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名妓柳如是-2

“哈哈……”河东君暴发性地笑起来,笑得强人们摸不着头脑,在黑暗中面面相觑。“钱袋?哈哈,银子,哈哈,我都有,快把灯点亮,我要在明里数钱给他们!”  河东君在听到了船伯的叫唤声后,又听到一个声音,特别那个尾音是那么熟稔,可以确认,这是一个熟人的声音!天哪!熟人!是谁呢?她把记忆里的所有男人的声音飞快地检查了一遍,也找不出一个会去做水盗的人!后来,他那直言不讳的“我们是强盗!水贼”的介绍,使她震惊,终于使她想起一个人。  那是一个冬日的黄昏,夜幕像一张黛黑的网,早早就把女院罩上了。她因擅自上相爷的书楼受到众姐妹的妒恨,受到老夫人严斥,她的文房四宝也被大夫人抄走了。她一腔怨愤地坐在桌边,没点灯,黑暗里漫不经意地用指头蘸着茶水在桌上练字消磨时光。突然,房门被推开了,身后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相爷要的书给送来了。”  她吓得往起一站,惊问道:“阿根!谁让你走进我的房间,你母亲没教过你相府的家规吗?”她指着门口,轻声地说,“相爷不在,快快出去!”  阿根捧着一摞书,不无委屈地说:“夫人吩咐我送来的,说相爷在这等着用!”一边说一边反身往门口走去。  门外突然闯进一个人,挡住了阿根的去路。  阿根惊恐万状,他往后退着。  她立刻敏感地意识到,这是一次精心策划陷害她的阴谋,可怜的阿根中计了。她不甘阴谋者得逞,向挡着门的黑影扑过去。突然,她从窗口的那抹微光中看清了那双既温和又深不可测的眼睛。她怒不可遏地盯住曾经让她感到信赖和亲切的眼睛,质问道:“夫人!你要做什么?”  夫人反身把门关上,插好闩,她用平静的语调说:“你不用急,也别害怕,把灯点亮,我要同你俩商量件事。”  阿根这时才确信挡路者是夫人,他急切地申辩说:“夫人,是你吩咐我把书送到这儿来的呀!”  “不错,是我让你送来的。”  夫人没有否认她的指令,阿根紧张的心情稍稍缓解了一点,立刻要求着:“夫人,书已送来,相爷不在,我可以走了吧?”  夫人笑着说:“别急呀,我不是说要商量件事吗!”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怒声对夫人说:“你要同他说话,请你把他带出去说!你若再不让他出去,我就要声张了!”  “要声张?那好呀!”夫人一反往昔的温柔敦厚,冷笑了一声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我现在是双双拿在手了,你声张去吧!哼!你们就是遍身长了嘴,也难辩清。相爷会把你们碎尸万段!”  “夫人!你……”怒火烧得她浑身抖索,她哆嗦着嘴唇望着她说,“你要处死我,你要杀死我,哪种方法不行,为何要把你陪房的儿子也带上,让他也无辜地丧命呢?”  阿根面无人色,“咚”的一声跪倒在夫人面前求着:“夫人!饶了我吧!看在我母亲的面上!”  夫人冷冷地笑了,说:“要我饶了你们很容易,只要你们依我一件事!”  “请说吧!”阿根低着头呜呜地说,“只要我做得到的!”  “云姨娘,你呢?”夫人盯视她问。  “只要不伤害阿根,只要我能做的都愿效力。哪怕叫我马上去死也行!”  “那很好,既不伤害阿根,更不会让你去死。不妨直说了吧!”她看看跪在面前的阿根,又看看歪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的她说,“你们知道,相爷没有子嗣,是我们周家的憾事!我让你们今晚……”  “什么?!”他俩几乎是同时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抬起头望着夫人的脸。  “别紧张,相爷去了苏州,今晚不会回来,这是个机会。以后,还会给你们找机会的。只要你们小心一点,悄悄行事,给我们周家生下个一男半女,到时,我会报答你们的,给你们一份田产,放你们出去过小家生活。”她伸手去拉阿根,“就看你可像个男子汉!我已得到了你母亲的同意。”  阿根目瞪口呆了。阿云大声斥责着她:“夫人!好狠毒啊!”  她哼了一声说:“你该知道,叫嚷带给你的是何种下场!”  她只得跪下来乞求:“夫人,我怎能有负相爷?此事奴婢死也不能相从!”  她鼻孔里冷笑一声说:“相爷喜欢你,可他更喜欢有个儿子!今晚不妨把话说到底吧,你愿从得从,不愿从也得从!”说着拉开门一转身就出去了,随手带上门,只听得“咔嚓”一声,门被锁上了。  “这叫什么世道!”她一阵晕眩,昏厥在地。  但她很快醒了,一睁眼,见阿根像木桩样站在面前,惶惶悚悚。她急了,急切地对他说:“你还不快走!”水天迷茫风浪处(3)  阿根显得更加慌乱,结结巴巴地说:“门……门……门锁上了,我走不了呀!”  她已经完全恢复了神智,她指了指后窗,气急心慌地说:“阿根哥,你快逃吧!快从那里逃出去!逃得远远的!……”  “不,不,”阿根嗫嚅着,“我跑了,你怎么办?夫人哪能饶过你?”  她完全清醒过来。  是的,就是阿根能逃出夫人的掌心,夫人决不会轻饶她的!她会更加憎恨她,她会找个借口,置她于死地,堵截住她那丑恶的阴谋不被泄露出去。  若是他们屈从于她,接受了她的借坛酿酒的安排,让她如愿以偿地得到一个接替香火的子嗣,她也决不会留下他们这个后患的。  如果他们屈服了,但又没能为她生下一男半女,她更不会放过他们的!  摆在他们面前的三条路,没有一条能给他们希望之光,不管他们走哪条,都是绝路、死胡同。死,她才十四岁,她不甘!不甘!她希望同阿根一道逃出去,但又怕他没这份勇气。她试探地求着他:“阿根哥,你别管我,你逃吧!我……大不了一死……”她是呜咽着说的。  “云姨娘,阿云!”他深深受了感动,泪水夺眶而出。他蹲下身,握住她冰凉的小手,“我不走,我们……”  她没等他说下去,就支撑着身子,慢慢地坐起来,冷静地说:“阿根哥!你不嫌弃我吗?”  “阿云!”