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去!”幼麟对毛大说,留柏茂在堂屋,“你沙湾柳孃要在万寿宫做‘道场’。看一下,做几天?好大场面?有多少拉杂事?上下找哪些人帮忙?你先去问一问陡陡坡田道士田景光,再找找纸扎刘凤舞,办席的蓝师傅,回南门的时候报你爹一声,问还有哪些要讲究的?你们兄弟、表兄弟,东南西北的喽哕们一齐上阵—— “跑完这些地方,关起门来一个人想一想,想清楚了,开一张单子来。我看了,再带你一起去沙湾找柳婊!” 柏茂说:“‘打醮’这种事,我问我爹,他懂的名堂多……” “你先照我的交待办,不要先报送你爹。你爹这人懂是懂一点,就是欢喜作势,凡事到他嘴巴,小事变大,一出口就来个炸雷。不行!只能最后听他提点疏漏不足之处,做不了什么正经事的。——好,你办去吧!” “三舅娘要我下乡弄课桌的木料……” “找人替一替!报送三舅娘,讲是我讲的!” 柏茂走了,毛大又怕起来: “他们两个在堂屋商量这么久,是不是在打算我?” 幼麟出来见到他: “你还不走?等我宴席是不是?” 毛大赶紧走了。幼麟去院坝踱着—— “——‘道场’两个字原是有的;‘醮’这个字也是有的。‘醮’放在‘道场’的场面上不太通。‘道场’是个聚众行为,而‘醮’是酒不酬酢的少数人行为,什么时候混在一起了,有点怪……” 柳孃是幼麟的表妹,原先是许给幼麟的,没想幼麟在外头搞自由结婚带回来柳惠,这姻缘就断了。柳孃后来讲送给沙湾吕家。这吕家是个正经大户人家,有田有山,每年收入全县数得上。吕家少爷在部队当了营长,做人正派规矩,正在升腾的时候忽然阵亡死了,只生一个女,就是脸上有个酒涡的巧巧妹。 柳孃容止端正,有点像多少年后人们印象中的宋庆龄。熟人亲戚对她都心存着很不一般的尊敬。 柳孃住在沙湾礼仁巷,八角楼山底下一个安静的院子。养着重叠幽深的花木。每天早晨太阳从左边上来映在照壁上,满屋子亮。双层讲究的木楼,楼下前后地板都上过漆。两娘女住右厢房。房里有讲究的玻璃衣柜、妆台。玻璃柜框子里四幅通草花鸟是幼麟的手笔。堂屋陈设的桌、椅、神柜,也都是原色好木料做的,称得上讲究。 幼麟有时候会想到柳孃,“唉!一首寂寞的诗。” 柳婊凡是遇到要紧事情,就会找幼麟这位表哥去办。幼麟也不是善于办事的人,他只会想,想得细,找这个,调度那个。柳孃委托,就会全心全意去做。 柳婊要找幼麟,也有她的找法。便约朱家衙的、老西门上的、大桥头的姑婆们到文星街打“泡泡福”纸牌,当然会见到幼麟,话也就顺便交待了。 她对序子好,好法也跟别人不一样。她不是兴奋的人,像萧二孃、印伯母那样抱起狗狗就亲就嚷。她只是说:“狗狗,你过来,好久有看到你了,你高了好多了,几时你让王伯带你到沙湾来,我带你和巧巧妹三个人去看吊脚楼。看桥,看观景山,我们在屋里吃社饭——我让乡里带‘纺织娘’给你了。一到就报信给你,你就来拿。” 狗狗也觉得柳孃平和的声音,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她家里栽花的院坝同是一种东西。 “孃,你家花盆有一棵罗汉松,尖尖上都长着小罗汉。” “唔!是的。” “紫红、紫红的灯笼花。” “唔!是的。” “一只身小四喜雀,清早晨飞到鱼缸边上唱歌。” “唔!是的。” “我喜欢你院坝里没有人吵!像木里。你晓得木里?” “晤!是的。” 柳媲有一回对王伯说:“……热天伢仔皮上自己有油,少给他擦润肤油,堵毛洞,出不了汗。洗完澡扑爽身粉最好。他爹兄弟里三房人不喝酒,所以皮肤好。喝酒最害皮肤。皮是肝管的,肝最怕酒。” 王伯服她。天晓得! 柳婊办水陆道场的打算落实了,大约要好多块光洋。各个小头目都落了订。日子是十一到十五,共五天,前后打点两天,真正法事实际是三昼夜。 订来长短蜡烛、百尺炮仗、纸钱,各种香货陆续运齐,验收摆妥于准确位置上。夜间放哨值班的人马各在各的位置上。(那时没有“微烟环保”的提法,既要场面闹热,香纸蜡烛当然越浓越好。) 张家亲戚周围有的是各类口径的男人,而这种水陆道场阵仗,非男人不可。于是当年把守老西门桃杏花下的那一帮旧部男人们,正是磨刀霍霍,蓄势待发的精神状态。 柏茂在众喽哕心目中的地位当然毋容置疑,从文星街出发之前有过一番精神讲话,在仪容方面做了特别严格的检查: “喜喜!我先要讲你,你那个头发赶紧到正街上找‘亲爱’去搞一搞,诺!这里是二十文,我讲完就走!你那个癞脑壳是不是找顶帽子挡一挡,尤其不要动不动去抠。还有,行步要庄重,匆匆忙忙,满身汗水,哪像个正经办事的!好!赶紧走!” “你!(指保大)你几时弄了这件短打?简直是奇装异服,凹字眼(肚脐眼)都露出来了,裤带也不找一根,法事做到要紧的时候半路垮了裤子怎么办?赶紧转南门向爹拿一件袍子罩上,快!” “毛毛!我讲你!脑壳转过来!你看你,你看你,这么大人还流鼻泥!嗳,嗳,还用袖子抹,两条袖子抹得亮炸了,嗳,我一讲你就擤鼻泥,你看你掸到我裤子上了,我试问,你还讲不讲仪容?你,你,你还有衣服换吗?赶紧去换!呀?道袍?道袍不行!翻?反过来穿也不行!这样吧,请王伯借把刷子到厨房天井把两只袖子用水刷一刷,快!” “长荣!我叫你,长荣!你没有听见?” “我怎么没有听见?什么事?你嚷什么?” “你晓得你来做哪样的吗?” “你不要在我面前耍卵样子,我是三满叫我来帮柳孃忙的,你那个卵相我见多了!讲吧,你想耍哪样?” 柏茂生气了: “咦?你以为我喜欢你,你妈个皮拿十块光洋老子也不喜欢你;是三舅给我的差事,你不服管就滚,你跟三舅交待去!滚!——来!下一个,长盛,你嘴巴的卵香烟赶紧给老子屙掉!哪里偷来的烟?鄙里鄙搭油皮油脸,流里流气……” “喂!”长荣问,“要我怎么样?” “啊!你老人家回心转意啦!给我听到,等下一起扛东西到万寿宫去。你,你这身衣服哪里来的?铜扣子呵!长是长了点,还可以。把袖子卷上去,不好做事!” “我爹时务学堂的。” “……叫你弟弟自己整顿整顿,等下进万寿宫不好看相,他那根纸烟哪里弄来的?” “还不是偷我爹的!”反身对长盛说,“看老子转去不敲你,把你袖子卷上一点!等下不好做事!” 柏茂开始对大家训话: “听到!我们要出发了,大家精神振作一点,免得路上不好看相。长荣顶这口做蜡烛的锅子,垫块草纸在脑壳顶,看不到路。长盛在前头带路,自己背背箩的牛油。保大也背牛油和石蜡。毛毛拿灯草和竹子棍棍,捆好,免得散了——哎?保大你怎么罩了件棉袍?你妈个皮,七月天穿棉袍!脱了!” “脱了?还不是先前的现样子?” “走!走!田道士、蓝师傅都走了,碰不上我,要没有领导的!好!开步走!” 王伯带着序子,看着这一帮人习动,要笑也不好笑。 “好!”柏茂下口令,“开步走!” 队伍出文庙巷,穿文星街,沿北门内城墙出东门,上虹桥,下沙湾,过滕家湾小桥,来到万寿宫门口石坎子正边上。后头跟着一帮看热闹的。 字纸炉码头边阙家少爷“香猴子”正在钓鱼,听到背后有闹热,回头伸脖子一看,倪柏茂正领导一帮神气非凡的队伍,连忙起身走到宫门口前嚷起来:“哟喝!蒋总司令的黄埔军校举行毕业典礼吧!” 队伍排成纵队直进了万寿宫。王伯和序子也跟着走了进去。 放下东西,这帮人暂时解散。柏茂分配长荣和保大各拿一块厚楠竹板子在门口守卫。其余的闲荡起来,有的居然爬上霞畅阁三楼浏览风景去了,也有参观蓝师傅吩咐伙计们大厨房安排笼屉碗盏,田道士带领的徒弟布置道场玄坛,安排菩萨及各类图像及香炉、烛台、锣鼓架子。跟着是刘凤舞那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抬着纸扎来到万寿宫门口。这批纸扎了得,五颜六色,亮闪得人眼都睁不开。几百人围着观看欣赏,称赞凤舞的手艺真是鬼斧神工。 