮灯,挥毫写下了: 金明池 咏寒柳 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① 写好后,她觉得疲惫已极,心力衰弱,动弹不得,就伏在诗稿上睡着了。恍惚间,有一个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呼唤:“……我非才如柳如是者不娶!”这是谁呢?子龙?不对!谁?她依稀地觉得前面有个人在向她招呼,她举起手来回答那个看不清的影像。“砰!”闪闪烁烁的油灯在她抬手之间,跌落在地上。 她惊恐地抬起头,灯芯已灭了,她又重新回到了黑暗和寂寞之中。可是,刚才的梦,还历历在目,为什么会听到那个遥远的呼唤声?有个神明在冥冥之中提醒她吗? 钱学士的影像又来到她面前。黑红的脸膛,飘洒的白发,魁伟的身躯。她仿佛听到他吟哦《观美人手迹》那抑扬顿挫的声音。 她将他和其他欲娶她的人作着比较:他虽然年岁较大,在乡里不甚得人缘,早已退居林下,可他的声望仍在,才学不减。他的门生遍朝野,他的根系深扎在社会高层。既然他能走曹化淳门路击败对手,使温体仁罢相,他就有能耐让自己东山再起。他有左右国家局势之才,仅这一点,强过所有追逐她的人!即使他已临近夕照之年,她若能辅佐他中兴大明,除去误国奸党,岂不也是她的夙愿、卧子的志向吗!为此,即使牺牲红颜和青春的欢愉,也不是憾事! 倏然之间,她觉得黑暗中出现一丝亮光。也许,她和钱学士神交已久,可是,关于他的一切,都是听来的,不能不信,也不可全信,耳听是虚,眼见才为实。她择婿多年,为的是得到一个尽善的归宿,必须慎重对待。她不能再失败,她已经受不起再次的折磨了? 她决定下访半野堂,凭自己的眼睛亲自去对他作一番察访。千里寻知音(1) 一抹冬日的阳光,像母亲温暖的手,抚摸在靛青色的轿顶上。微热渗进轿体,传到轿中人的身上,给她平添了一种愉悦,仿佛预示着一个美好的兆头。 轿夫迈着轻快的步子,轿后紧紧跟着一个体面的书童,从虞山西南面的尚湖之滨,来到常熟县城。轿中人一直撩着帘子,观赏着被称作江南胜景的虞山。虞山之所以令人仰慕,是它那卧虎似的山势,半身城内,半身城外,背枕江涛。再就是历史留给它的胜迹,与它的名气紧紧结为一体。辛峰寺,乾元宫,言子墓,仲雍墓,昭明读书台……就像一片片五彩斑斓的朝霞,伫落在银杏、古柏、海桐和苍松翠柏之间。穿行在布满历史遗迹的山道上,她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一种亢奋、静谧、圣洁之感。 轿子停歇在钱氏别墅半野堂门首。轿夫揭起帘子,书童搀着河东君的手下了轿,她情不由己地扬起了头,远眺着虞山,半野堂别墅好像就是虞山这卷图画中的近景。她脱口赞道:“美哉!”便走进了钱氏门廊。 一位须发如霜、有些龙钟的门人立即走上来迎住了这位年轻的公子,很有礼貌地问道:“公子,你有事吗?”寿眉下的眼皮不在意地眨动了一下,很快就作出了判断,面前的年轻人不是世家子,不过是一个赶时尚喜欢攀龙附凤的俗子。 青年公子并没有在意他神色的瞬间变化,上前向他拱拱手说:“学生久慕牧公声望,特来拜谒!” 老门人扬下他那已经松弛了的眼皮,瞳仁转了半个弧。拜谒拜谒,成天都有人来求见,扰得他老爷不得安宁。他跟了老爷几十年,他敬重他,了解他。老爷待他也不薄,他的儿子考取了秀才,全靠老爷栽培。老爷认为不好再使唤他了,多次劝他回家去当太爷,享享清福。他却自愿继续忠心耿耿地为老爷效犬马之劳。他知道,老爷近来正在准备编纂《列朝诗选》,怎能让一介凡夫去纠缠他,白白浪费他的宝贵时间?他要爱护主人。于是作出一副非常遗憾的神色说:“哎呀!公子,真是不巧得很,我家老爷出门拜客去了!” 青年公子微微皱了皱眉头,显出了失望的神情。略微沉吟了下,又问:“不知牧公上何处拜客?几时回来?” 老门人苦笑着回答说:“这个,老仆就不知道了!”他的态度谦恭和蔼,“公子远道而来,请将名帖留下,待老爷回府,老仆一定禀报。” 青年公子即从袖内取出名帖,交给门人说:“拜托老爹了!” 门人接过名帖说:“请问公子下榻何处?” 青年公子已侧身坐进了轿,回答说:“尚湖舟中。” 柳丝隔断了轿影,老门人得意地托着门帖,一步一点头地穿过竹丛中的卵石嵌花小径,转过假山,越过梧桐园,走向主人的书斋半野堂。 钱谦益的贴身书童阿园,听到脚步声,转出门来,见是钱五,立即迎了上去:“五爷,有客?” 钱五没有将名帖交给书童,而是回答说:“我有事当面回禀老爷。” 书童心里明白,这个老儿,又想出了什么点子去讨好老爷,他只好放他进了书房。 钱五躬身向着主人,捧上名帖说:“有位异乡少年求见老爷。我让他……” 钱谦益正在读一本书,从拜匣内取过名帖,他的视线顿然被名帖的下款“柳如是”三字震惊了,反问道:“少年?着士人装吗?” 