阿根的心突然狂跳起来,他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你瞎说些什么呀!就怕我配不上你!”  “你若真不嫌弃,就带着我一道逃走吧!”她用力摇撼着他,“阿根哥,带我逃走吧!逃到天边去,逃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我们两人永远在一起!”  刚刚十七岁的阿根,正值热血沸腾的青春年华,他哪里经受得住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的摇撼?他一下动了感情,抱住了她,“阿云,你真愿意跟我,做我的妻子?”  阿云在他怀里点着头。  “我们逃,逃到天涯海角,我不会亏待你的!”阿根更紧地搂住了她。  夜色迷离,游离着不安和躁动,神秘和危险。阿云突然意识到,此时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她镇静地说:“阿根哥,别这样,我们快逃呀!”她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最要紧的是快逃出去,逃出这个地狱!我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她摸索着下了床,找到了几件首饰,用一个帕子包着,放到阿根手里,“你收着,路上用得着的。”又摸到一条布巾,包上了自己的几件洗换衣服。她把阿根拉到后窗边,放低声音说:“你先跳下去,我把包袱丢给你,再接我下去。”她挪过一把木椅,轻轻推开了后窗。  阿根爬上去,抓着窗框,往下一跳。也许是用力过猛,阿根落地时,震出了个沉闷的响声。  “啊!谁?”一个女声突然惊慌地叫了起来,同时隔壁窗口探出来好几个女人的头,向墙根张望着。  “不好了!”她心里在绝望地呼唤着,“阿根哥,快逃呀!你被人发现了!我不能再往下跳了,请宽恕我不能跟你一道走了!不是我阿云贪生怕死,我是为了你呀!我若跟着跳下去,会弄出更大的响声,连你也逃不了呀!那就会立刻被双双拿住,双双处死!我宁愿一人去死,我不能连累你!快逃呀!阿根哥!我求求你……”  她举着包袱的双手,僵在半空了!她没有勇气向窗下望去,她的身子连同包袱,无力地滑落到地板上。  难道是他?可她又不敢断定就是他,也许那是另一个男人?她又一次催促阿娟点灯,希望辨认清楚。可是,没出息的孩子吓昏了,双手颤抖,灯怎么也点不着。她夺过纸煤,撮起嘴唇一喷,点亮了灯。  就着灯光一看,站在她面前的是一群满脸抹了锅底灰的黑面人!除了看到一双双骨碌转的眼睛和还能看出他们都还年轻外,她不但认不出面前的人,连再看他们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看来难以解脱今天的厄运。但她不想让他们看出她已被吓坏了,她还要作最后的努力,她要用话语来试探出他可就是那个人。她强作镇静,对那个发出熟悉声音的水盗说:“这位兄弟跟我进去拿!”  顿时间,众多双贼亮的眼睛扫来扫去,你觑觑我,我看看你。先头把船伯搡得老远的那个人说:“要进去拿都一道进去!”说着就往前边挤过来。  “做什么!站住!信不过我?如果信不过我老大,那就早点散伙好了!”站在河东君面前的强人厉声地说。  河东君的心像铁砣似的往下沉,难受和失望,使她感到了空荡。她记忆里的那个人是个温顺的小伙子,腼腆得不敢正眼看人,哪来这样的杀气?  “老大,你去拿!大伙信得过你,不信任你的,可以另谋生路去!”一个黑面人这样说。  “你!”那个叫嚷着要一齐进舱的强人冲到说话人面前,上去就给他一拳,“让你拍马屁!”说着就“咚”的一声跳进了水里。  “小黑子!回来!”  被叫做小黑子的年轻人,头也不回,向远处游去。  “随他去!少一个捣蛋的,还省点心!”  老大嗔怪而又忧虑地说:“他一个人去瞎闯,还不知要闯出些什么祸来呢!”说着就跟着河东君走进舱房。  “请坐,老大哥!”河东君指着一条短几示意说。水天迷茫风浪处(4)  “少来这一套,快快把银子拿出来,我们好走路!”  “老大哥!有话好说,别急呀!我想向你打听个人!”河东君收起假嗓,又露出了少女时代的娇羞声音。  老大仿佛被蜂子蜇了下似的,那被锅底灰堆得厚厚的脸上,仍然能觉察到肌肉在抽搐。他也想起了一个人,那不是他的情人,也不是他的仇敌,而他却是为她逃走以致流浪江湖的!可是,面前却是个白面书生!  他把目光直视到河东君的脸上,虽然船舱内光线昏暗,那灯光又不停地摇晃,他已寻到了那人过去的影子!她要向他打听谁呢?莫不是她已认出了他?千万不能让她认出!他压住内心的慌乱,用尽力气大吼一声:“少碕嗦!快把银子拿出来!”他想以凶暴来掩饰内心的慌乱。他甚至想紧握拳头,上去给她一拳,让她无从相信他就是从前那个他!可是,他的拳头怎么也攥不紧,他那强壮的手臂却无力抬起来,他打不下去。  他的表现,更加印证了河东君记忆的准确性。她心里有底了,笑微微地说:“我是为一个母亲在寻找她的独生子!”她的语气变得严肃了,“可怜的母亲!为了找到自己的亲骨肉,没日没夜,漂流在水上!几乎被风暴吞没生命!为了儿子,她活着,吃尽了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可是,她那不孝的孽子,远逃他乡,逍遥自在,忘了他可怜的母亲!”她说到这里,双目直视着面前低下了头的人问,“老大哥!你在江湖上混,可曾听说过这个人?”  老大开始淌冷汗了,多少个睡梦里,他叫着母亲这个亲切的称谓哭醒过来。他是母亲的生命!母亲的依持!他明白,母亲没有了他,是不能活下去的。可是,他是打伤了工头逃出来的呀,有家不能归,出于无奈,只得在江湖上闯荡糊口。他活着也是为着有一天能见到母亲。母亲哪母亲!你在哪里呀?他想申辩说,他并非忘了母亲,多少次,他曾悄悄回到阳澄湖,去探望母亲,可是,他不敢走近母亲的茅屋,害怕被人发现。虽然没见到母亲,只要茅屋在,心里就有一种安慰。  