进宫门口头顶上就是座戏台,往前走的十来级石坎子,万寿宫好宽它就好长。两边满满竖着让和风扬起来的五彩旗幡。序子很开心这世界自古留到今天的东西。树呀!庙呀!面呀!包子呀!天呀!云呀!星星呀!雨呀!雪呀!桃子呀!李子呀!萼梨呀!爷爷呀!婆呀!他认为婆是天生的,不晓得婆也是小女孩变的,也不晓得自己长大长老之后会变成倒霉老头子。他离衰变的感觉还早之又早,不懂为这事难过。 万寿宫里头深不见底,序子抓紧王伯的手,王伯说莫怕,里头有好看的菩萨,有八仙,八仙里头有吕洞宾。她还告诉序子: “从明天起,里头就像仙宫一样热闹了。蜡烛点得满堂亮,到处亮。菩萨亮,挂的画也亮。好多年青道士由田景光道士领头像唱歌一样做法事。高嗓子,低嗓子,粗嗓子,细嗓子,合在一起,唱成一种让人弄不明白又齐又不齐的好听的声音,哪!就好像天亮之前你在睡梦里头听到全城鸡叫的那幅景致;还有鼓、锣、钹、木鱼、磬、钟、烫烫锣、笛子配在一起,加上烧檀香、沉香、云香、茄兰香、紫绛香,大盘香、小盘香,大炷香、小炷香——好闻的,好听的,好看的都融在脑壳里,弄得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规规矩矩跪在菩萨跟前,弯起腰,低起脑壳,闭起眼睛,凡尘的事哪样都不想了,让菩萨把魂领走算了。” “前几年,只要听到朱雀哪家做道场,不管十里百里我都会赶转来。你做几天道场,我住几天。我就是不走。我敢讲,除了万寿宫的道场,哪样都值不得我赶!” 刘凤舞的纸扎从石坎子上左右两边一口气排到万寿宫外头坪坝,值日功曹,七八对漂亮的供养人手里都端着“奉献”,如意咯,灵芝咯,尤其被众人称赞的是双手捧着兰花,叶子和花茎像喷出来的那个供养人。懂事的人就说:“光这盆兰花的功力,光那个供养人的眉毛眼睛,就够资格上北京上海走一趟。”另一群人也在称赞这几对供养人“实在美丽,美丽,美丽,简直跟真人一样”时,话没说完就挨了一顿臭骂,“真人个卵,真人!你满天下找去,找到了我送你二十两黄金!高手做出来的美女,真人你找得到?就是要满天下找也找不到,才叫刘凤舞的手艺!” 还有亭台楼阁,雕梁画栋,钩搭穿凿,真让细心人看了舍不得走。好了,底下是一对吊死鬼,白衣、黑衣,伸长舌头,舌头上涂满往下流淌的鸦片烟膏,舌头迎风招展,眼睛流着血还在左右顾盼;戴着又长又尖的尖尖帽,一顶帽上写“抬头见喜”,一顶帽上写“一见生财”,手里的破葵扇摇来摇去。为什么做醮要出现吊死鬼破坏好兴趣呢?不懂。 最后的高潮是两丈高的鬼王。 鬼王是分开来做的,也分开运。到万寿宫门口决定地方再连结起来。万一半夜落雨,拆下来也快。鬼王可以说是纸扎艺术之最,全身青蓝,线条飞舞流动,头形如狮,脑顶分裂如桃瓣,红髯红发,血盆大口,舌头伸出上卷,獠牙,怒目,全身肌肉暴鼓,跨开两腿坐于石头之上。双臂高举,左握金刚杵,《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手相云:“若为摧伏一切怨敌者,当于金刚杵手。”右握宝铎,《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手相云:“若为成就一切上妙梵音声者,当于宝铎手。” 序子告诉王伯: “这鬼王好恶!做哪样要敬他?” 王伯说: “你前天才过生日,不要乱讲菩萨长相,他老人家面恶心善,专帮好人,专罚恶人。好人心里有他,你想谁敢欺侮?” “唔!我爷爷有点像他,恶厉辣了,从来没笑过,人都讲他专做好事,帮人忙!” “你长大学你爷爷!” 序子打了个冷战: “我,我不学他!我只做好事算了!” 听人讲,这些纸扎,三天后做完道场就一把火烧了。为什么烧了?好不容易用心做出来这么好的东西一把火烧了?找个廊场摆起来让人看不好吗?我要是刘凤舞我就不答应,拿一把枪守着,哪个要烧就给他一枪。 有人讲,不要紧,烧了明年刘凤舞再做。 “那刘凤舞有一天害病发烧打摆子,有一天疯瘫了,有一天刘凤舞死了怎么办?你们做大人的就是蠢!刘凤舞朱雀城只有一个,没有第二个;你以为个个都是刘凤舞?我对你们这些卵大人很失望!(序子刚从课堂学会‘失望’这两个字。)等我长大了,就不准他们烧这个烧那个。” 听老人家讲好久以前,摆道场分前坛后坛,现在要紧法事都放在后坛。前坛改为请戏班子唱戏。 第二天早上八点不到,果然热闹非凡,纸钱烧在河岸字纸炉那头,热气都传到宫门口来,蒸得闲人们脸上绯红。官外头是一堂带着大号的大锣鼓,映着水,映着水湾,音响非常之堂皇。接着一场打雷般的爆竹卷地而来,像是存心要连人带庙翻个筋斗。接着是门口接待送仗仪的忙起来,登记,签收,一个个请进厢房喝茶点烟。这都是由柏茂派可靠专人负责料理的,一点疏漏不得。那几个卵人跑得影子都不见了。 柳孃是这个道场的主人,一大早就由倪家孃孃陪到后坛东厢房帘栊里的垫子上坐着,念净心神咒,净口神咒,祭祀孤魂,为亡灵超度。茶水起坐自由,不须约束;听着外头音乐唱念,不须应答。柏茂有事交待,也是隔着门扇说话。柳孃早出晚归,也不显累,更不寂寞,只是禁人出入。 幼麟和十几个老朋友早在霞畅阁三楼上坐定了,正巧是暑假,对着周围山水景致,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柳孃这里是三天的“醮”,他们于是也弄出了个三天的计划,除了下午看戏,还做点别的什么不扰人的事情。 环境好,地方宽,可惜楼梯陡窄上不得酒筵。 幸好酒筵上不来,保留了百年清雅。 桌台是原先设置的,椅子一张张搬上来不难,于是笔墨纸砚茶壶茶杯也就跟着上来了。 有山水顾不上酒,有酒顾不上山水,这是实际情形,多数人都不愿深想。酒是乱性之物。连自我都颠倒了。 好山水可以兴酒兴,谈不上与共…… 山水跟醉酒相融大可开怀,分不得彼此。 我不欣赏饮酒醉给人看,松懈了自我操持。 书上太多酒人的自我可爱。 酒是一种哲学上的归纳,包括聚合、化解、融洽的作用。 酒是可怜的成年人唯一的玩物,你们还要糟蹋它! 吓!酒这东西地位很高嗳:苟卿三为祭酒。是因为他年高德劭受到尊敬;从汉到清,一直是功大、官大、年纪大受到朝廷尊重的人才升为祭酒。酒怎么啦?喝酒怎么啦?有罪吗? 酒是五谷的升华,人是食五谷长大的。 你没有讲人是喝酒长大的,我很欣赏。幼麟你没讲话。令弟紫和是位酒仙。 我不懂酒,乱说会闹笑话。紫和看样子是个实践家,论讲说,是没有名堂的。紫和旁边听了呵呵笑着默认。 人死有水葬、火葬、土葬、天葬、崖葬、树葬、穴葬,就是没有酒葬,若有,我第一个报名。 那是要准备很大一口坛子的。 不!最好是宽口大玻璃缸,我端坐其中,然后倒酒漫过头顶,方便后世瞻仰。 你看什么酒对你合适? 酒这东西很是讲究,论我眼前的经济条件,高粱烧、包谷烧可以了;若是众朋友大家顾恋乐捐,那最好当然是茅台。不过千万别弄五加皮,浸泡之后全身紫红,那是会惊动观众的。 请问,是冠带齐全还是全身赤裸? 唔!这要费点脑筋。遮盖过分见不到真身;赤身露体则有辱斯文。听说上海最近时新游泳衣,可能有恰到好处的遮盖,我得托那边的朋友注意打听一下。 有个要害问题你没有考虑。要是看守偷酒怎么办? 那得认真选个道德高尚的人。 道德高尚有的是高阳酒徒! 开席了!开席了! 阁底下有人高声喊叫。 楼底下摆着三桌席,众人下楼,发现刘三老也来了。 哪个也没想到刘三老驾到。三老这人素来飘忽,却是个大分量的人,也没人请得动他。来了,就应该清楚里头有一定道理。他说: “西门坡上的大爷万年不找我,找我必有事,让我去了一下,他晓得我屋跟慧芝和吕锐臣家都有点亲戚关系,锐臣在溆浦为他阵亡,多少年慧芝名誉这么好,要为她竖个石牌坊,我说不好!” “后来呢?”有人问。 “不好就不好!还后来什么?这法子旧!