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可是我不饿。”“你不饿!”左巴一拍大腿说,“可是你从早上起来就什么都没有吃。身体也得管啊,可怜可怜它吧。喂喂它,老板,喂喂它。这是我们的一头驴,你知道,要是你不去喂它,它走到半路就把你撂下啦。”多年来,我蔑视吃荤腥的欢乐。方便时,偷偷地吃一点就好像觉得于心有愧。然而,为了免得左巴唠叨,我说:“好吧,我来。”我们朝村子里走去。在岩石中度过的时光就像恋人在一起时像闪电般那么迅速。我仍然感觉着佛罗伦萨诗人的炽热气息。 “你想着褐煤的事儿吗?”左巴带着点犹豫的样子问。 “你说我还有什么别的可想的?”我笑着回答说,“明天,我们开始工作。我得做些估算。”左巴用眼角瞟了我一眼,没有言语。我知道他又在掂量我。他还拿不准他心里琢磨的对不对。“那么你估算的结果呢?”他又小心翼翼地探试着问。“三个月后,我们每天得开采十吨煤,这样才能应付开支。”左巴又看了我一眼,可是这回露出了不安的神色。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见鬼,为什么你跑到海边去估算?老板,对不起,我提这问题是因为我不明白。我要是和数字打交道,我恨不得钻到一个地窟窿里去,什么东西都看不见。要是我抬头睁开眼睛,看大海,或者一棵树,一个女人,哪怕是一个老太婆,嗯!什么计算数目全完蛋了。仿佛都长出翅膀飞掉了……”“这就怪你了,左巴。”我逗趣说,“你不会集中思想。”“说不上,老板,这要看。有的事情连智慧的所罗门……瞧,有一天,我经过一个小村子,碰见一位九十岁的老爷爷在栽一棵杏树。‘,喂,’老爷爷,’我问他,‘你栽杏树呀?’他弯着腰,转,过头来跟 我说:‘我吗,孩子,我的做法是当做我永远不会死。’我回答他说:‘我的做法是当做我随时随地都会死。’我们俩人谁说得对,老板?”我只信左巴(4)“走吧,小伙子们,”他喊道,“画十字。”他迈开大步,带领队伍朝山径直走去。我不在这里描述矿里的工作,因为这需要有耐心。而我正缺乏这种耐心。我们用芦苇、柳条和汽油桶在近海处建起一幢简易房。天刚亮,左巴就醒了。他拿起十字镐,比工人先到矿里,凿出一条通道,扔下镐,找到闪闪发亮的煤层,高兴得手舞足蹈。可是几天以后,矿脉消失了。左巴往地上一躺,抬起双腿,伸手向天做个嘲笑的动作。他一心扑在工作上。他甚至不跟我商量。从头几天起,一切操心和责任就从我这里转到他那里。由他作出决定,由他执行,后果当然由我承担。而这样的安排使我们各得其所。因为我感到,这几个月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所以,总的算起来,我以低廉的代价买到了我的幸福。我的外祖父住在克里特的一个乡镇上。他每天晚上都提着灯笼绕村子转一遭,看看是否会偶然碰到外乡人,一遇到就把他带到家里,以丰盛的酒饭款待。然后,他坐在长沙发上,点上长管烟斗,急迫地对酒足饭饱的客人说:“说吧!”“说什么呀,穆斯托约尔伊老爹?”“你是干什么的?‘你是谁?你从哪儿采?你看见了哪些城市和哪些村镇,全都讲讲。好,说吧!”于是客人东拉西扯,杂乱无章、真真假假地说起来。我的外祖父抽着他的烟斗,安然坐在沙发上,听他讲述,跟他漫游。要是他喜欢这客人,就对他说:“明天你再呆—千天,别走了。你还没有讲完呢。”我外祖父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他:甚至连坎迪亚或力口尼亚郡没有去过。“去那里干什么?”他说,“坎迪亚人和加尼亚人常从这里经过。坎迪亚人和加尼亚人到我这里来。用得着我去吗?”我今天在这个克里特海滨延续我夕卜祖父的怪癖。我也像我外祖父一样打着灯笼找到了一位客人。我不让他走。我为他花费的比一顿晚饭贵得多,可这值得。,每天晚上干完活后我就等他。我让他坐在我对面,我们吃饭,这是他该付账的时候了。我对他说:“说吧!”我边抽烟斗,边听他说。这个客人探测了大地也探测了人的心灵。我听他讲话永不厌倦。“说啊,左巴,说啊!”只要他一张口,整个马其顿就在我和左巴之间的这块小小空间面前展现开来。它的山、森林、激流、非正规军、辛勤劳动的妇女和高大粗犷的男人;阿托斯山及山中的二十一所寺院;火药库和大屁股懒汉。左巴讲完他的僧侣故事,开怀大笑说:“老板,上帝保佑你不长骡子屁股,也不长僧人的肚子!”每天晚上,左巴领着我穿过希腊、保加利亚、君士坦丁堡。我闭上眼睛,就都看见了。他跑遍混乱、动荡的巴尔干半岛;他在惊愕中用一双时刻都睁着的小鹰眼,把一切都观察到了。我们认为司空见惯而漠不关心的事情,在左巴看来却是一个可十白的谜。他看见一女人走过,就目瞪口呆,停下脚步。“这是个什么奥秘?”他问道,“女人是什么?她为什么叫我们这样晕头转向?这是怎么回事儿,你给我说说。”无论是看到一个人、一棵花朵盛开的树还是一杯清水,他都同样惊奇地向自己发问。他对每天见到的每一件东西都好像是初次看到。昨天,我们在木板房前坐着。他喝了杯酒就惊慌地转过头采问我: “这红水是什么?跟我说说,老板。老根生枝,一串串酸珠子挂在枝上,过一段时间,太阳把它晒熟了,珠子就变得像蜜那样甜,人们管它叫葡萄。,压榨葡萄,挤出汁,放在桶里,让它自己发酵,到八月—卜五圣乔治酒神节那天打开盖,就成了酒!这是个什么样的奇迹!你喝了这红水,你的灵魂就高大起来。你的一身老骨头架子装不下它了。它向上帝挑战,这是什么东西,老板,你说说。”用跳舞说话(2)他诡谲地看着我笑起来。“你呀,老板,”他对我说,“我猜你吃下去东西一心要把它变成,上帝。可是你办不到。你在折磨自己。你的遭遇和乌鸦一样。”“乌鸦遭遇到什么了,左巴?”“它吗,以前它规规矩矩、正正经经,像只乌鸦那样走路。可是有一天它想起要像山鹑那样神气活现地走路。从这时起,这可怜的家伙连自己怎么走路法都,忘了。从此晕头转向,走路一瘸一拐。”我抬起头,听到左巴从坑道走上来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我看见他走近了,耷拉着脸,皱着眉头,两只像脱了臼的长胳膊来回晃悠。“晚安,老板。”他勉强说了声。“你好,老伙计。今天的活儿怎么样?”他没有回答。“我去生火做饭。”他说道。他从角落抱起一抱柴禾走出去,熟练地把柴放在两块石头中间码成堆,再点上火。他把陶土锅放到火上,往锅里倒水,放进葱头、西红柿、大米,开始做饭。我这时给低矮的圆桌铺上桌布,把小麦面包切成厚厚的片,把酒从坛子里灌进我们刚来时阿纳诺斯蒂老爹送给我们的那个饰有图案的葫芦。左巴在锅前跪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火,一声不吭。“左巴,你有孩子吗?”我突然问他。他转过身采。“你问我这个干什么?我有个女儿。”“结婚了吗?”左巴笑了起来。“你笑什么,左巴?”“这还用问吗?”他说,“当然结婚哕。她又不是个白痴。我在夏尔西迪克①的普拉维查一个铜矿里干活儿。有一天,我收到我兄弟亚尼来信,对了,我忘记告诉你我有个兄弟,是个好管家。他精明、信教、放高利贷、虚伪。一个体面人,社会栋梁。他在萨尼卡②开杂货店。他给我来信说:阿历克西兄弟,你的女儿夫洛索走上歧途。她败坏了我们的名声。她有个情人,跟他生了个孩子。我们的声誉扫地。