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讲!蝴蝶这种虫不经抱的。” “胡蝶是个婆娘名字,演电影的,脸上有大酒窝出名。张学良是个大少爷,日本人炸死他爹,为了报仇,带部队进关归顺蒋介石,还拜了把兄弟。自己下决心戒了鸦片烟。他晓得打是打不赢日本人,跟蒋介石和其他人一起,或者还有点希望。这有点卧薪尝胆的意思。” “冯玉祥算是深明大义交出军队,张学良为父报仇也交出军队。广西的李宗仁、白崇禧,广东的陈济棠,山西的阎锡山……这一帮子人都要称第一,肯把刀把子交送你?这就难了。大家不齐心捏成一股劲,日本狗日的才高兴咧!” “蒋介石未必不想抗日,其实眼前根本做不到。他提出的‘安内攘外’主张就是这个道理。他背了一口大冤锅子。” “‘安内攘外’这口号其实是对付江西共产党的。他最怕的就是江西那边的红军。日本人哪里这么蠢?等你‘安内’完了才打你?” 文昌阁学堂出门右手边石莲阁下来泥巴墙上,学堂先生已经用石灰水写了美术大字: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还我河山!” “勿忘九一八!” 一口气写到岩脑坡木头寨子口。 序子和几个同学看了都挺起胸脯。一边下坡一边讲话。 “你们讲,日本人是哪样样子?”唐运隆问。 “听到讲,个个长得矮,嘴巴上晋着仁丹胡子。”田应生说。 “‘仁丹’就是日本人做的。”王本立说。 “他妈个……‘仁丹’卖得这么远?讲不定还是种麻药,揉我们中国人的!”赵家文说,“想办法告诉正街上的店老板,叫他们不要卖了。” “你去讲!你去讲!看那些店老板不铲你耳巴子!”王本立说。 “咦?游行那天我亲眼见到正街上那些店老板跟我们喊口号!”赵家文说。 “喊归喊,卖归卖,不信你去试试!”王本立说。 “我屋来了好多‘九一八’的报纸和画报。”张序子说,“好多相片,沈阳城垮了房子,还有日本兵开炮。有种日本人不晋仁丹胡子,晋的是一种圆胡子。” “我们田三胡子晋的是仁丹胡子。” “他是日本留学回来的。” “那田星六老头子也是日本留学回来,做哪样晋的是长胡子?我们高素儒先生也是日本留学回来,一根胡子都不晋……” “人和人都不一样的。我想,我长大是决心不留胡子的!”赵家文说。 这样一边走一边掮,到哪家门口哪个进屋。最后剩下序子一个人快要走近辛家大门口了,你猜他看到哪个? 两个面生男人旁边站着岩弄,岩弄旁边挨着“达格乌”。 序子连跑带滚地叫着岩弄!叫“达格乌”!走到面前。 岩弄和“达格乌”站在门口脸朝着里头,像个假人。一动不动,理也不理。 序子来不及想到出了什么事。赶忙冲进屋里。 王伯在找东西,抓一样东西扔一样,转来转去。两只眼睛瞪得很大,鼻孔出气。 “伯呀!伯呀!岩弄来了,岩弄来了!” 王伯没听,王伯直顾找东西,王伯在发抖,头发都散了…… “伯呀!你做哪样?伯呀!”序子也发起抖来。王伯像是“朝”了! 王伯直着眼,连自己的狗狗都不认了。 “伯呀!我怕!” 王伯要找的东西没找到,索性什么东西都不找了。奔出屋快步迈出迎薰路朝北门就走。岩弄、“达格乌”和两个不认识的乡里人紧步跟在后头。 序子也冲出门去,大声叫着: “伯呀!伯呀!做哪样你不讲话?你等我!伯呀!哪样事呀?伯呀!我不敢了,我以后总总不敢了!我以后乖了!伯呀……” 序子背着书包追,追出北门,眼看王伯带着那几个人下了坎子和“达格乌”远远地已经过了跳岩。 走远了……追不上了。 序子趴在地上哭了好久,累了,还趴着,他不晓得出了什么事。这番突如其来的恐怖落脚点在哪里? “啊呀!这不是张校长家的伢崽吗?怎么趴在这里?怕不是发了症候吧?嗳!”一个回家的洗衣婆娘指着看闹热的人,“你们哪个赶紧抱他回女学堂吧!他妈在那里。快一点,怕是病得厉害了!” 序子弓着身子,两手紧得像双鹰爪子,抓住被褥,脑壳埋在被褥里。他不是病,要说是病,那就没有药医了。 “狗狗呀!你晓得王伯出了大事。她的好朋友、那个苗男人隆庆,前天让几只豹子吃了,只剩下半边脑壳……”妈晚上告诉序子。序子搬回来住了。 好长好长久的日子,序子听到有人提起王伯,总有几分钟的凝神。直到二十多年后再见到王伯……这是后话。 从此,序子多了一些动作。喜欢坐在城垛子看河,看天上的云。躲在小校场边角看远远那一片单调的平地,溪涧边水中漂摇的柔草。 毕竟妈是妈,王伯是王伯,不一样的。 “王伯啊!王伯。你在哪里?你伤心完了吗?我天天想你,你晓得吗?……” “你参悟了这些,已经达到智慧的顶点,无需再往深处探索了……”(弥尔顿《失乐园》中译217页) “九一八”这个东西,在朱雀老百姓心里烙下的印子是很透很深的。它点燃了一个民族真正的觉醒,似乎找到了蒙昧的出路,而又怀揣着不尽的惶恐。还真有点“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意思,不知如何是好。真诚夹着恐惧,焦虑可没有绝望,有力气不晓得往哪里放,有热情不知烧哪口锅子。 山上老头子的意思不明确,像只慢慢在苍苔上游徙的带壳蜗牛。脑门顶四根触角一下这边、一下那边地探索,一下又收缩回去。他有他的难处。他离不开赖以为生的背上这个重壳,没有壳的蜗牛是不成其为蜗牛的。要是像只鼻泥虫(蚰蜒)那就完了。 有如下棋。不是蒋介石、何健将他的军,是日本的隔山炮让他不便动弹。看样子不牺牲个把棋子,老帅不动动位置是不行了。 这局面,对三十多年安保湘西平安桃花源局面出尽力气的老王,从一个小历史角度来看,是令人伤怀的。 太阳还没有从八角楼那边上来,满河雾,北门河两岸只听见洗衣婆娘们的“芒槌”声。跳岩来回人影,挑马草跟着挑萝卜青菜的,卖叶子粑粑和豆腐干担子一串串在跳岩上走。城墙内靠老菜场那头涌出的市声让打算进城的人着急,心里认定的那个摊位怕是已经让人占了。 这时,太阳透出个头,惊起观景山森林里上千只喜鹊和老鸦,一边叫一边在天上打团团。虹桥上挂着五颜六色的衣服裤子像大城市欢迎蒋介石驾到挂彩旗一样,给升起的太阳照得尽是光芒。 