我们朱雀子弟先前、目下、以后,打仗还要走很多人,认真起来,满城都是牌坊,慧芝这人不讲也晓得,她是个好丫头……所以我就来了。哪个以后顺便报送她一声就是,用不着特别跟她打招呼。——喔!炖全羊。”三老顺眼三桌席一扫,“全羊是对的。道家不吃牛、鱼、鸿雁和狗,酒是喝得的。那我们喝酒吧!请!” “全羊”有两种,一种是白水煮,蘸辣子、大蒜、盐水吃;一种红烧,说红烧也不对,不怎么红。只是趁热切碎再下大锅整顿一番。手段、过程、下料、火功都很复杂,当下是在打醮做道场,不宜长篇大论烧全羊。烧全羊费时间,写它更费时间。 “我刚才听到你们在三楼吵吵闹闹讲些哪样?” 谈山水,谈酒,谈生死。 “都是大题小作!乌合之众,焉有生死可论?哈!哈!哈!啊!对不起,掌嘴!掌嘴!喝完这盘酒,我跟你们上楼领教! “我这个人哪里都去过,算得上是个‘无不之’的人,可惜就是没有学问。学问也者,专一的研究是也;我专一了什么,论著了什么?徒手空拳,挥霍光阴,各位面前,做些打情骂俏的小生理度日,有人两句诗我记得住:‘世外文章归自媚,灯前啼笑已成尘。’这有点像我。” 一根香没点完,三老已有点醉意,等到要上楼的时候,那边戏台上的《琵琶记》已经开锣,大家的心思都在那边去了。 刘三老上不得楼,说好明天一大早再来。 “昨,昨天你们是哪几位在楼上?各位请看,这四围的烟霞雾霭,这山水景致,怪不得满城的公鸡都变成了阉鸡,只要稍微有一点点底子的,哪个还再想往外头跑?像我,我就是只老阉鸡……唔!这茶叶是哪家的,真难得的清绿……” “三老,一列您的晚辈、熟人,”幼麟说,“哪!那边素儒、欣安,再那边是藉春、一罕,这边是韩山、云若、松琴、玺堂、方麻大、执夫、舍弟紫和,门口站着的舍表弟云路,啊,那位蹲在门槛照相的舍表弟倪端。大概就是这么些人,都是认得您老人家的。” “呵!是吵!是唦!”荷包熟人。熟人就可无所不谈。——这场面难得。记得文木先生《儒林外史》的压卷词? “‘记得当时,我爱秦淮,偶离故乡’……吧?活脱写的朱雀情怀;李玉的《千钟禄》第十出:‘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听说袁家二太子寒云一口气唱完过‘八阳’;气势苍凉,沁人肺腑,这大概联系到自己的政治逃荒消极身世的悲愤情怀吧?智慧天成,世情深然。我虽无份莅临观赏,想一想也都得到荡气回肠结果。作者李玉是晚明的一个落魄才子,作过三十多则戏曲,比《千钟禄》更出名流传至今的《一捧雪》,便是他的大作。这又让我生发出朱雀子弟百年来的万端慷慨了。” “难得各位少壮有这种亲近山水的福气,在我,是越来越迢遥了。” “这说的哪里话?我们这帮家乡子弟正托你老人家的福,熏染您老镂风刻月的华国文章,您当然是个中班头,责任是逃不掉的,刚才朗吟的《千钟禄》,不正是射中晚辈们的山水情怀了吗?”云若说。 “抒发慷慨还办得到,力行起来又是另一码子事了。我这人弄到底只不过是个玩笑闲人耳耳……嗯!昨天下午这楼上大着嗓子吵着生生死死的,是个什么大问题?” “哪!他,”马欣安指着方麻子,“麻大,麻大,你自家讲!” 方吉咧开大嘴笑着说:“我讲世上有天葬、水葬、土葬、岩葬……就没有‘酒葬’,若有,我第一个报名参加……” “有,有,酒葬是有的。”刘三老说,“有回我到天主堂访友,这是个意大利国人,他是学医的,房子里一排柜子上放的都是玻璃罐,每一罐各泡一个伢仔,由蚕豆大小的伢仔芽一个比一个大,泡到完完整整的快出娘胎的婴儿,大约是十二三个左右。见虽亲眼见,倒是有些没知识的人晓得了乱宣传,讲洋人吃小孩子,吃胎儿,像腌萝卜一样泡在泡菜坛里。这种见识就很不雅观了,传出去,让人把朱雀人看扁了。那是外国医学界做研究的标本。很正经的科学事。” “这就好了,有先例可循了。嗯,不晓得用的哪样酒?”韩山问,“能够明鉴照人,不混浊,不沉淀——” “好像不叫酒,一种特别的药水。”三老说。 “哪!不用酒,用药水更好!那就省下好多开支!麻大爷盘腿坐于巨瓶之内,着上海露体之游泳新装,听任中外男女游人随意参观……”韩山说得兴高采烈。 “我收回,我收回原来的报名申请,讲好的用茅台,用高粱烧,怎么一下子变卦成药水了?我岂能与科学研究用的婴儿为伍?呀?呀?……” 方麻大体重老秤二百余斤,要真放在玻璃瓶里泡着,可真够得世界奇观称呼。 麻大这个人人缘好,遇事随缘。笑话揽到自己头上也能排解,不着急,满心好意,跟大家一齐调笑。想不到在部队还是个军法官,鼎鼎大名的严厉,朱笔一钩顺手往地上一扔,人就押出去了,眼都不眨一下。在朱雀,快活得像个凡人,一点痕迹都不露。 朱雀城不知哪个作孽人造了副对联:“满面圆圈,为何叫做方麻子?身材短小,怎么称为高大哥?”高大哥在大桥上摆草药摊子,身长一米二三,是个侏儒。方麻子听人唱这副对联哈哈大笑,“这狗日的真有才情,要在前清起码是个编修……” 三老说:“听没听人讲过?外国有些地方,死人的时候,两边送殡的人大家鼓掌欢送。” 高素儒说:“我在日本的时候,书上也看过,像是拉丁美洲、意大利那边都是这种风俗。这举动有自己的讲法。人一辈子从小到老,都各有自己的奋斗经历,壮烈,漂亮,值得为之鼓掌。三老不讲我都忘记了,有这么一回事。在中国怕是不行,丧事人家不擂你家伙才怪!其实我欣赏这种方式,只是积习难改……” “其实要转移风气,从新式的追悼开始也是可以的,讲清楚,问这个死人一辈子光明不光明,坦荡不坦荡,勇敢不勇敢?好!鼓掌!”黄玺堂说。 “追悼大会上总是讲好,好得不得了,好成那种好法,人活着的时候你又不对他好点!死人跟前讲好是不花本钱的。一盆一盆地往下倒。倒归倒,死人又听不见,徒劳虚假之极!我就不参加追悼会……”高素儒说。 “嗳!嗳!我脑壳真是浮游出一个设想来了……眼前我刚晋八十,虽然讲是讲,脚骨、精神跟饭量都还过得去,这牛皮却是吹不得,忽然忽然走到街上哪家门口跟哪位熟人问个好,忽然忽然正跟各位的其中几位喝下第三口酒,忽然忽然睡到清早晨家里人一摸断了气……然后在座诸位为我送葬,开追悼会,摆我从小到老整盘整碗的英烈事迹,你摆你的,我已经直挺挺躺在门板上听不见;你讲得有没有意思?退一万步说纵然有意思吧,我又没办法领情当场多谢。喂!本老朽真想了个主意,人生在世何不在活生生当口开个追悼会呢?讲的那些好处我都能亲耳领情多谢,哪一天真扒扑一跤起不来的时候也能面带微笑走进南天门。” 大家听了哈哈大笑,觉得有趣得很。 “不要笑!”三老正色地说,“我是认真的。哪天等这里道场一完,我们就搞这个活追悼会,诸位年龄不够资格,我先来,不要张扬出去,就在座的这批人,仍然让幼麟委托柏茂处理杂务,一天,不多不少就一天,欢迎各位畅所欲言,我咽在门板上听。我算是开头炮,搞得好,一个一个接着来。一到八十就搞,不到八十免谈。再麻烦蓝师傅一天,大厨房队伍不要拉走,我全包了。” “三老,你是当真?这玩笑开大啦!”方麻子大爷就怕三老松手。 “本老物数十年在诸子眼皮底下,在朱雀城弄一些正经事,几时不认真过?几时失信过?” “那是!那是!”大家不能不点头称是了。 今午上是斋饭,虽不上酒,三张桌子却是响动很大,几十个人都顾不上说话…… 下午看《鼎盛春秋》,连台《战樊城》、《长亭会》、《文昭关》、《浣纱记》、《鱼肠剑》。 饭后上楼继续喝茶,幼麟说:“等下子的《鼎盛春秋》唱功戏为主,尤其《浣纱记》二场伍子胥那段西皮二六,一口气二十句,最后那两句‘娘行若肯周济我,没齿不忘大恩德’,千万不能漏气。张聋子的伍子胥,嗓子功夫是再好没有,怕就怕他烟瘾没有过足,到时候应接不上。” 韩山同意幼麟的意思,“《文昭关》容易讨好;《战樊城》、《鱼肠剑》闹热,好办;就是《浣纱记》一个是那段长唱腔,一个怕浣纱女跟不上。王迎福嗓子本来就欠了点什么,还躬着腰,要是胡子刮不干净还透着青,那可算是没有救药了。