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名妓柳如是-4

河东君插好门,又拿起了那短笺,重看一遍。不是梦幻,千真万确!她东飘西荡,无家可归,理当被指控为流妓!流妓!何时才能从这该死的身份上抹掉“妓”字呢?要不了几天,松江府的差人一来,她就得走了!  一想到就要离开松江,再去流浪,她的心也痉挛起来。陈、李先生兄长般的关怀和帮助,辕文的爱,他们不仅平等待她,还视她为知己,尊之为国士,这里的一切,已融进了她的血液,和她的生命结成了一体。要分开他们,那将有如剖心割肉。“我不走!”她又无声地叫喊着,“我不走!”她的视线无意间碰到了挂在墙上的古琴,心儿猛地颤抖了。那琴上的弦,在澄湖被她自己扯断过。那次虚惊一场后,也就决心再不抚弄它了。认识辕文后,他为她买来了新弦,又一根根为它系上。他爱听她弹奏。每次他来船上,她都要为他弹奏,他们每得了新词,她也用它练习。睹物思人,她黯然神伤了!河东君痴情断琴弦(2)  不走能行吗?她突然打了个寒噤。这位松江府台不就是被她作弄过的钱横吗?他若知道她柳如是就是那个叫他哭笑不得的盛泽杨爱,他要报复她还不犹如探囊取物样便当?那时恐怕不只当流妓驱逐!  流妓!流妓!她痛苦地反复呼叫着,突然从中得到了启迪。这不是说,驱逐的理由,就是因为她到处流浪吗?倘若她与辕文立即结婚,她就成了郡邑缙绅的内眷。有了家,也就可以改变身份了!眼前倏然一亮。前天诗会上,她本打算向他暗示,让他把这事定下来,他也好一心读书。可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现在,这不是个好机会吗?要么结婚,要么被逐,二者必择其一。辕文若有男子汉的气概,就会冲破一切阻力,同她结合。她相信他在关键时刻会挺身而出的。她转忧为喜了!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因祸得福吧!她怀着深切的希望,等待着同他相见。  河东君起床后,未及梳洗,即手书一札,令阿贵送给宋公子,请他“务必今日来见”。  昨夜,她一夜未眠,反反复复在思考着辕文这个人,他是否有勇气冲破世俗和家庭的阻拦来明媒正娶她。一件往事令她惶然起来。  那日,子龙、待问和他又聚在船上饮酒。她给他们弹了一支曲子。子龙提议要欣赏她的舞姿,她推说无人伴乐,子龙欣然抚琴。她舞了《春江花月夜》。他们玩得正快乐时,大伯进来悄声对她说:“那位钱公子又送来三十金,想见你一面。”  她早就知道有个憨头憨脑的钱姓纨,常常投金于大伯,欲求一见,屡次受到她的拒绝,每次她都让船伯把钱退还人家,可这人就是不肯收回。船伯虽说也不愿她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但他对这位钱公子却感到有点负疚,凭饱经风霜的阅历,他觉得这钱公子人不坏。河东君皱起了眉头,说:“大伯,我讲过多次了,不见那种俗人,把银子退给他。”  老人嗫嚅着:“他执意不肯收回。”  徵舆笑了起来,规劝河东君说:“何必如此认真,稍许应付,既可得金为我等游乐,也无损于我等。何不请他进来一道饮酒?”  徵舆的话刺伤了河东君的心,一种恼怒和委屈油然而生,她拿来一把剪刀,咔的一声剪下一小绺秀发,交给大伯说:“给钱公子抵金,对他说后会有期!”说着亲手为子龙、待问斟满酒,又起身到橱内取出一壶酒,自斟自饮,不理睬徵舆。  徵舆已意识到她生了气,有些尴尬,便盯视着,自我解嘲地笑着说:“好酒待客,也让我分享分享!”他从河东君手里夺过酒壶,半疯半癫地故作醉态,就着壶嘴,咕噜咕噜地大饮起来。河东君伸手来夺,他越发以醉装醉,越喝越得味。河东君不得已大喝一声:“放下!此酒内有砒霜,不能多吃!”  “啊!有砒霜?!”徵舆脸色倏然煞白,两手一松,陶制酒壶从他手里滚落在船板上,跌成了几块。他的身子也随之往下一滑,歪斜到地上涕泗滂沱,喃喃地呜咽着:“徵舆命该尽矣,姆妈,儿再也见不着你也……”  河东君镇静地拿来数只鲜蛋,将蛋清打在碗里,用筷子搅拌着,说:“别慌,这可解毒!”麻利地把搅好的蛋清端到他面前说,“喝下去!”  子龙、待问早就蹲到他身边,帮助河东君扶起徵舆。他们都知道河东君为了保持苗条和俏丽身材,严冬不愿穿棉衣,常服微量砒霜御寒。她又喜欢饮酒,酒里置了一点砒霜,这是完全可能的。徵舆一次喝下了一壶,必然中毒。徵舆一听蛋清能够解毒,虽然看着那生蛋恶心,但还是张开大嘴,狼吞虎咽地喝了起来,正在收拾酒壶残片的阿娟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错了错了!这壶没有放药。”她放下瓦片,从橱内拿出一模一样的另一只壶来,向大家扬了扬,壶耳上系了根红丝线,“有砒霜的在这儿哪!”  一场虚惊!徵舆狼狈地从地板上坐了起来。“哈哈哈哈”,大家轰然笑了。  她倒不是有意要作弄他,当时她心里不悦,想喝一杯药酒定定神志,慌乱中拿错了酒壶,演出了这场活剧。可是,这折偶然演成的活剧,却叫她看到了风流倜傥的徵舆,有理想有抱负、有胆识的徵舆,原来他……  现在她的心情就像一个即将踏上通往幸福跳板的人那样,她还不知道那跳板架得是否稳实!能安全走过去,就是幸福!反之,就是无底深渊。  送走阿贵后,她也不想吃早点。立即梳妆。她不喜脂粉,今天却例外地敷了一层淡淡的铅华,一夜未眠,香残玉减,她不能让徵舆看到她的心理变化和内心的不安。她穿上那件象牙色的夹袍,她最喜欢这种色彩;她准备了他喜食的茶点,用精巧的食盒装好,放在茶几上。又从壁上取下古琴,工工整整地置在琴几上;从床头取出那把防身用的短刀,放在琴旁。她在一种就要得到幸福的惶惑,又怕失去幸福的忐忑中等待着他。  徵舆像往常一样,风度翩翩地走进了她的房间。见她着意修饰了容貌,眼睛顿时放出了光彩,脱口而出:“美哉!佳人!”  河东君朝他妩媚一笑,说:“这是真话?”  徵舆点点头,笑了:“当然。真美呀,河东君!别总不相信我的话呀!”  两扇半圆形的眼帘轻轻覆盖着河东君那传神的双目,她微微地阖上眼睛,显得更为娇媚。河东君痴情断琴弦(3)  徵舆情不自禁地从她背后伸过手臂,把她轻轻地揽进怀里。“如是,我的可人,你太让我爱了!”  河东君微微仰起头,抬眼就碰到了他俯视她的眼睛,就像两朵燃烧的黑云,火焰直扑向她的面颊。河东君那痛苦的云翳也被那两朵火焰驱散了,留下的都是灼人的爱。她柔声地问:“你愿为我们的爱做点什么呢?”  徵舆更紧地抱住她:“我连冰冷的湖水都喝过了呀!”  是的,他听说她病了,曾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寒冷刺骨的湖水。河东君不是也以真情来报答他了吗?她轻轻地拨开他的手臂,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拿过书桌上子龙的短笺,递给他说:“你看这个!”  