北门河这时看得清人脸颊跟动作了。洗衣服的婆娘一边笑一边洗衣,甚至有时还打一场大架,让水打湿了薄衣裤,几几乎看到了肉。 偏心好事的年青男人们有时大清早到北门外河边就是专门来看肉的。 田三爷每天这时准点督导着他十二匹白马目标营出发慢慢沿北门城墙出城门洞到跳岩上游的浅河滩上。这已经是多年的规矩。除了落雨,除了三爷去外头有事,这景致哪个喜欢哪个都看得到的。外头来的客人也让人带着来看。 看田三爷那个派头,从第十二匹马屁股上落叶似的飘下来,吹吹棒上的烟灰动都不动。他没有故意做给人看,只是多年习成的潇洒。本地人介绍给客人听的时候,连这份劲头也会顺带讲一讲的。 他个子小,皮肤酱黑,不留胡子,头发清幽,你觉得他长得秀气,只是一转身就让你记不起他的常人样子来。你更绝对想不到他会是沅水直到洞庭湖几百里的龙头大哥。 十几年来白马当然有过老病耗损。他不喜欢让人看到减员,他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些补充。 他耐烦地顺序用马扒子为它们刷毛、浇水,梳鬃毛和尾巴;拿鬃毛刷给它们刷牙。轻轻地夸奖或责备它们。马也会笑,有时候一起放声大笑。 这一天不好了。 民国二十年十月还不到双十节的十月四号,城墙上两个提马枪的便衣朝他各开了六枪,他中了七枪。马群惊散了。 他弯下了腰,然后慢慢站起来,上了岸,顿了顿湿脚,慢慢朝北门城门洞走。上了坎子,进城门洞,右拐,走北门城墙根,入标营,回到家里,进堂屋,血还没有流完。 他告诉守屋的那个杨石宝老婆娘,欠哪笔钱要还人,哪笔账要收。报送滕甲鋐老人家;报送龙飞,他晓得是哪个“做”的事;报得胜营柳鉴,他也晓得这个那个。 一口气讲完话,不哼哼,笑了一笑,死了。 身边的人都赶了来。十三四个,手上没捏枪,左边衣服底下都翘着带红胡子的东西。 没见人哭,也没听见人骂。坐在一起嗡咙了十几分钟,卸下门板,垫了铺盖,安顿好田三,留下三四个人。其余的都匆忙飞了。 接着来的是甲鋐老人,后头跟着幼麟和学堂几个先生,讨论安排诸般后事手脚。 山上老王晓得消息,马上派出特务营四方追捕嫌疑凶手;萧县长也带来警察局的干探来检验遗体收集罪证。 老王送来一副楠木棺材。 在金家园过去一点坡上看好块地,请星六先生大书“凤凰田琴轩义士之墓”九个大字,埋了。 外地来了两三百位不明来历的送葬朋友,大家只默会点头。墓地敬香烧纸磕头行礼之后,都各自散了,没见在朱雀留宿。 北门河岸那十二枪,在场那么多人是亲耳听到的。看见吗?有人看见,大多人没看见。也有其实没看见故意说看见的。看见的人呢?大多又说没看清。那可能是真话,枪一响,吓得半死,哪顾得上看! 甲鋐先生把杨石宝那位老太太带回岩脑坡,讲了半夜话,交待完田三拜托的事,第二天就不见了。甲鋐先生说:“不要找!这里她住不惯,外地讨饭去了!” 龙飞赶回来,上金家园坡上烧完香,就马上到岩脑坡甲鋐先生家里,关起门来谈了两个时辰。出门的时候说军务紧张,明天赶回汉口。 田三爷的马找了好多天才找齐,送到总兵营龙飞老家,那边有人照料。房子是典的,没剩烦事。 凶手没抓到。朱雀能人办事,哪能这么轻易让人嗅到气味?能人对能人,有段时间忙了。 柳鉴来过没有?赶场的人遇到过他,说这时候正是赶山季候,他忙得不得开交,带着人满山跑,也有人讲在朱雀笔架山遇见过他,见鬼!得胜营赶山赶到朱雀城边上来了! 文星街新屋架子很有个样子了,只差“上梁”。上完梁,剩下的工程是可以卡着手指头算的。 爷爷忽然从芷江回来,是得信回来“上梁”的。 他没有地方住。女学堂不便安排,萧县长县衙门花厅客房空着接他去他又不去,叫人在考棚后厢房搭个铺睡下了。 众熟人亲戚晓得他回来“上梁”,便送来好多贺礼。细心体己的除了糖果点心之外,还抬来一坛坛好酒,都堆在女学堂空屋里。还有芏—— 这羊是羊娘,羊娘也长了一大撮胡子,两只尖尖长角。序子明正言顺地做着苏武牧羊差事。学堂有好多草地,背后小门过去就是文庙,也到处长的是草。他耐烦地牵着羊娘吃草,一边跟它说话。它眼睛是黄的,眼仁黑虽黑,却是一条横杠,猫儿是直杠。鸡啦!岩鹰啦!狗啦!猪啦!眼珠子都是圆的,跟人一样。 序子心里越想越难过: “羊呀羊!过几天盖好房子吃酒就要杀你了。你哪样都不懂;和鸭子跟鸡一样,抓住它颈根的时候还以为人在跟它开玩笑。要是由得我做主,要是我是大人,就不准人杀你。我带着你远远逃到山上去,躲到树林里去。我做不到,我不认得路,山上还有豺狼虎豹,我胆子不是很大。你要晓得你是羊,除了吃草哪样都不懂。你还以为可以天天那样子安安稳稳吃草。你不晓得死是哪样,岩弄告诉过我,死比一百、一万个痛还痛,我救不了你,我有爸爸妈妈管住我。他们大人都坏。你看你还吃草,听不懂我的话,你好命苦。唔!听得懂也没有用……”序子牵住绳子,流眼泪……就他们两个空荡荡地站在长满绿草的文庙杏子树底下。 这些日子事情真多,烧屋,“九一八”,王伯走了,隆庆死了,田三伯让人打了十二枪,过几天人还要杀这只羊娘…… 序子对这些事都是明白的,往下讲就不会了。 王伯以前讲过:现在不懂的事长大了就会懂,只要紧紧地记住。上学之前,爸爸对序子讲:“今天星期六,中午放学不要到处逛了,早点回家,爷爷在考棚等你。” 序子问:“等我做哪样?” “爷爷等你还不好?”爸爸说,“喜欢你才等你,你几时见过爷爷等人的?” “嗯!做哪样他一个人住在考棚?让婆一个人住在女学堂?”序子问。 “老人家想一个人清静,女学堂吵。”爸爸说,“等上了梁,盖好房子,他就回芷江了。” “那么老了,做哪样还去芷江不回家?” “他喜欢在外头做事。”爸爸说,“你早点回来,我等你一起去见爷爷。” “嗯!”序子背着书包走了。 序子一个人走在街上,他想他和爷爷好生疏。一个老头子住在一间空房子,也不找人,人也不找他。跟哪个讲话呢?跟自己讲话;跟自己到底讲不讲话?不讲话的时候想什么?做哪样四满满跟爸爸都怕他?大家也都怕他?