……” 不太接近戏剧的人好像天生不喜欢算术的人一样,怎么开导也没有用。 霞畅阁楼上就有几位这样的人。他们勉强还凑得上几句诗、画画、弄书法,所以也在桌台那边忙碌起来。 幼麟书法、诗词都不在行;他原本大有条件在这方面精进,可惜功夫都放在新学上头了。柳惠就常批评他书法不长进,旧学记性不好。眼前他左右奔忙,一下看执夫、藉春画山水花鸟,一下听几分钟张聋子。看这两位好朋友画画,心里也不是没有想法。面对着眼前的好山好水毫不动情只顾画自己心中的那点残余,也真是苦守得很不容易……要是眼前星庐先生、个石兄在座,做起诗来那就是真诗场面了。 序子跟着王伯坐在石坎子板凳上看戏。王伯的心思不在戏上;序子不喜欢总是唱个没完,没有杀仗的戏,看到王迎福的浣纱女明明是个男人,高手高脚,硬挤着喉咙扭来摆去,替他难为情,觉得幸好不是他的儿子,上学的时候让同学笑,“你爹是唱婆娘家的王迎福,呵!呵!呵!”序子不想看,王伯又为的是他,两个人互相误会在那里。王伯一个妇人家上不得霞畅阁,要序子一个人上去又怕不小心跸下来。 周围的人看得蜜朵蜜朵了,有的老太婆还不停地用手巾擦眼泪水,甚至哭得扯不来气。咯、咯、咯个没完。 串来串去头顶着簸箕卖椒盐葵花子的(他小杯子里垫了好厚的一叠纸,说是一杯,其实半杯差不多,手脚快,人来不及看),椒盐糖山、炒花生的,端扁盒子卖老刀牌、美丽牌、哈德门香烟的尽朝着人多的地方挤,高喊着卖这卖那。看戏的人顾不上讨嫌他们,原觉得唱戏廊场该就是那样。 柏茂带来的那几位肩负重任的黄埔精英眼下云深不知处,天晓得哪里找得到他们。白费了当初那一番严格审察。 柏茂只扣住一个喜喜在赶制蜡烛。喜喜很勉强,柏茂又看得紧,“我告诉不要哼,哼,哼,外头落金子你也免跑!” 做蜡烛是个精细手艺。文火招扶着满满一锅子加石蜡的牛油。一根根整齐的、半根筷子粗细的圆竹签子摆在左手边,右手边是一篷灯草。底下垫了块小木板,右手食指、中指夹着两根灯草在左手捏着的竹签子上前后反复滚动搓绕两层,绕到顶头蘸点溶蜡固定,这是打下手的功夫。柏茂垂直地捏着绕了灯草的竹签子慢慢浸到牛油蜡里头去,一次,二次,三次,四次。几百根按次序浸好的蜡烛后头都切了个倒钩,一排排挂在铁丝上,凉后切口,留一点灯芯在外头,挂回候用。做道场打醮用白蜡烛,办喜事就还要加一道染红蜡的手续。小孩子学起来一点不难,只要小心按规矩做,又不累,会欣喜自己居然做得出机器一样整齐的东西来。一个道场,少讲也要千把根蜡烛,三两个人不到三天做出来了,你看高兴不高兴?做蜡烛可以讲古,可以哼戏。远看难,真动手轻松好玩,来来回回有不少人插进来做一两炷香的工夫。 蜡烛做得差不多的时候,柏茂把那一帮人叫过来做荷花灯。荷花瓣是一叠叠白纸早裁好的,尖尖在红颜色水上浸一浸,晾在一边候干。干了的花瓣一张张揭开,每人发一根大毛笔套大小的竹管,将荷花瓣从茎到尖松松卷在竹管上,竖直竹管,把卷着的纸往下摞压成一种皱纹,打开来只见一道道花脉,且每片花瓣都形成一个汤匙状的窝窝。按传统老规矩分三层把花瓣粘在一起,共十三瓣。每朵花底在熬浓的桐油锅里一淼,又在一个装锯木粉的桶上一压,让等在花底下的桐油狠狠地把锯木粉咬住。另一个人专职在每朵荷花蕊里加一纽浸过蜡油的棉芯,一朵荷花就算完成了。这一晚共做了三百朵,成为明晚上热闹的又一本钱。 戏唱完了,人也散了,吃过晚饭,后边厨房空出来,忽然换了一帮想不到的张家、柳家周围男女亲戚。说忽然也不见得;大家心里早就准备好夜间要来,来也不是为了光贪图那一点便宜;实际上的确需要多一些人手。说怪也怪,那七八个哭也哭不拢来的家伙像惊蛰打雷之后出洞的爬虫,也都一声不出地进了灶房。这个劳务要一直做到天亮。一担大米粉,三担糯米粉合在一起,八九个人一圈圈端坐矮板凳上围着七八尺直径的大簸箕,一共是三圈,等着灶上蒸笼里蒸熟的米粉倒在抹了蜂蜡的大簸箕上,揉成大圆球,再把大圆球一个个捏成小圆球…… 柏茂厉声喝叱他那几个亲密战友: “洗手!快!拿洋碱把手洗干净再来。你看你们!有没有屙屎不用草纸的?擤鼻涕、流口水、抠鼻泥的?茅室板的手,也敢来做‘鬼脑壳粑粑’?” 回来的人一个个伸手让柏茂闻闻,特别认真用精神闻了一下毛毛,也算通过了。 这一帮人别看他们平时油皮涎脸,却都是天分很高、做“鬼脑壳粑粑”的造型能手。顺手捏起一个粉团子(比网球小一半体积),想都不想,一两分钟就是一个鬼脑壳。做一个大家笑一个,闹得妇女们供应粉团子都差点来不及。造型完毕的鬼脑壳,送到后头横着的几块门板上晾着。毛毛几次冲动想做个鸡公(生殖器)都没有胆子实现。做出来的“鬼头”千奇百怪,居然有人把“鬼头”联系到本城活人的头上来,这个像某某,那个像某某;得意的是这帮调皮分子,甚至真的做出些某某人的头来,弄得大家又惊又怕,笑成一团。要知道,凡是艺术创作,都应有热烈的激情和快乐基础。无自信,不快乐,缺眷顾,少喝彩欣赏,缺气氛烘托。可怜那个孤独的荷兰人梵高、西班牙的高迪、意大利的卡拉瓦乔,那就只有等到死后成正果了。 做“鬼脑壳粑粑”不能早,不能晚。早了。放两天就干裂;晚了,赶不上明天夜晚的法事。 快天亮了,两家的亲戚忙了一整夜,各人口袋里装它十个八个鬼脑壳回家,又快活又满足,话是说得过去的。何况鬼脑壳又没点名报数…… 这一帮幼小的艺术家们,倒真正是为了艺术创作鞠躬尽瘁地散卧在有木板垫地的临时铺位上大打呼噜。艺术创作过后的累是真累。创作过程中不累,若有人劝他们休息还会生气。 他们睡得那么温馨,脑袋搁在一块木头上、砖头上,或干脆枕在自己腕子上。朱雀城那么小巧、精致,城里城外都是他们的乐园,跟自己狭窄的居所连成一气。他们无须乎知道身旁以外的花花世界。六朝不知哪位作家说过两句话: “承熙阳之光景,庶无悲于转蓬。” 他们有天上那个可爱的熙阳、蓝天之下的星星和月亮就够了,从不担心哪年哪月世上居然还会出现转蓬之悲…… 这里我要提前说一说他们的“未来”。我忍不住,不说睡不着,继续不了底下的文章。 他们没有一个人活过八年抗战,没有端端正正地浅尝哪怕是一点点的、希望的青年时代。保大害了一个很小的、可能叫做盲肠炎的病死了。毛毛大街上被抓壮丁不知下落,想必以后死在某个战场,要不然怎会一点消息也没有?堂兄喜喜在乡下路上被人斫得七零八落,无冤无仇,小小年纪,不晓得得罪了谁?长荣就死在万寿宫背后;镇公所盖房子山边挖泥,给埋了,挖出来早就断了气。长盛算是死得比较天然,吃错了毒菌子。往时的朱雀城死点人算不了什么大事,偏偏序子周围的表兄弟除柏茂老表兄之外都死得失去所以然,死得没有章法。八年抗战初期,嘉善一役,一二八师全是朱雀子弟,算来算去整师剩下不到百儿八十人。全城的孤儿寡妇,伟大的悲苦之下,我那几个表兄就没人想得起来了…… “哀莫大于心死”,朱雀城那时的空寂荒凉,连哭声都深感希罕…… 这一群艺术家此刻好梦正酣,离他们未来的不幸还远得很。明朝醒来,还有好多兴奋的事情等着他们。 朱雀从来有个特别景子。大清早一层厚雾冉冉自下游沿河而上,只看得见河两岸的树梢和屋顶,等到八角楼山上太阳升起,世界豁然点亮,朱雀一片灿烂。 真正是“养兵千日,用在一朝”。那一伙艺术家再怎么喊也不走了。他们守护自己的艺术像鳄鱼娘守护沙子里头屙下的蛋。那些鬼脑壳粑粑和三百盏荷花灯,看一看都不行。想,是许的,不过要站远点想! 这时,王伯带序子进来了。 毛大说:“这里有东西,不让进!” “哪个讲的?是军火库呀?序子,进去看看!”王伯拉着序子往里走。 见是荷花灯和鬼脑壳粑粑: “狗狗,荷花灯;还有这么多粑粑!” 其他那帮艺术家晓得王伯厉辣,就说: “这粑粑是夜间做法事用的,吃不得!” “哈!你看你们这副卵样子,满手鼻泥、眼屎痂痂做出的粑粑,磕头请我吃都不吃!” 毛大伸出两只手让王伯看: “我们都洗干净手才做的!” 