徵舆接过只掠了一眼,就把它放到身边的凳子上,又去拉河东君的手,说:“我已知道了!”  有如晴空霹雳,河东君本能地往后退着,他知道知府要驱逐她,他还那样若无其事,仍像往日那样欣赏她的容貌,像以往那样向她倾诉爱情,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不无惊讶地望着他:“你知道了?你说这该怎么办?”  “姑避其锋,先躲一躲为妙。”徵舆轻描淡写地回答说,“等风头过去,我们还会相见的!”  看他说得多轻巧!河东君两眼发花,两腿酸软,跌坐在矮几上。她的心仿佛在突然间被撕成了碎片!这话若出自子龙、待问友人之口,那是无可厚非的,可是,它却出自她爱人之口,不免就浸润了残酷的色彩了!叫她怎么能接受得了呢?幸福,美好的憧憬、信念,往日的情语和爱抚,一齐随着心的破碎也化作了粉末!原来他们的爱情就是那雾里的月亮,看看一个多么大的亮影啊!天哪!他的挚爱,原来是不愿有点责任的爱!她是满怀希望,以为他一定会在这次事变中把她接回家中,结束她的漂泊生涯,让她不受欺凌,尝尝安稳家庭生活的温暖!哪怕身居妾位,只要有他的爱,有他的理解,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她什么都能忍受。可是,在这关键时刻,他却只字不提及此事。他只会说他爱,却没有勇气冲破世俗对她身份的偏见;说他爱她,却不敢说服家庭把她娶回家中!这就是他的全部爱!这就是他为爱所做的全部牺牲。  河东君肝肠寸断,悲愤中生。这时,她反而不恼恨知府大人要驱逐她之事了,而只恨自己有眼无珠,识错了人!俗子!懦夫软骨头!自私鬼!想爱不敢爱,竟不能庇护一个弱女子,算得了什么男子汉!  爱之深,望之切,望断而生恨。她能说什么呢!她慢慢地站起来,走到琴几前,握住短刀,高高举起,砍向古琴。  琴弦“嘣咚”一声响,断了。  河东君扔下刀,拂袖走了出去。人生长恨水长东(1)  误入桃园误醉酒,  错将鱼目作琼玖。  纵然借得三泖水,  也难洗我今世羞。  子龙自得知知府大人要驱逐河东君的消息,就被一种忐忑不安的情绪裹挟着,是为就要失去一位高雅的游侣而懊丧呢,还是为河东君未来命运担忧?抑或还是别的?他也说不清。他既希望徵舆能在这关键时刻,作出保护河东君的决断,也愿意自己能为河东君留下来出些力。他放下一切事,去同她商讨怎样对付这个驱逐令,在河东君的书桌上他读到了这首诗。  船伯愁容满面地告诉他:“这孩子不知中了什么邪!早上喜滋滋地请来了宋公子,却又气愤愤地砍断了琴弦。饭也不吃,就一个人出去了,我让阿娟和阿贵去寻,到这个辰光还没回来。”船伯沉重地叹了口气,“陈相公,请你劝劝她吧!她就听你和李相公的。”  早在河东君匆匆去城里寻找徵舆的时候,子龙就有预感,他们的姻缘,很可能要成为水里月,镜中花,将以悲剧结束。那时他怕她受不了,示意存我转了个弯,他又亲自去找徵舆谈了,劝他把男子汉的勇气拿出来,徵舆这才敢违背母命偷偷来见了她。他为河东君抱不平,也恨这人世不公,偏偏要将许多苦难压到她身上。不用解释,只要将知府的驱逐令和这首诗联系起来,他就明白了就里,猜出发生了何等事。一种不测的预感,像一簇火焰,烧炙着他的心。他担心她受不了这个打击,会在对人生绝望以后,轻率地做出什么决定,这更增加了他的忧虑:“我去找找看!”  他离开了白龙潭,一连跑了好几个他认为河东君可能去的地方,然而,都使他失望了。他又累又急,她到底上哪里去了呢?莫非已经……想到这儿,河东君那令人迷醉而又叫人不敢冒昧亲近的微笑;那种清辩如流的侃侃谈吐,横溢的才华,毫无躲闪的坦率和丈夫似的爽朗;还有那种聪明的调侃,恰到好处的诙谐,和那令人哭笑不得的恶作剧,一齐涌现到他心头。他忆起他们在一起游乐的许多事,是那么使他迷恋,难以抹去!他不相信这样一缕香魂,这样一个尤物,会从尘世间消逝!他的心一时好像被人摘去了似的难受。一定要找到她,帮助她!倏然,他想到一个去处。  子龙就近到一个养有马匹的社友家,借到一匹骏骥,朝着白龙潭东岸方向飞驰而去。  数月前,徵舆曾让他们做陪客,请河东君游湖,遇大风,曾停泊于一棵大柳树下。酒酣,徵舆走笔作歌。他表露出来的才华和报国抱负,使河东君的心情特别激荡,后来就发疯似的爱着徵舆。此时此刻,她一定是去那里凭吊她那死去的爱情去了!倘若她一时情感冲动,失去了理智呢?一代奇女,就葬身于湖底了!……他不敢往下想了,紧夹了两下马肚,坐骑奔跑起来。  崇祯七年的早春,新年虽过,松江仍然是寒凝大地,渔舟瑟缩着系在避风的岸边,湖浪把它们颠簸得“嘭通”作响。灰蒙蒙的天空,阴霾压人,沉重的雾霭,紧压着湖面,让人分不出哪是湖水,哪是天空。春风那凛冽的气势,仿佛能穿透牛皮和墙壁。子龙的坐骑,迎风打了几个响嚏,一会儿,他就望到了那棵大柳树的树梢。  它已片叶无存,光秃秃地立在湖边,像一个被海盗劫掠一空,只剩一个赤条之身的受难者!它此时的情态,好像在饮泣,在追忆,在悔恨;又好像在诅咒海盗的贪婪,声讨天地之不公!它的枝桠正在发出愤怒的悲鸣。  子龙的眼睛突然一亮,倚着它那暴露在地上的根,有个象牙色蘑菇似的人影。“河东君——”他向那人影高喊着!马儿好像也通了人性,径直向柳树飞奔过去!  河东君在这柳树根上坐了多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伤心欲绝地离开了卧舱,撇下了宋徵舆,来到隔壁客厅,倚着窗,面对着湖水发愣。她不敢将发生的事变让船伯他们知道,怕船伯难受,阿娟谩骂,阿贵做出鲁莽的事来,只得躲在那里无声地饮泣。眼见着他走了,低着头,踏上跳板上岸去了,他的身子在瞬间好像变矮小了,已失去了往昔潇洒的风度!他们定情那晚,仿佛就在昨天。那晚,他俩相对饮了许多酒,他是那样容光焕发,举酒信誓旦旦。后来,他那白皙书生气的手,紧紧按住了她握着酒壶的手,他的目光撩得她抬不起头。她信了,他不会辜负她。后来,他们就那样默默地坐着,不再饮酒,而是用目光交流情感,她被爱升华到纯真的境界,沉浸在爱的幸福里。他爱她,珍贵她,他会为她不惜代价。这就够了,风尘中能遇上这样真情的男子,她感到幸运。那晚,他留宿在她船上。他抚着她那光润的肌肤,赞叹她的温馨。他是那么多情,那么温柔。她第一次享受着真情的爱抚,道不尽的欢娱,可现在……她被欺骗了,心里说不出的羞愧、悲哀和痛苦。她一向自诩有见地,有卓识,把人生看得很透。其实,这正证明她的浅薄!几句激昂的言辞,几首动情的诗,几句虚假好听的情话,就像迷雾样蒙了心窍,灰尘样迷了她的眼睛,她只看到炫目的美丽光环,却没有去探究光环后面的黑影!她太爱幻想,太不实际。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到书桌前,凝视着面前那沾了墨汁、油污、泪痕、粉末、酒渍的台纸,她百感交集。  