又喝酒,又抽烟,一个人……满脸皱……有的老头子很和气,爱跟人絮毛,很快活,像聂姑公、刘爷爷、滕爷爷……讲是那么讲,爷爷长得也不像个土匪,也不像个秀才,也不像个财主爷,也不像个当官大老爷,也不像个侠客……他有好多好多妹,他的妹全是老娘子,一个年青好看点的妹都没有。他的嫁娘就是婆,婆也是老娘子。讨嫁娘做哪样专讨老娘子呢? 对!天底下老娘子总要有人讨;老头子不讨老娘子,剩这么多老娘子哪个要? 婆也是话少,婆话少虽少不恶嘛!又恶又话少就显得阴肚子,阴肚子的人自然是让人怕了;阴肚子里头的恶,人家看不见,看不见就越想越怕,像有钱的财主装穷让人看不透…… 爷爷七十多做哪样还不死呢?怕是跟抽雪茄烟喝酒有关系。这两样东西都是杀微生菌的。要不然,熏蚊子点烟包,消毒用酒精就白做了。看那个样子,一点死的打算都没有。也不咳嗽吐痰,走路挺着胸脯一步是一步。训人的那恶嗓子像打闷雷…… 爷爷你在考棚等我做哪样呢?矮子老二表哥在那里照拂他嘛!我又不会点打气炉子煮汤下面,又不会切烧腊肉、倒酒,又不会陪你讲酒话,醉在地上我又没有劲扶你上床。 我不怕你!我怕你做哪样?你骂我,我就骂你!我有哪样事情让你骂的?你骂我,我也会走,听都不听!我牵婆来陪你!你骂婆好了——你没骂过婆,咦?怎么从来没听见你骂婆?唔!你骂我,我就牵婆来。 我过我的日子,你过你的日子,我没有空想你。人家问我有没有爷爷,我当然讲有。你在北京,又在芷江,你有口外国大黄牛皮箱,还有牛肚子大的外国大牛皮提袋,上头有好多亮晶晶的铜锁铜钉铜泡泡,换了别个就很牛皮,我一点也牛皮不起来;大家不认得你,你像外头人,没人相信你是我爷爷。 我也不懂,一个人乖乖地做爷爷不好吗?偏生地让人怕。大家怕你,你有哪样好?要是个个爷爷都像你,天就坍了!对了,你可以上东三省骂日本人,去收复失地,去打九一八!让日本人怕你。 你回来,害我一学期的大楷字三天写完,累得我想呕。爸爸以为你傻,我要是你,我就会看穿他耍的把戏,你又不是小孩子那么容易上当,他在拿我的辛苦讨你喜欢……你喜欢吗?你根本就没翻过我写的大字…… 爷爷这一类不笑的老头子,是不是一生下来就不会笑?还是以后哪个时候,遇到哪样事情才开始不笑的?一个人不笑,一定不喜欢别个人笑,多没有意思!要是“太”还在,我就会问“太”,你儿子——我爷爷,小时候笑过没有?我还会笑她,你怎么会生出这么个没有意思的儿子? 笑是天生的,不用学的。是不是没有人的时候你躲起来一个人笑? 我长大就会晓得爷爷这样的人世界上到底还剩多少? 爷爷一起床就抽四川省金堂雪茄烟,就喝高粱烧、包谷烧,完全用不着读书写字。搞这两样东西是他每天的功课,算是最勤学了。哼!你就这样子勤学罢!…… 序子一路想到岩脑坡洞庭坎子,上坎子的地方碰到王本立。他和王本立算不得好。王本立其实也没有哪样对不住人的地方,他糯,脑壳长得像慈姑,上大下尖,《小朋友》杂志上登了一段滑稽谣:“丁字不带钩,两边挂绣球,三天不吃饭,变个猴子头。”同班人改成“……变个王本立”,照样子看,很像;王本立就不高兴,打又打不赢人家,低着脑壳难过。难过的样子更难看,就更引人欺侮。样子长得不好做哪样就要欺侮他?尤其是那个姓高的高友京“蛇螺壳”,蛇螺壳是一种病,满身的皮像鳞甲,还有一点腥臭,他时时刻刻不管上课下课用手抠痒,抠出好多干皮皮粉粉,地上、课桌上,哪里都掉得是。在班上,他岁数大一点,没有人敢挨他、惹他、碰他,怕传染。他居然动手动脚欺侮王本立。 序子打过他两回,用脚钩倒再踢,不想沾他的皮。他说他不敢了;不敢就好。以后真的不敢了。旁边看闹热的同学也不再欺侮王本立。 王本立问序子:“今天小考常识二十七课,先生讲的那些东西,你懂吗?” 序子说:“不懂,一点也不懂,都是些大人的事情——地方自治。民权和自治,国民行使四种政权,须先有自治能力,所以孙中山先生的建国大纲,很注重地方自治。建国大纲规定县为自治的单位,训政时期,政府当派员到各县,协助……” “你不懂又背得出?”王本立奇怪。 “不懂,背起来才容易。”序子说。 拐弯上文昌阁有一个做鸡蛋糕的摊子,带把手的铁锅子上有十二个圆盒盒,把糖面浆倒进盒子里头,盖上带把手的盒盖,底子有文火慢慢就将鸡蛋糕烤熟了。热热的,金黄的鸡蛋糕亮在眼前,用一根铁签子挑出来摆在盘子上等人买。其实,半个鸡蛋也没有,只是加一点红糖和碱水。 摊子老板名叫“现星”,四十多五十岁的人,同学直接叫他名字也不发气。讲真话,他这种鸡蛋糕并不特别好吃,只觉得他做得好玩,地方选得好,经过的学生都闻得到热腾腾的喷香味,荷包里的铜元忍不住要蹦出来。尤其开明的是他允许赊账,地点又卡得死,说几时还钱就几时还钱,除非你不上学。 序子买两个,自己咬一个,王本立跟着咬一个。王本立家里穷,这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所以,现星不会做梦想王本立买他的鸡蛋糕,更谈不上赊账。 陈文章家里有钱,好东西吃得多,值不得吃这种鸡蛋糕;戴老毛家里更有钱,背后跟一拨人,鸡蛋糕一盘一盘叫,“赏”给大家吃…… 走到石莲阁门口上课铃就响了。刚放下书包,胃老头子就进了教室,一句不响,转身在黑板上写四个字: 捕蛇者说: “今天讲抓蛇的事——” “柳宗元。晓得柳宗元吗?不知柳宗元不堪为文也……柳宗元是唐朝最聪明的人,会写文章,会做诗,会当官,四十七岁就死了。写了好多好文章,好诗,可惜!可惜!我都六十多了,就写不出一篇一首好文章、好诗,你们晓得是哪样原故吗?” 大家说:“晓得!” “说说看!”胃先生说。 “你没有用!”大家齐声叫起来。 胃先生哈哈大笑,笑得腰杆弯到讲台背后去了,“对!对!我没有用,所以吵!今天只能到小学当你们的先生,帮你们讲讲柳宗元的文章如何之好法——”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 “我读一句,你们跟我读一句,——我咳嗽不要跟。读完了我再讲……‘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一触草木尽死’这句话,嗯!