我要到镇上去宰了她。’”“那你怎么办,左巴?”左巴耸了耸肩:“啊,女人!”他说,“看完就把信撕了。”他搅了搅锅里的米,放上点盐,冷笑了一声。“你别急,可笑的还在后头呢。过了两个月,我接到我那傻兄弟的第二封信。他说,‘我亲爱的阿历克西,祝你健康愉快!我们的名声恢复了,你现在可以挺起胸膛做人了。那个。人娶了芙洛索!’”左巴转过身来看着我。在他的烟卷发出的微光中,我看到他目光闪烁。他又耸了耸肩。“咳,这些男人!”他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轻蔑口吻说。又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对女人能指望什么呢?给第一个遇上的男人生孩子。你对男人能指望什么呢?他们掉进圈套。你记住我这话,老板。”他把锅从火上端下来,我们开始吃饭。左巴陷入沉思。他心里惦记着一件事。他看看我,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透过油灯的光亮,我清楚地看见他那显露出烦恼① 希腊的——个半岛。② 爱琴海上的一个希腊港口。和不安的目光。我忍不住了。“左巴,”我对他说,“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就说吧。憋在肚子里难受,吐出来!”左巴不吭声,拾起一块小石头,使劲朝敞开的门外边扔去。‘别管那石头了,说吧。”左巴伸长他那满是皱纹的脖子。“你相信我吗,老板?”他焦急地看着我的眼睛问。这才是自由(1)大海、柔美的秋天、沐浴在阳光下的大小岛屿,蒙蒙细雨的帷幔覆盖着希腊的永恒的裸露身躯。我心想,谁在死去之前,能有机会在爱琴海畅游,谁就是个幸福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欢乐:女人、鲜果、想象。然而,在这柔美的秋天,在这海上乘风破浪,指点各个岛屿,说出它们的名字,我相信这已不仅是欢乐,而是把人的心送进了天堂。任何地方,人们都没有像在这里那么恬静从容地由现实进入梦幻。边界缩小了,最破旧的船桅杆上长出枝桠和果实。仿佛在希腊这里,奇迹是需要所必然产生的花朵。中午时分,雨停了,日出云散。太阳显得温柔、亲切、洁净,把它的光线撒向可爱的水域和大地。我站在船头,眺望天际,为奇迹所陶醉。船上,像魔鬼般狡黠的希腊人——他们放射出贪婪的目光,满脑子的低劣货色,尔虞我诈,争吵不休;一架走音的钢琴;直言不讳的恶毒泼妇。一派村野的委琐气氛。真叫人恨不得抓起船的两端,把所有这一切——肮脏的人、老鼠、臭虫——统统倒进大海,然后让清洗干净的空船重新浮在水面上。但是,我有时发起慈悲来——一种通过冷静的形而上学的三段论法得出结论来的佛家的慈悲。这不仅是对人,而且对于在斗争、呼喊、哭泣、希望的整个世界的怜悯和同情,并把这一切视为虚幻。对希腊人、对船、对海、对我自己、对褐煤矿、对佛学手稿、对所仃由影和光构成而突然震动并污染清新空气的虚枉事物发出的怜悯和同晴。我注视着左巴,他变了样。面孑L蜡黄,坐在船头的一盘缆绳上。他拿着一个柠檬在用鼻子嗅,竖起大耳朵听旅客们争吵:一个赞成国王,一个赞成威尼泽洛斯①。他晃了晃脑袋,啐了一口唾沫。“老调子唱来唱去,”他轻蔑地嘟嚷说,“不嫌烦!”“老调子,这是什么意思,左巴?”“那还用问。什么国王、民主、议员,这些骗人的把戏!”在左巴的思想里,当代的事物已成陈迹。他自己已然超越。在他心中,什么电报、轮船、铁路、流行的风尚、祖国、宗教,都像一些生了锈的老卡宾枪。他的心远远走在世界前面。桅杆上的绳索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海岸线在跳动,妇女们脸色蜡黄。她们放下了她们的武器——脂粉、短上衣、发卡、梳子,嘴唇灰白,指甲发青。一些吵吵嚷嚷的老喜鹊摘掉她们借来的羽毛、丝带、假眉毛、假美人痣、奶罩——看见她们要呕吐,让人觉得既恶心又十分可冷。左巴的脸变黄变青,炯炯有神的眼睛黯淡了。直到傍晚,他的目光才活跃起来。他伸手指给我看两条跃出水面同船赛跑的海豚。“海豚。”他高兴地说。我这时第一次注意到他左手食指被截去一段。我吃了一惊,心里感到不好受。“你的手指怎么啦,左巴?”我喊道。“没有什么。”他回答说,他对我看见海豚不特别感兴趣心里不① 威尼泽洛斯(Venizelos)(1864—1936),希腊政治家,曾领导希腊解放战争,制定宪法,多次任政府首脑,主张民主共和,反对君主政体。大高兴。“是让机器轧掉的吧?”我又问他。“你老说什么机器?是我自己截掉的。”“你自己,怎么回事?”“你明白不了,老板!”他耸了耸肩说,“我跟你说过,我什么都干过。有一回,我当陶瓷工。你知道这活儿就是拿一块泥,你想把它做成什么它就变成什么。呼呼呼,你开动转盘,泥在上面飞快地转起来。你站在上头,你说我要做一把壶,我要做一个盘子,做一盏灯,做什么都行。他妈的!这才叫做人哪,自由啊!”他这时忘记了大海,也不嗅柠檬了。他眼睛又明亮了起来。女人与阿芙罗蒂(3)他得意洋洋地看着我。“我把你问住了吧?”他说。我没有做声。两条同样陡峭和需要勇气的路都可能通过顶峰。把死看做不存在的行为和想着时刻会死去的行为,兴许是殊途同归。但当左巴向我提出这个问题时,我倒糊涂了。 “怎么样,”左巴带点嘲弄的口气说,“想不出来别着急,老板。,我们说别的吧。这工夫我想的是午饭、鸡,上面洒上桂皮的烩肉饭。我脑袋就像烩肉饭似的冒着气。先填饱肚子再说别的,事情总得一件一件来。现在,我们前边有烩肉饭,我们就想着烩肉饭。明天,摆在我们前面的将是褐煤,那么我们就想褐煤。不能三心二意‘你懂了?”我们进了村子。妇女们坐在门前饶舌;老人拄着拐杖,沉默寡言。在一棵结满果实的石榴树下,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太婆给她的孙子捉虱子。咖啡馆门前站着一位老年人,腰板笔直,神态严肃,表情集中,鹰钩鼻,一派绅士风度。他就是村里的族长马弗朗多尼。褐煤矿是他租给我们的。前——天晚上他就来过霍顿斯太太这里,要我们搬到他家住。“简直是叫我们丢脸啊,”他说,“你们住到客栈里,:好像我们村里没有人欢迎你们似的。”他态度庄重,说话有分寸。我们谢绝于。他不高兴,但没有再坚持。“我尽主人之谊广他走时说,“主随客便口巴。”过了不久,他派人给我们送采两块奶酪,——筐石榴,一坛子葡萄干和无花果以及装满一个大肚瓶的拉吉洒。“马弗朗多尼族长向你们部好厂仆人从小毛驴身上把东西卸下来时说。“一点儿东西表示心意。”他说。我们向这位乡绅致敬,并说了许多恭维话。“祝你们长寿!”他把手放在胸口说。然后他就缄默不语了。“他不爱多说话,”左巴小声说,“这人脾气倔。”“他有自豪感,”我说,“我很喜欢他。”我们回到了小客栈。左巴愉快地抽,动着鼻子。霍顿斯太太在门口一看见我们,尖叫了一声就急忙跑进厨房。左巴把桌子搬到院子里的一座叶已脱落的葡萄藤架下边。他拿了几大片面包和酒,摆上碟子和餐具。他回过头给我做”了——”个鬼脸,向我示意他摆了三份餐具!“你明白了,老板。”他对我悄悄地说。“当然明白,”我答道,“老色鬼。”“老母鸡做汤有味道,”他舔了舔嘴唇说,“这我内行。”他动作敏捷,眼睛冒着火花,嘴里哼着古老的情歌。