这台纸多像她的人生啊!她挥笔在台纸上写下了无尽的痛悔,就茫茫然走了出来,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走到了这里,更不知道来到这冰冷的湖畔寻找什么?是寻找过去的梦?还是来埋葬它们?人生长恨水长东(2)  面对着躁动不安的湖水,她的灵魂仿佛失去了知觉,竟感觉不到湖风的寒冷。突然,她迷蒙地听到有个声音在呼唤她,接着就是急骤的马蹄声奔她而来。她的魂魄仿佛被这震撼着心灵的声音拉回来了!  一片恐怖的阴影闪进了她的心室,那疾驰而来的人,是来赶她出郡的传令公差?还是歹徒来劫持她?她顷刻意识到,这时候,怕是没有用的,她转过脸,不去理会,目光追逐着那些不知疲倦的浪头。  它们日夜追赶,撞击,直到粉碎!又集结,又追赶,无所畏惧!它永远还是浪!  来骑嘶鸣着在不远处停下了,她感觉到那个人在向她奔来。  “河东君!河东君!”  她听出是子龙急切的呼唤,就在她回过头的时候,他已来到她身前。  “好兴致呀!一幅多美的风中观浪图!”子龙的马在原地蹀躞了一圈,他跳了下来,“快快同我回去,商讨下就要发生的事。”子龙犹恐伤了她的自尊心,将驱逐出境的事说成“就要发生的事”。  河东君面若冰霜,冷冷地回答说:“谢谢!卧子兄,我看不必了!”  “河东君,这话可不像你说的呀!”他伸出两手,就要搀扶她。  她却自己站了起来:“卧子兄,来到才人辈出的云间,受到文友的厚爱,你和存我兄视我若士子,待我如手足,这段时光,柳隐终生难忘,珍如瑰宝,永记心上。”她向子龙跪了下去,“弟又要开始新的浪迹萍踪了,兄长知遇之恩,无以报答,弟以此长跪与兄道别。”说着潸然泪下。  “河东君,你言重了!快起来,我送你回去。我和存我决定去找知府,迫使他收回成命!请相信,卧子决不会让你走的!”  河东君摇摇头,凄苦地一笑:“不!我走!弟本来就是个流浪者,何敢求安定!”  “别固执了!只要弟不弃云间,我等将设法让你长此定居敝地!”  她被他扶了起来,她意味深长地一笑,像谈论别人的事那样冷静:“小弟不敢有此奢望!兄长有所不知,我跟钱横有私怨。”  子龙大为不解,难道自命为不近女色的名宦有求过她?他困惑地看着她。  不知出于怎样一种心理,河东君隐去了盛泽戏弄钱横一节,说了淀山湖钱府管家索要李书,她以赝充真一事。“他已自知受骗上当,又不敢明言受了作弄,现在弟撞在他的网里,他能放过?”  子龙想,既然是由待问书引起的,那解铃还须系铃人,他突然想到一个叫钱横释疑的主意。他宽慰她说:“存我自有妙方,了结这宗积怨。”  河东君坚决地摇着头,她怎么也不能让他们——她所尊敬的师友,为着她的去留,去降低人格,求见他们一向鄙视的恶吏。她连声阻止说:“不,不!钱横做贼心虚,他最怕的就是此事为人所知。存我兄去,只会使他越发恨我了。”  “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只要他还想保留名宦的牌子,我们就有办法叫他收回成命。”  河东君感激地看了子龙一眼,就把视线移开了,她不敢再去迎接他那笃诚的目光。他当然知道她举刀断琴弦之事,他却半字也不去涉及,这是他善良和厚道之处。他不想责备宋徵舆,人各有志。或许他早就预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可他也没说什么来安慰她,他小心翼翼地护着她那痛苦的伤疤。她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但她不愿再去损害他们的声名了,不能让人攻讦他们几社护着一个“流妓”!不能再拖累他们了。“兄长不要为柳隐的去留再去奔波了!”她难过地别过了脸,向湖边走去。  子龙慌忙奔过去,拦在她面前,狠狠地盯视着她,严肃地说:“河东君,你……”  “哈哈哈!……”河东君突然怪笑起来,又戛然而止,“怕我跳湖?卧子兄,这些年,柳隐都在没有加盖子的江河湖渠里转悠啊!倘若弟是那种没骨头的人,早该跳过一百回了!可我不想那样死!也不服气那样死!”  死本来就有重于泰山和轻于鸿毛之分,一个女子能如此看待它,子龙由衷地高兴,可这高兴里又夹杂着一缕愧疚之情,他们相交也有如许日子了,他却没有完全了解她的个性,他尴尬地辩解说:“兄并无此意。河东君,快回去吧,朋友们正为你忧心忡忡呢!”他回身拍拍马背,带点解嘲的味儿说,“敢骑吗?兄为你挽马!”  河东君不无惊骇地望着他,一个举人为一个女人挽马,闻所未闻,更别说眼下她是一个被指控为流妓的下等女人!  自垂虹初识,她就朦胧地感到,这位肤色微黑的男人,有别于他人。最初吸引她的是他那侃侃的言谈,胸襟抱负。后来,她又发现他心地善良笃诚。他喜欢跟她唱酬、交游,然而他却敦促她去爱宋徵舆,而他仍待她如初,这在别的男人是办不到的,他具有他人所不及的胆识、才华和力量,在社内深得盟友推崇。“我是个浅薄的庸人。”她在心里自损着,大凡庸人都是如此,只为美貌所动。只有非凡的人才能发现内在的力量!她选择了徵舆,一个不愿为她的爱付出一点牺牲的男人!忽视了就在身边的一块赤金!现在,他竟要为她挽马!也许他认为她不敢骑而说的大话。她要试试真假,她挑战似的笑着说:“挽马?举人老爷为一个流妓挽马,不怕革了你的功名?”人生长恨水长东(3)  “举人不敢推举才人,还叫举人?”子龙诙谐地说,“只要子龙自认为值得推举的人,漫说是挽马,就是抬轿又有何妨!来吧!不要怕,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勇气了!”子龙进一步鼓动着。  河东君慢慢向马走去,纵身一跃,利索地跨上了马鞍。  子龙暗吃一惊,不禁说:“好漂亮的姿势,还真有点骑士风度呢!”  河东君盯着他问:“没想到吧?”  这的确出乎他意料,可仍回答说:“想到了!河东君本来就是巾帼才人嘛!”  她凄苦地摆了下头说:“唉!什么才人?在周府偷着学过。”  子龙默默无语,真的为她牵马前行了!能以此让她的情绪得到变化,他感到莫大的欣慰。  寻不到河东君,阿娟哭,船伯黑沉着脸坐在船头,阿贵无声地仰卧在铺位上。船上笼罩着阴冷沉闷的气氛,仿佛河东君已经远离他们而去。突然,阿贵甩掉棉衣,“扑通”一声跳进了冰彻骨髓的湖水。  阿娟奔了出来,大声喊着:“阿贵,快上来!”  他没理她,沿着湖岸游去。  阿娟推搡着闷声不语的船伯说:“大伯,快叫阿贵上来,他要冻病的!”  老人无声地拨开阿娟的手,两颗混浊的泪水滚出了眼窝,沿着刀刻似的鼻沟纹,滴落到船板上,船板上立刻出现了铜钱大的两块湿润。  子龙在前牵马,河东君高高地坐在马背上,缓缓行走在湖埂上。左边是汪洋的湖水,波峰浪谷;右边是被割成块状镜面似的水浸田畴,风呼啸着从他们身边掠过,掀起他们的衣衫,四野没有人迹,除了水,就是风,一幅多么凄清的行吟图啊!河东君想到现在的无家可归,又想到她随母北上寻父的情景。