他还想对阿云说,他最后一次去探望小茅屋时,见茅屋正在燃烧,黑红的火焰,似毒蛇喷吐的火舌:“阿妈!”他高叫着,扑进了水里,向茅屋爬过去。  他爬到了火堆边,除了化作灰烬的茅草和还在冒烟的檩条残骸外,什么也没看到。  他在灰烬边坐了一夜,直到东方发亮,他才又滚进了湖里,上了兄弟们来接他的船。阿云提起了他日思暮想的母亲,他真想立即扑过去,跪倒在她的面前,求她指引,告诉他,他的母亲在哪里?  可是,他惶惑了。坎坷的遭遇,给了他教训,不能轻易相信一个人!即使她就是放他逃出周相府的阿云,时隔数载,现在她又为何女扮男装,来到这淀山湖上?或许她接受了官府的收买,专门来侦察他们行踪的?也许,他母亲已经落入了官府之手,想利用他的母亲来作钓饵,引他上钩。  他想到这儿,面前的这个白面书生也变成了狰狞面目的恶煞了!突然,他感到五脏俱裂地疼痛,他像鹰鹫抓拿小鸡那样抓住阿云的前胸,一下就拎了起来,用压低了的怒吼问道:“快说!母亲,那个人的母亲,她在哪里?!”  阿云怒火中烧,抡起巴掌,朝他的面颊就是一记,骂道:“哪有用这种粗野态度来对待救过你母亲命的人!阿根!你不要再演戏了!快放开手!”  阿根无力地松开了手,往矮几上一坐,两手插进发林,懊恼万状。  “你认出了我,我也早从你说话声音中认出了你!”河东君轻轻地说,“你还不知道吧,那年你母子星夜逃走后,我几乎被处死。这些一时也说不完。你母亲和你散失后,找你找得好苦。前不久,在万千湖,你母亲的渔船被风浪打碎,她漂在水面,被风浪推进了河汊,就是我们这位大伯救起了她,让她……”河东君未说完,阿根就奔到舱外,“咚”的一声跪倒在船伯面前,低着头痛哭起来。  河东君追到舱外,语气平缓地说:“阿根!你起来,大伯和我们并不要你感恩,我有句话想跟你说,不知你愿意听否?”  阿根直点头,但他仍跪着不起来,呜呜咽咽地说:“你说吧,我愿听。”  “冤有头,债有主,是谁逼得你远逃在外,是谁逼得你无家可归,你就去惩罚谁!这江湖上有不少人也都像我们一样是无家可归的行客,他们与你无冤无仇,你怎能为了糊口,不分青红皂白地去伤害他们!你想过没有,万一你截住的渔船是你母亲的,在漆黑的夜里,分辨不清是谁,你手起刀落,杀死了生你养你的亲人,你将如何痛悔终生?”河东君说到这里,嗓子眼哽咽了下,她压下了辛酸,又继续说,“你不能这样下去,我相信贪官、坏人也不会永远坐在官位上。现在有一批清流,正在提倡改革,吏治总会清明起来的。作为一个大明朝的子民,是与国家的命运连在一起的,总应该做点对百姓有好处的事呀!阿根,你阿妈在陈墓镇,她时刻都在想念你,去找找她吧!你不能让她失望啊!”  悲愤和愧疚,像两根竹鞭,在这个变得粗犷了的男子汉心里轮番抽打着,他的心要爆裂了!他霍地站起来,大叫一声:“别说了,阿云!”一纵身,跳进了黑咕隆咚的湖水里。  舱内射出的一抹微弱的光亮,刚好射照在他落水的地方,湖水旋起一团浪花后,就再也未看他伸出头来。他的同伙们一直目睹这场变化,也莫名其妙地跟着跳下湖去。河东君、阿娟几乎是同时对船伯说:“快!快把船划过去!”水天迷茫风浪处(5)  船伯向她们摆了下手说:“干这营生的淹不死的。他心里不好受,凉水会让他好过一点!”  他们一齐望着湖面,湖水显示出一种平静。不远处,好像出现了几丛浪花,推推涌涌,向黑暗的岸边奔过去。  他们朝那里屏息地注视了一会儿,就各自回舱去了。  惟有船伯,却徘徊在河东君的舱房外,沉重的步履,一下一下重重地落在船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河东君明白,大伯心里有事,便拉开门,对他说:“大伯,你不舒服?”  他欲言又止,迟疑有顷,“孩子!”他第一次用这样的称呼叫河东君。叫过后,仿佛又后悔了,没有继续说下去。  河东君倚在门口,望着他,当听到船伯称呼她孩子时,她的心脏仿佛突然停止了一个节拍的跳动。多少年过去了,没有人用过这种慈父般的口吻叫她。这个称呼对她来说多么遥远,又多么陌生啊!她只感到有种失之久远的情感在她心中涌动,好像站在她面前的就是她思念已久的父亲,她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船伯那结满老茧、青筋暴跳的手说:“大伯!你有话要对我说?”  船伯点点头,被湖风吹得开裂了的厚嘴唇抽搐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什么。好像他在权衡能不能说,也许他想斟酌下词句,也许他怕说出来自己要失去什么!  “大伯,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我听着呢。”  船伯嗫嚅了会儿说:“孩子,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呀!日夜提心吊胆,要避风浪,又要避歹人!你的一点积蓄,我想也维持不了多长日子了,我想了多日,你应该出嫁呀!不能再这样漂泊下去了。”他说着从河东君手里把手抽出来,慈祥地看着她说:“我不忍心看你受罪呀!随便跟个人,过个安稳日子也比这流浪强啊!”  出嫁,嫁个男人吃饭,过安稳的生活,这是自古至今女子逃脱不了的归宿,她希望嫁给一个尊重她、爱护她的男人为妻子,可是,世俗的偏见和不公平的命运啊,却把每一个女人容易得到的“妻子”称号像月亮样挂在空中,让她每天望得到,却摸不着!可是,她却不灰心丧气,对未来还是充满了希望。她相信她能做命运的主人!所以在任何时候,她都不愿轻生,她要活,要活着达到她理想的目的!她信心百倍地认为,只要自己坚定不移地向着自己向往的目标去拼搏,就能达到她想达到的目的!她别无他求,只希望在流浪中能结识一位鄙弃世俗偏见,不嫌怨她出身卑微,却注重她自身的价值;爱才,惜才,重大义,识大体,愿将才华和身家性命贡献社稷和民族兴盛的知音,她愿意牺牲一切辅佐这样的君子去建立事业!