怕靠不住!毒到触草木都死了,它靠哪样过日子?‘以啮人,无御之者’,这还说得过去……” 学生慢慢摸到胃先生讲课的路数,对文章和他本人越贴越近,顺着他的意思去想,连调皮的滕代浩、刘兆雄都摇头摆尾像似读出点味道来了。 常识课,曾先生讲他的,学生们想学生的,也不见有什么考试;序子的心思一直飘摇在考棚里头坐着等他的爷爷身边。滕先生的体育课不用费神,跟着跑跟着跳就是。 行了,下课了,放学了。 序子文昌阁回来,脑壳里的门全关了,不听不看,一味只往女学堂走。 又说爸爸不等他,先到考棚去了。进到考棚爷爷房里,只见两个人都不说话。爷爷坐着,爸爸站着。序子连忙跟爸爸站成一排,好像两个讨饭的。 倪家矮子二表哥进进出出端小菜和酒壶酒杯。 “嗯——”爷爷出了一点声。 “你嗯哪样?爷爷。”序子问。 “你可以走了!”爷爷说,“伢崽今夜跟我胭!” “喔!那我走了!爹。”爸爸转身对序子说,“书包我帮你带回去!” 序子眼看爸爸提着书包出门。 “过来吃饭!”爷爷叫序子。序子学得乖,要帮爷爷倒酒。爷爷用手挡住酒杯,“今夜间不喝酒,我要带你去城隍庙看戏。” “城隍庙没有人唱戏的。”序子说。 “有。” “有?怎么我没昕到?” “有就有,快吃饭!” 吃了一阵子,爷爷歪过头看序子: “你喝汤、吃饭没有声音。” “嗯!” “我问你!”爷爷说,“你就回答。” “猪吃饭才有声音。”序子说,“还有咧!寝不言,食不语……”序子低头吃得很认真。 爷爷看着序子,夹了一块牛肉巴子放在序子饭上。 “多谢!”序子轻轻说了一声。 “有人教你的罢?” “嗯!爸和妈讲过,小地方也要注意。” 爷爷走在前面,矮子二表哥牵着序子跟在后头。过北门口,右转登瀛街,出道门口,左转正街…… 一路上爷爷挺着胸脯,两只小眼睛忽眨忽眨地朝前看,短白头发像刷把头。有人认得的向他问好,他也左边点下头、右边点下头。他不拿拐棍而捏金堂烟,抽一口走五步,又抽一口走八步……到了,右拐弯进城隍庙。 果然城隍庙门口好多人。矮子二表哥向看门的交了两个大人的“戏钱”,穿过二十步窄衙子就到了戏场。 城隍菩萨大殿坐东朝西,戏台坐西朝东。戏台很高,做哪样盖这么高的戏台?古时候也有古时候的蠢! 广场上搭了一层比一层高的木架子看台,面前留条长板板放茶杯,三个人幸好坐第一排。不少调皮的伢崽在看台底下钻来钻去,还有“唰、唰”屙尿的。 有人忙着沏茶续水送热手巾。爷爷关照序子不要用他们的热手巾,免得传染沙眼,序子说晓得。 卖“椒盐唐山”的,卖花生的,卖葵花子的,顶着簸箕来回呼叫。不管你唱不唱戏,他叫他的。序子很早就认为是个事情。 爷爷在喝茶。他没有讲这里的茶叶不好,家里的好,一口一口喝。今夜间他会一直喝到底,喝到没有茶叶味散戏才罢休。 粉牌上的戏目是全本《白蛇传》,辰河高腔。 爷爷问序子晓不晓得《白蛇传》,序子说晓得。 戏台上点燃两盏打气灯,亮堂、亮堂!像白天一样。矮子二表哥长得肥,跟爷爷办事累倒不累,就是烦,一天到晚烦也累。戏还没有开锣,他眼皮搭搭地准备入睡。原先他好好地坐着,然后两只手扶在放茶杯的板板上,然后脑壳顺着手背贴上去了,然后他想到爷爷在斜眼睛盯着他,他晓得爷爷眼睛尖,他慢慢直起身,两手硬撑着,脑壳歪到右边不让爷爷看到他耷拉的眼皮,他希望这样能维持到散场。不可能,爷爷时不时看他一眼,像一支拉满弓的箭引而不发,对着他背脊。爷爷不说话,他也不动,他等着挨箭。 “你讲你晓得《白蛇传》,你怎么晓得的?”爷爷问。 “我看湘戏,也看汉戏。”序子说。 “讲讲看!” “哪!哪!有一只白蛇啰!带一只青蛇做丫头,变了人,到杭州走玩,碰到个药铺徒弟许仙,喜欢许仙,就嫁送许仙了。金山寺有个和尚叫法海,爱管闲事,有准蛇嫁送人,白蛇有听话,就和法海斗法,斗不赢法海,让法海飞起一个钵子扣住白蛇,埋在雷峰塔底下。后来白蛇的儿子长大了来祭塔。戏好长,许仙原先不晓得讨来嫁娘是条蛇,吓病了,白蛇和青蛇还去盗仙草医许仙,又水漫金山寺。看起来好造孽,那个法海和尚讨人嫌。今天早上胃先生还教我们柳宗元的《捕蛇者说》,那是条毒蛇,‘黑质而白章’跟许仙的嫁娘和丫头不一样……” “你讲得清楚,我听得明明白白。”爷爷说。 “明白就好!不明白等下你看完戏我再讲。”序子开始注意爷爷很可能是个好人,和他不熟就以为他是个恶人。 “爷爷!你去过杭州吗?风景是不是真的好?有朱雀好吗?有好多男男女女走来走去吧!嗯!讲不定有三两个动物变的人夹在里头。”序子对这事很迟疑。 爷爷说:“不会的!这是文人写出来的‘古’,让人消遣开心,不能当真!杭州我好多年去过,很繁华,房屋清洁讲究,人也清秀漂亮,文雅,读书的也多。不过住在那里要花很多钱,没有钱的人到那里心慌,看不进风景……” 说到这里,台上在“校”唢呐。唢呐是一定要事先校准的,不然套不上调。 打闹台了。序子告诉爷爷: “你不要相信打完闹台就唱戏。不会的。打完第一盘闹台之后,锣鼓班子的人就停下来喝茶,吐口水,咳嗽,擤鼻泥,抽烟……所有的那些讨厌的名堂一下子都要在台上搞完。还装着没事的样子,好像刚才那一盘闹台是别人打的。” “喔!喔!”爷爷喜欢序子的开导。 “爷爷!你做哪样不转来过日子?你看你都老卡老卡了,你该歇一歇了,你别走了吧!你看你一个人在外头孤零零子。转朱雀来,找你的老朋友、老同学走玩,跟他们一起吃酒、吃烟。我有空就陪你讲话,给你讲戏,我想到你一个人在外头好累!我是今天才想到的,我不晓得做哪样今天才想你的事情……” 爷爷听序子讲话,紧紧把住序子肩膀,一动不动…… 正式开锣了。白蛇青蛇出场,许仙出场,断桥相会,盗仙草,白蛇生伢崽,水漫金山寺,虾兵蟹将,咦?咦?怎么搞的?法海祭起的金钵子不灵了,怎么不灵了?法海让白蛇青蛇绑起来了!哈!勾住脑壳顶上的辫子悬空吊起来了。哈哈!白蛇、青蛇领着虾兵蟹将轮流抽法海鞭子,抽得法海悬在半空团团转,叫疼,求饶。白蛇、青蛇领着一帮人马,用法海的金钵子把法海罩在雷峰塔底下。这就对了,这就太好了……我们朱雀的白娘娘就是雄,是罢?矮大,你光顾到睏,可惜了!