王伯指着毛大鼻子流出的两道鼻泥: “流出来了,你还不赶紧擤掉?” 毛大不知如何是好,王伯从提袋取出一张黄草纸: “哪!” 毛大接过黄草纸,到门外去了。 王伯问保大: “等下你们做哪样?” “听到讲要我们跟田道士绕坛念经,里里外外怕要两三个时辰,然后烧包(包是枕头状的纸包,里头装了符咒之类的东西)。晚上田道士还要在宫门口设坛,烧鬼王菩萨,供养菩萨跟吊死鬼和别的纸扎,丢‘鬼脑壳粑粑’,放荷花灯,最后是田道士转后坛念经撤坛。大约是这样子……” “你们跟田景光绕坛,穿这副卵样子?” “听讲要发道服。” “你们走了,哪个给这些粑粑放哨?” “我们正愁!怕是柏茂大大会锁门。” 序子背着手看那些东倒西歪的鬼脑壳入了迷: “我会做的。要是让我也做就好了,我会做的,唉!让我做就好了!我真的会做!做哪样你们不报我一声?你们都不晓得我会做,其实我会做得很!” “好了!好了!不哕嗦了!你看那边荷花灯……”王伯拉序子往那边走,序子不走。 “伯,你不懂。我就是讲鬼脑壳粑粑,不讲荷花灯。你不晓得我会做!你不晓得的!”序子犟在那里。 王伯气了: “你会做?你几时做过?你讲,你几时做过?” “我没有几时做过我也会做!我特别会做!我跟毛毛大、喜大、保大、长荣大、长盛大做得一样好!我会做!” 喜大望了一下王伯,又望了一下保大说: “真的咧!要是昨晚上报送狗狗一声就好了,他一定做得特别好,真可惜!真可惜!以后柳孃做道场,千万不要忘记报送狗狗一声,可惜可惜!鬼脑壳粑粑做完了,可惜,可惜,唉!可惜!狗狗,等下一盘啊!是不是?” 序子气平了,好遗憾、好伤感的最初的艺术迷茫…… “你们又不报我一声……” “是的是的,狗狗这说的是理!真不像话!把狗狗忘记了……” 创造鬼脑壳比模仿真人脑壳自由万倍,任谁天生都具备这种才能,这种开心。比如狼月亮天仰头放歌,比如风穿过春天刚发芽的灌木林…… “艺术的目的就是要把这个特征表现得彰明较著;而艺术所以要担负这个任务,是因为现实不能胜任。”(丹纳《艺术哲学》,傅雷译) 霞畅阁上一帮人在谈正经事,阁底下的热闹就不顾了。 刘三老对他的这个活追悼会的兴趣越来越浓。他深怕在座的晚辈甩手不干,或以为是信口玩笑。 “……我先讲好啊!就是明天。各位有一整天时间准备悼词。这算是应考,及不及格由我批卷。明天八点准时到会,设有专人管签到簿,迟到早退都要处罚。那我就先退席了。唉!可惜文蛟在黄埔,要不然让这个亲儿子开第一炮,看他心里对我这个老子到底孝顺到什么程度?真假当场验印……”老头子下楼走了。 座上沉默了好久,只听到茶杯盖响。 “这没有什么嘛!明天来就来嘛!”马欣安说,“朱雀城刘三老还怕没有材料摆?既然有这份快活心怀,我们何乐不为?” 方麻子说:“到底是老人家,玩笑不能太过!” 胡藉春说:“就认真把它当正经事办!我可以谈谈他的治学风度……” “说真的,旷达如三老者,我们底下这层晚辈怕没人接得上了。”段一罕说。 “可敬,可爱……”幼麟说。 龙执夫有点担心,“三老家里人会不会来?” “不会来。我晓得,没有这个胆,也没有这种趣味!”高素儒说。 “这种玩法骨子里头很正经,的确开风气之先。有两个道理:一,听听年青一辈对他的看法;二,解除寂寞。别看老人家在朱雀是个玩笑大家,有几个晓得他在旧学上的开明见解和功底?他家势雄强,居然也懒得骚扰枣梨;让一本本的手稿闲困在书架子顶上发霉。贴近人情的人往往是个孤独行者,所以寓沉痛于山水井梧之中。看似闲适,实系挣扎。”素儒接着说出一大段道理。 马欣安觉得这话搔着了痒处,忙着点头,“是这么一回事,朱雀城的确出奇品,只是‘有宝不识宝,沉香当做烂柴烧’。” 看看没再多的话说,各自回家准备明天的功课。咚!咚!咚!纷纷下楼去了。 楼下热火朝天,田景光道士前头举着旗幡的正是那几位随锣鼓丝竹细吹细打节拍踱方步并换上道袍的黄埔系列。从后坛绕到算是前坛的宫门外的坪场,再从香案桌边打转上石坎子绕回后坛香火殿里。也让闲人跟着出出进进。 田景光道士有一副唱经的好嗓子,人又生得俊秀规矩,几百上千看闹热的男女都感到视听的舒服。 晚上的道场结束仪式,地方叫做撤坛,又叫解坛,最是激烈热闹。做一次道场,前两天正经法事讲起来重要,其实老百姓大家重视的应是这尾场重头戏。可以想象,宫门口石坎子底下石坪两边分列着肚子里通亮、色彩斑斓的各类纸扎,宫门顶上四盏大白纸灯笼,一个灯笼写一个蓝颜色“灯笼字”:吕、家、法、显。四个字什么意思?不懂;不懂不要紧,舒服好看就行。 四张大方桌拼在一起,摆满贡品,一层比一层高的白蜡烛,浓浓的光,檀香的缭绕……楚辞里“兰膏明烛,华镫错些”,说的就是两千多年前屈原对朱雀仪式的感受。 要是在河对面的回龙阁吊脚楼上看过来,倒影晃荡的光彩,河面回环的音乐,蜂拥的鼓舞,一种隔离的、迢远的、闪动的、暗蓝山影衬着亮光的印象,会把你牵引到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我相信,任何人都会有所感悟:风流娘儿们会削发去为尼;穷凶极恶的土匪会下山接受招安;招摇撞骗的文学家会规规矩矩重新再上小学,从头发奋;贪官污吏会当众认错从此学做好人……不过这有个前提,要潜心默赏。 艺术干什么用?不就是这样用的吗? 接着是田道士下坛,撤供桌,清场,分头点燃所有纸扎的神物,引起一场熊熊红色烈火。眼看着刘凤舞精心苦练出的艺术珍品付之一炬,归入“一切的美,都是一个葬礼”这个美学规律里。 大家都晓得甩“鬼脑壳粑粑”就要开始。到处都是没燃尽的灰烬。不用着急,世上有的是热心分子,四邻街坊所有的扫把畚箕都调动起来,百家姓里的人起码到了一半,三五分钟几乎弄成滴尘不染一个坪坝。只听得呼儿叫女,深怕不懂事的幼小儿女夹在激动混乱的浪潮中变成肉渣。这是常有的事。群众运动嘛!兴奋起来一般地说是六亲不认的! 柏茂和另外几个人高高地站在大门口坎子上,伸着颈根向大家打招呼。打招呼是虚,趁机让大家晓得这个道场的后台是他是实。这也非存心如此,形势逼人,他自己也卷在激昂兴奋之中。 谁有心情这时听他的善告呢? 粑粑抬出来了,一字排开在大门口,十箩! 众人“哇”的一声。也有怪声叫好的! 做“鬼脑壳粑粑”的那几位艺术家这时候来劲了,神情庄重地分列在箩筐旁边。柏茂一声号令: “甩!” 第一批的粑粑下雨似的落在四方。狂风巨浪是怎么一回事,这下可就明白了。 “甩!” “甩!” 王伯带着序子一直坐在门洞的高凳上,序子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个场面,不停地手舞足蹈。 王伯问他:“你敢下去吗?” “不敢!我长大就敢!我会抢到好多‘鬼脑壳粑粑’!”序子说。 “老人家讲,莫去抢好!抢不到的人回家,祖宗在天上会哭!”王伯说。 “这有什么好哭的?”序子非常奇怪。 “其实讲这话,我也不信!哪个人亲眼见过自己的祖宗在天上哭?真是!有什么好哭?你是对的!”王伯说。 “庙里头还有‘鬼脑壳粑粑’吗?” “没有了,都要甩完才行!这东西要抢来的才算。念过经的‘粑粑’自己不能留的。私下留的,吃了肚子痛!” “孤乐院那些讨饭的乞丐为什么不来抢?抢了,肚子就不饿了。” “做道场头一天他们就来过了,这是规矩,一个牵一个的从大桥头过来,在这门口跪成一排。你柏茂大就给领头的一吊钱,两升米。一齐磕了头,高声叫多谢,菩萨保佑,就一齐走了。孤乐院那些讨饭的消息最灵,哪家讨嫁娘,哪家死人,办红白喜事,都会来。挺守规矩,不撒赖。” “哪家死人没有亲戚六眷的孤寡人家,还会拿钱请他们来哭丧,讲清楚哭几天,给好多钱。不哭不闹热,冷风秋烟不好。” “我喜欢人讨嫁娘,做道场,死人……” “不好这么说,人家昕到会不高兴!你可以单讲喜欢人讨嫁娘,不可以讲喜欢做道场、死人。” 