她的向往,肯定要遭受世俗的讪笑,“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是何等货色!”也许会有人揶揄她狂妄,笑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这些,她都不在乎,她相信世界上只要有才华存在,就会有爱才的君子,正如有贪官污吏就有抬轿吹喇叭的人那样同时存在。她会找到知音的,她决不会放弃自己的择婿标准去做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妇。她故作轻松地笑着说:“大伯,请别为我操这个心了,我自有打算。”  大伯心情却轻松不起来,他复又轻声地说:“孩子,不是我多管闲事,这世道乱糟糟的,怎能不急呀!就怕你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哟!”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河东君轻声地重复着,往卧舱内退去,她心里蹿起的火苗,仿佛遭到了暴风雨的猛烈吹打,熄了又燃,燃了又灭,那一息的火星,最后完全被风吹散了,雨淋灭了。她扑倒在铺上,耳畔那个声音还在顽强地响着:“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她不甘愿地反抗着:“不!”  可是,每近黄昏,那晚的余悸就会回到心中。  船伯把船停在一个静阒无人的湖湾了,拴在一棵柳树桩上。没有月亮,水天几乎融为一体,寥落数点渔火,也隐灭了。  她放下帘子,插紧了舷窗,只要今晚不出事,明天就能到达松江。她不相信什么“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她没有点灯,摸黑躺到铺上,听着骚动的湖水,一次一次地固执地扑向湖岸,被撞得粉碎后的不甘失败的叫唤声和湖水拍击船帮的“嘭嗵,嘭嗵”的声响,在寥廓的湖天中,显得是那么顽强、坚忍不拔。  她突然联想到刚刚读过的《陈思王集》中的《洛神赋》。这是一篇精美绝伦的赋,传说是曹植为他热恋中的甄氏作的,他借在洛水之滨遇到洛神——宓妃,以铺张的手法,优美的词藻,塑造了一个极其美丽动人的洛神形象,寄托了他对甄氏的爱慕和思恋。早在周府,她就熟读了这篇优美的赋,还见过顾恺之绘的《洛神赋》图,此时,那些如诗似画的意境,仿佛又再现在她眼前。  漪漪洛水,如帛似练,宓妃凌波出现,犹似烟雨中的春花,柳梢皎月,若隐若现,缥缈飘逸,屹立于洛水之滨的曹植,凝神远眺,慕思翩翩,欲邀而不敢,欲近而不前……  …………  痛苦的思恋,诚挚的追求,深深感动了多情的洛神。但人神不能结合,她不得不忍痛离别情人,驾起六龙挽就的六车,依依离去,远去的是他心上的一轮皎月,远去的是他的生命,他哪能抛舍!乘楼船、浮长川,尾随而追。  这和她现在的情形多么相似啊!人才辈出的松江,萍水相逢的华亭才子陈子龙、李存我,不就是她心目中的洛神吗?为了结识他们,她驾画舫,漂江湖,苦苦追踪到松江。她虽然不敢以建安之杰曹植自比,可她对未来向往的勇气,却不逊色于他。水天迷茫风浪处(6)  大地睡了,湖水却仍在“嘭嗵嘭嗵”不停地击搏。她想,一个人也应当像这湖水样顽强才好,哪怕千百次地粉碎,仍然固执地去迎接再一次的粉碎,直到把堤岸撞开一道豁口,哪怕夜色如漆样黑暗,仍在不停息地搏动,有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概!  “爱娘,”阿娟点着一盏纱灯推开她的舱门,把灯挂在灯钩上,摇曳的灯光闪照在她那流淌着忧悒的眸子上,“大伯说,明天一早就能到达松江谷阳门外的白龙潭!”  “太好了!”她从铺上坐了起来,“明天我们就能会到陈、李两位相公了。”  “哪有那么轻巧的事!大伯正为这事忧心呢!他刚才还在说,就凭一面之交,人家就认你了吗?”阿娟低垂着头,又小声地说,“我也这样想。这乱糟糟的世道,也许人家早把我们忘了!我们又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名帖往哪儿递?松江那么大,上哪去找?”  她默默地垂下了眼帘,斜靠到铺上。以假乱真,卖书寻友(1)  河东君坐在窗前,等待着天明。  湖上的黎明是在突然中来到的。  她只感到眼前突然一亮,东边天空与地平线的相接处,好像均匀地涂了一层淡淡的品蓝色,亮度从里面渗透出来,淀山湖也在瞬息间苏醒了,睁开了惺忪的睡眼,烟雾开始还是迷茫的虚影,后来才渐渐在视野出现。可爱的品蓝色只在天空停留了短暂的一刻,就被浓淡不均的玫瑰色所取代了。继之,整个东方天际出现了一片金红色,一轮红日像烧着了的火球,颤抖着从湖水中升起,瞬间,整个湖面光耀起来,在太阳升起的地方,好像有一摊熔金在抖抖灿灿,壮观得无与伦比!昨晚湖中的黑暗和包藏着的恐怖,已没有了一点痕迹。淀山湖活了,渔船,舢板,官船,楼船,画舫,浪船向着各自不同的方位驶去。  她心里仿佛也拥满了阳光,金色的早晨,给了她金色的预兆,成功的希望。她唤来阿娟,对她说:“我有办法告诉他们,我河东君到了松江!”  阿娟惊喜地问:“什么办法?”  她神秘地一笑,没有作答,坐到画案前,拿出一卷宣纸,镇镇平,说:“你来磨墨!”又从墙上揭下李待问的赠书,放在画案的左边。这是她以狸猫换太子的方法,蒙骗了松江知府钱横的管家才得以保存下来的。她坐下来,摹仿待问的书体,写下了一张张她沿途所得的即兴诗,下款署上:“柳河东君诗,云间李待问书。”  阿娟不无困惑地看着她。她仍然书写不辍。  中午时分,他们的船就到了白龙潭,大伯选了一处僻静的驳岸系了缆。河东君又继续作书。第二天一早,她将那些酷似李待问书体的书条选出来,一张张卷好,要阿娟和阿贵拿到集市上出售。阿娟迟疑着,问:“有人买吗?”  她不无兴奋地回答说:“当然有人买,说不定还会一抢而空呢!”  阿娟仍然似信非信,反问着她:“没去卖,怎么就知道会卖得掉?”  “当然知道,昨晚洛神娘娘托梦给我的!”