“这就是生活,老板。美好的生活。你瞧,这工夫,我的所作所为就像我马上要去死。我赶紧别让自己还没吃上母鸡就完蛋。”“请入席!”霍顿斯太太发号令说。她端着铁锅走来,放在我们面前。可是,当她看见三份餐具时,就惊奇得张大了嘴。她高兴得满脸通红,看着左巴,两只青莲色的小眼睛直眨巴。“她裤裆里冒火。”左巴对我小声说。然后,他彬彬有礼地向这位女人转过身来说:“美丽的海潮仙女,我们是遇难者,大海把我们抛到你的王国。请与我们共餐,我的美人!”老歌女张开又合拢双臂,仿佛要把我们两人都搂在怀里似的。她做了个优美的摇摇摆摆的动作,轻碰了一下左巴,又碰一下我,然后格格地笑着,跑进她的房间。少顷,她穿上她的头号礼服 又跳着晃着走出来。她穿的是一件穿旧的绿色丝绒连衣裙,上面镶着破旧的黄丝绦。短上衣胸部敞开,开口处别着一朵布做的玫瑰花。而且她提来了鹦鹉笼,把它挂在葡萄架上。我只信左巴(5)我没有回答他,听左巴的谈话,我感觉到恢复了原始世界的纯真。每件退了颜色的日常事物,又呈现出它出自上帝之手时的原始光辉。水、女人、星星、面包,又回到它们最初的神秘渊源。神圣的旋风在空气中刮起。这就是我为什么每天晚上躺在海滨的鹅卵石上,急切地等待左巴到来。他沾满一身汗泥和煤灰,从地下深处钻出来,迈着大步冲下来,像一只硕大的老鼠。我从老远就猜出他这天的工作进行得怎样,是耷拉着脑袋还是昂起头来,甩着两只长胳膊。起初,我跟他一起去。我观察那些劳工。我努力走上一条新路,关心实际工作,了解、爱护在我手下工作的人,去体验我期望已久的不再与文字而与活人打交道的欢乐。我做了一些浪漫主义的计划:一旦褐煤开挖进展J顷利,就组织一个公社。我们所有的人都劳动,,一切都共同所有。我们大家吃一样的东西,穿十样的衣服,像兄弟、一样。我在心里创建一个新的宗教,为新生活播下种子……然而,我还没有决定是不是把计划告诉左巴。他看见我在劳工中间走来走去,询问,干预,而且总是站在工人一边,非常恼火。他皱着眉头说:“老板,你干吗不到夕卜面去转悠转悠,这么好的太阳。”而我呢,开始时坚持我的做法,不出去。我提问,闲谈,了解每一个工人的情况:养活几个孩子,有没有要出嫁的妹妹,残疾老人;他们的忧虑、病痛和苦恼。“不要这样去打听他们的事儿,老板。”左巴严肃地对我说,“你让他们说得心软了。你越是对他们同情,就越对我们的工作不利。你对他们什么都宽容……你得明白,这样下去,他们也得遭殃。老板严厉,工人们怕他,敬重他,他们就工作。要是老板软弱,他们就无所顾忌,磨洋工。你明白吗?”又一天晚上下工后,他把镐往木板房前一扔,显得情绪急躁。“喂,老板,”他大声说,“我请你别再掺和了。这倒好,我垒墙,你拆墙。你今天又跟他们讲了些什么?社会主义和一些废话!你是传教士还是资本家?你要做出选择。”可是怎么选择呢?我抱住的一个天真的愿望是把两者结合起来,寻求使不可消除的对立友善起来的综合方案。既赢得现世生活,又进入天国。此种想法由采已久,在我幼儿时期已萌生了。我还在学校时,就和我的那些最亲密的朋友组织了一个“兄弟友谊会”。这是我们自己给它起的名字。我们把房间锁起来,发誓将与不公平的邪恶战斗终身。当我们把手放在胸口上宣誓时,热泪滚滚流下。幼稚的理想!但愿听到这些而取笑的人遭殃!当我看到“兄弟友谊会”的会员一个个成了庸医、蹩脚律师、杂货商、两面派政客、雇佣记者时,我的心都碎了。大地的气候似乎是严酷、冷峻的,最珍贵的种子发不了芽,或被荆棘、荨麻所窒息。今天我看得清楚,而我还不理智。赞美上帝!我感到自己准备好投身到堂吉诃德式的冒险中去。星期日,我们两人像要去结婚的年轻人似的打扮了一番。我们刮胡子,换上干净的白衬衫,傍晚来到霍顿斯太太家。每逢星期天,她都为我们杀一只母鸡。我们三人又都围坐在一起吃喝。尔后,左巴把他的长手伸进这位柔情好客的女人的胸脯里,把它搂紧。夜幕降临,我们回到海滨。生活对我们来说显得单纯,又充满美好的意愿’,像霍顿斯太太那样,老了,但讨人喜欢而又殷勤好客。用跳舞说话(3)“相信,左巴。”我回答道,“不管你干了什么事,都不会做错的。即使你想做错,你也不会错。你就像一头狮子,或者说像一只狼。这些动物的行为绝不会像绵羊或驴那样。它们永远离不开它们的本性。你也是这样,你里里外外直到神经末梢都是左巴。”左巴点了点头。“可我都不知道该奔哪儿去!”他说。“我知道,你不用担心。往前走吧!”“你再说一遍,老板,好让我鼓起勇气!”他大声说。“往前走!”佐尔,巴两眼闪光。“现在我可以对你讲了,”他说,“几天来,我脑子里有一个宏伟的计划,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我们能实现吗?”“还用问吗?我们正是为了实现一些想法才到这里来的。”左巴伸长脖子,又惊又喜地看着我。“你说清楚,老板!”他大声说,“我们不是为了挖煤才到这里采的吗?”“煤是个借口,是为了不叫当地人乱猜疑,让他们把我们看做是正经的企业家,不往我们身上扔西红柿。你明白了吗,左巴?”左巴惊讶得目瞪口呆。他一下子还没弄明白,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美事。骤然间他悟过来了。他向我扑过来,把我搂住。“你跳舞吗?”他热情地问我,“你跳舞吗?”“不跳。”“不跳?”他感到吃惊,垂下胳膊。“好吧,”他过了一会说,“那我跳,老板。你坐远一点,别碰着你。哟嘿!哟嘿!”他一蹿,从木屋内跳了出去,甩掉鞋子、上衣、背心,把裤腿卷到膝盖,就跳起来。他脸上还沾满煤灰,黢黑。两眼发出白色亮光。他舞蹈,拍手,跳起来,在空中旋转,屈膝落下,再弯着腿跳起来,像个橡皮人似的。蓦地,他蹿出很高,仿佛要战胜自然规律,飞腾起来。你觉得在这具老躯壳中,灵魂在奋力带走肉体,像一颗流星似的,投身到黑暗中去。他抖动身体,因不能在空中久留又落了下来。他再狠命抖动,比前次跳得稍微高些,但这可怜的仍掉落下采,气喘吁吁。左巴皱着眉头,面部表情严肃,令人不安。他不喊叫了,咬紧牙关,奋力去做不可能做到的事。“左巴,左巴,行啦!”我大声喊。我忽然害怕起他的老迈躯体经受不起这样强烈的冲动,而被四面八方吹来的风吹散了架。可我喊有什么用呢?难道左巴还听得见从地上发出的声音吗?他的五脏六腑已变得和鸟儿一样了。我惴惴不安地注视着这种粗犷而绝望的舞蹈。童年时,我任凭想象自由驰骋,给小朋友们讲自己臆造的荒诞故事。“你的爷爷他是怎么死的?”有一天,小学的同学们问我。我马上编造一个神话。我编着编着,自己也信以为真了。“我爷爷穿橡胶靴。有一天,他蓄着白胡子,从我家房顶上跳下来。可是刚着地,他又像个气球似的蹦起来,蹦得比房子还高, 一直上升,越升越高,最后消失在云彩里。我爷爷就是这么死的。”自从我臆造出这个神话以后,每次我到圣·米纳小教堂从圣像屏下边看到耶稣升天,我就举手对我的同学们说:“瞧,这就是我那穿胶鞋的爷爷。”这天,经过多少年以后,晚上看见左巴腾空跳跃,又使这个童年故事在我心目中重现,我倍感惊惶,好像害怕左巴会在云彩中消失。左巴这时蹲在地上,直喘粗气。他的面颊发亮,表情喜悦。他的灰头发贴到了前额上,汗水混合着泥土,从面颊和两腮流下。永远的女人故事(4)“男男女女都把他们的好牙齿用到吃食上;吃起采像猪一样,喝酒像往窟窿里灌。“‘神甫呢?’我问努莎的父亲。他坐在我旁边,正兴致勃勃地吃得冒汗。“‘给我们祝福的神甫在哪儿?’