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愁河的浪荡汉子-3

“我们徐老板向张校长、柳校长拜节,小意思,请笑纳!”  爸爸正在厨房炒菜走出来听到这客气话,望着那一大篮子月饼莫名其妙看着妈妈,妈妈也睁大眼睛,面子上赶紧多谢,送了两百铜元茶水钱给伙计。多谢走了。爸爸说:  “我从来不认识卖月饼的徐老板,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认识!或者他有儿女在学堂读书?”妈说。  “那不合适吧!不应该随便送节礼的,素无往来!等我明天叫人问问,成了风气那还得了!是不是,明天叫人送回去,道一声谢罢!”  保大看了一眼喜喜。毛大吓得蹲在树底下一声不出。  “菜齐了,菜齐了,倒酒倒酒!”客人在院坝一桌。太婆、婆、妈、四婶娘,带着虾兵蟹将在堂屋一桌。  炖猪脚,曹津山烧腊全套来齐,爸爸的拿手炒鹌鹑,猪肚子汤,冲菜,红烧牛肉丸子,干辣子炒酸萝卜丝。这几味东西让客人不停地叫好。  汾酒是临时叫柏茂到沙湾跟熟人商量来的,醇馥得很。四叔一喝指了指酒杯,“怕有些年头!”扬起了嗓子,“柏茂,你打酒那家人姓什么?”  柏茂在堂屋吃得热火没有听见。  熊先生是个酒人,嘴巴留了一撮黑胡子,三杯之后豪兴来了,不停要跟四叔干杯;省里头的杨先生不喝酒,微微地笑着吃菜,讲的几句株洲官话,让人听得半懂半不懂;韩先生因为是本地人,见萝卜丝里头的干辣子炒得好,一撮一撮往嘴里送……  孩子们这顿饭吃得比谁都快,放下筷子就奔到厨房后头扛出一根带叶子的丈多长新鲜竹子,神柜里拿出一把拜菩萨用的香,几对蜡烛和香炉、烛台和一叠“纸钱”,搬来两张茶几,将竹子绑在茶几右边脚上,把香尾一寸地方折了一段弄成个钩分别挂在竹子上下四处。安顿之后,大声地喊“婆”和“家婆”,“贡品你等下摆一摆!柚子在神龛底下,叫柏茂大(哥)剥一剥,我们道门口去了!马上回来!”  喝酒的伯伯叔叔看了奇怪,孩子饭没吃饱往外跑是什么意思,明白就里的人笑着回答:  “道门口‘摸狮子’去了!我们小时候都玩过,应节气的风俗行动。”  “啊?啊?”客人哪里能一下明白。  “这事情一下说不清楚,等明年中秋我们早点吃饭,到那里去看看。也不知哪一代传下来的,就独朱雀城有。放定更炮后人山人海四处苗乡山里都来了人,男女老少,又虔诚又热闹,为了道门口那一对红砂岩打成的狮子,香纸蜡烛旺盛至极!”幼麟好不容易说出一点头尾。  “啊!啊!”外头客人恐怕仍然不会清楚。  孩子从西门下来刚到田家门前榨子口,老远就听到沸腾人声,闻到一股热热的人气。爆竹响声跟着火光映得一街看热闹人的脸孔一闪一闪。  这三个孩子很快就让人群挤散了,没想挤到左边公狮子面前又碰了头。眼见到另一些男孩子已经爬到狮子身上,带着一种表演的性质,摸摸自己脑壳,又摸摸狮子脑壳,又故意地摸摸自己的“鸡公”,又爬下来摸摸狮子“鸡公”,引起一阵阵哄笑。一个人做完了另一个又接着来,香纸蜡烛的烟雾和爆竹轰响,令这个场面更加腾越凶火。  狂欢的事情继续发生。母狮子在衙门的右边,原是女性膜拜的场所,没想到一帮淘气撒泼的男孩子又窜到那边,重复刚才公狮子那边的动作之外,又加上摸摸自己的“奶奶”,再摸摸母狮子“奶奶”的动作。妇女们哇哇叫着表示抗议,也引起看热闹的人更大的哄笑,叫好!连妇女们自己也笑弯了腰。惊讶而无可奈何的是苗族妇女,她们从几十里外赶来母狮子面前的虔诚让这种胡闹搅混了。不过她们默认某种灵验力量是包括城里佻皮孩子的淘气行为在内的。  没有人怀疑狮子抵抗疾病能力比人类强大,尤其是天神豢养的狮子。谁发现朱雀城道门这一对石狮子甘心情愿承受市民一切疾病的过继能力的呢?但你必须承认历来生活中严峻礼数总是跟笑谑混合一起,在不断营养着一个有希望的民族的。  试问一个没有快乐节日的国家和一个不懂玩笑的民族,她能长大吗?  孩子们乐陶之后想找口凉水喝都没有。你看,北门、东门、南门,城里城外街上路边到处都是井,就是西门没有。  街头巷尾有一种大石头板粘焊的太平井,救火用的,里头的水乌黢巴黑、黏黏稠稠,蚊子出出进进,想起它忍不住都要吐把口水。  回西门城的路上他们一路骂娘;保大忽然想起狗狗的四舅住在堂平仓,他屋里掀开岩板底下就是凉水,想叫喜喜带进去喝两口。  “这哪行?这人怪脾气,说不定给我两耳巴子铲出来!”  “过节不会打人吧?”  “中秋节?年初一都打。我不去,要去你走头先。”  毛大觉得无聊,“都快到了,哎呀!回坡上再喝吧!”  进了院坝,客人都走了。  “来来来,正好帮忙摆供品!”柏茂说。  太婆、婆,四叔、四婶娘,狗狗、沅沅,狗狗妈、爸,孙瞎子、得豫都坐在院坝等月亮出来。  保大看到月饼齐齐整整摆在方桌子当中,心里好笑。  爸爸忽然想到:  “喔!对了!保大,大桥头那个老板你原来认得的?”  “哪里啊?我怎么认得他?怕是他见了狗狗点醒了他的……”  “那好!