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立极,仰大道之巍巍,庸申至悃;昊帝尊居,鉴清修之翼翼,上报洪恩。西门庆进入坛中香案前,旁边一小童捧盆中盥手毕,铺排跪请上香。西门庆行礼叩坛毕,只见吴道官头戴玉环九阳雷巾,身披天青二十八宿大袖鹤氅,腰系丝带,忙下经筵来,与西门庆稽首道:“小道蒙老爹错爱,迭受重礼,使小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就是哥儿寄名,小道礼当叩祝,增延寿命,何以有叨老爹厚赏,诚有愧赧。经衬又且过厚,令小道愈不安。”西门庆道:“厚劳费心辛苦,无物可酬,薄礼表情而已。”叙礼毕,两边道众齐来稽首。一面请去外方丈,三间厂厅名曰松鹤轩,那里待茶。西门庆刚坐下,就令棋童儿:“拿马接你应二爹去。只怕他没马,如何这咱还没来?”玳安道:“有姐夫骑的驴子还在这里。”西门庆道:“也罢,快骑接去。”棋童应诺去了。吴道官诵毕经,下来递茶,陪西门庆坐,叙话:“老爹敬神一点诚心,小道都从四更就起来,到坛讽诵诸品仙经,今日三朝九转玉枢法事,都是整做。又将官哥儿的生日八字,另具一文书,奏名于三宝面前,起名叫做吴应元。永保富贵遐昌。小道这里,又添了二十四分答谢天地,十二分庆赞上帝,二十四分荐亡,共列一百八十分醮款。”西门庆道:“多有费心.”不一时,打动法鼓,请西门庆到坛看文书。西门庆从新换了大红五彩狮补吉服,腰系蒙金犀角带,到坛,有绛衣表白在旁,先宣念斋意:大宋国山东清河县县牌坊居住,奉道祈恩,酬醮保安,信官西门庆,本命丙寅年七月廿八日子时建生,同妻吴氏,本命戊辰年八月十五日子时建生。表白道:“还有宝眷,小道未曾添上。”西门庆道:“你只添上个李氏,辛未年正月十五日卯时建生,同男官哥儿,丙申年七月廿三日申时建生罢。”表白文宣过一遍,接念道:领家眷等,即日投诚,拜干洪造。伏念庆一介微生,三才未品。出入起居,每感龙天之护佑;迭迁寒暑,常蒙神圣以匡扶。职列武班,叨承禁卫,沐恩光之宠渥,享符禄之丰盈。是以修设清醮,共二十四分位,答报天地之洪恩,酬祝皇王之巨泽。又修清醮十二分位,兹逢天诞,庆赞帝真。介五福以遐昌,迓诸天而下迈。庆又于去岁七月二十三日,因为侧室李氏生男官哥儿,要祈坐蓐无虞,临盆有庆。又愿将男官哥儿寄于三宝殿下,赐名吴应元,告许清醮一百二十分位,续箕裘之(“胤”换“丿”为“彳”)嗣,保寿命之延长。附荐西门氏门中三代宗亲等魂:祖西门京良,祖妣李氏;先考西门达,妣夏氏;故室人陈氏,及前亡后化,升坠罔知。是以修设清醮十二分位,恩资道力,均证生方。共列仙醮一百八十分位,仰干化单,俯赐勾销。谨以宣和三年正月初九日天诞良辰,特就大慈玉皇殿,仗延官道,修建灵宝,答天谢地,报国酬盟,庆神保安,寄名转经,吉祥普满大斋一昼夜。延三境之司尊,迓万天之帝驾。一门长叨均安,四序公和迪吉。统资道力,介福方来。谨意。宣毕斋意,铺设下许多文书符命、表白,一一请看,共有一百八九十道,甚是齐整详细。又是官哥儿三宝荫下寄名许多文书、符索、牒札,不暇细览。西门庆见吴道官十分费心,于是向案前炷了香,画了文书,叫左右捧一匹尺头,与吴道官画字。吴道官固辞再三,方令小童收了。然后一个道士向殿角头咕碌碌擂动法鼓,有若春雷相似。合堂道众,一派音乐响起。吴道官身披大红五彩法氅,脚穿朱履,手执牙笏,关发文书,登坛召将。两边鸣起钟来。铺排引西门庆进坛里,向三宝案左右两边上香。西门庆睁眼观看,果然铺设斋坛齐整。但见:位按五方,坛分八级。上供三请四御,旁分八极九霄,中列山川岳渎,下设幽府冥官。香腾瑞霭,千枝画烛流光;花簇锦筵,百盏银灯散彩。天地亭,高张羽盖;玉帝堂,密布幢幡。金钟撞处,高功蹑步奏虚皇;玉佩鸣时,都讲登坛朝玉帝。绛绡衣,星辰灿烂;美蒙冠,金碧交加。监坛神将狰狞,直日功曹猛勇。青龙隐隐来黄道,白鹤翩翩下紫宸。西门庆刚绕坛拈香下来,被左右就请到松鹤轩阁儿里,地铺锦毯,炉焚兽炭,那里坐去了。不一时,应伯爵、谢希大来到。唱毕喏,每人封了一星折茶银子,说道:“实告要送些茶儿来,路远。这些微意,权为一茶之需。”西门庆也不接,说道:“奈烦!自恁请你来陪我坐坐,又干这营生做什么?吴亲家这里点茶,我一总都有了。”应伯爵连忙又唱喏,说:“哥,真个?俺每还收了罢。”因望着谢希大说道:“都是你干这营生!我说哥不受,拿出来,倒惹他讪两句好的。”良久,吴大舅、花子由都到了。每人两盒细茶食来点茶,西门庆都令吴道官收了。吃毕茶,一同摆斋,咸食斋馔,点心汤饭,甚是丰洁。西门庆同吃了早斋。原来吴道官叫了个说书的,说西汉评话《鸿门会》。吴道官发了文书,走来陪坐,问:“哥儿今日来不来?”西门庆道,“正是,小顽还小哩,房下恐怕路远唬着他,来不的。到午间,拿他穿的衣服来,三宝面前,摄受过就是一般。”吴道官道:“小道也是这般计较,最好。”西门庆道:“别的倒也罢了,他只是有些小胆儿。家里三四个丫鬟连养娘轮流看视,只是害怕。猫狗都不敢到他跟前。”吴大舅道:“孩儿们好容易养活大──”正说着,只见玳安进来说:“里边桂姨、银姨使了李铭、吴惠送茶来了。”西门庆道:“叫他进来。”李铭、吴惠两个拿着两个盒子跪下,揭开都是顶皮饼、松花饼、白糖万寿糕、玫瑰搽穰卷儿。西门庆俱令吴道官收了,因问李铭:“你每怎得知道?”李铭道:“小的早晨路见陈姑夫骑头口,问来,才知道爹今日在此做好事。归家告诉桂姐、三妈说,旋约了吴银姐,才来了。多上复爹,本当亲来,不好来得,这粗茶儿与爹赏人罢了。”西门庆吩咐:“你两个等着吃斋。”吴道官一面让他二人下去,自有坐处,连手下人都饱食一顿。话休饶舌。到了午朝,拜表毕,吴道官预备了一张大插桌,又是一坛金华酒,又是哥儿的一顶青缎子绡金道髻,一件玄色纻丝道衣,一件绿云缎小衬衣,一双白绫小袜,一双青潞绸衲脸小履鞋,一根黄绒线绦,一道三宝位下的黄线索,一道子孙娘娘面前紫线索,一付银项圈条脱,刻着“金玉满堂,长命富贵”,一道朱书辟非黄绫符,上书着“太乙司命,桃延合康”八字,就扎在黄线索上,都用方盘盛着,又是四盘羹果,摆在桌上。差小童经袱内包着宛红纸经疏,将三朝做过法事,一一开载节次,请西门庆过了目,方才装入盒担内。共约八抬,送到西门庆家。西门庆甚是欢喜,快使棋童儿家去,叫赏道童两方手帕、一两银子。且说那日是潘金莲生日,有吴大妗子、潘姥姥、杨姑娘、郁大姐,都在月娘上房坐的。见庙里送了斋来,又是许多羹果插卓礼物,摆了四张桌子,还摆不下,都乱出来观看。金莲便道:“李大姐,你还不快出来看哩!你家儿子师父庙里送礼来了,又有他的小道冠髻,道衣儿。噫,你看,又是小履鞋儿!”孟玉楼走向前,拿起来手中看,说道:“大姐姐,你看道士家也恁精细,这小履鞋,白绫底儿,都是倒扣针儿方胜儿,锁的这云儿又且是好。我说他敢有老婆!不然,怎的扣捺的恁好针脚儿?”吴月娘道:“没的说。他出家人,那里有老婆!想必是雇人做的。”潘金莲接过来说:“道士有老婆,相王师父和大师父会挑的好汗巾儿,莫不是也有汉子?”王姑子道:“道士家,掩上个帽子,那里不去了!似俺这僧家,行动就认出来。”金莲说道:“我听得说,你住的观音寺背后就是玄明观。常言道:男僧寺对着女僧寺,没事也有事。”月娘道:“这六姐,好恁罗说白道的!”金莲道:“这个是他师父与他娘娘寄名的紫线锁。又是这个银脖项符牌儿,上面银打的八个字,带着且是好看。背面坠着他名字,吴什么元?”棋童道:“此是他师父起的法名吴应元。”金莲道:“这是个‘应’字。”叫道:“大姐姐,道士无礼,怎的把孩子改了他的姓?”月娘道:“你看不知礼!”因使李瓶儿:“你去抱了你儿子来,穿上这道衣,俺每瞧瞧好不好?”李瓶儿道:“他才睡下,又抱他出来?”金莲道:“不妨事,你揉醒他。”那李瓶儿真个去了。这潘金莲识字,取过红纸袋儿,扯出送来的经疏,看见上面西门庆底下同室人吴氏,旁边只有李氏,再没别人,心中就有几分不忿,拿与众人瞧:“你说贼三等儿九格的强人!你说他偏心不偏心?这上头只写着生孩子的,把俺每都是不在数的,都打到赘字号里去了。”孟玉楼问道:“可有大姐姐没有?”金莲道:“没有大姐姐倒好笑。”月娘道:“也罢了,有了一个,也就是一般。莫不你家有一队伍人,也都写上,惹的道士不笑话么?”金莲道:“俺每都是刘湛儿鬼儿么?比那个不出材的,那个不是十个月养的哩!”正说着,李瓶儿从前边抱了官哥儿来。孟玉楼道:“拿过衣服来,等我替哥哥穿。”李瓶儿抱着,孟玉楼替他戴上道髻儿,套上项牌和两道索,唬的那孩子只把眼儿闭着,半日不敢出气儿。玉楼把道衣替他穿上。吴月娘吩咐李瓶儿:“你把这经疏,拿个阡张头儿,亲往后边佛堂中,自家烧了罢。”那李瓶儿去了。玉楼抱弄孩子说道:“穿着这衣服,就是个小道士儿。”金莲接过来说道:“什么小道士儿,倒好相个小太乙儿!”被月娘正色说了两句道:“六姐,你这个什么话,孩儿们面上,快休恁的。”那金莲讪讪的不言了。一回,那孩子穿着衣服害怕,就哭起来。李瓶儿走来,连忙接过来,替他脱衣裳时,就拉了一抱裙奶屎。孟玉楼笑道:“好个吴应元,原来拉屎也有一托盘。”月娘连忙叫小玉拿草纸替他抹。不一时,那孩子就磕伏在李瓶儿怀里睡着了。李瓶儿道:“小大哥原来困了,妈妈送你到前边睡去罢。”吴月娘一面把桌面都散了,请大妗子、杨娘、潘姥姥众人出来吃斋。看看晚来。原来初八日西门庆因打醮,不用荤酒。潘金莲晚夕就没曾上的寿,直等到今晚来家与他递酒,来到大门站立。不想等到日落时分,只陈敬济和玳安自骑头口来家。潘金莲问:“你爹来了?”敬济道:“爹怕来不成了,我来时,醮事还未了,才拜忏,怕不弄到起更!道士有个轻饶素放的,还要谢将吃酒。”金莲听了,一声儿没言语,使性子回到上房里,对月娘说:“贾瞎子传操──干起了个五更!隔墙掠肝肠──死心塌地,兜肚断了带子──没得绊了!刚才在门首站了一回,见陈姐夫骑头口来了,说爹不来了,醮事还没了,先打发他来家。”月娘道:“他不来罢,咱每自在,晚夕听大师父、王师父说因果、唱佛曲儿。”正说着,只见陈敬济掀帘进来,已带半酣儿,说:“我来与五娘磕头。”问大姐:“有锺儿,寻个儿筛酒,与五娘递一锺儿。”大姐道:“那里寻锺儿去?只恁与五娘磕个头儿。到住回,等我递罢。你看他醉的腔儿,恰好今日打醮,只好了你,吃的恁憨憨的来家。”月娘便问道:“你爹真个不来了?玳安那奴才没来?”陈敬济道:“爹见醮事还没了,恐怕家里没人,先打发我来了,留下玳安在那里答应哩。吴道士再三不肯放我,强死强活拉着吃了两三大锺酒,才了。”月娘问:“今日有那几个在那里?”敬济道:“今日有大舅和门外花大舅、应三叔、谢三叔,又有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儿。不知缠到多咱晚。只吴大舅来了。门外花大舅叫爹留住了,也是过夜的数。”金莲没见李瓶儿在跟前,便道:“陈姐夫,你也叫起花大舅来?是那门儿亲,死了的知道罢了。你叫他李大舅才是。”敬济道:“五娘,你老人家乡里姐姐嫁郑恩──睁着个眼儿,闭着个眼儿罢了。”大姐道:“贼囚根子,快磕了头,趁早与我外头挺去!又口里恁汗邪胡说了!”敬济于是请金莲转上,踉踉跄跄磕了四个头,往前边去了。不一时,掌上灯烛,放桌儿,摆上菜儿,请潘姥姥、杨姑娘、大妗子与众人来。金莲递了酒,打发坐下,吃了面。吃到酒阑,收了家活,抬了桌出去。月娘吩咐小玉把仪门关了,炕上放下小桌儿,众人围定两个姑子,正在中间焚下香,秉着一对蜡烛,听着他说因果。先是大师父讲说,讲说的乃是西天第三十二祖下界降生东土,传佛心印的佛法因果,直从张员外家豪大富说起,漫漫一程一节,直说到员外感悟佛法难闻,弃了家园富贵,竟到黄梅寺修行去。说了一回,王姑子又接念偈言。念了一回,吴月娘道:“师父饿了,且把经请过,吃些甚么。”一面令小玉安排了四碟儿素菜咸食,又四碟薄脆、蒸酥糕饼,请大妗子、杨姑娘、潘姥姥陪二位师父吃。大妗子说:“俺每都刚吃的饱了,教杨姑娘陪个儿罢,他老人家又吃着个斋。”月娘连忙用小描金碟儿,每样拣了点心,放在碟儿里,先递与两位师父,然后递与杨姑娘,说道:“你老人家陪二位请些儿。”婆子道:“我的佛爷,老身吃的勾了。”又道:“这碟儿里是烧骨朵,姐姐你拿过去,只怕错拣到口里。”把众人笑的了不得。月娘道:“奶奶,这个是庙上送来托荤咸食。你老人家只顾用,不妨事。”杨姑娘道:“既是素的,等老身吃。老身干净眼花了,只当做荤的来。”正吃着,只见来兴儿媳妇子惠香走来。月娘道:“贼臭肉,你也来什么?”惠香道:“我也来听唱曲儿。”月娘道:“仪门关着,你打那里进来了?”玉箫道:“他厨房封火来。”月娘道:“嗔道恁鼻儿乌嘴儿黑的,成精鼓捣,来听什么经!”当下众丫鬟妇女围定两个姑子,吃了茶食,收过家活去,搽抹经桌干净。月娘从新剔起灯烛来,炷了香。两个姑子打动击子儿,又高念起来。从张员外在黄梅山寺中修行,白日长跪听经,夜夜参禅打坐。四祖禅师见他不凡,收留做了徒弟,与了他三桩宝贝,教他往浊河边投胎夺舍,直说到千金小姐在浊河边洗濯衣裳,见一僧人借房儿住,不合答了他一声,那老人就跳下河去了。潘金莲熬的磕困上来,就往房里睡去了。少顷,李瓶儿房中绣春来叫,说官哥儿醒了,也去了。只剩下李娇儿、孟玉楼、潘姥姥、孙雪娥、杨姑娘、大妗子守着。又听到河中漂过一个大鳞桃来,小姐不合吃了,归家有孕,怀胎十月。王姑子又接唱了一个《耍孩儿》。唱完,大师父又念了四偈言:五祖一佛性,投胎在腹中,权住十个月,转凡度众生。念到此处,月娘见大姐也睡去了,大妗子(扌歪)在月娘里间床上睡着了,杨姑娘也打起欠呵来,桌上蜡烛也点尽了两根,问小玉:“这天有多少晚了?”小玉道:“已是四更天气,鸡叫了。”月娘方令两位师父收拾经卷。杨姑娘便往玉楼房里去了。郁大姐在后边雪娥房里宿歇。月娘打发大师父和李娇儿一处睡去了。王姑子和月娘在炕上睡。两个还等着小玉顿了一瓶子茶,吃了才睡。大妗子在里间床上和玉箫睡。月娘因问王姑子:“后来这五祖长大了,怎生成正果?”王姑子复从爹娘怎的把千金小姐赶出,小姐怎的逃生,来到仙人庄;又怎的降生五祖,落后五祖养活到六岁;又怎的一直走到浊河边,取了三桩宝贝,迳往黄梅寺听四祖说法;又怎的遂成正果,后来还度脱母亲生天;直说完了才罢。月娘听了,越发好信佛法了。有诗为证:听法闻经怕无常,红莲舌上放毫光。何人留下禅空话?留取尼僧化饭粮!上一页 目 录下一页────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第四十回 抱孩童瓶儿希宠 妆丫鬟金莲市爱词曰:种就蓝田玉一株,看来的的可人娱。多方珍重好支持,掌中珠。傞俹漫惊新态变,妖娆偏与旧时殊。相逢一见笑成痴,少人知。话说当夜月娘和王姑子一炕睡。王姑子因问月娘:“你老人家怎的就没见点喜事儿?”月娘道:“又说喜事哩!前日八月里,因买了对过乔大户房子,平白俺每都过去看。上他那楼梯,一脚蹑滑了,把个六七个月身扭吊了。至今再谁见甚么喜儿来!”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有七个月也成形了!”月娘道:“半夜里吊下杩子里,我和丫头点灯拨着瞧,倒是个小厮儿。”王姑子道:“我的奶奶,可惜了!怎么来扭着了?还是胎气坐的不牢。你老人家养出个儿来,强如别人。你看前边六娘,进门多少时儿,倒生了个儿子,何等的好!”月娘道:“他各人的儿女,随天罢了。”王姑子道:“也不打紧,俺每同行一个薛师父,一纸好符水药。前年陈郎中娘子,也是中年无子,常时小产了几胎,白不存,也是吃了薛师父符药,如今生了好不好一个满抱的小厮儿!一家儿欢喜的要不得。只是用着一件物件儿难寻。”月娘问道:“什么物件儿?”王姑子道:“用着头生孩子的衣胞,拿酒洗了,烧成灰儿,伴着符药,拣壬子日,人不知,鬼不觉,空心用黄酒吃了。算定日子儿不错,至一个月就坐胎气,好不准!”月娘道:“这师父是男僧女僧?在那里住?”王姑子道:“他也是俺女僧,也有五十多岁。原在地藏庵儿住来,如今搬在南首法华庵儿做首座,好不有道行!他好少经典儿!又会讲说《金刚科仪》各样因果宝卷,成月说不了。专在大人家行走,要便接了去,十朝半月不放出来。”月娘道:“你到明日请他来走走,”王姑子道:“我知道。等我替你老人家讨了这符药来着。止是这一件儿难寻,这里没寻处。恁般如此,你不如把前头这孩子的房儿,借情跑出来使了罢。”月娘道:“缘何损别人安自己。我与你银子,你替我慢慢另寻便了。”王姑子道:“这个到只是问老娘寻,他才有。我替你整治这符水,你老人家吃了管情就有。难得你明日另养出来,随他多少,十个明星当不的月!”月娘吩咐:“你却休对人说。”王姑子道:“好奶奶,傻了我?肯对人说!”说了一回,方睡了。一宿晚景题过。到次日,西门庆打庙里来家,月娘才起来梳头。玉箫接了衣服,坐下。月娘因说:“昨日家里六姐等你来上寿,怎的就不来了?”西门庆悉把醮事未了,吴亲家晚夕费心,摆了许多桌席──“吴大舅先来了,留住我和花大哥、应二哥、谢希大。两个小优儿弹唱着,俺每吃了一夜酒。今早我便先进城来了,应二哥他三个还吃酒哩。”告诉了一回。玉箫递茶吃了。也没往衙门里去,走到前边书房里,(扌歪)着床上就睡着了。落后潘金莲、李瓶儿梳了头,抱着孩子出来,都到上房,陪着吃茶。月娘向李瓶儿道:“他爹来了这一日,在前头哩,我叫他吃茶食,他不吃。如今有了饭了。你把你家小道士替他穿上衣裳,抱到前头与他爹瞧瞧去。”潘金莲道:“我也去。等我替道士儿穿衣服。”于是戴上销金道髻儿,穿上道衣,带了顶牌符索,套上小鞋袜儿,金莲就要夺过去。月娘道:“叫他妈妈抱罢。你这蜜褐色桃绣裙子不耐污,撒上点子臜到了不成。”于李瓶儿抱定官哥儿,潘金莲便跟着,来到前边西厢房内。书童见他二人掀帘,连忙就躲出来了。金莲见西门庆脸朝里睡,就指着孩子说:“老花子,你好睡!小道士儿自家来请你来了。大妈妈房里摆下饭,叫你吃去,你还不快起来,还推睡儿!”那西门庆吃了一夜酒的人,丢倒头,那顾天高地下,鼾睡如雷。金莲与李瓶儿一边一个坐在床上,把孩子放在他面前,怎禁的鬼混,不一时把西门弄醒了。睁开眼看见官哥儿在面前,穿着道士衣服,喜欢的眉开眼笑。连忙接过来,抱到怀里,与他亲个嘴儿。金莲道:“好干净嘴头子,就来亲孩儿!小道士儿吴应元,你哕他一口,你说昨日在那里使牛耕地来,今日乏困的这样的,大白日困觉?昨日叫五妈只顾等着你。你恁大胆,不来与五妈磕头。”西门庆道:“昨日醮事散得晚。晚夕谢将,整吃了一夜。今日到这咱还一头酒,在这里睡回,还要往尚举人家吃酒去。”金莲道:“你不吃酒去罢了。”西门庆道:“他家从昨日送了帖儿来,不去惹人家不怪!”金莲道:“你去,晚夕早些儿来家,我等着你哩。”李瓶儿道:“他大妈妈摆下饭了,又做了些酸笋汤,请你吃饭去哩。”西门庆道:“我心里还不待吃,等我去喝些汤罢。”于是起来往后边去了。这潘金莲见他去了,一屁股就坐在床上正中间,脚蹬着地炉子说道:“这原来是个套炕子。”伸手摸了摸褥子里,说道:“到且是烧的滚热的炕儿。”瞧了瞧旁边桌上,放着个烘砚瓦的铜丝火炉儿,随手取过来,叫:“李大姐,那边香几儿上牙盒里盛的甜香饼儿,你取些来与我。”一面揭开了,拿几个在火炕内,一面夹在裆里,拿裙子裹的沿沿的,且薰热身上。坐了一回,李瓶儿说道:“咱进去罢,只怕他爹吃了饭出来。”金莲道:“他出来不是?怕他么!”于是二人抱着官哥,进入后边来。良久,西门庆吃了饭,吩咐排军备马,午后往尚举人家吃酒去了。潘姥姥先去了。且说晚夕王姑子要家去。月娘悄悄与了他一两银子,叫他休对大师姑说,好歹请薛姑子带了符药来。王姑子接了银子,和月娘说:“我这一去,只过十六日才来。就替你寻了那件东西儿来。”月娘道:“也罢,你只替我干的停当,我还谢你。”于是作辞去了。看官听说:但凡大人家,似这等尼僧牙婆,决不可抬举。在深宫大院,相伴着妇女,俱以谈经说典为由,背地里送暖偷寒,甚么事儿不干出来?有诗为证:最有缁流不可言,深宫大院哄婵娟。此辈若皆成佛道,西方依旧黑漫漫。却说金莲晚夕走到镜台前,把(髟狄)髻摘了,打了个盘头楂髻,把脸搽的雪白,抹的嘴唇儿鲜红,戴着两个金灯笼坠子,贴着三个面花儿,带着紫销金箍儿,寻了一套红织金祆儿,下着翠蓝缎子裙:要妆丫头,哄月娘众人耍子。叫将李瓶儿来与他瞧。把李瓶儿笑的前仰后合,说道:“姐姐,你妆扮起来,活象个丫头。我那屋里有红布手巾,替你盖着头。等我往后边去,对他们只说他爹又寻了个丫头,唬他们唬,管定就信了。”春梅打着灯笼在头里走,走到仪门首,撞见陈敬济,笑道:“我道是谁来,这个就是五娘干的营生!”李瓶儿叫道:“姐夫,你过来,等我和你说了,着你先进去见他们,只如此这般。”敬济道:“我有法儿哄他。”于是先走到上房里。众人都在炕上坐着吃茶,敬济道:“娘,你看爹平白里叫薛嫂儿使了十六两银子,买了人家一个二十五岁,会弹唱的姐儿,刚才拿轿子送将来了。”月娘道:“真个?薛嫂儿怎不先来对我说?”敬济道:“他怕你老人家骂他,送轿子到大门首,就去了。丫头便叫他们领进来了。”大妗子还不言语,杨姑娘道:“官人有这几房姐姐勾了,又要他来做什么?”月娘道:“好奶奶,你禁的!有钱就买一百个有什么多?俺们都是老婆当军──充数儿罢了!”玉箫道:“等我瞧瞧去。”只见月亮地里,原是春梅打灯笼,落后叫了来安儿打着,和李瓶儿后边跟着,搭着盖头,穿着红衣服进来。慌的孟玉楼、李娇儿都出来看。良久,进入房里。玉箫挨在月娘边说道:“这个是主子,还不磕头哩!”一面揭了盖头。那潘金莲插烛也似磕下头去,忍不住扑矻的笑了。玉楼道:“好丫头,不与你主子磕头,且笑!”月娘笑了,说道:“这六姐成精死了罢!把俺每哄的信了。”玉楼道:“我不信。”杨姑娘道:“姐姐,你怎的见出来不信?”玉楼道:“俺六姐平昔磕头,也学的那等磕了头起来,倒退两步才拜。”杨姑娘道:“还是姐姐看的出来,要着老身就信了。”李娇儿道:“我也就信了。刚才不是揭盖头,他自家笑,还认不出来。”正说着,只见琴童儿抱进毡包来,说:“爹来家了。”孟玉楼道:“你且藏在明间里。等他进来,等我哄他哄。”不一时,西门庆来到,杨姑娘、大妗子出去了,进入房内椅子上坐下。月娘在旁不言语。玉楼道:“今日薛嫂儿轿子送人家一个二十岁丫头来,说是你叫他送来要他的,你恁大年纪,前程也在身上,还干这勾当?”西门庆笑道:“我那里叫他买丫头来?信那老淫妇哄你哩!”玉楼道:“你问大姐姐不是?丫头也领在这里,我不哄你。你不信,我叫出来你瞧。”于是叫玉箫:“你拉进那新丫头来,见你爹。”那玉箫掩着嘴儿笑,又不敢去拉,前边走了走儿,又回来了,说道:“他不肯来。”玉楼道:“等我去拉,恁大胆的奴才,头儿没动,就扭主子,也是个不听指教的!”一面走到明间内。只听说道:“怪行货子,我不好骂的!人不进去,只顾拉人,拉的手脚儿不着。”玉楼笑道:“好奴才,谁家使的你恁没规矩,不进来见你主子磕头。”一面拉进来。西门庆灯影下睁眼观看,却是潘金莲打着揸髻装丫头,笑的眼没缝儿。那金莲就坐在旁边椅子上。玉楼道:“好大胆丫头!新来乍到,就恁少条失教的,大剌剌对着主子坐着!”月娘笑道,“你趁着你主子来家,与他磕个头儿罢。”那金莲也不动,走到月娘里间屋里,一顿把簪子拔了,戴上(髟狄)髻出来。月娘道:“好淫妇,讨了谁上头话,就戴上(髟狄)髻了!”众人又笑了一回。月娘告诉西门庆说:“今日乔亲家那里,使乔通送了六个帖儿来,请俺们十二日吃看灯酒。咱到明日,不先送些礼儿去?”西门庆道:“明早叫来兴儿,买四盘肴品、一坛南酒送去就是了。到明日,咱家发柬,十四日也请他娘子,并周守备娘子、荆都监娘子、夏大人娘子、张亲家母。大妗子也不必家去了。教贲四叫将花儿匠来,做几架烟火。王皇亲家一起扮戏的小厮,叫他来扮《西厢记》。往院中再把吴银儿、李桂姐接了来。你们在家看灯吃酒,我和应二哥、谢子纯往狮子街楼上吃酒去。”说毕,不一时放下桌儿,安排酒上来。潘金莲递酒,众姊妹相陪吃了一回。西门庆因见金莲装扮丫头,灯下艳妆浓抹,不觉淫心漾漾,不住把眼色递与他。金莲就知其意,就到前面房里,去了冠儿,挽着杭州缵,重匀粉面,复点朱唇。早在房中预备下一桌齐整酒菜等候。不一时,西门庆果然来到,见妇人还挽起云髻来,心中甚喜,搂着他坐在椅子上,两个说笑。不一时,春梅收拾上酒菜来。妇人从新与他递酒。西门庆道:“小油嘴儿,头里已是递过罢了,又教你费心。”金莲笑道:“那个大伙里酒儿不算,这个是奴家业儿,与你递锺酒儿,年年累你破费,你休抱怨。”把西门庆笑的没眼缝儿,连忙接了他酒,搂在怀里膝盖上坐的。春梅斟酒,秋菊拿菜儿。金莲道:“我问你,十二日乔家请,俺每都去?只教大姐姐去?”西门庆道:“他即下帖儿都请,你每如何不去?到明日,叫奶子抱了哥儿也去走走,省得家里寻他娘哭。”金莲道:“大姐姐他们都有衣裳穿,我老道只有数的那几件子,没件好当眼的。你把南边新治来那衣裳,一家分散几件子,裁与俺们穿了罢!只顾放着,敢生小的儿也怎的?到明日咱家摆酒,请众官娘子,俺们也好见他,不惹人笑话。我长是说着,你把脸儿憨着。”西门庆笑道:“既是恁的,明日叫了赵裁来,与你们裁了罢,”金莲道:“及至明日叫裁缝做,只差两日儿,做着还迟了哩。”西门庆道:“对赵裁说,多带几个人来,替你们攒造两三件出来就勾了。剩下别的慢慢再做也不迟。”金莲道:“我早对你说过,好歹拣两套上色儿的与我,我难比他们都有,我身上你没与我做什么大衣裳。”西门庆笑道:“贼小油嘴儿,去处掐个尖儿。”两个说话饮酒,到一更时分方上床。两个如被底鸳鸯,帐中鸾凤,整狂了半夜。到次日,西门庆衙门中回来,开了箱柜,拿出南边织造的罗缎尺头来。每人做件妆花通袖袍儿,一套遍地锦衣服,一套妆花衣服。惟月娘是两套大红通袖遍地锦袍儿,四套妆花衣服。在卷棚内,一面使琴童儿叫将赵裁来。赵裁见西门庆,连忙磕了头。桌上铺着毡条,取出剪尺来,先裁月娘的:一件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袖袄,兽朝麒麟补子缎袍儿;一件玄色五彩金遍边葫芦样鸾凤穿花罗袍;一套大红缎子遍地金通麒麟补子袄儿,翠蓝宽拖遍地金裙;一套沉香色妆花补子遍地锦罗祆儿,大红金枝绿叶百花拖泥裙。其余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四个都裁了一件大红五彩通袖妆花锦鸡缎子袍儿,两套妆花罗缎衣服。孙雪娥只是两套,就没与他袍儿。须臾共裁剪三十件衣服。兑了五两银子,与赵裁做工钱。一面叫了十来个裁缝在家攒造,不在话下。正是:金铃玉坠妆闺女,锦绮珠翘饰美娃。上一页 目 录下一页────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第四十一回 两孩儿联姻共笑嬉 二佳人愤深同气苦词曰:潇洒佳人,风流才子,天然吩咐成双。兰堂绮席,烛影耀荧煌。数幅红罗锦绣,宝妆篆、金鸭焚香。分明是,芙蕖浪里,一对鸳鸯。话说西门庆在家中,裁缝攒造衣服,那消两日就完了。到十二日,乔家使人邀请。早晨,西门庆先送了礼去。那日,月娘并众姊妹、大妗子,六顶轿子一搭儿起身。留下孙雪娥看家。奶子如意儿抱着官哥,又令来兴媳妇蕙秀伏侍叠衣服,又是两顶小轿。西门庆在家,看着贲四叫了花儿匠来扎缚烟火,在大厅、卷棚内挂灯,使小厮拿帖儿往王皇亲宅内定下戏子,俱不必细说。后晌时分,走到金莲房中。金莲不在家,春梅在旁伏侍茶饭,放桌儿吃酒。西门庆因对春梅说:“十四日请众官娘子,你们四个都打扮出去,与你娘跟着递酒,也是好处。”春梅听了,斜靠着桌儿说道:“你若叫,只叫他三个出去,我是不出去。”西门庆道:“你怎的不出去?”春梅道:“娘们都新做了衣裳,陪侍众官户娘子便好看。俺们一个一个只像烧煳了卷子一般,平白出去惹人家笑话。”西门庆道:“你们都有各人的衣服首饰、珠翠花朵。”春梅道:“头上将就戴着罢了,身上有数那两件旧片子,怎么好穿出去见人的!到没的羞剌剌的。”西门庆笑道:“我晓的你这小油嘴儿,见你娘们做了衣裳,却使性儿起来。不打紧,叫赵裁来,连大姐带你四个,每人都裁三件:一套缎子衣裳、一件遍地锦比甲。”春梅道:“我不比与他。我还问你要件白绫袄儿,搭衬着大红遍地锦比甲儿穿。”西门庆道:“你要不打紧,少不的也与你大姐裁一件。”春梅道:“大姑娘有一件罢了,我却没有,他也说不的。”西门庆于是拿钥匙开楼门,拣了五套缎子衣服、两套遍地锦比甲儿,一匹白绫裁了两件白绫对衿袄儿。惟大姐和春梅是大红遍地锦比甲儿,迎春、玉箫、兰香,都是蓝绿颜色;衣服都是大红缎子织金对衿袄,翠蓝边拖裙,共十七件。一面叫了赵裁来,都裁剪停当。又要一匹黄纱做裙腰,贴里一色都是杭州绢儿。春梅方才喜欢了,陪侍西门庆在屋里吃了一日酒,说笑顽耍不题。且说吴月娘众妹妹到了乔大户家。原来乔大户娘子那日请了尚举人娘子,并左邻朱台官娘子、崔亲家母,并两个外甥侄女儿──段大姐及吴舜臣媳妇儿郑三姐。叫了两个妓女,席前弹唱。听见月娘众姊妹和吴大妗子到了,连忙出仪门首迎接,后厅叙礼。赶着月娘呼姑娘,李娇儿众人都排行叫二姑娘、三姑娘……,俱依吴大妗子那边称呼之礼。又与尚举人、朱台官娘子叙礼毕,段大姐、郑三姐向前拜见了。各依次坐下。丫环递过了茶,乔大户出来拜见,谢了礼。他娘子让进众人房中去宽衣服,就放桌儿摆茶,请众堂客坐下吃茶。奶子如意儿和蕙秀在房中看官哥儿,另自管待。须臾,吃了茶到厅,屏开孔雀,褥隐芙蓉,正面设四张桌席。让月娘坐了首位,其次就是尚举人娘子、吴大妗子、朱台官娘子、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乔大户娘子,关席坐位,旁边放一桌,是段大姐、郑三姐,共十一位。两个妓女在旁边唱。上了汤饭,厨役上来献了头一道水晶鹅,月娘赏了二钱银子;第二道是顿烂(火夸)蹄儿,月娘又赏了一钱银子;第三道献烧鸭,月娘又赏了一钱银子。乔大户娘子下来递酒,递了月娘过去,又递尚举人娘子。月娘就下来往后房换衣服、匀脸去了。孟玉楼也跟下来,到了乔大户娘子卧房中,只见奶子如意儿看守着官哥儿,在炕上铺着小褥子儿躺着。