……虾兵蟹将一齐把法海吊起来—— 法海说:“不要!不要!” 虾兵蟹将说:“还是‘要’好!还是‘要’好!” 法海说:“这样子我不舒服!受不了!……” 虾兵蟹将说:“受不了好!不舒服好!你舒服,我们就不舒服了!” 虾兵蟹将呵法海的痒,法海手舞脚蹬不得脱福,一边大笑,一边大哭,求饶。 散场了。矮子老二表哥打着马灯走在前头,爷爷拉着序子跟在后头。爷爷问序子读哪样书,序子说: “分两种。课内书,课外书。课内书是学堂里头的,课外书是学堂外头的。” “学堂外头的你读过哪些书?”爷爷问。 “哈!那就多哕!《红楼梦》呀!《三国演义》呀!《东周列国志》呀!《封神榜》呀!《隋唐演义》呀!《西游记》呀!《镜花缘》呀!——”序子说。 “哪浪来这么多书?” “借啊!田景友屋里,萧丹屋里,滕兴杰屋里,陈开远屋里,陈文章屋里,唐运隆屋里,赵家文屋里……” “你都看懂了?” “哎呀!就是嘛!有不懂的文言文就跳过去,不要紧的。不是懂不懂,是喜不喜欢。《红楼梦》我最、最、最不喜欢,妹崽家住了一屋,说一些小事情,啰嗦,肉麻;《三国演义》呢!人多,不认得,麻烦;《封神榜》有用处,以后方便认识庙里的菩萨;《西游记》看来看去差不多,讲起来危险,其实回回放心,真要是唐三藏半路让妖怪吃了,《西游记》就没有了;《镜花缘》无聊,信口乱吹;《水浒传》最好!有讲头。一遍两遍三遍看,放暑假、和同学爬山泅水的时候,就摆水浒……” “《儒林外史》呢?” “我原先认‘白眼字’,以为是《糯林外史》。看到王冕放牛以后就不看了。” “那还有哪样别的书?《聊斋》、《阅微草堂笔记》。” “我晓得是讲鬼的文言文,光讲鬼,我自家也会,不喜欢!” “你胆子有好大?” “不算大。” “怕鬼吗?” “怕鬼做哪样?我看好几回斫脑壳都不怕,会怕鬼?” “唔!我晓得了,你是个角色!” “嗯!” “还有哪样?” “《老残游记》啰!《儿女英雄传》啰!《今古奇观》啰!《三侠五义》、《七侠五义》啰,《济公传》、《包公案》、《施公案》啰,《平山冷燕》啰,《二度梅》啰,《天雨花》啰,《再生缘》啰。书柜子里头有一本薄薄的书叫做《大义觉迷录》,我正要翻,爸一把抢过去不准看。有一天我偷偷子翻了一下,也看不懂讲的是哪样?……爸给我买过书,《增广智囊补》,《野叟曝言》,看不懂,没有用。我看过好多这样子的废书,像路上捡到块假光洋……” “喂!要是路上捡到块真光洋,你怎么打算?” “放到荷包里啰!” “不还啦?” “哪晓得是哪个打落的?我一嚷,大家都会过来抢。你不晓得,街上现在好多坏人。” “那怎么办?” “交送爸爸,让他去认真找人。” “这办法我看不错……”爷爷说。 “你好久没回朱雀了,你不晓得,有好多拐子佬、拍花的,出门都要小心……” 回到考棚,二更打过。爷爷自己点燃美孚灯,叫矮子老二表哥回下房睡觉。抽屉里取出一大包带壳炒花生,叫序子坐对面椅子上陪他喝酒,吃花生。 倒了满满一杯酒,抿了一口,叫序子: “你剥花生吃,壶里有茶,你自己倒。”又抿了一口。 “爷爷,你在北京做哪样事情?”序子问。 “帮熊希龄爷爷管事情。你晓得熊爷爷吗?他小时住的屋也在文星街,以前做过中国的总理,你晓不晓得总理?” 序子马上回答:“晓得!晓得!孙中山先生也做过总理。” “我在北京香山那个地方,帮他盖香山慈幼院,香山慈幼院专门收没爹没妈的小孩子,给他们读书,给他们吃饭,照拂他们睡觉,帮他们长大成人……” “……那就是讲,白娘娘要是真让法海镇在雷峰塔底下,她生的伢崽香山慈幼院也会收养哕?——我时常想到那个没有妈的伢崽!” “那是用不着多想的。人编的‘古’,想多了也没有用……” “我不当真,我想着好玩。有时候看我爸爸的样子,我就盘算许仙不够资格当我爸爸,他不会画画,又不懂音乐,算足了他也只会抓草药,那么没有出息,对不住白娘娘……” 序子讲到这里,爷爷停住酒杯——序子接着说: “你想嘛!你嫁娘是条蛇,这有哪样好怕的?蛇就蛇吧!就吓成那副样子?我爸要是讨条蛇做嫁娘,他一定不怕,也不会麻烦白娘娘去盗仙草了,还会高兴得了不得。他胆子大,又喜欢新鲜事。” “我也喜欢我妈是条蛇。要是我妈是条蛇,我就有好多事情做了;她也会有好多本事教送我,还会带一些怪东西让我吃,一齐打法海。所以,我有时候半夜醒过来的时候,就会坐起来看看睡在那一头的妈是不是一条白蛇精。老实讲,我真希望我妈是条白蛇精——”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呵呵哈哈!哈哈喉喉喉哈哈!嘻嘻嘻哈哈嘻嘻呵呵哈——哈——哈!唉呀!唉呀!哈哈喉喉呵呵嘻嘻!……”爷爷听序子这么一说,笑得停不下来,杯子的酒差不多打翻了。接着再笑—— “……” “……” 矮子老二表哥听到怪声,不晓得出了哪样事情,怕得要死,披着衣服冲进房来。 爷爷还在笑—— “……” “……” “爷爷!爷爷!你笑哪样?”序子感觉气氛反常,爷爷笑成那个样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矮子老二表哥跟爷爷好多年,从没见爷爷笑过,更没听过爷爷发那么大的嗓子。 爷爷还在笑,酒也不喝了,还低着脑壳“咕咕咕咕”。 序子也有点害怕,像是不小心打开关着妖怪的瓶子盖盖…… 爷爷自己睡了,序子睡在爷爷脚底下…… 第二天大清早,矮子老二把昨夜上的事报告幼麟。幼麟说: “不会吧!……” “真的!真的!……”矮子老二顿着脚,轻轻地喊。 幼麟清早上见爷爷,脸上看不出动静,问序子: “爷爷昨晚笑啦?” “嗯!”序子答。 “怎么笑的?” “我也不晓得。我和他讲白蛇青蛇,他就笑了,笑得很厉害。不信你问他自己去。我也不清楚做哪样笑得这么厉害。”序子未见得完全不清楚。问是问不下去了…… 小孩子不说谎便罢,说起谎来,比革命者还经熬。 论说谎水平,政治家远不如小孩子。政治家缺一双天真的眼睛。 天下没有一个做妈的没上过婴儿啼哭的当。是上帝给的天分,要不然谁来保护他? 