“‘没有神甫,’他唾沫四溅地回答道,‘宗教是人民的精神鸦片。’“这时,他挺起胸脯站起来,松开红腰带,扬起手让大家安静。他举起满满的一杯酒,看着我。然后,他开始讲话,讲呀讲,他是冲着我发表一篇演说吧!天知道他说些什么!我实在站够了;开始感到有点醉,又坐了下来,把膝盖紧紧贴着坐在我右边的努莎的膝盖。“老头子说个没完没了。他冒。汗了。于是大家向他扑去,把他抱住让他住嘴。努莎向我使眼色:‘现在,该你说了!’“轮到我站起身,用半俄语半希腊语讲起来。我说了什么呢?我要是记得才见鬼呢。我只记得到末了我喊出一首克来夫①之歌。我莫名其妙地吼起采:克‘来,夫下了山,个个是偷马的贼!马匹他们找不到,他们找到了努莎!“你瞧,老板,我根据情况把歌改了一下,他们走了,他们走了……他们走了,妈妈!①克来夫(Klepht),原指希腊等地山贼,后指自15世纪希腊被土耳其并吞后上山坚持斗争的希腊爱国者。——译注啊,我的努莎,啊,我的努莎。呸!“喊着‘呸’时,我就扑向努莎,去亲她。“就是应该这样。我仿佛发出了大家期待着的信号。他们等待着的就是这个。几个红胡子大汉跑出来熄灭灯火。“女人们开始尖声叫喊,仿佛惊惶失措。紧接着她们便在黑暗中吃吃地笑起来,像是被胳肢得发笑。“发生什么事了,老板,只‘有上帝晓得。不过我想,上帝也不会知道。否则,他就会降下天雷把我们都劈了。男人和女人混杂在一起,在地上打滚。我呢,我急着去找努莎,可怎么也找不着她!我找到另一个女的。“天刚蒙蒙亮。我起身想和我妻子一起走。光线很暗,什么都看不清楚。我抓住一只脚,一拽,不是努莎的脚。我抓另一只,也不是。再抓另一只,还不是。直到最后,我费了老大劲才找到了努莎的脚。我拽它,推开压在她上面的两三条大汉。可怜的努莎差点被他们都压扁了。我叫醒努莎说:‘努莎,我们走吧。’她回答我说,‘别忘了你的皮大衣。走吧!’我们就这样走了。”“那么后来?”我看见左巴沉默了,我又问他。“你又问‘后来’。”左巴不高兴地说。他叹了口气。“我和努莎一起过了六个月。打从那天起,我向你发誓,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我给你说什么都不怕。除了一件事:就是魔鬼或上帝把这六个月从我的记忆中抹掉,你明白吗?”左巴闭上眼睛,似乎很激动。我第一次看见他为一件遥远的往事这样动情。“你这么爱她吗,这个努莎?”过了一会儿我问他。左巴睁开了眼睛。“你年轻,老板,”他说,“你年轻,不会明白的。等你也有了白头发的时候,我们再谈这永远完不了的故事吧。”“什么永远完不了的故事?”“女人呗。我跟你重复说了多少次?女人是个永远完不了的故事。现在,你就像一只刚长成的公鸡,刚一跟母鸡交配完就鼓起嗉子,跑到粪堆上趾高气扬地叫起来。公鸡看见的并不是母鸡,而是她们的冠子。它怎么能懂得爱情呢?一点儿也不懂。”左巴轻蔑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然后转过头去,不愿意看我。“后来呢,左巴?”我又问她,“努莎呢?”左巴的眼光凝视着远方的大海。“一天晚上,”他回答说,“我回到家里没有见到她。原来她几天前跟来到村里的一个俊俏军人跑了。这就全完了!我的心碎成两瓣。不过,这家伙又很快地黏合起来了。你看过那些用一片红色、一片黄色、一片黑色的布粗针大线缝补起来的风帆吗?即使是最强劲的风暴也撕不破它们。我的心就是这样。有三万六千个孔,三万六千个补丁,它再也不害怕什么了。”“那你不怨恨努莎吗,左巴?”“为什么要怨恨她呢?你怎么说都行。女人是另一回事,不是一般的人!为什么要怨恨她呢?女人是一种不可理解的事物!一切国家法律和教规全都搞错了。它们不应该这样对待女人!它们太冷酷无情,老板,非常不公道!要是让我制定法律,我就不会对男人和对女人制定同样的法令。对男人订立十条、一百条、一千条戒律。男人就是男人么,他们能承受。可是对女人就一条也不行。我还要跟你说多少回啊,老板?女人是弱者。为努莎干杯,老板!为女人干杯!愿上帝让我们这些男人的头脑明智起来。”他喝酒,举起手臂又仿佛拿着一把斧子似的猛地放下来。“愿上帝让我们的头脑明智起来,”他重复说,“要不,请上帝给我们动一次手术。要不然,你相信我的话,我们就完蛋了。”这才是自由(2)‘那么,”我问,“你的手指?”“哦,是这么回事√乙:它在转盘上碍我事。在我正干得起劲的时候,它搅乱了我的事儿。那么有一天,我拿起一把小斧子……”“那你不疼吗?”“怎么,我不疼?我可不是个树桩子。我是人,当然疼。不过我跟你说,它碍我事,我就把它剁掉了。”太阳下山。大海逐渐平静。云彩散开。金星在空中闪烁。我凝视大海,仰望天空,不禁遐想……我真愿意这样,抓起斧头;砍下去,然后疼痛……不过我没有露出心中的激动。“这不是个好办法,左巴!”我笑着说,“这使我想起了‘金色传说’里的一个故事。有一天,一个苦行者见到一个女人,他电心慌意乱,神不守舍。于是,他就拿起了一把利斧……”“混蛋!”左巴猜到我要说什么。“把这玩意割掉!蠢货!这家伙从来都不碍事。”“怎么!”我说,“这其实是个大障碍。”“障碍什么?”“妨碍你进入天国呀。”左巴用讥讽的神气斜看我—·眼。“可是正相反,傻瓜,”他说,“这是把进天堂的钥匙!”他抬起头仔细看我,仿佛要从我脸上看出我对下面这些事的想法:来世、天国、女人和神父。不过,他似乎没有看出什么来,只好谨慎地摇了摇他那灰头发的大脑袋。“残废人进不了天堂!”他说完就不作声了。我回房间躺下,拿起一本书:佛祖到这时仍支配着我的思想。找读了近年来使我感到平静和安稳的一段佛祖与牧人的对话。牧人:我把饭准备好了,给羊挤,了奶。我把小房子的门上了栓,火升上了。那你,天啊,你可以下雨啦,你尽量下吧!佛祖:我已不需要食物也不需要奶。风吹进我的屋里,火已熄灭。那你,天啊,你可以下;雨啦,尽量下吧!牧人:我有公牛,我有母牛。我有祖上留下来的牧场和给母牛配种的一头雄壮公牛。那你,天啊,你可以下雨啦,尽量下吧!佛祖:我没有公牛也没有母牛。我没有牧场。我什么也没有。我什么都不怕。那你,天啊,你可以下雨啦,尽量下雨吧!牧人:我有一个温/顷忠实的牧羊女。多年来她就是我的妻子;找夜间与她合欢而感到幸福。那你,天啊,你可以下雨啦,尽量下吧!佛祖:我有一个温顺而自由的——灵魂。多年来我训练它,教它与我共欢乐。那你,天啊,你可以下雨啦,尽量下吧!当我已昏昏欲睡,却还听到对话的声音。风又刮起来了,浪涛冲向厚厚的玻璃舷窗。我像一股烟,在入睡与醒来之间漂浮。一场狂风暴雨,淹没了草原,黄牛、母牛、种牛都遭了殃。大风掀走了小房子的屋顶,火灭了;女人发出一声尖叫,跌倒在泥泞中死去。牧人哀号,叫喊;我听不见他说什么,但他号叫,而我像一条在海里的鱼似的越来越深沉地坠人梦乡。当我在黎明醒来时,孤傲、荒凉而气势雄伟的大岛展现在我们右边。在秋天的阳光照耀下,淡红色的群山,透过薄雾露出微笑。周围蓝色的大海,波涛汹涌,仍未平静下来。左巴裹着一条棕色毯子,热切地望着克里特。他的目光从山上转移到平原,然后沿着海岸探测。他仿佛熟谙这里的山山水水,旧地重游,不禁欢喜。我走到他的身旁,摸了摸他的肩膀:“左巴,你当然不是第一次到克里特来哕!”我说,“你看它就像见到一个老朋友似的。”左巴仿佛感到厌倦似的打了个呵欠。我看出他不愿意跟人答碴儿。女人与阿芙罗蒂(4)我们让她坐在中间,左巴在她右边,我在她左边。