钱五诧异地望着主人回答说:“是的!千真万确!” 谦益又看了一回名帖,急切地问道:“快快请进!” 钱五突然垂下了头,自谴地说:“老奴该死!让他回去了!老爷,我以为他是个游学俗子,怕他扰了老爷的安宁!真该死!真该死!” 谦益了解钱五也是一片忠心,向他一扬手,算是原谅了他,说:“快给我备轿!” 钱五懊恼不已,不曾想到拒客于门外,没有得到主人的嘉奖,反而自讨没趣。他应承了一声:“是!”又怏怏地禀告主人说,“那位公子留话给老奴,他住尚湖舟中。” 拜访不遇,河东君怅怅回到舱中,脱去仕装,随便披上一件银红绣花女衣,没梳洗,也未系裙,怏怏地倚着舷窗,欣赏着尚湖的风光。 虞山似一条美妙的山水长卷,倒映在平静如镜的湛蓝湖水中。横跨湖上的长桥,仿佛是天公丢下的一条缎带,漂浮在湖面上,连接着两岸的阡陌。水似的游船,不时从桥下浮过,点点渔帆,有如皓月当空时天际的星星,飘忽隐约。河东君置身在图画中,完全被宁静的美景融合了,忘记了身世的凄凉和拜访不遇的惆怅。 陡然,她在水上的倒影中,发现了一顶小轿,正行进在虞山蜿蜒的山道上,往她们所在方向行来。 不一会儿,那个倒影消逝了。河东君向岸上望去,那乘轿已停放在近处的码头上。轿门启处,走出一个人来。 河东君的心蓦地怦怦跳了起来。 黑红的脸膛,身材魁伟而又不显肥胖,举止高雅,别具—般风韵和气派。 是他!是他! 河东君眼睛一亮,来者正是她要拜访的人!海蓝色茧绸提花直裰,一斗同一色方巾,须发飘逸,腰挺背直,那体态,那风度,使她立刻联想到世人赠给他那“风流教主”的雅称。他虽算不上美男子,但还不失倜傥风流。千里寻知音(2) 她准备迎出舱。倏然想起,刚才他的门人说他外出拜客去了,为何又突然出现在这里呢?也许他并不是来回访的。若出舱相迎,岂不让人小觑,嘲为自作多情!她将身子移往窗边,借着帘幔遮掩,观察着他的动静。 钱牧斋茫然地立在码头上,用目光扫视着泊在近处的船只,未见到船上有人活动,无从探问,又举目眺望着广阔的尚湖,神色显得焦虑而忧悒。他自语地叹息着,难道她一气之下就回去了?唉!良机错过了!他烦躁不安地在码头上转着圈子张望着。 阿园很能体贴主人的心情,抬起双手,放在嘴边作成喇叭状,向着湖面的船只高声地呼唤着:“柳公子——柳如是公子!我们找你——” 河东君的心急剧地蹦跳着,她示意阿娟出去招呼。 “是谁呼唤我家小姐?” “小姐?”阿园有些莫名其妙地反诘着。 钱谦益上前一步回答说:“谦益是来回访柳河东君的。” “那就是我家小姐呀!相公请上船来。” 阿娟回过头向船舱里喊道:“爱娘,有客来啦!” 河东君来不及更妆,迎了出来。 她的装束似乎不伦不类,犹似一个不拘小节的美少年错披了件洒脱的女衣。可是,却更显出了她那奔放的情韵、飘逸的风姿。 他们互相望了一眼。往昔,他们曾匆匆照过一面,记忆中只留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此刻,钱谦益被她的美深深打动了、倾倒了,他的目光和笑容仿佛被磁石定住了。 河东君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微低下头,羞赧地朝他一笑,施礼说:“岸上是牧翁吗?” 何处飘来的妙乐仙音,如此婉柔动听?莫非虞山上欢蹦而下的泉声?这声音把他从迷醉的境界里拉拽回来。他已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敛容施礼道:“鄙人正是。刚才,家仆多有怠慢,怪我管教不严,特此前来向柳儒士致歉!”说着,又向她深深一揖。 船夫已搭上了跳板。 河东君朗然一笑说:“牧翁过谦了。老门公训练有素,对主人竭尽忠诚,理当褒奖才是!” “哈哈哈……”牧斋笑了起来,掩饰着心里的尴尬,“柳儒士大度,谦益佩服。” 河东君也哈哈地笑起来,说:“牧翁过奖了!” “久仰儒士才华,只是缘悭,未能相见,一直引为憾事。今蒙亲自过访,使谦益深感欣慰,特来回拜。” “牧翁厚意,柳隐万分感谢。”河东君笑着转过话头,“湖风凛冽,请牧翁过船用茶。” 主客坐定,阿娟沏上茶来。牧斋环视了客舱,舱拐那张无弦的古琴吸引着他。他凝视良久,才又把视线移到河东君身上。他呷了口茶,仿佛不经意地吟道:“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 河东君心里倏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他吟诵的正是她的《金明池·咏寒柳》。它把她引向了悲哀,让她忆起那字字句句浸渍着的泪雨。但她不无惊讶,他从何处得来?她只给卧子和然明他们各一份抄本,是谁传给了他?肯定是然明。那么,她来虞山的目的他也了然啊!