他家新生的长姐,也在旁边卧着。两个你打我下儿,我打你下儿顽耍。把月娘、玉楼见了,喜欢的要不得,说道:“他两个倒好相两口儿。”只见吴大妗子进来,说道:“大妗子,你来瞧瞧,两个倒相小两口儿。”大妗子笑道:“正是。孩儿每在炕上,张手蹬脚儿的,你打我,我打你,小姻缘一对儿耍子。”乔大户娘子和众堂客都进房到。吴大妗子如此这般说。乔大户娘子道:“列位亲家听着,小家儿人家,怎敢攀的我这大姑娘府上?”月娘道:“亲家好说,我家嫂子是何人?郑三姐是何人?我与你爱亲做亲,就是我家小儿也玷辱不了你家小姐,如何却说此话?”玉楼推着李瓶儿说道:“李大姐,你怎的说?”那李瓶儿只是笑。吴妗子道:“乔亲家不依,我就恼了。”尚举人娘子和朱台官娘子皆说道:“难为吴亲家厚情,乔亲家你休谦辞了。”因问:“你家长姐去年十一月生的?”月娘道:“我家小儿六月廿三日生的,原大五个月,正是两口儿。”众人不由分说,把乔大户娘子和月娘、李瓶儿拉到前厅,两个就割了衫襟。两个妓女弹唱着。旋对乔大户说了,拿出果盒、三段红来递酒。月娘一面吩咐玳安、琴童快往家中对西门庆说。旋抬了两坛酒、三匹缎子、红绿板儿绒金丝花、四个螺甸大果盒。两家席前,挂红吃酒。一面堂中画烛高擎,花灯灿烂,麝香叆叆,喜笑匆匆。两个妓女,启朱唇,露皓齿,轻拨玉阮,斜抱琵琶唱着。众堂客与吴月娘、乔大户娘子、李瓶儿三人都簪了花,挂了红,递了酒,各人都拜了。从新复安席坐人饮酒。厨子上了一道裹馅寿字雪花糕、喜重重满池娇并头莲汤。月娘坐在上席,满心欢喜,叫玳安过来,赏一匹大红与厨役。两个妓女每人都是一匹。俱磕头谢了。乔大户娘子不放起身,还在后堂留坐,摆了许多劝碟,细果攒盒。约吃到一更时分,月娘等方才拜辞回来,说道:“亲家,明日好歹下降寒舍那里坐坐。”乔大户娘子道:“亲家盛情,家老儿说来,只怕席间不好坐的,改日望亲家去罢。”月娘道:“好亲家,再没人。亲家只是见外。”因留了大妗子:“你今日不去,明日同乔亲家一搭儿里来罢。”大妗子道:“乔亲家,别的日子你不去罢,到十五日,你正亲家生日,你莫不也不去?”乔大户娘子道:“亲家十五日好日子,我怎敢不去!”月娘道:“亲家若不去,大妗子,我交付与你,只在你身上。”于是,生死把大妗子留下了,然后作辞上轿。头里两个排军,打着两个大红灯笼;后边又是两个小厮,打着两个灯笼。吴月娘在头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一字在中间,如意儿和蕙秀随后。奶子轿子里用红绫小被把官哥儿裹得沿沿的,恐怕冷,脚下还蹬着铜火炉儿。两边小厮圜随。到了家门首下轿,西门庆正在上房吃酒,月娘等众人进来,道了万福,坐下。众丫鬟都来磕了头。月娘先把今日酒席上结亲之话,告诉了一遍。西门庆听了道:“今日酒席上有那几位堂客?”月娘道:“有尚举人娘子、朱序班娘子、崔亲家母、两个侄女。”西门庆说:“做亲也罢了,只是有些不搬陪。”月娘道:“倒是俺嫂子,见他家新养的长姐和咱孩子在床炕上睡着,都盖着那被窝儿,你打我一下儿,我打你一下儿,恰是小两口儿一般,才叫了俺们去,说将起来,酒席上就不因不由做了这门亲。我方才使小厮来对你说,抬送了花红果盒去。”西门庆道:“既做亲也罢了,只是有些不搬陪些。乔家虽有这个家事,他只是个县中大户白衣人。你我如今见居着这官,又在衙门中管着事,到明日会亲酒席间,他戴着小帽,与俺这官户怎相处?甚不雅相。就是前日,荆南冈央及营里张亲家,再三赶着和我做亲,说他家小姐今才五个月儿,也和咱家孩子同岁。我嫌他没娘母子,是房里生的,所以没曾应承他。不想到与他家做了亲。”潘金莲在旁接过来道:“嫌人家是房里养的,谁家是房外养的?就是乔家这孩子,也是房里生的。正是险道神撞着寿星老儿──你也休说我长,我也休嫌你短。”西门庆听了此言,心中大怒,骂道:“贼淫妇,还不过去!人这里说话,也插嘴插舌的。有你甚么说处!”金莲把脸羞的通红了,抽身走出来,说道:“谁说这里有我说处?可知我没说处哩!”看官听说:今日潘金莲在酒席上,见月娘与乔大户家做了亲,李瓶儿都披红簪花递酒,心中甚是气不愤,来家又被西门庆骂了这两句,越发急了,走到月娘这边屋里哭去了。西门庆因问:“大妗子怎的不来?”月娘道:“乔亲家母明日见有众官娘子,说不得来。我留下他在那里,教明日同他一搭儿里来。”西门庆道:“我说只这席间坐次上不好相处,到明日怎么厮会?”说了回话,只见孟玉楼也走到这边屋里来,见金莲哭泣,说道:“你只顾恼怎的?随他说几句罢了。”金莲道:“早是你在旁边听着,我说他什么歹话来?他说别家是房里养的,我说乔家是房外养的?也是房里生的。那个纸包儿包着,瞒得过人?贼不逢好死的强人,就睁着眼骂起我来。骂的人那绝情绝义。怎的没我说处?改变了心,教他明日现报在我的眼里!多大的孩子,一个怀抱的尿泡种子,平白扳亲家,有钱没处施展的,争破卧单──没的盖,狗咬尿胞──空欢喜!如今做湿亲家还好,到明日休要做了干亲家才难。吹杀灯挤眼儿──后来的事看不见。做亲时人家好,过三年五载方了的才一个儿!”玉楼道:“如今人也贼了,不干这个营生。论起来也还早哩。才养的孩子,割甚么衫襟?无过只是图往来扳陪着耍子儿罢了。”金莲道:“你便浪(扌扉)着图扳亲家耍子,平白教贼不合钮的强人骂我。”玉楼道:“谁教你说话不着个头项儿就说出来?他不骂你骂狗?”金莲道:“我不好说的,他不是房里,是大老婆?就是乔家孩子,是房里生的,还有乔老头子的些气儿。你家失迷家乡,还不知是谁家的种儿哩!”玉楼听了,一声儿没言语。坐了一回,金莲归房去了。李瓶儿见西门庆出来了,从新花枝招飐与月娘磕头,说道:“今日孩子的事,累姐姐费心。”那月娘笑嘻嘻,也倒身还下礼去,说道:“你喜呀?”李瓶儿道:“与姐姐同喜。”磕毕头起来,与月娘、李娇儿坐着说话。只见孙雪娥、大姐来与月娘磕头,与李娇儿、李瓶儿道了万福。小玉拿茶来,正吃茶,只见李瓶儿房里丫鬟绣春来请,说:“哥儿屋里寻哩,爹使我请娘来了。”李瓶儿道:“奶子慌的三不知就抱的屋里去了。一搭儿去也罢了,只怕孩子没个灯儿。”月娘道:“头里进门,到是我叫他抱的房里去。恐怕晚了。”小玉道:“头里如意儿抱着他,来安儿打着灯笼送他来。”李瓶儿道:“这等也罢了。”于是,作辞月娘,回房中来。只见西门庆在屋里,官哥儿在奶子怀里睡着了。因说:“你如何不对我说就抱了他来?”如意儿道:“大娘见来安儿打着灯笼,就趁着灯儿来了。哥哥哭了一口,才拍着他睡着了。”西门庆道:“他寻了这一回,才睡了。”李瓶儿说毕,望着他笑嘻嘻说道:“今日与孩儿定了亲,累你,我替你磕个头儿。”于是,插烛也似磕下去。喜欢的西门庆满面堆笑,连忙拉起来,做一处坐的。一面令迎春摆下酒儿,两个吃酒。且说潘金莲到房中使性子,没好气,明知道西门庆在李瓶儿这边,因秋菊开的门迟了,进门就打了两个耳刮子,高声骂道:“贼淫妇奴才!怎的叫了恁一日不开?你做甚么来?我且不和你答话。”于是走到屋里坐下。春梅走来磕头递茶。妇人他:“贼奴才他在屋里做什么来?”春梅道:“在院子里坐着来。我这等催他,还不理。”妇人道:“我知道他和我两个怄气。党太尉吃匾食,他也学人照样儿欺负我。”待要打他,又恐西门庆听见;不言语,心中又气。一面卸了浓妆,春梅与他搭了铺,上床就睡了。到次日,西门庆衙门中去了。妇人把秋菊叫他顶着大块柱石,跪在院子里。跪的他梳了头,叫春梅扯了他裤子,拿大板子要打他。春梅道:“好干净的奴才,叫我扯裤子,到没的污浊了我的手!”走到前边,旋叫了画童儿扯去秋菊的衣。妇人打着他骂道:“贼奴才淫妇,你从几时就恁大来?别人兴你,我却不兴你。姐姐,你知我见的,将就脓着些儿罢了。平白撑着头儿,逞什么强?姐姐,你休要倚着,我到明日洗着两个眼儿看着你哩!”一面骂着又打,打了又骂,打的秋菊杀猪也似叫。李瓶儿那边才起来,正看着奶子打发官哥儿睡着了,又唬醒了。明明白白听见金莲这边打丫鬟,骂的言语儿有因,一声儿不言语,唬的只把官哥儿耳朵握着。一面使绣春:“去对你五娘说休打秋菊罢。哥儿才吃了些奶睡着了。”金莲听了,越发打的秋菊狠了,骂道:“贼奴才,你身上打着一万把刀子,这等叫饶。我是恁性儿,你越叫,我越打。莫不为你拉断了路行人?人家打丫头,也来看着你。好姐姐,对汉子说,把我别变了罢!”李瓶儿这边分明听见指骂的是他,把两只手气的冰冷,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早晨茶水也没吃,搂着官哥儿在炕上就睡着了。等到西门庆衙门中回家,入房来看官哥儿,见李瓶儿哭的眼红红的,睡在炕上,问道:“你怎的这咱还不梳头?上房请你说话。你怎揉的眼恁红红的?”李瓶儿也不题金莲指骂之事,只说:“我心中不自在。”西门庆告说:“乔亲家那里,送你的生日礼来了。一匹尺头、两坛南酒、一盘寿桃、一盘寿面、四样下饭。又是哥儿送节的两盘元宵、四盘蜜食、四盘细果、两挂珠子吊灯、两座羊皮屏风灯、两匹大红官缎、一顶青缎(扌寨)的金八吉祥帽儿、两双男鞋、六双女鞋。咱家倒还没往他那里去,他又早与咱孩儿送节来了。如今上房的请你计较去。他那里使了个孔嫂儿和乔通押了礼来。大妗子先来了,说明日乔亲家母不得来,直到后日才来。他家有一门子做皇亲的乔五太太听见和咱们做亲,好不喜欢!到十五日,也要来走走,咱少不得补个帖儿请去。”李瓶儿听了,方慢慢起来梳头,走了后边,拜了大妗子。孔嫂儿正在月娘房里待茶,礼物摆在明间内,都看了。一面打发回盒起身,与了孔嫂儿、乔通每人两方手帕、五钱银子,写了回帖去了。正是:但将钟鼓悦和爱,好把犬羊为国羞。有诗为证:西门独富太骄矜,襁褓孩儿结做亲。不独资财如粪上,也应嗟叹后来人。上一页 目 录下一页────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第四十二回 逞豪华门前放烟火 赏元宵楼上醉花灯诗曰:星月当空万烛烧,人间天上两元宵。乐和春奏声偏好,人蹈衣归马亦娇。易老韶光休浪度,最公白发不相饶。千金博得斯须刻,吩咐谯更仔细敲。话说西门庆打发乔家去了,走来上房,和月娘、大妗子、李瓶儿商议。月娘道:“他家既先来与咱孩子送节,咱少不得也买礼过去,与他家长姐送节。就权为插定一般,庶不差了礼数。”大妗子道:“咱这里,少不的立上个媒人,往来方便些。”月娘道:“他家是孔嫂儿,咱家安上谁好?”西门庆道:“一客不烦二主,就安上老冯罢。”于是,连忙写了请帖八个,就叫了老冯来,同玳安拿请帖盒儿,十五日请乔老亲家母、乔五太太并尚举人娘子、朱序班娘子、崔亲家母、段大姐、郑三姐来赴席,与李瓶儿做生日,并吃看灯酒。一面吩咐来兴儿,拿银子早定下蒸酥点心并羹果食物。又是两套遍地锦罗缎衣服,一件大红小袍儿、一顶金丝绉纱冠儿、两盏云南羊角珠灯、一盒衣翠、一对小金手镯、四个金宝石戒指儿。十四日早装盒担,叫女婿陈敬济和贲四穿青衣服押送过去。乔大户那边,酒筵管待,重加答贺。回盒中,又回了许多生活鞋脚,俱不必细说。正乱着,应伯爵来讲李智、黄四官银子事,看见,问其所以。西门庆告诉与乔大户结亲之事:“十五日好歹请令正来陪亲家坐坐。”伯爵道:“嫂子呼唤,房下必定来。”西门庆道:“今日请众堂官娘子吃酒,咱每往狮子街房子内看灯去罢。”伯爵应诺去了,不题。且说那日院中吴银儿先送了四盒礼来,又是两方销金汗巾,一双女鞋,送与李瓶儿上寿,就拜干女儿。月娘收了礼物,打发轿子回去。李桂姐只到次日才来,见吴银儿在这里,便悄悄问月娘:“他多咱来的?”月娘如此这般告他说:“昨日送了礼来,拜认你六娘做干女儿了。”李桂姐听了,一声儿没言语。一日只和吴银儿使性子,两个不说话。却说前厅王皇亲家二十名小厮,两个师父领着,挑了箱子来,先与西门庆磕头。西门庆吩咐西厢房做戏房,管待酒饭。不一时,周守备娘子、荆都监母亲荆太太与张团练娘子,都先到了。俱是大轿,排军喝道,家人媳妇跟随。月娘与众姊妹,都穿着袍出来迎接,至后厅叙礼。与众亲相见毕,让坐递茶,等着夏提刑娘子到才摆茶。不料等到日中,还不见来。小厮邀了两三遍,约午后才喝了道来,抬着衣匣,家人媳妇跟随,许多仆从拥护。鼓乐接进后厅,与众堂客见毕礼数,依次序坐下。先在卷棚内摆茶,然后大厅上坐。春梅、玉箫、迎春、兰香,都是齐整妆束,席上捧茶斟酒。那日扮的是《西厢记》。不说画堂深处,珠围翠绕,歌舞吹弹饮酒。单表西门庆打发堂客上了茶,就骑马约下应伯爵、谢希大,往狮子街房里去了。吩咐四架烟火,拿一架那里去。晚夕,堂客跟前放两架。旋叫了个厨子,家下抬了两食盒下饭菜蔬,两坛金华酒去。又叫了两个唱的──董娇儿、韩玉钏儿。原来西门庆已先使玳安雇轿子,请王六儿同往狮子街房里去。玳安见妇人道:“爹说请韩大婶,那里晚夕看放烟火。”妇人笑道:“我羞剌剌,怎么好去的,你韩大叔知道不嗔?”玳安道:“爹对韩大叔说了,教你老人家快收拾哩。因叫了两个唱的,没人陪他。”那妇人听了,还不动身。一回,只见韩道国来家。玳安道:“这不是韩大叔来了。韩大婶这里,不信我说哩。”妇人向他汉子说,“真个叫我去?”韩道国道:“老爹再三说,两个唱的没人陪他,请你过去,晚夕就看放烟火。你还不收拾哩!刚才教我把铺子也收了,就晚夕一搭儿里坐坐。保官儿也往家去了,晚夕该他上宿哩。”妇人道:“不知多咱才散,你到那里坐回就来罢,家里没人,你又不该上宿。”说毕,打扮穿了衣服,玳安跟随,迳到狮子街房里来。来昭妻一丈青早在房里收拾下床炕、帐幔、褥被,安息沉香薰的喷鼻香。房里吊着一对纱灯,笼着一盆炭火。妇人走到里面炕上坐下。一丈青走出来,道了万福,拿茶吃了。西门庆与应伯爵看了回灯,才到房子里。两个在楼上打双陆。楼上除了六扇窗户,挂着帘子,下边就是灯市,十分闹热。打了回双陆,收拾摆饭吃了,二人在帘里观看灯市。但见:万井人烟锦绣围,香车宝马闹如雷。鳌山耸出青云上,何处游人不看来?二人看了一回,西门庆忽见人丛里谢希大、祝实念,同一个戴方巾的在灯棚下看灯,指与伯爵瞧。因问:“那戴方巾的,你可认的他?”伯爵道:“此人眼熟,不认的他。”西门庆便叫玳安:“你去下边,悄悄请了谢爹来。休教祝麻子和那人看见。”玳安小厮贼,一直走下楼来,挨到人闹里,待祝实念和那人先过去了,从旁边出来,把谢希大拉了一把。慌的希大回身观看,却是玳安。玳安道:“爹和应二爹在这楼上,请谢爹说话。”希大道:“你去,我知道了。等我陪他两个到粘梅花处,就来见你爹。”玳安便一道烟去了。希大到了粘梅花处,向人闹处,就叉过一边,由着祝实念和那一个人只顾寻。他便走来楼上,见西门庆、应伯爵两个作揖,因说道:“哥来此看灯,早晨就不呼唤兄弟一声?”西门庆道:“我早晨对众人,不好邀你每的。已托应二哥到你家请你去,说你不在家。刚才,祝麻子没看见么?”因问:“那戴方巾的是谁?”希大道:“那戴方巾的,是王昭宣府里王三官儿。今日和祝麻子到我家,要问许不与先生那里借三百两银子。央我和老孙、祝麻子作保。要干前程,入武学肄业。我那里管他这闲帐!刚才陪他灯市里走了走,听见哥呼唤,我只伴他到粘梅花处,交我乘人乱,就叉开了走来见哥。”因问伯爵:“你来多大回了?”伯爵道:“哥使我先到你家,你不在,我就来了,和哥在这里打了这回双陆。”西门庆问道:“你吃了饭不曾?”谢希大道:“早晨从哥那里出来,和他两个搭了这一日,谁吃饭来!”西门庆吩咐玳安:“厨下安排饭来,与你谢爹吃。”不一时,就是春盘小菜、两碗稀烂下饭、一碗(火川)肉粉汤、两碗白米饭。希大独自一个,吃的里外干净,剩下些汁汤儿,还泡了碗吃了。玳安收下家活去。希大在旁看着两个打双陆。只见两个唱的门首下了轿子,抬轿的提着衣裳包儿,笑进来。伯爵在窗里看见,说道:“两个小淫妇儿,这咱才来。”吩咐玳安:“且别教他往后边去,先叫他楼上来见我。”希大道:“今日叫的是那两个?”玳安道:“是董娇儿、韩玉钏儿。”忙下楼说道:“应二爹叫你说话。”两个那里肯来,一直往后走了。见了一丈青,拜了,引他入房中。看见王六儿头上戴着时样扭心(髟狄)髻儿,身上穿紫潞绸袄儿,玄色披袄儿、白挑线绢裙子,下边露两只金莲,拖的水鬓长长的,紫膛色,不十分搽铅粉,学个中人打扮,耳边带着丁香儿。进门只望着他拜了一拜,都在炕边头坐了。小铁棍拿茶来,王六儿陪着吃了。两个唱的,上上下下把眼只看他身上。看一回,两个笑一回,更不知是什么人。落后,玳安进来,两个悄悄问他道:“房里那一位是谁?”玳安没的回答,只说是:“俺爹大姨人家,接来看灯的。”两个听的,从新到房中说道:“俺每头里不知是大姨,没曾见的礼,休怪。”于是插烛磕了两个头。慌的王六儿连忙还下半礼。落后,摆上汤饭来,陪着同吃。两个拿乐器,又唱与王六儿听。伯爵打了双陆,下楼来小解净手,听见后边唱,点手儿叫玳安,问道:“你告我说,两个唱的在后边唱与谁听?”玳安只是笑,不做声,说道:“你老人家曹州兵备──管事宽。唱不唱,管他怎的?”伯爵道:“好贼小油嘴,你不说,愁我不知道?”玳安笑道:“你老人家知道罢了,又问怎的?”说毕,一直往后走了。伯爵上的楼来,西门庆又与谢希大打了三贴双陆。只见李铭、吴惠两个蓦地上楼来磕头。伯爵道:“好呀!你两个来的正好,怎知道俺每在这里?”李铭跪下说道:“小的和吴惠先到宅里来,宅里说爹在这边摆酒。特来伏侍爹每。”西门庆道:“也罢,你起来伺候。玳安,快往对门请你韩大叔去。”不一时,韩道国到了,作了揖,坐下。一面放桌儿,摆上春盘案酒来,琴童在旁边筛酒。伯爵与希大居上,西门庆主位,韩道国打横,坐下把酒来筛;一面使玳安后边请唱的去。少顷,韩玉钏儿、董娇儿两个,慢条斯礼上楼来。望上不当不正磕下头去。伯爵骂道:“我道是谁来,原来是这两个小淫妇儿。头里我叫着,怎的不先来见我?这等大胆!到明日,不与你个功德,你也不怕。”董娇儿笑道:“哥儿那里隔墙掠个鬼脸儿,可不把我唬杀!”韩玉钏儿道:“你知道,爱奴儿掇着兽头城往里掠──好个丢丑儿的孩儿!”伯爵道:“哥,你今日忒多余了。有了李铭、吴惠在这里唱罢了,又要这两个小淫妇做什么?还不趁早打发他去。大节夜,还赶几个钱儿,等住回晚了,越发没人要了。”韩玉钏儿道:“哥儿,你怎么没羞?大爹叫了俺每来答应,又不伏侍你,你怎的闲出气?”伯爵道:“傻小歪剌骨儿,你见在这里,不伏侍我,你说伏侍谁?”韩玉钏道:“唐胖子吊在醋缸里──把你撅酸了。”伯爵道:“贼小淫妇儿,是撅酸了我。等住回散了家去时,我和你答话。我左右有两个法儿,你原出得我手!”董娇儿问道:“哥儿,那两个法儿?说来我听。”伯爵道:“我头一个,是对巡捕说了,拿你犯夜,教他拿了去,拶你一顿好拶子。十分不巧,只消三分银子烧酒,把抬轿的灌醉了,随你这小淫妇儿去,天晚到家没钱,不怕鸨子不打。”韩玉钏道:“十分晚了,俺每不去,在爹这房子里睡。再不,叫爹差人送俺每,王妈妈支钱一百文,不在于你。好淡嘴女又十撇儿。”伯爵道:“我是奴才,如今年程反了,拿三道三。”说笑回,两个唱的在旁弹唱春景之词。众人才拿起汤饭来吃,只见玳安儿走来,报道:“祝爹来了。”众人都不言语。不一时,祝实念上的楼来,看见伯爵和谢希大在上面,说道:“你两个好吃,可成个人。”因说:“谢子纯,哥这里请你,也对我说一声儿,三不知就走的来了,叫我只顾在粘梅花处寻你。”希大道:“我也是误行,才撞见哥在楼上和应二哥打双陆。走上来作揖,被哥留住了。”西门庆因令玳安儿:“拿椅儿来,我和祝兄弟在下边坐罢。”于是安放锺箸,在下席坐了。厨下拿了汤饭上来,一齐同吃。西门庆只吃了一个包儿,呷了一口汤,因见李铭在旁,都递与李铭下去吃了。那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韩道国,每人吃一大深碗八宝攒汤,三个大包子,还零四个桃花烧卖,只留了一个包儿压碟儿。左右收下汤碗去,斟上酒来饮酒。希大因问祝实念道:“你陪他到那里才拆开了?怎知道我在这里?”祝实念如此这般告说:“我因寻了你一回寻不着,就同王三官到老孙家会了,往许不与先生那里,借三百两银子去,吃孙寡嘴老油嘴把借契写差了。”希大道:“你每休写上我,我不管。左右是你与老孙作保,讨保头钱使。”因问:“怎的写差了?”祝实念道:“我那等吩咐他,文书写滑着些,立与他三限才还。他不依我,教我从新把文书又改了。”希大道:“你立的是那三限?”祝实念道:“头一限,风吹辘轴打孤雁;第二限,水底鱼儿跳上岸;第三限,水里石头泡得烂。这三限交还他。”谢希大道:“你这等写着,还说不滑哩。”祝实念道:“你到说的好,倘或一朝天旱水浅,朝廷挑河,把石头吃做工的两三镢头砍得稀烂,怎了?那时少不的还他银子。”众人说笑了一回。看看天晚,西门庆吩咐楼上点灯,又楼檐前一边一盏羊角玲灯,甚是奇巧。家中,月娘又使棋童儿和排军,抬送了四个攒盒,都是美口糖食、细巧果品。西门庆叫棋童儿问道:“家中众奶奶们散了不曾?谁使你送来?”棋童道:“大娘使小的来,与爹这边下酒。众奶奶们还未散哩。戏文扮了四折,大娘留在大门首吃酒,看放烟火哩。”西门庆问:“有人看没有?”棋道:“挤围着满街人看。“西门庆道:“我吩咐留下四名青衣排军,拿杆栏拦人伺候,休放闲杂人挨挤。”棋童道:“小的与平安儿两个,同排军都看放了烟火,并没闲杂人搅扰。”西门庆听了,吩咐把桌上饮馔都搬下去,将攒盒摆上,厨下又拿上一道果馅元宵来。两个唱的在席前递酒。西门庆吩咐棋童回家看去。一面重筛美酒,再设珍羞,叫李铭、吴惠席前弹唱了一套灯词。唱毕,吃了元宵,韩道国先往家去了。少顷,西门庆吩咐来昭将楼下开下两间,吊挂上帘子,把烟火架抬出去。西门庆与众人在楼上看,教王六儿陪两个粉头和一丈青在楼下观看。玳安和来昭将烟火安放在街心里。须臾,点着。那两边围看的,挨肩擦膀,不知其数。都说西门大官府在此放烟火,谁人不来观看?果然扎得停当好烟火。但见:一丈五高花桩,四周下山棚热闹。最高处一只仙鹤,口里衔着一封丹书,乃是一枝起火,一道寒光,直钻透斗牛边。然后,正当中一个西瓜炮迸开,四下里人物皆着,觱剥剥万个轰雷皆燎彻。彩莲舫,赛月明,一个赶一个,犹如金灯冲散碧天星;紫葡萄,万架千株,好似骊珠倒挂水晶帘。霸玉鞭,到处响亮;地老鼠,串绕人衣。琼盏玉台,端的旋转得好看;银蛾金弹,施逞巧妙难移。八仙捧寿,名显中通;七圣降妖,通身是火。黄烟儿,绿烟儿,氤氲笼罩万堆霞;紧吐莲,慢吐莲,灿烂争开十段锦。一丈菊与烟兰相对,火梨花共落地桃争春。楼台殿阁,顷刻不见巍峨之势;村坊社鼓,仿佛难闻欢闹之声。货郎担儿,上下光焰齐明;鲍老车儿,首尾迸得粉碎。五鬼闹判,焦头烂额见狰狞;十面埋伏,马到人驰无胜负。总然费却万般心,只落得火灭烟消成煨烬。应伯爵见西门庆有酒了,刚看罢烟火下楼来,因见王六儿在这里,推小净手,拉着谢希大、祝实念,也不辞西门庆就走了。玳安便道:“二爹那里去?”伯爵向他耳边说道:“傻孩子,我头里说的那本帐,我若不起身,别人也只顾坐着,显的就不趣了。等你爹问,你只说俺每都跑了。”落后,西门庆见烟火放了,问伯爵等那里去了,玳安道:“应二爹和谢爹都一路去了。小的拦不回来,多上覆爹。”西门庆就不再问了。因叫过李铭、吴惠来,每人赏了一大巨杯酒与他吃。吩咐:“我且不与你唱钱,你两个到十六日早来答应。还是应二爹三个并众伙计当家儿,晚夕在门首吃酒。”李铭跪下道:“小的告禀爹:十六日和吴惠、左顺、郑奉三个,都往东平府,新升的胡爷那里到任,官身去,只到后晌才得来。”西门庆道:“左右俺每晚夕才吃酒哩。你只休误了就是了。”二人道:“小的并不敢误。”两个唱的也就来拜辞出门。西门庆吩咐:“明日,家中堂客摆酒,李桂姐、吴银姐都在这里,你两个好歹来走一走。”二人应诺了,一同出门,不在话下。西门庆吩咐来昭、玳安、琴童收家活。灭息了灯烛,就往后边房里去了。且说来昭儿子小铁棍儿,正在外边看放了烟火,见西门庆进去了,就来楼上。见他爹老子收了一盘子杂合的肉菜、一瓯子酒和些元宵,拿到屋里,就问他娘一丈青讨,被他娘打了两下。不防他走在后边院子里顽耍,只听正面房子里笑声,只说唱的还没去哩,见房门关着,就在门缝里张看,见房里掌着灯烛。原来西门庆和王六儿两个,在床沿子上行房。西门庆已有酒的人,把老婆倒按在床沿上,褪去小衣,那话上使着托子干后庭花。一进一退往来(扌扉)打,何止数百回,(扌扉)打的连声响亮,其喘息之声,往来之势,犹赛折床一般,无处不听见。这小孩子正在那里张看,不防他娘一丈青走来看见,揪着头角儿拖到前边,凿了两个栗爆,骂道:“贼祸根子,小奴才儿,你还少第二遭死?又往那里张他去!”于是,与了他几个元宵吃了,不放他出来,就唬住他上炕睡了。西门庆和老婆足干捣有两顿饭时才了事。玳安打发抬轿的酒饭吃了,跟送他到家,然后才来同琴童两个打着灯儿跟西门庆家去。正是: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上一页 目 录下一页────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第四十三回 争宠爱金莲惹气 卖富贵吴月攀亲词曰:情怀增怅望,新欢易失,往事难猜。问篱边黄菊,知为谁开?谩道愁须滞酒,酒未醒、愁已先回。凭栏久,金波渐转,白露点苍苔。话说西门庆归家,已有三更时分,吴月娘还未睡,正和吴大妗子众人说话,李瓶儿还伺候着与他递酒。大妗子见西门庆来家,就过那边去了。月娘见他有酒了,打发他脱了衣裳。只教李瓶儿与他磕了头,同坐下,问了回今日酒席上话。玉箫点茶来吃。因有大妗子在,就往孟玉楼房中歇了。到次日,厨役早来收拾酒席。西门庆先到衙门中拜牌,大发放。夏提刑见了,致谢日昨房下厚扰之意。西门庆道:“日昨甚是简慢。恕罪,恕罪!”来家早有乔大户家使孔嫂儿引了乔五太太家人送礼来了。西门庆收了,家人管待酒饭。孔嫂儿进月娘房里坐的。吴舜臣媳妇儿郑三姐轿子也先来了,拜了月娘众人,都坐着吃茶。正值李智、黄四关了一千两香蜡银子,贲四从东平府押了来家。应伯爵打听得知,亦走来帮扶交纳。西门庆令陈敬济拿天平在厅上兑明白,收了。黄四又拿出四锭金镯儿来,重三十两,算一百五十两利息之数,还欠五百两,就要捣换了合同。西门庆吩咐二人:“你等过灯节再来计较。我连日家中有事。”那李智、黄四,老爷长,老爷短,千恩万谢出门。应伯爵因记挂着二人许了他些业障儿,趁此机会好问他要,正要跟随同去,又被西门庆叫住说话。因问:“昨日你每三个,怎的三不知就走了?”伯爵道:“昨日甚是深扰哥,本等酒多了。我见哥也有酒了,今日嫂子家中摆酒,一定还等哥说话。俺每不走了,还只顾缠到多咱?我猜哥今日也没往衙门里去,本等连日辛苦。”西门庆道:“我昨日来家,已有三更天气。今日还早到衙门拜了牌,坐厅大发放,理了回公事。如今家中治料堂客之事。今日观里打上元醮,拈了香回来,还赶往周菊轩家吃酒去,不知到多咱才得到家。”伯爵道:“亏哥好神思,你的大福。不是面奖,若是第二个也成不的。”两个说了一回,西门庆要留伯爵吃饭,伯爵道:“我不吃饭,去罢。”西门庆又问:“嫂子怎的不来?”伯爵道:“房下轿子已叫下了,便来也。”举手作辞出门,一直赶黄四、李智去了。正是:假饶驾雾腾云术,取火钻冰只要钱。西门庆打发伯爵去了,手中拿着黄烘烘四锭金镯儿,心中甚是可爱,口中不言,心里暗道:“李大姐生的这孩子,甚是脚硬,一养下来,我平地就得些官。我今日与乔家结亲,又进这许多财。”于是用袖儿抱着那四锭金镯儿,也不到后边,径往李瓶儿房里来。正走到潘金莲角门首,只见金莲出来看见,叫他问道:“你手里托的是什么东西儿?过来我瞧瞧。”那西门庆道:“等我回来与你瞧。”托着一直往李瓶儿那边去了。金莲见叫不回他来,心中就有几分羞讪,说道:“什么罕稀货,忙的这等唬人子剌剌的!不与我瞧罢,贼跌折腿的三寸货强盗,进他门去,一齐的把那两条腿(扌歪)折了,才现报了我的眼。”却说西门庆拿着金子,走入李瓶儿房里,见李瓶儿才梳了头,奶子正抱着孩子顽耍。西门庆一径把四个金镯儿抱着,教他手儿挝弄。李瓶儿道:“是那里的?只怕冰了他手。”西门庆道:“是李智、黄四今日还银子准折利钱的。”李瓶儿生怕冰着他,取了一方通花汗巾儿,与他裹着耍子。只见玳安走来说道:“云伙计骑了两匹马来,在外边请爹出去瞧。”西门庆问道:“云伙计他是那里的马?”玳安道:“他说是他哥云参将边上捎来的。”正说着,只见后边李娇儿、孟玉楼陪着大妗子并他媳妇郑三姐,都来李瓶儿房里看官哥儿。西门庆丢了那四锭金子,就往外边看马去了。李瓶儿见众人来到,只顾与众人见礼让坐,也就忘记了孩子拿着这金子,弄来弄去,少了一锭。只见奶子如意儿问李瓶儿道:“娘没曾收哥哥儿耍的那锭金子?怎只三锭,少了一锭了?”李瓶儿道:“我没曾收,我把汗个子替他裹着哩。”如意儿道:“汗巾子也落在地下了。那里得那锭金子?”屋里就乱起来。奶子问迎春,迎春就问老冯。老冯道:“耶(口乐),耶(口乐)!我老身就瞎了眼,也没看见。老身在这里恁几年,莫说折针断线我不敢动,娘他老人家知道我,就是金子,我老身也不爱。你每守着哥儿,怎的冤枉起我来了!”李瓶儿笑道:“你看这妈妈子说混话,这里不见的,不是金子却是什么?”又骂迎春:“贼臭肉!平白乱的是些甚么?等你爹进来,等我问他,只怕是你爹收了。怎的只收一锭儿?”孟玉楼问道:“是那里金子?”李瓶儿道:“是他爹拿来的,与孩子耍。谁知道是那里的。”且说西门庆在门首看马,众伙计家人都在跟前,叫小厮来回溜了两趟。西门庆道:“虽是东路来的马,鬃尾丑,不十分会行,论小行也罢了。”因问云伙计道:“此马你令兄那里要多少银子?”云离守道:“两匹只要七十两。”西门庆道:“也不多。只是不会行,你还牵了去,另有好马骑来,倒不说银子。”说毕,西门庆进来,只见琴童来说:“六娘房里请爹哩。”于是走入李瓶儿房里来。李瓶儿问他:“金子你收了一锭去了?如何只三锭在这里?”西门庆道:“我丢下,就外边去看马,谁收来!”李瓶儿道:“你没收,却往那里去了?寻了这一日没有。奶子推老冯,急的那老冯赌身罚咒,只是哭。”西门庆道:“端的是谁拿了,由他慢慢儿寻罢。”李瓶儿道:“头里因大妗子女儿两个来,乱着就忘记了。我只说你收了出去,谁知你也没收,就两耽了。才寻起来,唬的他们都走了。”于是把那三锭,还交与西门庆收了。