她像哄逗小妹妹样哄着阿娟,舒开一张书条,指着落款处说:“你没看到这儿署的是李先生的大名吗?”  阿娟面有难色地连连摇着头说:“冒名顶替,这不好吧!”  “说你聪敏,你却是个傻瓜!”河东君将阿娟拉到跟前,把嘴凑到她的耳边,悄悄地把她的筹谋告诉了她。  阿娟高兴得孩子似的跳了起来:“好!我去卖!”  阿娟扮作书童,阿贵背着书画篓,河东君叮咛说:“记住我的话,别忘了!我现在是柳公子!”阿娟连声应着“是”。  他们去到城里最热闹的街市区,找了块干净的地方,拿出几卷书,摊在地上,两人就盘腿盘脚坐在书摊后面。  松江和江南的大多水乡古镇一样,文风兴盛,不论农家、渔家子弟,还是官宦富家子弟,都有勤学的风气,他们中很少有人不习书法、镌刻。这个传统一直延续了好多个世纪。  过客见到阿娟他们摆字摊,就围了上来,观看、品评。一见是书坛圣手李待问的墨宝,标价又极其便宜,立刻争相购买,没一会儿工夫,他俩带去的书条,果然为河东君所料,一抢而空。虽然没有达到他们此行目的,但也没招祸,还得了笔可观的收入。阿娟当然兴趣盎然,老远就微笑着向河东君摆手示意。  河东君会意,报以一个苦涩的笑,说:“听说后天是普救寺的庙会,朝香许愿的人很多,我再写些,你们拿到那里去卖,价钱提得高高的。”  阿娟点头称是。  庙会日的普救寺,一大早,就集聚了三乡四里的香客们。院里院外,到处是人,善男信女都背着黄土布制作的香袋,拎着装满素油的陶壶。商贾们在院场和路边设点摆摊,卖小吃的,出售鞭炮、香纸、纸锡锭的,还有卖小儿玩具的,热闹非凡。  阿娟和阿贵来得很早,占了一个好地段。像昨天那样,他们的书摊前,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们都想得到一张李待问的墨宝,挂在客堂中增添风光。  阿娟和阿贵被四面像山墙似的人围着,应接不暇。售价涨到昨天的五倍,可那些想得到李待问墨迹的人,还是争先恐后。阿娟接过钱直往阿贵的褡裢内装。他们忙得不亦乐乎,可也累得气喘吁吁。  突然,人群骚动,一个童仆模样的人,吆喝着拨开人围,挤到里边,两手叉腰,一脚踩住摊上的书卷,气势汹汹地质问:“你们是什么人?敢在这冒充名家书法,狗胆包天了!”他伸手去拽阿娟,阿贵往前一站:“你要打吗?”他把衣袖一捋,露出黑鼓鼓的肌肉。  阿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不免有些惊慌。她拿不准来人是个什么人,也许是个地痞,见他们操着外乡口音想来讹诈呢?  爱娘早就关照过她,碰到这种情况应如何对付。她把阿贵往后一拽,道:“你这位小哥,有话好说。你凭什么说我们是假冒名家?”  “哈哈!”童仆模样的人冷笑了一声,神气活现地说,“凭什么?凭我这双眼睛!这不是李书,是假冒的!”  人群哗然。  “啊!”有人高声嚷着,“不是李书?”  “假冒的?这还了得!”  …………  “你胡说八道!”阿娟已完全镇静下来了。她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这是千真万确的李书!你才是假冒里手的骗子呢!”以假乱真,卖书寻友(2)  “哈哈哈!还倒打一耙!小兄弟,别嘴硬了!真人面前别说瞎话!”  “你这是无理取闹,混淆视听!”阿娟指着他的鼻子,“请你把脚挪开去!”  “你这是招摇撞骗,欺世盗名!”童仆把踩在书摊上的脚,用力崴了崴。  “不与你这种人争!让开!我们要收摊了!”阿娟一边卷书条,一边说。  “想溜吗?那么容易?”童仆蛮横地夺下阿娟手里的书条。  “你要行抢啊!”阿娟反抗地叫了一声。  阿贵立刻上前,一把抓住童仆的手。  阿娟想不能闹得太僵,若被送进官府,那将无法收拾。她又缓和语气说:“你这位小哥,这可开不得玩笑哇!你说我们的书不是李书,可又说不出道道,拿不出凭证,这不是有意跟我们过不去吗?”  “装得倒挺像呢!”童仆胆壮气粗地揶揄着她说,“凭证?就怕我说出来,会吓死你!李待问就是我家相公!”  一直关注着事态发展的围观者,又喧哗起来,一些人拼命往人圈里挤。  阿贵这时才听出了点原委,知道闯了大祸,耷拉下头,拽了阿娟的衣袖。  阿娟一听是他们所要寻找的李先生的家童,满怀高兴,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可她仍有些疑惑,笑了笑,进一步试探说:“那好啊!既然你是李存我先生的家童,你敢带我们去同他当面对质吗?”  童仆的脸涨得通红,大声说:“我不敢?我正要把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骗子交给我家相公惩治!”他拨开人群,怒气冲冲地说:“走!去见我家相公!”  人群突然像开了锅的沸水,吵吵嚷嚷跟了上去,一齐拥到李宅门首。童仆回身拦住他们,喝道:“你们要干什么?与你们何干?回去!这是李府!”  “他们骗了我们!”有人回答着。  “一个愿买,一个愿卖,谁让你们光看名姓,不长眼睛?活该!”童仆向围上来的人群一挥手,“去去去,不要围在大门口!”  人们谁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阿娟、阿贵从侧门被带了进去,经过一个长长的回廊,来到一个带天井的院落,四面是雕花落地长窗。阿娟心里仿佛有面小鼓在敲,真的是李相公家吗?李相公还会认得她吗?冒了他的名,他会怎样想,会不会气恼,翻脸不认人?盛怒之下,会不会把他们送进府衙治罪?他们毕竟只见过一面啊!或许,他早把他们忘了!  “听着!”童仆盛气凌人地对他们说,“不准乱走动,在这好好待着!”他一抬腿,轻轻推开了正中那间房的门。”  房内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你这个小奴才!冒冒失失的,吓了我一跳!”那声音虽带着怪嗔,却很甜润。  “小的有急事要寻相公,不知夫人在这读书,惊扰了夫人,乞夫人恕罪!”他乖觉地立在李夫人面前,垂首待训。  “何事这样急急慌慌?”  “夫人有所不知,小的捉来了两个假冒相公大名卖书的人!”  仆童请功似的把他抓获他们的经过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哦,有这等事?”夫人疑惑地看着童仆,“小家伙,我警告你,可不准你在外面仗势欺人啊!”  “小的不敢,夫人请看。”他舒开一张书条,“这落款明明白白写着我家相公的大名呢!”边说边递到夫人手里。  “李夫人!”阿娟的心不禁凉了半截,爱娘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假若……突然,她的心仿佛凝冻住了。厢房内传来了李夫人略带惊奇的赞叹声:“好书!好书!这气韵,这笔力,非平凡之辈所能为!”  夫人吩咐家童:“相公在后面小书斋里,快去传他来。”  一位爱才如渴的夫人!幸运!阿娟高悬的心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相公!”李夫人见一脸愠色的丈夫走进来,就迎了上去,“这可是奇……”  “这简直是无法无天!竟敢拿我的姓名去卖银子!”他恼怒地打断了夫人的话,“岂有此理!”  “相公。”夫人跟在他身边,轻言慢语地劝解着,“那两个卖书的小童怕是已吓坏了!相公,你看这摹书的人,不但摹出了你书的形,还摹下了你书的魂,连我一时都分不出真赝呢!也许他这样做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相公惜才、爱才,胸怀大度,求相公,别过于难为他们,问问清楚,叫他们下不为例就是了!”  李待问往太师椅上一靠,没好气地回答说:“知道了!夫人,你可以回避了!”  李夫人并不生气,反向丈夫温存地一笑,把那张书放到书桌上对家童说:“还给人家。”就转身走进了隔扇。  “把他们带进来!”待问吩咐着家童。  阿娟的心一会儿被拎了起来,一会儿落回了原处,这会儿又被李先生那严厉的声调悬了起来,只见他满面怒容地坐在上面,就跪了下去,大声地说:“李相公,可找到你啦!”  待问不由地一惊,什么?找我?这就怪了!他掠了一眼跪着的阿娟和站着纹丝不动的阿贵,冷冷地说:“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冒我之名!”  他真的忘记了他们!阿娟抬起头,大胆地望着他说:“李相公,在同里,你和陈相公一道来过我们船,你忘了吗?我家公子姓柳……”  “哦——”以假乱真,卖书寻友(3)  同里东河湾,风平浪静,他跟着子龙,逐船询问柳河东君。  一位少年立在一艘大船上拱手向子龙致意:“哎呀呀,不是说好学生去拜见先生吗?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了!”向他们深施一礼,把目光转向子龙问:“这位——”  “书坛大家!”子龙未说出名姓,那少年已向他一揖,“存我先生!久仰久仰!请!”  “柳兄从何认出我即李待问?”  少年略带羞涩地说:“学生推测而出。”  “哈哈!柳兄年少,却是慧眼金睛!”他笑着与子龙对看了一眼,两人又会意地哈哈笑起来,“也许是一种缘分吧!”  少年羞赧得满脸飞红,艳若桃花。  自古名士爱风流,他立刻喜欢上了这个美少年,说:“柳兄貌若潘安、宋玉,倜傥风流,幸会幸会!”  少年窘得转过了脸,对后舱喊道:“快沏茶来!”  他们一面饮茶,一边闲聊,从即将在虎丘召开的复社大会到他俩如何来到同里,又谈到当今书坛,海阔天空,书生意气,激扬挥斥。柳河东君乘机向他索书:“学生久仰存我先生书艺,今日幸会,欲求先生赐一墨宝。卧子先生,此求过分吗?”  “情理使然!”子龙附和着。  他慨然允诺。  柳河东君立即吩咐书童磨墨,自己牵纸,子龙立在一旁观看。他一挥即就“……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  待问高兴地敲了下太阳穴,说:“我想起来了,你是柳河东君的书童!”他向阿娟欠了欠身,“快起来,何时来的?怎么不先来找我们?我们还常谈起你家公子呢!”  阿娟站起来,不无委屈地说:“我们不知道两位相公的住址,松江这么大,到哪去找呀?不得已,我家公子才想出卖书这个法来寻找二位相公。”  存我哭笑不得,他不能不承认,柳河东君这种与众不同的寻友方法奇妙绝伦,他摇摇头,慨叹着:这个柳河东君!  门外传进了喊声。  “骗子出来!”  “骗子快把银子退还给我们!”  嚷叫声越来越高,阿娟对阿贵说:“快去把钱退给他们吧!”  阿贵凸起了眼睛,犹疑不定。  待问不解地问仆童:“怎么回事?”  仆童附在他耳边,把刚才发生的事,又重复了一遍。  待问略微沉吟了下,突然想起刚才夫人对柳书的赞许,他还未来得及观看,吩咐仆童把桌上的书条展开。果然如斯!他惊喜得禁不住击起掌来,连声称道:“柳子奇才,奇才!与待问之书如出一辙也!”他向阿贵摆了下手,就走出大门,向人群抱了抱拳说:“李待问叩见列位乡邻,不知诸位有何见教?”  “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书家李存我。”有人为能认出他而感到无尚荣幸,向身边的人炫耀着。  人群更为活跃起来。  有人举起了适才买到手的字幅对他说:“李相公,有人冒了你的大名,欺骗了我们,你该重重地惩罚他们!”  有人挤到存我面前,舒展开字卷,用手指戳着连声说:“欺世盗名!欺世盗名啦!”  “这还了得!”  “叫他们把银子快快退还我们!”  “我是出于对李相公的崇拜才上当的!”  “哈哈哈……”李待问豁达大度地笑起来,“诸位乡邻,你们误会了!书摊所售之书,均系本人所书。”他说到这里停了下又说,“怎奈友人家书童无知,错喊了价钱,诸位乡邻占便宜了!请回吧!”说完,一拱手,转身进门去了。  大家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鸦雀无声。