我们三个人都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好一阵子我们谁也没有顾得说话。我们吃饱喝足,食物很快变成血液,世界变得美好。坐在我们旁边的女人时时刻刻都在变得越来越年轻,皱纹自行消失。悬挂在我们前面穿绿上衣、黄坎肩的鹦鹉,低下头看我们,时而像一个着了魔的小家伙,时而像穿了黄、绿色衣裳的老歌女的灵魂。我们头顶上落了叶的葡萄架上,忽然布满了大串大串的黑葡萄。左巴转悠眼睛,张开双臂,仿佛要把全世界拥抱在怀里。“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老板?”他惊愕地喊道,“喝下一小盅,世界就变了样。毕竟,生活多么好啊,老板!说实在的,我们头顶上的是葡萄,还是天使,我分辨不出来。要不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存在,没有母鸡,没有美人,没有克里特?你说啊,老板,说啊。要不我就要疯啦。”左巴开始发酒疯。他把鸡吃完就贪馋地看着霍顿斯太太,目光投在她身上,又上又下钻进她那隆起的胸脯,仿佛用手去摸似的。女人的两只小眼睛也在闪烁。她欣赏这酒,喝了不少盅。这捉弄人的酒把她带到过去的岁月。她又变得温柔、活泼,感情外露。她站起身来去把大门闩上,好不让村里人——她管他们叫野蛮人——看她。她点燃了一枝烟卷。从她那法国式的翘起来的小鼻子里开始冒出缭绕的烟。在这样的时候,这个女人的所有的门全都敞开,没有任何警戒。一句中听的好话就有黄金或爱情那样的力量。我点燃了烟斗对她说几句恭维话:“霍顿斯太太,你使我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萨拉·贝尔哈特。想不到在这个荒野地方会遇到你这样文雅、优美、漂亮和谦恭的人。怎么莎士比亚会把你派遣到这里,野蛮人中间?”“莎士比亚?”她睁大两只湿润的小眼睛,“哪个莎士比亚?”她的思想立刻飞去巡视她以往看过的戏剧。转瞬间从巴黎到贝鲁特,从那里再沿着安纳托利亚①海岸转一遭所有的音乐咖啡馆,突然,她想起来了:那是在亚历山大,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丝绒座椅,男男女女,袒胸露背,香气寸卜鼻,到处是鲜花。忽然,帷幕开启,一个可怕的黑人出场……“哪一个莎士比亚呢?”她终于因想起采了而自鸣得意,又追问了一下说:“是不是那个也叫做奥赛罗的?”“正是他,高贵的太太,怎么莎士比亚把你派到这个荒野岩石中来了?”她环顾一下四周,所有门都关上了。鹦鹉入睡,兔子在交配,只有我们三个人。她情绪激动,敞开了心扉,就像开启二个里面装有香料、发黄了的情书、古老梳妆用具,……的旧箱子。她的希腊语马马虎虎,发音不准,咬字不清。不过,我们完全听懂。我们时而忍俊不禁,时而——因为我们已经喝了很多——泪如雨下。“好吧(这是老歌女在她芳香的院子里向我们吐露的概略),好吧,我跟你们说,我才不是那种酒吧间的歌女,不是!我曾经是一个有名的艺术家。我穿镶真花边的丝绸内衣裤。可是爱情……”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又点了一枝左巴的烟。“我爱上了一位海军上将。那时,克里特正闹革命。各列强的舰队在苏达港停泊。过了几天,我也去那里停泊。啊,那是什么样的气派!四个大国的海军上将:英国、法国、意大利和俄国的,身上穿戴金光闪闪,皮靴乌黑锃亮,头上插着羽毛,像公鸡一样。都是每只八十到一百公斤的大公鸡。啊,他们的胡子!拳曲的、柔软光安纳托利亚(Anatolie)是小亚细亚古名,也指土耳其的亚洲部分。滑的,棕色的、金黄色的、灰色的、栗色的,闻着好香。每个人用各自的香水,夜里我就凭着香水味辨认出他们。英国花露水味,法国紫罗兰味,俄国麝香味,意大利啊,意大利爱用广藿香。上帝啊!多么漂亮的胡子,多么漂亮的胡子!我只信左巴(6)有一个星期天,我们吃完丰盛的晚餐回来,我决定和左巴谈,把我的计划告诉他。他目瞪口呆,耐着性子听我说。他只是不时恼怒地摇摇头。我刚说出几个字,他酒醒了,头脑也清楚了。我一说完,他狠狠地揪下几根胡子。“让我给你提点意见,老板。”他说,“我觉得你思想不稳定,还不成熟。你多少岁了?”“三十五岁。”“啊!那就永远成熟不了啦。”他说完就放声大笑。我恼火了。“你不相信人吗,你?”我吼道。“别生气,老板。是啊,我什么都不信。要是我相信人的话,那我也就相信上帝,相信魔鬼了。这是一整套。那事情就给全弄乱了,老板,还给我惹来一大堆麻烦。”他沉默下来,脱下贝雷帽使劲搔头皮,又揪胡子,仿佛真要把它揪下来。他想说些什么又止住了,用眼角瞟了我一眼,又瞟一眼,决心说出来:“人是头畜生!”他用棍子猛敲石头大声喊道,“一头大畜生。对这事儿阁下你不懂得,对你采说好像一切都很容易,可是你得问问我。一头畜生,我跟你说!你对他狠,他尊敬你,怕你;你对他好,他就会挖掉你的眼睛。”“得保持距离,老板。别太给他们壮胆子,别跟他们说所有的人一律平等,人人享有同样的权利。他们马上就会践踏你的权利,偷走你的面包,让你挨饿。保持距离,老板,我是为了你好。” “你对什么都不相信了,你?”我恼火地说。“不错,我什么都不相信,我得跟你说多少次?我什么都不信,不相信任何人,只信左巴。并不是‘因为左巴比别人强,绝对不比任何人强!他也是——头畜生。可是我相信左巴是因为只有他我能控制,能了解。所有其他人都是些幽灵。我用他的眼睛看,用他的耳朵听,用他的肠胃消化食物。所有的其他人,我跟你说,都是些幽灵。当我死去,…切都死去。整个左巴世界沉没海底。”“你真自私啊!”我挖苦他说。“我只能这样,老板!就是这样乙我吃豆子就说豆子。我是左巴,说话就像左巴。”我没有回答他的话。我觉得左巴的一番话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我羡慕他是这样的一个强者,能蔑视人到如此程度,同时又这么愿意与他们一起生活和工作。而我呢,要么成为一个苦行者,要么我就得给人们佩戴上假羽毛才能和他们相处。左巴回过头来凝视着我。在星光下,我见他咧着嘴笑。 “我让你生气了吧,老板?”他断然结束他的话说道。我们回到了木板房。左巴用亲切而不安的目光打量我。我没有回答。我感到我在思想上同意左巴,但我的心在抵抗,要冲出去,逃出畜生的樊篱,独辟蹊径。“今晚我不困,左巴,”我说,“你去睡吧。”繁星闪烁,海在叹息,舐吮贝壳。一只萤火虫在腹下点燃起它的色情小灯。夜晚的头发淌着露水。我脸朝下躺着,沉湎于万籁俱寂之中,什么都不想。我与黑夜和海合为一体。我感到自己的灵魂像萤火虫似的点燃起金绿色的小灯,停落在潮湿的黑色土地上等待。星斗偏移,时间过去,当我起来时,不知怎么,两项我应在这个海滨上完成的使命铭刻在我心中。冲出佛陀,摆脱所有我的玄学思虑,把我的灵魂从虚枉的苦闷中解放出来。从这时起,与人们建立一种深切的直接联系。“也许,”我暗自思忖,“现在还为时未晚。”用跳舞说话(4)我不安地弯下身去看他。“我轻松多了。”过了一会儿他说,“就像有人给我放过血一样。现在我可以说话了。”他走进木屋,坐在火盆前,注视着我,脸上容光焕发。“是什么让你高兴得跳起舞来的?”“你说我该怎么着呢,老板?