她打断了他的吟哦说:“拙作让牧翁见笑了!” “谦益不擅长短句,但自诩能判别其优劣。”他得意地捋着口须,“谦益观之,此阕《咏寒柳》可与北宋诸贤之作比肩,乃当今最佳之词作。” 河东君笑了起来:“牧翁取笑学生也!” 谦益连忙分辩说:“此乃谦益之见,并非戏言!” 河东君从他面部的细微变化中,判断出他说的是真话,由衷地乐了。又问道:“牧翁从何处得到拙作?” 钱谦益报以苦笑。他很想告诉她,近几年他一直在关注她的行踪,然明、孟阳不断给他传来她的讯息和新作。前几天,然明还派人专程寄书,传河东君结忘年之侣一语。这是一个有灼见的女人,她的话像刀刻在他心上。他二十九岁与韩敬争状元失败后,又因为东林名籍而被削职归田。四十七岁与温体仁、周延儒争宰相又失利,后又遭他们暗算获遣,蛰伏林下,心情悒郁,不曾想到女中还有如此知音。若能得到这样的佳人为侣,那将是他今生最大的幸事。现在他终于见到了她,而且面对面地坐着,心里不由升起了一股辛酸掺和着喜悦的情思。他回答说:“人之相知,贵在知心。谦益一直在追寻你的音讯!”说着,便深情地注视着河东君。 河东君偏过头,望着窗外。按理,她千里乘舟来觅知音,现在寻到了,却又欢悦不起来。湖水,仍然是那样凝静,虞山的秀色倒映在水中。她的心情已不同于未见他的时候了。她仿佛看到了他心上那层灰暗的色调,仕途的坎坷,屡遭挫折,已击碎了他的抱负和冀求,因而万念俱灰。她没有对他的话作出回应,站起来说:“柳隐久慕牧翁高才,昔日湖上,又蒙搭救,早欲前来拜谒,今幸得见,请受我一拜!” 谦益立即起身拦住说:“不可不可!柳儒士!谦益赶来尚湖,是为迎接儒士。既然已谅我失迎之罪,就请随我一同进城,在半野堂小住几日,聊慰仰慕之情。” 河东君微微一笑说:“改日再行造访吧!” 钱谦益希望河东君即刻跟他进城,但又不便强求。他略微迟疑了一下,便点首说:“好!明早派专轿请你进城。”千里寻知音(3) 河东君目送着他的轿子消逝在虞山蜿蜒的山道上,她又想起了子龙。在来虞山的路上,已听说他起用为绍兴推官,这许是他观潮失约的因由,她很为他委屈,如此微职怎能发挥他的才智?可他不嫌官小,仍去上任,也许他认为,做点事总比无所事事好吧! 她又想这钱谦益。他和历史上某些人物那样,具有治国的胆略和才识,却屡遭失败。他们的抱负和理想,慢慢磨灭在失意的忧郁之中。虽然,历史有时也出现喜剧性的重复,失意与得意异位,也许就在一夜之间,才智突然被承认,失意者变成了得意之人。但是,不少人还是经不起几个回合的跌宕,消极失望,沉醉于声色犬马之中。他曾经是力悖阉党,心怀忠义,以天下为己任的东林党魁,有寻求中兴大明的匡济宏谋。就她所知,今日朝野上下起用他的呼声正在高涨。不少清流君子寄希望于他,希望他重新领袖群流呢!他是心灰意冷了,还是仍将余热藏在心中?她期望在接触中进一步去认识他。 冬日的白昼显得特别短促,西去的太阳已变得苍白无力,但它投在碧绿的湖水上,却显示出另一种魅力。那淡淡的紫色,有如紫雾做就的微皱的少女裙裾,这是希望的色彩还是夜幕降临前的假象?初访半野堂(1) 第二天一早,牧斋就派阿园带着两乘肩舆,到尚湖迎接河东君主仆进城。 河东君仍扮作士人,梳了个高高的朝天髻,用一支白玉簪簪着。这是现时少年公子最为时髦的发式。没戴方巾,下面银红绫子裤,一领白绫绣花直裰,显得她神采飞扬、洒脱倜傥。 阿园都不敢相认了。河东君昨日的装束,可谓不男不女,今日她则地地道道是个美男子了!他惶然不前,不知如何称呼才不至于得罪老爷如此看重的客人,一味腼腆地笑着。 阿娟把他让进客舱坐了,捧了一碗茶请他吃。河东君想问他钱府的情况,又不好启齿,就以一种不经意的神态问他:“你叫阿园吗?” 他点点头。 “到钱府几年了?” 他渐渐胆子大起来,对河东君柔声细语同他说话,产生了好感,话也就回答得自然些了。他是钱府的穷亲戚,从小就在这府里讨食,老爷恩典,让他陪少爷读书,识了些字。前两年,老爷把他要到身边做书童,有空时也教他念些书。 他很机灵,长得眉清目秀,河东君有些喜欢他了,便让阿娟取出一锭黄山松烟,两枝一盒的鸡狼毫湖笔给他说:“留着练字吧!” 他受宠若惊,立刻向河东君叩头谢赏。 河东君稍事提示,他就说了府内大致的情况。府里除了吃斋信佛的大夫人陈氏,就只有一个朱姨太,她是老爷惟一的儿子钱孙爱的生母。王姨太早年就退回了娘家。财权在老爷手里,大管家吕文思管理府里财产账目,二管家游远仁掌管出海兴贩。城东有老宅,人称进士第。他向虞山西麓一指说:“那里就是老爷家的坟庄,叫拂水山庄,里面有个读书堂,名曰耦耕,老爷的门生常在那里读书。” 没费吹灰之力,就了解到钱府的概况。河东君很高兴,又拿些莲子酥叫他吃了,才上轿进城。 轿子刚刚在轿厅停下,谦益就迎上来了。很少有客人能得到这样的礼遇,不觉引起了仆妇们的注意。及至看到轿内走下的是个美貌公子,他们又吃了一惊。