那年,也到处是水,就是这该死的水,使她成了个没有人身自由的孤女!想到这,不禁凄然泪下。疾走的风,又很快将它吹散了,带走了。就冲着子龙这一豪举,她也要同命运作坚决的抗争,即使破釜沉舟,也要逼使钱横撤回驱逐令。她已有了留下来的主意了,她想试试自己的力量是否能保护自己的权益。当然,不到关键时刻,她不会亮出她握有的那张叫钱横投械的王牌。她要让大人老爷们尝尝她这个弱女子的厉害!想着想着,心里冲动起一种报复、泄愤和反抗的兴奋。突然,一个恶作剧的狂想倏然而生,她想要子龙走大路,穿过人多的长街,让她在众人面前威威风风走过去,把那些视她为洪水猛兽的老爷们吓得目瞪口呆。她要当他们的面,在马上仰天长笑,笑得他们魂飞魄散!那该多么解气,多么气派,她想像着挑战的快感。气气他们以后,她还要留居松江。  就要行至三岔路口,河东君却又犹豫了,在渺无人迹的湖滨,为讨自己心上人的喜欢,牵牵马,逗逗乐子,也是名士的一种风雅,传扬开去,亦不足为怪。若果在众目睽睽之下牵马过长街,那就另有一说了。将会引起怎样的后果,她不敢想了。顷刻之间,传闻会引起众愤,就要像雷暴那样冲击着云间,掀起一场更大的轩然波浪。他就要受到舆论的攻讦,在他的家中也要刮起一场风暴,他之所以来寻她,就是为了她能留下,而那样,她更不能为社会所接受了!对她的留下,就会产生新的障碍。她不能让她的知己、友人一片好心受到伤害,也不能叫他感到失望。想到此处,她猛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子龙惊异地望着她问:“你怎么不骑?”  她朝他莞尔一笑说:“卧子兄,你上去,我给兄挽马!”  虽系春寒浸骨,子龙的心里像生着一盆熊熊烈火,他深情地注视着她,突然,他心里涌起一种欲望,想拥抱她,在那俊美得无与伦比的脸上吻一下。  这时,湖中突然站起一个水淋淋的人。  子龙吓了一跳,河东君也惊讶地叫了起来:“阿贵!你?”  阿贵朝他们憨憨一笑,又扎进水里。  子龙说:“你看,他在水下找你呢!”  河东君心里一热,她拽住缰绳,牵着马和子龙并肩向前走去。名臣(1)  松江府府台钱横,此时,正在官邸书斋的太师椅上闭目沉吟,他身旁的茶几上,放着一封启开的书札。  那是柳如是河东君派人送来的。她没用副启,一开头就直抒胸臆。“据闻,知府大人欲以驱逐流妓之名驱赶柳隐,令隐顿生疑惑,”她向知府叙述了数月前发生在淀山湖上的事。接着书道,“大人被誉之为当今名宦,理应督饬家仆,促其送还,向物主赔罪致歉。然柳隐等待数月,仍不见有送还之意,反要逐隐,隐岂心甘?莫道隐体贱位卑,却不失丈夫襟怀,从未外扬此事,大人若以隐弱女可欺,迫使隐再度流浪,隐亦无所惧。可大人未免有强索他人珍贵之物,反加害物主之嫌,宣扬出去,恐怕对大人声名有所不利。请三思!”  他把信笺往茶几上一扔,一拳砸在上面,气愤地说:“狂妄的刁妇!”  听差闻声,诚惶诚恐走上来:“大人!”垂手侍立在一边。  他抬手挥了挥,让他们下去。人言这个女人不是寻常之辈,有胆有略,不可草率对待。他是松江的至尊,不能败在这个刁妇手里,他深知这个妇人在云间的深广社会关系和在文社中的身价和影响,她有众多的追随者、崇拜者和保护人!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又看了那花笺一眼,书体有似行云流水,自然欢畅,落拓不羁。  他看了又看,竟有些羡慕了,心动了,为何才华尽出自淤泥腐草之中呢!他又想起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复拿起还散发着芸草芳香的信笺,重读一遍,一缕怅惘随着芳香向他游来。她说得也还合情合理,那轴书当然出自李待问之手了!唉!都怪老夫轻信蒋生,受了这个狂生的戏弄。他又愤慨起来。倘若朝廷允许取缔文社,他会一个不留地重重惩处几社的狂徒,泄泄心头之愤!可一言既出,不赶走这个大胆妄为的妇人,他这个至尊还能镇民风吗?可是,这书牍上的语气是那样强硬,他还得冷静,看看形势再定。先得派人去探听下几社对此议的反应。“来人啦!”  门差刚好端着大红拜匣进来,连声应着跪下说:“大人有何吩咐?”他把拜匣高举过头。知府向拜匣溜了一眼,那拜帖上的书艺吸引了他,“嗯!”算是问话,也算是让门差起来。  门差起身禀告说:“书家李待问求见!”  他暗自诧异,这事可新鲜,他多次派人向李待问求书,公然受到冷遇。今日怎会主动来见?突然,他有所领悟,一丝冷笑滑过他的嘴角,伸手从匣中取出拜帖,端之再三,“真正的李待问亲笔!”他放下拜帖,收起花笺,满脸堆笑地说:“请李举人到东客厅相见!”  李待问在仆差的引导下,大步走进东客厅,向已迎到厅门口的钱横,施了一礼说:“知府大人,学生久违了!”  钱横热情地把他引到太师椅上分宾主坐下。  他们寒暄了一阵,存我就直抒来意:“学生冒昧登门,想请大人为我证实件小事。”存我不等知府有所表示,就滔滔不绝地把他如何结识柳隐,如何为她的才气所动,如何赠书激励她,又如何邀她来到松江,共磋学艺,谁知她却是个女扮男装的女才人,而且将他的赠书转送了他人。  知府听到这儿,心脏不由地加速了跳动。在见到拜帖那瞬间,他还以为李待问是为柳如是说情来的,他倒希望与他建立亲密的交往关系,不仅可以掌握他写了些什么,为谁而写,还可以俟机索取一些墨宝。再者通过他还可以多联络些名士,扬他爱才惜才的名声。不曾料到,他却为此事而来!好个刁妇!还说什么“从未外扬”,这不明摆着是欺骗他的谎言吗?她早就将此事告知了李待问,他们已结成一体对他施加压力。他决不会上他们当的!他们无凭无据,无论他们怎么说,也是无用。他还可以加她个罪名:诽谤官员。叫她有冤无处申。主意已定,他耐住性子,继续听李待问叙说。  渐渐,知府提拎的心放了下来,险险错怪了她,想不到她这种女人还是个言而有信的侠义女子呢!难得!难得!  原来李待问接着说的是他最痛恨的是不忠于友谊的人,“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发现不见了他的赠书,他气极,可她只说是自己不慎遗失的,宁愿承担绝交的惩罚。“她的仆人吓慌了,悄声对学生说了事实真相,是被迫转送了人!”  知府悬起的心又不安地摆动起来,他故作镇静,摆出一副与己无干的面孔问:“送给谁人了?”  待问故作惶恐地说:“大人,学生不敢直言。说出来,怕大人……”  知府已被待问抵到了南墙上,但还着力装出与此事毫无关联的神态,捋着短须,安详地说:“直言无妨,本府给你做主就是。”他以为这样一来,李待问就不会说下去了,有道是投鼠忌器,打狗欺主。  不料待问轻松地笑着说:“大人,恕我直言了,是你的仆从强索去的!”  知府故作惊诧地说:“有这等事?老夫真的不知。”突然,他又哈哈一笑说,“老夫钟爱贤契之书,一向认为,当今云间书坛,惟独贤契乃本府真正的对手,而将来贤契之影响定在本府之上,老夫常叹后生可畏!