高兴得受不了,我就得松快松快。可怎么松快呢?说话吗?那不行。”“什么事叫你那么高兴?”他的脸沉了下来,嘴唇开始颤抖。“什么事那么高兴?你刚才说的莫非是信口开河,连你自己都不明白?你说我们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挖煤。你不是这么说的吗?我们到这里采是为了消遣,消闲解闷。为了不让人家把我们看成神经病,往我们身上扔西红柿,我们得掩人耳目。可我们,当我们俩单独在一起,没人看见的时候,我们就哈哈大笑。天地良心,我们想到一块去了。不过我仍不太明白。有的时候,我想到煤,想到布布利娜老婆子;有的时候想到你……乱七八糟。当我打开一条坑道时,我说‘我要的是煤’。于是我从头到脚都变成了煤。可活儿干完了,我跟这头老母猪玩上的时候,什么褐煤、老板都滚蛋,连同左巴系在她脖子的那根丝带,上吊去吧。我晕头转向,什么都忘了。随后,我单独一个人,呆着,没事干,我就想到你,老板,可我的心都碎了。我的灵魂感到一个沉重的负担:‘可耻呀,左巴!’我喊道,‘拿这个老实人开玩笑。白白把他的钱吃掉,多么可耻。你当无赖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呢?够了!’ “我跟你说,老板,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边是魔鬼拉我,一边是上帝拉我;两边扯,把我从当中撕开。老板,你在这上面说明了道理,我看清了,我明白了。我们想法一致。现在把事儿挑明了吧。你还有多少钱?统统拿出来,全花掉!”左巴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看看周围。小桌子上还摆着我们晚饭剩下来的残羹剩饭。他伸出了长胳膊,说道:“请允许我,老板,我还饿呢。”他拿起一片面包,一个葱头和一把橄榄。他狼吞虎咽:拿起葫芦把酒直接倒在嘴里,不沾嘴唇,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还一面美滋滋地咂嘴。“我劲头全恢复了,”他说。他向我递了个眼色。“你为什么不笑呢,老板?”他问道,“你干什么看我?我就是这个样。我身上有魔鬼叫。我照他说的干。我心里一憋得慌,他就叫:‘跳舞!’我跳起来就觉得松快!有一回,我那个小迪米特利在夏尔西迪克死了,我就这样站起来,跳舞。亲朋好友看到我在尸体前跳舞,全跑过来拽住我。‘左巴疯了!左巴疯了!’他们喊着。可是我这工夫要是不跳舞的话,我会痛苦得受不了。这是我头一个儿子,三岁了。没了他我受不了。老板,你听懂我跟你说的了吗?我不是在对着墙说话吧?”“我听明白了,左巴。你不是在对墙说话。”“还有一回……那是在俄国,在诺伏罗西斯克附近。我到那儿去还是干矿的活儿。不过是铜矿。“我学会了五六个俄国字,就是为了应付工作的:‘不,是,面 包,水,我爱你,来,多少钱?’我和一个俄国人,一个狂热的布尔什维克交上了朋友。每天晚上我们都到港口的一个酒馆去,喝下不少伏特加酒。我们精神来了。一高兴就想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他想跟我详细讲他在俄国革命时期所遇到的一切事儿;我也想让他知道我的所作所为。我们一起喝得酩酊大醉。你瞧,我们就这样成了兄弟。年轻人跟我来(1)今天,阴雨连绵,天地合一,柔情脉脉。我回想起一幅刻在深灰色石头上的印度浮雕:男子双臂拥抱女身,轻柔婉约。这双经年累月受风雨侵蚀的躯体,给人以两只紧紧相抱的虫豸的依稀印象。雨点打在它们身上,贪婪的大地慢慢把它们吞噬。我坐在木屋里,望着天空阴暗下来,没有一个人,没有一张帆,没有一只鸟。只有泥土的气味从敞开的窗户进来。我站起身,像个乞丐似的伸出手去接雨。忽然间,我真想哭出来。一种不是为我,不是我的,而是更深邃、更隐蔽的惆怅,从潮湿的土地上升起。就像是一头无忧无虑地吃着草的牲畜,忽然间什么都没有看见,但在空气中嗅到自己被包围而无法逃脱的那种恐慌的感觉。我真想大叫一声,舒解一下心中的闷气,但又羞于这样做。天上的云越来越低,我隔窗远望,心在轻轻地跳动。细雨令人愁肠翻滚。一切埋藏在心底深处的辛酸回忆都浮现在眼前——朋友的别离、消逝了的佳人笑靥。希望失去翅膀,像飞蛾停留在蠕虫状态。它爬在我的心扉上啃嚼。透过雨和潮湿的土地,被流放在高加索的朋友的形象逐渐涌现。我拿起笔,伏案疾书和他交谈,用以撕破雨形成的罗网,舒展呼吸。亲爱的朋友,我在克里特的一个荒凉海滨给你写信。命 运之神与我达成协议,让我在这里呆上几个月,充当资本家、褐煤矿主、实业家的角色。如果我这场游戏成功,那我就要说这不是一场游戏。不过,我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决心改变自己的生活。你记得,我们分手的时候,你叫我“书虫”?于是我一气之下,决心放弃与纸墨打交道的行当——一个时期或者永远——而投身到实际行动中去。我租了一个蕴藏褐煤的小丘,雇了工人,买了镐、锹、电石灯、筐篓和车子,挖了坑道,自己钻了进去。我就这样来气你。由于挖掘地道,我从书虫变成了鼹鼠。我希望你赞同这个变化。我在这里享受到非常的乐趣,因为它们很单纯,由清新的空气、阳光、大海和小麦面包,这样一些永恒的因素所形成。晚上,一个像离奇的航海家辛伯达般的人物,盘腿坐在我面前。他谈得绘声绘色,世界开阔了。有时,他感到语言不够用,就猛地站起来跳舞。而当他感到舞蹈仍不足以表达时,他就把桑图里放在膝上弹拨起来。时而曲调粗犷强烈,令人顿时悟到人生暗谈可悲,自惭形秽而窒息;时而曲调悲怆,令人感到人生时光流逝,犹如沙从手指缝中流失而无从得救。我的心像纺织工的梭子在胸膛中来回活动。我在克里特的这几个月来,它一直编织,而——上帝原谅!——我认为我,是幸福的。孔夫子说:“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这话是对的。人有高低,幸福就有不同的层次。因,此两者需相互适应。我亲爱的学生和先生,我今天的幸福就在于:我忐忑不安地一量再量自己目前的高度。因为你知道人的高低总是有差异变化的。而人的灵魂是怎样随着它生活于其中的气候、沉寂、孤独或是周围的伴侣而变化的啊!从我这里偏僻寂寞的位置去看,人群就不像是一群蝼蚁,却反而像是生活在充满碳酸和深厚腐殖质的大气中的恐龙、翼手龙等巨大怪兽。一个不可思议的、荒诞而凄惨的丛林。你所喜欢的“祖国”、“种族”的观念,吸引我的“超国家”、“人类”的观念,在威力无比的毁灭气浪中,都取得同样的价值。我们觉得我们走出来说出几个音节,有时甚至没有音节,含糊不清的一个“啊”、一个“呜”——然后我们就消灭了。而即使是一些最崇高的思想,如果加以解剖,也就看见它们只是装满糠的玩偶,糠里藏着一个铁制弹簧。女人与阿芙罗蒂(5)“我们常常在旗舰上聚会,谈论革命。所有的军人都解开了制服扣子。我呢,我穿的一件绸衬衣黏在肉上,因为他们浇了我一身香槟酒。那是夏天,你知道。大家谈论革命,认真对话,而我抓住他们的胡子,恳求他们不要轰炸可怜而又可爱的克里特人。我们从离加尼亚①不远的一块岩石上用双筒望远镜就能看见他们。很小,像蚂蚁似的,穿蓝裤子、黄靴子。他们叫呀、喊呀,他们还有一面旗……”用芦苇做的院子围墙在动弹。