听说老爷昨日去尚湖舟中,看望一个美貌姑娘,今日要接她来别墅做客,怎地突然变成了个美少年呢? 河东君跟着钱谦益和迎接她的仆妇们走进了他的书斋。 有人发现了破绽,立即悄悄地告诉了同伴:“有耳环眼儿,是个女人!”女人穿着男装上老爷的书房拜客!这是破天荒的稀奇事!顷间,这蹊跷事像一阵风样传遍了钱府上下。早有那心眼活的飞快地去了老宅,回禀了陈氏夫人。朱姨太的贴身丫环,也把听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她的主人。 他们在半野堂书斋的起座间分宾主坐下,丫环立即端上香茶和茶点。 河东君轻轻掀开茶杯盖子,一股淡淡的使人神清目爽的清香立即在室内飘散开来:“牧翁,此乃何种妙汁仙汤?” 谦益得意地说:“此茶名云里珠,长在黄山天都之巅,只有采药人才能得之,十分稀罕珍贵。孟阳兄从家乡得之,送我一份,一直不舍独享!” “如此名贵,柳隐受之有愧!” 他们谈起了茶经,盛赞陆羽。 一个小丫环捧着只烤漆点心盒进来,她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到茶几上,说:“朱姨娘亲手所做荷叶糕,令婢子送给老爷和贵客喝茶。”说着,向河东君看了一眼,妩媚地一笑,站立一旁。 她引起了河东君的注意。她长得清秀,肤色白净,眉毛弯弯,两只眼睛大而明亮,透着机敏。河东君微笑地看着她说:“谢谢你的主人!”她拿起一块荷叶糕,擎在手里端详着。这糕做得委实精巧,淡淡的绿色,放着玉样的光泽,特别松软,令人陡生食欲。她咬了一小口。品尝着,不禁赞道:“美极了!牧翁,你也尝尝,不要负了如夫人的美意。”她反客为主,给谦益也夹了一块。 那个小丫头仍没有走的意思,河东君立即意识到,她是朱姨娘使来窥视她的。她笑容可掬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慌忙躬身回答:“婢子小名阿秀。” “多好听的名字!和我的丫头阿娟恰是一对儿!”河东君仍然笑吟吟地望着她,“你能跟阿娟做个朋友吗?带她去看看你们的园子。” 阿秀眼睛转了转,好像有些作难似的。谦益立即领会了河东君之用意,吩咐道:“这里不用你了,去吧!” “是!”阿秀偕着阿娟出门了。阿园也知趣地回到他的小屋里。 他俩喝了会儿茶,牧斋就请她参观他的庋藏。并将他编纂《大明实录》和《列朝诗选》的打算告诉了她。他们海阔天空地漫谈着,竟像两个熟稔的故交。后来,牧斋委婉地把他的生平抱负和遭际约略地说了。说到最后,颇动感情,慨叹地说:“老夫空有匡时济世之心,却屡遭奸人暗算,放废多年,亦已厌倦官场之争逐。现渐安于读书养性,只求潜心著作,承百代之智慧,倡前人之精蓄,以文明教化后世。” 他真的心灰意冷,一心领袖山林?河东君似信非信。他推心置腹地向她倾吐隐衷,莫非是想试探她?想从她口里听到外间对他复起的议论?她移步到书案前,铺过一张纸,凝神片刻,写道: 庚辰仲冬,访牧翁于半野堂,奉赠长句 牧斋悄悄移步她身后,看着她挥毫。她写一句,他在心里默诵一句:初访半野堂(2) 声名真是汉扶风, 妙理玄规更不同。 一室茶香开淡黯, 千行墨妙破溟。 竺西瓶拂因缘在, 江左风流物论雄。 今日沾沾诚御李, 东山葱岭莫辞从。① “好诗,好诗!”他一边默诵,一边在心里叫着好。遣词庄雅,用典贴切,所用之韵都乃洪武正韵,其意已骎骎进入大唐诸贤之范围,其后今无可望及也! 她巧妙地把他天启四年因魏忠贤阉党指控为东林党魁而削籍和崇祯二年会推阁臣获罪罢归的遭际,比作马季长;又喻他为风流宰相谢安石、王仲宝;视他为李主礼那样的肩负宰相之望的党锢名士。她所举的历代诸贤,都是他心里经常自比之人,她以他博通内典,具有宿世胜因,而把她自己比作佛教中捧瓶持拂供奉菩萨的侍女,这又满足了他的自高心理。 人之相知,贵在知心。她道出了他心底不便明说的话。她就是他寻觅了半世的知音,他被她倾倒了,简直是如醉如痴,似疯若狂。她写完,他的答诗亦在心里成了。他从她手里接过笔,在她的诗后写道: 柳如是过访山堂,枉诗见赠,语特庄雅,辄次来韵奉答。 ………… 河东君暗自笑了,钱谦益以文君的美貌、风流,薛涛的才学来称喻她,字里行间,她感到一股喷薄而来的爱慕之情。他又以上智人自许,认为世间只有他才能配得上她。 那日,他们谈得很痛快,她已慢慢向他的心扉摸去,她将要用自己的手去感受它的搏动。临别时,他们相约泛舟尚湖。半野堂文宴(1) 尚湖东接虞山西区,风景清丽,是乘船游览虞山最为方便的路径。钱谦益让阿园携壶载酒,兴高采烈地与河东君作竟日之游。 小艇凫游在湖上,尖尖的船头,犁碎了虞山的倒影,谦益以主人的身份,给河东君介绍着虞山的胜景和尚湖的故事。 相传太公尚尝钓于此,后人就将这泓碧水称作尚湖。