哈哈哈……贤契!老夫虽爱才如命,亦不会爱到令家仆行抢的地步呀!哈哈哈哈……”  钱横不愧久经宦海的人,他以一笑掩饰了他的尴尬,又以一笑表现了他的爱才和大度。既褒奖了待问,又嘲讽了待问。那表情微妙得让人琢磨不透,谀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别具滋味,令人难受。名臣(2)  钱横是清醒的,他已认识到那些官僚、权贵、缙绅们,虽然常常竞相以高价来求他一纸墨宝,并非他的书法真的多么好,他们也非真的祟尚他的书法,而是因为他是郡首,书以权位为贵罢了!一旦他丢官归里,他的墨宝也就不宝了。云间书坛乃李待问之天下也!更可恶的是那些自命清高的墨客,自命清流的文士,就连他还坐在郡首位子上也不买他的账!处处抬李待问之书来压他的书,他每每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口将李待问吞掉,一把火将李书毁光!可是,他是父母官,他得保住爱才惜才的声誉,一时又奈何他不得。还是他那瓦刀脸的管家钱万恭为他献了个良策:请人为李待问看了个相。相士说李待问面有杀气,气候不长。钱横简直为这“气候不长”乐了好几天。便开始借酷爱李书之名,差人四下以高价收购,外加连抢带骗。现在,他已搜集李书的十分之四了。他将继续搜集,一旦李待问一命呜呼,他的墨迹也就销声匿迹了!那时,他将独占云间书坛,岂不快哉!  “哈哈哈……”钱横又笑了,他笑待问没能看出他背后的动作。  待问突然认真起来说:“蒙大人过誉,学生愧不敢当。烦请大人问问左右,可曾有过此事,若有,求大人敦促发还,岂不成为一段美谈?”  钱横爽快地回答说:“贤契请放心,本府定将严查究问!”  “告辞了!”李待问拱手退出,钱横送于阶下。  待问走后,他立即令钱万恭取出从河东君那里讹来的横幅,把它和李待问的手书拜帖放在一起。他左端右详,怎么也找不出它们的差异之处,两书千真万确出自一人之手!不用怀疑。  可是,李待问为何要在此时来访呢?他又想起过去求书不得的积恨,顿生疑窦。这事肯定与要驱逐那个刁妇有关。可是,他为何半字也没提及此事呢!又转念一想,且不去管那些了。他拿起河东君的那张斟酌起来:“发还给她?”“不!”他攥紧了它,名士赠名姝之书,不仅可以带出一段风流韵话,也是天下无二的独本,岂不价值连城!不能发还!等李待问呜呼辞世之后,他要将所有李书付之一炬,岂有索来又发还之理!现在,只要那个妇人一走,也就无人知晓了!  突然,他又想起那纸花笺,心里又有些紧张起来。若是那个妇人为报复驱逐之仇,将此事公诸于世,即使他能治她一个诬陷罪,可是,他清官名宦的声誉岂不也要受到损伤!他是领教过那些几社文人厉害的呀!驱逐了与他们交好的女人,他们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他们会把此事夸张扩大,写成奏章,送到朝廷去的。他们人多势众,又少年气盛,那会惹来很多麻烦的。  他进退维谷了!驱逐之言已出,又怎好自己收回?若是李待问能提一句,他也可顺势送个人情,给自己留下余地啊!他正进退两难的时候,门上通报说:“云间名士,举人陈子龙求见!”  他暗自笑了,这才是真正的说客呢!听说陈子龙跟那女人交往甚密,关系非同一般,他是绝不甘愿让她走的!可他对子龙又有几分敬畏。他不单是几社的领袖之一,在文士中有着相当的威望和号召力,而且他这位云间著名的才子,又是力主改革吏治的清流,颇受到国人敬重的。不可怠慢!他立即令万恭收起书轴,传话:“有请!”  子龙走进客厅,一面向知府施礼,一面说:“府台大人,学生求老父母来了!”  “哦?”钱横作出一副惊讶的神态问,“不知贤契所求何事?”  “传说大人要驱逐柳隐,学生就此事欲敬上一言!”子龙呷了一口花茶,察看着知府的神色。  “不敢相瞒,确有此议。”  “大人!这可使不得的。”子龙放下茶杯,将河东君非同常才之处历数一遍后,又说:“驱之可惜呀!大人爱才若渴,我云间才会人才辈出,大人岂能容不得一个才女!”  “哈哈,贤契不愧为真才子也!会说话!会说话!”他放肆地向太师椅那嵌有大理石山水花纹的椅背上靠去,“可是,贤契熟读诗书,岂不知女子无才便是德之说吗?反之,女人有才,必定无德!留之会损我郡民风!这正说明本府驱之有理呀!”  子龙立即反驳说:“大人,话不能如此说绝,一概而论。柳隐乃是个难得的奇女子呀!”子龙怀着诚挚的同情把河东君坎坷的身世以及她的好学和才华,像对友人那样向钱横叙说了一遍,想以此来打动他。不知他出于什么心理,他只说了她从姑苏流浪而来,隐去了她盛泽和周府一段生活经历。  可是,钱横听完却怪笑起来,“哈哈……自古才子爱佳丽,莫非贤契是被她的美色迷住了?何不纳为偏房,也帮我免了一桩公事。”  子龙正色道:“大人,请恕学生不善玩笑。学生乃是尊崇大人广开言路之训,才来向大人敬上一言的。并非来此弄月嘲风。”  钱横见子龙不悦,又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说:“贤契休要认真,老夫与你说笑呢!言归正传吧,驱逐之事乃缙绅一致所求,没有转圜余地,怎好出尔反尔,失信于民呢!”  子龙完全明白这是托辞!便耐住性子说:“大人!请教驱逐之理由?”  “驱逐流妓,净化风气,乃本府职责,亦为郡会道德民风,子民前程,深合民意。”名臣(3)  子龙坦率地说,依他之见,假若这人世间没有想从可怜的妇人身上寻欢作乐的老爷,社会上就不会存在这个可悲的行当。作为民之父母郡首,应谋求从根本上铲除产生它的根基,不应去惩罚应运而生的弱女!“这不公正!”他说,“柳河东君,因葬母而卖身,沦落平康,现在虽已争得了自由之躯,然而只有天地容身,不得已以江湖为家,与诗书文士为友。这样的奇女子,若以驱流妓之名来驱赶她,实属不妥!”他越说越激昂,“不平则鸣,此举恐怕要在文士中掀起风波!”  子龙这最后一句话,击中了知府的要害。他的态度缓和下来,不得不拐弯抹角给自己找台阶,“噢!奇才?何以见得?”  子龙侃侃而谈:“存我言她书艺与其不相上下,她之诗作与我辈竟深有所合,挟沧溟之奇,坚孤栖之气,非一般之才所能及也!”  “果真如此,倒动了本府怜才之心!若否使其书自作一章,交呈本府,待与诸贤再议。”  这是送客的信号,子龙也不想继续交谈下去,但他不敢应承此事,他知道河东君的脾气,犟起来,九牛也拉不回头。便起身说:“大人厚意,学生定当转达柳隐!告辞了!”  子龙和待问交换了彼此看法,认为形势有好转,驱逐令有更改的可能。于是就往河东君舟中,让她自书一诗,交呈钱横。  河东君沉思不语,她柳河东君,为了不甘就范于尤总兵,才开始了流浪。她已习惯不受礼俗羁缚的生活,她不能忍受别人在她还清醒的时候来割斩她。她可以将自己的作品奉送给任何人,但她不能忍受钱横以恩典的手段来榨取她心血凝成的果实,这是对她的践踏和侮辱!