刘三老八点钟没到就敲万寿宫的门,柏茂晓得三老一定用得着他,干脆住在东厢房等开门,果然天刚亮,三老就敲门了。 “你有心呵,多谢你,怕是一夜没合眼吧?”三老说。 “晚辈也在学你老人家的兴趣。”柏茂随手把门关了。 “那又要麻烦你一天了!”边说边走进大殿,鼻子嗅嗅,唔? “厨房也动手了?” 柏茂赶紧跟上说: “不是蓝师傅。约的是准提庵的师姑法印那一帮,手艺讲究你是晓得的,想让你老人家换换口味!你老人家请坐,开水早烧好了,可惜烧过了一点,正候着给您沏茶咧!”说完赶紧到后头厨房里去。一会儿端上一盏茶出来。 三老揭开茶盖一看一闻,睁大眼睛: “你这里居然有这门好茶?——对不起,我这话轻浮了。我是说,你的茶好!上上品。” “老人家莫介意。马颈坳山洼里我祖上有两三兜老树,每年春秋就那么半斤茶。自己没空去时,就任它凋荒了。这茶得你老喜欢,家父听到了会开心。你看,这个会开过了,我把剩下的二三两送到府上来……” “不对!世界哪家有好东西要为哪家高兴才是,见好就想据为己有,我的小屋子、小心胸怎么装得下?——这杯茶让我慢慢回味,可以陪我一整天了,够多谢了。——这样,你看,请人扛一块门板,两张长板凳顺着搁在中央,这是我的灵位。脚底弄一张小方桌,放香炉跟蜡烛台。我右手边搞张骨牌凳,放这茶杯,你要记得随时添水。左右两边各摆五六七八把椅子,你看——” 柏茂想笑不敢笑,也觉得好玩: “你老人家放心,你看着,我马上就摆好!” “喔!等下我屋里杂役秦瓜子送枕头被褥的来,你给他开一下门。” 柏茂点头走了。 三老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想开场白,左想不是,右想不是。进来的是两个人,秦瓜子和段一罕。三老叫秦瓜子旁边候着,正想跟一罕讲话,又进来一批抬东西的人。三老说:“到河边走走,让他们忙。” 河对面回龙阁那边吊脚楼有的夜灯还没熄,观景山树上的老鸦群已开始哇哇起飞在天上打团团了。那雾正缓缓上行,准提庵的木鱼清脆可闻,间或传来一两声婴儿啼哭。 “你看,这老样子一点都不变!”三老说。 “看样子快变了!”一罕说。 一大队挑新鲜马草的乡里人从背后过去。“‘十步之内’嘛!哈哈!”三老问,“你看事情来了,我自己反而慌了神,你看,我怎么‘起霸’?” “哈!哈!你老人家几时‘嫩’过?简直跟我们晚辈‘絮毛’嘛(开玩笑)!这台戏是你老人家写的,当然由你老人家‘跳加官’了(一种戴白脸五柳长须面具的戏剧开场舞)。” “那我们就办个文明追悼会吧!你当司仪。‘全体肃立’,唱党歌就免了罢!奏哀乐,静默三分钟;静默毕,然后,然后呢?你说然后怎么样?”三老说。 “原来是恭读‘总理遗嘱’这也免了!底下应该是‘主席致词’,主席不就是你老吗?” “我咽在门板上,怎么起得来‘致词’?” “那先别咽罢!致完了‘词’,‘来宾致悼词’你再躺下。” 三老想了一想说:“唔!我看可以!那么哪个司仪?” “跟柏茂讲一下,让他来!”一罕说。 “不行,他大厨房忙得很,我看你来算了!” “我搞了一通宵讲稿,糟蹋了可惜,这样吧!到时我可以插一杠子。” 话到这里,整帮子人过来了,一路上他们讨论的是“哀乐问题”。方麻子认为当年中山陵悼念孙总理唱的那首歌“我们总理,首倡革命……”可用。韩山否了他,“那是歌。不是乐!”藉春建议用古琴,优雅,情调也合,古琴三胡子公馆有,可以借。什么《鹊巢曲》、《鹿鸣曲》、《箜篌引》、《别鹤操》、《水仙操》……问起谁会弹,藉春左右看了一下,鸦雀无声。“谁?谁?你看,你看,我没想到这一层!”马欣安说虽然琵琶吵是吵了一点,也还是有点古意,昨晚上我到标营敲萧丹平的门问过他,他说弄是弄过两下,琵琶也有,就是只会一首《十面埋伏》。这文不对题,不好说下去了。黄玺堂说,如果用《夜深沉》的话,二胡韩山,田景光的鼓倒是现成的。素儒不同意,不像追悼音乐。《击鼓骂曹》那出戏上用过,曹操和祢衡的关系,似乎太费周章,让人以为我们想讲点古么?别有用心,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方若往右边一看眼前的幼麟,“嗳!怎么把音乐专家忘了?”大家忙说:“真的!真的!” 幼麟的兴趣上“头”了。他说外国著名音乐家不少人都写过哀乐。波兰的钢琴家就有首《送葬进行曲》,可惜从未听过。德国的贝多芬有一曲叫做《悲怆》的,唱片上听过一点主调,粗略还记得一点和弦,若勉强把那点意思跟自己随手按出的风琴汇合,会好听的,会有点哀音的…… 大家见幼麟人好,又是个教音乐的,虽然不明白刚才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就已经相信了,让他回文星街喊人抬风琴去了。 大伙进了殿堂,喝了一阵子茶。灵碑上直书“故显考刘公璩斋灵位”,周围应用早已布置就绪,点燃了香烛。那门板床上认真的卧具让人稍觉胆寒。没有人想笑…… 各人就座,幼麟的风琴斜放在靠门的左手边。 三老选了右边深处一张太师椅坐着,对自己一手搞成的这个局面不后悔,也不惭愧,跷起二郎腿一晃一晃,抽着水烟袋,无疑觉得弄人的不是他,是造化。 一罕走近他,打了个问讯手势,三老茫然地点了点头。 追悼大会于是就开始了。 段一罕中音对空宣布: “刘璩斋先生追悼大会现在开始!” “奏哀乐。” 幼麟精神抖擞按出一组巴罗克式的和弦作为前奏,然后徐缓地第一个音符带出—— 3——2.5——4,35115-6-2-3457——4,3217-2-11……主题…… 他开始忘记了自己,猛踩着踏板。他跟这个曲子离散好多年了,重逢的老朋友,满脸陌生的皱纹和胡子,拥抱他,然后抓住他的手走起来,告诉他分别这几年如何想念,带回到自己的茅篷书房里坐下吧!下雨了,窗外雨不大,炊烟缓缓漫进屋子,点起油灯吧!竹子和芭蕉让雨打得滴哕、滴哕响;这位老朋友明天大清早又要分别,举茶代替酒的离杯吧……4·3·2·17——2——11…… 周围的人心里都在想,和音乐家做朋友就是这么一回事,你要耐心等候他把肚子里所有东西上吐下泻尽情搅完,千万不要露出焦急慌惴,要装得深刻,显得他搞出的混账名堂都能理解体会,但是—— 他到底有个完没有?看他那副神气正方兴未艾咧!这孽障!他一定忘记底下的还有重要节目了……像这么多人排队等候进厕所,顿着脚,捂着肚子;他一个人坐在马桶上一点也不着急,优哉游哉!唉!拉水箱了,结裤带了罢?怎么还不见开门出来?他存心故意耽搁,存心,肯定是存心惹人生气,哎!出来了,这混蛋从容自若,一点也不心中有愧…… 哀乐总算奏完了。狗日的你总算奏完了。你按的什么风琴嘛你说!这算哀乐吗?瞎吵一场,脑壳里的脑髓让你嗡散了!好好一首歌,旁边搞些乱七八糟杂音听都听不清楚,还鞠什么躬?没有人说你好…… “默哀三分钟!” “默哀毕。请刘璩斋先生致词!” 刘三老手端着水烟袋坐在太师椅上。 “今天,给我开追悼会,我欣赏,多谢。就是可惜一辈子从来没有清清爽爽听人在我耳根前宣讲过我的长处和短处。眼看七十六了,哪里没有去过?西洋、东洋,汽车、火车,漂洋过海,火焰山、流沙河。吃的是手抓饭、刀叉餐,生鱼、天妇罗。乐,看得淡;苦,想得开。不仗势,不结怨,天可怜见,而今神清气爽。论见闻,有点;学问则是‘不辨焉乌’。有时候我倒自以为还是孔夫子最了解我:‘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日:吾与点也!’各位讲讲公道话,我像不像孔夫子那个不成器的学生曾皙?就是那么贪玩,就是那么不长进,胸无大志!这样的人,孔夫子居然宽宏大量地说他老人家和我跟曾皙的看法一样!真是,知我者孔夫子也矣! “‘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这就是我一辈子走遍半个世界的秘密。” “外边世界走累了,就往回家的路上跑。