正值贲四倾了一百两银子来交,西门庆就往后边收兑银子去了。且说潘金莲听见李瓶儿这边嚷,不见了孩子耍的一锭金镯子,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就先走来房里,告月娘说:“姐姐,你看三寸货干的营生!随你家怎的有钱,也不该拿金子与孩子耍。”月娘道:“刚才他每告我说,他房里不见了金镯子,端的不知是那里的?”金莲道:“谁知他是那里的!你还没见,他头里从外边拿进来,用袄子袖儿裹着,恰似八蛮进宝的一般。我问他是什么,拿过来我瞧瞧。头儿也不回,一直奔命往屋里去了。迟了一回,反乱起来,说不见了一锭金子。干净就是他学三寸货,说不见了,由他慢慢儿寻罢。你家就是王十万也使不的。一锭金子,至少重十到两,也值五六十两银子,平白就罢了?瓮里走了鳖──左右是他家一窝子。再有谁进他屋里去?”正说着,只见西门庆进来,兑收贲四倾的银子,把剩的那三锭金子交与月娘收了。因告诉月娘:“此是李智、黄四还的四锭金子,拿了与孩子耍了耍,就不见了一锭。”吩咐月娘:“你与我把各房里丫头叫出来审问审问。我使小厮街上买狼筋去了,早拿出来便罢,不然,我就叫狼筋抽起来。”月娘道:“论起来,这金子也不该拿与孩子,沉甸甸冰着他,一时砸了他手脚怎了!”潘金莲在旁接过来说道:“不该拿与孩子耍?只恨拿不到他屋里。头里叫着,想回头也怎的,恰似红眼军抢将来的,不教一个人儿知道。这回不见了金子,亏你怎么有脸儿来对大姐姐说!叫大姐姐替你查考各房里丫头,叫各房里丫头口里不笑,(毛必)眼里也笑!”几句说的西门庆急了,走向前把金莲按在月娘炕上,提起拳来,骂道:“狠杀我罢了!不看世界面上,把你这小(扌歪)剌骨儿,就一顿拳头打死了!单管嘴尖舌快的,不管你事也来插一脚。”那潘金莲就假做乔妆,哭将起来,说道:“我晓的你倚官仗势,倚财为主,把心来横了,只欺负的是我,你说你这般威势,把一个半个人命儿打死了,不放在意里。那个拦着你手儿哩不成?你打不是的!我随你怎么打,难得只打得有这口气儿在着,若没了,愁我家那病妈妈子不问你要人!随你家怎么有钱有势,和你家一递一状。你说你是衙门里千户便怎的?无故只是个破纱帽债壳子──穷官罢了,能禁的几个人命?就不是教皇帝敢杀下人也怎么!”几句说的西门庆反呵呵笑了,说道:“你看这小(扌歪)剌骨儿,这等刁嘴!我是破纱帽穷官?教丫头取我的纱帽来,我这纱帽那块儿破?这清河县问声,我少谁家银子?你说我是债壳子!”金莲道:“你怎的叫我是(扌歪)剌骨来!”因跷起一只脚来,“你看老娘这脚,那些儿放着歪?你怎骂我是(扌歪)剌骨?”月娘在旁笑道:“你两个铜盆撞了铁刷帚。常言:恶人自有恶人磨,见了恶人没奈何!自古嘴强的争一步。六姐,也亏你这个嘴头子,不然,嘴钝些儿也成不的。”那西门庆见奈何不过他,穿了衣裳往外去了。迎见玳安来说:“周爷家差人邀来了。请问爹先往打醮处去,往周爷家去?”西门庆吩咐:“打醮处,教你姐夫去罢。伺候马,我往你周爷家吃酒去就是了。”只见王皇亲家扮戏两个师父率众过来,与西门庆叩头,西门庆教书童看饭与他吃,说:“今日你等用心伏侍众奶奶,我自有重赏,休要上边打箱去!”那师父跪下说道:“小的每若不用心答应,岂敢讨赏!”西门庆因吩咐书童:“他唱了两日,连赏赐封下五两银子赏他。”书童应诺。西门庆就上马往周守备家吃酒去了。单表潘金莲在上房坐的,吴月娘便说:“你还不往屋里匀匀那脸去!揉的恁红红的。等住回人来看着甚么张致!谁叫你惹他来?我倒替你捏两把汗。若不是我在跟前劝着,绑着鬼,是也有几下子打在身上。汉子家脸上有狗毛,不知好歹,只顾下死手的和他缠起来了。不见了金子,随他不见去,寻不寻不在你,又不在你屋里不见了,平白扯着脖子和他强怎么!你也丢了这口气儿罢!”几句说的金莲闭口无言,往屋里匀脸去了。不一时,李瓶儿和吴银儿都打扮出来,到月娘房里。月娘问他:“金子怎的不见了?刚才惹他爹和六姐两个,在这里好不辨了这回嘴,差些儿没曾辨恼了打起来!吃我劝开了。他爹就往人家吃酒去了。吩咐小厮买狼筋去了。等他晚上来家,要把各房丫头抽起来。你屋里丫头老婆管着那一门儿来?看着孩子耍,便不见了他一锭金子。是一个半个钱的东西儿也怎的?”李瓶儿道:“平白他爹拿进四锭金子来与孩子耍,我乱着陪大妗子和郑三姐并他二娘坐着说话,谁知就不见了一锭。如今丫头推奶子,奶子推老冯。急的冯妈妈哭哭啼啼,只要寻死。无眼难明勾当,如今冤谁的是?”吴银儿道:“天么,天么!每常我还和哥儿耍子,早是今日我在这边屋里梳头,没曾过去。不然怎了?虽然爹娘不言语,你我心上何安!谁人不爱钱?俺里边人家,最忌叫这个名声儿,传出去丑听!”正说着,只见韩玉钏儿、董娇儿两个提着衣包儿进来,笑嘻嘻先向月娘、大妗子、李瓶儿磕了头,起来望着吴银儿拜了一拜,说道:“银姐昨日没家去?”吴银儿道:“你怎的晓得?”董娇儿道:“昨日,俺两个都在灯市街房子里唱来,大爹对俺们说,教俺今日来伏侍奶奶。”一面月娘让他两个坐下。须臾,小玉拿了两盏茶来。那韩玉钏儿、董娇儿连忙立起身来接茶,还望小玉拜了一拜。吴银儿因问:“你两个昨日唱多咱散了?”韩玉钏道:“俺们到家,也有二更多了,同你兄弟吴惠都一路去的。”说了一回话,月娘吩咐玉箫:“早些打发他们吃了茶罢。等住回只怕那边人来忙了。”一面放下桌儿,两方春槅、四盒茶食。月娘使小玉:“你二娘房里,请了桂姐来同吃了茶罢。”不一时,和他姑娘来到,两个各道了礼数坐下,同吃了茶,收过家活去。忽见迎春打扮着,抱了官哥儿来,头上戴了金梁缎子八吉祥帽儿,身穿大红氅衣儿,下边白绫袜儿、缎子鞋儿,胸前项牌符索,手上小金镯儿。李瓶儿看见说道:“小大官儿,没人请你,来做什么?”一面接过来,放在膝盖上。看见一屋里人,把眼不住的看了这个,又看那个。桂姐坐在月娘炕上,笑引逗他耍子,道:“哥子只看着这里,想必要我抱他。”于是用手引了他引儿,那孩子就扑到怀里教他抱。吴大妗子笑道:“恁点小孩儿,他也晓的爱好!”月娘接过来说:“他老子是谁!到明日大了,管情也是小嫖头儿。”孟玉楼道:“若做了小嫖头儿,叫大妈妈就打死了。”李瓶儿道:“小厮,你姐姐抱,只休溺了你姐姐衣服,我就打死了!”桂姐道:“耶(口乐)!怕怎么?溺了也罢,不妨事。我心里要抱哥儿耍耍儿。”于是与他两个嘴揾嘴儿耍子。董娇儿、韩玉钏儿说道:“俺两个来了这一日,还没曾唱个儿与娘每听。”因取乐器,韩玉钏儿琵琶,董娇儿弹筝,吴银儿也在旁边陪唱。唱了一套“繁华满月开”《金索挂梧桐》。唱出一句来,端的有落尘绕梁之声,裂石流云之响,把官哥儿唬的在桂姐怀里只磕倒着,再不敢抬头出气儿。月娘看见,便叫:“李大姐,你接过孩子来,教迎春抱到屋里去罢。好个不长进的小厮,你看唬的那脸儿!”这李瓶儿连忙接过来,叫迎春掩着他耳朵,抱的往那边房里去了。四个唱的正唱着,只见玳安进来,说道:“小的到乔亲家娘那边邀来,朱奶奶、尚举人娘子,都过乔亲家来了,只等着乔五太太到了就来了。大门前边、大厅上,都有鼓乐迎接。娘每都收拾伺候就是了。”月娘又吩咐后厅明间铺下锦毯,安放坐位。卷起帘来,金钩双控,兰麝香飘。春梅、迎春、玉箫、兰香,都打扮起来。家人媳妇都插金戴银,披红垂绿,准备迎接新亲。只见应伯爵娘子应二嫂先到了,应保跟着轿子。月娘等迎接进来。见了礼数,明间内坐下,向月娘拜了又拜,说:“俺家的常时打搅,多蒙看顾!”月娘道:“二娘,好说!常时累你二爹。”良久,只闻喝道之声渐近,前厅鼓乐响动。平安儿先进来报道:“乔太太轿子到了!”须臾,黑压压一群人,跟着五顶大轿落在门首。惟乔五太太轿子在头里,轿上是垂珠银顶、天青重沿、绡金走水轿衣,使藤棍喝路。后面家人媳妇坐小轿跟随,四名校尉抬衣箱、火炉,两个青衣家人骑着小马,后面随从。其余就是乔大户娘子、朱台官娘子、尚举人娘子、崔大官媳妇、段大姐,并乔通媳妇也坐着一顶小轿,跟来收叠衣裳。吴月娘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一个个打扮的似粉妆玉琢,锦绣耀目,都出二门迎接。众堂客簇拥着乔五太太进来。生的五短身材,约七旬年纪,戴着叠翠宝珠冠,身穿大红宫绣袍儿,近面视之,鬓发皆白。正是:眉分八道雪,髻绾一窝丝,眼如秋水微浑,鬓似楚山云淡。接入后厅,先与吴大妗子叙毕礼数,然后与月娘等厮见。月娘再三请太太受礼,太太不肯,让了半日,受了半礼。次与乔大户娘子,又叙其新亲家之礼,彼此道及款曲,谢其厚仪。已毕,然后向锦屏正面设放一张锦裀座位,坐了乔五太太,其次就让乔大户娘子。乔大户娘子再三辞说:“侄妇不敢与五太太上僭。”让朱台官、尚举人娘子,两个又不肯。彼此让了半日,乔五太太坐了首座,其余客东主西,两分头坐了。当中大方炉火厢笼起火来,堂中气暖如春。春梅、迎春、玉箫、兰香,一般儿四个丫头,都打扮起来,在跟前递茶。良久,乔五太太对月娘说:“请西门大人出来拜见,叙叙亲情之礼。”月娘道:“拙夫今日衙门中去了,还未来家哩!”乔五太太道:“大人居于何官?”月娘道:“乃一介乡民,蒙朝廷恩例,实授千户之职,见掌刑名。寒家与亲家那边结亲,实是有玷。”乔五太太道:“娘子说那里话,似大人这等峥嵘也彀了。昨日老身听得舍侄妇与府上做亲,心中甚喜。今日我来会会,到明日好厮见。”月娘道:“只是有玷老太太名目。”乔五太太道:“娘子是甚说话,想朝廷不与庶民做亲哩!老身说起来话长,如今当今东宫贵妃娘娘,系老身亲侄女儿。他父母都没了,止有老身。老头儿在时,曾做世袭指挥使,不幸五十岁故了。身边又无儿孙,轮着别门侄另替了,手里没钱,如今倒是做了大户。我这个侄儿,虽是差役立身,颇得过的日子,庶不玷污了门户。”说了一回,吴大妗子对月娘说:“抱孩子出来与老太太看看,讨讨寿。”李瓶儿慌吩咐奶子,抱了官哥来与太太磕头。乔太太看了夸道:“好个端正的哥哥!”即叫过左右,连忙把毡包内打开,捧过一端宫中紫闪黄锦缎,并一副镀金手镯,与哥儿戴。月娘连忙下来拜谢了。请去房中换了衣裳。须臾,前边卷棚内安放四张桌席摆茶,每桌四十碟,都是各样茶果、细巧油酥之类。吃了茶,月娘就引去后边山子花园中,游玩了一回下来。那时,陈敬济打醮去,吃了午斋回来了。和书童儿、玳安儿,又早在前厅摆放桌席齐整,请众奶奶每递酒上席。端的好筵席,但见:屏开孔雀,褥隐芙蓉。盘堆异果奇珍,瓶插金花翠叶。炉焚兽炭,香袅龙涎。白玉碟高堆麟脯,紫金壶满贮琼浆。梨园子弟,簇捧着凤管鸾箫;内院歌姬,紧按定银筝象板。进酒佳人双洛浦,分香侍女两姮娥。正是:两行珠翠列阶前,一派笙歌临坐上。吴月娘与李瓶儿同递酒,阶下戏子鼓乐响动。乔太太与众亲戚,又亲与李瓶儿把盏祝寿,方入席坐下。李桂姐、吴银儿、韩玉钏儿、董娇儿四个唱的,在席前唱了一套“寿比南山”。戏子呈上戏文手本,乔五太太吩咐下来,教做《王月英元夜留鞋记》。厨役上来献小割烧鹅,赏了五钱银子。比及割凡五道,汤陈三献,戏文四折下来,天色已晚。堂中画烛流光,各样花灯都点起来,锦带飘飘,彩绳低转。一轮明月从东而起,照射堂中灯光掩映。乐人又在阶下,琵琶筝(竹秦),笙箫笛管,吹打了一套灯词《画眉序》“花月满香城”。吹打毕,乔太太和乔大户娘子叫上戏子,赏了两包一两银子,四个唱的,每人二钱。月娘又在后边明间内,摆设下许多果碟儿,留后坐。四张桌子都堆满了。唱的唱,弹的弹,又吃了一回酒。乔太太再三说晚了,要起身。月娘众人款留不住,送在大门首,又拦门递酒,看放烟火。两边街上,看的人鳞次蜂排一般。平安儿同众排军执棍拦挡再三,还涌挤上来。须臾,放了一架烟火,两边人散了。乔太大和众娘子方才拜辞月娘等,起身上轿去了。那时也有三更天气,然后又送应二嫂起身。月娘众姐妹归到后边来,吩咐陈敬济、来兴、书童、玳安儿,看着厅上收拾家活,管待戏子并两个师范酒饭,与了五两银子唱钱,打发去了。月娘吩咐出来,剩攒下一桌肴馔、半罐酒,请傅伙计、贲四、陈姐夫,说:“他每管事辛苦,大家吃锺酒。就在大厅上安放一张桌儿,你爹不知多咱才回。”于是还有残灯未尽,当下傅伙计、贲四、敬济、来保上坐,来兴、书童、玳安、平安打横,把酒来斟。来保叫平安儿:“你还委个人大门首,怕一时爹回,没人看门。”平安道:“我叫画童看着哩,不妨事。”于是八个人猜枚饮酒。敬济道:“你每休猜枚,大惊小怪的,惹后边听见。咱不如悄悄行令儿耍子。每人要一句,说的出免罚,说不出罚一大杯。”该傅伙计先说:“堪笑元宵草物。”贲四道:“人生欢乐有数。”敬济道:“趁此月色灯光。”来保道:“咱且休要辜负。”来兴道:“才约娇儿不在。”书童道:“又学大娘吩咐。”玳安道:“虽然剩酒残灯。”平安道:“也是春风一度。”众人念毕,呵呵笑了。正是:饮罢酒阑人散后,不知明月转花梢。上一页 目 录下一页────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第四十四回 避马房侍女偷金 下象棋佳人消夜词曰:昼日移阴,揽衣起、春帏睡足。临宝鉴、绿鬟缭乱,未敛装束。蝶粉蜂黄浑褪了,枕痕一线红生玉。背画阑、脉脉悄无言,寻棋局。话说敬济众人,同傅伙计前边吃酒,吴大妗子轿子来了,收拾要家去。月娘款留再三,说道:“嫂子再住一夜儿,明日去罢。”吴大妗子道:“我连在乔亲家那里,就是三四日了。家里没人,你哥衙里又有事,不得在家,我去罢。明日请姑娘众位,好歹往我那里坐坐,晚夕走百病儿家来。”月娘道:“俺们明日,只是晚上些去罢了。”吴大妗子道:“姑娘早些坐轿子去,晚夕同走了来家就是了。”说毕,装了一盒子元宵,一盒子馒头,叫来安儿送大妗子到家。李桂姐等四个都磕了头,拜辞月娘,也要家去。月娘道:“你们慌怎的?也就要去,还等你爹来家。他吩咐我留下你们,只怕他还有话和你们说,我是不敢放你去。”桂姐道:“爹去吃酒,到多咱晚来家?俺们怎等的他!娘先教我和吴银姐去罢。他两个今日才来,俺们来了两日,妈在家还不知怎么盼望!”月娘道:“可可的就是你妈盼望,这一夜儿等不的?”李桂姐道:“娘且是说的好,我家里没人,俺姐姐又被人包住了。宁可拿乐器来,唱个与娘听,娘放了奴去罢。”正说着,只见陈敬济走进来,交剩下的赏赐,说道:“乔家并各家贴轿赏一钱,共使了十包,重三两。还剩下十包在此。”月娘收了。桂姐便道:“我央及姑夫,你看外边俺们的轿子来了不曾?”敬济道:“只有他两个的轿子。你和银姐的轿子没来。从头里不知谁回了去了。”桂姐道:“姑夫,你真个回了?你哄我哩!”那陈敬济道:“你不信,瞧去不是!我不哄你。”刚言未罢,只见琴童抱进毡包来,说:“爹家来了!”月娘道:“早是你们不曾去,这不你爹来了。”不一时,西门庆进来,已带七八分酒了。走入房中,正面坐下,董娇儿、韩玉钏儿二人向前磕头。西门庆问月娘道:“人都散了,怎的不教他唱?”月娘道:“他们在这里求着我,要家去哩。”西门庆向桂姐说:“你和银儿亦发过了节儿去。且打发他两个去罢。”月娘道:“如何?我说你们不信,恰象我哄你一般。”那桂姐把脸儿苦低着,不言语。西门庆问玳安:“他两个轿子在这里不曾?”玳安道:“只有董娇儿、韩玉钏儿两顶轿子伺候着哩。”西门庆道:“我也不吃酒了。你们拿乐器来,唱《十段锦儿》我听。打发他两个先去罢。”当下四个唱的,李桂姐弹琵琶,吴银儿弹筝,韩玉钏儿拨阮,董娇儿打着紧急鼓子,一递一个唱《十段锦》“二十八半截儿”。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都在屋里坐的听唱。唱毕,西门庆与了韩玉钏、董娇儿两个唱钱,拜辞出门。“留李桂姐、吴银儿两个,这里歇罢。”忽听前边玳安儿和琴童儿两个嚷乱,簇拥定李娇儿房里夏花儿进来,禀西门庆说道:“小的刚送两个唱的出去,打灯笼往马房里拌草,牵马上槽,只见二娘房里夏花儿,躲在马槽底下,唬了小的一跳。不知甚么缘故,小的每问着他,又不说。”西门庆听见,就出外边明间穿廊下椅子上坐着,一面叫琴童儿把那丫头揪着跪下。西门庆问他:“往前边做甚么去?那丫头不言语。李娇儿在旁边说道:“我又不使你,平白往马房里做甚么去?”见他慌做一团,西门庆只说丫头要走之情,即令小厮搜他身上。琴童把他拉倒在地,只听滑浪一声,从腰里掉下一件东西来。西门庆问:“是甚么?”玳安递上去,可霎作怪,却是一锭金子。西门庆灯下看了,道:“是头里不见了的那锭金子。原来是你这奴才偷了。”他说:“是拾的。”西门庆问:“是那里拾的?”他又不言语。西门庆心中大怒,令琴童往前边取拶子来,把丫头拶起来,拶的杀猪也似叫。拶了半日,又敲二十敲。月娘见他有酒了,又不敢劝。那丫头挨忍不过,方说:“我在六娘房里地下拾的。”西门庆方命放了拶子,又吩咐与李娇儿领到屋里去:“明日叫媒人即时与我卖了这奴才,还留着做甚么!”李娇儿没的话说,便道:“恁贼奴才,谁叫你往前头去来?三不知就出去了。你就拾了他屋里金子,也对我说一声儿!”那夏花儿只是哭。李娇儿道:“拶死你这奴才才好哩,你还哭!”西门庆道罢,把金子交与月娘收了,就往前边李瓶儿房里去了。月娘令小玉关上仪门,因叫玉箫问:“头里这丫头也往前边去来么?”小玉道:“二娘、三娘陪大妗子娘儿两个,往六娘那边去,他也跟了去来。谁知他三不知就偷了这锭金子在手里。头里听见娘说,爹使小厮买狼筋去了,唬的他要不的,在厨房里问我:‘狼筋是甚么?’教俺每众人笑道:‘狼筋敢是狼身上的筋,若是那个偷了东西,不拿出来,把狼筋抽将出来,就缠在那人身上,抽攒的手脚儿都在一处!’他见咱说,想必慌了,到晚夕赶唱的出去,就要走的情,见大门首有人,才藏入马坊里。不想被小厮又看见了。”月娘道:“那里看人去!恁小丫头原来这等贼头鼠脑的,就不是个台孩的。”且说李娇儿领夏花儿到房里,李桂姐甚是说夏花儿:“你原来是个傻孩子!你恁十五六岁,也知道些人事儿,还这等懵懂!要着俺里边,才使不的。这里没人,你就拾了些东西,来屋里悄悄交与你娘。就弄出来,他在旁边也好救你。你怎的不望他题一字儿?刚才这等拶打着好么?干净傻丫头!常言道:穿青衣,抱黑柱。你不是他这屋里人,就不管你。刚才这等掠掣着你,你娘脸上有光没光?”又说他姑娘:“你也忒不长俊,要是我,怎教他把我房里丫头对众拶恁一顿拶子!有不是,拉到房里来,等我打。前边几房里丫头怎的不拶,只拶你房里丫头!你是好欺负的,就鼻子口里没些气儿?等不到明日,真个教他拉出这丫头去罢,你也就没句话儿说?你不说,等我说。休教他领出去,教别人笑话。你看看孟家的和潘家的,两个就是狐狸一般,你怎斗的他过!”因叫夏花儿过来,问他:“你出去不出去?”那丫头道:“我不出去。”桂姐道:“你不出去,今后要贴你娘的心。凡事要你和他一心一计。不拘拿了甚么,交付与他。也似元宵一般抬举你。”那夏花儿说:“姐吩咐,我知道了。”按下这里教唆夏花儿不题。且说西门庆走到前边李瓶儿房里,只见李瓶儿和吴银儿炕上做一处坐的,心中就要脱衣去睡。李瓶儿道:“银姐在这里,没地方儿安插你,且过一家儿罢。”西门庆道:“怎的没地方儿?你娘儿两个在两边,等我在当中睡就是。”李瓶儿便瞅他一眼儿道:“你就说下道儿去了。”西门庆道:“我如今在那里睡?”李瓶儿道:“你过六姐那边去睡一夜罢。”西门庆坐了一回,起身说道:“也罢,也罢!省的我打搅你娘儿们,我过那边屋里睡去罢。”于是一直走过金莲这边来。金莲听见西门庆进房来,天上落下来一般,向前与他接衣解带,铺陈床铺,展放鲛绡,吃了茶,两个上床歇宿不题。李瓶儿这里打发西门庆出来,和吴银儿两个灯下放炕桌儿,摆下棋子,对坐下象棋儿。吩咐迎春:“拿个果盒儿,把甜金华酒筛下一壶儿来,我和银姐吃。”因问:“银姐,你吃饭?教他盛饭来你吃。”吴银儿道:“娘,我不饿,休叫姐盛来。”李瓶儿道:“也罢。银姐不吃饭,你拿个盒盖儿,我拣妆里有果馅饼儿,拾四个儿来与银姐吃罢。”须臾,迎春都拿了,放在旁边。李瓶儿与吴银儿下了三盘棋,筛上酒来,拿银锺儿两个共饮。吴银儿叫迎春:“姐,你递过琵琶来,我唱个曲儿与娘听。”李瓶儿道:“姐姐不唱罢,小大官儿睡着了,他爹那边又听着,教他说。咱掷骰子耍耍罢。”于是教迎春递过色盆来,两个掷骰儿赌酒为乐。掷了一回,吴银儿因叫迎春:“姐,你那边屋里请过奶妈儿来,教他吃锺酒儿。”迎春道:“他搂着哥儿在那边炕上睡哩。”李瓶儿道:“教他搂着孩子睡罢。拿一瓯子酒,送与他吃就是了。你不知俺这小大官好不伶俐,人只离开他就醒了。有一日儿,在我这边炕上睡,他爹这里略动一动儿,就睁开眼醒了,恰似知道的一般。教奶子抱了去那边屋里,只是哭,只要我搂着他。”吴银儿笑道:“娘有了哥儿,和爹自在觉儿也不得睡一个儿。爹几日来这屋里走一遭儿?”李瓶儿道:“他也不论,遇着一遭也不可知,两遭也不可知。常进屋里,为这孩子,来看不打紧,教人把肚子也气破了。将他爹和这孩子背地咒的白湛湛的。我是不消说的,只与人家垫舌根。谁和他有甚么大闲事?宁可他不来我这里还好。第二日教人眉儿眼儿,只说俺们把拦汉子。象刚才到这屋里,我就撺掇他出去。银姐你不知,俺家人多舌头多,今日为不见了这锭金子,早是你看着,就有人气不愤,在后边调白你大娘,说拿金子进我屋里来,怎的不见了。落后,不想是你二娘屋里丫头偷了,才显出个青红皂白来。不然,绑着鬼只是俺屋里丫头和奶子、老冯。冯妈妈急的那哭,只要寻死,说道:‘若没有这金子,我也不家去。’落后见有了金子,那咱才打了灯家去了。”吴银儿道:“娘,也罢。你看爹的面上,你守着哥儿慢慢过,到那里是那里!论起后边大娘没甚言语,也罢了。倒只是别人见娘生了哥儿,未免都有些儿气。爹他老人家有些主就好。”李瓶儿道:“若不是你爹和你大娘看觑,这孩子也活不到如今。说话之间,你一锺我一盏,不觉坐到三更天气,方才宿歇。正是:得意客来情不厌,知心人到话相投。正文 45-59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29 16:36:16 本章字数:119881第四十五回 应伯爵劝当铜锣 李瓶儿解衣银姐词曰:徘徊。相期酒会,三千朱履,十二金钗。雅俗熙熙,下车成宴尽春台。好雍容、东山妓女,堪笑傲、北海樽垒。且追陪。凤池归去,那更重来!话说西门庆因放假没往衙门里去,早晨起来,前厅看着,差玳安送两张桌面与乔家去。一张与乔五太太,一张与乔大户娘子,俱有高顶方糖、时鲜树果之类。乔五太太赏了两方手帕、三钱银子,乔大户娘子是一匹青绢,俱不必细说。原来应伯爵自从与西门庆作别,赶到黄四家。黄四又早夥中封下十两银子谢他:“大官人吩咐教俺过节去,口气只是捣那五百两银子文书的情。你我钱粮拿甚么支持?”应伯爵道:“你如今还得多少才够?”黄四道:“李三哥他不知道,只要靠着问那内臣借,一般也是五分行利。不如这里借着衙门中势力儿,就是上下使用也省些。如今我算再借出五十个银子来,把一千两合用,就是每月也好认利钱。”应伯爵听了,低了低头儿,说道:“不打紧。假若我替你说成了,你夥计六人怎生谢我?”黄四道:“我对李三说,夥中再送五两银子与你。”伯爵道:“休说五两的话。要我手段,五两银子要不了你的,我只消一言,替你每巧一巧儿,就在里头了。今日俺房下往他家吃酒,我且不去。明日他请俺们晚夕赏灯,你两个明日绝早买四样好下饭,再着上一坛金华酒。不要叫唱的,他家里有李桂儿、吴银儿,还没去哩!你院里叫上六个吹打的,等我领着送了去。他就要请你两个坐,我在旁边,只消一言半句,管情就替你说成了。找出五百两银子来,共捣一千两文书,一个月满破认他三十两银子,那里不去了,只当你包了一个月老婆了。常言道:秀才无假漆无真。进钱粮之时,香里头多放些木头,蜡里头多掺些柏油,那里查帐去?不图打鱼,只图混水,借着他这名声儿,才好行事。”于是计议己定。到次日,李三、黄四果然买了酒礼,伯爵领着两个小厮,抬送到西门庆家来。西门庆正在前厅打发桌面,只见伯爵来到,作了揖,道及:“昨日房下在这里打搅,回家晚了。”西门庆道:“我昨日周南轩那里吃酒,回家也有一更天气,也不曾见的新亲戚,老早就去了。今早衙门中放假,也没去。”说毕坐下,伯爵就唤李锦:“你把礼抬进来。”不一时,两个抬进仪门里放下。伯爵道:“李三哥、黄四哥再三对我说,受你大恩,节间没甚么,买了些微礼来,孝顺你赏人。”只见两个小厮向前磕头。西门庆道:“你们又送这礼来做甚么?我也不好受的,还教他抬回去。”伯爵道:“哥,你不受他的,这一抬出去,就丑死了。他还要叫唱的来伏侍,是我阻住他了,只叫了六名吹打的在外边伺候。”西门庆向伯爵道:“他既叫将来了,莫不又打发他?不如请他两个来坐坐罢。”伯爵得不的一声儿,即叫过李锦来,吩咐:“到家对你爹说:老爹收了礼了,这里不着人请去了,叫你爹同黄四爹早来这里坐坐。”那李锦应诺下去。须臾,收进礼去。令玳安封二钱银子赏他,磕头去了。六名吹打的下边伺候。少顷,棋童儿拿茶来,西门庆陪伯爵吃了茶,就让伯爵西厢房里坐。因问伯爵:“你今日没会谢子纯?”伯爵道:“我早晨起来时,李三就到我那里,看着打发了礼来,谁得闲去会他?”西门庆即使棋童儿:“快请你谢爹去!”不一时,书童儿放桌儿摆饭,两个同吃了饭,收了家伙去。西门庆就与伯爵两个赌酒儿打双陆。伯爵趁谢希大未来,乘先问西门庆道:“哥,明日找与李智、黄四多少银子?”西门庆道:“把旧文书收了,另捣五百两银子文书就是了。”伯爵道:“这等也罢了。哥,你不如找足了一千两,到明日也好认利钱。我又一句话,那金子你用不着,还算一百五十两与他,再找不多儿了。”西门庆听罢,道:“你也说的是。我明日再找三百五十两与他罢,改一千两银子文书就是了,省的金子放在家,也只是闲着。”两个正打双陆,忽见玳安儿来说道:“贲四拿了一座大螺钿大理石屏凤、两架铜锣铜鼓连铛儿,说是白皇亲家的,要当三十两银子,爹当与他不当?”西门庆道:“你教贲四拿进来我瞧。”不一时,贲四与两个人抬进去,放在厅堂上。西门庆与伯爵丢下双陆,走出来看,原来是三尺阔五尺高可桌放的螺钿描金大理石屏凤,端的黑白分明。伯爵观了一回,悄与西门庆道:“哥,你仔细瞧,恰好似蹲着个镇宅狮子一般。两架铜锣铜鼓,都是彩画金妆,雕刻云头,十分齐整。”在旁一力撺掇,说道:“哥,该当下他的。休说两架铜鼓,只一架屏凤,五十两银子还没处寻去。”西门庆道:“不知他明日赎不赎。”伯爵道:“没的说,赎甚么?下坡车儿营生,及到三年过来,七本八利相等。”西门庆道:“也罢,教你姐夫前边铺子里兑三十两与他罢。”刚打发去了,西门庆把屏凤拂抹干净,安在大厅正面,左右看视,金碧彩霞交辉。因问:“吹打乐工吃了饭不曾?”琴童道:“在下边吃饭哩。”西门庆道:“叫他吃了饭来吹打一回我听。”于是厅内抬出大鼓来,穿廊下边一带安放铜锣铜鼓,吹打起来,端的声震云霄,韵惊鱼鸟。正吹打着,只见棋童儿请谢希大到了。进来与二人唱了喏,西门庆道:“谢子纯,你过来估估这座屏风儿,值多少价?”谢希大近前观看了半日,口里只顾夸奖不已,说道:“哥,你这屏风,买得巧也得一百两银子,少也他不肯。”伯爵道:“你看,连这外边两架铜锣铜鼓,带铛铛儿,通共用了三十两银子。”那谢希大拍着手儿叫道:“我的南无耶,那里寻本儿利儿!休说屏风,三十两银子还搅给不起这两架铜锣铜鼓来。你看这两座架子,做的这工夫,朱红彩漆,都照依官司里的样范,少说也有四十斤响铜,该值多少银子?怪不的一物一主,那里有哥这等大福,偏有这样巧价儿来寻你的。”说了一回,西门庆请入书房里坐的。不一时,李智、黄四也到了。西门庆说道:“你两个如何又费心送礼来?我又不好受你的。”那李智、黄四慌的说道:“小人惶恐,微物胡乱与老爹赏人罢了。蒙老爹呼唤,不敢不来。”于是搬过座儿来,打横坐了。须臾,小厮画童儿拿了五盏茶上来,众人吃了。少顷,玳安走上来请问:“爹,在那里放桌儿?”西门庆道:“就在这里坐罢。”于是玳安与画童两个抬了一张八仙桌儿,骑着火盆安放。伯爵、希大居上,西门庆主位,李智、黄四两边打横坐了。须臾,拿上春檠按酒,大盘大碗汤饭点心、各样下饭。酒泛羊羔,汤浮桃浪。乐工都在窗外吹打。西门庆叫了吴银儿席上递酒,这里前边饮酒不题。却说李桂姐家保儿,吴银儿家丫头蜡梅,都叫了轿子来接。那桂姐听见保儿来,慌的走到门外,和保儿两个悄悄说了半日话,回到上房告辞要回家去。月娘再三留他道:“俺每如今便都往吴大妗子家去,连你每也带了去。你越发晚了从他那里起身,也不用轿子,伴俺每走百病儿,就往家去便了。”桂姐道:“娘不知,我家里无人,俺姐姐又不在家,有我五姨妈那里又请了许多人来做盒子会,不知怎么盼我。昨日等了我一日,他不急时,不使将保儿来接我。若是闲常日子,随娘留我几日我也住了。”月娘见他不肯,一面教玉箫将他那原来的盒子,装了一盒元宵、一盒白糖薄脆,交与保儿掇着,又与桂姐一两银子,打发他回去。这桂姐先辞月娘众人,然后他姑娘送他到前边,叫画童替他抱了毡包,竟来书房门首,教玳安请出西门庆来说话。这玳安慢慢掀帘子进入书房,向西门庆请道:“桂姐家去,请爹说话。”应伯爵道:“李桂儿这小淫妇儿,原来还没去哩。”西门庆道:“他今日才家去。”一面走出前边来。李姐与西门庆磕了四个头,就道:“打搅爹娘这里。”西门庆道:“你明日家去罢。”桂姐道:“家里无人,妈使保儿拿轿子来接了。”又道:“我还有一件事对爹说:俺姑娘房里那孩子,休要领出去罢。俺姑娘昨日晚夕又打了他几下。说起来还小哩,也不知道甚么,吃我说了他几句,从今改了,他说再不敢了。不争打发他出去,大节间,俺姑娘房中没个人使,他心里不急么?自古木杓火杖儿短,强如手拨剌,爹好歹看我分上,留下这丫头罢。”西门庆道:“既是你恁说,留下这奴才罢。”就吩咐玳安:“你去后边对你大娘说,休要叫媒人去了。”玳安见画童儿抱着桂姐毡包,说道:“拿桂姨毡包等我抱着,教画童儿后边说去罢。”那画童应诺,一直往后边去了。桂姐与西门庆说毕,又到窗子前叫道:“应花子,我不拜你了,你娘家去。”伯爵道:“拉回贼小淫妇儿来,休放他去了,叫他且唱一套儿与我听听着。”桂姐道:“等你娘闲了唱与你听。”伯爵道:“恁大白日就家去了,便益了贼小淫妇儿了,投到黑还接好几个汉子。”桂姐道:“汗邪了你这花子!”一面笑了出去。玳安跟着,打发他上轿去了。西门庆与桂姐说了话,就后边更衣去了。应伯爵向谢希大说:“李家桂儿这小淫妇儿,就是个真脱牢的强盗,越发贼的疼人子!