它汇集了山水之美,泉石之胜,为诗人画家所流连,他们常来此地观云霞吐纳、晴雨晦明的变幻,将它们融入丹青,倾于毫端。黄公望每每来湖桥饮酒取乐,将山水之美,尽收进丹青中。谦益遥指着湖桥和齐女墓说,有段文字记载,大痴道人喜欢月夜独自泛舟从西廓门出,沿着西山脚行,山尽抵湖桥,以长绳系酒瓶于船尾,回舟时到齐女墓停棹,牵绳取瓶时,发现绳断瓶失,一个人抚掌大笑,声震谷宇。有夜泊的渔人听到空谷笑声,诉于同伴说,他听到神仙笑呢! 河东君举起酒杯,对谦益说:“此杯酒,献给大痴道人!”说着就把酒泼到湖水中。 谦益也举起酒杯,他说:“为谢大痴道人留下的佳说,我这杯酒,也奉给大痴!”他把酒泼进湖水,接着说,“柳儒士,老夫久闻人言,你之琴声能召来游鱼、山雀,能让老夫也一领妙乐仙音吗?” 河东君嫣然一笑说:“柳隐早年习琴,并非妙乐仙音,牧翁不嫌有污清听,我亦愿以陋艺博牧翁一笑。不过……”她指了指冷落在舱拐下的古琴,“它早就无弦了!” 谦益喜形于色,忙从袖内摸出一个彩纸包,递到河东君面前:“请续上。” 河东君接过纸包,小心翼翼地展开,是七根崭新的丝弦。她垂下眼帘,蓦地,她的脸上仿佛漫起了一片云雾。她两手紧攥着琴弦,良久才说:“牧翁,你还不知我心!” “不,老夫知之!”谦益自负地捻着几根灰白的胡须说。 河东君摇了下头,就从阿娟手里接过无弦古琴,把琴弦一根根慢慢系上。又用帕子擦拭着银甲,慢慢套上。她调试了一下,望着柳堤,轻轻地弹拨起金明池的曲调。 湖水染上了层淡淡的哀愁,凝冻得像一匹没有褶皱的软缎;湖岸的寒柳仿佛也在向宇宙倾诉它迟暮的寂寞,它们无力地低垂着光溜溜的枝条。 谦益受到一种强烈的震撼。她说得对,他是不了解困扰她的苦闷和忧伤!他看到的只是她的才情和美貌;知道的,不过是她的胆识和轶事。他不知道深藏在她心底的对独立自由的痛苦呼喊和美人迟暮的寂寞! 河东君放下古琴,望着他凄然一笑说:“尚湖平静的水面之下,必然会汹涌着潜流!牧翁,我亦如是!” 谦益点点头说:“老夫已知你之心矣!” 河东君又摇摇头说:“牧翁看到的只是旧琴断了弦,就想给它重新续上;牧翁所不知的,则是此琴体内仍然回响着旧时音调。” 仿佛有只飞虫潜进了他的心中,咬了一口。他痉挛了下,垂下了头。他明白了她心里仍然藏着陈子龙的影像,他们的爱情不能结果,可她仍然思念着他!“香若有情尚依旧”!妒忌的火苗点燃了他那夕照热烈的心,他真想大声质问她:“既如此,为何又要来寻访我?”可是,他强制掐灭了上蹿的火苗。她坦诚地向自己剖白心声,正说明她已将他引为知己。她对子龙的爱忠贞不渝,亦说明她品格的可敬。若是他能得到她的心,她也会以同样挚情来回报知音的。他要以诚待诚,来赢得这颗饱经苦难的心。他决定用诗句向她传达自己的心声,也以此来试探她的意愿。便对她说:“有缘与你泛舟尚湖,乃老夫今生一大快事,现成长句一首相赠。”他说完就吟诵起来: 冰心玉色正含愁, 寒日多情照楼, ………… 河东君大为惊讶,不曾想到牧斋如此宽宏大度,当他知道她的心仍属于故人后,不但没有发怒,反而直率地表达了他对她的爱慕和追求。她钦服他所表现出的男子汉的气度。她会意地一笑说:“牧翁有所赠,我岂能无答?”握笔凝思片刻,在花笺上写道: 河东君次韵奉答 谁家乐府唱无愁, 望断浮云西北楼。 ………… 谦益喜不自禁,她开篇就暗以无愁天子喻崇祯皇帝为亡国之主,以他为高才之贤臣;继之又用韩诗薛君之典,以神女指己身,以鄂君喻他。他们凌水泛舟,典故用得巧妙贴切。他被河东君这首诗所显露出的才华,再次惊服了! 他久久地凝望着河东君,自愧被称为当今李杜,这顶桂冠应该属于她!他攥着诗稿,真想立刻跪拜在她面前,向她求婚。可是,在丫环、童仆面前,他不好意思这样做。 但他又按捺不住心的激动,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向她那白嫩纤巧的手背上,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脸,虔诚地说:“老夫寻找了数十年,终于找到了个知音。河东君,求你下嫁老夫!”他眼里闪着光彩。 河东君抬起头,轻轻一笑,说:“柳隐若不仰慕牧翁泰山北斗,怎会有半野堂之行?” 何须言透,他已懂了她言下之意。她还没有考虑成熟,怎能强逼她回答呢!他表示谅解地握紧了她的手,说:“老夫不能让你继续住在水上,今日就搬进半野堂去住,如何?”半野堂文宴(2) 河东君的手不由地哆嗦了一下,她想起了和子龙的结合,仿佛是被一盆凉水浇醒了!这算什么?是算客人还是算内宠?她宁愿住在舟中,经受风吹浪打,也不能不明不白地去与他的妻妾们同住!她不能重蹈覆辙,一误再误!她还没有下决心,现在只能是文友。她回答说:“谢谢牧翁厚爱,柳隐酷爱水上,不用搬动了。” 钱谦益着急了,他早已想到河东君不愿与他的家人同处。