明天把这些月饼退送给他,多说两句好话,听清了没有?”  孙瞎子抢着说:“我去!”  太婆笑起来了,“老三你也算是个大人了!  想都不想,过了中秋节,退给人家月饼,叫人家卖给哪个?人家一番好意,不要扫人家兴致!”  大家一听,老的少的全笑起来了。  爸爸自己也觉得鲁莽:  “哈哈!我这人……那么这样吧!保大,明天上午你拿这块花边(银元)去,务必要那位什么老板把月饼钱算清,讲两句好话多谢,懂不懂?记得把剩钱拿回来,不要打落!”  “哎!这还算圆圆满满,懂事的做法!”太婆说。  毛大和沅沅嚷起来:“太家婆,太家婆!你看,月亮从八角楼(山名)上来了!好大好大的月亮!”  “姑!”婆附在太婆耳边轻轻地说,“今年月亮好大,金黄金黄,像口大簸箕。”  竹子树上挂满点燃的香,点燃了蜡烛,烧过了纸钱。  太婆说:“拿蒲团了没有?各人都向月亮拜一拜,狗狗,好好地跟月亮公公拜拜,保佑你快快长大!”  于是沅沅和妈妈搀着狗狗磕了三个头。有人合什,有人鞠躬。  大家吃起瓜子、葵花子,剥起花生来,一边看着月亮。  爸爸对妈妈也说,今年的月亮和前几年中秋在桃源、桃源洞山上看的月亮一样的感人,那么亮,那么雍容华贵……  “姜白石还是林逋有个‘听月’的说法,对我倒是合适了,瞎子婆只能‘听’了,是不是,狗狗?——狗狗到我这边来,让太婆抱抱你,唉!要是太婆能多和你过几次中秋就好了……”  爸爸发觉伤感的苗头,便说:“来来,我来吹段箫好不好?”  大家说好。  爸爸从房里取出箫来,解开锦套子,吹完一首《春江花月夜》。  太婆说:“老三吹得太脂粉气,太香!箫这个东西要从容,平实舒缓,最忌花巧;指头上要添点‘揉’的功夫。看起来你没有心思在上头下苦功了;凡俗太多,心不静,箫和七弦琴一样,旁边多一个人,味道都是不一样的……我还是爱听你按风琴,好听,我也不懂,对不懂的事情容易爱惜……”  “好呀!好呀!三舅按风琴!”  于是得豫、柏茂、保大、喜喜从屋里搬出风琴来。  大家肃静起来。月亮渐渐升到东岭上。  爸爸先来一段前奏,和弦温暖得像蜜在流荡——妈妈站在琴边,轻轻地唱起来——  “眉月一弯夜三更,画屏深处宝鸭篆烟青,唧唧唧唧,唧唧唧唧,秋虫绕砌鸣,小簟凉多睡味清。”  曲子完了,月光底下,大家没有出声,好一会儿才舒了口气——  “嗯!歌词清雅,可惜有的字眼混在歌里不容易听清,知道是哪个做的吗?”太婆问。  “听说是李叔同先生的。”  “哦!怪不得,他是个雅人啊!听星庐说在日本见过他,一表人材的咧!”太婆说。  “好啦!到哪个哪?狗狗来一段怎样?”婆高兴地说。  沅沅凑到狗狗跟前,“狗狗来一段,狗狗会好多歌,狗狗乖,狗狗来!”  狗狗躲在太婆怀里,笑着猛摇头。  “锣鼓还不够,狗狗的劲头还没足,哪个先来?搞热火点狗狗才出台。”得豫说。  “那沅沅!”四婶娘爱惜沅沅。  沅沅坐在小板凳上吓得把脑壳埋在膝盖里。  “起来!”保大猛地一声。  “嗨!保大,叫妹妹怎么这种叫法?高高兴兴的事嘛!沅沅乖,沅沅一天到黑照拂狗狗,狗狗叫沅沅姐唱一段哩!狗狗叫哩!”四叔说。  “沅姐唱!”狗狗走去拉沅沅。  沅沅笑眯眯站起来,不好意思,又不敢不唱,低着脑壳匆匆看起草里头的“亮火把把”(萤火虫)一闪一闪,就说:  “我和狗狗一起唱‘亮火把把’!”  “好呀!好呀!”孙瞎子擂边鼓。  沅沅唱,狗狗跟着:  亮火、亮火把把,  来我门口吃腊渣。  你上天,  雷打你,  下地来,  我救你;  救你牛,  犁大丘;  救你马,  过沅州;  沅州路上有朵花,  摇摇摆摆到谢家;  谢家门口有堰塘,  两支鲤鱼扁担长;  大哥大哥莫打死,  留到二哥讨老娘(老婆);  讨得老娘大又大,  一把椅子坐不下;  讨得老娘小又小,  一个灯盏洗个澡。  唱完,沅沅赶紧抱狗狗,坐回到小板凳上。  “这回轮到狗狗了!狗狗,狗狗,你敢不敢出来?”喜喜、毛大嚷起来。  “敢!”狗狗的胆子吓了大家一跳。  狗狗站在沅沅身边: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  除军阀!除军阀!  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  齐欢唱!齐欢唱!  “好呀!好呀!狗狗你这么乖呀!真值价!真值价!”保大一伙人大叫起来!  “好啦!到你们啦!”四叔指的就是叫好的这一帮人。  这帮人马上哑了!  “你看你们!死没用!平时杀仗打通街,这一盘‘溜头’(打败了的公鸡的称呼)了吧!”柏茂骂起来。  “我来一盘!”毛大让人真没料到:  “……叫呀!叫四宝哎哎!莫呀莫想她耶咳!若呀若想她呀唉!就呀就是几扇把呀咳……”  “天高皇帝远,屋矮王八多!”  “清明时节雨纷纷,八月中秋月光明!”  “天亮放醒炮,屙痢打标枪!”  “狗扯把,鸡踩雄(交配),猪公猪娘闹王龙(胡来)。”  毛大还要唱下去,扪着肚子哭笑不得的爸爸嚷起来:  “吓!