她越想越气愤,从矮几上蹦了起来:“勒索!涂了甘饴的勒索!卧子兄,难道你已应承了不成?”  子龙摇摇头。  河东君破涕为笑了:“卧子兄,不愧为弟之知音也!”  子龙此刻的心中,可以用忧心如焚一语来描绘。甲戌会试就在秋天,他们即将启程去京都赴会试。他试着开导着河东君说:“柳子,你知道,我们就要北上准备会试,你的去留未能定夺,我们可不安哪!”他深情地看了河东君一眼,“我们怎能让钱横如愿以偿呢!一个人在不得已之时,有时也不免要做点违心之事。柳子,大丈夫应能屈能伸!”  河东君心里很明白,子龙和待问为她能留下多方奔走,她理解,她感激,为此,她本想答应子龙的要求,可是,她实在忍不下这口气,被人家驱赶,还要去迎合人家,她忍受不了,泪水不禁从眼眶里溢了出来,她回答说:“卧子兄,求你谅解柳隐。我是决不会写的!我理解你的一片苦心和情意。你安心地去会试吧!你别担心我!”  子龙是了解河东君性格的,他这样劝她,是希望她能留下来,见她如此坚决,他又后悔了,也许她会误会他,以为他要去赴会试,就劝她委曲求全?“柳子!子龙理解你!不写也罢。放心吧,陈子龙不叫钱横放弃驱逐令,决不离开云间!宁可放弃甲戌会试,也要让你留下!”  河东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明白,会试对于一位有理想有抱负的江东才人来说,重于一切,甚至重于生命。他们潜心攻读,矻矻求索,为的就是这一天!为的就是得到功名!有了功名,他们才能施展抱负,酬答社稷和父老。他宁可放弃这等待日久的机运,为她奔走,这情这义,重于泰山,深似东海!河东君被感动得泪水满面!可她怎么可以让他这样呢!她决不能让他为她误了前程!她“扑通”一声跪在子龙面前说:“兄长,小弟求你了!你决不可为了小弟这点小事而误了会试大事!那样,小弟会遗憾终生的。你安心地去吧,决不能误了考期!你我会有再逢那一日的。”  子龙一下慌了神,忙伸手要扶她起来,河东君却坚决地说:“兄长若不答应小弟,弟就永不起来!你也别想再见到弟了!”  子龙不知如何是好,他决不会丢下她就那么走的!可他如果这样回答她,她还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他只好说:“你起来吧,我答应你!”说完就告辞而去。多情自古伤离别(1)  子龙铁下了心,不解决河东君留住松江的问题,他决不离开。待问也自愿推迟启程日期。他们相约不仅要瞒住家人,也要瞒住河东君。他们分头拜访了好几位对知府有些影响的乡贤,请他们去说服钱大人改变初衷。子龙又再次求见钱横。  河东君的才华。又一次勾起了钱横的隐衷。那日,他在书房里又一次拿起河东君那封信,他的独养子进来见有柳河东君的具名,顿时兴奋得满脸通红,奔回自己的房间,取来了卖赈那日他得到的一张柳书,献宝似的捧给他父亲观看。钱横板起面孔教训了儿子一通,但留下了那轴书。待儿子走后,他展开仔细观看,赞之不绝。继之,他又悲哀起来。不是自诩,他乃江左文坛泰斗钱谦益的族侄,又是他的得意弟子,他自认爱才识才,他多么希望能将自己的儿子造就成学富五车的才人啊!可是,这小子却偏偏不成器,不能诗,不能画,亦不会书。都十六岁了,还一味只爱骑马,舞刀弄剑的。这使他大失所望,常常为此叹息不已。他有种种雅好,收藏名家字画,是他雅好之一。总想有那么一日,他的收藏压倒他的族伯老师钱谦益,跃居琴川(常熟别称)之首,海内无可比肩。而且希望他的儿子能从他的收藏中得到启迪和熏陶,成为一代大儒。面对着河东君的书牍,他又想起了曾想过千百次而未想通的问题,为何这样的奇才出自青楼?天地为何如此不公?他愤愤不平起来。听报陈子龙求见,他嘲讽地一笑,代那个姓柳的妇人送书来吗?就传话下去:“有请!”  子龙施过礼,向他致歉说:“柳隐偶染小恙,惟恐写不出叫知府大人满意之书,只好待病愈之后,再书呈教,乞知府大人宽谅。”  钱横笑了起来,子龙两手空空进来时,他就明白了就里,这段歉词不过是陈子龙的遁词也!早就听传,那个刁妇性傲,她不愿就范,已在他意料之中。陈子龙就要去京赴会试,不必得罪他,给他一个顺水人情岂不更好!待他一走半年一载,他还不能找个更好的借口赶走那女人吗,他既可得到几社文士的好感,还能博得一个爱才怜才的美誉,何乐而不为!  “无妨,无妨。本府已见过她的诗书,确小有才气!”他说。又把他如何如何去说服缙绅、乡贤,取得了他们同情和谅解,才得以取消前议,向子龙渲染一遍,俨然是当今伯乐了。突然,他又来了个转折,说缙绅众议一致,勒令她停止参与文会唱酬和出售书画。他说到这儿,加重了语气:“若有违逆,书画没收,本府将采取堵截措施,以维护我郡邑风范道德。”  “流氓!恶吏!”子龙在心里诅咒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河东君是个奇才,钱横想以收回驱逐令来达到控制河东君诗书画广为流传的目的。可子龙又不得不起身向钱横施礼,感谢他收回驱逐河东君的成命,但他认为两个停止无法执行。即使柳隐恪守禁令,但也无法禁止他人上门求书,也不能拒绝文友来访唱和!就是郡首下令张布于市,也不一定能堵截得了!  “啊?”钱横诡谲地反问道,“贤契,你的高见呢?”他暗自高兴陈子龙上当了。  “请大人斟酌自定吧!学生再次向大人致谢!承蒙大人厚爱,学生不胜感激,告辞了!”  子龙以为驱逐之事像一场风暴已经过去了。他虽然推迟了启程日期,减少了会试前的准备时间,毕竟还能赶上会试。钱大人对河东君的两个禁令,也许会不了了之,他也就没有向河东君提及此事,当即就准备启程。  可是,就在他即将启程之时,书市的榜栏上,突然出现了一纸禁止柳隐与文士唱酬吟咏和出售书画的文告。  河东君得知,嫣然一笑。看了在座的子龙、待问一眼,自我调侃地说:“柳隐时来运转了!就要走红了。知府大人为我宣扬,岂不要闻名遐迩,尽人皆知!”她从柜下捧出一坛酒,对阿娟说:“取杯来,得庆贺一番!”她先斟了两杯,捧到子龙和待问面前,“两位兄长,感谢你们为我奔波,小弟别无所有,只此一杯淡酒谢深情!”  阿娟也给她斟满一杯,她端起说:“来!满饮一杯!”  阿娟又给他们一一斟上,河东君又举起杯说:“这一杯,应为知府大人干!感谢他对我的厚爱!来!干!”  河东君爱酒,友人们常戏称她为酒仙。她一连喝了数杯,没有一点醉意,也看不出她在借酒浇愁,仿佛她真的很快乐,笑声朗朗,絮语不休:“我柳隐可称个人物了!有哪个女人能与我相匹敌?就是男子,也不尽能享有我这等荣耀!我竟上了知府大人签署的文告!知府大人真是把我看得相当的了不起了!用命令来驱逐我不成,又用文告来限制我的行动。仅此一点,可见柳隐存在的分量,存在的必要和光荣!陈、李二兄,我说得对吗?”  未等他们回答,她又吩咐阿娟:“斟酒!”  子龙见她显出了醉态,很是不安,他和待问即将北上去赴会试,留下她在这风浪口上,他很不放心。