‘未老莫还乡’是混账话,我老早就不打仗,不做官,不拜把,不群,不党,所以不受牵连,不费心事,不情感缱绻。有时几方面合在一起找我麻烦,我也能忍得住,看看我不还手,也就散了。有时也孤独啊!老弟!不容易啊!” “面子上看我今天赶廖家桥,明天赶总兵营(赶集趁墟),不就是仗着祖上留下来的几亩田地吗?才伸得出这么大的懒腰,打这么大的哈欠。我不欺侮人,人忍心欺侮我吗?我不像章炳麟,他觉得自己能哈气成云。我在日本的时候劝过他,他把下巴翘起来对我伸舌头,那意思就是朱雀城骂人的‘卵’!他不信邪;他遇到的是宽宏大量、气势雄强的袁世凯;要是换个张作霖试试!他敢吗?他像弥正平,却比弥某人世故十倍;他懂得穿凿政治人物性格的穴位。杨度不行,杨度是个政治飘萍,四处奉献愚忠,却是累不中‘的’。” “怪也怪,天才这东西连老师也忌妒。春在堂就不喜欢太炎,叱之日‘曲园无是弟子’;湘绮老人也不喜欢杨皙子,评他悠忽。我天生在文化上、政治上无大志。跟孔夫子周游列国只是为了好玩。那到底不是故乡;酸辣子啦、腌萝卜啦、腊八豆豉炒油渣啦、血巴鸭子啦,他们那里哪里找?我不是不习惯他们的饮食,我从不忌口,来什么吃什么,但终归还是别家的饮食呀!房子呀!山水呀!终归都是别人的家园呀!——‘高田种小麦,终久不成穗。男儿在他乡,焉得不憔悴’嘛!我就回来了,不再想他们了。也不奇怪希罕了……” 韩山站起身问: “那你老人家在西洋,除了过日子,他们的想法,他们的文章,都摸到点什么门径?” “一样的!我们有哪样,他们也有哪样。琴、棋、书、画,经典诗文、崇拜菩萨无一漏少。”三老回答。 “经典诗文里头论到些哪样?” “庄子说过的‘……无所不在……在蝼蚁……在梯稗……在瓦甓……在屎溺……’都在里头了——我听到的各方名人,前一段日子,可惜不通文字。音乐、美术倒是视听了不少……” “我出洋的兴致是昆明那个老朋友苏一展挑起来的。那时候年青,他家里在伦敦有一间专做茶叶生意的铺子,邀我去走玩。去就去!没想上了‘奇兰巴霍’大火轮船遇到当年同科的薛叔耘、薛福成带一帮人出使伦敦,一路方便写意,有了纵横谈话的机会,长了好多洋务见识。讨嫌的是那个贴身的‘通事’,骨子里头未必厌恶洋人,却故意每回谈到外国名人都要糟蹋一番。英国著名剧作家叫做‘撒屎屁眼儿’,意大利画家叫做‘搭粪吃’,犯不上如此臭浇音义,有辱读书人风仪嘛!对这人,几十天在船上恨又不能恨,打又不能打,离又离不开。后来年月我下决心学英文就是从这种厌恶开始……” “好啦!好啦!拉杂一大堆,我该马上卧倒,轮到各位开场,请!” 说完,刘三老就真的一声不响直挺挺躺在灵床上了。 一罕笑迷迷张望了一下: “哪位?哪位请!请!” 素儒向左右点头,“那我先来吧!(清嗓子)三老是全城老少都敬仰的前辈,他为人的旷达,修养的丰厚,在我们湘西,怕也是五根手指头中的一个,也可能就是手指娘。他怪就怪在我们这一批晚辈之外,没有人晓得他有学问、有经历、有见识。老百姓、街坊邻里都把他当成普普通通的老人家;他老人家也自以此为乐。” “我们做晚辈的都分别看过他不同的著作原稿,大家聚在一起做了个统计:” “《晨昏知友录》廿四卷,《庄周异趣》八卷,《释礼》五卷,《异域日知》五卷,《堪舆正谬》三卷,《红楼梦评论》一卷……” 刘三老听到《红楼梦评论》,马上从灵床上坐起来,手指素儒: “朵!朵!《红楼梦评论》是王静安的!只是一篇长文章,也不算一卷!我生平厌恶《红楼梦》,你怎么不晓得?” 说完又躺下不动。 “——《辨孟》二卷,《不悔堂日记》四十卷。”素儒继续念完以上的著作。 “不晓得老人家哪年哪月写的,一堆一捆全搁在书架顶上。有没有交付版坊?不晓得!眼看那批稿件一天少一天,听说老伯娘烧饭点了不少,隔壁婶娘大姨也帮着使用。问三老。三老说:‘有这个事!乘兴而来,尽兴而返,世界上烂污东西够多了,何在乎区区这几十卷东西?’” “话虽这么讲,我们年青人还是觉得可惜。为了朱雀城这个文献小邦口增积点家底,三老呀!三老,讲老实话,你对自己可算是歹毒了一点……” “好多年前,三老上腊耳山赶场,买了二十斤盐转到屯粮山让七八个苗崽子绑了。押到寨子,一听,三老会掮苗话,把三老放了,还拜了三老做干爹。回到城里,老伯娘问:‘盐呢?’三老讲,送给七八个干儿子做见面礼了。” “这样的心地,三老,不怕你现在还活着,我们子孙后代哪年哪月才学得会?……” 幼麟站起来说: “三老夫子与家父算是谈得来的。每转朱雀第二天,要见的只是两个人:一是三老,一是家姑父简堂先生。总是关起书房门,一论半天。听人说家父在沅陵拿赌那回,要不是三老,家父肚子上挨的那一刀怕难见好;一百多赌徒也难一网打尽。北京香山慈幼院家父住处墙上挂的条幅,贺铸的《断湘弦》词:‘……拟话当时旧好,问同谁、与醉尊前。除非是、明月清风,向人今夜依然。’就是三老的大手笔。秉三先生有时进来,总是称赞:‘天风海涛之势,不信今人笔墨!’星庐先生也曾说:‘自少不见他练字勤学,怎弄成这副才情?’这就不是我们晚辈跟得上的话了。” “我心里,是一直是多谢三老深情关心的,我能认识,也能体会。” “三老有时来文星街舍下,要我按琴,个把两个钟一声不出坐在骨牌凳上,茶、烟不进,手指于膝上轻叩节拍。我稍一迟疑,他就会轻轻拍我背胛说:‘响下去,响下去!’所以我这回的‘拼盘杂会’悲怆之曲,是专门奏给三老听的……” “幼麟,幼麟!我懂你,你不会孤单,我懂你!”三老没起身,伸出右手远远对幼麟方向摆了几下。 “我来两句吧!”司仪的段一罕发话了,“我跟三老一个衙子,请听我来摆摆三老吧!有一年文星街某某人,外号活曹操的嘛!正街上满街人给他打上场锣鼓的那位嘛!到鸦拉营赶场,三老老远就瞟见他。瞟见他怎么样呢?瞟见他也不怎么样,只是就近采了根细麦子秆,大约尺把二尺不到的长,到茅室蘸了一点老粪,跟在那位朋友身前身后,用干净的这一头剔着牙,蘸粪的那一头在那位朋友的背后、帽子上、衣服、肩膀上来回周旋拭抚。偶尔转身也跟行将飘然远引的三老微笑互打招呼。于是这老兄走到哪里哪里臭,原准备跟他在狗肉摊子小叙一番的酒友也都纷纷远飏……” 三老躺在灵床上笑得全身不停地抖动,忍不住坐了起来: “你这个段一罕!草那头哪里来的粪?是花露水,我赶场刚买的花露水!”笑着笑着又躺下了。 段一罕的冷脸是出名的: “……喔,喔,刘三老为人大方,我们晚辈是素来景仰的,不过大方到舍得花钱买花露水撒到活曹操这人身上,晚辈实在难以相信。好!按下不表。接下再来一段。 …大街’上奇峰寺底下谭家子弟在外头升官发财要盖带花园的新屋,谭家的老人家是三老的干弟,开玩笑要三老‘表示、表示’,三老答应了:‘好!好!’ “三老到老菜市场见几个卖柴的,摸摸,金块子柴干得好,讲好价钱,都叫到一起,大约七八个人,排成一列过大桥,走‘大街’,来到奇峰寺谭家墙外,一排站好,付了柴钱,告诉乡里卖柴的,里头挤,不好挑柴担子,把柴块子卸下来往里扔就行。他在里头接应,其实溜了。七八个卖柴的不停地往里头扔柴,里头花园刚铺好没干固的三合土走廊给砸得一塌糊涂。明白是三老的指使,过几天遇到三老,三老说:‘招财进宝呀!’” 大家笑成一团,这哪里像个“追悼会”? “还有,还有!”段一罕说,“南门外永丰桥那头有家人办喜事讨嫁娘,斜对门一家死人。讨嫁娘那家姓刘,挂红灯笼;死人那家姓麻,挂白灯笼。半夜三更,三老叫人搬梯子把两家的灯笼换了……” 三老坐起来: “呀,呀,呸!这哪里说起?居然弄得有名有姓!我攀得上这种品位吗?原来闲书上说的是徐文长。夫徐文长者,明朝的大作家,《四声猿》的作者、画家徐渭是也,天才超拔之人,能干得出这种事来吗?‘嘻,嘻,嘻!’这有什么好笑?不好笑!不准笑!” 