片刻,又骚动了,买到条幅的喜滋滋的;没有买到的后悔不已,最后只得带着些惆怅离去。  阿娟向李相公打听了陈相公住址。待问也询问了他们船停泊的地方,约好晚间同子龙一道去看望他们。  太阳下山、月亮还未上来,大自然出现了那么一会儿朦胧,千般色调,万般神韵,仿佛都寓于这一瞬之中。  河东君正坐在这黄昏的光影里等待着他们。她脱去了直裰,盘起了一个堆云髻,只插了一枚嵌珠的簪子,略施了点脂粉。她喜欢淡雅的色彩,穿了一身象牙色薄绸滚花白边的女衣,月蓝色衬里,下着米黄色绣花湘妃裙,脚上换了同一色洒花绣鞋。她像一朵刚刚绽蕊的南国白兰花,淡而雅,香不郁。  阿娟进来禀告:“两位相公来了。”  她迎到前客舱。在摇曳的烛光里,她像一片饱吸了晨曦的云,飘了进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柳公子变成了妙龄女郎?他们被她的美震惊了!莫非遇上的是个稀世尤物?他们不知所措地向那朵云施了礼。  子龙的思绪倏地飞落到垂虹有来酒馆。莫非她就是弹奏姜白石的《暗香》、《疏影》的杨爱?他的心突然怦怦乱跳起来,眼前闪起那日的情景:  她轻挪莲步,出现在湘妃细竹帘边,有如洛神凌波而现,整个餐馆忽然为之一亮,顷刻吸引了群子的目光,他脸热心慌。  一双纤巧的手,轻抚在古琴上。蓦然,清婉、幽远的乐曲,仿佛是溪泉那样流淌在她指尖。  流情的目光……  清丽的语言……  优雅的姿影……  子龙神颠了,意醉了。啊,杨易柳,隐去爱,如是而已……绝妙至极!是她,是她!怎么在同里没有认出呢?他怔怔地看着她。以假乱真,卖书寻友(4)  河东君请他们坐下,便双膝跪在李待问面前说:“存我先生,学生不才,有污先生大名,柳隐这里向你请罪了!”  李待问还存惶惑,慌忙起身,想去扶她起来。他的目光不觉落在她的云髻上,突然像被什么蜇了似的缩回了手,说:“哎呀!不知如何称呼你了,快请起来!快请起来!”  河东君仍然低着头说:“叫我柳隐,或唤柳生吧。小弟向往生为男子,也常以须眉自诩呢!”  原来如此,待问仿佛明白了点什么,连忙说:“柳兄,请起,请起!”  河东君仍然跪着:“弟为寻找先生,方出此下策,有污先生书誉。”  “柳兄蔑视流俗,敢于戏弄人间,为待问所赏慕。况且兄之书艺亦不逊于我,不必过谦。请起!请起来呀!”  子龙说:“既然存我兄已表谅解,这就算不了什么了。说来应怪我疏忽,未告柳兄我俩住址,让柳兄找得好苦,子龙应请柳兄多多包涵才是。请起吧,这样反叫李兄不安了!”  河东君款款站起身:“存我兄,听阿娟说,嫂夫人非常贤德,请代柳隐向夫人致谢。”  待问笑着摇了下头:“先别忙着道谢,贱内若知道柳兄是个女扮男装的假男儿,怕是也要打破醋缸呢!”  河东君两腮顿时飞起红云,她连忙转身从阿娟手里接过茶,放到他们的面前。刚才的尴尬,在瞬间也就过去了。他们又重新坐定,叙谈起来。  他们谈话从时势的变迁慢慢转向了虎丘集会。  这个话题,使子龙兴奋,他对文社联合将产生的影响,非常乐观。他认为这是国家将由颓衰走向强盛的转折,只要广大社友戮力同心,“建虏”可退,“流寇”能除!国家振兴有望。他有他的依据,合并的中州端社、莱阳邑社、浙东超社、浙西庄社、黄州质社、江西应社和他们几社等十多个文社,无不拥护会议的宗旨,东林元老钱谦益、吴梅村也到会祝贺,受到社友的欢迎。文社声气遍天下,使那些下野,或者还握有权柄的奸党、禄蠹,闻之胆惊!子龙也看到文社组织的局限和复杂。这些合并的文社,它们各具历史和宗旨,社事又有相对的独立性,成员亦极其复杂。虽然都系儒生,但入社的目的各不尽同。他们中有与阉党不共戴天的东林后裔;有一心想施展才华、报效国家的志士。可是,在文社风行,参加文社趋赴恐后的潮流中,也不乏攀龙附凤之徒为着一己之利钻营入社,用以博个“清流”、“君子”雅称;有的则想借以依附一方势力,显赫自己的身份。  河东君暗暗钦服子龙的独到见解,也拨开了游离在她心头的疑云。看来他已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但他不避弃她,把她当做一个关心国事的盟友相看。这种信赖和尊重,使河东君深受感动。她忍俊不禁地把她如何追寻他们到了苏州,如何独自寻到虎丘以及路上的见闻一一叙说,感叹着:“盛况空前,衣冠盈野!”  原来她也去了虎丘!还倾注了如此的热情。她绝非为赶热闹。这真是个不能叫人理解的怪人!  待问不觉茫然:面前这个忽男忽女,胆大包天,行踪诡秘的美貌女人,像谜一样叫他不解,她是何等人物?她绝非大家闺秀,亦非小家碧玉,可她言谈举止高雅,莫非……  子龙也有迷惑之处:她为何不在盛泽?为何女扮男装出游?而今,又为何在他们面前显出女儿本色?他从未见到一个女人如此关心政治,她为何对文社的活动如此感兴趣呢?他们萍水相逢,她竟敢假冒存我的大名卖书找寻他们,哪来如许勇气?这可是惊世骇俗的举动啊,她是来闯码头抑或是……男人啊男人!他们决不容忍自己的妻室越出女规一步,却喜欢欣赏别的女子的风流!子龙试探地问:“请问柳兄,打算在敝地久住还是暂住?”  河东君不敢贸然道出她心中最隐秘的那角。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落落地说:“还没定呢。”说完,凄然一笑。室内的空气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子龙懊悔不该提出这个问题,也许正中了她的隐处,引起她的悲哀。他有些不知所措,如坐针毡。  “我来给你们解谜释惑吧!”河东君站起身。她早就看出他们的惊疑,自我嘲弄地笑了笑,说,“二位兄长可得小心,我可不是个三从四德的女人啦!”她嫣然一笑,是那么坦然。接着,她毫无保留地把她的遭遇、不幸和反抗都倾吐了出来,“跟我这样一个女人称兄道弟,岂不有污二位的清名!”  “柳兄!”子龙、待问几乎是同时叫了一声。他们被河东君坎坷不幸的身世打动了,为这样一位奇女子误落平康、漂泊江湖而惋惜,他们同情地看着她说:“快别这样说!”  