这位老“女战:上”吓了一跳,停住话碴儿。苇叫·之间,露出—一些调皮的眼睛。村里的孩子闻到我们菜肴的香味,跑来偷看,老歌女想站起采,但没有做到。她吃得喝得太多了,浑身淌汗,只好坐着。左巴捡起——块石头,孩子们叽叽喳喳跑掉了。“接着说下去吧,美人儿,接着说,宝贝!”左巴说着,同时把椅子向她再挪近些。“那我就说刚才说的那位意大利海军上将。我跟他最随便。我抓住他的胡子跟他说:‘我的’卡那瓦洛——这是他的名字——我亲爱的卡那瓦洛,不要轰隆,轰隆!不要轰隆,轰隆’!“有多少次,我这个跟你们说话的女人救了克里特人的命。有多少次,炮弹已上了膛,准备要放的时刻,我抓住海军上将的胡子,不让他轰炸。可是谁感激过我呢?看我得到的是什么奖章……”霍顿斯太太对人们的忘恩负义感到气愤,她用那起皱纹的绵软小拳头敲击桌子。左巴伸出一只老练的手,抓住她叉开的膝① 加尼亚(Canea),克里特的主要海港。盖,佯装激动说:“我的布布利娜,①求求你,不要轰隆轰隆!”“把爪子拿开!”我们这位太太格格笑着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伙计?”然后,她柔情地看了他一眼。“有上帝在,”老狐狸说,“别发愁,我的布布利娜。有我们在,亲爱的,别怕!”老歌女的一双小蓝眼睛朝天仰望。她看见绿色鹦鹉在笼子里睡了。“我的卡那瓦洛,我亲爱的卡那瓦洛!”她多情地喁喁私语般叫着。鹦鹉听出她的声音,睁开了眼睛,爪子紧紧抓住笼子的栏杆,开始用人将被淹死时的嘶哑声音喊叫:“卡那瓦洛!卡那瓦洛!”“在这里!”左巴高喊,同时又用手紧捏住那历尽沧桑的膝盖。老歌女在她椅子上扭动一下身子,又张开起皱纹的小嘴说:“我也胸膛对着胸膛英勇战斗过……但是,倒霉的时刻来了。克里特解放,舰队奉命撤离。‘我该怎么办呢,’我抓住那四把胡子喊叫,‘你们把我撇到哪儿去?我习惯于豪华富贵、香槟酒和烤鸡;我习惯于那些漂亮的小水手们向我行军礼。我的海军上将大人们,我将成为失去四个海军上将的寡妇,叫我怎么办呢?’“唉,他们,他们还拿我开心,,这些男人!他们塞给我英镑、里拉、卢布和拿破仑。我把它们塞在袜子、短上衣和浅口皮鞋里。最后一个晚上,我又哭又喊。上将们动了恻隐之心。他们往澡盆里倒满香槟酒,把我扔进去——你们瞧,我们随便极了——然后,他① 布布利娜(Boubdulina)是182l—1828年希腊独立战争中的女英雄。她像卡那利斯(Canaris)和缪利斯(Mioulis)一样在海上英勇战斗。 们把香槟酒喝了为我祝福。他们一个个酩酊大醉,接着就灭了灯……“早晨,我闻到混在一起的各种气味:紫罗兰、花露水、麝香和广藿香。四大强国——英国、法国、俄国、意大利——我就在这里,在我膝盖上抓住他们。你们瞧,我就这样摆弄他们。”快到斩乱麻(1)“本村父老阿纳诺斯蒂老爹问你们好。他请你们赏光到他家里吃饭。阉猪的人今天来村子里骟猪;吉拉·玛鲁利娅大妈会下厨房给你们烧下水尝鲜。今天是他们的小孙子米纳斯生口,你们还可以去道个喜。”进到克里特岛的农民家里是个极大的乐趣。周围一切’古朴无华:壁炉、油灯、沿墙放着一排缸、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进到里边,左方的墙洞里放着一缸清水、房梁…上挂着一串串的木瓜、石榴和各种芳香植物:鼠尾草、薄荷、红辣椒、迷迭香、风轮菜。屋子最靠里的地方,三四级木台阶上是一个平台,摆着—一张支架床,高处悬挂圣像和长明灯。房子显得空荡,但一切应有尽有,一个人真正需要的东西毕竟是有限的。秋高气爽,风和日丽。我们在房前花园中果实累累的橄榄树下就坐。透过银光斑驳的树叶,望见远处平静、凝固的大海光辉闪烁。浮云飘过天空,太阳时隐时现,大地一喜一忧,在喘息。小花园深处的围栏里,骟过的猪号啕大叫,震耳欲聋。从壁炉那里,飘来炭火上烧着的“下水”的肉香。我们谈论着一些永无穷尽的话题:谷物、葡萄、雨水。我们不得不大声喊叫,老人耳背,听不清楚。照他自己的话说是耳朵太傲气。这个克里特老人一生平坦宁静,犹如生长在不受狂风侵袭的小山沟里的一棵树。他出生,长大,成家。他本来儿孙满堂,有几个死了,而有的活下来,保住了传宗接代。克里特老人回顾曩日往事、土耳其人的时期、父亲的话语、发生的奇迹——那时人们害怕上帝,有信仰。“瞧,我,现在跟你们说着话的阿纳诺斯蒂老爹,就是在奇迹中产生的。是的,一个奇迹。等我跟你们说完了是怎么出现的,你们就会吃惊并说,‘仁慈的上帝!’你们就会跑到圣母祠里给圣母点上一枝大蜡烛。”他画了一个十字,用他那柔和的声音,不慌不忙地讲了起来:“那时候,我们村子里有个有钱的土耳其女人——该死的!有一天,她怀了孕,分娩的日子到了。人们把她抬到产床上,她就像头牝牛似的号叫了三天三夜。可是孩子就是出不来。她的一个朋友——也是个该死的女人,给她出主意:‘扎菲尔·哈努姆,你得向玛丽亚妈妈求救!土耳其人就这么称呼圣母。‘求她?’扎菲尔这条母狗喊叫着说,‘求她?那我宁可死!’但疼痛难忍。又过了一天一夜,她仍喊叫不停,孩子还生不出来。怎么办呢?痛苦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于是她开始叫:‘玛丽亚妈妈!玛丽亚妈妈!’她拼命喊叫,可是白费劲,仍然疼痛,孩子生不下来。‘她听不懂你说的。’她的朋友对她说,‘她准不懂土耳其话。用基督教的称呼叫她吧——异教徒圣母!”异教徒圣母!’这只母狗于是喊了起采。可是该死的,疼痛更厉害了。‘扎菲尔·哈努姆。’那个朋友又说,:你没叫对, 所以她不来。’这个不信基督教的母狗感到灾难临头,大喊一声: “圣母玛丽亚!’呼啦一下,孩子就像一条鳗鱼似的从她的肚子里滑了出来。“这事发生在星期天,下个星期天轮到我的母亲肚子疼了。这可怜的,她疼痛,她也疼痛。她呼喊‘圣母玛丽亚!圣母玛丽亚!’但分娩却没有开始。我父亲坐在院子当中的地上,心里难过,不吃不喝。他对圣母十分不满。‘你们瞧,上回,扎菲尔那条母狗喊她,她就赶快跑去让她分娩。可现在……’到了第四天,我父亲按捺不住了。他拿起一根叉棍,直奔殉难圣母祠。‘愿圣母帮助!’他到了那里,怒气冲冲,连个十字都没有画就进了教堂。他把门插上栓,站到圣像前喊道:‘喂,圣母,我老婆克里尼奥,你认识她,每个星期六都给你送油来,给你点上长明灯。我老婆克里尼奥肚子已疼了三天三夜。她叫你,你听见了没有?除非你是聋子才听不见哪。年轻人跟我来(2)你很清楚,这种冷酷无,隋的冥想绝不会使我逃避,相反,这是点燃我内心火焰必不可少的火种。因为正如吾师佛陀所说的“悟入”。我既然悟到了并且同心情愉快、充满幻想而看不见的导演眨眼间就达成默契,我就可以从此干到底,也就是说在人世间贯彻始终而不气馁地扮演我的角色。因为我悟到了,我也就参加了上帝舞台上的演出。于是,我举目眺望世界舞台,看见你在高加索那传奇地方,也在扮演你的角色。你竭力拯救数以万计的濒临死亡危险的我族同胞。假普罗米修斯却要受真殉难者的罪,与饥饿、寒冷、疾病、死亡这些黑暗努力战斗。而你生性高傲,往往因面对许多不可克服的黑暗势力而以为乐。因为这样,你那几乎没有希望实现的人生抱负就更加悲壮,你的灵魂就更具有悲剧性的伟大。你过着这种生活,你必然认为它是幸福的。你既然认为这样,它就是这样。你也是量体裁衣,按照你的身材裁剪你的幸福;而你如今的身材——赞美上帝!