孩子互相说谎,可信可不信;因为其中不耗损物质力量。 成年人对孩子真诚,就会得到真诚的报偿…… 没过几天,文星街古椿书屋的新房子就上梁了。 爸爸提早两天按规矩在搁在地上的梁上左右恭敬地写了些字。年、月、日、时辰,某家某人(这个某人是爷爷)立。鸡叫头一遍,爷爷带着一家男人大大小小十几个,那些堂哥、表弟、外甥外孙都晓得有好处,纷纷夹在里头跟到文星街来。其实架势都安排好了,两边李木匠的徒弟帮手都合好了起拉的绳子。香纸蜡烛一点,炮仗一响就齐齐整整地把房子的主梁拉到房顶上,“咣哨”一声搁好。李木匠口里念出好长一道“上梁文”。“二郎喂!二郎喂!”直叫直叫,一边叫一边往梁上头丢糖包子、肉包子。不准捡!等搞完了这盘事才捡。那一帮人有柏茂管着,不敢乱来。李木匠像是很有套板眼的样子,还换了套新衣服。爷爷上前装香奠酒磕头,爸爸、四叔也上前磕头,序子跟着也磕,然后那帮狐群狗党也抢上前磕。爸爸不晓得从哪里变出好多红包分送各个木匠,给李木匠来了个大的,口里倒转还向李木匠说多谢多谢。李木匠咧开那张带胡子的嘴巴双手接过红包,“应该的!应该的!”然后就只见那一帮家伙拥上前去抢地上的包子。李木匠一伙人也上前向爷爷道喜。 搞完这场合,天还没亮,各人收兵回朝。 那群小家伙一路说话一路吃包子。 “回去咽不咽觉?” “明个卵!天都亮了!” “你讲那老狗日的李木匠嘴巴念的哪样经?不是和尚、不是道士!” “听到讲,念的那些名堂古得很!做老木匠的都要懂这些东西!板眼足得很!” “家公和二舅还送红包,还讲‘多谢’。李木匠盖房子赚这么多钱还要献他红包?讨好得不太有章篇!” “你懂个卵!底下还有好多事情冇做完。上瓦啦!钉墙板啦!旋栏杆啦!挖阴沟阳沟啦!送红包是讨他们好,怕他们弄手脚。比方讲,在阴沟里搁的是只翻天乌龟,卡在葫芦眼里,死不死,活不活,烂污东西扒不出去;又比方,在院坝哪里,东、西、南、北角落里埋十几个蛇蛋,看你住新房子闹热去!又比方,在你房脚、墙脚埋几段新鲜竹马鞭,过五年哪里都蹦竹子,拱得你房脚东倒西歪……” “这妈个屁,该去打他一餐!” “这好打得的?你也不想想?讲不定在你堂屋中间地底下埋三两根死人骨头!” “阴毒的在你房子底下埋三颗一、二、三骰子就行,让你屋一辈子倒大霉!他呀!比风水先生还毒!” “这妈个屁,我将来盖新房子,还要多派几个人留神看着才是。” “啊?几时你老爷盖公馆?跟我打个招呼,我好派总统府的木匠……” 大礼堂右手边有七八磴坎子,几棵树,一块坪。再上十来磴坎子有个教室。这教室高,亮,窗子外头看得到好远的地方,街啦!房顶啦!婆娘家晒衣服啦!厌烦听先生讲课就往外看。看到看到迷了神,就会挨先生的“波子脑壳”。所谓“波子脑壳”,即生气先生用左手或右手,曲成类如拳头而实际稍稍伸出少许中指与食指,利用筋骨硬度及速度,猛然敲击学生之或左、或右、或中部前额,使学生产生叫爹叫妈之痛苦反应的一种随意性惩罚行为。轻者疼痛半炷香左右;重者前额受击部分隆起如龙眼或荔枝大小之肿包,回家自己或父母以香灰拌麻油涂于患处,二三日内可得痊愈。此种现象先生视为权利,父母视为当然,哥哥视为活该,自己认倒霉! 先生长得老嫩、美丑,完全跟课堂内容无关。如果先生稍微新鲜一点,那又是另一回事。 就有这么一位刚从上海、汉口回来正式教常识的陈丹先生,长得像三国周瑜:飞扬的眉毛,斜长的丹凤眼,削直的鼻子,白手白脸。看他一眼,就值半堂课。他上了讲台: “今天我不讲常识,讲《江湖奇侠传》。《江湖奇侠传》是一部长我们湖南人志气的宝书,讲的全是我们湖南的侠客。写书的是平江县的向恺然先生,笔名‘平江不肖生’,留学过日本,在部队还是个少将,了不起得很……” 于是由小小年纪喜欢讨饭的柳迟讲起,跟了个师傅叫铜脚道人,一只脚是铜的,走起路来“咣、咣”响。左右肩膀上停着两只神鹰的吕宣良;满身红衣服的红姑;一对没有结婚的少年男女,惯使雌雄剑的欧阳后成和杨宜男。还有笑道人、哭道人,他们的武器就是笑和哭…… 最了不起的部分就是铜脚道人收柳迟做徒弟不用费事练功,自自然然就感应到深奥的功夫。也就是说,不用上小学、中学、大学,用感应的方式可以得到大学文凭。这有点像今天的干部进函授大学,让秘书代表读书一样。 柳迟过渡船,末一个上岸,纵身上岸那一刹那,渡船师傅顺手把柳迟的包袱提走并一篙撑到河心去了。柳迟转身抢救已来不及,只好指手大骂: “做这恶事,让你掉到河里去!” 话刚说完,撑船佬果然掉进河里。 柳迟想: “恶人掉进河里;包袱能回来就好!” 一个浪头把包袱飘到岸上。 这就是铜脚道人感应给徒弟柳迟的本领。 多少年后的今天,人们互相祝福的时候,往往也采用“心想事成”不要本钱的四个字来满足愿望,而铜脚道人早就让柳迟办到了。 可惜后来的革命者没机会遇到铜脚道人,革命道路才弄得如此艰辛曲折。 说到愿望,不免想到广东半个多世纪前流传的一个严肃到家、有关“愿望”哲理的民间故事,叫做“乜×都要!” 农村有两兄弟,父母双亡。哥哥心术不正,弟弟忠厚老实。哥哥娶了媳妇并生下一个男孩,弟弟还是单身一人。 哥哥、嫂嫂嫌弟弟在家吃饭多,带他到荒郊野外,推进一口井里。 不想弟弟跌进的这口井是干的,昏了一阵醒过来听到有人说话,一看原来旁边有三粒会说话的宝珠子。一粒珠子说:说出你的愿望,把我在地上一摔,你的愿望就能实现。 弟弟摔了第一颗珠子说:“我要上去!” 弟弟真的回到地面。 他找了块有山有水的好地方,说出他心里所有最好的愿望,摔出剩下的珠子。于是他什么都有了。奴仆呀!财富呀!马牛羊鸡犬豕都全了,住在一座有围墙宫殿似的房子里头。 哥哥有一天捡牛粪经过这里,远远看到大房子,问看门的侍卫,才晓得主人原来是自己的弟弟,就让侍卫通知弟弟:“哥哥来了!” 哥哥问弟弟,怎么弄得这么有钱? 弟弟讲了自己的经过。 哥哥说:“为了我好,你把我也推到井里去吧!” 大清早,哥哥叫来老婆孩子们在井口边守着,弟弟就把哥哥推到井里去了。 哥哥摔得昏头昏脑,醒来一看,身边果然也有三颗珠子。叫老婆搬架梯子来爬上去,省下一颗珠子。 