河东君又是一笑:“多谢二位。我不甘称奴称妾,不甘于那种生活……”她跟他们叙说她向往的一种全新的生活,爱她所爱,想她所想,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自由幸福生活。她又似自语地说,“一个遥远的梦!可要为这个梦去竭尽全力。”  这是一个多么幼稚的幻想啊!他们目瞪口呆,可他们不能刺穿她的梦幻,只有安慰她。  子龙说:“只要柳兄不弃,就在敝邑驻足吧!子龙尽力相助。”  待问也说:“有何困难和不便之处,尽管告诉一声。”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如不嫌弃,我的名字,你还可以……”以假乱真,卖书寻友(5)  河东君立即打断说:“多谢二位兄长。小弟虽然运途多舛,并不沮丧。流水不竭,小舟就不会搁浅。”  初秋的松江之夜,颇具寒意。一弯新月,宛如一片白玉兰花瓣,又如一叶扁舟,静静地卧在白龙潭青绿的水底,似要沿着她的道路航行。  子龙看看窗外,说:“柳子,你无须客气,更不要有所顾虑,有困难尽管坦率地说出来,出外靠朋友嘛!”说着就站起身,“我们准备在适当时候,邀集社友在龙潭精舍为你接风洗尘,你可以会到云间更多的人物,待筹备就绪,就来请你!”  待问也跟着站起来说:“实现我们作竟日游之约!”  河东君高兴地回答说:“多谢兄长厚爱。柳隐改日再登门拜谢!”  子龙忙说:“这就免了吧!”  河东君执意地说:“不可,不可,来而不往,非礼也!”  子龙、待问相对看了一眼,笑了。  河东君穿一领薄绸直裰,戴一顶薄纱方巾,潇洒地上了岸。路上,她又轻声地再次叮嘱阿娟:“别叫漏了嘴,我是柳公子!号河东君!”阿娟点点头。  她们按照李待问告诉的地址,去了普救寺。普救寺的小和尚热情地把她们指向寺院的西邻。她们向小和尚道了谢,找到了陈府,递上拜帖。  河东君此行名义上纯属礼节性回访,可她心里却藏着另一个目的。来到松江,为的是追寻一种全新的生活,她憧憬在人才辈出的云间,在“清流”中遇到一个志趣相投的知音知己,作为她的终生归宿。和陈、李两先生短暂的接触,她确信他们都是些可以信赖的友人。她知道李先生已有了家室,陈先生的家庭,她还一无所知,她想通过回访,看看他的家。  一个童仆出来迎她们:“请柳公子前厅小候。”  河东君让阿娟在门房等她,自己就跟着小童走进了前厅。童仆给她奉过茶,就转身入内去了。  她一面饮茶,一边打量着陈先生的客厅。一抬眼,正墙上的中堂就是李先生所书的韩愈的《进学解》中的前几句,两边是曹子建的诗联:“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不过,送给她的那轴书是全诗。与之相对的另一面墙上是一幅六尺横条,书的是子建的《白马篇》。整个厅堂给人一种激奋气氛,又弥漫着那种壮志未酬的压抑感。河东君置身此间,她的情绪也被感染了。她希望早点见到陈先生,更想知道他在他的家中见到她会是何种表情。  可是一碗茶快喝净了,陈先生还没有出来,她有点坐不住了。童仆并没有讲他不在家呀,为何不快快出来相见?是被她自称小弟上门拜访的行动吓慌了吗?她不安地站起身,在屋内踱起步来。她来到虎皮门后的漪窗边,隐约瞥见一个女人的面孔。她约莫二十多岁,清秀的面孔上,有一对深邃的眼睛,颧骨微凸,朱唇薄薄。这一切,都显示出她是个精明干练的女人。  她是谁?陈夫人?她怎么可以站在窗后窥视客人呢?这不有损一个大家闺秀的风范吗?她们四目相遇了,河东君出于礼貌,向她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那女人笑着连忙转出虎皮门,向河东君施礼说:“让公子久等了!请坐!”未等河东君还礼,她又说,“听口音,柳公子不像本地人氏。”  河东君还过礼,如实回答了。又礼貌地问:“怎地不见卧子先生?”  “真是不巧呀,柳公子!拙夫刚刚出门会友去了。”  果然是陈夫人!河东君的心脏仿佛被什么钝器击了一记,隐隐作痛。出于礼貌,她站起来说:“原来是嫂夫人,失敬了!请受愚弟一礼。”  陈夫人张氏立即拦住说:“不敢当!不敢当!我想柳公子找拙夫许是有什么不方便之处?相公虽不在家,尽可对我说。”  “小弟初来贵邑,卧子兄多方予以照应,小弟感激之至,专程上府拜谢。”  “知道了。既然公子与拙夫是朋友,就请别客气。”张氏说着就从袖笼内掏出一包碎银,递到河东君面前,“出外靠朋友呀!”  河东君的脸色刷地阴沉下来。她没有想到,陈兄的夫人竟把她视做上门乞讨的叫花子!她推开了递到面前的红纸包,向张氏拱拱手说:“多谢了。在下冒昧造访,多有得罪。不过,我绝非为乞讨而来!告辞!”说着,快步走出了客厅,唤上阿娟,头也不回地走了。  事出有因。原来子龙、待问那日从白龙潭访她回去后,曾在这客厅里与文友谈及为河东君洗尘一事。儒生们大感兴趣,希望能早日见到这个才华横溢的怪美人。谈话被张氏听到了,顿生妒意。早就跟门上打过招呼,若有个姓柳的来访,得先通报于她。  张氏在花窗外注视有顷,越看越觉得来客是个女子,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她立刻决定要想法不让她见子龙。正好子龙在后堂午睡。她灵机一动,就走进了客厅。她想要会会她,看看她到底是何种怪物!她还要亲自把她赶走,让她永远也不敢再踏进陈府这个门槛。当她一走进客厅,又找到了来客确系女子的新证据。她的耳垂上有洞眼,说明她不仅穿过耳,也坠过耳环;她的脸比桃花还要鲜艳,世间哪有这样的甜美男子呢?分明是个乔装的假男人!这种目无礼法、伤风败俗的女人,她可从未见过!这样的狐媚子,谁个男人见了能不动心呢?她气恨她的胆量,妒忌她的容颜,用羞辱的办法气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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