吓!哪里学来的野话!岂有此理!”大家都说太不成话,毛大简直是个痞子!  毛大像喝醉了酒,一动不动站在月亮底下。  没想到高高兴兴的中秋节,落得这个收场……  爸爸难得到南门上倪同仁药店里。这是彼此都清楚的事。  坐下来的时候,倪同仁出来了,见到爸爸,打了声招呼,“喔!来了,刚泡的茶。”  “好嘛!”爸爸坐下来,“我来找姐!”  “是呀!她就出来。”倪同仁说。这两年,他对姑姑好多了。心里明白,亏得爸爸给他那一指挥刀。这种事已经过去,大家没什么好说的。  “你刚到呀!要不叫碗米豆腐来?”姑姑出来对爸爸说。  “刚吃过点心,下午我没课,顺便来跟他们说说,保大是大了,毛大和沅沅是不是让他们上上学堂?”  “上学,嗯……”倪同仁刚要开口反对,爸爸眼睛一横,“那也好嘛!横顺你们两个都在学堂……”  “姐,你看呢?”爸问。  “你看好就好嘛!”姑姑说。  “那我走了!”爸爸到倪家,从来都是这副样子,冷冷的神气,他只可怜贤惠的姐姐。  晚上又跟妈说通了,明天各自带毛大和沅沅到学堂去。  毛大跟在他三舅背后到北门考棚学堂去,脸吓得死白。进了办公室,办好手续,带去二年级跟级任先生吴庆如见面,第二天早晨,该上学的时候人不见了。  沅沅呢!坐在一年级课桌旁一直低着脑壳,下课也不走,换个先生还是低着脑壳。放学了,到夜里家里不见人,以为在西门坡,西门坡也说没有。提了马灯找到学校,见她一个人坐在黑课堂里,像中了蛊。牵回来还是不说话。第二天清早晨带上西门坡,见到狗狗,抱起狗狗就走:  “狗狗,我们玩去!”  又好了!  “十月十日武昌城,满城一片枪炮声……”  这五六天女学堂全体师生忙的就是课本上讲的这两句话。五色旗红、黄、蓝、白、黑是按照汉、满、蒙、回、藏设计的。后来晓得不够周到,  添了苗、瑶、黎三个进去,也不晓得插在哪个颜色里头,含含糊糊。其实这五个颜色得罪了好多人,全国几十个民族都不满意。  把“五族共和”的意思变成“青天白日”时间不短了,传到朱雀城还是最近的事。考棚小学堂教体操的蔡先生就一直没转过弯来;这几天麻阳乡里婆娘搭信屋里老猪娘生了十二只猪崽,跟“青天白日”上的十二个尖尖吻合,虽然中间的道理一时还想不通,算一家人的意思是再清楚不过的,也就缓和过来了。  万先生这几天做了祝双十国庆节搭牌坊布置礼堂的总管,亲身带人上对门河喜鹊坡搞了很多松柏枝杉木杆来,棕绳、铁丝忙了一阵,节牌、标语、大小灯笼一挂,俨然得很咧!  女子小学堂听到信很不以为是。狗狗妈柳惠校长就问她外甥总务柏茂:“看人家‘男小’布置的!”  “看过了!”柏茂懒洋洋地说,“教育局、商会、县政府我都看了啊!等大家搞得差不多我才搞!诸葛亮草船借箭,三天为限,立下军令状!”  “柏茂!时间不多了!这一回我可是只信你的!”柳惠说。  “三舅妈!做,要做多少时间我有把握。现在我是在想,想好才做,比做到一半再改要好。这一回,比人好多少我不敢说,总不能比人坏,坏,是不可能的。”柏茂怕他三舅妈不了解他。  柳惠说:“什么事一做,‘可能’都有两个!”  柳惠又去找来教务主任吴晓晴。她是个让人初看平平,越想越漂亮的那一类人,“你代我维持着他,要人帮忙给他调人。”  “可以!”吴晓晴说。  柏茂运来几部分材料。做大小绣球早经裁好的颜色纸。国旗、党旗,红、蓝、白三叠薄布……交给吴晓晴:  “吴二姐,你召集六七个高年级同学打糨子粘一粘这些绣球,今天要!”  “人?到底是几个。六个?七个?‘今天要’是上午?下午?晚上?”  “那么,十个人!放学以前吧!”  “可以!”  柏茂带了两个木匠师傅在校门口钉了一边一个扁扁的木架子,上头搭了两条木条。没几下工夫就弄完走了。  这里吴晓晴二姐领着十个五年级的能干学生,连教算术的田桂珍、教常识的李岳、教国语的陈芳玲都来帮忙,围着临时卸下两张门板搭成的桌子,难得有空大家这么有说有笑地坐在一起,这时候来了柳臣盐局局长找柳惠他三姐。  柳臣吴二姐是熟的,都是得胜营人。  “你找她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能讲给你听?”  “不讲,我就不帮你找!”  “不帮,我自己找!”  “好!你打锣喊吧!”  “是不是出去了?”  做手工的先生学生都偷偷地笑,吴二姐也装着没听见。  “吴晓晴!你哑了!”  “啊!叫我呀!你找不到回来哪?”吴二姐刚说到这里,放午时炮了!“你看,放午时炮了,该吃点心了,局长今天请吃面还是米豆腐?”  “你看你莫要惹我生气!我有急事找三姐!”  “有急事更值得请了……”  “好,好!你莫闹!以后我一定请,好不好!”  “做什么以后请?你听,外头‘竹梆梆’响,不是‘沙嗓子’就是‘老肥’的米豆腐担子,来早不如来巧——周瑞莫你快跑!叫担子挑进来!”  担子挑进来了,是老肥。  老肥的面和米豆腐进过北京,是熊希龄总理邀去的,住了大半年,十分之有地位的名人。  