哥哥带嫂嫂和儿子回到家里,关起门对嫂嫂和儿子说:“来吧,要什么尽管开口!” 嫂嫂从大清早讲到太阳落山还没有讲完,哥哥等得不耐烦了,抓起第一颗珠子摔在地上说:“别噜嗦了,什么鸡巴都要吧!”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全世界所有能想得到的动物,鲸鱼、大象、犀牛、河马、老虎、狮子、马、牛、羊、乌龟、螳螂、蚱蜢、臭虫、跳蚤、蚊子、鸵鸟、鳄鱼、蛇、壁虎,甚至包括各种古代原始恐龙、猛玛……的鸡巴塞满了一屋子,弄得三个人透不过气来。 没有办法,只好摔出第二颗珠子说: “什么鸡巴都不要!” 也是说时迟,那时快,果然一屋子马上变得清清爽爽,从没发生过意外一样。总算松了一口气——一摸!自己的鸡巴也没有了;再赶紧摸摸儿子的,也没有了…… 这怎么得了?幸亏还剩下第三颗珠子。心灰意懒地摔出第三颗珠子—— “唉!把我父子俩的弄回来吧!” 也是说时迟,那时快,果然都回来了。遗憾的是,儿子的长在爸爸身上,爸爸的长在儿子身上。 没有第四颗珠子了,只好将就吧! 愿望这东西不是闹着玩的。信口开河,以为三颗珠子到手,随便就能摔出个美好天堂来。所以—— 愿望的教训,值得注意! 愿望实现,从历史角度论,有时也很恐怖,开不得玩笑! 大家喜欢陈丹先生上课,奇怪为什么以后不再讲《江湖奇侠传》而专讲常识。虽然他的常识课和《江湖奇侠传》一样好。 他嗓子好,清亮又温柔,眼神眯眯的有点甜。他有一头浓浓天生带卷的头发,薄嘴唇。讲久了,头发就分散到眉毛边晃来晃去,怕是擦过油。序子晓得街上瑞泰祥卖一种专擦头发的油。 天气好的日子,序子有一回看到他哥哥陈兰生、他侄儿陈文章和他。陈兰生骑马,他也骑马,陈文章骑小毛驴从文星街经过。大概是到北门外去,陈文章两眼朝前看,骑了小毛驴就认不得同班同学序子了的神气。他们家是有钱人,到底有多少钱这不是随便让人晓得的。 下课的时候,同学们凑上前去问《江湖奇侠传》的事,陈先生也愿讲。更明白了一些前前后后的掌故。长沙著名的老侠客杜心五就是不肖生书里写的肩上停着两只神鹰的吕宣良的前身。看样子,陈先生好像见过杜心五。说有一年,长沙摆大擂台,欢迎全国各路高手前来比赛。第三天跳上擂台的是武当山的“漠漠生”,三十刚出头,把所有台上湖南高手都扫下台去。正在得意向四方拱手的时候,杜心五老先生跳上台来。那时已五十多了。漠漠生廿几回进攻都让杜心五解了,招式快要耍完的时候,只见杜心五一只脚站在台上,有如陀螺旋转摇摆;漠漠生认得这是武门绝招“风摆柳”,不懂事的莽人陷进去,肯定是断手断脚。漠漠生微微笑着松下腰间的英雄袋,规规矩矩折好奉在杜心五脚前,深深地向杜心五作了个揖,说声:“有眼不识泰山!”跳下台扬长而去。 陈先生说:“我家里有《江湖奇侠传》和《侠义英雄传》,哪个爱看就来借嘛!一本一本来,莫弄坏就是!” 序子看了一本又一本,换书的时候,干干净净。陈先生说:“唔!像个读书的样子……”陈先生喜欢他,叫他跟着到家里去。 陈先生的家也在白羊岭,就是同班同学陈文章的家。上坎子进大门一个大院坝,东墙爬着一棵脚杆粗的木香,直到房顶周围。要是春天,怕不有几千几万朵花。院坝几十盆花木和一口门板大的岩头金鱼缸。 左边是大畅门。门檐底下一排鸽子屋。好多白的、灰的、蓝的、花的、凤头的鸽子咕咕叫着,也飞到地上啄东西。 进了畅门两边都是房,又是院坝,栽了两棵大茶花,又是房。陈先生的房在楼上,雕花梯子和栏杆。进了房都是书架子,旧书和新书。 “多吧?”陈先生得意地坐在一把有靠背的椅子里,懒洋洋地抽纸烟,晃着捏纸烟的手指说:“你可以上梯子看。” 序子有点怕,他跟那些书眼生。 “听人讲你看过好多书?” “我屋没你的书多。都是爷爷和爸爸的,我看不懂。书让虫咬了好多眼……” “你们家藏的应该是些好书。长大要好好招呼它们。——你慢慢下来吧!” “人一辈子做哪样呢?吃饭,睡觉,看书。地球那么大,人的脚板小,走不了那么多地方,就靠读书去懂得它。想想看,日本矮子比我们勤学,所以就欺侮我们……” “打拳挡不住子弹,义和团就输了。日本人侵略东三省。” “打拳是练体质,打仗要靠学问和枪炮子弹……对吗?咦?你没有选书!” “我眼睛都花了!要是自己屋的,心里就稳。——我不太晓得书……”序子说。 “你读过《今古奇观》吗?” 序子摇头。 “《醒世恒言》、《警世通言》、《喻世明言》呢?” “文言文我都不懂,也嫌麻烦。里头‘古’少,味道不多,翻字典又犯不着。”序子说。 “不是文言!不是文言!里头有很多好听的‘古’。”陈先生讲,“你还可以学到写‘古’的学问,很多很多办法。” “我都没有想过这些事。” “《侠义英雄传》呢?也是平江不肖生写的。里头还讲到我们朱雀的侠客陈志远咧!你都拿走!” 序子睁大眼睛,“那好!我不会弄坏的。” 陈先生点点头。 “你晓得鲁迅吗?”陈先生问。 “它是哪样东西?” “不是东西,是人,是我们中国很重要的写文章的人,你不懂不要紧,你应该晓得他~一嗯!当然,我给你取剩下没看完的《江湖奇侠传》和《侠义英雄传》,过两天再给你找《今古奇观》、《三言》,你先把《江湖奇侠传》、《侠义英雄传》拿走。” 陈先生从书架取下七本书交给序子: “看完了再来换!” “做哪样你不让陈文章看?” “要看,他早看了,他不喜欢书的。” 陈先生陪序子出大门。序子向陈先生鞠了个躬。 序子一路走一路想。一个人怕是要有好多书才行。 序子用了大半个月下半天看完后几本《江湖奇侠传》,从第一同“装乞丐童子寻师、起宝塔深山遇侠”到一百六十回“悲劫运幻影凛晶球,斥党争谠言严斧钺”,真是满意之极。深深舒了一口长气。接下来看《侠义英雄传》。 胃先生上国语课。 今天讲《古文观止》第一篇: “《郑伯克段于鄢》。‘鄢’,就是今天的河南省的鄢陵县。” “为什么武姜生庄公以后不喜欢庄公,喜欢老二共叔段呢?因为庄公是‘寤生’,是难产,脚先出来,让她痛得要死。武姜就希望郑武公让共叔段做国君。郑武公不答应。为这些小事就不让老大做国君,是我,我也不答应。