昨夜,他就同大管家吕文思计议在半野堂别墅中新筑一室,作为她临时的书房和下榻处。只要她愿意,他什么都愿意割舍。他将这个计划告诉了她。 她没有应承他什么要求,他为何就如此自信!她笑着回答说:“牧翁不须为我操心破费了,过些时日我就要回去的。” 谦益完全理解河东君的心情,虽然她在和诗中已有心许之意,但她仍旧顾虑重重。便说:“你千里迢迢来虞山访老夫,就是老夫的座上宾,作为一个主人,岂能让客人住在舟中呢?于礼不合,于情不通!至于我的心愿,那不过一厢所求,其另一方是有着完全自由的!” 谦益完全击中了她,她抿嘴一笑说:“既然如此,柳隐领情了!” 谦益神秘地端详着她说:“老夫为你的新居起了一个室名你猜猜看?” 河东君娇憨地歪着头,看了一眼谦益,笑着说:“隐庐?” 他笑着摆了下头,自得地说:“一个别致的名字——我闻室!” “来自佛典,‘如是我闻’,牧翁之意,欲将室名与柳隐的字联起来,是吗?”河东君击掌称赞说,“妙极了!” 谦益得到河东君的称道,得寸进尺地说:“你不用再名隐了,应更名为‘是’!” 河东君竟没有反驳他,只是妩媚地一笑说:“善哉!柳是就是我闻居士了!” 河东君接受了他的邀请和更名,谦益喜出望外。自此,每天必去看望河东君。他真正地体会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他希望我闻室快落成,好与河东君朝夕相处。 可是,河东君好像不能理会他的急切心情,对他的求婚,一直不肯作答,还不时提到子龙,使他难堪。 一天,他们泛舟过齐女石,河东君又说到子龙。他便写了一首诗,悄悄放到她的妆镜下。 睡前,河东君临镜卸妆,才发现了诗稿,匆匆读过,不禁叹息。 阿娟关切地问:“他写了些什么?” 河东君无可奈何地一笑说:“他劝我忘记过去,既已脱离了卧子,就不要再记着他。” “我看钱老爷说得很对,老记着陈相公,有什么用?你的终身还不都误在他手里了!”阿娟说着,拉住河东君手,“你不能再摇摆不定了,钱老爷待你是真心的呢!” 河东君只觉得有一泓热油在心里沸腾着,她一把抱住阿娟说:“你不懂得我的心!”就哭了起来。 我闻室建在半野堂别墅的前面,中间隔着大花园,与半野堂南北相对。谦益因为想到河东君半生生活在船上,特意将它设计成船形,四周掩映着奇花异木,仿佛是停泊在荷丛绿苇之中的画舫,小巧玲珑,雅致大方。 落成之日,程嘉燧恰巧从嘉定来探望钱谦益,喜闻谦益决定在十二月二日延请河东君迁居我闻室,嘉燧便同牧斋一道到尚湖舟中迎接河东君。故人重逢,自有一番乐趣。河东君再三感谢松园老人知遇之恩。在嘉燧的敦促和谦益的恳请下,她舍舟迁入了我闻室。 谦益、嘉燧先陪河东君在起坐间用过茶,就一同参观我闻室。在卧室门口,一个小丫头迎上来请安。 河东君一眼就认出了她是初访半野堂时见过的阿秀,不由地笑了,双手扶起她说:“不必多礼,又见到你,真高兴。” 阿秀站起来,朝主人乖巧地一笑,说:“老爷说小姐喜欢奴婢,阿娟姐姐人生地不熟的,特派我来侍候你。” 河东君回头朝谦益一笑说:“牧翁如此细心,这样周到,谢谢了!” “此乃贱妾的意思。”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要这样回答,是要表示他的家人也同样欢迎河东君呢?还是要表现他妻妾的贤淑? 不用解释,贱妾当指朱姨娘了。初访时她派阿秀送来了茶点,现又派阿秀来侍候她,不能不谓之贤惠,可醉翁之意,显然不在酒呢!河东君稍感不快,但仍作出一个感激的微笑说:“请牧翁转达柳是的谢忱。” 牧斋觉得她的谢词和笑中都蕴藏着一种苦涩,有些惴惴不安。近日来,朱姨太虽不敢跟他寻衅,却不停地骂儿打仆,发泄不满。他明白,都是因建筑我闻室要延请河东君引起的。当她听说他在为我闻室物色丫环,却一反常态,硬要让出她的贴身丫头阿秀。为了不惹恼她,就顺水推舟,还褒奖了她几句。妇人的小心眼,何必去计较。但他不愿被河东君看出此中的破绽。他立即扭转话题说:“太仲、稼轩、云美就要来看你了,我们还是去前面坐吧!” 回到起坐间,黄宗羲、瞿式耜、顾苓七八个门生相继来了。他们—边品茶,一边说话,话题很快就转到国家局势,从阉党余孽阮大铖贼心不死谈到两年前的《南都防乱公揭》;围绕着危害国家安全的是“流寇”还是“建虏”争论起来。黄宗羲坚持说:“外患是因内乱而起,内乱则因朝廷用人不当所致,纲纪糜乱,风俗陵夷,致使朝廷失信于民!”半野堂文宴(3) “太仲兄之言极是!”瞿式耜叫着黄宗羲的字,“失信于民,关键在于用人。以权谋私,成为当今官场痼疾。为官不为国民计,不为匡扶社稷计,只图谋一己之利!此种祸国殃民之小人,不斥之,逐之,国能强盛?民能安业?”他说得慷慨激昂。 河东君起初静静地听着,这时已按捺不住了:“以柳是愚见,当今之世,欲求清明吏治,惟有在用人上痛下狠心,罗致天下君子贤能,委以重任。