他一直没有把北去的具体日期告诉她,怕她经受不起。现在,他不得不说了,让她自我保重。他示意阿娟不要再给她斟酒,郑重其事地说:“河东君,后天我们就要启程往京师应试去,望你善自保重,以求平安无事!”  河东君的心仿佛被酒精点燃了又突然遇上了大雨,火苗蹿了两下,灭了。她在孟浪的酒境中清醒过来,感到一种钻心的孤独,有如一个就要被母亲抛下的婴孩,失去了依持,在接二连三的打击面前,就是他们的友情支撑着她去搏斗,去较量的!人的感情就是那么怪,日日相见,不易显现友情的深浅,一旦别离,就会产生一种难以割舍的依恋,往事也在瞬间涌上心来!多情自古伤离别(2)  待问在一心一意为她题跋;子龙沉凝在她的诗稿中;待问爽朗的笑语,子龙亲切的注视,子龙策马向她奔来,挡住她面前的湖水,满眼的忧伤,她骑在马上,踽踽行吟在白龙潭堤埂上,子龙为她牵马。子龙的背影,久久占据了她的视线……  顷间,这一切又梦也似的消逝了。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望着子龙,她想高声呼唤:“带我去!”又想伸出双手去拽住子龙。可是,她双唇抖了抖又合上了,她的手臂怎么也抬不起来。当她的视线碰到子龙的目光,她慌乱了,羞怯地低下了头,声音也颤抖了:“后天?”  子龙点了下头:“此一去,不知何时归来。你们的日子,将作何安排?”  河东君心中装的尽是离情别绪,至于今后的生活,她没去想,想也无用,只得听其自然,天生我材必有用,知府不让卖书,也饿不死,她故作轻松地说:“祝二位兄长高攀桂蕊,金榜题名,柳隐一心在此专等捷报,望二兄早日衣锦荣归。”  待问插话说:“愚兄再给你写几张……”  “李兄对我的关照已够多的了,弟不敢再领受。俟兄衣锦荣归之时,再为小弟染翰挥毫吧!”她畅然一笑,“知府大人都如此器重于我,兄长为何这样小看我?”  “哈哈哈……柳弟!愚兄不得不甘拜下风了!”待问朗然地笑了起来。  子龙仍然默默地看着河东君。  离愁像洪水那样突然淹没了她,她亲自执壶为他们斟酒,端起杯说:“这杯淡酒,为两兄送行,祝愿二位一路平安,金榜高中,实现报效国家,施展雄才大略的抱负!远在白龙潭的小弟,专候佳音。”说着,泪水扑簌簌地滴进了酒里。她咕咕咚咚喝个干净,豪迈地一亮杯底说:“兄长不用记挂我的安危,弟有忘忧解愤的秘诀,又有逢凶化吉的良计。请两兄放心。”  送走两位友人,河东君仍然不能平静下来。子龙的影子就像自己的影子那样跟着她,她这才敢证实一股新的情流,早在她心底涌起,拭不掉,驱不去。子龙不似宋徵舆,他深沉,有种强大的自制力,他的爱总是深深隐藏在具体的关切和默默注视之中,她不是没有觉察,前车之鉴使她只能视为师友,兄长,知己。徵舆辜负了她的挚爱,挫伤了她的心,使她从幸福的狂热追求中冷却下来。子龙没有因此轻视她,而是以更为深沉的爱来安慰她受伤的心,鼓励她去继续追求幸福,然而,她却胆怯了,不敢去响应子龙的呼唤,她害怕等待着她的是更为苦难的深渊。  忆起陈夫人那像长着钩子似的锐利目光,她就不寒而栗,她是那个家庭冒昧的闯入者!可是,子龙的目光,又是那样使她不安。他的忧郁是因得不到她的呼应而起?还是因为远别而生?倘若那深藏在他心中的情涛影响了他的健康和前程,她又怎能对得起他的情意?河东君左思右想,愁思有如窗外秋风掀动的湖水,涟漪连着涟漪。幸福,爱情,总是那么诱人,明知前面是深渊,还要去跨越;它是那么使人不思悔改,那么叫人无力控制自己!她提笔在一张花笺上写了首题为《送别》的诗,把她的情,她的爱,思恋和离愁全都倾注在诗句里,这才感到四肢无力,精疲力竭!  河东君的诗句,有如夏日的甘霖,滋润着子龙渴望爱情枯干的心;河东君的诗句,有如星火,点燃了久贮在子龙心中爱的柴禾,烧得噼啪作响,他一连读了数遍,凝神有顷,挥笔写下了“予将北行,读柳子送别诗,离情壮怀,百感杂出,诗以志慨”的七古。  他仔细地将诗笺封好,令书童立即前往白龙潭舟中面呈河东君。  翌日,天将微明,子龙就到祖母高安人的卧榻前,向她拜别。他自幼丧母,是祖母把他抚养成人的,他非常敬爱她,一再嘱咐妻子要好好侍奉老人。又拜别了继母唐氏,再到父亲的灵位前,行了三跪九叩礼。便携带书童,仆夫往码头去与待问会合。他把报效国家的抱负都寄予在这次会试上,河东君的诗给他增添了新的力量,他就像个奔赴疆场的战士,心里充满了壮志豪情。  来到码头,待问的船早离岸了,他租赁的船就停在岸边。他让仆夫把书箱先担到船上,自己却迟迟不肯上船,频频向湖堤张望,他在期待。相见时难别亦难,他多么希望再见河东君一面啊!可是,湖堤像一条沉睡的长龙,静静地卧在朦胧的曙色里,不见首尾,那些有似龙鳍似的岸柳、丹枫,不时露出一点树梢,一会儿又被迷蒙的烟雾掩盖了。不见车舆,不见人影,他失望了,恋恋不舍地转过身,跳上了船。船离岸了,子龙还伫立船头。  是幻觉,还是看花了眼?子龙的心仿佛突然被人撮攫起来了,一阵狂喜!他看到有两个人影径直向码头匆匆赶来。啊!她还是来了,子龙激动得几乎要叫出声来,忙吩咐船夫:“停船!”  河东君也已看到了他,向他扬起手,高喊着:“望二位兄长早传捷报!”  待问隐约听到喊声,走出了船舱,可是,他的船已去远了。  河东君来到驳岸,已是气端吁吁,她扶着阿娟,从怀中取出诗笺,向子龙示意。子龙知道是和诗,恨不能立即读到,竟向她伸出双手。可是,船已离岸两丈多远,再长的手也够不到了!河东君灵机一动,弯腰拾起一片枫叶和一颗石子,用诗稿一裹,扔向子龙。多情自古伤离别(3)  子龙拾起,迫不及待地读着,他激动得紧紧攥住了诗稿,声音抖颤地喊着:“河东君,等着吧!子龙决不负君!”  是夜,子龙抱着诗稿入梦。他做了一个好梦,金榜题名,身着红袍,自愿请缨,督军东塞。河东君与他同行,为他献计定策,惩处了里通外国的奸贼,罢免了贪生怕死作践百姓的边将,打败“索虏”,凯旋回朝,深得万岁的信任,又令他改革朝政,她同他一道起草奏章,清除了阉党残余,撤换了贪官污吏,破格起用了经济有用之才,国家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清明、兴盛的局面。河东君受到了万岁的诰封,他偕河东君一道进宫谢恩,可是,河东君不知怎的,竟将赐予她的凤冠霞帔往万岁面前一掷……子龙惊叫一声:“你疯了!”慌忙“扑通”一声跪下请罪。  书童被他的喊叫声惊醒,扑到他的铺前,呼喊着:“相公,相公!你怎么啦?”  子龙两眼发呆,望着船舱的顶棚,他被刚才的梦威慑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压迫着他,这梦意味着什么呢?她不会出什么事吧?这一夜他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怎么也摆脱不掉河东君各式各样的身影,他越想越感到不安了。垂钓(1)  一股求书的热流冲击着河东君。这是知府那张告示引起的。