这时,柳惠校长大概是从文庙那边走出来了。  “哈!局长的三姐来啦!”吴二姐说。  “咦?你怎么来啦?”  “你自己看看,你学堂的这帮人!我来找你,这吴晓晴大丫头硬是不帮我找,还把老肥叫进来要我请客!”  “哎呀正好,刚放午炮,肥大!肥大!帮我也来一碗!”柳惠笑得要死。十个女学生不好意思站起来想走,也让命令留下了。  柳臣自己居然狠狠吃了一碗米豆腐又加一碗面:  “老肥老肥!这笔账你到楠木坪找吴晓晴她屋里老人家吴敬川先生算,说他妹崽欠你这笔烂账,要他老人家还钱!没有见钱的话,朝她嫁妆钱里头扣!”  “去呀!去呀!肥大!你挑担子上沅陵找他吧!他在那头等你咧!”晓晴端着空碗扬着筷子说。  柳臣转身对几个女学生说:  “你们各位的这位教务主任是个山大王变的,有朝一日会把各位带到对门河喜鹊坡堡子上,画个花脸,插了野鸡毛,骑着马,见过路的行商旅客,来一个捆一个,叫他们屋里人拿几百几吉‘花边’来赎‘肥羊’,那比在学堂读书、教书好!——老肥!我告诉你,你不要笑,要不然吴晓晴连你都绑上去,他们一天到夜吃米豆腐,吃面,吃饺儿,连伙夫都省了!”一边笑,一边掏荷包算钱。  闹了一阵,跟他三姐走出校门,远远听到吴二姐她们恋恋不舍的声音,“局长,欢迎常来啊!慢走啊!”  “三姐,我刚从上海带回来一部简易电影机,点洋油灯的,夜间到坡上放给大家看!”柳臣说。  “就为了讲这句话,让人绑了‘肥羊’?”  “这死苗丫头,报她将来的男人狠狠克她!狗日的仗她人多!”  外公在宁波当知府时,外婆带着妈妈姐弟们一直住在宁波城。柳臣算是在那里长大的。后来外公死在任上,外婆好不容易把灵柩老远从宁波盘回来。妈妈行三,桃源省二师范毕业后在常德一位开通的蒋姓老太太办的女子学校做教务主任,得到薪水帮助她第四的妹妹念北京大学农科,考试用的都是妈妈的毕业文凭。  四舅柳臣和幺舅柳鉴那时都小。人家都说四舅相貌好,脑壳圆圆的像个袁世凯,一定有后福。当盐局局长本也不错只是哪够袁世凯的水平?长大至今剩下身段和脑壳像袁世凯之外,已没有别的指望了。  这个人一直很自得其乐,有点钱但绝不扰人。佩服中国一切文化传统。诗词歌赋之外,麻衣神相、风水打卦、神农本草、苗药偏方……无不兴趣盎然,用也用得上,谈也谈得拢。偶有心得,便要运用;如果恰好这时有人上门求医,病人算是十分运气,贴上药钱还会奉送盘缠晚饭。  好人不常做,做起来彻底。  一生只有一个见笑的毛病,喜欢讨小老婆。  他的“讨小”不论相貌,也不管身份,只要是合符麻衣神相里的规格,都能忍住抬进屋来。  原来舅娘姓陈,是个大户人家出身,贤惠,温顺,生了几个男女孩子,算是四舅的老营盘。其他都各有自己的住处,生活虽然过得去,有不同的情调趣味,比起来究竟还差好几段。尤其是正经熟人亲戚办事,都到常平仓老营盘找四舅,避免往明知的别处图方便。  最近这盘找的是个瘦高、蓬松着黄黄头发的女子,说:“这女子相好。眼前平常人,平常人摸不到出息,多少多少年后大家就会明白怎么一回事。”  给这女人王家同买了块带上下层楼的橘子园,百十来棵绿油油的橘树,到冬天有二三十担橘子好收。生了个六斤多重的头胎男孩,三个多月后死了。一查相书,清清楚楚是橘子害的。招来几个工人,两天工夫铲平了橘子园,片甲不留。  要卖没有橘子树的橘子园,谁要?自己也不住,让它荒在那里。就在橘子园隔一条小路的岩坎上看中了一座也是两层木楼。窄多了,风水好;上次就是看错半厘不到的方位。现在好了。  他弟弟幺舅是个找猎专家,喜欢马和狗,花  了好多精力时间在上头。四舅觉得养狗也许有点味道!也牵了一只没甚讲究的黄狗兴高采烈地去街上散步。  街上熟人见了都觉得意思不大,甚至在背后估计,“‘一黄、二黑、三花、四白’,这狗不错,够六个人的!”  他朋友少,有时梦里做首诗,记紧了,大清早走来找他三姐,站在院坝当中,隔着窗子朗诵给她听,没等回答,静悄悄开门走了。  说的是今晚上四舅要来放电影。妈回家一讲,大人们一阵恐慌,不又是上回照相那种怕人的事?孩子们当然喜欢得了不得。“放雷公炮竹都不怕,还怕看电影?这妈个皮的大人!”他们想。  人越来越多,又说怕,又想看,院坝都坐满了。  “太也来吧!”柳娘说。  “来哪样啊?看都看不见……”太婆说着说着,也让人搀出来坐在当中最好的位置上。  定更炮早打过,还不见人到,“要不,黄了(一场空)!”  “四舅这人不会!他不是为你,是为自己!他要抖新鲜东西让人看。算是自己亲手发明那么兴奋威风!”喜喜悄悄讲给自己听——  “好像亮手电筒。你两节,老子偏偏四节,你四节老子找根六节来降你!大白天互相对着照眼睛;夜间照城楼子顶上的葫芦。看哪个照得远?这都是他妈的‘祖坟通气’,出了报应。白白花了电油(电池)钱!”  讲到这里,四舅来了。前头走着打马灯的柏茂。  四舅手里提个绳子捆着的洋油桶大小的纸盒子。就这点东西?  四舅说天黑得不够,要漆黑才看得“分时”。搬出两张茶几,各绑一根竹竿,左右两边牵绳固定,中间挂块新斜纹白被单。