恁个大节,他肯只顾在人家住着?鸨子来叫他,又不知家里有甚么人儿等着他哩。”谢希大道:“你好猜。”悄悄向伯爵耳边,如此这般。说未数句,伯爵道:“悄悄儿说,哥正不知道哩。”不一时,西门庆走的脚步儿响,两个就不言语了。这应伯爵就把吴银儿搂在怀里,和他一递一口儿吃酒,说道:“是我这干女儿又温柔,又软款,强如李家狗不要的小淫妇儿一百倍了。”吴银儿笑道:“二爹好骂。说一个就一个,百个就百个,一般一方之地也有贤有愚,可可儿一个就比一个来?俺桂姐没恼着你老人家!”西门庆道:“你问贼狗才,单管只六说白道的!”伯爵道:“你休管他,等我守着我这干女儿过日子。干女儿过来,拿琵琶且先唱个儿我听。”这吴银儿不忙不慌,轻舒玉指,款跨鲛绡,把琵琶横于膝上,低低唱了一回《柳摇金》。伯爵吃过酒,又递谢希大,吴银儿又唱了一套。这里吴银儿递酒弹唱不题。且说画童儿走到后边,月娘正和孟玉楼、李瓶儿、大姐、雪娥并大师父,都在上房里坐的,只见画童儿进来。月娘才待使他叫老冯来,领夏花儿出去,画童便道:“爹使小的对大娘说,教且不要领他出去罢了。”月娘道:“你爹教卖他,怎的又不卖他了?你实说,是谁对你爹说,教休要领他出去?”画童儿道:“刚才小的抱着桂姨毡包,桂姨临去对爹说,央及留下了将就使罢。爹使玳安进来对娘说,玳安不进来,使小的进来,他就夺过毡包送桂姨去了。”这月娘听了,就有几分恼在心中,骂玳安道:“恁贼两头献勤欺主的奴才,嗔道头里使他叫媒人,他就说道爹叫领出去,原来都是他弄鬼。如今又干办着送他去了,住回等他进后来,和他答话。”正说着,只见吴银儿前边唱了进来。月娘对他说:“你家蜡梅接你来了。李家桂儿家去了,你莫不也要家去了罢?”吴银儿道:“娘既留我,我又家去,显的不识敬重了。”因问蜡梅:“你来做甚么?”蜡梅道:“妈使我来瞧瞧你。”吴银儿问道:“家里没甚勾当?”蜡梅道:“没甚事。”吴银儿道:“既没事,你来接我怎的?你家去罢。娘留下我,晚夕还同众娘们往妗奶奶家走百病儿去。我那里回来,才往家去哩。”说毕,蜡梅就要走。月娘道:“你叫他回来,打发他吃些甚么儿。”吴银儿道:“你大奶奶赏你东西吃哩。等着就把衣裳包了带了家去,对妈妈说,休教轿子来,晚夕我走了家去。”因问:“吴惠怎的不来?”蜡梅道:“他在家里害眼哩。”月娘吩咐玉箫领蜡梅到后边,拿下两碗肉,一盘子馒头,一瓯子酒,打发他吃。又拿他原来的盒子,装了一盒元宵、一盒细茶食,回与他拿去。原来吴银儿的衣裳包儿放在李瓶儿房里,李瓶儿早寻下一套上色织金缎子衣服、两方销金汗巾儿、一两银子,安放在他毡包内与他。那吴银儿喜孜孜辞道:“娘,我不要这衣服罢。”又笑嘻嘻道:“实和娘说,我没个白袄儿穿,娘收了这缎子衣服,不拘娘的甚么旧白绫袄儿,与我一件儿穿罢。”李瓶儿道:“我的白袄儿宽大,你怎的穿?”叫迎春:“拿钥匙,大橱柜里拿一匹整白绫来与银姐。”“对你妈说,教裁缝替你裁两件好袄儿。”因问:“你要花的,要素的?”吴银儿道:“娘,我要素的罢,图衬着比甲儿好穿。”笑嘻嘻向迎春说道:“又起动姐往楼上走一遭,明日我没甚么孝顺,只是唱曲儿与姐姐听罢了。”须臾,迎春从楼上取了一匹松江阔机尖素白绫,下号儿写着“重三十八两”,递与吴银儿。银儿连忙与李瓶儿磕了四个头,起来又深深拜了迎春八拜。李瓶儿道:“银姐,你把这缎子衣服还包了去,早晚做酒衣儿穿。”吴银儿道:“娘赏了白绫做袄儿,怎好又包了这衣服去?”于是又磕头谢了。不一时,蜡梅吃了东西,交与他都拿回家去了。月娘便说:“银姐,你这等我才喜欢。休学李桂儿那等乔张致,昨日和今早,只象卧不住虎子一般,留不住的,只要家去。可可儿家里就忙的恁样儿?连唱也不用心唱了。见他家人来接,饭也不吃就去了。银姐,你快休学他。”吴银儿道:“好娘,这里一个爹娘宅里,是那个去处?就有虚篢放着别处使,敢在这里使?桂姐年幼,他不知事,俺娘休要恼他。”正说着,只见吴大妗子家使了小厮来定儿来请,说道:“俺娘上覆三姑娘,好歹同众位娘并桂姐、银姐,请早些过去罢。又请雪姑娘也走走。”月娘道:“你到家对你娘说,俺们如今便收拾去。二娘害腿疼不去,他在家看家了。你姑夫今日前边有人吃酒,家里没人,后边姐也不去。李桂姐家去了。连大姐、银姐和我们六位去。你家少费心整治甚么,俺们坐一回,晚上就来。”因问来定儿:“你家叫了谁在那里唱?”来定儿道:“是郁大姐。”说毕,来定儿先去了。月娘一面同玉楼、金莲、李瓶儿、大姐并吴银儿,对西门庆说了,吩咐奶子在家看哥儿,都穿戴收拾,共六顶轿子起身。派定玳安儿、棋童儿、来安儿三个小厮,四个排军跟轿,往吴大妗子家来。正是:万井风光春落落,千门灯火夜沉沉。上一页 目 录下一页────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第四十六回 元夜yx遇雪雨 妻妾戏笑卜龟儿词曰:小市东门欲雪天,众中依约见神仙。蕊黄香细贴金蝉。饮散黄昏人草草,醉容无语立门前。马嘶尘哄一街烟。话说西门庆那日,打发吴月娘众人往吴大妗子家吃酒去了。李智、黄四约坐到黄昏时分,就告辞起身。伯爵赶送出去,如此这般告诉:“我已替二公说了,准在明日还找五百两银子。”那李智、黄四向伯爵打了恭又打恭,去了。伯爵复到厢房中,和谢希大陪西门庆饮酒,只见李铭掀帘子进来。伯爵看见,便道:“李日新来了。”李铭扒在地下磕头。西门庆问道:“吴惠怎的不来?”李铭道:“吴惠今日东平府官身也没去,在家里害眼。小的叫了王柱来了。”便叫王柱:“进来,与爹磕头。”那王柱掀帘进入房里,朝上磕了头,与李铭站立在旁。伯爵道:“你家桂姐刚才家去了,你不知道?”李铭道:“小的官身到家,洗了洗脸就来了,并不知道。”伯爵向西门庆说:“他两个怕不的还没吃饭哩,哥吩咐拿饭与他两个吃。”书童在旁说:“二爹,叫他等一等,亦发和吹打的一答里吃罢,敢也拿饭去了。”伯爵令书童取过一个托盘来,桌上掉了两碟下饭,一盘烧羊肉,递与李铭:“等拿了饭来,你每拿两碗在这明间吃罢。”说书童儿:“我那傻孩子,常言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你不知,他这行人故虽是当院出身,小优儿比乐工不同,一概看待也罢了,显的说你我不帮衬了。”被西门庆向伯爵头上打了一下,笑骂道:“怪不的你这狗才,行计中人只护行计中人,又知这当差的甘苦。”伯爵道:“傻孩儿,你知道甚么!你空做子弟一场,连‘惜玉怜香’四个字你还不晓的。粉头、小优儿如同鲜花一般,你惜怜他,越发有精神。你但折(坐刂)他,敢就《八声甘州》恹恹瘦损,难以存活。”西门庆笑道:“还是我的儿晓的道理。”那李铭、王柱须臾吃了饭,应伯爵叫过来吩咐:“你两个会唱‘雪月风花共裁剪’不会?”李铭道:“此是黄钟,小的每记的。”于是,王柱弹琵琶,李铭(扌栾)筝,顿开喉音唱了一套。唱完了,看看晚来,正是:金乌渐渐落西山,玉兔看看上画阑;佳人款款来传报,月透纱窗衾枕寒。西门庆命收了家火,使人请傅伙计、韩道国、云主管、贲四、陈敬济,大门首用一架围屏安放两张桌席,悬挂两盏羊角灯,摆设酒筵,堆集许多春檠果盒,各样肴馔。西门庆与伯爵、希大都一带上面坐了,伙计、主管两旁打横。大门首两边,一边十二盏金莲灯。还有一座小烟火,西门庆吩咐等堂客来家时放。先是六个乐工,抬铜锣铜鼓在大门首吹打。吹打了一回,又请吹细乐上来。李铭、王柱两个小优儿筝、琵琶上来,弹唱灯词。那街上来往围看的人,莫敢仰视。西门庆带忠靖冠,丝绒鹤氅,白绫袄子。玳安与平安两个,一递一桶放花儿。两名排军执揽杆拦挡闲人,不许向前拥挤。不一时,碧天云静,一轮皓月东升之时,街上游人十分热闹,但见:户户鸣锣击鼓,家家品竹弹丝。游人队队踏歌声,士女翩翩垂舞调。鳌山结彩,巍峨百尺矗晴云;凤禁褥香,缥缈千层笼绮队。闲庭内外,溶溶宝月光辉;画阁高低,灿灿花灯照耀。三市六街人闹热,凤城佳节赏元宵。且说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小玉众人,见月娘不在,听见大门首吹打铜鼓弹唱,又放烟火,都打扮着走来,在围屏后扒着望外瞧。书童儿和画童儿两个,在围屏后火盆上筛酒。原来玉箫和书童旧有私情,两个常时戏狎。两个因按在一处夺瓜子儿嗑,不防火盆上坐着一锡瓶酒,推倒了,那火烘烘望上腾起来,漰了一地灰起去。那王箫还只顾嘻笑,被西门庆听见,使下玳安儿来问:“是谁笑?怎的这等灰起?”那日春梅穿着新白绫袄子,大红遍地金比甲,正坐在一张椅儿上,看见他两个推倒了酒,就扬声骂玉箫道:“好个怪浪的淫妇!见了汉子,就邪的不知怎么样儿的了,只当两个把酒推倒了才罢了。都还嘻嘻哈哈,不知笑的是甚么!把火也漰死了,平白落人恁一头灰。”玉箫见他骂起来,唬的不敢言语,往后走了。慌的书童儿走上去,回说:“小的火盆上筛酒来,扒倒了锡瓶里酒了。”西门庆听了,便不问其长短,就罢了。先是那日,贲四娘子打听月娘不在,平昔知道春梅、玉箫、迎春、兰香四个是西门庆贴身答应得宠的姐儿,大节下安排了许多菜蔬果品,使了他女孩儿长儿来,要请他四个去他家里坐坐。众人领了来见李娇儿。李娇儿说:“我灯草拐杖──做不得主。你还请问你爹去。”问雪娥,雪娥亦发不敢承揽。看看挨到掌灯以后,贲四娘子又使了长儿来邀四人。兰香推玉箫,玉箫推迎春,迎春推春梅,要会齐了转央李娇儿和西门庆说,放他去。那春梅坐着,纹丝儿也不动,反骂玉箫等:“都是那没见食面的行货子,从没见酒席,也闻些气儿来!我就去不成,也不到央及他家去。一个个鬼撺攥的也似,不知忙些甚么,教我半个眼儿看的上!”那迎春、玉箫、兰香都穿上衣裳,打扮的齐齐整整出来,又不敢去,这春梅又只顾坐着不动身。书童见贲四嫂又使了长儿来邀,说道:“我拚着爹骂两句也罢,等我上去替姐每禀禀去。”一直走到西门庆身边,附耳说道:“贲四嫂家大节间要请姐每坐坐,姐教我来禀问爹,去不去?”西门庆听了,吩咐:“教你姐每收拾去,早些来,家里没人。”这书童连忙走下来,说道:“还亏我到上头,一言就准了。教你姐快收拾去,早些来。”那春梅才慢慢往房里匀施脂粉去了。不一时,四个都一答儿里出门。书童扯围屏掩过半边来,遮着过去。到了贲四家,贲四娘子见了,如同天上落下来的一般,迎接进屋里。顶槅上点着绣球纱灯,一张桌儿上整齐肴菜。赶着春梅叫大姑,迎春叫二姑,玉箫是三姑,兰香是四姑,都见过礼。又请过韩回子娘子来相陪。春梅、迎春上坐,玉箫、兰香对席,贲四嫂与韩回子娘子打横,长儿往来烫酒拿菜。按下这里不题。西门庆因叫过乐工来吩咐:“你每吹一套‘东风料悄’《好事近》与我听。”正值后边拿上玫瑰元宵来,众人拿起来同吃,端的香甜美味,入口而化,甚应佳节。李铭、王柱席前拿乐器,接着弹唱此词,端的声韵悠扬,疾徐合节。这里弹唱饮酒不题。且说玳安与陈敬济袖着许多花炮,又叫两个排军拿着两个灯笼,竟往吴大妗于家来接月娘。众人正在明间饮酒,见了陈敬济来:“教二舅和姐夫房里坐,你大舅今日不在家,卫里看着造册哩。”一面放桌儿,拿春盛点心酒菜上来,陪敬济。玳安走到上边,对月娘说:“爹使小的来接娘每来了,请娘早些家去,恐晚夕人乱,和姐夫一答儿来了。”月娘因头里恼他,就一声儿没言语答他。吴大妗子便叫来定儿:“拿些儿甚么与玳安儿吃。”来定儿道:“酒肉汤饭,都前头摆下了。”吴月娘道:“忙怎的?那里才来乍到就与他吃!教他前边站着,我每就起身。”吴大妗子道:“三姑娘慌怎的?上门儿怪人家?大节下,姊妹间,众位开怀大坐坐儿。左右家里有他二娘和他姐在家里,怕怎的?老早就要家去!是别人家又是一说。”因叫郁大姐:“你唱个好曲儿,伏侍他众位娘。”孟玉楼道:“他六娘好不恼他哩,说你不与他做生日。”郁大姐连忙下席来,与李瓶儿磕了四个头,说道:“自从与五娘做了生日,家去就不好起来。昨日妗奶奶这里接我,教我才收拾(门争)(门坐)了来。若好时,怎的不与你老人家磕头?”金莲道:“郁大姐,你六娘不自在哩,你唱个好的与他听,他就不恼你了。”那李瓶儿在旁只是笑,不做声。郁大姐道:“不打紧,拿琵琶过来,等我唱。”大妗子叫吴舜臣媳妇郑三姐:“你把你二位姑娘和众位娘的酒儿斟上。这一日还没上过钟酒儿。”那郁大姐接琵琶在手,用心用意唱了一个《一江风》。正唱着,月娘便道:“怎的这一回子恁凉凄凄的起来?”来安儿在旁说道:“外边天寒下雪哩。”孟玉楼道:“姐姐,你身上穿的不单薄?我倒带了个绵披袄子来了。咱这一回,夜深不冷么?”月娘道:“既是下雪,叫个小厮家里取皮袄来咱每穿。”那来安连忙走下来,对玳安说:“娘吩咐,叫人家去取娘们皮袄哩。”那玳安便叫琴童儿:“你取去罢,等我在这里伺候。”那琴童也不问,一直家去了。少顷,月娘想起金莲没皮袄,因问来安儿:“谁取皮袄去了?”来安道:“琴童取去了。”月娘道:“也不问我,就去了。”玉楼道:“刚才短了一句话,不该教他拿俺每的,他五娘没皮袄,只取姐姐的来罢。”月娘道:“怎的没有?还有当的人家一件皮袄,取来与六姐穿就是了。”因问:“玳安那奴才怎的不去,却使这奴才去了?你叫他来!”一面把玳安叫到跟前,吃月娘尽力骂了几句道:“好奴才!使你怎的不动?又坐坛遣将儿,使了那个奴才去了。也不问我声儿,三不知就去了。怪不的你做大官儿,恐怕打动你展翅儿,就只遣他去!”玳安道:“娘错怪了小的。头里娘吩咐若是叫小的去,小的敢不去?来安下来,只说叫一个家里去。”月娘道:“那来安小奴才敢吩咐你?俺每恁大老婆,还不敢使你哩!如今惯的你这奴才们有些摺儿也怎的?一来主子烟薰的佛像──挂在墙上,有恁施主,有恁和尚。你说你恁行动两头戳舌,献勤出尖儿,外合里应,好懒食馋,背地瞒官作弊,干的那茧儿我不知道哩!头里你家主子没使你送李桂儿家去,你怎的送他?人拿着毡包,你还匹手夺过去了。留丫头不留丫头不在你,使你进来说,你怎的不进来?你便送他,图嘴吃去了,却使别人进来。须知我若骂只骂那个人了。你还说你不久惯牢成!”玳安道:“这个也没人,就是画童儿过的舌。爹见他抱着毡包,教我:‘你送送你桂姨去罢’,使了他进来的。娘说留丫头不留丫头不在于小的,小的管他怎的!”月娘大怒,骂道:“贼奴才,还要说嘴哩!我可不这里闲着和你犯牙儿哩。你这奴才,脱脖倒坳过颺了。我使着不动,耍嘴儿,我就不信到明日不对他说,把这欺心奴才打与你个烂羊头也不算。”吴大妗子道:“玳安儿,还不快替你娘每取皮袄去。”又道:“姐姐,你吩咐他拿那里皮袄与他五娘穿?”潘金莲接过来说道:“姐姐,不要取去,我不穿皮袄,教他家里捎了我的披袄子来罢。人家当的,好也歹也,黄狗皮也似的,穿在身上,教人笑话,也不长久,后还赎的去了。”月娘道:“这皮袄倒不是当的,是李智少十六两银子准折的。当的王招宣府里那件皮袄,与李娇儿穿了。”因吩咐玳安:“皮袄在大橱里,叫玉箫寻与你,就把大姐的皮袄也带了来。”玳安把嘴谷都,走出来,陈敬济问道:“你到那去?”玳安道:“精是攮气的营生,一遍生活两遍做,这咱晚又往家里跑一遭。”迳走到家。西门庆还在大门首吃酒,傅伙计、云主管都去了,还有应伯爵、谢希大、韩道国、贲四众人吃酒未去,便问玳安:“你娘们来了?”玳安道:“没来,使小的取皮袄来了。”说毕,便往后走。先是琴童到家,上房里寻玉箫要皮袄。小玉坐在炕上正没好气,说道:“四个淫妇今日都在贲四老婆家吃酒哩。我不知道皮袄放在那里,往他家问他要去。”这琴童一直走到贲四家,且不叫,在窗外悄悄觑听。只见贲四嫂说道:“大姑和三姑,怎的这半日酒也不上,菜儿也不拣一箸儿?嫌俺小家儿人家,整治的不好吃也怎的?”春梅道:“四嫂,俺每酒够了。”贲四嫂道:“耶(口乐)!没的说。怎的这等上门儿怪人家!”又叫韩回子老婆:“你是我的切邻,就如副东一样,三姑、四姑跟前酒,你也替我劝劝儿,怎的单板着,象客一般?”又叫长姐:“筛酒来,斟与三姑吃,你四姑钟儿浅斟些儿罢。”兰香道:“我自来吃不的。”贲四嫂道:“你姐儿们今日受饿,没甚么可口的菜儿管待,休要笑话。今日要叫了先生来,唱与姑娘们下酒,又恐怕爹那里听着。浅房浅屋,说不的俺小家儿人家的苦。”说着,琴童儿敲了敲门,众人都不言语了。长儿问:“是谁?”琴童道:“是我,寻姐说话。”一面开了门,那琴童入来。玉箫便问:“娘来了?”那琴童看着待笑,半日不言语。玉箫道:“怪雌牙的,谁与你雌牙?问着不言语。”琴童道:“娘每还在妗子家吃酒哩,见天阴下雪,使我来家取皮袄来,都教包了去哩。”玉箫道:“皮袄在描金箱子里不是,叫小玉拿与你。”琴童道:“小玉说教我来问你要。”玉箫道:“你信那小淫妇儿,他不知道怎的!”春梅道:“你每有皮袄的,都打发与他。俺娘没皮袄,只我不动身。”兰香对琴童:“你三娘皮袄,问小鸾要。”迎春便向腰里拿钥匙与琴童儿:“教绣春开里间门拿与你。”琴童儿走到后边,上房小玉和玉楼房中小鸾,都包了皮袄交与他。正拿着往外走,遇见玳安,问道:“你来家做甚么?”玳安道:“你还说哩!为你来了,平白教大娘骂了我一顿好的。又使我来取五娘的皮袄来。”琴童道:“我如今取六娘的皮袄去也。”玳安道:“你取了,还在这里等着我,一答儿里去。你先去了不打紧,又惹的大娘骂我。”说毕,玳安来到上房。小玉正在炕上笼着炉台烤火,口中嗑瓜子儿,见了玳安,问道:“你也来了?”玳安道:“你又说哩,受了一肚子气在这里。娘说我遣将儿。因为五娘没皮袄,又教我来,说大橱里有李三准折的一领皮袄,教拿去哩。”小玉道:“玉箫拿了里间门上钥匙,都在贲四家吃酒哩,教他来拿。”玳安道:“琴童往六娘房里去取皮袄,便来也,教他叫去,我且歇歇腿儿,烤烤火儿着。”那小玉便让炕头儿与他,并肩相挨着向火。小玉道:“壶里有酒,筛盏子你吃?”玳安道:“可知好哩,看你下顾。”小玉下来,把壶坐在火上,抽开抽屉,拿了一碟子腊鹅肉,筛酒与他。无人处两个就搂着咂舌亲嘴。正吃着酒,只见琴童儿进来。玳安让他吃了一盏子,便使他:“叫玉箫姐来,拿皮袄与五娘穿。”那琴童抱毡包放下,走到贲四家叫玉箫。玉箫骂道:“贼囚根子,又来做甚么?”又不来。递与钥匙,教小玉开门。那小玉开了里间房门,取了一把钥匙,通了半日,白通不开。琴童儿又往贲四家问去。那玉箫道:“不是那个钥匙。娘橱里钥匙在床褥子座下哩。”小玉又骂道:“那淫妇丁子钉在人家不来,两头来回,只教使我。”及开了,橱里又没皮袄。琴童儿来回走的抱怨道:“就死也死三日三夜,又撞着恁瘟死鬼小奶奶儿们,把人魂也走出了。”向玳安道:“你说此回去,又惹的娘骂。不说屋里,只怪俺们。”走去又对玉箫说:“里间娘橱里寻,没有皮袄。”玉箫想了想,笑道:“我也忘记,在外间大橱里。”到后边,又被小玉骂道:“淫妇吃那野汉子捣昏了,皮袄在这里,却到处寻。”一面取出来,将皮袄包了,连大姐皮袄都交付与玳安、琴童。两个拿到吴大妗子家,月娘又骂道:“贼奴才,你说同了都不来罢了。”那玳安不敢言语,琴童道:“娘的皮袄都有了,等着姐又寻这件青镶皮袄。”于是打开取出来。吴大妗子灯下观看,说道:“好一件皮袄。五娘,你怎的说他不好,说是黄狗皮。那里有恁黄狗皮,与我一件穿也罢了。”月娘道:“新新的皮袄儿,只是面前歇胸旧了些儿。到明日,从新换两个遍地金歇胸,就好了。孟玉楼拿过来,与金莲戏道:“我儿,你过来,你穿上这黄狗皮,娘与你试试看好不好。”金莲道:“有本事到明日问汉子要一件穿,也不枉的。平白拾人家旧皮袄披在身上做甚么!”玉楼戏道:“好个不认业的,人家有这一件皮袄,穿在身上念佛。”于是替他穿上。见宽宽大大,金莲才不言语。当下月娘与玉楼、瓶儿俱是貂鼠皮袄,都穿在身上,拜辞吴大妗子、二妗子起身。月娘与了郁大姐一包二钱银子。吴银儿道:“我这里就辞了妗子、列位娘,磕了头罢。”当下吴大妗子与了一对银花儿,月娘与李瓶儿每人袖中拿出一两银子与他,磕头谢了。吴大妗子同二妗子、郑三姐都还要送月娘众人,因见天气落雪,月娘阻回去了。琴童道:“头里下的还是雪,这回沾在身上都是水珠儿,只怕湿了娘们的衣服,问妗子这里讨把伞打了家去。”吴二舅连忙取了伞来,琴童儿打着,头里两个排军打灯笼,引着一簇男女,走几条小巷,到大街上。陈敬济沿路放了许多花炮,因叫:“银姐,你家不远了,俺每送你到家。”月娘便问:“他家在那里?”敬济道:“这条胡同内一直进去,中间一座大门楼,就是他家。”吴银儿道:“我这里就辞了娘每家去。”月娘道:“地下湿,银姐家去罢,头里已是见过礼了。我还着小厮送你到家。”因叫过玳安:“你送送银家去。”敬济道:“娘,我与玳安两个去罢。”月娘道:“也罢,你与他两个同送他送。”那敬济得不的一声,同玳安一路送去了。吴月娘众人便回家来。潘金莲路上说:“大姐姐,你原说咱每送他家去,怎的又不去了?”月娘笑道:“你也只是个小孩儿,哄你说耍子儿,你就信了。丽春院是那里,你我送去?”金莲道:“像人家汉子在院里嫖了来,家里老婆没曾往那里寻去?寻出没曾打成一锅粥?”月娘道:“你等他爹到明日往院里去,你寻他寻试试。倒没的教人家汉子当粉头拉了去,看你──”两个口里说着,看看走到东街上,将近乔大户门首。只见乔大户娘子和他外甥媳妇段大姐,在门首站立。远远见月娘一簇男女过来,就要拉请进去。月娘再三说道:“多谢亲家盛情,天晚了,不进去罢。”那乔大户娘子那里肯放,说道:“好亲家,怎的上门儿怪人家?”强把月娘众人拉进去了。客位内挂着灯,摆设酒果,有两个女儿弹唱饮酒,不题。却说西门庆,在门首与伯爵众人饮酒将阑。伯爵与希大整吃了一日,顶颡吃不下去,见西门庆在椅子上打盹,赶眼错把果碟儿都倒在袖子里,和韩道国就走了。只落下贲四,陪西门庆打发了乐工赏钱。吩咐小厮收家火,熄灯烛,归后边去了。只见平安走来,贲四家叫道:“你们还不起身,爹进去了。”玉箫听见,和迎春、兰香慌的辞也不辞,都一溜烟跑了。只落下春梅,拜谢了贲四嫂,才慢慢走回来。看见兰香在后边脱了鞋赶不上,因骂道:“你们都抢棺材奔命哩!把鞋都跑脱了,穿不上,象甚腔儿!”到后边,打听西门庆在李娇儿房里,都来磕头。大师父见西门庆进入李娇儿房中,都躲到上房,和小玉在一处。玉箫进来,道了万福,那小玉就说玉箫:“娘那里使小厮来要皮袄,你就不来管管儿,只教我拿。我又不知那根钥匙开橱门,及自开了又没有,落后却在外边大橱拒里寻出来。你放在里头,怎昏抢了不知道?姐姐每都吃勾来了罢,几曾见长出块儿来!”玉箫吃的脸红红的,道:“怪小淫妇儿,如何狗挝了脸似的?人家不请你,怎的和俺们使性儿!”小玉道:“我稀罕那淫妇请!”大师父在旁劝道:“姐姐每义让一句儿罢,你爹在屋里听着。只怕你娘们来家,顿下些茶儿伺候。”正说着,只见琴童抱进毡包来。玉箫便问:“娘来了?”琴童道:“娘每来了,又被乔亲家娘在门首让进去吃酒哩,也将好起身。”两个才不言语了。不一时,月娘等从乔大户娘子家出来。到家门首,贲四娘子走出来厮见。陈敬济和贲四一面取出一架小烟火来,在门首又看放了一回烟火,方才进来,与李娇儿、大师父道了万福。雪娥走来,向月娘磕了头,与玉楼等三人见了礼。月娘因问:“他爹在那里?”李娇儿道:“刚才在我那屋里,我打发他睡了。”月娘一声儿没言语。只见春梅、迎春、玉箫、兰香进来磕头。李娇儿便说:“今日前边贲四嫂请了四个去,坐了回儿就来了。”月娘听了,半日没言语。骂道:“恁成精狗肉们,平白去做甚么!谁教他去来?”李娇儿道:“问过他爹才去来。”月娘道:“问他?好有张主的货!你家初一十五开的庙门早了,放出些小鬼来了。”大师父道:“我的奶奶,恁四个上画儿的姐姐,还说是小鬼。”月娘道:“上画儿只画的半边儿,平白放出去做甚么?与人家喂眼!”孟玉楼见月娘说来的不好,就先走了。落后金莲见玉楼起身,和李瓶儿、大姐也走了。止落下大师父,和月娘同在一处睡了。那雪霰直下到四更方止。正是:香消烛冷楼台夜,挑菜烧灯扫雪天。一宿晚景题过。到次日,西门庆往衙门中去了。月娘约饭时前后,与孟玉楼、李瓶儿三个同送大师父家去。因在大门里首站立,见一个乡里卜龟儿卦儿的老婆子,穿着水合袄、蓝布裙子,勒黑包头,背着褡裢,正从街上走来。月娘使小厮叫进来,在二门里铺下卦帖,安下灵龟,说道:“你卜卜俺每。”那老婆扒在地下磕了四个头:“请问奶奶多大年纪?”月娘道:“你卜个属龙的女命。”那老婆道:“若是大龙,四十二岁,小龙儿三十岁。”月娘道:“是三十岁了,八月十五日子时生。”那老婆把灵龟一掷,转了一遭儿住了。揭起头一张卦帖儿。上面画着一个官人和一位娘子在上面坐,其余都是侍从人,也有坐的,也有立的,守着一库金银财宝。老婆道:“这位当家的奶奶是戊辰生,戊辰己巳大林木。为人一生有仁义,性格宽洪,心慈好善,看经布施,广行方便。一生操持,把家做活,替人顶缸受气,还不道是。喜怒有常,主下人不足。正是:喜乐起来笑嘻嘻,恼将起来闹哄哄。别人睡到日头半天还未起,你老早在堂前转了。梅香洗铫铛,虽是一时风火性,转眼却无心。和人说也有,笑也有,只是这疾厄宫上着刑星,常沾些啾唧。亏你这心好,济过来了,往后有七十岁活哩。”孟玉楼道:“你看这位奶奶命中有子没有?”婆子道:“休怪婆子说,儿女宫上有些不实,往后只好招个出家的儿子送老罢了。随你多少也存不的。”玉楼向李瓶儿笑道:“就是你家吴应元,见做道士家名哩。”月娘指着玉楼:“你也叫他卜卜。”玉楼道:“你卜个三十四岁的女命,十一月二十七日寅时生。”那婆子从新撇了卦帖,把灵龟一卜,转到命宫上住了。揭起第二张卦帖来,上面画着一个女人,配着三个男人:头一个小帽商旅打扮;第二个穿红官人;第三个是个秀才。也守着一库金银,左右侍从伏侍。婆子道:“这位奶奶是甲子年生。甲子乙丑海中金。命犯三刑六害,夫主克过方可。”玉楼道:“已克过了。”婆子道:“你为人温柔和气,好个性儿。你恼那个人也不知,喜欢那个人也不知,显不出来。一生上人见喜下钦敬,为夫主宠爱。只一件,你饶与人为了美,多不得人心。命中一生替人顶缸受气,小人驳杂,饶吃了还不道你是。你心地好了,虽有小人也拱不动你。”玉楼笑道:“刚才为小厮讨银子和他乱了,这回说是顶缸受气。”月娘道:“你看这位奶奶往后有子没有?”婆子道:“济得好,见个女儿罢了。子上不敢许,若说寿,倒尽有。”月娘道:“你卜卜这位奶奶。李大姐,你与他八字儿。”李瓶儿笑道:“我是属羊的。”婆子道:“若属小羊的,今年念七岁,辛未年生的。生几月?”李瓶儿道:“正月十五日午时。”那婆子卜转龟儿,到命宫上矻磴住了。揭起卦帖来,上面画着一个娘子,三个官人:头一个官人穿红,第二个官人穿绿,第三个穿青。怀着个孩儿,守着一库金银财宝,旁边立着个青脸獠牙红发的鬼。婆子道:“这位奶奶,庚午辛未路旁土。一生荣华富贵,吃也有,穿也有,所招的夫主都是贵人。为人心地有仁义,金银财帛不计较,人吃了转了他的,他喜欢;不吃他,不转他,到恼。只是吃了比肩不和的亏,凡事恩将仇报。正是:比肩刑害乱扰扰,转眼无情就放刁;宁逢虎摘三生路,休遇人前两面刀。奶奶,你休怪我说:你尽好匹红罗,只可惜尺头短了些。气恼上要忍耐些,就是子上也难为。”李瓶儿道:“今已是寄名做了道士。”婆子道:“既出了家,无妨了。又一件,你老人家今年计都星照命,主有血光之灾,仔细七八月不见哭声才好。”说毕,李瓶儿袖中掏出五分一块银子,月娘和玉楼每人与钱五十文。刚打发卜龟卦婆子去了,只见潘金莲和大姐从后边出来,笑道:“我说后边不见,原来你每都往前头来了。”月娘道:“俺们刚才送大师父出来,卜了这回龟儿卦。你早来一步,也教他与你卜卜儿。”金莲摇头儿道:“我是不卜他。常言:算的着命,算不着行。想前日道士说我短命哩,怎的哩?说的人心里影影的。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说毕,和月娘同归后边去了。正是:万事不由人算计,一生都是命安排。上一页 目 录下一页────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第四十七回 苗青贪财害主 西门枉法受赃诗曰:怀璧身堪罪,偿金迹未明。龙蛇一失路,虎豹屡相惊。暂遣虞罗急,终知汉法平。须凭鲁连箭,为汝谢聊成。话说江南扬州广陵城内,有一苗员外,名唤苗天秀。家有万贯资财,颇好诗礼。年四十岁,身边无子,止有一女尚未出嫁。其妻李氏,身染痼疾在床,家事尽托与宠妾刁氏,名唤刁七儿。原是娼妓出身,天秀用银三百两娶来家,纳为侧室,宠嬖无比。忽一日,有一老僧在门首化缘,自称是东京报恩寺僧,因为堂中缺少一尊镀金铜罗汉,故云游在此,访善纪录。天秀问之,不吝,即施银五十两与那僧人。僧人道:“不消许多,一半足矣。”天秀道:“吾师休嫌少,除完佛像,余剩可作斋供。”那僧人问讯致谢,临行向天秀说道:“员外左眼眶下有一道死气,主不出此年当有大灾。你有如此善缘与我,贫僧焉敢不预先说知。今后随有甚事,切勿出境。戒之戒之。”言毕,作辞而去。那消半月,天秀偶游后园,见其家人苗青正与刁氏亭侧私语,不意天秀卒至看见,不由分说,将苗青痛打一顿,誓欲逐之。苗青恐惧,转央亲邻再三劝留得免,终是切恨在心。不期有天秀表兄黄美,原是扬州人氏,乃举人出身,在东京开封府做通判,亦是博学广识之人。一日,寄一封书来与天秀,要请天秀上东京,一则游玩,二者为谋其前程。苗天秀得书大喜,因向其妻妾说道:“东京乃辇毂之地,景物繁华,吾心久欲游览,无由得便。今不期表兄书来相招,实慰平生之意。”其妻李氏便说:“前日僧人相你面上有灾厄,嘱咐不可出门。此去京都甚远,况你家私沉重,抛下**病妻在家,未审此去前程如何,不如勿往为善。”天秀不听,反加怒叱,说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桑弧蓬矢,不能邀游天下,观国之光,徒老死牖下,无益矣。况吾胸中有物,囊有余资,何愁功名不到手?此去表兄必有美事于我,切勿多言!”于是吩咐家人苗青,收拾行李衣装,多打点两箱金银,载一船货物,带了个安童并苗青,上东京。嘱咐妻妾守家,择日起行。正值秋末冬初之时,从扬州码头上船,行了数日,到徐州洪。但见一派水光,十分阴恶。但见:万里长洪水似倾,东流海岛若雷鸣,滔滔雪浪令人怕,客旅逢之谁不惊?前过地名陕湾,苗员外看见天晚,命舟人泊住船只。也是天数将尽,合当有事,不料搭的船只却是贼船。