往昔,河东君的名字只在文士圈中传扬,并不为一般百姓所熟悉。自从那张告示张贴后,她便成为松江郡会家喻户晓的人物了,人们无不想一睹她的风采,想索得她一纸墨宝。冬烘者所求,欲作为攻讦的凭据,告诫子弟晚辈,不受其影响的资佐;好奇者欲睹被府台称为邪书禁止流传的书法和被称为流妓的女人,到底是何种怪物?求得一纸,以慰新奇的欲望;再就是曾经见过河东君书艺的真正识货者,犹恐在此高压禁令之下,再也得不到她的墨宝,即使以高价,也愿索之;更多的则是善良的人们,他们关心河东君的命运,同情她的飘零,他们愤愤不平地发问:“不准她卖字求生,难道还要逼着她卖身谋生吗?”他们不为攻讦,不为新奇,也非书法艺术的鉴赏家,他们愿意拿一点钱买得一张,是把它作为对柳河东君的一种施舍和支援的善行。同情弱者,是人们的善良天性。在求书者中,河东君还结识了从嘉定专程而来的被称作嘉定四先生之一的画家、诗人、老师、歌叟的陈嘉燧老人,他们一见如故,成了忘年之交。  这些年,河东君与高才名士广为交游,她涉猎了大量的史书,《春秋》、《左传》、《汉书》、《史记》、《资治通鉴》,颇为了解历代权力执掌者的喜恶和他们制造的文狱。文狱,历代都有过,禁止过很多东西,戏曲、小说、书、画,他们不准许小民拥有这些文化,把一部分适合他们胃口的关闭在宫廷里,作为他们的特权享受,而将一部分人民大众喜欢的东西禁毁。但文字狱也没有让文明毁灭,珍贵的文化遗产还是被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河东君认识了个道理:有众生在,文化就不会被毁灭!统治阶级越是要禁止的东西,百姓就越是宝贝它。人民的意志有如长江大河滚滚前进的波澜,你要拦截它,它的浪头就会涌得更高,势如破竹。效果适得其反。  河东君之书,经这纸告示—禁止,蜚声郡会,身价百倍。在某种特定的历史情况下,百姓会产生一种错误的心理,以为官吏不喜欢的东西,肯定就是属于他们的了。其实也不尽然,这中间有很多复杂的背景,有尔虞我诈,有宗有派,各种货色齐全。而河东君自己明白,她的书之所以被禁,则完全是由于钱横的贪婪嫉才和公报私怨。她不服这口气。  子龙和待问的远别,对河东君来说,无疑是个打击,突然间加重了她流落的寂寞感。而且那种长期弥漫在她周围的不安全气氛也更加挤压着她。只有在拼命工作中,才能暂时从勃郁和威胁中解脱出来。只要一放下笔,子龙的影像就会随着他为她写的那些诗句悄悄潜来。  又是一个孤寂的夜晚,湖上很静,只有浪花轻柔的细语,他们的船几乎感觉不到晃动。她又拿出了子龙托人带来的诗笺。这四首题为《别录》的诗,就是回答她最后一首《送别》的。她读了多遍,每次读来,都有新的意境。她被寓于诗中的离情壮怀感染着,从中得到了激励和力量,使她又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虽说知音难觅,但知音还是能求得到的。爱我所爱,想我所想的男儿还是有的。她虽然忙了一天,但只要一读子龙的诗,就会顿生疲劳散尽之感,精神也会为之激荡起来。这时,她不由自主地又拿起笔,在一张洁白的空纸上,工整地录下了子龙所赠《别录》中的一首,反复吟咏着其中两联:  我欲扬清音,  世俗当告谁?  同心多异路,  永为皓首期①!  河东君又欣慰,又怅惘,子龙既表达了对她爱情永世不移的誓愿,但他又对自己的前途、抱负抒发了一种曲高和寡的苦闷和惆怅。河东君深为理解他那种忧国虑民求而不得的痛苦,感激他视自己为同志,把他欲扬清音的志向倾吐于她。  她珍爱地把它贴在书桌上方的墙上,每时每刻都能看到它,那就像看到了子龙一样。她能从那里得到鼓舞,还会提醒她,他将帮助她结束飘零的生活,同知音结为伴侣,共研务实之学,共担国忧。  她刚刚转过身,船伯的脚步声就在她的门外响起来了。那缓慢沉重的脚步落在船板上的声音,仿佛凝聚了过多的重力和忧虑,好像下下都是踩在她的心脏上似的。  大地睡了,连鱼儿也沉到水底去了。他为何还不睡呢?他一定是从她门缝漏出的光束里得知她还未睡觉,他在担心她的健康呢!好心的老人啊!她—口气吹灭了灯,躺到床上。  可是,遐想的翅膀又把她带到了憧憬的天地。她历经过千般苦难,终于寻到了一个可心的人儿!他们将永远在一起!过去了的那些辛酸与之相比,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兴奋使她不能安眠。船伯沉重的脚步声仍在不紧不慢地响着,好像要踏碎她的幸福似的。他一定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她坐起来,点亮灯,拉开门,问:“大伯,你有事吗?”  老人迟疑了下,他是想劝阻她不要再吟诗写字,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又会出个什么祸事。他总感到有种影响她人身安全的东西在向他们逼近。他嘴唇颤了颤,回答说:“你就不要再写什么吧!也不要再见朋友了。我们求个安稳日子。”  河东君却说:“大伯,我并没有违背钱大人的禁令哪!一没上街卖字,二没办诗会,也没外出游宴。人家要来索张字,是瞧得起我,把我当个文士看待,回绝人家于理不合!我所追求的不就是希望像个人样,为自己的所爱活着?男人们苦读还有个功名利禄可求,我为什么呢?无非让自己过得有点意思罢了!这不犯法,更犯不了死罪!你别怕,大伯!你应该最了解我。”垂钓(2)  老人低下了头:“孩子!我当然知道你。可知府大人是得罪不得的呀!有陈相公、李相公在,他还怯乎一点,现在……万一……”  “大伯!”老人父亲般的忧伤钻进了河东君刚才还洋溢着欢快的心,她被感动了,低下了头,轻声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往后我不再写就是了!”  老人仿佛得到了一种安全保证,他回到舱里安然地睡下了。  第二天清晨。  一个骑马的少年徘徊在驳岸附近,时隐时现,阿贵刚从船上下来,他就跟上了,在阿贵面前跳下马,挡了他的去路,说:“请小哥转告你的主人,有件急事学生要当面告知她。”  阿贵从头到脚打量了那少年一眼,阔少的衣着,嘴里和他说话,眼睛还不住地向他们船上窥望。一股不悦,油然而生。他没少见过这种纨,他们总想变着法儿要见他们家的爱娘。“呸!”阿贵朝地上啐了一口,想骗我阿贵可没门!他没好气地回答说:“我家主人病了,有什么事就对我说吧!”  他在马前不安地转着圈,露出了焦急的神色说:“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怎好随便对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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