大家将信将疑把事做妥。  婆随时附在太耳朵边讲这些情形。  四舅揭开盒子,提出打气灯差不多的机器,前头伸出一根炮筒,里头有玻璃镜子。旁边一扇活页门,一个摇把。连在一起的真有一盏灯。尺多长的烟囱,背后点着一面浅锅子似的亮闪闪的镜子。又打开另一个扁圆的铁盒,取出一饼东西塞进活叶门里头,上紧螺丝。点燃了后头的灯。  这灯移动好一会才瞄准那块床单,射出一道四方形的白光在床单上。好!四舅熄了灯跟爸爸说起话来。  “怎么?这就算演完了?”保大问喜喜。  “不会吧!我眼睛都没眨!”喜喜说。  “好啦!人来齐了,现在开始!等下大家看到的东西,都是假的。我先给大家打个招呼,不要怕,不要动——”四舅点燃里头的灯。  “哦!还不准动?万一跑出来怎么办?老人家这么多……”倪家姑姑着起急来。  保大嚷起来:“莫吵莫吵!有什么好怕?出事有我嘛!”  这时,白被单亮得晃眼睛。四舅抓住摇把不停地摇,接着一格一格的黑白杠杠,眼都花了,忽然出现一副大脸,可没有想到,哪来这么大的脸?眼睛、鼻子和上头长着小胡子的嘴巴。眼睛一眨一眨,还对你笑。没有天灵盖,没有颈根,没有肩膀,手脚,身体,光一张脸。比鬼还骇人!幸好越来越小,小得像真人一般大,全身什么都有了,手啦!脚啦!戴帽子的脑顶啦!  这人像个叫化子讨饭的,衣服裤子小的小、大的大,都不合身。一对完全不合脚又大又破的皮鞋,捏着根“自由棍”(手杖),左边走几步,右边走几步,一下背过去,瘸着拐着,越走越远,不见了。  “这人有点‘朝’(精神病),起码不是个正经人!”四婶娘说,“要是真人站在面前,怕不给吓死!”  “哎!你天天见老祥和羝穴子(本城有名的精神病者),也不见你死?”四叔紫和说。  接着远远一颗黑点,近处几个戴高帽的男洋人和屁股又大又翘的穿裙女洋人等在旁边。那黑点越来越近,冒着黑烟,喘着白气,直向看电影的院坝冲过来。  全院的男女老少同时“哇”的一声,像是挨了炮弹。  “哎哟!哎哟!你熄了吧!熄了罢!我魂都掉了!”  四舅左手捏着右膀子,吹熄了火,瘫在椅子上,累得满身大汗。  “哎呀!观音菩萨保佑!柳臣你也不想想,这种东西也有胆子弄了来!”  狗狗妈抱起狗狗,“都讲过了,这都跟照的相片一样,其实就是会动的相片!又不是真东西,有什么好怕?”  “要在上海、北京,电影里头还有开枪砍脑壳的!”爸爸说,“就像看戏杀仗一样!你忍不住笑,忍不住哭,是那场戏演得好唦!电影也一样,都是人扮的戏。这东西能留下来,十年几十年后的人也看得到,不像唱戏,唱完了就没有了……”  “还看不看?”四舅站起来问。  “看!看!”孩子们大声地叫。  “哎呀!哎呀!底下还有哪样呢?怕是怕,要是讲明白了,都还是看一下好!”妇女们说。  接着是翘胡子洋人骑车子。一个小轮子,一个大轮子,翘胡子一跳就上了大轮高头的板凳坐着,抽着洋烟袋在街上走。街两边都是洋房子……  再下来是洋人请客。好多好多穿大裙子翘屁股的女人,上身只穿薄薄的花衣,奶奶差点露出来了。男人穿的衣服一层又一层。看起来女的不怕冷,男的特别怕冷。  围着一张两三丈的桌子,上面铺了通眼花布。金子银子架子上满是亮堂亮堂的蜡烛。摆满高脚矮脚玻璃杯和盘子碟子。要喝酒就一齐喝酒,喝汤就一齐喝汤。一人一块肉,造孽得连一双筷子都没有,要用刀子现切现弄,拿一把叉叉送进嘴里去。  搞了好久好久,像是吃不到哪样东西,连饭都没有。男男女女不停地喝酒,喝完浅颜色又喝深颜色的。吃完东西散了席还舍不得放下酒杯,也不好好端坐一个地方,走来走去,和这个笑笑跟那个笑笑。  大厅有两排整整齐齐的人坐在旁边,衣服、袖口上镶着好几排扣子和花边,身边手上都靠着、捏着洋鼓洋号,大琴小琴,唉!洋人就是洋人,打鼓吹号的小事情,都还要一个人拿着根棍子吓着,狠狠地指来指去才肯动手。  这边呢!喝酒的那帮男女,也有放下酒杯的。洋鼓洋号一响,一男抱一女,大庭广众之下身子贴身子团团转动起来。一圈又一圈,像上了发条。尤其把自己的婆娘让别个男的搂着转,自己又去搂别的婆娘,彼此都不脸红生气。  简直是鸦雀无声,院坝的人都看僵了。演完了……  大家默默地收拾桌椅板凳,该走的已悄悄出门。十月了,夜间的坡上雾蒙蒙的,个个身上都冷。  婆有天见到柳臣,“以后有什么外头东西不要拿到坡上来了,免得我几个月没脸见人!”  柳臣告诉他三姐柳惠,柳惠告诉幼麟,幼麟说:“啊!啊!啊……”  国庆节清早,柳惠赶到校门口一看,全城没见过这么好的门面。红、白、蓝三色竹布从牌坊中间分左右两边直垂到地,象征青天、白日、满地红三种颜色。门额上四个大立体金字“双十国庆”,底下一个带大灯笼,左右各两个小灯笼,都是红绸子绷的,大灯笼底下一个五彩大绣球,两边小灯笼上也各有一个小五彩绣球。  牌坊两边除了三色布条之外原是空空如也,不晓得哪里弄来两大缸盛开着鲜红花的高藤凌霄;中段两缸喷香的金桂花、银桂花衬托着;再低一点的部分各绕着三盆长满果实的红石榴。  进到校门,两边一路挂着小五彩灯笼,绕着绉纸彩带。