两个艄子皆是不善之徒:一个名唤陈三,一个乃是翁八。常言道:不着家人,弄不得家鬼。这苗青深恨家主,日前被责之仇一向要报无由,口中不言,心内暗道:“不如我如此这般,与两个艄子做一路,将家主害了性命,推在水内,尽分其财物。我回去再把病妇谋死,这分家私连刁氏,都是我情受的。”正是: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这苗青于是与两个艄子密密商量,说道:“我家主皮箱中还有一千两金银,二千两缎匹,衣服之类极广。汝二人若能谋之,愿将此物均分。”陈三、翁八笑道:“汝若不言,我等亦有此意久矣。”是夜天气阴黑,苗天秀与安童在中舱里睡,苗青在橹后。将近三鼓时分,那苗青故意连叫有贼。苗天秀梦中惊醒,便探头出舱外观看,被陈三手持利刀,一下刺中脖下,推在洪波荡里。那安童正要走时,吃翁八一闷棍打落水中。三人一面在船舱内打开箱笼,取出一应财帛金银,并其缎货衣服,点数均分。二艄便说:“我若留此货物,必然有犯。你是他手下家人,载此货物到于市店上发卖,没人相疑。”因此二艄尽把皮箱中一千两金银,并苗员外衣服之类分讫,依前撑船回去了。这苗青另搭了船只,载至临清码头上,钞关上过了,装到清河县城外官店内卸下,见了扬州故旧商家,只说:“家主在后船,便来也。”这个苗青在店发卖货物,不题。常言:人便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可怜苗员外平昔良善,一旦遭其仆人之害,不得好死,虽是不纳忠言之劝,其亦大数难逃。不想安童被一棍打昏,虽落水中,幸得不死,浮没芦港。忽有一只渔船撑将下来,船上坐着个老翁,头顶箬笠,身披短蓑,听得啼哭之声。移船看时,却是一个十七八岁小厮,慌忙救了。问其始末情由,却是扬州苗员外家安童,在洪上被劫之事。这渔翁带下船,取衣服与他换了,给以饮食,因问他:“你要回去,却是同我在此过活?”安童哭道:“主人遭难,不见下落,如何回得家去?愿随公公在此。”渔翁道:“也罢,你且随我在此,等我慢慢替你访此贼人是谁,再作理会。”安童拜谢公公,遂在此翁家过活。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年除岁末,渔翁忽带安童正出河口卖鱼,正撞见陈三、翁八在船上饮酒,穿着他主人衣服,上岸来买鱼。安童认得,即密与渔翁说道:“主人之冤当雪矣。”渔翁道:“何不具状官司处告理?”安童将情具告到巡河周守备府内。守备见没赃证,不接状子。又告到提刑院。夏提刑见是强盗劫杀人命等事,把状批行了。从正月十四日差缉捕公人,押安童下来拿人。前至新河口,只把陈三、翁八获住到案,责问了口词。二艄见安童在旁执证,也没得动刑,一一招了。供称:“下手之时,还有他家人苗青,同谋杀其家主,分赃而去。”这里把三人监下,又差人访拿苗青,一起定罪。因节间放假,提刑官吏一连两日没来衙门中问事,早有衙门透信的人,悄悄把这件事儿报与苗青。苗青慌了,把店门锁了,暗暗躲在经纪乐三家。这乐三就住在狮子街韩道国家隔壁,他浑家乐三嫂,与王六儿所交极厚,常过王六儿这边来做伴儿。王六儿无事,也常往他家行走,彼此打的热闹。这乐三见苗青面带忧容,问其所以,说道:“不打紧,间壁韩家就是提刑西门老爹的外室,又是他家伙计,和俺家交往的甚好,几事百依百随,若要保得你无事,破多少东西,教俺家过去和他家说说。”这苗青听了,连忙下跪,说道:“但得我身上没事,恩有重报,不敢有忘。”于是写了说帖,封下五十两银子,两套妆花缎子衣服,乐三教他老婆拿过去,如此这般对王六儿说。王六儿喜欢的要不的,把衣服银子并说帖都收下,单等西门庆,不见来。到十七日日西时分,只见玳安夹着毡包,骑着头口,从街心里来。王六儿在门首,叫下来问道:“你往那里去来?”玳安道:“我跟爹走了个远差,往东平府送礼去来。”王六儿道:“你爹如今来了不曾?”玳安道:“爹和贲四两个先往家去了。”王六儿便叫进去,和他如此这般说话,拿帖儿与他瞧,玳安道:“韩大婶,管他这事!休要把事轻看了,如今衙门里监着那两个船家,供着只要他哩。拿过几两银子来,也不够打发脚下人哩。我不管别的帐,韩大婶和他说,只与我二十两银子罢。等我请将俺爹来,随你老人家与俺爹说就是了。”王六儿笑道:“怪油嘴儿,要饭吃休要恶了火头。事成了,你的事甚么打紧?宁可我们不要,也少不得你的。”玳安道:“韩大婶,不是这等说。常言:君子不羞当面。先断过,后商量。”王六儿当下备几样菜,留玳安吃酒。玳安道:“吃的红头红脸,怕家去爹问,却怎的回爹?”王六儿道:“怕怎的?你就说在我这里来。”玳安只吃了一瓯子,就走了。王六儿道:“好歹累你,说是我这里等着哩。”玳安一直来家,交进毡包。等的西门庆睡了一觉出来,在厢房中坐的。这玳安慢慢走到跟前,说:“小的回来,韩大婶叫住小的,要请爹快些过去,有句要紧话和爹说。”西门庆说:“甚么话?我知道了。”说毕,正值刘学官来借银子。打发刘学官去了,西门庆骑马,带着眼纱、小帽,便叫玳安、琴童两个跟随,来到王六儿家。下马进去,到明间坐下,王六儿出来拜见了。那日,韩道国铺子里上宿,没来家。老婆买了许多东西,叫老冯厨下整治。见西门庆来了,慌忙递茶。西门庆吩咐琴童:“把马送到对门房子里去,把大门关上。”妇人且不敢就题此事,先只说:“爹家中连日摆酒辛苦。我闻得说哥儿定了亲事,你老人家喜呀!”西门庆道:“只因舍亲吴大妗那里说起,和乔家做了这门亲事。他家也只这一个女孩儿,论起来也还不般配,胡乱亲上做亲罢了。”王六儿道:“就是和他做亲也好,只是爹如今居着恁大官,会在一处,不好意思的。”西门庆道:“说甚么哩!”说了一回,老婆道:“只怕爹寒冷,往房里坐去罢。”一面让至房中,一面安着一张椅儿,笼着火盆,西门庆坐下。妇人慢慢先把苗青揭帖拿与西门庆看,说:“他央了间壁经纪乐三娘子过来对我说:这苗青是他店里客人,如此这般,被两个船家拽扯,只望除豁了他这名字,免提他。他备了些礼儿在此谢我。好歹望老爹怎的将就他罢。”西门庆看了帖子,因问:“他拿了多少礼物谢你?”王六儿向箱中取出五十两银子来与西门庆瞧,说道:“明日事成,还许两套衣裳。”西门庆看了,笑道:“这些东西儿,平白你要他做甚么?你不知道,这苗青乃扬州苗员外家人,因为在船上与两个船家杀害家主,撺在河里,图财谋命。如今见打捞不着尸首,他原跟来的一个小厮安童与两个船家,当官三口执证着要他。这一拿去,稳定是个凌迟罪名。那两个都是真犯斩罪。两个船家见供他有二千两银货在身上。拿这些银子来做甚么?还不快送与他去!”这王六儿一面到厨下,使了丫头锦儿把乐三娘子儿叫了来,将原礼交付与他,如此这般对他说了去。那苗青不听便罢,听他说了,犹如一桶水顶门上直灌到脚底下。正是:惊开六叶连肝肺,唬坏三魂七魄心。即请乐三一处商议道:“宁可把二千货银都使了,只要救得性命家去。”乐三道:“如今老爹上边既发此言,一些半些恒属打不动。两位官府,须得凑一千货物与他。其余节级、原解、缉捕,再得一半,才得够用。”苗青道:“况我货物未卖,那讨银子来?”因使过乐三嫂来,和王六儿说:“老爹就要货物,发一千两银子货与老爹。如不要,伏望老爹再宽限两三日,等我倒下价钱,将货物卖了,亲往老爹宅里进礼去。”王六儿拿礼帖复到房里与西门庆瞧。西门庆道:“既是恁般,我吩咐原解且宽限他几日,教他即便进礼来。”当下乐三子得此口词,回报苗青,苗青满心欢喜。西门庆见间壁有人,也不敢久坐,吃了几钟酒,与老婆坐了回,见马来接,就起身家去了。次日,到衙门早发放,也不题问这件事。这苗青就托经纪乐三,连夜替他会了人,撺掇货物出去。那消三日,都发尽了,共卖了一千七百两银子。把原与王六儿的不动,又另加上五十两银子、四套上色衣服。到十九日,苗青打点一千两银子,装在四个酒坛内,又宰一口猪。约掌灯以后,抬送到西门庆门首。手下人都是知道的,玳安、平安、书童、琴童四个家人,与了十两银子才罢。玳安在王六儿这边,梯已又要十两银子。须臾,西门庆出来,卷棚内坐的,也不掌灯,月色朦胧才上来,抬至当面。苗青穿青衣,望西门庆只顾磕头,说道:“小人蒙老爹超拔之恩,粉身碎骨难报。”西门庆道:“你这件事情,我也还没好审问哩。那两个船家甚是攀你,你若出官,也有老大一个罪名。既是人说,我饶了你一死。此礼我若不受你的,你也不放心。我还把一半送你掌刑夏老爹,同做分上。你不可久住,即便星夜回去。”因问:“你在扬州那里?”苗青磕头道:“小的在扬州城内住。”西门庆吩咐后边拿了茶来,那苗青在松树下立着吃了,磕头告辞回去。又叫回来问:“下边原解的,你都与他说了不曾?”苗青道:“小的外边已说停当了。”西门庆吩咐:“既是说了,你即回家。”那苗青出门,走到乐三家收拾行李,还剩一百五十两银子。苗青拿出五十两来,并余下几匹缎子,都谢了乐三夫妇。五更替他雇长行牲口,起身往扬州去了。正是: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似漏网之鱼。不说苗青逃出性命去了。单表次日,西门庆、夏提刑从衙门中散了出来,并马而行。走到大街口上,夏提刑要作辞分路,西门庆在马上举着马鞭儿说道:“长官不弃,到舍下一叙。”把夏提刑邀到家来。进到厅上叙礼,请入卷棚里,宽了衣服,左右拿茶吃了。书童、玳安就安放桌席。夏提刑道:“不当闲来打搅长官。”西门庆道:“岂有此理。”须臾,两个小厮用方盒摆下各样鸡、蹄、鹅、鸭、鲜鱼下饭。先吃了饭,收了家伙去,就是吃酒的各样菜蔬出来。小金钟儿,银台盘儿,慢慢斟劝。饮酒中间,西门庆方题起苗青的事来,道:“这厮昨日央及了个士夫,再三来对学生说,又馈送了些礼在此。学生不敢自专,今日请长官来,与长官计议。”于是,把礼帖递与夏提刑。夏提刑看了,便道:“恁凭长官尊意裁处。”西门庆道:“依着学生,明日只把那个贼人、真赃送过去罢,也不消要这苗青。那个原告小厮安童,便收领在外,待有了苗天秀尸首,归结未迟。礼还送到长官处。”夏提刑道:“长官,这就不是了。长官见得极是,此是长官费心一番,何得见让于我?决然使不得。”彼此推辞了半日,西门庆不得已,还把礼物两家平分了,装了五百两在食盒内。夏提刑下席来,作揖谢道:“既是长官见爱,我学生再辞,显的迂阔了。盛情感激不尽,实为多愧。”又领了几杯酒,方才告辞起身。西门庆随即差玳安拿食盒,还当酒抬送到夏提刑家。夏提刑亲在门上收了,拿回帖,又赏了玳安二两银子,两名排军四钱,俱不在话下。常言道: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西门庆、夏提刑已是会定了。次日到衙门里升厅,那提控、节级并缉捕、观察,都被乐三上下打点停当。摆设下刑具,监中提出陈三、翁八审问情由,只是供称:“跟伊家人苗青同谋。”西门庆大怒,喝令左右:“与我用起刑来!你两个贼人,专一积年在江河中,假以舟楫装载为名,实是劫帮凿漏,邀截客旅,图财致命。见有这个小厮供称,是你等持刀戮死苗天秀波中,又将棍打伤他落水,见有他主人衣服存证,你如何抵赖别人!”因把安童提上来,问道:“是谁刺死你主人?是谁推你在水中?”安童道:“某日三更时分,先是苗青叫有贼,小的主人出舱观看,被陈三一刀戮死,推下水去。小的便被翁八一棍打落水中,才得逃出性命。苗青并不知下落。”西门庆道:“据这小厮所言,就是实话,汝等如何展转得过?”于是每人两夹棍,三十榔头,打的胫骨皆碎,杀猪也似喊叫。一千两赃货已追出大半,余者花费无存。这里提刑做了文书,并赃货申详东平府。府尹胡师文又与西门庆相交,照原行文书叠成案卷,将陈三、翁八问成强盗杀人斩罪。安童保领在外听候。有日走到东京,投到开封府黄通判衙内,具诉:“苗青夺了主人家事,使钱提刑衙门,除了他名字出来。主人冤仇,何时得报?”通判听了,连夜修书,并他诉状封在一处,与他盘费,就着他往巡按山东察院里投下。这一来,管教苗青之祸从头上起,西门庆往时做过事,今朝没兴一齐来。有诗为证:善恶从来报有因,吉凶祸福并肩行。平生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吃惊。上一页 目 录下一页────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第四十八回 弄私情戏赠一枝桃 走捷径探归七件事词曰:碧桃花下,紫箫吹罢。蓦然一点心惊,却把那人牵挂,向东风泪洒。东风泪洒,不觉暗沾罗帕,恨如天大。那冤家既是无情去,回头看怎么!话说安童领着书信,辞了黄通判,径往山东大道而来。打听巡按御史在东昌府住扎,姓曾,双名孝序,乃都御史曾布之子,新中乙未科进士,极是个清廉正气的官。这安童自思:“我若说下书的,门上人决不肯放。不如等放告牌出来,我跪门进去,连状带书呈上。老爹见了,必然有个决断。”于是早把状子写下,揣在怀里,在察院门首等候多时。只听里面打的云板响,开了大门,曾御史坐厅。头面牌出来,大书告亲王、皇亲、驸马、势豪之家;第二面牌出来,告都、布、按并军卫有司官吏;第三面牌出来,才是百姓户婚田土词讼之事。这安童就随状牌进去,待把一应事情发放净了,方走到丹墀上跪下。两边左右问是做甚么的,这安童方才把书双手举得高高的呈上。只听公座上曾御史叫:“接上来!”慌的左右吏典下来把书接上去,安放于书案上。曾公拆开观看,端的上面写着甚言词?书曰:寓都下年教生黄端肃书奉大柱史少亭曾年兄先生大人门下:违越光仪,倏忽一载。知己难逢,胜游易散。此心耿耿,常在左右。去秋忽报瑶章,开轴启函,捧诵之间而神游恍惚,俨然长安对面时也。未几,年兄省亲南旋,复闻德音,知年兄按巡齐鲁,不胜欣慰。叩贺,叩贺。惟年兄忠孝大节,风霜贞操,砥砺其心,耿耿在廊庙,历历在士论。今兹出巡,正当摘发官邪,以正风纪之日。区区爱念,尤所不能忘者矣。窃谓年兄平日抱可为之器,当有为之年,值圣明有道之世,老翁在家康健之时,当乘此大展才猷,以振扬法纪,勿使舞文之吏以挠其法,而奸顽之徒以逞其欺。胡乃如东平一府,而有挠大法如苗青者,抱大冤如苗天秀者乎?生不意圣明之世而有此魍魉。年兄巡历此方,正当分理冤滞,振刷为之一清可也。去伴安童,持状告诉,幸垂察,不宣。仲春望后一日具这曾御史览书已毕,便问:“有状没有?”左右慌忙下来问道:“老爷问你有状没有。”这安童向怀中取状递上。曾公看了,取笔批:“仰东平府府官,从公查明,验相尸首,连卷详报。”喝令安童东平府伺候。这安童连忙磕头起来,从便门放出。这里曾公将批词连状装在封套内,钤了关防,差人赍送东平府来。府尹胡师文见了上司批下来,慌得手脚无措,即调委阳谷县县丞狄斯彬──本贯河南舞阳人氏,为人刚方不要钱,问事糊突,人都号他做狄混。先是这狄县丞往清河县城西河边过,忽见马头前起一阵旋风,团团不散,只随着狄公马走。狄县丞道:“怪哉!”便勒住马,令左右公人:“你随此旋风,务要跟寻个下落。”那公人真个跟定旋风而来,七八将近新河口而止,走来回覆了狄公话。狄公即拘集里老,用锹掘开岸上数尺,见一死尸,宛然颈上有一刀痕。命仵作检视明白,问其前面是那里。公人禀道:“离此不远就是慈惠寺。”县丞即拘寺中僧行问之,皆言:“去冬十月中,本寺因放水灯儿,见一死尸从上流而来,漂入港里。长老慈悲,故收而埋之。不知为何而死。”县丞道:“分明是汝众僧谋杀此人,埋于此处。想必身上有财帛,故不肯实说。”于是不由分说,先把长老一箍两拶,一夹一百敲,余者众僧都是二十板,俱令收入狱中。报与曾公,再行查看。各僧皆称冤不服。曾公寻思道:“既是此僧谋死,尸必弃于河中,岂反埋于岸上?又说干碍人众,此有可疑。”因令将众僧收监。将近两月,不想安童来告此状。即令委官押安童前至尸所,令其认视。安童见尸大哭道:“正是我的主人,被贼人所伤,刀痕尚在。”于是检验明白,回报曾公,即把众僧放回。一面查刷卷宗,复提出陈三、翁八审问,俱执称苗青主谋之情。曾公大怒,差人行牌,星夜往扬州提苗青去了。一面写本参劾提刑院两员问官受赃卖法。正是:污吏赃官滥国刑,曾公判刷雪冤情。虽然号令风霆肃,梦里输赢总未真。话分两头,却表王六儿自从得了苗青干事的那一百两银子、四套衣服,与他汉子韩道国就白日不闲,一夜没的睡,计较着要打头面,治簪环,唤裁缝来裁衣服,从新抽银丝(髟狄)髻。用十六两银子,又买了个丫头──名唤春香──使唤,早晚教韩道国收用不题。一日,西门庆到韩道国家,王六儿接着。里面吃茶毕,西门庆往后边净手去,看见隔壁月台,问道:“是谁家的?”王六儿道:“是隔壁乐三家月台。”西门庆吩咐王六儿:“如何教他遮住了这边风水?你对他说,若不与我即便拆了,我教地方吩咐他。”这王六儿与韩道国说:“邻舍家,怎好与他说的。”韩道国道:“咱不如瞒着老爹,买几根木植来,咱这边也搭起个月台来。上面晒酱,下边不拘做马坊,做个东净,也是好处。”老婆道:“呸!贼没算计的。比时搭月台,不如买些砖瓦来,盖上两间厦子却不好?”韩道国道:“盖两间厦子,不如盖一层两间小房罢。”于是使了三十两银子,又盖两间平房起来。西门庆差玳安儿抬了许多酒、肉、烧饼来,与他家犒赏匠人。那条街上谁人不知。夏提刑得了几百两银子在家,把儿子夏承恩──年十八岁──干入武学肄业,做了生员。每日邀结师友,习学弓马。西门庆约会刘薛二内相、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合卫官员,出人情与他挂轴文庆贺,俱不必细说。西门庆因坟上新盖了山子卷棚房屋,自从生了官哥,并做了千户,还没往坟上祭祖。叫阴阳徐先生看了,从新立了一座坟门,砌的明堂神路,门首栽桃柳,周围种松柏,两边叠成坡峰。清明日上坟,要更换锦衣牌匾,宰猪羊,定桌面。三月初六日清明,预先发柬,请了许多人,搬运了东西、酒米、下饭、菜蔬,叫的乐工、杂耍、扮戏的。小优儿是李铭、吴惠、王柱、郑奉;唱的是李桂姐、吴银儿、韩金钏,董娇儿。官客请了张团练、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应伯爵、谢希大、傅伙计、韩道国、云理守、贲第传并女婿陈敬济等,约二十余人。堂客请了张团练娘子、张亲家母、乔大户娘子、朱台官娘子、尚举人娘子、吴大妗子、二妗子、杨姑娘、潘姥姥、花大妗子、吴大姨、孟大姨、吴舜臣媳妇郑三姐、崔本妻段大姐,并家中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西门大姐、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奶子如意儿抱着官哥儿,里外也有二十四五顶轿子。先是月娘对西门庆说:“孩子且不消教他往坟上去罢。一来还不曾过一周,二者刘婆子说这孩子(囱心页)门还未长满,胆儿小。这一到坟上路远,只怕唬着他。依着我不教他去,留下奶子和老冯在家和他做伴儿,只教他娘母子一个去罢。”西门庆不听,便道:“此来为何?他娘儿两个不到坟前与祖宗磕个头儿去!你信那婆子老淫妇胡说,可可就是孩子(囱心页)门未长满,教奶子用被儿裹着,在轿子里按的孩儿牢牢的,怕怎的?”那月娘便道:“你不听人说,随你。”从清早晨,堂客都从家里取齐,起身上了轿子,无辞。出南门,到五里外祖坟上,远远望见青松郁郁,翠柏森森,新盖的坟门,两边坡峰上去,周围石墙,当中甬道,明堂、神台、香炉、烛台都是白玉石凿的。坟门上新安的牌匾,大书“锦衣武略将军西门氏先茔”。坟内正面土山环抱,林树交枝。西门庆穿大红冠带,摆设猪羊祭品桌席祭奠。官客祭毕,堂客才祭。响器锣鼓,一齐打起来。那官哥儿唬的在奶子怀里磕伏着,只倒咽气,不敢动一动儿。月娘便叫:“李大姐,你还不教奶子抱了孩子往后边去哩,你看唬的那腔儿!我说且不教孩儿来罢,恁强的货,只管教抱了他来。你看唬的那孩儿这模样!”李瓶儿连忙下来,吩咐玳安:“且叫把锣鼓住了。”连忙撺掇掩着孩儿耳朵,快抱了后边去了。须臾,祭毕,徐先生念了祭文,烧了纸。西门庆邀请官客在前客位。月娘邀请堂客在后边卷棚内,由花园进去,两边松墙竹径,周围花草,一望无际。正是:桃红柳绿莺梭织,都是东君造化成。当下,扮戏的在卷棚内扮与堂客们瞧,四个小优儿在前厅官客席前弹唱。四个唱的,轮番递酒。春梅、玉箫、兰香、迎春四个,都在堂客上边执壶斟酒,就立在大姐桌头,同吃汤饭点心。吃了一回,潘金莲与玉楼、大姐、李桂姐、吴银儿同往花园里打了回秋千。原来卷棚后边,西门庆收拾了一明两暗三间房儿。里边铺陈床帐,摆放桌椅、梳笼、抿镜、妆台之类,预备堂客来上坟,在此梳妆歇息,糊的犹如雪洞般干净,悬挂的书画,琴棋潇洒。奶子如意儿看守官哥儿,正在那洒金床炕上铺着小褥子儿睡,迎春也在旁和他顽耍。只见潘金莲独自从花园蓦地走来,手中拈着一枝桃花儿,看见迎春便道:“你原来这一日没在上边伺候。”迎春道:“有春梅、兰香、玉箫在上边哩,俺娘叫我下边来看哥儿,就拿了两碟下饭点心与如意儿吃。”奶子见金莲来,就抱起官哥儿来。金莲便戏他说道:“小油嘴儿,头里见打起锣鼓来,唬的不则声,原来这等小胆儿。”于是一面解开藕丝罗袄儿,接过孩儿抱在怀里,与他两个嘴对嘴亲嘴儿。忽有陈敬济掀帘子走入来,看见金莲逗孩子顽耍,便也逗那孩子。金莲道:“小道士儿,你也与姐夫亲个嘴儿。”可霎作怪,那官哥儿便嘻嘻望着他笑。敬济不由分说,把孩子就搂过来,一连亲了几个嘴。金莲骂道:“怪短命,谁家亲孩子,把人的鬓都抓乱了!”敬济笑戏道:“你还说,早时我没错亲了哩。”金莲听了,恐怕奶子瞧科,便戏发讪,将手中拿的扇子倒过柄子来,向他身上打了一下,打的敬济鲫鱼般跳。骂道:“怪短命,谁和你那等调嘴调舌的!”敬济道:“不是,你老人家摸量惜些情儿。人身上穿着恁单衣裳,就打恁一下!”金莲道:“我平自惜甚情儿?今后惹着我,只是一味打。”如意儿见他顽的讪,连忙把官哥儿接过来抱着,金莲与敬济两个还戏谑做一处。金莲将那一枝桃花儿做了一个圈儿,悄悄套在敬济帽子上。走出去,正值孟玉楼和大姐、桂姐三个从那边来。大姐看见,便问:“是谁干的营生?”敬济取下来去了,一声儿也没言语。堂客前戏文扮了四大折。但见: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座间移。看看天色晚来,西门庆吩咐贲四,先把抬轿子的每人一碗酒、四个烧饼、一盘子熟肉,分散停当,然后,才把堂客轿子起身。官家起马在后,来兴儿与厨役慢慢的抬食盒煞后。玳安、来安、画童、棋童儿跟月娘众人轿子,琴童并四名排军跟西门庆马。奶子如意儿独自坐一顶小轿,怀中抱着哥儿,用被裹得紧紧的进城。月娘还不放心,又使回画童儿来,叫他跟定着奶子轿子,恐怕进城人乱。且说月娘轿子进了城,就与乔家那边众堂客轿子分路,来家先下轿进去,半日西门庆、陈敬济才到家下马。只见平安儿迎门就禀说:“今日掌刑夏老爹,亲自下马到厅,问了一遍去了。落后又差人问了两遍。不知有甚勾当。”西门庆听了,心中犹豫。到于厅上,只见书童儿在旁接衣服。西门庆因问:“今日你夏老爹来,留下甚么话来?”书童道:“他也没说出来,只问爹往那去了:‘使人请去,我有句要紧话儿说。’小的便道:‘今日都往坟上烧纸去了,至晚才来。’夏老爹说:‘我到午上还来。’落后又差人来问了两遭,小的说:‘还未来哩!’”西门庆心下转道:“却是甚么?”正疑惑之间,只见平安来报:“夏老爹来了。”那时已有黄昏时分,只见夏提刑便衣坡巾,两个伴当跟随。下马到于厅上叙礼,说道:“长官今日往宝庄去来?”西门庆道:“今日先茔祭扫,不知长官下降,失迎,恕罪,恕罪!”夏提刑道:“有一事敢来报与长官知道。”因说:“咱们往那边客位内坐去罢。”西门庆令书童开卷棚门,请往那里说话,左右都令下去。夏提刑道:“今朝县中李大人到学生那里,如此这般,说大巡新近有参本上东京,长官与学生俱在参例。学生令人抄了个底本在此,与长官看。”西门庆听了,大惊失色,急接过邸报来灯下观看,端的上面写着甚言词?巡按山东监察御史曾孝序一本,参劾贪肆不职武官,乞赐罢黜,以正法纪事:臣闻巡搜四方,省察风俗,乃天子巡狩之事也;弹压官邪,振扬法纪,乃御史纠政之职也。昔《春秋》载天王巡狩,而万邦怀保,民风协矣,王道彰矣,四民顺矣,圣治明矣。臣自去年奉命巡按山东齐鲁之邦,一年将满,历访方面有司文武官员贤否,颇得其实。兹当差满之期,敢不循例甄别,为我皇上陈之!除参劾有司方面官员,另具疏上请。参照山东提刑所掌刑金吾卫正千户夏延龄,(艹曰羽)茸之材,贪鄙之行,久于物议,有玷班行。昔者典牧皇畿,大肆科扰,被属官阴发其私。今省理山东刑狱,复著狼贪,为同僚之箝制。纵子承恩冒籍武举,倩人dk,而士风扫地矣。信家人夏寿监索班钱,被军腾詈而政事不可知乎!接物则奴颜婢膝,时人有丫头之称;问事则依违两可,群下有木偶之诮。理刑副千户西门庆,本系市井棍徒,夤缘升职,滥冒武功,菽麦不知,一丁不识。纵妻妾嬉游街巷而帷薄为之不清;携乐妇而酣饮市楼,官箴为之有玷。至于包养韩氏之妇,恣其欢淫,而行检不修;受苗青夜赂之金,曲为掩饰,而赃迹显著。此二臣者,皆贪鄙不职,久乖清议,一刻不可居任者也。伏望圣明垂听,敕下该部,再加详查。如果臣言不谬,将延龄等亟赐罢斥,则官常有赖而俾圣德永光矣。西门庆看了一遍,唬的面面相觑,默默不言。夏提刑道:“长官,似此如何计较?”西门庆道:“常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到其间,道在人为。少不的你我打点礼物,早差人上东京央及老爷那里去。”于是,夏提刑急急作辞,到家拿了二百两银子、两把银壶。西门庆这里是金镶玉宝石闹妆一条、三百两银子。夏家差了家人夏寿,西门庆这里是来保,将礼物打包端正,西门庆写了一封书与翟管家,两个早雇了头口,星夜往东京干事去了,不题。且表官哥儿自从坟上来家,夜间只是惊哭,不肯吃奶。但吃下奶去就吐了。慌的李瓶儿走来告诉月娘,月娘道:“我那等说,还未到一周的孩子,且休带他出城门去。浊(氵强)货他生死不依,只说:‘今日坟上祭祖为甚么来?不教他娘儿两个走走!’只象那里搀了分儿一般,睁着眼和我两个叫。如今却怎么好?”李瓶儿正没法儿摆布。况西门庆又因巡按参了,和夏提刑在前边说话,往东京打点干事,心上不遂,家中孩子又不好。月娘使小厮叫婆子来看,又请小儿科太医,开门阖户,乱了一夜。刘婆子看了说:“哥儿着了些惊气入肚,又路上撞见五道将军。不打紧,买些纸儿退送退送就好了。”又留了两服朱砂丸药儿,用薄荷灯心汤送下去,那孩儿方才宁贴睡了一觉,不惊哭吐奶了。只是身上热还未退,李瓶儿连忙拿出一两银子,教刘婆子备纸去。后又带了他老公,还和一个师婆来,在卷棚内与哥儿烧纸跳神。那西门庆早五更打发来保、夏寿起身,就乱着和夏提刑往东平府胡知府那里打听提苗青消息去了。吴月娘听见刘婆说孩子路上着了惊气,甚是抱怨如意儿,说他:“不用心看孩儿,想必路上轿子里唬了他了。不然,怎的就不好起来?”如意儿道:“我在轿子里,将被儿包得紧紧的,又没(石店)着他。娘叫画童儿来跟着轿子,他还好好的,我按着他睡。只进城七八到家门首,我只觉他打了个冷战,到家就不吃奶,哭起来了。”按下这里家中烧纸,与孩子下神。且说来保、夏寿一路攒行,只六日就赶到东京城内。到太师府内见了翟管家,将两家礼物交割明白。翟谦看了西门庆书信,说道:“曾御史参本还未到哩,你且住两日。如今老爷新近条陈了七件事,旨意还未曾下来。待行下这个本去,曾御史本到,等我对老爷说,交老爷阁中只批与他‘该部知道’。我这里差人再拿帖儿吩咐兵部余尚书,把他的本只不覆上来。交你老爹只顾放心,管情一些事儿没有。”于是把二人管待了酒饭,还归到客店安歇,等听消息。一日蔡太师条陈本,圣旨准下来了。来保央府中门吏暗暗抄了个邸报,带回家与西门庆瞧,不在话下。一日等的翟管家写了回书,与了五两盘缠,与夏寿取路回山东清河县。来到家中,西门庆正在家耽心不下,那夏提刑一日一遍来问信。听见来保二人到了,叫至后边问他端的。来保对西门庆悉把上项事情诉说一遍,道:“翟爹看了爹的书,便说:‘此事不打紧,教你爹放心。见今巡按也满了,另点新巡按下来了。况他的参本还未到,等他本上时,等我对老爷说了,随他本上参的怎么重,只批该部知道,老爷这里再拿帖儿吩咐兵部余尚书,只把他的本立了案不覆上去,随他有拨天关本事也无妨。’”西门庆听了,方才心中放下。因问:“他的本怎还不到?”来保道:“俺们一去时,昼夜马上行去,只五日就赶到京中,可知在他头里。俺每回来,见路上一簇响铃驿马,背着黄色袱,插着两根雉尾、两面牙旗,怕不就是巡按衙门进送实封才到了。”西门庆道:“得他的本上的迟,事情就停当了。我只怕去迟了。”来保道:“爹放心,管情没事。小的不但干了这件事,又打听得两桩好事来,报爹知道。”西门庆问道:“端的何事?”来保道:“太师老爷新近条陈了七件事,旨意已是准行。如今老爷亲家户部侍郎韩爷题准事例:在陕西等三边开引种盐,各府州郡县设立义仓,官粜粮米。令民间上上之户赴仓上米,讨仓钞,派给盐引支盐。旧仓钞七分,新仓钞三分。咱旧时和乔亲家爹,高阳关上纳的那三万粮仓钞,派三万盐引,户部坐派。如今蔡状元又点了两淮巡盐,不日离京,倒有好些利息。”西门庆听言问道:“真个有此事?”来保道:“爹不信,小的抄了个邸报在此。”向书箧中取出来与西门庆观看。因见上面许多字样,前边叫了陈敬济来念与他听。陈敬济念到中间,只要结住了,还有几个眼生字不认的。旋叫了书童儿来念。那书童倒还是门子出身,荡荡如流水不差,直念到底。端的上面奏着那七件事?崇政殿大学士吏部尚书鲁国公蔡京一本,为陈愚见,竭愚衷,收人才,臻实效,足财用,便民情,以隆圣治事:第一曰罢科举,取士悉由学校升贡。窃谓教化凌夷,风俗颓败,皆由取士不得真才,而教化无以仰赖。《书》曰:“天生斯民,作之君,作之师。”汉举孝廉,唐兴学校,我国家始制考贡之法,各执偏陋,以致此辈无真才,而民之司牧何以赖焉?今皇上寤寐求才,宵旰图治。治在于养贤,养贤莫如学校。今后取士,悉遵古由学校升贡。其州县发解礼闱,一切罢之。每岁考试上舍则差知贡举,亦如礼闱之式。仍立八行取士之科。