又睡下了: “还有哪一个?快讲!” 胡藉春问: “三老,听说你带过兵?” “没有!” “还讲是团长咧!” “没有!”侧身咳嗽吐痰在痰盂里。 韩山加码: “听戴大讲,你确实还是个团长咧!” “才一天!算不得事!”三老闭着眼睛说。 “哪,哪,那是真的了。半天也算啦!” 三老默然。 藉春笑着说: “那我就讲了。蔡锷倒袁,三老在云南松坡那里做客,蔡以礼相待,放三老一个团长做做好玩。三老第一天早晨集合全团训话,宣布暂时取消一切军事训练,学唱十二首英文歌,以利提高部队文化气势!《不列颠,早晨好!》、《战场思母》、《玛刑、玛刑你等我》……蔡锷听到之后笑得半死,送他五千两银票,派了个副官招扶他经安南搭船到上海。不晓得这个材料准不准确?……” 三老躺在灵床上咯咯笑着说:“狗日的松坡玩我,我也玩他。” 刚讲到这里,有个正街上卖丝烟的“富祥云”老板听到刘三老逝世的消息,赶到万寿宫来找家属收账上的五吊丝烟钱。走到灵前鞠了三个躬,三老坐起身从长袍子里头掏出一块光洋交给他,富祥云老板一见伸过来的手拔腿就跑,登时影子都不见了。 这样一来,整个其乐融融的追悼会让富祥云老板搅松,再也箍不拢来了。吃完斋饭之后,大家也就各自回家了。 文星街的文庙巷,那一头原本是通向登瀛街女小那边的,为了建幼稚园,齐序子家左手两米处封了一堵墙,中间开了个供出入的门。 一块安静的小石板广场外带一个不窄的小衙子就只属于序子家和刘家专用了。那样子很像一把洋锁的钥匙。 幼稚园门里头住着守门的田爷爷和婆婆。 小广场左手墙上嵌着“文武官员至此下马”的长条石碑没有拆,算是原来曾有文庙大门的纪念。 序子家大门上悬块匾,上书“拔贡”二字。门口一块比单人床小大略三分之一的厚青岩板,岩板前又横铺八块两尺见方、光滑至极的红砂岩板。 小广场直到衙子口的其他岩板排列得也都不错,只是多了点随意性。靠田家一溜白墙根长着地黄、蟋蟀苒子、马思汉、车前子、矢车菊之类的平凡杂草。 几代男女小孩在序子家门口那八块讨人喜欢的石板上玩“跳房子”游戏。(我后来知道全世界孩子都这么玩,才明白是上帝教的。) 健壮点的男孩在这里踢皮球,练霸腰。 更多的是围成一个小圈子的小女孩们在这里静静坐着做针线,“办家家”…… 总之,这里好。不招惹人,闹中取静。门里的住家又没声张过讨厌孩子…… 清早开了大门、腰门之后,有天序子站在门坎子上,衙子那边一长溜白墙亮堂堂映着太阳,墙里头到冷天会开红腊梅花的孤瘦的腊梅花枝(这种腊梅请参观日本画家尾形光琳所画的屏风《红白梅》那棵红梅,花瓣蜡质,朱砂印泥那么红‘现在世上已经少见了),再过去是层层远去的屋顶,然后是王家衙坡上公园的城墙和“旋旋楼”。“旋旋楼”是老王亲自叫人盖的。八角顶子的风景楼,没有梯子,斜着斜着往上走,就到楼顶。照有楼梯坎子算起来,该是五六层的样子,算是好看的风景了。 序子小,没有去过王家衙的公园,更没有上过“旋旋楼”。“以后一定要上旋旋楼!”这是序子的志愿之一。 文庙巷有座砖砌的拱门,上书“文庙”二字,后来改成“凤凰县立幼稚园”七个字。拱门下有五级石坎子,横着的就是文星街了。 序子放学回家,若不走北门大伯娘那边的后门,那一定是从西门坡那边绕“陡陡坡”下来的。上坎子进文庙巷拱门,走不几步,靠田家白墙那边路边上少了一块一米多长的石板,就像好端端一排牙齿缺了一颗。序子这两年工夫总算背着书包能跳过这颗缺牙了。以前还要来个起步,眉毛还要扬起来;现在不用,稍微一弹就过去了。 墙脚长杂草的一长排地方,序子最希望能跳出几只蚂蚱来。不可能的,离草坪太远,做虫的也伸不开腰。倒是在中饭吃过以后常飞来五颜六色的蝴蝶。有种发蓝发绿的大黑蝴蝶是抓不得的,翅膀嫩,破了就飞不起来,摊在地上吱吱地叫(声音很小),回不了家了。还有黑粉粉绿粉粉粘在手上,大人说它的粉粉吸进鼻子有毒,叫做麝香蝴蝶。抓它也弄不出个玩法,让它飞着好看算了。 序子家和隔壁刘家中间有一堵很高的大白墙。孩子们常常剥石灰墙皮当粉笔在地面石板上画画。这是画不出所以然的,石灰墙皮又老又硬,出不了白。有些孩子不懂事还是剥、剥、剥个不停。 序子家的这棵大椿树像一把绿伞,满满地罩住张家和刘家的屋顶。有一回不知大椿树哪根枝桠上掉下来一座六七十斤重的马蜂窝打烂了刘家的屋顶,序子的爸爸对刘家忙着道歉说对不住、对不住,又赶紧请瓦木工补瓦修椽子。刘家很难有机会占了这个理,争着要分一半蜂蛹……蜂蛹油炸椒盐和干炒腊八豆豉都很好吃…… 刘家的腰门和大门总是关着的。序子进去过,很窄。有个长得很高、留着灰白短胡子、晋平头的爷爷,不算很恶;有个喜欢笑的和气的婆婆,一个比序子小四五岁的孙子周喜,一个抱在手上的孙女周爱。两个儿子在外头谋事,不常见。大儿媳妇是个深度近视眼。一屋子这些人都关门住在里头,只到黄昏放定更炮的时候才出来走走,呼吸新鲜空气。 序子家的廊场大,可以带些规矩的男女孩子回家里来玩。若是文星街上忽然闹热起来,打鼓打锣吹号放爆竹,那是会冲出去看事情的。 序子慢慢长大了。妈妈忙着三件事,女学堂、打麻将、生孩子。王伯的心当然悬在序子身上,可又要照拂妈妈和生下来的弟弟。 妈妈一生孩子就要吃鸡,喝汤。吃鸡的时候喊序子回来吃鸡霸腿。序子吃了不少的鸡霸腿,吃着吃着就不想吃起来,一听要吃鸡霸腿就往外跑。 爸爸从芷江看爷爷回来带回很多“通草”片,“通草”片是一种不到巴掌大、经过切割的四四方方的白绒绒、轻泡泡的植物半成品,四页书的厚度,可以用来画彩色画,画好了再用各种工艺小快刀切割下来拼成一幅好看的作品。尤其是画蝴蝶草虫之类,因为通草本身带一层绒,画出来的蝴蝶简直像真的。 爸爸学校回来就弄这些东西。哪家办喜事,他就拿这些当礼物,让人镶在四扇玻璃柜上,很是让人多谢高兴。 他有个习惯,一边做事一边唱吟。逮住什么唱什么,不停地重复回旋。京韵大鼓,三弦,二人转,二人台,韩德尔,李四娘,贝多芬,空城计,山西梆子,梅花三弄…… 有时宽压着嗓子唱一种不太有变化的声音,那是他臆想中的大和弦,出声单调而胸怀万籁,在紧要关头甚至放下刀具,闭上眼睛双手摊开仰头迎接那奔腾的怒海狂涛…… 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做编务的省高师老同学赵悲夫给他来了电报,找出电报号码本子一个字一个字译出来是: “速寄通草画四幅急用,余信详告”。 想都不用想,马上拿薄板子、桐油纸,夹妥现成的四幅蝴蝶草虫通草画寄往上海。 到正街口邮政局把包裹发了。想到万寿宫前几天那桩事实在好笑,信步出东门过大桥往老营哨走走,正巧碰见滕甲鋐先生。 “来,来,来,是幼麟公子吧!我上清沙湾找令老庚(干兄弟)个石,没想这里遇见。听说他从溆浦回来实际上还没回来。也没哪样大不了的事。昨晚上一整宵背断了元遗山那首散曲:‘……骤雨过,珍珠乱糁,打遍新荷。人生有几,念良辰美景,一梦初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前前后后都扪不着了。你坐,坐!”指着陈家祠堂门口岩头像底下的石坎子,“你帮我想想。” 幼麟慌了,仓促间来这么一问。“你老人家抬举了,散曲这方面我理会得浅,虽然是跟歌曲的关系比词牌和诗律更贴切,却是更难。我浅尝过《遗山集》、《中州集》……那曲子怕是名叫‘骤雨打新荷’的‘双调’?背全首我不行,你问个石,他胸次东西多,嗯!怕也是涉猎没那么细,你老人家把我考倒了!其实星六先生就在洞庭坎上,离府上才几步——” “找了,找了,一早就敲的他的门。老夫子天没亮就醉倒了。鹤丹公子莫奈其何,还是他提醒我找个石的。” “你看,你看,为一曲词跑了大半城,老人家兴致真是没讲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