——超过了我的。一个好先生不能希望得到比这更加辉煌的奖赏:培养出一个超越自己的学生。至于我,我常常忘记,我指责自己,我走迷了路,我的信仰是集怀疑之大成。有时我真想做个交易:以短暂的一分钟换我的余生。而你呢,你牢牢地掌握着舵,即使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也不忘记你航行的方向。你记得我们俩穿过意大利回希腊的那天吗?我们决定到当时仍处在危险中的庞图斯区去。你想得起来吗?我们在一个小城市急急忙忙下了火车——我们只有一个小时等候另一列车的至至来。我们走进离车站不远的一个树木繁茂的大园子。那里有阔叶树、香蕉树、微暗而带金属光泽的芦苇,还有颤悠着的花朵盛开的树枝,和聚集在它们周围的蜜蜂群。我们心醉神迷,默默向前走,犹如在梦中。忽然,在花径转弯处出现两个年轻姑娘。她们边走边看书。我已记不得她们是美是丑,只记得一个金黄色头发,一个棕色头发。两人都穿着春季的连衣裙。用像在梦中出现那样的大胆行为,我们走到她们跟前,你笑着说:“不管你们看的什么书,我们都可以跟你们讨论讨论。”她们读的是高尔基的著作。尽管时间紧迫。我们还谈到了人生、贫困、心灵的反叛、爱情……我永远忘不了我们的欢快和惋惜。我们和这两个萍水相逢的姑娘已成为老友和恋人。为了对她们的身心负责,我们赶快交谈,因为几分钟后,我们就要永远离开她们。在颤抖的空气中,我们嗅到诱拐和死亡。火车进站,鸣笛。我们仿佛忽然醒来,感到一惊。我们相互握手。我们怎能忘记我们绝望的双手紧握,不愿分离的十个指头。其中一个姑娘脸色苍白,另一个在笑声中颤抖。我记得那时对你说过:“事实就是这样:希腊、祖国、义务都是些不意味着什么的字眼。”你呢,你回答我说:“希腊、祖国、义务是不意味着什么,可是,就为了这个不意味着什么,我们自愿地去牺牲。”我为个卜么要给你写这些呢?为了告诉你我丝毫没有忘记我们曾经在一起的生活。也是为了借个机会表达出——由于我们养成一种不知是好是坏的自我克制习惯——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所绝不会暴露出采的话语。既然你不在我面前,你看不见我的脸,我不会显得可笑。我就对你说,我深深地爱着你。女人与阿芙罗蒂(6)霍顿斯太太张开一双肥胖胳膊,上下摆动,好像在耍弄一个放在膝盖上的婴儿似的。“喏,这样!这样!”“天一亮,他们开始打炮了。真的,我不胡说。我以我的名誉发誓。一只二十人划的白色小船过来接我,把我送上陆地。”她掏出刀、手绢,伤心地哭起来。“我的布布利娜,”左巴激动地喊道,“你闭上眼睛,闭上眼睛,我的宝贝,我就是卡那瓦洛!”“别碰我,我告诉你!”老歌女又故做媚态,尖声说道。“瞧瞧你这脑袋!金肩章在哪儿?三角帽和洒上香水的胡子在哪儿啊?啊!那好了!”她温柔地攥住左巴的手,抽噎着。天气凉爽,大家沉默片刻。芦苇后面的海发出叹息声,慢慢又变得平静、柔和。日落风停,两只乌鸦从我们头上飞过。它们的翅膀发出撕裂声,令人想起歌女的绸衬衣被扯破。落日的余晖犹如金’色尘埃撒满院落。霍顿斯太太的环形拳发仿佛着了火,在晚风中飞舞要把火烧到旁边人的头上。她胸脯半露,叉开因年老而臃肿的两膝,她脖子上的皱纹,脚上的旧皮鞋都涂上了一层金色。老歌女微微地颤抖,眯着因流泪和喝酒而红了的小眼睛,时而看看我,时而看看嘴唇干燥、眼睛注视着她胸脯的左巴。这时天色更加阴暗,她用疑问的神情打量我们两人,竭力从我们两人中辨认出哪个是卡那瓦洛。“我的布布利娜,”左巴低声细语热情地对她说,同时用膝盖顶着对方的膝盖,“没有上帝,也没有魔鬼,别担心。仰起你的头,用手托着腮帮子,给我们唱上一支歌。生活万岁!死亡滚蛋……”左巴热烈起来了。他左手捻胡子,右手摸向醉意朦胧的歌女。他说话气喘吁吁,双目无神。可以肯定,出现在他眼前的已经不是那脂粉过多的僵尸老妪,而是正如他习惯于称之为女人的纯粹“女性”。个性消失了,面容不见了。年轻与衰老,美与丑,都成了无关紧要的变种。在每个女人的后面,都有一张阿芙罗蒂①的严肃、神圣、充满神秘的面孔。这就是左巴看见的脸孔。他在跟这张脸孔讲话,这是他心里所向往的。霍顿斯太太不过是个短暂的、透明的面具。左巴撕开这个面具去吻那永恒的嘴。“仰起你那雪白的脖子,我的宝贝。”左巴又气喘吁吁用哀求地声音说,“仰起你那雪白的脖子,唱你的歌!”老歌女神情忧郁,伸出一只肥胖而因洗涤过多弄得皱裂的手托着腮。她发出一声悲哀而狂烈的巨响,边用两只蒙陇的眼睛看着左巴——她已做了选择——唱起她已唱过上千次的那首她喜爱的歌:岁月逐日流逝为什么我遇见了你……左巴猛地站起身来,拿来了他的桑图里,盘腿坐下,从袋里取出乐器,放在膝头上,伸出他的粗壮的手。“喂!喂!”他大声喊叫,“拿把刀把我杀死,我的布布利娜。”当夜幕降临,金星在天上升起。桑图里的声音更如巧语劝诱。① 阿芙罗蒂(Aphrodite)为爱与美的女神。腹中填满鸡肉和米饭、炒杏仁二和酒的霍顿斯太太,沉重地靠在左巴肩上,叹息。她轻轻地触动他的嶙峋肋骨,打着呵欠,再叹息。左巴给我使了个眼色,悄声说。“她裤裆里有火,老板。”他叹了口气说,“你走吧!”快到斩乱麻(2)当然哕,要是像扎菲尔那样的一条母狗,一个下流土耳其女人求你的话,你就立刻撒腿跑去救她了。可对我老婆,一个基督徒,你就变成了聋子,听不见了。你放明白,你要不是圣母的话,我就使这根棍子好好教训教训你!’“话说完,他没有下跪,转身就走。但就在这时候,圣像吱嘎作响,声音很大,仿佛要裂开似的。每当圣像显灵都这么吱嘎作响。要是你不知道,那可得记住。我父亲马上明白了。于是又转身回来,跪下,画十字,大声说:‘圣母,我有罪。我刚才说的都不算数,当做我没说!’“他刚回到村子,就有人来向他报喜:‘科斯坦迪,恭喜你,呀,你老婆生了,生了个男孩。’这就是我,老阿纳诺斯蒂。但是我生下来耳朵就有点背。你们瞧,我父亲辱骂圣母,说她是聋子。“‘噢,是这样?’圣母会这么说。‘好吧,等一等,我要叫你儿子耳聋,教训教训你这个亵渎神明的人!”’阿纳诺斯蒂老爹画了个十字。“这算不了什么。”他说,“因为她可以让我变成瞎子、傻子、驼背或者是……上帝保佑!她可以让我成个姑娘。这没什么,我在她圣座前匍匐谢恩!”他将各人杯子斟满了酒。“愿圣母帮助我们!”他边说边举杯。“祝你健康,阿纳诺斯蒂老爹。我祝你长命百岁,并见到你的重孙子!”老人一口把酒喝干,擦了擦胡子。“不,我的孩子,”他说,“这已经可以了。我见到了孙子,已经满足了。不能过分要求。我的末日到了。我已经衰老,朋友们。气虚血亏,不行了。倒不是不想,是不能再生育了。那么我还活着干什么呢?”他又给各人斟上酒,从腰带里掏出用桂树叶包着的核桃和无花果干,分给我们。“我所有的一切全给孩子们了。”他说,“我们贫穷了,是的,穷了。可我不抱怨。上帝什么都有!”“上帝什么全有,阿纳诺斯蒂老爹。”左巴对着老人的耳朵说道。“上帝有,可我们没有。这老吝啬鬼什么也不给我们!”老人皱了皱眉头。“别这么说,”他厉声斥责道,“你怎能骂上帝!你知道,他指望我们呢!”这时,不声不响、驯顺的阿纳诺斯蒂大妈送上来一个陶土盘盛的猪“下水”和一个装满葡萄酒的铜壶。她把东西都放在桌上,站在那儿,合拢双手,垂下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