驱去身居庙堂高位之势利小人,永不使之近神器,方可挽回民心,国始转危为安!” “河东君一言正中要害!”黄宗羲以兴奋的音调叫起好来,众门生无不对河东君刮目相看。黄宗羲又突然叹息一声说:“惟有君子方可识君子,用人之权柄操在势利小人之手,怎能斥小人,起君子?”他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 谈锋转向起用钱谦益的话题上来了。大家越说越兴奋,惟有他自己一言不发,以一种莫测的目光看着他的得意门生们。 “牧翁忠贞为国,声闻宇内,我等极关注老师复出之事,不知近日可有圣意传来?” 谦益没有回答黄宗羲的提问,只是笑了笑,扭转话题说:“文宴在那边举行。河东君也累了,让她歇息一会儿,我们上半野堂去好吗?”他率先站起来,“老夫提议,今日文宴不谈国事,尽兴一乐,如何?” 诸门生不知牧斋为何要回避谈及他复起之事,他们互相交换了个困惑眼色,也就相继站起来,与河东君道别。 送走了客人,阿秀立即为河东君换上了一盏茶。 河东君看了一眼阿秀,心里不由地一阵兴奋,管她是不是朱姨太安在身边的耳目,她要利用她进一步了解钱府。她笑吟吟地把阿秀叫到身边,握住她的手说:“有你侍候,我一定会过得畅快。”说着就喊阿娟,“把为你阿秀妹准备的礼物拿来。” 阿娟应声拿来一只精巧的小盒递给阿秀。“见面礼儿,别嫌弃。”河东君说着,揭开盒盖儿。一只包金的小簪子横卧在紫色丝绸盒内。 阿秀长这么大,跟朱姨娘也好多年,从未得过如此贵重的赏赐。她有些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捧在手里,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湿了,滚下了两颗泪珠,朝河东君跪了下去说:“奴婢不敢领受这样贵重的礼物。” 河东君爽然地笑起来,从盒内取出簪子,斜插在阿秀发间,把她拉到妆镜前说:“你看,配上这支簪,你更好看了!收下吧。” 阿秀想到自己是受朱姨太派遣,来窥探老爷和柳小姐动静的,但柳小姐待自己十分和气,又赏这么贵重的礼物,心里很是不安,说:“你要使得着奴婢,只管吩咐!奴婢谢谢了。” 文宴从下午延续到夜阑。半野堂中,弦歌朗朗,笑语晏晏,觥筹交错,银烛摇红。 谦益以主人的身份为文宴首先献诗,题为《寒夕文宴,再叠前韵,我闻室落成,延河东君居之》。 他诵过之后,参加文宴的人,争相和咏,诗篇像雪片一样,飘落到河东君的面前。 半野堂淹没在酒海里,醉迷在诗谷中。宾主如醉如狂,举杯痛饮,忘了人间还有苦难和不幸。河东君为酬答主人的盛情,拿出自己的绝技,给文宴助兴。她一会儿弹丝吹奏;一会儿度曲放歌;一会儿狂舞。惊得四座眼花缭乱,如醉如痴。 这时,窗外的竹丛中,立着一个黑影,借助竹叶的掩映,目不转睛地窥视着堂内的活动。文宴接近尾声,河东君已烂醉如泥,被阿娟和仆妇搀扶送到我闻室时,那个黑影又偷偷地跟踪到我闻室外潜藏到另一丛竹影中。 河东君被搀走后,谦益的门生们余兴未尽。他们对河东君的才艺赞不绝口,一齐向老师进言,敦促他趁此吉日良辰与河东君合卺。 谦益早就心醉醉,意绵绵,早日得到她,是他的愿望,可是,河东君还没有肯定应承他,怎能如此行事呢?但他又多么希望今晚能与河东君一醉蓬山啊!门生的提议,击中了他心里那块难言之隐,他意怏怏地低着头。 嘉燧碰了他一下。 他仿佛突然看到了希望,抬起头,求援地望着嘉燧说:“松园老,弟寄望于你这位月老。只有兄台能说动她!” 门生们一齐鼓掌叫好,鼓动嘉燧去见河东君。 说孟阳是月老,也是也不是。四年前他专程来虞山向谦益传话,把河东君介绍给他。后来,他就再也没见过她。此次邂逅虞山,见谦益将她延请进家,他又突然感到种怅然若失的悲哀,忆起了她游嘉定时他们游宴的快乐,特别是他做东那日的情景宛如就在眼前。河东君酒喝多了,就像今日这样,醉得软绵绵,仆妇把她扶回西厢房。那夜,他怎么也不能入眠,几次三番下床,想去她窗下听听她的呼吸,想借月光窥一眼她的睡态。可是,他心跳得厉害,像做了亏心事。此刻,他触景生情,感到是那样提不起精神。她再也不会去游嘉定了,再也不会歇息在他家了!她的美丽,她的歌喉,她的才华,都将为谦益独享了,留给他的只有那缕难忘的回忆了。他无精打采地站起来说:“老夫尽力去说合吧!”起身往我闻室走去。 河东君筋疲力尽地斜靠在书房的躺椅上。阿娟在一匙一匙地给她喂醒酒汤,嘴里唠唠叨叨嗔怪着:“你的病还没有好,就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要是再发病,看你怎的是好?”半野堂文宴(4) 阿秀立在椅边,紧紧握着河东君的手。 嘉燧在画桌边悄悄坐下。阿娟的话,使他又是心痛,又是愧悔。