八行者,谓孝、友、睦、姻、任、恤、忠、和也。士有此者,即免试,率相补太学上舍。二曰罢讲议财利司。窃惟国初定制,都堂置讲议财利司。盖谓人君节浮费,惜民财也。今陛下即位以来,不宝远物,不劳逸民,躬行节俭以自奉。盖天下亦无不可返之俗,亦无不可节之财。惟当事者以俗化为心,以禁令为信,不忽其初,不弛其后,治隆俗美,丰亨豫大,又何讲议之为哉?悉罢。三曰更盐钞法。窃惟盐钞,乃国家之课以供边备者也。今合无遵复祖宗之制盐法者。诏云中、陕西、山西三边,上纳粮草,关领旧盐钞,易东南淮浙新盐钞。每钞折派三分,旧钞搭派七分。今商人照所派产盐之地下场支盐。亦如茶法,赴官秤验,纳息请批引,限日行盐之处贩卖。如遇过限,并行拘收;别买新引增贩者,俱属私盐。如此则国课日增,而边储不乏矣。四曰制钱法。窃谓钱货,乃国家之血脉,贵乎流通而不可淹滞。如有厄阻淹滞不行者,则小民何以变通,而国课何以仰赖矣?自晋末鹅眼钱之后,至国初琐屑不堪,甚至杂以铅铁夹锡。边人贩于虏,因而铸兵器,为害不小,合无一切通行禁之也。以陛下新铸大钱崇宁、大观通宝,一以当十,庶小民通行,物价不致于踊贵矣。五曰行结粜俵籴之法。窃惟官籴之法,乃赈恤之义也。近年水旱相仍,民间就食,上始下赈恤之诏。近有户部侍郎韩侣题覆钦依:将境内所属州县各立社会,行结粜俵籴之法。保之于党,党之于里,里之于乡,倡之结也。每乡编为三户,按上上、中中、下下。上户者纳粮,中户者减半,下户者退派粮数关支,谓之俵粜。如此则敛散便民之法得以施行,而皇上可广不费之仁矣。惟责守令核切举行,其关系盖匪细矣。六曰诏天下州郡纳免夫钱。窃惟我国初寇乱未定,悉令天下军徭丁壮集于京师,以供运馈,以壮国势。今承平日久,民各安业,合颁诏行天下州郡,每岁上纳免夫钱,每名折钱三十贯,解赴京师,以资边饷之用。庶两得其便,而民力少苏矣。七曰置提举御前人船所。窃惟陛下自即位以来,无声色犬马之奉。所尚花石,皆山林间物,乃人之所弃者。但有司奉行之过因而致扰,有伤圣治。陛下节其浮滥,仍请作御前提举人船所。凡有用悉出内帑,差官取之,庶无扰于州郡。伏乞圣裁。奉旨曰:“卿言深切时艰,朕心嘉悦,足见忠猷,都依拟行。”该部知道。西门庆听了,又看了翟管家书信,已知礼物交得明白。蔡状元见朝,又点了两淮巡盐,不日往此经过,心中不胜欢喜。一面打发夏寿回家:“报与你老爹知道。”一面赏了来保五两银子、两瓶酒、一方肉,回房歇息,不在话下。正是:树大招风风损树,人为名高名丧身。有诗为证:得失荣枯命里该,皆因年月日时栽。胸中有志终须至,囊内无财莫论才。上一页 目 录下一页────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第四十九回 请巡按屈体求荣 遇胡僧现身施药诗曰:雅集无兼客,高情洽二难。一尊倾智海,八斗擅吟坛。话到如生旭,霜来恐不寒。为行王舍乞,玄屑带云餐。话说夏寿到家回复了话,夏提刑随即就来拜谢西门庆,说道:“长官活命之恩,不是托赖长官余光这等大力量,如何了得!”西门庆笑道:“长官放心。料着你我没曾过为,随他说去,老爷那里自有个明见。”一面在厅上放桌儿留饭,谈笑至晚,方才作辞回家。到次日,依旧入衙门里理事,不在话下。却表巡按曾公见本上去不行,就知道二官打点了,心中忿怒。因蔡太师所陈七事,内多舛讹,皆损下益上之事,即赴京见朝覆命,上了一道表章。极言:“天下之财贵于通流,取民膏以聚京师,恐非太平之治。民间结粜俵籴之法不可行,当十大钱不可用,盐钞法不可屡更。臣闻民力殚矣,谁与守邦?”蔡京大怒,奏上徽宗天子,说他大肆倡言,阻挠国事。将曾公付吏部考察,黜为陕西庆州知州。陕西巡按御史宋盘,就是学士蔡攸之妇兄也。太师阴令盘就劾其私事,逮其家人,锻炼成狱,将孝序除名,窜于岭表,以报其仇。此系后事,表过不题。再说西门庆在家,一面使韩道国与乔大户外甥崔本,拿仓钞早往高阳关户部韩爷那里赶着挂号。留下来保家中定下果品,预备大桌面酒席,打听蔡御史船到。一日,来保打听得他与巡按宋御史船一同京中起身,都行至东昌府地方,使人来家通报。这里西门庆就会夏提刑起身。来保从东昌府船上就先见了蔡御史,送了下程。然后,西门庆与夏提刑出郊五十里迎接到新河口──地名百家村。先到蔡御史船上拜见了,备言邀请宋公之事。蔡御史道:“我知道,一定同他到府。”那时,东平胡知府,及合属州县方面有司军卫官员、吏典生员、僧道阴阳,都具连名手本,伺候迎接。帅府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都领人马披执跟随,清跸传道,鸡犬皆隐迹。鼓吹迎接宋巡按进东平府察院,各处官员都见毕,呈递了文书,安歇一夜。到次日,只见门吏来报:“巡盐蔡爷来拜。”宋御史连忙出迎。叙毕礼数,分宾主坐下。献茶已毕,宋御史便问:“年兄几时方行?”蔡御史道:“学生还待一二日。”因告说:“清河县有一相识西门千兵,乃本处巨族,为人清慎,富而好礼,亦是蔡老先生门下,与学生有一面之交。蒙他远接,学生正要到他府上拜他拜。”宋御史问道:“是那个西门千兵?”蔡御史道:“他如今见是本处提刑千户,昨日已参见过年兄了。”宋御史令左右取手本来看,见西门庆与夏提刑名字,说道:“此莫非与翟云峰有亲者?”蔡御史道:“就是他。如今见在外面伺候,要央学生奉陪年兄到他家一饭。未审年兄尊意若何?”宋御史道:“学生初到此处,只怕不好去得。”蔡御史道:“年兄怕怎的?既是云峰分上,你我走走何害?”于是吩咐看轿,就一同起行,一面传将出来。西门庆知了此消息,与来保、贲四骑快马先奔来家,预备酒席。门首搭照山彩棚,两院乐人奏乐,叫海盐戏并杂耍承应。原来宋御史将各项伺候人马都令散了,只用几个蓝旗清道官吏跟随,与蔡御史坐两顶大轿,打着双檐伞,同往西门庆家来。当时哄动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都说:“巡按老爷也认的西门大官人,来他家吃酒来了。”慌的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各领本哨人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西门庆青衣冠带,远远迎接。两边鼓乐吹打,到大门首下了轿进去。宋御史与蔡御史都穿着大红獬豸绣服,乌纱皂履,鹤顶红带,从人执着两把大扇。只见五间厅上湘帘高卷,锦屏罗列。正面摆两张吃看桌席,高顶方糖,定胜簇盘,十分齐整。二官揖让进厅,与西门庆叙礼。蔡御史令家人具贽见之礼:两端湖绸、一部文集、四袋芽茶、一方端溪砚。宋御史只投了个宛红单拜帖,上书“侍生宋乔年拜”。向西门庆道:“久闻芳誉。学生初临此地,尚未尽情,不当取扰。若不是蔡年兄邀来进拜,何以幸接尊颜?”慌的西门庆倒身下拜,说道:“仆乃一介武官,属于按临之下。今日幸蒙清顾,蓬荜生光。”于是鞠恭展拜,礼容甚谦。宋御史亦答礼相还,叙了礼数。当下蔡御史让宋御史居左,他自在右,西门庆垂首相陪。茶汤献罢,阶下箫韶盈耳,鼓乐喧阗,动起乐来。西门庆递酒安席已毕,下边呈献割道。说不尽肴列珍羞,汤陈桃浪,端的歌舞声容,食前方丈。两位轿上跟从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点心、一百斤熟肉,都领下去。家人、吏书、门子人等,另在厢房中管待,不必细说。当日西门庆这席酒,也费够千两金银。那宋御史又系江西南昌人,为人浮躁,只坐了没多大回,听了一折戏文就起来。慌的西门庆再三固留。蔡御史在旁便说:“年兄无事,再消坐一时,何遽回之太速耶!”宋御史道:“年兄还坐坐,学生还欲到察院中处分些公事。”西门庆早令手下,把两张桌席连金银器,已都装在食盒内,共有二十抬,叫下人夫伺候。宋御史的一张大桌席、两坛酒、两牵羊、两封金丝花、两匹段红、一副金台盘、两把银执壶、十个银酒杯、两个银折盂、一双牙箸。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都递上揭帖。宋御史再三辞道:“这个,我学生怎么敢领?”因看着蔡御史。蔡御史道:“年兄贵治所临,自然之道,我学生岂敢当之!”西门庆道:“些须微仪,不过侑觞而已,何为见外?”比及二官推让之次,而桌席已抬送出门矣。宋御史不得已,方令左右收了揭帖,向西门庆致谢说道:“今日初来识荆,既扰盛席,又承厚贶,何以克当?余容图报不忘也。”因向蔡御史道:“年兄还坐坐,学生告别。”于是作辞起身。西门庆还要远送,宋御史不肯,急令请回,举手上轿而去。西门庆回来,陪侍蔡御史,解去冠带,请去卷棚内后坐。因吩咐把乐人都打发散去,只留下戏子。西门庆令左右重新安放桌席,摆设珍羞果品上来,二人饮酒。蔡御史道:“今日陪我这宋年兄坐便僭了,又叨盛筵并许多酒器,何以克当?”西门庆笑道:“微物惶恐,表意而已!”因问道:“宋公祖尊号?”蔡御史道:“号松原。松树之松,原泉之原。”又说起:“头里他再三不来,被学生因称道四泉盛德,与老先生那边相熟,他才来了。他也知府上与云峰有亲。”西门庆道:“想必翟亲家有一言于彼。我观宋公为人有些蹊跷。”蔡御史道:“他虽故是江西人,倒也没甚蹊跷处。只是今日初会,怎不做些模样!”说毕笑了。门庆便道:“今日晚了,老先生不回船上去罢了。”蔡御史道:“我明早就要开船长行。“西门庆道:“请不弃在舍留宿一宵,明日学生长亭送饯。”蔡御史道:“过蒙爱厚。”因吩咐手下人:“都回门外去罢,明早来接。”众人都应诺去了,只留下两个家人伺候。西门庆见手下人都去了,走下席来,叫玳安儿附耳低言,如此这般:“即去院里坐名叫了董娇儿、韩金钏儿两个,打后门里用轿子抬了来,休交一人知道。”那玳安一面应诺去了。西门庆复上席,陪蔡御史吃酒。海盐子弟在旁歌唱。西门庆因问:“老先生到家多少时就来了?令堂老夫人起居康健么?”蔡御史道:“老母到也安。学生在家,不觉荏苒半载,回来见朝,不想被曹禾论劾,将学生敝同年一十四人之在史馆者,一时皆黜授外职。学生便选在西台,新点两淮巡盐。宋年兄便在贵处巡按,也是蔡老先生门下。”西门庆问道:“如今安老先生在那里?”蔡御史道:“安凤山他已升了工部主事,往荆州催攒皇木去了。也待好来也。”说毕,西门庆教海盐子弟上来递酒。蔡御史吩咐:“你唱个《渔家傲》我听。”子弟排手在旁正唱着,只见玳安走来请西门庆下边说话。玳安道:“叫了董娇儿、韩金钏打后门来了,在娘房里坐着哩。”西门庆道:“你吩咐把轿子抬过一边才好。”玳安道:“抬过一边了。”这西门庆走至上房,两个唱的向前磕头。西门庆道:“今日请你两个来,晚夕在山子下扶侍你蔡老爹。他如今见做巡按御史,你不可怠慢,用心扶侍他,我另酬答你。”韩金钏儿笑道:“爹不消吩咐,俺每知道。”西门庆因戏道:“他南人的营生,好的是南风,你每休要扭手扭脚的。”董娇儿道:“娘在这里听着,爹你老人家羊角葱靠南墙──越发老辣了。王府门首磕了头,俺们不吃这井里水了?”西门庆笑的往前边来。走到仪门首,只见来保和陈敬济拿着揭帖走来,与西门庆看,说道:“刚才乔亲家爹说,趁着蔡老爹这回闲,爹倒把这件事对蔡老爹说了罢,只怕明日起身忙了。教姐夫写了俺两个名字在此。”西门庆道:“你跟了来。”来保跟到卷棚槅子外边站着。西门庆饮酒中间因题起:“有一事在此,不敢干渎。”蔡御史道:“四泉,有甚事只顾吩咐,学生无不领命。”西门庆道:“去岁因舍亲在边上纳过些粮草,坐派了些盐引,正派在贵治扬州支盐。望乞到那里青目青目,早些支放就是爱厚。”因把揭帖递上去,蔡御史看了。上面写着:“商人来保、崔本,旧派淮盐三万引,乞到日早掣。”蔡御史看了笑道:“这个甚么打紧。”一面把来保叫至跟前跪下,吩咐:“与你蔡爷磕头。”蔡御史道:“我到扬州,你等径来察院见我。我比别的商人早掣一个月。”西门庆道:“老先生下顾,早放十日就够了。”蔡御史把原帖就袖在袖内。一面书童旁边斟上酒,子弟又唱。唱毕,已有掌灯时分,蔡御史便说:“深扰一日,酒告止了罢。”因起身出席,左右便欲掌灯,西门庆道:“且休掌烛,请老先生后边更衣。”于是从花园里游玩了一回,让至翡翠轩,那里又早湘帘低簇,银烛荧煌,设下酒席。海盐戏子,西门庆已命打发去了。书童把卷棚内家活收了,关上角门,只见两个唱的盛妆打扮,立于阶下,向前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但见:绰约容颜金缕衣,香尘不动下阶墀。时来水溅罗裙湿,好似巫山行雨归。蔡御史看见,欲进不能,欲退不舍。便说道:“四泉,你如何这等爱厚?恐使不得。”西门庆笑道:“与昔日东山之游,又何异乎?”蔡御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军之高致矣。”于是月下与二妓携手,恍若刘阮之入天台。因进入轩内,见文物依然,因索纸笔就欲留题相赠。西门庆即令书童连忙将端溪砚研的墨浓浓的,拂下锦笺。这蔡御史终是状元之才,拈笔在手,文不加点,字走龙蛇,灯下一挥而就,作诗一首。诗曰:不到君家半载余,轩中文物尚依稀。雨过书童开药圃,风回仙子步花台。饮将醉处钟何急,诗到成时漏更催。此去又添新怅望,不知何日是重来。写毕,教书童粘于壁上,以为后日之遗焉。因问二妓:“你们叫甚名字?”一个道:“小的姓董,名唤娇儿。他叫韩金钏儿。”蔡御史又道:“你二人有号没有?”董娇儿道:“小的无名娼妓,那讨号来?”蔡御史道:“你等休要太谦。”问至再三,韩金钏方说:“小的号玉卿。”董娇儿道:“小的贱号薇仙。”蔡御史一闻“薇仙”二字,心中甚喜,遂留意在怀。令书童取棋桌来,摆下棋子,蔡御史与董娇儿两个着棋。西门庆陪侍,韩金钏儿把金樽在旁边递酒,书童歌唱。蔡御史赢了一盘棋,董娇儿吃过,又回奉蔡御史一杯。韩金钏这里也递与西门庆一杯陪饮。饮了酒,两人又下。董娇儿赢了,连忙递酒一杯与蔡御史,西门庆在旁又陪饮一杯。饮毕,蔡御史道:“四泉,夜深了,不胜酒力,”于是走出外边来,站立在花下。那时正是四月半头,月色才上。西门庆道:“老先生,天色还早哩。还有韩金钏,不曾赏他一杯酒。”蔡御史道:“正是。你唤他来,我就此花下立饮一杯。”于是韩金钏拿大金桃杯,满斟一杯,用纤手捧递上去。董娇儿在旁捧果,蔡御史吃过,又斟了一杯,赏与韩金钏儿。因告辞道:“四泉,今日酒大多了,令盛价收过去罢。”于是与西门庆握手相语,说道:“贤公盛情盛德,此心悬悬。非斯文骨肉,何以至此?向日所贷,学生耿耿在心,在京已与云峰表过。倘我后日有一步寸进,断不敢有辜盛德。”西门庆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到不消介意。”韩金钏见他一手拉着董娇儿,知局,就往后边去了。到了上房里,月娘问道:“你怎的不陪他睡,来了?”韩金钏笑道:“他留下董娇儿了,我不来,只管在那里做甚么?”良久,西门庆亦告了安置进来,叫了来兴儿吩咐:“明日早五更,打发食盒酒米点心下饭,叫了厨役,跟了往门外永福寺去,与你蔡老爹送行。叫两个小优儿答应。休要误了。”来兴儿道:“家里二娘上寿,没有人看。”西门庆道:“留下棋童儿买东西,叫厨子后边大灶上做罢。”不一时,书童、玳安收下家活来,又讨了一壶好茶,往花园里去与蔡老爹漱口。翡翠轩书房床上,铺陈衾枕俱各完备。蔡御史见董娇儿手中拿着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儿,上面水墨画着一种湘兰平溪流水。董娇儿道:“敢烦老爹赏我一首诗在上面。”蔡御史道:“无可为题,就指着你这薇仙号。”于是灯下拈起笔来,写了四句在上:小院闲庭寂不哗,一池月上浸窗纱。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对紫薇花。写毕,那董娇儿连忙拜谢了。两个收拾上床就寝。书童、玳安与他家人在明间里睡。一宿晚景不题。次日早晨,蔡御史与了董娇儿一两银子,用红纸大包封着,到于后边,拿与西门庆瞧。西门庆笑说道:“文职的营生,他那里有大钱与你!这个就是上上签了。”因交月娘每人又与了他五钱银子,从后门打发去了。书童舀洗面水,打发他梳洗穿衣。西门庆出来,在厅上陪他吃了粥。手下又早伺候轿马来接,与西门庆作辞,谢了又谢。西门庆又道:“学生日昨所言之事,老先生到彼处,学生这里书去,千万留神一二,足仞不浅。”蔡御史道:“休说贤公华扎下临,只盛价有片纸到,学生无不奉行。”说毕,二人同上马,左右跟随。出城外,到于永福寺,借长老方丈摆酒饯行。来兴儿与厨役早已安排桌席停当。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弹唱。数杯之后,坐不移时,蔡御史起身,夫马、坐轿在于三门外伺候。临行,西门庆说起苗青之事:“乃学生相知,因诖误在旧大巡曾公案下,行牌往扬州案候捉他。此事情已问结了。倘见宋公,望乞借重一言,彼此感激。”蔡御史道:“这个不妨,我见宋年兄说,设使就提来,放了他去就是了。”西门庆又作揖谢了。看官听说:后来宋御史往济南去,河道中又与蔡御史会在那船上。公人扬州提了苗青来,蔡御史说道:“此系曾公手里案外的,你管他怎的?”遂放回去了。倒下详去东平府,还只把两个船家,决不待时,安童便放了。正是:公道人情两是非,人情公道最难为。若依公道人情失,顺了人情公道亏。当日西门庆要送至船上,蔡御史不肯,说道:“贤公不消远送,只此告别。”西门庆道:“万惟保重,容差小价问安。”说毕,蔡御史上轿而去。西门庆回到方丈坐下,长老走来合掌问讯,递茶,西门庆答礼相还。见他雪眉交白,便问:“长老多大年纪?”长老道:“小僧七十有四。”西门庆道:“到还这等康健。”因问法号,长老道:“小僧法名道坚。”又问:“有几位徒弟?”长老道:“止有两个小徒。本寺也有三十余僧行。”西门庆道:“这寺院也宽大,只是欠修整。”长老道:“不满老爹说,这座寺原是周秀老爹盖造,长住里没钱粮修理,丢得坏了。”西门庆道:“原来就是你守备府周爷的香火院。我见他家庄子不远。不打紧处,你禀了你周爷,写个缘簿,别处也再化些,我也资助你些布施。”道坚连忙又合掌问讯谢了。西门庆吩咐玳安儿:“取一两银子谢长老。今日打搅。”道坚道:“小僧不知老爹来,不曾预备斋供。”西门庆道:“我要往后边更更衣去。”道坚连忙叫小沙弥开门。西门庆更了衣,因见方丈后面五间大禅堂,有许多云游和尚在那里敲着木鱼看经。西门庆不因不由,信步走入里面观看。见一个和尚形骨古怪,相貌搊搜,生的豹头凹眼,色若紫肝,戴了鸡蜡箍儿,穿一领肉红直裰。颏下髭须乱拃,头上有一溜光檐,就是个形容古怪真罗汉,未除火性独眼龙。在禅床上旋定过去了,垂着头,把脖子缩到腔子里,鼻孔中流下玉箸来。西门庆口中不言,心中暗道:“此僧必然是个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因此异相?等我叫醒他,问他个端的。”于是高声叫:“那位僧人,你是那里人氏,何处高僧?”叫了头一声不答应;第二声也不言语;第三声,只见这个僧人在禅床上把身子打了个挺,伸了伸腰,睁开一只眼,跳将起来,向西门庆点了点头儿,麄声应道:“你问我怎的?贫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西域天竺国密松林齐腰峰寒庭寺下来的胡僧,云游至此,施药济人。官人,你叫我有甚话说?”西门庆道:“你既是施药济人,我问你求些滋补的药儿,你有也没有?”胡僧道:“我有,我有。”又道:“我如今请你到家,你去不去?”胡僧道:“我去,我去。”西门庆道:“你说去,即此就行。”那胡僧直竖起身来,向床头取过他的铁柱杖来拄着,背上他的皮褡裢──褡裢内盛了两个药葫芦儿。下的禅堂,就往外走。西门庆吩咐玳安:“叫了两个驴子,同师父先往家去等着,我就来。”胡僧道:“官人不消如此,你骑马只顾先行。贫僧也不骑头口,管情比你先到。”西门庆道:“一定是个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开这等朗言。”恐怕他走了,吩咐玳安:“好歹跟着他同行。”于是作辞长老上马,仆从跟随,迳直进城来家。那日四月十七日,不想是王六儿生日,家中又是李娇儿上寿,有堂客吃酒。后晌时分,只见王六儿家没人使,使了他兄弟王经来请西门庆。吩咐他宅门首只寻玳安儿说话,不见玳安在门首,只顾立。立了约一个时辰,正值月娘与李娇儿送院里李妈妈出来上轿,看见一个十五六岁扎包髻儿小厮,问是那里的。那小厮三不知走到跟前,与月娘磕了个头,说道:“我是韩家,寻安哥说话。”月娘问:“那安哥?”平安在旁边,恐怕他知道是王六儿那里来的,恐怕他说岔了话,向前把他拉过一边,对月娘说:“他是韩伙计家使了来寻玳安儿,问韩伙计几时来。”以此哄过。月娘不言语,回后边去了。不一时玳安与胡僧先到门首,走的两腿皆酸,浑身是汗,抱怨的要不的。那胡僧体貌从容,气也不喘。平安把王六儿那边使了王经来请爹,寻他说话一节,对玳安儿说了一遍,道:“不想大娘看见,早是我在旁边替他摭拾过了。不然就要露出马脚来了。等住回娘若问,你也是这般说。”那玳安走的睁睁的,只顾(扌扉)扇子:“今日造化低也怎的?平白爹交我领了这贼秃囚来。好近路儿!从门外寺里直走到家,路上通没歇脚儿,走的我上气儿接不着下气儿。爹交雇驴子与他骑,他又不骑。他便走着没事,难为我这两条腿了!把鞋底子也磨透了,脚也踏破了。攘气的营生!”平安道:“爹请他来家做甚么?”玳安道:“谁知道!他说问他讨甚么药哩。”正说着,只闻喝道之声。西门庆到家,看见胡僧在门首,说道:“吾师真乃人中神也。果然先到。”一面让至里面大厅上坐。西门庆叫书童接了衣裳,换了小帽,陪他坐的。吃了茶,那胡僧睁眼观见厅堂高远,院字深沉,门上挂的是龟背纹虾须织抹绿珠帘,地下铺狮子滚绣球绒毛线毯。正当中放一张蜻蜓腿、螳螂肚、肥皂色起楞的桌子,桌子上安着绦环样须弥座大理石屏风。周围摆的都是泥鳅头、楠木靶肿筋的交倚,两壁挂的画都是紫竹杆儿绫边、玛瑙轴头。正是:鼍皮画鼓振庭堂,乌木春台盛酒器。胡僧看毕,西门庆问道:“吾师用酒不用?”胡僧道:“贫僧酒肉齐行。”西门庆一面吩咐小厮:“后边不消看素馔,拿酒饭来。”那时正是李娇儿生日,厨下肴馔下饭都有。安放桌儿,只顾拿上来。先绰边儿放了四碟果子、四碟小菜,又是四碟案酒:一碟头鱼、一碟糟鸭、一碟乌皮鸡、一碟舞鲈公。又拿上四样下饭来:一碟羊角葱(火川)炒的核桃肉、一碟细切的(饣皆)(饣禾)样子肉、一碟肥肥的羊贯肠、一碟光溜溜的滑鳅。次又拿了一道汤饭出来:一个碗内两个肉圆子,夹着一条花肠滚子肉,名唤一龙戏二珠汤;一大盘裂破头高装肉包子。西门庆让胡僧吃了,教琴童拿过团靶钩头鸡脖壶来,打开腰州精制的红泥头,一股一股邈出滋阴摔白酒来,倾在那倒垂莲蓬高脚钟内,递与胡僧。那胡僧接放口内,一吸而饮之。随即又是两样添换上来:一碟寸扎的骑马肠儿、一碟子腌腊鹅脖子。又是两样艳物与胡僧下酒:一碟子癞葡萄、一碟子流心红李子。落后又是一大碗鳝鱼面与菜卷儿,一齐拿上来与胡僧打散。登时把胡僧吃的楞子眼儿,便道:“贫僧酒醉饭饱,足以够了。”西门庆叫左右拿过酒桌去,因问他求房术的药儿。胡僧道:“我有一枝药,乃老君炼就,王母传方。非人不度,非人不传,专度有缘。既是官人厚待于我,我与你几丸罢。”于是向褡裢内取出葫芦来,倾出百十丸,吩咐:“每次只一粒,不可多了,用烧酒送下。”又将那一个葫儿捏了,取二钱一块粉红膏儿,吩咐:“每次只许用二厘,不可多用。若是胀的慌,用手捏着,两边腿上只顾摔打,百十下方得通。你可樽节用之,不可轻泄于人。”西门庆双手接了,说道:“我且问你,这药有何功效?”胡僧说:形如鸡卵,色似鹅黄。三次老君炮炼,王母亲手传方。外视轻如粪土,内觑贵乎玕琅。比金金岂换,比玉玉何(亻赏)!任你腰金衣紫,任你大厦高堂,任你轻裘肥马,任你才俊栋梁,此药用托掌内,飘然身人洞房。洞中春不老,物外景长芳;玉山无颓败,丹田夜有光。一战精神爽,再战气血刚。不拘娇艳宠,十二美红妆,交接从吾好,彻夜硬如枪。服久宽脾胃,滋肾又扶阳。百日须发黑,千朝体自强。固齿能明目,阳生姤始藏。恐君如不信,拌饭与猫尝:三日淫无度,四日热难当;白猫变为黑,尿粪俱停亡;夏月当风卧,冬天水里藏。若还不解泄,毛脱尽精光。每服一厘半,阳兴愈健强。一夜歇十女,其精永不伤。老妇颦眉蹙,淫娼不可当。有时心倦怠,收兵罢战场。冷水吞一口,阳回精不伤。快美终宵乐,春色满兰房。赠与知音客,永作保身方。西门庆听了,要问他求方儿,说道:“请医须请良,传药须传方。吾师不传于我方儿,倘或我久后用没了,那里寻师父去?随师父要多少东西,我与师父。”因令玳安:“后边快取二十两白金来。”递与胡僧,要问他求这一枝药方。那胡僧笑道:“贫僧乃出家之人,云游四方,要这资财何用?官人趁早收拾回去。”一面就要起身。西门庆见他不肯传方,便道:“师父,你不受资财,我有一匹五丈长大布,与师父做件衣服罢。”即令左右取来,双手递与胡僧。胡僧方才打问讯谢了。临出门又吩咐:“不可多用,戒之!戒之!”言毕,背上褡裢,拴定拐杖,出门扬长而去。正是:柱杖挑擎双日月,芒鞋踏遍九军州。上一页目 录下一页────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第五十回 琴童潜听燕莺欢 玳安嬉游蝴蝶巷词曰:欲掩香帏论缱绻,先敛双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鸳衾图暖。须臾整顿蝶蜂情,脱罗裳、恣情无限。留着帐前灯,时时看伊娇面。话说那日李娇儿上寿,观音庵王姑子请了莲花庵薛姑子来,又带了他两个徒弟妙凤、妙趣。月娘知道他是个有道行的姑子,连忙出来迎接。见他戴着清净僧帽,披着茶褐袈裟,剃的青旋旋头儿,生得魁肥胖大,沼口豚腮。进来与月娘众人合掌问讯,慌的月娘众人连忙行礼。见他铺眉苫眼,拿班做势,口里咬文嚼字,一口一声只称呼他“薛爷”。他便叫月娘是“在家菩萨”,或称“官人娘子”。月娘甚是敬重他。那日大妗子、杨姑娘都在这里,月娘摆茶与他吃,菜蔬点心摆了一大桌子,比寻常分外不同。两个小姑子妙趣、妙凤才十四五岁,生的甚是清俊,就在他旁边桌头吃东西。吃了茶,都在上房内坐的。听着他讲道说话。只见书童儿前边收下家活来,月娘便问道:“前边那吃酒肉的和尚去了?”书童道:“刚才起身,爹送出他去了。”吴大妗子因问:“是那里请来的僧人?”月娘道:“是他爹今日与蔡御史送行,门外寺里带来的一个和尚,酒肉都吃的。他求甚么药方,与他银子也不要,钱也不受,谁知他干的甚么营生!”那薛姑子听见,便说道:“茹荤、饮酒这两件事也难断。倒是俺这比丘尼还有些戒行,他汉僧们那里管!《大藏经》上不说的,如你吃他一口,到转世过来须还他一口。”吴大妗子听了,道:“象俺们终日吃肉,却不知转世有多少罪业!”薛姑子道:“似老菩萨,都是前生修来的福,享荣华,受富贵。譬如五谷,你春天不种下,到那有秋之时,怎望收成?”这里说话不题。且说西门庆送了胡僧进来,只见玳安悄悄说道:“头里韩大婶使了他兄弟来请爹,说今日是他生日,请爹好歹过去坐坐。”西门庆得了胡僧药,心里正要去和妇人试验,不想来请,正中下怀,即吩咐玳安备马,使琴童先送一坛酒去。于是迳走到金莲房里取了淫器包儿,便衣小帽,带着眼纱,玳安跟随,径往王六儿家来。下马到里面,就吩咐:“留琴童儿伺候,玳安回了马家去。等家里问,就说我在狮子街房子里算帐哩。”玳安应诺,骑马回家去了。王六儿出来与西门庆磕了头,在旁边陪坐,说道:“无事,请爹过来散心坐坐。又多谢爹送酒来。”西门庆道:“我忘了你生日。今日往门外送行去,才来家。”因向袖中取出一根簪儿,递与他道:“今日与你上寿。”妇人接过来观看,却是一对金寿字簪儿,说道:“到好样儿。”连忙道了万福。西门庆又递与他五钱银子,吩咐:“你称五分,交小厮有南烧酒买一瓶来我吃。”王六儿笑道:“爹老人家别的酒吃厌了,想起来又要吃南烧酒了。”连忙称了五分银子,使琴童儿拿瓶买去。一面替西门庆脱了衣裳,请入房里坐的。亲自顿好茶与西门庆吃,又放小桌儿看牌耍子。看了一回,才收拾吃酒不题。单表玳安回马到家,因跟和尚走的乏困了,一觉直睡到掌灯时便才醒了。揉揉眼儿,见天晚了,走到后边要灯笼接爹去,只顾立着。月娘因问他:“头里你爹打发和尚去了,也不进来换衣裳,三不知就去了。端的在谁家吃酒?”玳安道:“爹没往人家去,在狮子街房里算帐哩。”月娘道:“算帐?没的算恁一日!”玳安道:“算了帐,爹自家吃酒哩。”月娘道:“又没人陪他,莫不平白的自家吃酒?眼见的就是两样话。头里韩道国的小厮来寻你做甚么?”玳安道:“他来问韩大叔几时来。”月娘骂道:“贼囚根子,你又不知弄甚么鬼!”玳安不敢多言。月娘交小玉拿了灯笼与他,吩咐:“你说家中你二娘等着上寿哩。”玳安应诺,走到前边铺子里,只见书童儿和傅伙计坐着,水柜上放着一瓶酒、几个碗碟、一盘牛肚子,平安儿从外拿了两瓶鲊来,正饮酒。玳安看见,把灯笼掠下,说道:“好呀!我赶着了。”因向书童儿戏道:“好淫妇,我那里没寻你,你原来躲在这里吃酒儿。”书童道:“你寻我做甚么?想是要与我做半日孙子儿!”玳安骂道:“秫秫小厮,你也回嘴!我寻你,要(入日)你的屁股。”于是走向前按在椅子上就亲嘴。那书童用手推开,说道:“怪行货子,我不好骂出来的。把人牙花都磕破了,帽子都抓落了人的。”傅伙计见他帽子在地下,说道:“新一盏灯帽儿。”交平安儿:“你替他拾起来,只怕躧了。”被书童拿过,往炕上只一摔,把脸通红了。玳安道:“好淫妇,我逗你逗儿,你就恼了?”不由分说,掀起腿把他按在炕上,尽力往他口里吐了一口唾沫,把酒TF了,流在水柜上。傅伙计恐怕湿了帐簿,连忙取手巾来抹了,说道:“管情住回两个顽恼了。”玳安道:“好淫妇,你今日讨了谁口里话,这等扭手扭脚?”书童把头发都揉乱了,说道:“耍便耍,笑便笑,臜剌剌的(尸从)水子吐了人恁一口!”玳安道:“贼村秫秫,你今日才吃(尸从)?