上坎子葫芦花墙中间拱门上挂着四盏灯笼上贴着四个大字“万众腾欢”。左拐一  路也都是小灯笼。进入校本部,楼额上大红纸隶书四字“天下为公”,周围也粘满小彩纸绣球,就这么一路上热闹进去。  派人把柏茂喊来了。睡眼惺忪。  “你哪里弄来这些凌霄、桂花、石榴和纸灯笼?”  “凌霄是白羊岭陈家借的,桂花是李子园借的,石榴沙湾柳娘、大桥头徐姑婆家借的,不花一个钱。”  “大小那么多灯笼呢?”  “叫毛毛、保大、喜喜和得豫兄弟柳家布店的(身小)川、大川在南门铺子糊的。”  “喔!怪不得这两天不见人到坡上来,等下,我到县衙门开会,大家一定会讲到你。快回家好好休息去!把你吵醒了……”  柳惠一进县里,会议厅坐满人,萧县长和县里的每人正论到双十节县城这次的彩牌坊门楼的布置,果然都数“女小”的别致,设计独到。等下开大会县长还要当众表示一番。  到了夜间,全城人都到各处参观。“女小”所有灯里都点亮了蜡烛,也一致称赞“女小”门口的布置夺目,像元宵节一样。好笑的是拐弯过去头一家门面教育局门口牌坊点蜡烛不小心烧了架子,也有人说是里头庆祝国庆喝醉酒自己弄的,不管怎样,反正是荒烟残迹让人很看不起。  倪胖子特别叫柏茂站在牌坊底下给他照了个相。可惜没有退后的地方,景子照不全。洗出来的相片只见柏茂站在桂花和石榴旁边。这是哪个时候都照得到的。每次让人看相片,都费很大力气才说得清楚周围和上头还有什么什么……  国庆节过了不久,狗狗的孙家三表叔得豫又要出门找事去了。做哪样也没有把握,家乡人总是出去闯了再说。到坡上来辞行。天天上坡的人一旦出门说声舍不得都来不及。  他仪表非凡。大表叔从小病,发过几次大烧,翻白眼搁在地上装“匣子”(简陋小孩棺材)了,看到扯出几口气又重新捡回桌子上来。他的命怪,以后虽然少犯病痛,器官上倒是留下时刻引人谅解的麻烦。  二哥二表叔到了北京。狗狗两岁生日那天,姑婆来坡上讲到他在卖文,已经受到老辈人的看重。太太听了高兴,说像他“家公”(外公)。  三表叔进了太婆的房,跪在太婆身边,太婆摸摸他的头发和肩膀:  “你是长得好的。小时你妈缺奶,吃的苗娘的奶,现在成人离窝,家婆(外婆)舍不得也不能留你一辈子。男人家嘛,是不是?你从小自重,老成,少跟人油皮涎脸;不过这好的上头也是个毛病,这世界要人家理你,你也要理人才过得日子。要是你出去一时回不来,下次回来到我坟上告诉一声就是。懂吗?……”  得豫点点头,站起来,又跟太婆和婆磕了个头,叫声:“家婆,舅娘,我走了!我妈会常到坡上来!”  太婆和婆跟孙姑婆和九娘都哭起来,他没哭,背起包袱一声不响昂头下坡而去。  “这孩子,一颗眼泪水都不滴,自小就没见哭过。跟人打架,脑壳、眼眶子肿了几个包,满嘴巴血,没喊着一声痛。从来也没挨过打,不像老大老二,打的算是不少。他,不用人烦心,什么事都自己来。衣服自己洗,走玩回来没饭剩,不声不响就饿一顿。最省心就是他。”孙姑婆说,“前几天在杨明臣那边当勤务兵,人都爱惜他,叫他不要走,涨他的钱,一声不响背了把胡琴就回来了。杨明臣还一直抱歉,怕哪里亏了他;哪里都没亏,就是他讲走就走。其实我明白他心思,他爹还没下落,二哥在外头无头绪,大哥、九妹又是这番情形,他是想拼命养我们三娘仔……”说着又流下眼泪。  婆跟着说:“鬼崽崽们天天坡上来,追前赶后吵得要死,就他没见声音……”  “这孩子会成器。就是一样,不随和怕难招人喜欢。要说光凭上进,以后几个老表最有看头的该算是他了!”太婆说。  “妈,看你这话说得……”姑婆说,“有出息还看我们张家。其实幼麟最是聪明绝顶,摆着十几二十个表亲兄妹,哪个比得上他?”  太婆说:“原是这样。可惜太恋窝,翅膀难硬。紫和呢?糯。鸩在酒里,一半日子在醉中。又是个好好先生。人脾气是天生的,不是爹妈给的。一妈生几个孩子,个个不同。——讲到哭不哭我心里就好笑。我们张家怕就有这脉种;柳妹讲她生狗狗,落地打他屁股也不哭,一双眼睛东瞧西望,都怕是个哑巴儿,便使劲拧他屁股,你想怎样?他哈哈笑了两声,吓得接生婆差点子失手把他摔在地上。”  婆笑着说:“算是少有!你看他两岁多了,几时哭过?”  “狗狗呀!狗狗!你怎么不哭?”太婆问。  “狗狗跟三舅和舅妈到正街上党部去了。”沅沅说。  “我还想咧!狗狗好久没出声……”太婆说。  狗狗跟他爸妈任正街上县党部开会。  会开完了,大家把狗狗放到讲台上让他讲演。  “狗狗!狗狗!来一盘!来一盘!”  “我们要打倒土豪劣绅,贪官污吏!”讲完一鞠躬再一抬头,脑壳碰到黑板底边,后脑撞了个大包。  “嗬!核桃那么大!”熊伯伯抱起他,“崽崽!痛不痛?”  “痛!”狗狗说。  “我狗狗乖,狗狗不哭!”妈妈接过来抱着。  “屙尿!”狗狗说。  这时候,柏茂说文仲来了。  “三舅妈,刚收到,这捆信,吴二还要去送孙三满,他怕是已经出东门了。”  幼麟问他:“是得豫吗?他哪里去?怎么不报我一声?呀!他走了!他怎么能走?哪里来的盘缠?