他仿佛理解了河东君,她并不满意谦益,她这是想借酒浇愁,以乐来驱忧,想从尘世的痛苦中得到片刻的解脱。一种难忍的痛苦压迫着他,也迫使着他鼓足勇气来规劝她,早早结束这样的生活。 他移步到河东君的椅前,轻声地说:“柳子,牧斋是诚心诚意想娶你呢!” 河东君脸色苍白,突然一歪身子,“哇”的一声吐开了。 他待河东君缓过气来,又说:“孩子,你该醒了!不要错失良机呀!” 河东君撑开无力的眼皮,看了他一眼,说:“你是在劝我嫁给他?” “既然你已住进了他家,你看,这新筑的我闻室多雅致,文宴的气氛多热烈,今天又是吉日,宾朋无不兴高采烈,何不趁此良辰,行了花烛之礼?” 河东君的眼泪像决了堤的湖水,涌了出来,继而又捂住脸痛哭。 嘉燧慌了手脚,不安地看着她说:“你还有何迟疑的呢?结束飘零,应该是高兴的事呀!” 河东君突然止住了哭声,转过身,以灼灼的目光直逼着孟阳说:“松园老,你今天的举止真叫学生怀疑,是不是想同他一道来算计我呢?” 嘉燧尴尬地往后退着。河东君从来没有这样无礼地对待过他,他的嘴唇哆嗦着:“算我多事!”转身就往门外走去。 河东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说重了,她挣扎着爬起来,追上去:“先生等等……” 阿娟没扶稳,河东君跌倒在地上。 嘉燧这才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河东君撑起身子,说:“恕我失礼了!孟阳老。这些年,我尝尽了人间的苦涩,我岂能就如此不明不白地跟了他,让我的求索付之东流呢?别人不知我,难道先生你也不知我心吗?钱学士有情于我,敬重我,视我为儒生、国士,可谓是知己知音。可是,他要娶我,就得以正妻礼仪来娶。若以我为姬妾,我宁愿飘零而终!” 嘉燧哑然了。扶起河东君,眼中滚下两滴老泪。他在想,牧斋的原配陈夫人曾两次受过朝廷的诰封,大明的礼制,可以允许姬妾成群,但不许两房正室。陈夫人尚健在,这是一个多么棘手的难题哟! ①《梦江南·怀人》之九。 冤家路窄 ①《陈忠裕全集》二十诗馀《双调望江南·感旧》。 魔 影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①柳如是致汪然明尺牍第五通,载《柳如是尺牍》。 ①撞六市:指不顾死活的无业之人。 咏寒柳 ①徐野君士俊《菩萨蛮·初三日与柳姬闲话)。 ①见钱曾初学集《有美诗》注所引,王国维《国朝词综》四十七选,传抄本《柳如是集》。 千里寻知音 初访半野堂 ①载钱谦益《初学集》中东山酬和集一。 半野堂文宴计驱城南柳(1) 半野堂的烛光,偶尔闪进窗外的竹丛,滑过潜藏在那里的黑影,竹丛突然一亮,那张满月似的白脸,叫人一眼就认出她是钱谦益的宠妾朱姨娘。 自从河东君初访半野堂,她就意识到自己即将要失去老头儿的宠幸,真是惶惶不可终日。她知道,要保住自己在老头心里的位置,就得阻止住老头儿纳娶那个小妖精。要实现这一目的,她一人的力量是不够的。她苦思冥想,只有调唆陈夫人一起来反对这桩婚事,或许能成。她非常了解陈夫人,她禀性懦弱,过去受过王姨太的欺负,对她的恃宠骄纵也忍让为怀。她好像看破了红尘,迷上佛法,一心一意吃素诵经,还招了个赤足尼姑解空空在家养着,整天参禅讲论。虽是主母,却不理家事。她是丈夫舅舅的内侄女儿,大家闺秀,从小接受三从四德的古训,非常关注钱氏的门风、丈夫的声誉。只要拿到柳氏有损害钱氏利益的真凭实据,向陈氏一抖落,就好计议对策。 河东君在文宴上放诞不羁的举止,使她吃惊,又叫她暗暗高兴,仅此足以让陈夫人吓得目瞪口呆,钱家哪能容如此荡妇! 第二天一早,她就打轿去了老宅,跪扑在陈夫人面前,把她亲眼所见所闻,详详细细禀告给她。最后还说,这是一摊祸水!若不尽早将她赶走,让老爷把她纳入内室,那将给钱家带来灾祸,老爷名声扫地。说着,她就哭了起来,声泪俱下地乞求着说:“夫人是钱府的惟一主母,你一定得想法阻止这桩婚事。决不能让那个不守妇道的女人败坏了钱氏家风,祸害子孙后代!” 朱姨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哭诉,果然打动了陈夫人。她想,朱姨娘平时虽然争强斗宠,但她一心为钱氏的昌盛着想,难能可贵。她当然不赞成丈夫纳这种女人,但她不能出面阻止。她是贤淑的女人,不是妒妇。她痛苦地叹息了一声,双手扶起朱姨娘,说:“起来,大家来计议计议,总有办法的!” 朱姨娘自以为得计,一反往常的强横傲慢,再次跪下去给陈夫人磕了个头。巴结地说:“姐姐是钱家的保护菩萨,只要姐姐这句话,钱家子孙就得救了!” 陈氏叫人把解空空请来,大家一道商量如何才能劝阻住老爷纳柳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