你从前已后把(尸从)不知吃了多少!”平安筛了一瓯子酒递与玳安,说道:“你快吃了接爹去罢,有话回来和他说。”玳安道:“等我接了爹回来,和他答话。我不把秫秫小厮不摆布的见神见鬼的,他也不怕。我使一些唾沫也不是人养的,我只一味干粘。”于是吃了酒,门班房内叫了个小伴当拿着灯笼,他便骑着马,到了王六儿家。叫开门,问琴童儿:“爹在那里?”琴童道:“爹在屋里睡哩。”于是关上门,两个走到后边厨下。老冯便道:“安官儿,你韩大婶只顾等你不见来,替你留下分儿了。”就向厨柜里拿了一盘驴肉、一碟腊烧鸡、两碗寿面、一素子酒。玳安吃了一回,又让琴童道:“你过来,这酒我吃不了,咱两个噤了罢。”琴童道:“留与你的,你自吃罢。”玳安道:“我刚才吃了瓯子来了。”于是二人吃毕,玳安便叫道:“冯奶奶,我有句话儿说,你休恼我。想着你老人家在六娘那里,替俺六娘当家,如今在韩大婶这里,又与韩大婶当家。到家看我对六娘说也不说!”那老冯便向他身上拍了一下,说道:“怪倒路死猴儿!休要是言不是语到家里说出来,就交他恼我一生,我也不敢见他去。”这里玳安儿和老冯说话,不想琴童走到卧房窗子底下,悄悄听觑。原来西门庆用烧酒把胡僧药吃了一粒下去,脱了衣裳,坐在床沿上。打开淫器包儿,先把银托束其根下,龟头上使了硫黄圈子,又把胡僧与他的粉红膏子药儿,盛在个小银盒儿内,捏了有一厘半儿,安放在马眼内。登时药性发作,那话暴怒起来,露棱跳脑,凹眼圆睁,横筋皆见,色若紫肝,约有六七寸长,比寻常分外粗大。西门庆心中暗喜:果然此药有些意思。妇人脱得光赤条条,坐在他怀里,一面用手笼攥。说道:“怪道你要烧酒吃,原来干这营生!”因问:“你是那里讨来的药?”西门庆把胡僧与他的药告诉一遍。先令妇人仰卧床上,背靠双枕,手拿那话往里放。龟头昂大,濡研半晌,方才进入些须。妇人淫津流溢,少顷滑落,已而仅没龟棱。西门庆酒兴发作,浅抽深送,觉翕翕然畅美不可言。妇人则淫心如醉,酥瘫于枕上,口内呻吟不止。口口声声只叫:“大(毛几)(毛八)达达,淫妇今日可死也!”又道:“我央及你,好歹留些功夫在后边耍耍。”西门庆于是把老婆倒蹶在床上,那话顶入户中,扶其股而极力(扌扉)(石崩),(扌扉)(石崩)的连声响亮。老婆道:“达达,你好生(扌扉)打着淫妇,休要住了。再不,你自家拿过灯来照着顽耍。”西门庆于是移灯近前,令妇人在下直舒双足,他便骑在上面,兜其股蹲踞而提之;老婆在下一手揉着花心,扳其股而就之,颤声不已。西门庆因对老婆说:“等你家的来,我打发他和来保、崔本扬州支盐去。支出盐来卖了,就交他往湖州织了丝绸来,好不好?”老婆道:“好达达,随你交他那里,只顾去,留着王八在家里做甚么?”因问:“铺子却交谁管?”西门庆道:“我交贲四且替他卖着。”王六儿道:“也罢,且交贲四看着罢。”这里二人行房,不想都被琴童儿窗外听了。玳安从后边来,见他听觑,向身上拍了一下,说道:“平白听他怎的?趁他未起来,咱们去来。”琴童跟他到外边。玳安道:“这后面小胡同子里,新来了两个小丫头子。我头里骑马打这里过,看见在鲁长腿屋里。一个叫金儿,一个叫赛儿,都不上十七八岁。交小伴当在这里看着,咱们混一回子去。”一面吩咐小伴当:“你在此听着门,俺们净净手去。等里边寻,你往小胡同口儿上来叫俺们。”吩咐了,两个月亮地里走到小巷内。原来这条巷唤做蝴蝶巷,里边有十数家,都是开坊子吃衣饭的。玳安已有酒了,叫门叫了半日才开。原来王八正和虔婆鲁长腿在灯下拿黄杆大等子称银子,见两个凶神也似撞进来,连忙把里间屋里灯一口悄灭。王八认的玳安是提刑所西门老爹家管家,便让坐。玳安道:“叫出他姐儿两个,唱个曲儿俺们听就去。”王八道:“管家,你来的迟了一步儿,两个刚才都有人了。”玳安不由分说,两步就撞进里面。只见灯也不点,月影中,看见炕上有两个戴白毡帽的酒太公──一个炕上睡下,那一个才脱裹脚,便问道:“是甚么人进屋里来?”玳安道:“我(入日)你娘的眼!”飕的只一拳去,打的那酒保叫声:“阿(口乐)!”裹脚袜子也穿不上,往外飞跑。那一个在炕上爬起来,一步一跌也走了。玳安叫掌起灯来,骂道:“贼野蛮流民,他倒问我是那里人!刚才把毛搞净了他的才好,平白放他去了。好不好拿到衙门里去,交他且试试新夹棍着!”鲁长腿向前掌上灯,拜了又拜,说:“二位管家哥哥息怒,他外京人不知道,休要和他一般见识。”因令:“金儿、赛儿出来,唱与二位叔叔听。”只见两个都是一窝丝盘髻,穿着洗白衫儿,红绿罗裙儿,向前道:“今日不知叔叔来,夜晚了,没曾做得准备。”一面放了四碟干菜,其余几碟都是鸭蛋、虾米、熟鲊、咸鱼、猪头肉、干板肠儿之类。玳安便搂着赛儿,琴童便拥着金儿。玳安看见赛儿带着银红纱香袋儿,就拿袖中汗巾儿,两个换了。少顷筛酒上来,赛儿拿钟儿斟酒,递与玳安。先是金儿取过琵琶来,奉酒与琴童,唱个《山坡羊》道:烟花寨,委实的难过。白不得清凉到坐。逐日家迎宾待客,一家儿吃穿全靠着奴身一个。到晚来印子房钱逼的是我。老虔婆他不管我死活。在门前站到那更深儿夜晚,到晚来有那个问声我那饱饿?烟花寨再住上五载三年来,奴活命的少来死命的多。不由人眼泪如梭。有铁树上开花,那是我收圆结果。”金儿唱毕,赛儿又斟一杯酒递与玳安儿,接过琵琶来才待要唱,忽见小伴当来叫,二人连忙起身。玳安向赛儿说:“俺们改日再来望你。”说毕出门,来到王六儿家。西门庆才起来,老婆陪着吃酒哩。两个进入厨房内,问老冯:“爹寻我每来?”老冯道:“你爹没寻,只问马来了,我回说来了。再没言语。”两个坐在厨下问老冯要茶吃,每人喝了一瓯子茶,交小伴当点上灯笼牵出马去。西门庆临起身,老婆道:“爹,好暖酒儿,你再吃上一钟儿。你到家莫不又吃酒?”西门庆道:“到家不吃了。”于是拿起酒来又吃了一钟。老婆便道:“你这一去,几时来走走?”西门庆道:“等打发了他每起身,我才来哩。”说毕,丫头点茶来漱了口。王六儿送到门首,西门庆方上马归家。却表金莲同众人在月娘房内,听薛姑子徒弟──两个小姑子唱佛曲儿。忽想起头里月娘骂玳安:“说两样话,……不知弄的甚么鬼!”因回房向床上摸那淫器包儿,又没了。叫春梅问,春梅说:“头里爹进屋里来,向床背阁抽屉内翻了一回去了。谁知道那包子放在那里。”金莲道:“他多咱进来,我怎就不知道?”春梅道:“娘正往后边瞧薛姑子去了。爹戴着小帽儿进屋里来,我问着,他又不言语。”金莲道:“一定拿了这行货,往院中那淫妇家去了。等他来家,我好生问他!”因又往后边去了。不想西门庆来家,见夜深,也没往后边去,琴童打着灯笼,送到花园角门首,就往李瓶儿屋里去了。琴童儿把灯一交送到后边,小玉收了。月娘看见,便问道:“你爹来了?”琴童道:“爹来了,往前边六娘房里去了。”月娘道:“你看是有个槽道的?这里人等着,就不进来了。”李瓶儿慌的走到前边,对面门庆说道:“他二娘在后边等着你上寿,你怎的平白进我这屋里来了?”西门庆笑道:“我醉了,明日罢。”李瓶儿道:“就是你醉了,到后边也接个钟儿。你不去,惹他二娘不恼么!”一力撺掇西门庆进后边来。李娇儿递了酒,月娘问道:“你今日独自一个,在那边房子里坐到这早晚?”西门庆道:“我和应二哥吃酒来。”月娘道,“可又来。我说没个人儿,自家怎么吃!”说过就罢了。西门庆坐不移时,提起脚儿还踅到李瓶儿房里来。原来是王六儿那里,因吃了胡僧药,被药性把住了,与老婆弄耸了一日,恰好没曾丢身子。那话越发坚硬,形如铁杵。进房交迎春脱了衣裳,就要和李瓶儿睡。李瓶儿只说他不来,和官哥在床上已睡下了。回过头来见是他,便道:“你在后边睡罢了,又来做甚么?孩子才睡的甜甜儿的。我这里不奈烦,又身上来了,不方便。你往别人屋里睡去不是,只来这里缠!”被西门庆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说道:“这奴才,你达心里要和你睡睡儿。”因把那话露出来与李瓶儿瞧,唬的李瓶儿要不的。说道:“耶(口乐)!你怎么弄的他这等大?”西门庆笑着告他说吃了胡僧药一节:“你若不和我睡,我就急死了。”李瓶儿道:“可怎么样的?身上才来了两日,还没去,亦发等去了,我和你睡罢。你今日且往他五娘屋里歇一夜儿,也是一般。”西门庆道:“我今日不知怎的,一心只要和你睡。我如今拉个鸡儿央及你央及儿,再不你交丫头掇些水来洗洗,和我睡睡也罢。”李瓶儿道:“我到好笑起来──你今日那里吃的恁醉醉儿的,来家歪斯缠我?就是洗了也不干净。一个老婆的月经沾污在男子汉身上(月替)剌剌的,也晦气。我到明日死了,你也只寻我?”于是吃逼勒不过,交迎春掇了水,下来澡牝干净,方上床与西门庆交会。可霎作怪,李瓶儿慢慢拍哄的官哥儿睡下,只刚爬过这头来,那孩子就醒了。一连醒了三次。李瓶儿交迎春拿博浪鼓儿哄着他,抱与奶子那边屋里去了,这里二人方才自在顽耍。西门庆坐在帐子里,李瓶儿便马爬在他身上,西门庆倒插那话入牝中。已而灯下窥见他雪白的屁股儿,用手抱着,且细观其出入。那话已被吞进小截,兴不可遏。李瓶儿怕带出血来,不住取巾帕抹之。西门庆抽拽了一个时辰,两手抱定他屁股,只顾揉搓,那话尽入至根,不容毛发,脐下毳毛皆刺其股,觉翕翕然畅美不可言。瓶儿道:“达达,慢着些,顶的奴里边好不疼!”西门庆道:“你既害疼,我丢了罢。”于是向桌上取过冷茶来呷了一口,登时精来,一泄如注。正是:四体无非畅美,一团都是阳春。西门庆方知胡僧有如此之妙药。睡下时已三更天气。且说潘金莲见西门庆在李瓶儿屋里歇了,只道他偷去淫器包儿和他顽耍,更不体察外边勾当。是夜暗咬银牙,关门睡了。月娘和薛姑子、王姑子在上房宿睡。王姑子把整治的头男衣胞并薛姑子的药,悄悄递与月娘。薛姑子叫月娘:“拣个壬子日,用酒吃下,晚夕与官人同床一次,就是胎气。不可交一人知道。”月娘连忙将药收了,拜谢了两个姑子。又向王姑子道:“我正月里好不等着,你就不来了。”王姑子道:“你老人家倒说的好,这件物儿好不难寻!亏了薛师父。──也是个人家媳妇儿养头次娃儿,可可薛爷在那里,悄悄与了个熟老娘三钱银子,才得了。替你老人家熬矾水打磨干净,两盒鸳鸯新瓦,泡炼如法,用重罗筛过,搅在符药一处才拿来了。”月娘道:“只是多累薛爷和王师父。”于是每人拿出二两银子来相谢。说道:“明日若坐了胎气,还与薛爷一匹黄褐缎子做袈裟穿。”那薛姑子合掌道了问讯:“多承菩萨好心!”常言:十日卖一担针卖不得,一日卖三担甲倒卖了。正是:若教此辈成佛道,天下僧尼似水流。上一页目 录下一页────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第五十一回 打猫儿金莲品玉 斗叶子敬济输金诗曰:羞看鸾镜惜朱颜,手托香腮懒去眠。瘦损纤腰宽翠带,泪流粉面落金钿。薄幸恼人愁切切,芳心缭乱恨绵绵。何时借得东风便,刮得檀郎到枕边。话说潘金莲见西门庆拿了淫器包儿,与李瓶儿歇了,足恼了一夜没睡,怀恨在心。到第二日,打听西门庆往衙门里去了,老早走到后边对月娘说:“李瓶儿背地好不说姐姐哩!说姐姐会那等虔婆势,乔坐衙,别人生日,又要来管。‘你汉子吃醉了进我屋里来,我又不曾在前边,平白对着人羞我,望着我丢脸儿。交我恼了,走到前边,把他爹赶到后边来。落后他怎的也不在后边,还到我房里来了?我两个黑夜说了一夜梯己话儿,只有心肠五脏没曾倒与我罢了。’”这月娘听了,如何不恼!因向大妗子、孟玉楼说:“你们昨日都在跟前看着,我又没曾说他甚么。小厮交灯笼进来,我只问了一声:‘你爹怎的不进来?’小厮倒说:‘往六娘屋里去了。’我便说:‘你二娘这里等着,恁没槽道,却不进来!’论起来也不伤他,怎的说我虔婆势,乔坐衙?我还把他当好人看成,原来知人知面不知心,那里看人去?干净是个绵里针、肉里刺的货,还不知背地在汉子跟前架甚么舌儿哩!怪道他昨日决烈的就往前走了。傻姐姐,那怕汉子成日在你屋里不出门,不想我这心动一动儿。一个汉子丢与你们,随你们去,守寡的不过。想着一娶来之时,贼强人和我门里门外不相逢,那等怎的过来?”大妗子在旁劝道:“姑娘罢么,看孩儿的分上罢!自古宰相肚里好行船。当家人是个恶水缸儿,好的也放在心里,歹的也放在心里。”月娘道:“不拘几时,我也要对这两句话。等我问他,我怎么虔婆势,乔做衙?”金莲慌的没口子说道:“姐姐宽恕他罢。常言大人不责小人过,那个小人没罪过?他在背地挑唆汉子,俺们这几个谁没吃他排说过?我和他紧隔着壁儿,要与他一般见识起来,倒了不成!行动只倚着孩儿降人,他还说的好话儿哩!说他的孩儿到明日长大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俺们都是饿死的数儿--你还不知道哩!”吴大妗子道:“我的奶奶,那里有此话说?”月娘一声儿也没言语。常言:路见不平,也有向灯向火。不想西门大姐平日与李瓶儿最好,常没针线鞋面,李瓶儿不拘好绫罗缎帛就与他,好汗巾手帕两三方背地与大姐,银钱不消说。当日听了此话,如何不告诉他。李瓶儿正在屋里与孩子做端午戴的绒线符牌,及各色纱小粽子并解毒艾虎儿。只见大姐走来,李瓶儿让他坐,又交迎春:“拿茶与你大姑娘吃。”大姐道:“头里请你吃茶,你怎的不来?”李瓶儿道:“打发他爹出门,我赶早凉与孩子做这戴的碎生活儿来。”大姐道:“有桩事儿,我也不是舌头,敢来告你说:你没曾恼着五娘?他对着俺娘,如此这般说了你一篇是非--说你说俺娘虔婆势,乔做衙。如今俺娘要和你对话哩!你别要说我对你说,交他怪我。你须预备些话儿打发他。”这李瓶儿不听便罢,听了此言,手中拿着那针儿通拿不起来,两只胳膊都软了,半日说不出话来,对着大姐掉眼泪,说道:“大姑娘,我那里有一字儿?昨晚我在后边,听见小厮说他爹往我这边来了,我就来到前边,催他往后边去了。再谁说一句话儿来?你娘恁觑我一场,莫不我恁不识好歹,敢说这个话?设使我就说,对着谁说来?也有个下落。”大姐道:“他听见俺娘说不拘几时要对这话,他也就慌了。要是我,你两个当面锣对面鼓的对不是!”李瓶儿道:“我对的过他那嘴头子?只凭天罢了。他左右昼夜算计的只是俺娘儿两个,到明日终久吃他算计了一个去,才是了当。”说毕哭了。大姐坐着劝了一回,只见小玉来请六娘、大姑娘吃饭。李瓶儿丢下针指,同大姐到后边,也不曾吃饭,回来房中,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西门庆衙门中来家,见他睡,问迎春。迎春道:“俺娘一日饭也还没吃哩。”慌的西门庆向前问道:“你怎的不吃饭?你对我说。”又见他哭的眼红红的,只顾问:“你心里怎么的?对我说。”李瓶儿连忙起来,揉了揉眼说道:“我害眼疼,不怎的。今日心里懒待吃饭。”并不题出一字儿来。正是: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有诗为证:莫道佳人总是痴,惺惺伶俐没便宜。只因会尽人间事,惹得闲愁满肚皮。大姐在后边对月娘说:“才五娘说的话,我问六娘来。他好不赌身发咒,望着我哭,说娘这般看顾他,他肯说此话!”吴大妗子道:“我就不信。李大姐好个人儿,他怎肯说这等话!”月娘道:“想必两个有些小节不足,哄不动汉子,走来后边,没的拿我垫舌根。我这里还多着个影儿哩!”大妗子道:“大姑娘,今后你也别要亏了人。不是我背地说,潘五姐一百个不及他。为人心地儿又好,来了咱家恁二三年,要一些歪样儿也没有。”正说着,只见琴童儿背进个蓝布大包袱来。月娘问是甚么,琴童道:“是三万盐引。韩伙计和崔本才从关上挂了号来,爹说打发饭与他二人吃,如今兑银子打包。后日二十,是个好日子,起身,打发他三个往扬州去。”吴大妗子道:“只怕姐夫进来。我和二位师父往他二娘房里坐去罢。”刚说未毕,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慌的吴妗子和薛姑子、王姑子往李娇儿房里走不迭。早被西门庆看见,问月娘:“那个是薛姑子?贼胖秃淫妇,来我这里做甚么!”月娘道:“你好恁枉口拨舌,不当家化化的,骂他怎的?他惹着你来?你怎的知道他姓薛?”西门庆道:“你还不知他弄的乾坤儿哩!他把陈参政的小姐吊在地藏庵儿里和一个小伙偷奸,他知情,受了三两银子。事发,拿到衙门里,被我褪衣打了二十板,交他嫁汉子还俗。他怎的还不还俗?好不好,拿来衙门里再与他几拶子。”月娘道:“你有要没紧,恁毁僧傍佛的。他一个佛家弟子,想必善根还在,他平白还甚么俗?你还不知他好不有道行!”西门庆道:“你问他有道行一夜接几个汉子?”月娘道:“你就休汗邪!又讨我那没好口的骂你。”因问:“几时打发他三个起身?”西门庆道:“我刚才使来保会乔亲家去了,他那里出五百两,我这里出五百两。二十是个好日子,打发他每起身去罢了。”月娘道:“线铺子却交谁开?”西门庆道:“且交贲四替他开着罢。”说毕,月娘开箱子拿银子,一面兑了出来,交付与三人,在卷棚内看着打包。每人又兑五两银子,交他家中收拾衣装行李。只见应伯爵走到卷棚里,看见便问:“哥打包做甚么?”西门庆因把二十日打发来保等往扬州支盐去一节告诉一遍。伯爵举手道:“哥,恭喜!此去回来必得大利。”西门庆一面让坐,唤茶来吃。因问:“李三、黄四银子几时关?”应伯爵道:“也只在这个月里就关出来了。他昨日对我说,如今东平府又派下二万香来了,还要问你挪五百两银子,接济他这一时之急。如今关出这批银子,一分也不动,都抬过这边来。”西门庆道:“到是你看见,我打发扬州去还没银子,问乔亲家借了五百两在里头,那讨银子来?”伯爵道:“他再三央及我对你说,一客不烦二主,你不接济他这一步儿,交他又问那里借去?”西门庆道:“门外街东徐四铺少我银子,我那里挪五百两银子与他罢。”伯爵道:“可知好哩。”正说着,只见平安儿拿进帖儿来,说:“夏老爹家差了夏寿,说请爹明日坐坐。”西门庆看了柬帖,道:“晓得了。”伯爵道:“我有桩事儿来报与哥:你知道李桂儿的勾当么?他没来?”西门庆道:“他从正月去了,再几时来?我并不知道甚么勾当。”伯爵因说道:“王招宣府里第三的,原来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女婿。从正月往东京拜年,老公公赏了一千两银子,与他两口儿过节。你还不知六黄太尉这侄女儿生的怎么标致,上画儿只画半边儿,也没恁俊俏相的。你只守着你家里的罢了,每日被老孙、祝麻子、小张闲三四个摽着在院里撞,把二条巷齐家那小丫头子齐香儿梳笼了,又在李桂儿家走。把他娘子儿的头面都拿出来当了。气的他娘子儿家里上吊。不想前日老公公生日,他娘子儿到东京只一说,老公公恼了,将这几个人的名字送与朱太尉,朱太尉批行东平府,着落本县拿人。昨日把老孙、祝麻子与小张闲都从李桂儿家拿的去了。李桂儿便躲在隔壁朱毛头家过了一夜。今日说来央及你来了。”西门庆道:“我说正月里都摽着他走,这里谁人家这银子,那里谁人家银子。那祝麻子还对着我捣生鬼。”说毕,伯爵道:“我去罢。等住回只怕李桂儿来,你管他不管他,他又说我来串作你。”西门庆道:“我还和你说,李三,你且别要许他,等我门外讨了银子来,再和你说话。”伯爵道:“我晓的。”刚走出大门首,只见李桂姐轿子在门首,又早下轿进去了。伯爵去了。西门庆正分咐陈敬济,交他往门外徐四家催银子去,只见琴童儿走来道:“大娘后边请,李桂姨来了。”西门庆走到后边,只见李桂姐身穿茶色衣裳,也不搽脸,用白挑线汗巾子搭着头,云鬟不整,花容淹淡,与西门庆磕着头哭起来,说道:“爹可怎么样儿的,恁造化低的营生,正是关着门儿家里坐,祸从天上来。一个王三官儿,俺每又不认的他。平白的祝麻子、孙寡嘴领了来俺家讨茶吃。俺姐姐又不在家,依着我说别要招惹他,那些儿不是,俺这妈越发老的韶刀了。就是来宅里与俺姑娘做生日的这一日,你上轿来了就是了,见祝麻子打旋磨儿跟着,从新又回去,对我说:‘姐姐你不出去待他锺茶儿,却不难为嚣了人?’他便往爹这里来了。交我把门插了不出来,谁想从外边撞了一伙人来,把他三个不由分说都拿的去了。王三官儿便夺门走了,我便走在隔壁人家躲了。家里有个人牙儿!才使来保儿来这里接的他家去。到家把妈唬的魂都没了,只要寻死。今日县里皂隶,又拿着票喝罗了一清早起去了。如今坐名儿只要我往东京回话去。爹,你老人家不可怜见救救儿,却怎么样儿的?娘也替我说说儿。”西门庆笑道:“你起来。”因问票上还有谁的名字。桂姐道:“还有齐香儿的名字。他梳笼了齐香儿,在他家使钱,他便该当。俺家若见了他一个钱儿,就把眼睛珠子吊了;若是沾他沾身子儿,一个毛孔儿里生一个天疱疮。”月娘对西门庆道:“也罢,省的他恁说誓剌剌的,你替他说说罢。”西门庆道:“如今齐香儿拿了不曾?”桂姐道:“齐香儿他在王皇亲宅里躲着哩。”西门庆道:“既是恁的,你且在我这里住两日。我就差人往县里替你说去。”就叫书童儿:“你快写个帖儿,往县里见你李老爹,就说桂姐常在我这里答应,看怎的免提他罢。”书童应诺,穿青绢衣服去了。不一时,拿了李知县回贴儿来。书童道:“李老爹说:‘多上覆你老爹,别的事无不领命,这个却是东京上司行下来批文,委本县拿人,县里只拘的人到。既是你老爹分上,我这里且宽限他两日。要免提,还往东京上司说去。’”西门庆听了,只顾沉吟,说道:“如今来保一两日起身,东京没人去。”月娘道:“也罢,你打发他两个先去,存下来保,替桂姐往东京说了这勾当,交他随后边赶了去罢。你看唬的他那腔儿。”那桂姐连忙与月娘、西门庆磕头。西门庆随使人叫将来保来,分咐:“二十日你且不去罢。教他两个先去。你明日且往东京替桂姐说说这勾当来。见你翟爹,如此这般,好歹差人往卫里说说。”桂姐连忙就与来保下礼。慌的来保顶头相还,说道:“桂姨,我就去。”西门庆一面教书童儿写就一封书,致谢翟管家前日曾巡按之事甚是费心,又封了二十两折节礼银子,连书交与来保。桂姐便欢喜了,拿出五两银子来与来保做盘缠,说道:“回来俺妈还重谢保哥。”西门庆不肯,还了桂姐,教月娘另拿五两银子与来保盘缠。桂姐道:“也没这个道理,我央及爹这里说人情,又教爹出盘缠。”西门庆道:“你笑话我没这五两银子盘缠了,要你的银子!”那桂姐方才收了,向来保拜了又拜,说道:“累保哥,好歹明早起身罢,只怕迟了。”来保道:“我明日早五更就走道儿了。”于是领了书信,又走到狮子街韩道国家。王六儿正在屋里缝小衣儿哩,打窗眼看见是来保,忙道:“你有甚说话,请房里坐。他不在家,往裁缝那里讨衣裳去了,便来也。”便叫锦儿:“还不往对过徐裁家叫你爹去!你说保大爷在这里。”来保道:“我来说声,我明日还去不成,又有桩业障钻出来,当家的留下,教我往东京替院里李桂姐说人情去哩。他刚才在爹跟前,再三磕头礼拜央及我。明早就起身了。且教韩伙计和崔大官儿先去,我回来就赶了来。”因问:“嫂子,你做的是甚么?”王六儿道:“是他的小衣裳儿。”来保道:“你教他少带衣裳。到那去处是出纱罗缎绢的窝儿里,愁没衣裳穿!”正说着,韩道国来了。两个唱了喏,因把前事说了一遍,因说:“我到明日,扬州那里寻你每?”韩道国道:“老爹分咐,教俺每马头上投经纪王伯儒店里下。说过世老爹曾和他父亲相交,他店内房屋宽广,下的客商多,放财物不耽心。你只往那里寻俺每就是了。”来保又说:“嫂子,我明日东京去,你没甚鞋脚东西捎进府里,与你大姐去?”王六儿道道:“没甚么,只有他爹替他打的两对簪儿,并他两双鞋,起动保叔捎捎进去与他。”于是将手帕包袱停当,递与来保。一面教春香看菜儿筛酒。妇人连忙丢下生活就放桌儿。来保道:“嫂子,你休费心,我不坐。我到家还要收拾褡裢,明日早起身。”王六儿笑嘻嘻道:“耶(口乐),你怎的上门怪人家!伙计家,自恁与你饯行,也该吃锺儿。”因说韩道国:“你好老实!桌儿不稳,你也撒撒儿,让保叔坐。只相没事的人儿一般。”于是拿上菜儿来,斟酒递与来保,王六儿也陪在旁边,三人坐定吃酒。来保吃了几锺,说道:“我家去罢。晚了,只怕家里关门早。”韩道国问道:“你头口雇下了不曾?”来保道:“明日早雇罢了。铺子里钥匙并帐簿都交与贲四罢了,省的你又上宿去。家里歇息歇息,好走路儿。”韩道国道:“伙计说的是,我明日就交与他。”王六儿又斟了一瓯子,说道:“保叔,你只吃这一锺,我也不敢留你了。”来保道:“嫂子,你既要我吃,再筛热着些。”那王六儿连忙归到壶里,教锦儿炮热了,倾在盏内,双手递与来保,说道:“没甚好菜儿与保叔下酒。”来保道:“嫂子好说,家无常礼。”拿起酒来与妇人对饮,一吸同干,方才作辞起身。王六儿便把女儿鞋脚递与他,说道:“累保叔,好歹到府里问声孩子好不好,我放心些。”两口儿齐送出门来。不说来保到家收拾行李,第二日起身东京去了。单表这吴大舅前来对西门庆说:“有东平府行下文书来,派俺本卫两所掌印千户管工修理社仓,题准旨意,限六月工完,升一级。违限,听巡按御史查参。姐夫有银子借得几两,工上使用。待关出工价来,一一奉还。”西门庆道:“大舅用多少,只顾拿去。”吴大舅道:“姐夫下顾,与二十两罢。”一面同进后边,见月娘说了话,教月娘拿二十两出来,交与大舅,又吃了茶。因后边有堂客,就出来了。月娘教西门庆留大舅大厅上吃酒。正饮酒中间,只见陈敬济走来,与吴大舅作了揖,就回说:“门外徐四家,禀上爹,还要再让两日儿。”西门庆道:“胡说!我这里等银子使,照旧还去骂那狗弟子孩儿。”敬济应诺。吴大舅就让他打横坐下,陪着吃酒不题。且说后边大妗子、杨姑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大姐,都伴桂姐在月娘房里吃酒。先是郁大姐数了一回“张生游宝塔”,放下琵琶。孟玉楼在旁斟酒递菜儿与他吃,说道:“贼瞎转磨的唱了这一日,又说我不疼你。”潘金莲又大箸子夹块肉放在他鼻子上,戏弄他顽耍。桂姐因叫玉箫姐:“你递过郁大姐琵琶来,等我唱个曲儿与姑奶奶和大妗子听。”月娘道:“桂姐,你心里热剌剌的,不唱罢。”桂姐道:“不妨事。见爹娘替我说人情去了,我这回不焦了。”孟玉楼笑道:“李桂姐倒还是院中人家娃娃,做脸儿快。头里一来时,把眉头忔(忄刍)着,焦的茶儿也吃不下去。这回说也有,笑也有。”当下桂姐轻舒玉指,顿拨冰弦,唱了一回。正唱着,只见琴童儿收进家活来。月娘便问道:“你大舅去了?”琴童儿道:“大舅去了。”吴大妗子道:“只怕姐夫进来,我每活变活变儿。”琴童道:“爹往五娘房里去了。”这潘金莲听见,就坐不住,趋趄着脚儿只要走,又不好走的。月娘也不等他动身,就说道:“他往你屋里去了,你去罢。省的你欠肚儿亲家是的。”那潘金莲嚷:“可可儿的--”起来,口儿里硬着,那脚步儿且是去的快。来到房里,西门庆已是吃了胡僧药,教春梅脱了裳,在床上帐子里坐着哩。金莲看见笑道:“我的儿!今日好呀,不等你娘来就上床了。俺每在后边吃酒,被李桂姐唱着,灌了我几锺好的。独自一个儿,黑影子里,一步高一步低,不知怎的走来了。”叫春梅:“你有茶倒瓯子我吃。”那春梅真个点了茶来。金莲吃了,努了个嘴与春梅,那春梅就知其意。那边屋里早已替他热下水,妇人抖些檀香白矾在里面,洗了牝。就灯下摘了头,止撇着一根金簪子,拿过镜子来,从新把嘴唇抹了脂胭,口中噙着香茶,走过这边来。春梅床头上取过睡鞋来与他换了,带上房门出去。这妇人便将灯台挪近旁边桌上放着,一手放下半边纱帐子来,褪去红裤,露出玉体。西门庆坐在枕头上,那话带着两个托子,一霎弄的大大的与他瞧。妇人灯下看见,唬了一跳--一手攥不过来,紫巍巍,沉甸甸--便昵瞅了西门庆一眼,说道:“我猜你没别的话,一定吃了那和尚药,弄耸的恁般大,一味要来奈何老娘。好酒好肉,王里长吃的去。你在谁人跟前试了新,这回剩了些残军败将,才来我这屋里来了。俺每是雌剩(毛几)(毛八)(入日)的?你还说不偏心哩!嗔道那一日我不在屋里,三不知把那行货包子偷的往他屋里去了。原来晚夕和他干这个营生,他还对着人撇清捣鬼哩。你这行货子,干净是个没挽回的三寸货。想起来,一百年不理你才好。”西门庆笑道:“小淫妇儿,你过来。你若有本事,把他咂过了,我输一两银子与你。”妇人道:“汗邪了你了。你吃了甚么行货子,我禁的过他!”于是把身子斜軃在衽席之上,双手执定那话,用朱唇吞裹。说道:“好大行货子,把人的口也撑的生疼的。”说毕,出入鸣咂。或舌尖挑弄蛙口,舐其龟弦;或用口噙着,往来哺摔;或在粉脸上擂晃,百般抟弄,那话越发坚硬(扌造)掘起来。西门庆垂首窥见妇人香肌掩映于纱帐之内,纤手捧定毛都鲁那话,往口里吞放,灯下一往一来。不想旁边蹲着一个白狮子猫儿,看见动弹,不知当做甚物件儿,扑向前,用爪儿来挝。这西门庆在上,又将手中拿的洒金老鸦扇儿,只顾引逗他耍子。被妇人夺过扇子来,把猫尽力打了一扇靶子,打出帐子外去了。昵向西门庆道:“怪发讪的冤家!紧着这扎扎的不得人意,又引逗他恁上头上脸的,一时间挝了人脸却怎的?好不好我就不干这营生了。”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会张致死了!”妇人道:“你怎不叫李瓶儿替你咂来?我这屋里尽着教你掇弄。不知吃了甚么行货子,咂了这一日,益发咂的没些事儿。”西门庆于是向汗巾上小银盒儿里,用挑牙挑了些粉红膏子药儿,抹在马口内,仰卧于上,教妇人骑在身上。妇人道:“等我(扌扉)着,你往里放。”龟头昂大,濡研半晌,仅没龟棱。妇人在上,将身左右捱擦,似有不胜隐忍之态。因叫道:“亲达达,里边紧涩住了,好不难捱。”一面用手摸之,窥见麈柄已被牝户吞进半截,撑的两边皆满。妇人用唾津涂抹牝户两边,已而稍宽滑落,颇作往来,一举一坐,渐没至根。妇人因向西门庆说:“你每常使的颤声娇,在里头只是一味热痒不可当,怎如和尚这药,使进去,从子宫冷森森直掣到心上,这一回把浑身上下都酥麻了。我晓的今日死在你手里了。好难捱忍也!”西门庆笑道:“五儿,我有个笑话儿说与你听--是应二哥说的:一个人死了,阎王就拿驴皮披在身上,教他变驴。落后判官查簿籍,还有他十三年阳寿,又放回来了。他老婆看见浑身都变过来了,只有阳物还是驴的,未变过来,那人道:‘我往阴间换去。’他老婆慌了,说道:‘我的哥哥,你这一去,只怕不放你回来怎了?等我慢慢儿的挨罢。’”妇人听了,笑将扇把子打了一下子,说道:“怪不的应花子的老婆挨惯了驴的行货。