这、这……”连忙掏口袋,有两块光洋,不够,转过身来问柳惠,“你那里……”  “都是些零钱……”柳惠说。  “我这里有两块。”熊先生说。  “我这里也有一块。”田叔叔说。  “那好!”幼麟说,“五块,看能不能混到汉口。我去追他一追……”出门顺正街往东门便跑。  出东门,横过大桥头沿回龙阁直下,凉水洞饭铺廖老板眼见一阵风地过去,连问一声“又是接哪个”都来不及。  幼麟赶到接官亭老远看到石牌坊边有颗人影子在晃——  “得豫!得豫!”照理,幼麟是学音乐的,嗓子不能说比别人差,这一喊才明白了高低。喉咙呛得厉害。  再追了十几步,动不得了。  站在坎子上远望,喘气,秋风萧瑟,长袍子、头发、眼皮上粘了不少刮来的树枝子,看着那颗黑点越走越远。他茫然至极。  “好罢!你到石羊哨不喝水,我追你到高村,高村不见辰溪见。走也不打招呼,我跷得!我晓得!你不要你这个三表哥了……”  刚要开步——  “表哥,你一个人上哪里去?”回头一看,正是背着包袱的得豫。  “怎么你往后头来了?我追你呀!我以为前头那个影子是你。你自己看看我这一身汗水!——就这么走了?——是不是哪里扯了皮绊?你跟那个滕家妹崽有事?一定要忍一点,她都许了人,这年月犟不过她爹的,怕不是为这件事……”  得豫顿了一下,“怎么扯皮绊?不会,不会的。三哥,你看我都二十了,再不走哪年走?田三大刚才送我出东门时还讲到你,可惜你这份才情,要是在北京上海……”  “几时你认得三杆子的?”  “我天天大清早在箭道坪跟他学打靶!”  “好久的事?”  “怕不有半年多了!”  “哪来的子弹?”  “一天二十发驳壳,他送的。”  “他怎么那样看得起你?你给他点蜡烛磕  头了?”  “哪里啊!他爱唱戏,要我天天吃完夜饭到标营他屋里帮他吊嗓子。”  “啊!是这个事……那么,是他劝你走的?其实,你该把滕家妹崽的事报送他,有他讲话,还不行?”  “我不讲他也知道,他敲过边鼓说,‘男儿志在四方,莫为小儿女事断肠’,我心里就明白了。这种事,不能仗势力的……”  “晤!”  “给了我五块光洋,一封信带到汉口姓刘的先生那里,要他帮我报考黄埔军校。”  “倒是做了件积德的事——这里也有五块光洋,我这身汗水就是为了这五块光洋跑出来的,仓促间还怕不够,三杆子添了五块,那就好了!到了那边,经常写信回来,让你妈安心,晓得吗?”  “是这样的。三哥,那我就走了。我也不懂你眼前的日子是好是坏,讲不出有益的话劝你。不过田三大说,朱雀城里的任何大爷,包括他自己,都是‘阉鸡’,这是逃不了的‘命’。朱雀城就是个阉鸡坊。再有,再漂亮也完。不走就挨阉!”  两人抓了抓手,得豫头也不回地走了。  幼麟看着他逐渐远去,想起老杜的两句诗: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心里荒凉得很。  快到腊月还差些日子的有一天,太婆房里挤满了人,说是叫狗狗去,沅姐抱他进了人丛,太婆在帐子里没有声音。妈说:“太呀太!你看你狗狗来了——狗狗喊太哪!喊哪!”  “太!太!我叫你!太——太没答应我!”狗狗仰头望着他妈。  “太睡觉了,狗狗让太睡觉觉吧!”妈说完又让沅沅姐抱出狗狗到院子。  等一会,滕娘来了,妈和婆跟她说好久的话,又来了个叫做吴老满的男人挑来一对箩筐,前头放满狗狗睡觉的被窝枕头之类的东西,后头垫了棉絮毯子,把狗狗放箩筐里。  “狗狗跟滕娘、吴老满看家婆去好不好?玩几天就回来。家婆家有二舅,二舅娘,幺舅,还有真狗狗,好多真狗狗喜欢狗狗,跟狗狗玩,家婆家还有板栗、核桃、橘子、柚子,家婆喜欢狗狗……”  “沅沅姐去不去看家婆?”  “沅沅姐自己有家婆,沅沅的家婆就是狗狗的婆;沅沅姐不去看狗狗的家婆。——这包东西里头有绒帽,有头绳(毛线)围巾,是狗狗送家婆的,要记得讲啊!”  “我要沅沅姐,不要家婆!”狗狗说。  沅沅姐跟狗狗说:“沅沅姐最想吃板栗核桃了,还想吃橘子柚子,狗狗不去,沅沅姐哪样都吃不到。狗狗呀狗狗,你去不去?你要记得带好多好多板栗、核桃、柚子、橘子转来给沅沅姐啊。”  “喔!”  狗狗装进箩筐里让吴老满挑走了。滕娘夹了把桐油伞跟在后面。  外婆家叫得胜营,离朱雀城四十五里路。  狗狗坐在箩筐里头有点怕,尤其是出北门城过“跳岩”(用许多大石条竖在河里,顺延两排直到对岸,人从露在水面的石头上踏着过河),人简直悬在天上。  大清早,一河的雾。  河岸热闹得很。洗衣妇女嗓间噪聒。榔槌(槌衣用的扁木棒)起伏地响着过去又响着回来,像是在放排炮。人都说妇女害羞,不骂粗话;你到这儿听听,骂起来比男人还男人。  狗狗脑壳都昏了。两岁多的人,社会、地理、天气,一切他都奈何不了,悉随别人决定。  担子“惹杠、惹杠”地响,草鞋踏着路上的岩板也响。挑担子的熟人擦身而过:  “去哪浪?”  “得胜营送伢崽!”  “哪家的?”  “柳校长屋的!”  这类邂逅的对话嗓子很大,越远越大,像喊口令:  “今天赶哪浪(赶墟)?”  “廖家桥!”  “你婆娘又生了?男的女的?”  “女的!”  “伙家!你匀到点来嘛!”  擦身而过的对话既须扼要,又要简短,半点马虎不得。  又比如:  “听到讲你又打了一场?”  “所里姓雷的。”  “输赢怎样?”  “咬了他半边脑壳,一条腿!”  讲的是打蛐蛐。  ……  担子上坡下坡,尽是竹林子和穷树(马尾松),一年到头绿阴阴子;走时冒出燃火似的大枫林、乌柏林,映眼的红光朝天上直冲,走进这种场合,脚底下一片亮,十分之爽脆提神。  过了齐良桥离长坪不远的一块坳上,忽然吴老满放下担子往矮灌木里直滚,吓得滕娘赶紧掌住了箩筐,还没定神,吴老满全身是泥尘又滚回来了。  “让它跑了,一只‘帕(犭面)’(果子狸)。”  “你看你,这哪像做事人的样子?”滕娘骂起来,“让柳校长晓得了,以后还放不放得你这种人的心?人家把独子交给你!”  狗狗蜷在箩筐里原就说不出的不自在,经这么一闹,振奋起来了,便说要“起起”,一定要“起起”。  “怎么放不得心?你问狗狗,你问柳校长,他们灶房后头的金不换、土鹦哥是哪个抓的?我也是为了狗狗才扑这只帕(犭面)的,你懂什么?你攀柳校长哪样亲?”  “我呀!哼!你倒是真要问下狗狗,狗狗常德回来,没有奶吃,吃哪个的?”  “啊!原来如此!所以吵!我没有奶喂狗狗,才扑帕(犭面)嘛!”  “吴老满!我告诉你,你不要讲伤话,回去,我们原原本本讲送柳校长听……”  “讲就讲,到时候我还让你先讲!”  滕娘差点哭出来,从箩筐里抱出狗狗背起就走。吴老满傻在路上。  担子一头重一头空,他怎么挑呀?里头的东西按规矩又不能随便移动。  “滕大姐!滕大姐!你一个人同孩子往前走,万一路上碰到什么怕不清吉罢!等我们一起好不好?”  滕娘只剩个影子了。  吴老满捡了砣石头压在后挑晃悠悠地唱起山歌沿路跟了上来:  天上庚子排对排,  地上蜡烛配灯台,  红漆板凳配桌子,  官家小姐配秀才。  好不容易来到“油菜田”,看到滕娘去饭铺门口长板凳上喂狗狗饭。滕娘早就看见他,故意别过脸去。  吴老满一步一步挑到滕娘面前,把压着二十多斤石头的箩筐那头亮在滕娘面前。  滕娘原先一肚子气,见到那砣石头,笑了。  “哪!你就会笑,狠心人见人倒霉才笑!”  “是狗狗不想坐箩筐!”  “我晓得!我晓得!狗狗不想,你也不想,是石头想!”  “吃饭吧!要哪样菜自家拣,吃完一起算!”  “嗬!一起算。不一起算,你想想看,我有福气来吗?”  “唉!少讲两句罢!大家都是好心好意。其实,你的脾气也要改一改,时时刻刻抓野物,都会碰到误事的时候……”  “唏!你这人吓!我婆娘不劝的言语从你口里蹦出来!我平白无故挑了三十几里岩头,我脾气改了,有人不改怎么办?”  “哎呀你这人!我背的孩子本是你那头担子上的,我帮你忙,怎么你忘记了!”  “吓!你看你这人好不好笑?担子上的岩头不是你送给我的吗?”  听到这里,滕娘忍不住大笑起来,“我讲句公道话,人家都说你们苗族人老实。我看你除外;你不是老实,是狡猾……”  “是,是,是!是狡猾,要不然,五千年前怎么会让轩辕黄帝把我们从黄河赶到这里来呢?”  “看起来,你还是个读书人……”  “我们苗族人,读不读书一个样都还是要帮人挑脚!”  路上这么吵吵闹闹,反而赚了好多路程。下一泡(一十为一泡)把里路,两个人倒是客气起  来。滕娘继续背着狗狗,还帮着吴老满把行李杂物平分两挑。石头偷偷留给饭铺老板做了纪念。  吴老满一路都觉得滕娘这人其实也都过得去,纵使再不向她献殷勤讲好话,她也不会将追帕(犭面)的事讲给人听。  快到去都良田那条叉叉路时,狗狗要下来。下来做什么?  “我不喜欢这样走法!”狗狗说。  “那还是坐在箩筐里让我挑你吧!看你滕娘背你也背累了!”  “我要转去!”狗狗说。  “狗狗呀!听滕娘讲,我们走了半天,今天转不去了。午炮放了好久,等下城里放定更炮了,走到半路天就黑,老满也看不见,滕娘也看不见,豺狗来怎么办?还是往前走,一下子就到家婆屋,家婆、二舅、二舅娘、幺舅、幺舅娘都在等你咧!”滕娘晓得狗狗犟脾气,麻烦来了。  “我要转去屙屎!”狗狗说。  “啊!你早讲要屙屎嘛!”老满说,“屙就屙嘛!这还不容易?”  滕娘给狗狗解开裤子,端起他走进刺莓丛里。  老远听到马蹄声,近了,三个人骑马来到跟前,带头的是幺舅。见到吴老满,兜住了马:  “人呢?”  “伢崽在里头解手……”吴老满说。  “妈个卖麻皮!都哪个时候了,你们还在路上摆!摆!摆!一个伢崽,两个大人都招呼不了!让老人家坐在屋里急死!”幺舅骑在马上说。马打着呼哧,转来转去。  吴老满认得后头的苗崽二龙。正想招呼,二龙背后向他摇头眨眼。  滕娘抱着狗狗出来,见到幺舅,是认得的,叫了声:“幺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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