又不是后娘养的,心这么偏,要不得的!是不是?” “庄公当了国君,武姜又帮共叔段要封这块地、那块地,原先庄公不给,后来还是给了;给了又想造反,最后真的造了反。并且商量共叔段攻城的时候,武姜开城门。庄公派兵追得共叔段没有路跑,逃到‘共’那个地方去了。” “庄公把那个妈放在城颍养着,城颍在今天的临颍县。赌咒讲,‘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就是死了才见面的意思。一句气话。” “颍考叔听到这个消息就去见庄公,庄公请他吃饭喝汤,他就假装把汤要带给妈吃的意思表示孝心,感动了庄公,原来赌咒黄泉才见面的话怎么圆得回来?颍考叔给他出主意:挖个出水的深沟,让你妈躲在里头,你进去看你妈,你妈从沟里头出来,不就是黄泉相见了吗?后来人夸奖颍考叔的孝。讲的就是这个意思。” “这篇文章很有名,我让你们读这篇文章是想告诉你们,这篇文章狗屁!乱七八糟!不讲道理!” “武姜这婆娘好不好?当然不好!你自家伢崽生不下来,难产,怎么能恨伢崽呢?因为恨大崽,所以就偏心爱劓、崽,让他造反,准备为他开城门。这哪里像个妈做的事?” “庄公什么地方对不起人哪?” “孝不孝也要讲个道理嘛!武姜这婆娘有哪样值得孝顺的?放到城颍养起来,在我看,算是最够情分的了。” “颍考叔跑来讲情,装模作样,我看怕是收了武姜的钱。黄泉相见,其实也没有什么意思。做样子让老百姓看看而已。” “后来的人说郑庄公狡诈不孝,不讲兄弟情义。我看,郑庄公要不有这几手,脑壳早就让老二共叔段砍下来了。” “你们觉得我讲得怎么样?”胃先生得意之至,凑着壶嘴猛喝。 田景文昏沉沉地站起来: “胃先生,‘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那个‘共’是什么意思?” 胃先生说:“‘共’是个地方名,《诗经》讲的在甘肃省今天的泾川县,《左传》讲的在今天的 河南辉县。当然这回是左传的合适。” 几个学生在石莲阁坎子上,上下坐着,讨论昨天胃先生好玩之至的功课。 滕代浩说:“他其实把‘郑伯克段于鄢’都说透了。他跟我爹讲的完全不一样。我爹讲的都是狗屁!骂郑庄公不孝不悌,这老狗日的……前前后后都不懂!” “日你妈!你骂你爹做哪样?你慢慢跟你爹讲清楚嘛!你把胃先生教我们的耐烦讲给他听嘛!”王本立说。 “讲!讲!讲个卵讲!除了孔夫子,他就是天下第二。那天吃饭,韭菜里有颗‘油甲虫’蛋(蟑螂),他一筷子夹了要送进嘴巴。我喊他,他骂我瞎眼睛,‘豆豉都不晓得?’一口吃进去了。吃进去又呕出来,铲了我一耳巴:‘妈个皮,你你你!’我,我,我怎么样了哪?” 大家都笑。 陈开远问: “那两个字‘寤生’,胃先生讲是‘难产’,‘脚先出来’,你们听清楚吗?是什么意思?你们懂吗?” 大家摇头。 吴道美问: “你们讲,这是个生伢崽的问题,到底是哪样回事?” “生伢崽就生伢崽嘛!像鸡屙蛋一样嘛!”滕代浩说。 “唔!不见得!《儿童世界》里讲外国伢崽是一种大嘴巴的鹳鸟夹着包袱从天上飞到人家房顶上,把伢崽往烟囱里丢下来的。我们苗族人唱歌,又讲是涨大水从河高头漂下来的大桃子。我伯娘报送我,我就是我妈从河里捡来的大桃子里头剖出来的……”欧敬云讲。(日本有“桃太郎”一说,与苗族传说相同,太奇怪了!作者注) “这就对略!外国伢崽和中国伢崽,山里伢崽,城里伢崽都各有各的生法……”王本立讲。 “那‘难产’和‘脚先出来’呢?”欧敬云问。 这问题让大家十分费解。 还是陈开远书读得多,头脑灵活: “这指的是各种动物生伢崽的形容词、名词和动词吧?比方讲蛇和乌龟生的蛋,我就见过有孵得出、孵不出的。鸡和鸭子也有死在壳里出不来的‘毛蛋’。这就叫做‘难产’。‘脚先出来’我就不清楚了。脚先出来,手先出来,嘴巴先出来,脑壳先出来有哪样要紧?又不是请客让席,讲哪样客气?嗯!是不是古时候规矩礼数多,和今天不一样,有些讲究!我想等下上课问一下胃先生。” “哈哈!上课了,今天我要给大家讲《管晏列传》,管、晏不是姓管名晏,管晏是两个人,都是春秋时候的大政治家。他们两个都是齐国有名的臣子。今天讲的这两个人,味道跟郑庄公的‘古’完全不一样了。 “管,是管仲,名叫夷吾,这家伙年轻的时候跟鲍叔牙打老庚。管仲屋里穷,时常去占鲍叔牙的便宜。揉他的孽赚,鲍叔牙心里明白,让他揉,不放在心上……” “先生!我想问上一课讲的‘寤生’那两个字。人的伢崽到底是怎么生出来的?怎么又搞出寤生的麻烦?”田景文问。 “已经讲过了,讲过了。‘寤生’就是‘难产’,没有哪样好讲的——好啦!好啦!——管仲日子比较困难,他时常揉鲍叔牙,鲍……” “我一点也不晓得生伢崽如何生法?……”吴道美发了一道感慨。 胃先生说:“我也不晓得。” “你当先生自己怎么生出来都不晓得?”滕代浩说。 “我又不是婆娘家,要问,问你妈去!”胃先生勉强了。 “哈!你又不是我妈生的,问她怎么晓得?”滕代浩说。 胃先生刚喝进满口茶,喷得一桌子都是: “哈哈哈哈……你讲得对!准!准!我妈死了,要不然我就问她。哈哈哈哈……” 笑得他上半身趴在讲台上打滚,拳头槌得讲台“砰砰”响! 代校长高素儒刚从教室门口经过,看到胃先生的怪像,没有惊动他: “这老潮神!” 高素儒把这件事告诉幼麟和其他朋友同事,讲起胃老被学生“卡”了一番的仗火,都觉得有趣,“真难为他……” “听说他是玉公的同学?” 幼麟说:“他们年轻的时候在家姑丈简堂先生学塾受业。家姑丈说他明慧过人,堪称‘秀才’,他是朱雀唯一公然不应科举的读书人。家姑丈很器重他,说他‘将得享文明自由于终老,为同辈所不及也’。” 哪天朱雀城衙门要斫人脑壳,一定先放三炮,这规矩让人丧胆。然后犯人一阵尘土从衙门里推出来。 行刑队伍行动快速,也让人深思,为何犯人在节奏上配合如此之好? 一路的号音沁人肺腑,直插魂魄。高亢、阴险、单调,让一切人听了顿失杂念,坠入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