硶说嘴的贼,我不看世界,这一下打的你……”两个足缠了一个更次,西门庆精还不过。他在下面合着眼,由着妇人蹲踞在上极力抽提,提的龟头刮答刮答怪响。提勾良久,又吊过身子去,朝向西门庆。西门庆双手举其股,没棱露脑而提之,往来甚急。西门庆虽身接目视,而犹如无物。良久,妇人情急,转过身子来,两手搂定西门庆脖项,合伏在身上,舒舌头在他口里,那话直抵牝中,只顾揉搓,没口子叫:“亲达达,罢了,五儿(入日)死了!”须臾,一阵昏迷,舌尖冰冷。泄讫一度,西门庆觉牝中一股热气直透丹田,心中翕翕然,美快不可言也。已而,淫津溢出,妇人以帕抹之。两个相搂相抱,交头叠股,鸣咂其舌,那话通不拽出来。睡的没半个时辰,妇人淫情未定,爬上身去,两个又干起来。妇人一连丢了两遭身子,亦觉稍倦。西门庆只是佯佯不采,暗想胡僧药神通。看看窗外鸡鸣,东方渐白,妇人道:“我的心肝,你不过却怎样的?到晚夕你再来,等我好歹替你咂过了罢。”西门庆道:“就咂也不得过。管情只一桩事儿就过了。”妇人道:“告我说是那一桩儿?”西门庆道:“法不传六耳,等我晚夕来对你说。”早晨起来梳洗,春梅打发穿上衣裳。韩道国、崔本又早外边伺候。西门庆出来烧了纸,打发起身。交付二人两封书:“一封到扬州马头上,投王伯儒店里下;这一封就往扬州城内抓寻苗青,问他的事情下落,快来回报我。如银子不勾,我后边再教来保捎去。”崔本道:“还有蔡老爹书没有?”西门庆道:“你蔡老爹书还不曾写,教来保后边稍了去罢。”二人拜辞,上头口去了,不在话下。西门庆冠带了,就往衙门中来与夏提刑相会,道及昨承见招之意。夏提刑道:“今日奉屈长官一叙,再无他客。”发放已毕,各分散来家。只见一个穿青衣皂隶,骑着快马,夹着毡包,走的满面汗流。到大门首,问平安:“此是提刑西门老爹家?”平安道:“你是那里来的?”那人即便下马作揖,说:“我是督催皇木的安老爹差来,送礼与老爹。俺老爹与管砖厂黄老爹,如今都往东平府胡老爹那里吃酒,顺便先来拜老爹,看老爹在家不在。”平安道:“有帖儿没有?”那人向毡包内取出,连礼物都递与平安。平安拿进去与西门庆看,见礼帖上写着浙绸二端,湖绵四斤,香带一束,古镜一圆。分咐:“包五钱银子,拿回帖打发来人,就说在家拱候老爹。”那人急急去了。西门庆一面预备酒菜,等至日中,二位官员喝道而至,乘轿张盖甚盛。先令人投拜帖,一个是“侍生安忱拜”,一个是“侍生黄葆光拜”。都是青云白鹇补子,乌纱皂履,下轿揖让而入。西门庆出大门迎接,至厅上叙礼,各道契阔之情,分宾主坐下:黄主事居左,安主事居右,西门庆主位相陪。先是黄主事举手道:“久仰贤名芳誉,学生迟拜。”西门庆道:“不敢!辱承老先生先施枉驾,当容踵叩。敢问尊号?”安主事道:“黄年兄号泰宇,取‘履泰定而发天光’之意。”黄主事道:“敢问尊号?”西门庆道:“学生贱号四泉,--因小庄有四眼井之说。”安主事道:“昨日会见蔡年兄,说他与宋松原都在尊府打搅。”西门庆道:“因承云峰尊命,又是敝邑公祖,敢不奉迎!小价在京已知凤翁荣选,未得躬贺。”又问:“几时起身府上来?”安主事道:“自去岁尊府别后,到家续了亲,过了年,正月就来京了。选在工部,备员主事。钦差督运皇木,前往荆州,道经此处,敢不奉谒!”西门庆又说:“盛仪感谢不尽。”说毕,因请宽衣,令左右安放桌席。黄主事就要起身,安主事道:“实告:我与黄年兄,如今还往东平胡太府那里赴席,因打尊府过,敢不奉谒。容日再来取扰。”西门庆道:“就是往胡公处,去路尚远,纵二公不饿,其如从者何?学生敢不具酌,只备一饭在此,以犒从者。”于是先打发轿上攒盘。厅上安放桌席。珍羞异品,极时之盛,就是汤饭点心、海鲜美味,一齐上来。西门庆将小金锺,每人只奉了三杯,连桌儿抬下去,管待亲随家人吏典。少倾,两位官人拜辞起身,安主事因向西门庆道:“生辈明日有一小东,奉屈贤公到我这黄年兄同僚刘老太监庄上一叙,未审肯命驾否?”西门庆道:“既蒙宠招,敢不趋命!”说毕,送出大门,上轿而去。只见夏提刑差人来邀。西门庆说道:“我就去。”一面分咐备马,走到后边换了冠带衣服,出来上马。玳安、琴童跟随,排军喝道,迳往夏提刑家来。到厅上叙礼,说道:“适有工部督催皇木安主政和砖厂黄主政来拜,留坐了半日,方才去了。不然,也来的早。”说毕,让至大厅,上面设放两张桌席,让西门庆居左,其次就是西宾倪秀才。座间因叙话问道:“老先生尊号?”倪秀才道:“学生贱名倪鹏,字时远,号桂岩,见在府庠备数,在我这东主夏老先生门下,设馆教习贤郎大先生举业。友道之间,实有多愧。”说话间,两个小优儿上来磕头,弹唱饮酒不题。且说潘金莲从打发西门庆出来,直睡到晌午才爬起来。甫能起来,又懒待梳头。恐怕后边人说他,月娘请他吃饭也不吃,只推不好。大后晌才出房门,来到后边。月娘因西门庆不在,要听薛姑子讲说佛法,演颂金刚科仪。在明间内安放一张经桌儿,焚下香。薛姑子与王姑子两个对坐,妙趣、妙凤两个徒弟立在两边,接念佛号。大妗子、杨姑娘、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和李桂姐众人,一个不少,都在跟前围着他坐的,听他演诵。先是,薛姑子道:盖闻电光易灭,石火难消。落花无返树之期,逝水绝归源之路。画堂绣阁,命尽有若长空;极品高官,禄绝犹如作梦。黄金白玉,空为祸患之资;红粉轻衣,总是尘劳之费。妻孥无百载之欢,黑暗有千重之苦。一朝枕上,命掩黄泉。青史扬虚假之名,黄土埋不坚之骨。田园百顷,其中被儿女争夺;绫锦千箱,死后无寸丝之分。青春未半,而白发来侵;贺者才闻,而吊者随至。苦,苦,苦!气化清风尘归土。点点轮回唤不回,改头换面无遍数。南无尽虚空遍法界,过去未来佛法僧三宝。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王姑子道:“当时释迦牟尼佛,乃诸佛之祖,释教之主,如何出家?愿听演说。”薛姑子便唱《五供养》:释迦佛,梵王子,舍了江山雪山去,割肉喂鹰鹊巢顶。只修的九龙吐水混金身,才成南无大乘大觉释迦尊。王姑子又道:“释迦佛既听演说,当日观音菩萨如何修行,才有庄严百化化身,有大道力?愿听其说--”薛姑子正待又唱,只见平安儿慌慌张张走来说道:“巡按宋爷差了两个快手、一个门子送礼来。”月娘慌了,说道:“你爹往夏家吃酒去了,谁人打发他?”正说着,只见玳安儿回马来家,放进毡包来,说道:“不打紧,等我拿帖儿对爹说去。教姐夫且请那门子进来,管待他些酒饭儿着。”这玳安交下毡包,拿着帖子,骑马云飞般走到夏提刑家,如此这般,说巡按宋老爷送礼来。西门庆看了帖子,上写着“鲜猪一口,金酒二尊,公纸四刀,小书一部”,下书“侍生宋乔年拜”。连忙分咐:“到家交书童快拿我的官衔双摺手本回去,门子答赏他三两银子、两方手帕,抬盒的每人与他五钱。”玳安来家,到处寻书童儿,那里得来?急的只牛回磨转。陈敬济又不在,交傅伙计陪着人吃酒,玳安旋打后边讨了手帕、银子出来,又没人封,自家在柜上弥封停当,叫傅伙计写了,大小三包。因向平安儿道:“你就不知往那去了?”平安道:“头里姐夫在家时,他还在家来。落后姐夫往门外讨银子去了,他也不见了。”玳安道:“别要题,一定秫秫小厮在外边胡行乱走的,养老婆去了。”正在急唣之间,只见陈敬济与书童两个,叠骑骡子才来,被玳安骂了几句,教他写了官衔手本,打发送礼人去了。玳安道:“贼秫秫小厮,仰(扌扉)着挣了合蓬着去。爹不在,家里不看,跟着人养老婆儿去了。爹又没使你和姐夫门外讨银子,你平白跟了去做甚么!看我对爹说不说!”书童道:“你说不是,我怕你?你不说就是我的儿。”玳安道:“贼狗攮的秫秫小厮,你赌几个真个?”走向前,一个泼脚撇翻倒,两个就(石骨)碌成一块了。那玳安得手,吐了他一口唾沫才罢了。说道:“我接爹去,等我来家和淫妇算帐。”骑马一直去了。月娘在后边,打发两个姑子吃了些茶食,又听他唱佛曲儿,宣念偈子。那潘金莲不住在旁先拉玉楼不动,又扯李瓶儿,又怕月娘说。月娘便道:“李大姐,他叫你,你和他去不是。省的急的他在这里恁有(百刂)划没是处的。”那李瓶儿方才同他出来。被月娘瞅了一眼,说道:“拔了萝卜地皮宽。交他去了,省的他在这里跑兔子一般。原不是听佛法的人。”这潘金莲拉着李瓶儿走出仪门,因说道:“大姐姐好干这营生,你家又不死人,平白交姑子家中宣起卷来了。都在那里围着他怎的?咱们出来走走,就看看大姐在屋里做甚么哩。”于是一直走出大厅来。只见厢房内点着灯,大姐和敬济正在里面絮聒,说不见了银子。被金莲向窗棂上打了一下,说道:“后面不去听佛曲儿,两口子且在房里拌的甚么嘴儿?”陈敬济出来,看见二人,说道:“早是我没曾骂出来,原是五娘、六娘来了。请进来坐。”金莲道:“你好胆子,骂不是!”进来见大姐正在灯下纳鞋,说道:“这咱晚,热剌剌的,还纳鞋?”因问:“你两口子嚷的是些甚么?”陈敬济道:“你问他。爹使我门外讨银子去,他与了我三钱银子,就教我替他捎销金汗巾子来。不想到那里,袖子里摸银子没了,不曾捎得来。来家他说我那里养老婆,和我嚷骂了这一日,急的我赌身发咒。不想丫头扫地,地下拾起来。他把银子收了不与,还教我明日买汗巾子来。你二位老人家说,却是谁的不是?”那大姐便骂道:“贼囚根子,别要说嘴。你不养老婆,平白带了书童儿去做甚么?刚才教玳安甚么不骂出来!想必两个打伙儿养老婆去来。去到这咱晚才来,你讨的银子在那里?”金莲问道:“有了银子不曾?”大姐道:“刚才丫头扫地,拾起来,我拿着哩。”金莲道:“不打紧处。我与你些银子,明日也替我带两方销金汗巾子来。”李瓶儿便问:“姐夫,门外有,也捎几方儿与我。”敬济道:“门外手帕巷有名王家,专一发卖各色改样销金点翠手帕汗巾儿,随你要多少也有。你老人家要甚么颜色,销甚花样,早说与我,明日都替你一齐带的来了。”李瓶儿道:“我要一方老黄销金点翠穿花凤的。”敬济道:“六娘,老金黄销上金不现。”李瓶儿道:“你别要管我。我还要一方银红绫销江牙海水嵌八宝儿的,又是一方闪色芝麻花销金的。”敬济便道:“五娘,你老人家要甚花样?”金莲道:“我没银子,只要两方儿勾了。要一方玉色绫琐子地儿销金的。”敬济道:“你又不是老人家,白剌剌的,要他做甚么?”金莲道:“你管他怎的!戴不的,等我往后有孝戴。”敬济道:“那一方要甚颜色?”金莲道:“那一方,我要娇滴滴紫葡萄颜色四川绫汗巾儿。上销金间点翠,十样锦,同心结,方胜地儿--一个方胜儿里面一对儿喜相逢,两边栏子儿,都是缨络珍珠碎八宝儿。”敬济听了,说道:“耶(口乐),耶(口乐)!再没了?卖瓜子儿打开箱子打嚏喷--琐碎一大堆。”金莲道:“怪短命,有钱买了称心货,随各人心里所好,你管他怎的!”李瓶儿便向荷包里拿出一块银子儿,递与敬济,说:“连你五娘的都在里头了。”金莲摇着头儿说道:“等我与他罢。”李瓶儿道:“都一答交姐夫捎了来,那又起个窖儿!”敬济道:“就是连五娘的,这银子还多着哩。”一面取等子称称,一两九钱。李瓶儿道:“剩下的就与大姑娘捎两方来。”大姐连忙道了万福。金莲道:“你六娘替大姐买了汗巾儿,把那三钱银子拿出来,你两口儿斗叶儿,赌了东道罢。少,便叫你六娘贴些儿出来,明日等你爹不在,买烧鸭子、白酒咱每吃。”敬济道:“既是五娘说,拿出来。”大姐递与金莲,金莲交付与李瓶儿收着。拿出纸牌来,灯下大姐与敬济斗。金莲又在旁替大姐指点,登时赢了敬济三掉。忽听前边打门,西门庆来家,金莲与李瓶儿才回房去了。敬济出来迎接西门庆回了话,说徐四家银子,后日先送二百五十两来,余者出月交还。西门庆骂了几句,酒带半酣,也不到后边,迳往金莲房里来。正是:自有内事迎郎意,何怕明朝花不开。上一页目 录下一页────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第五十二回 应伯爵山洞戏春娇 潘金莲花园调爱婿诗曰:春楼晓日珠帘映,红粉春妆宝镜催。已厌交欢怜旧枕,相将游戏绕池台。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处裙裾扫落梅。更道明朝不当作,相期共斗管弦来。话说那日西门庆在夏提刑家吃酒,见宋巡按送礼,他心中十分欢喜。夏提刑亦敬重不同往日,拦门劝酒,吃至三更天气才放回家。潘金莲又早向灯下除去冠儿,设放衾枕,薰香澡牝等候。西门庆进门,接着,见他酒带半酣,连忙替他脱衣裳。春梅点茶吃了,打发上床歇息。见妇人脱得光赤条身子,坐在床沿,低垂着头,将那白生生腿儿横抱膝上缠脚,换了双大红平底睡鞋儿。西门庆一见,淫心辄起,麈柄挺然而兴。因问妇人要淫器包儿,妇人忙向褥子底下摸出来递与他。西门庆把两个托子都带上,一手搂过妇人在怀里,因说:“你达今日要和你干个‘后庭花儿’,你肯不肯?”那妇人瞅了一眼,说道:“好个没廉耻冤家,你成日和书童儿小厮干的不值了,又缠起我来了,你和那奴才干去不是!”西门庆笑道:“怪小油嘴,罢么!你若依了我,又稀罕小厮做甚么?你不知你达心里好的是这桩儿,管情放到里头去就过了。”妇人被他再三缠不不过,说道:“奴只怕挨不得你这大行货。你把头子上圈去了,我和你耍一遭试试。”西门庆真个除去硫磺圈,根下只束着银托子,令妇人马爬在床上,屁股高蹶,将唾津涂抹在龟头上,往来濡研顶入。龟头昂健,半晌仅没其棱。妇人在下蹙眉隐忍,口中咬汗巾子难捱,叫道:“达达慢着些。这个比不的前头,撑得里头热炙火燎的疼起来。”这西门庆叫道:“好心肝,你叫着达达,不妨事。到明日买一套好颜色妆花纱衣服与你穿。”妇人道:“那衣服倒也有在,我昨日见李桂姐穿的那玉色线掐羊皮挑的金油鹅黄银条纱裙子,倒好看,说是里边买的。他每都有,只我没这裙子。倒不知多少银子,你倒买一条我穿罢了。”西门庆道:“不打紧,我到明日替你买。”一壁说着,在上颇作抽拽,只顾没棱露脑,浅抽深送不已。妇人回首流眸叫道:“好达达,这里紧着人疼的要不的,如何只顾这般动作起来了?我央及你,好歹快些丢了罢!”这西门庆不听,且扶其股,玩其出入之势。一面口中呼道:“潘五儿,小淫妇儿,你好生浪浪的叫着达达,哄出你达达(尸从)儿出来罢。”那妇人真个在下星眼朦胧,莺声款掉,柳腰款摆,香肌半就,口中艳声柔语,百般难述。良久,西门庆觉精来,两手扳其股,极力而(扌扉)之,扣股之声响之不绝。那妇人在下边呻吟成一块,不能禁止。临过之时,西门庆把妇人屁股只一扳,麈柄尽没至根,直抵于深异处,其美不可当。于是怡然感之,一泄如注。妇人承受其精,二体偎贴。良久拽出麈柄,但见猩红染茎,蛙口流涎,妇人以帕抹之,方才就寝。一宿晚景题过。次日,西门庆早晨到衙门中回来,有安主事、黄主事那里差人来下请书,二十二日在砖厂刘太监庄上设席,请早去。西门庆打发来人去了,从上房吃了粥,正出厅来,只见篦头的小周儿扒倒地下磕头。西门庆道:“你来的正好,我正要篦篦头哩。”于是走到翡翠轩小卷棚内,坐在一张凉椅儿上,除了巾帻,打开头发。小周儿铺下梳篦家活,与他篦头栉发。观其泥垢,辨其风雪,跪下讨赏钱,说:“老爹今岁必有大迁转,发上气色甚旺。”西门庆大喜。篦了头,又叫他取耳,掐捏身上。他有滚身上一弄儿家活,到处与西门庆滚捏过,又行导引之法,把西门庆弄的浑身通泰。赏了他五钱银子,教他吃了饭,伺候着哥儿剃头。西门庆就在书房内,倒在大理石床上就睡着了。那日杨姑娘起身,王姑子与薛姑子要家去。吴月娘将他原来的盒子都装了些蒸酥茶食,打发起身。两个姑子,每人都是五钱银子,两个小姑子,与了他两匹小布儿,管待出门。薛姑子又嘱咐月娘:“到了壬子日把那药吃了,管情就有喜事。”月娘道:“薛爷,你这一去,八月里到我生日,好来走走,我这里盼你哩。”薛姑子合掌问讯道:“打搅。菩萨这里,我到那日一定来。”于是作辞。月娘众人都送到大门首。月娘与大妗子回后边去了。只有玉楼、金莲、瓶儿、西门大姐、李桂姐抱着官哥儿,来到花园里游玩。李瓶儿道:“桂姐,你递过来,等我抱罢。”桂姐道:“六娘,不妨事,我心里要抱抱哥子。”玉楼道:“桂姐,你还没到你爹新收拾书房里瞧瞧哩。”到花园内,金莲见紫薇花开得烂熳,摘了两朵与桂姐戴。于是顺着松墙儿到翡翠轩,见里面摆设的床帐屏几、书画琴棋,极其潇洒。床上绡帐银钩,冰簟珊枕。西门庆倒在床上,睡思正浓。旁边流金小篆,焚着一缕龙涎。绿窗半掩,窗外芭蕉低映。潘金莲且在桌上掀弄他的香盒儿,玉楼和李瓶儿都坐在椅儿上,西门庆忽翻过身来,看刚见众妇人都在屋里,便道:“你每来做甚么?”金莲道:“桂姐要看看你的书房,俺每引他来瞧瞧。”那西门庆见他抱着官哥儿,又引逗了一回。忽见画童来说:“应二爹来了。”众妇人都乱走不迭,往李瓶儿那边去了。应伯爵走到松墙边,看见桂姐抱着官哥儿,便道:“好呀!李桂姐在这里。”故意问道:“你几时来?”那桂姐走了,说道:“罢么,怪花子!又不关你事,问怎的?”伯爵道:“好小淫妇儿,不关我事也罢,你且与我个嘴着。”于是搂过来就要亲嘴。被桂姐用手只一推,骂道:“贼不得人意怪攮刀子,若不是怕唬了哥子,我这一扇把子打的你……”西门庆走出来看见,说道:“怪狗才,看唬了孩儿!”因教书童:“你抱哥儿送与你六娘去。”那书童连忙接过来。奶子如意儿正在松墙拐角边等候,接的去了。伯爵和桂姐两个站着说话,问:“你的事怎样了?”桂姐道:“多亏爹这里可怜见,差保哥替我往东京说去了。”伯爵道:“好,好,也罢了。如此你放心些。”说毕,桂姐就往后边去了。伯爵道:“怪小淫妇儿,你过来,我还和你说话。”桂姐道:“我走走就来。”于是也往李瓶儿这边来了。伯爵与西门庆才唱喏坐的。西门庆道:“昨日我在夏龙溪家吃酒,大巡宋道长那里差人送礼,送了一口鲜猪。我恐怕放不的,今早旋叫厨子来卸开,用椒料连猪头烧了。你休去,如今请谢子纯来,咱每打双陆,同享了罢。”一面使琴童儿:“快请你谢爹去。你说应二爹在这里。”琴童儿应诺去了。伯爵因问:“徐家银子讨来了不曾?”西门庆道:“贼没行止的狗骨秃,明日才先与二百五十两。你教他两个后日来,少的,我家里凑与他罢。”伯爵道:“这等又好了。怕不得他今日也买些鲜物儿来孝顺你。”西门庆道:“倒不消教他费心。”说了一回,西门庆问道:“老孙、祝麻子两个都起身去了不曾?”伯爵道:“自从李桂儿家拿出来,在县里监了一夜,第二日,三个一条铁索,都解上东京去了。到那里,没个清洁来家的!你只说成日图饮酒吃肉,好容易吃的果子儿!似这等苦儿,也是他受。路上这等大热天,着铁索扛着,又没盘缠,有甚么要紧。”西门庆笑道:“怪狗才,充军摆战的不过!谁教他成日跟着王家小厮只胡撞来!他寻的苦儿他受。”伯爵道:“哥说的有理。苍蝇不钻没缝的鸡蛋,他怎的不寻我和谢子纯?清的只是清,浑的只是浑。”正说着,谢希大到了。唱毕喏坐下,只顾扇扇子。西门庆问道:“你怎的走恁一脸汗?”希大道:“哥别题起。今日平白惹了一肚子气。大清早晨,老孙妈妈子走到我那里,说我弄了他去。恁不合理的老淫妇!你家汉子成日摽着人在院里大酒大肉吃,大把挝了银子钱家去,你过阴去来?谁不知道!你讨保头钱,分与那个一分儿使也怎的?交我扛了两句走出来。不想哥这里呼唤。”伯爵道:“我刚才和哥不说,新酒放在两下里,清自清,浑自浑。当初咱每怎么说来?我说跟着王家小厮,到明日有一失。今日如何?撞到这网里,怨怅不的人!”西门庆道:“王家那小厮,有甚大气概?脑子还未变全,养老婆!还不勾俺每那咱撒下的,羞死鬼罢了!”伯爵道:“他曾见过甚么大头面目,比哥那咱的勾当,题起来把他唬杀罢了。”说毕,小厮拿茶上来吃了。西门庆道:“你两个打双陆。后边做着水面,等我叫小厮拿来咱每吃。”不一时,琴童来放桌儿。画童儿用方盒拿上四个小菜儿,又是三碟儿蒜汁、一大碗猪肉卤,一张银汤匙、三双牙箸。摆放停当,三人坐下,然后拿上三碗面来,各人自取浇卤,倾上蒜醋。那应伯爵与谢希大拿起箸来,只三扒两咽就是一碗。两人登时狠了七碗。西门庆两碗还吃不了,说道:“我的儿,你两个吃这些!”伯爵道:“哥,今日这面是那位姐儿下的?又好吃又爽口。”谢希大道:“本等卤打的停当,我只是刚才吃了饭了,不然我还禁一碗。”两个吃的热上来,把衣服脱了。见琴童儿收家活,便道:“大官儿,到后边取些水来,俺每漱漱口。”谢希大道:“温茶儿又好,热的烫的死蒜臭。”少顷,画童儿拿茶至。三人吃了茶,出来外边松墙外各花台边走了一道。只见黄四家送了四盒子礼来。平安儿掇进来与西门庆瞧:一盒鲜乌菱、一盒鲜荸荠、四尾冰湃的大鲥鱼、一盒枇杷果。伯爵看见说道:“好东西儿!他不知那里剜的送来,我且尝个儿着。”一手挝了好几个,递了两个与谢希大,说道:“还有活到老死,还不知此是甚么东西儿哩。”西门庆道:“怪狗才,还没供养佛,就先挝了吃?”伯爵道:“甚么没供佛,我且入口无赃着。”西门庆分咐:“交到后边收了。问你三娘讨三钱银子赏他。”伯爵问:“是李锦送来,是黄宁儿?”平安道:“是黄宁儿。”伯爵道:“今日造化了这狗骨秃了,又赏他三钱银子。”这里西门庆看着他两个打双陆不题。且说月娘和桂姐、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大姐,都在后边吃了饭,在穿廊下坐的。只见小周儿在影壁前探头舒脑的,李瓶儿道:“小周儿,你来的好。且进来与小大官儿剃剃头,他头发都长长了。”小周儿连忙向前都磕了头,说:“刚才老爹分咐,交小的进来与哥儿剃头。”月娘道:“六姐,你拿历头看看,好日子,歹日子,就与孩子剃头?”金莲便交小玉取了历头来,揭开看了一回,说道:“今日是四月廿一日,是个庚戌日,金定娄金狗当直,宜祭祀、官带、出行、裁衣、沐浴、剃头、修造、动土,宜用午时。--好日期。”月娘道:“既是好日子,叫丫头热水,你替孩儿洗头,教小周儿慢慢哄着他剃。”小玉在旁替他用汗巾儿接着头发,才剃得几刀,这官哥儿呱的怪哭起来。那小周连忙赶着他哭只顾剃,不想把孩子哭的那口气憋下去,不做声了,脸便胀的红了。李瓶儿唬慌手脚,连忙说:“不剃罢,不剃罢!”那小周儿唬的收不迭家活,往外没脚的跑。月娘道:“我说这孩予有些不长俊,护头。自家替他剪剪罢。平白教进来剃,剃的好么!”天假其便,那孩子憋了半日气,才放出声来。李瓶儿方才放心,只顾拍哄他,说道:“好小周儿,恁大胆!平白进来把哥哥头来剃了去了。剃的恁半落不合的,欺负我的哥哥。还不拿回来,等我打与哥哥出气。”于是抱到月娘跟前。月娘道:“不长俊的小花子儿,剃头耍了你了,这等哭?剩下这些,到明日做剪毛贼。”引逗了一回,李瓶儿交与奶子。月娘分咐:“且休与他奶吃,等他睡一回儿与他吃。”奶子抱的前边去了。只见来安儿进来取小周儿的家活,说唬的小周儿脸焦黄的。月娘问道:“他吃了饭不曾?”来安道:“他吃了饭。爹赏他五钱银子。”月娘教来安:“你拿一瓯子酒出去与他。唬着人家,好容易讨这几个钱!”小玉连忙筛了一盏,拿了一碟腊肉,教来安与他吃了去了。吴月娘因教金莲:“你看看历头,几时是壬子日?”金莲看了,说道:“二十三日是壬子日,交芒种五月节。”便道:“姐姐你问他怎的?”月娘道:“我不怎的,问一声儿。”李桂姐接过历头来看了,说道:“这二十四日,苦恼是俺娘的生日!我不得在家。”月娘道:“前月初十日,是你姐姐生日,过了。这二十四日,可可儿又是你妈的生日了。原来你院中人家一日害两样病,做三个生日:日里害思钱病,黑夜思汉子的病。早晨是妈妈的生日,晌午是姐姐生日,晚夕是自家生日。--怎的都挤在一块儿?趁着姐夫有钱,撺掇着都生日了罢!”桂姐只是笑,不做声。只见西门庆使了画童儿来请,桂姐方向月娘房中妆点匀了脸,往花园中来。卷棚内,又早放下八仙桌儿,桌上摆设两大盘烧猪肉并许多肴馔。众人吃了一回,桂姐在旁拿锺儿递酒,伯爵道:“你爹听着说,不是我索落你,人情儿已是停当了。你爹又替你县中说了,不寻你了。亏了谁?还亏了我再三央及你爹,他才肯了。平白他肯替你说人情去?随你心爱的甚么曲儿,你唱个儿我下酒,也是拿勤劳准折。”桂姐笑骂道:“怪硶花子,你虼蚤包网儿--好大面皮!爹他肯信你说话?”伯爵道:“你这贼小淫妇儿!你经还没念,就先打和尚。要吃饭,休恶了火头!你敢笑和尚投丈母,我就单丁摆布不起你这小淫妇儿?你休笑话,我半边俏还动的。”被桂姐把手中扇把子,尽力向他身上打了两下。西门庆笑骂道:“你这狗才,到明日论个男盗女娼,还亏了原问处。”笑了一回,桂姐慢慢才拿起琵琶,横担膝上,启朱唇,露皓齿,唱道:【黄莺儿】谁想有这一种。减香肌,憔瘦损。镜鸾尘锁无心整。脂粉倦匀,花枝又懒簪。空教黛眉蹙破春山恨。伯爵道:“你两个当初好来,如今就为他耽些惊怕儿,也不该抱怨了。”桂姐道:“汗邪了你,怎的胡说!”--最难禁,谯楼上画角,吹彻了断肠声。伯爵道:“肠子倒没断,这一回来提你的断了线,你两个休提了。”被桂姐尽力打了一下,骂道:“贼攘刀的,今日汗邪了你,只鬼混人的。”--【集资宾】幽窗静悄月又明,恨独倚帏屏。蓦听的孤鸿只在楼外鸣,把万愁又还题醒。更长漏永,早不觉灯昏香烬眠未成。他那里睡得安稳!伯爵道:“傻小淫妇儿,他怎的睡不安稳?又没拿了他去。落的在家里睡觉儿哩。你便在人家躲着,逐日怀着羊皮儿,直等东京人来,一块石头方落地。”桂姐被他说急了,便道:“爹,你看应花子,不知怎的,只发讪缠我。”伯爵道:“你这回才认的爹了?”桂姐不理他,弹着琵琶又唱:【双声叠韵】思量起,思量起,怎不上心?无人处,无人处,泪珠儿暗倾。伯爵道:“一个人惯溺尿。一日,他娘死了,守孝打铺在灵前睡。晚了,不想又溺下了。人进来看见褥子湿,问怎的来,那人没的回答,只说:‘你不知,我夜间眼泪打肚里流出来了。’--就和你一般,为他声说不的,只好背地哭罢了。”桂姐道:“没羞的孩儿,你看见来?汗邪了你哩!”--我怨他,我怨他,说他不尽,谁知道这里先走滚。自恨我当初不合他认真。伯爵道:“傻小淫妇儿,如今年程,三岁小孩儿也哄不动,何况风月中子弟。你和他认真?你且住了,等我唱个南曲儿你听:‘风月事,我说与你听:如今年程,论不得假真。个个人古怪精灵,个个人久惯牢成,倒将计活埋把瞎缸暗顶。老虔婆只要图财,小淫妇儿少不得拽着脖子往前挣。苦似投河,愁如觅并。几时得把业罐子填完,就变驴变马也不干这营生。’”当下把桂姐说的哭起来了。被西门庆向伯爵头上打了一扇子,笑骂道:“你这(扌刍)断肠子的狗才!生生儿吃你把人就欧杀了。”因叫桂姐:“你唱,不要理他。”谢希大道:“应二哥,你好没趣!今日左来右去只欺负我这干女儿。你再言语,口上生个大疔疮。”那桂姐半日拿起琵琶,又唱:【簇御林】人都道他志诚。伯爵才待言语,被希大把口按了,说道:“桂姐你唱,休理他!”桂姐又唱道:却原来厮勾引。眼睁睁心口不相应。希大放了手,伯爵又说:“相应倒好了。心口里不相应,如今虎口里倒相应。不多,也只三两炷儿。”桂姐道:“白眉赤眼,你看见来?”伯爵道:“我没看见,在乐星堂儿里不是?”连西门庆众人都笑起来了。桂姐又唱:山盟海誓,说假道真,险些儿不为他错害了相思病。负人心,看伊家做作,如何教我有前程?伯爵道:“前程也不敢指望他,到明日,少不了他个招宣袭了罢。”桂姐又唱:【琥珀猫儿坠】日疏日远,何日再相逢?枉了奴痴心宁耐等。想巫山云雨梦难成。薄情,猛拚今生和你凤拆鸾零。【尾声】冤家下得忒薄幸,割舍的将人孤另。那世里的恩情翻成做话柄。唱毕,谢希大道:“罢,罢。叫画童儿接过琵琶去,等我酬劳桂姐一杯酒儿,消消气罢。”伯爵道:“等我哺菜儿。我本领儿不济事,拿勤劳准折罢了。”桂姐道:“花子过去,谁理你!你大拳打了人,这回拿手来摸挲。”当下,希大一连递了桂姐三杯酒,拉伯爵道:“咱每还有那两盘双陆,打了罢。”于是二人又打双陆。西门庆递了个眼色与桂姐,就往外走。伯爵道:“哥,你往后边左,捎些香茶儿出来。头里吃了些蒜,这回子倒反恶泛泛起来了。”西门庆道:“我那里得香茶来!”伯爵道:“哥,你还哄我哩,杭州刘学官送了你好少儿,你独吃也不好。”西门庆笑的后边去了。桂姐也走出来,在太湖石畔推摘花儿戴,也不见了。伯爵与希大一连打了三盘双陆,等西门庆白不见出来。问画童儿:“你爹在后边做甚么哩?”画童儿道:“爹在后边,就出来了。”伯爵道:“就出来,有些古怪!”因交谢希大:“你这里坐着,等我寻他寻去。”那谢希大且和书童儿两个下象棋。原来西门庆只走到李瓶儿房里,吃了药就出来了。在木香棚下看见李桂姐,就拉到藏春坞雪洞儿里,把门儿掩着,坐在矮床儿上,把桂姐搂在怀中,腿上坐的,一径露出那话来与他瞧,把桂姐唬了一跳。便问:“怎的就这般大?”西门庆悉把吃胡僧药告诉了一遍。先交他低垂粉颈,款启猩唇,品咂了一回。然后,轻轻(扌刍)起他两只小小金莲来,跨在两边胳膊上,抱到一张椅儿上,两个就干起来。不想应伯爵到各亭儿上寻了一遭,寻不着,打滴翠岩小洞儿里穿过去,到了木香棚,抹过葡萄架,到松竹深处,藏春坞边,隐隐听见有人笑声,又不知在何处。这伯爵慢慢蹑足潜踪,掀开帘儿,见两扇洞门儿虚掩,在外面只顾听觑。听见桂姐颤着声儿,将身子只顾迎播着西门庆,叫:“达达,快些了事罢,只怕有人来。”被伯爵猛然大叫一声,推开门进来,看见西门庆把桂姐扛着腿子正干得好。说道:“快取水来,泼泼两个搂心的,搂到一答里了!”李桂姐道:“怪攘刀子,猛的进来,唬了我一跳!”伯爵道:“快些儿了事?好容易!也得值那些数儿是的。怕有人来看见,我就来了。且过来,等我抽个头儿着。”西门庆便道:“怪狗才,快出去罢了,休鬼混!我只怕小厮来看见。”那应伯爵道:“小淫妇儿,你央及我央及儿。不然我就吆喝起来,连后边嫂子每都嚷的知道。你既认做干女儿了,好意教你躲住两日儿,你又偷汉子。教你了不成!”桂姐道:“去罢,应怪花子!”伯爵道:“我去罢?我且亲个嘴着。”于是按着桂姐亲了一个嘴,才走出来。西门庆道:“怪狗才,还不带上门哩。”伯爵一面走来把门带上,说道:“我儿,两个尽着捣,尽着捣,捣吊底也不关我事。”才走到那个松树儿底下,又回来说道:“你头里许我的香茶在那里?”西门庆道:“怪狗才,等住回我与你就是了,又来缠人!”那伯爵方才一直笑的去了。桂姐道:“好个不得人意的攮刀子!”这西门庆和那桂姐两个,在雪洞内足干勾一个时辰,吃了一枚红枣儿,才得了事,雨散云收。有诗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