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要留余地?这一代精明的年轻人已不会再做这样的蠢事,你闲置的空地就是别人的建筑用地,你的余地就是别人的生存空间。世上哪有这么不划算的买卖?从前英国诗人史蒂文森有句诗说:“财富我不要,希望、爱情、知己的朋友,我也不要,我所要的只是上面的青天同脚下的道路。”现在的人恐怕不会尾随,只会说:“那你不要的都给我吧。”所以,我说自己不敢“留点余地”,这话恐怕也可笑,因为哪里轮得到我决定?我刚刚看到了一篇报道,讲的是北京CBD东扩,二十余处艺术园区在内的各类旧有建筑,在未来三年内,会被一座 “朝阳新城”取代。艺术家们正在艰苦地呼吁,艰苦地维权,微弱地呼唤:“留点余地!”难道是真的再悲哀不过的宿命?所有的余地都会变成跑道,参赛选手越来越多,无数个圆谷幸吉正在进入赛道。这轮赛跑的确会有名次,有奖励,但是永远不会有终点。这轮赛跑有领先的人,但是不会有获胜的人。别忘了,所有的人都是圆谷幸吉,只不过是不同赛程中的他。所谓“成功者”只是还未被超过的圆谷幸吉,“精英”和“领袖”是赛完一场尚属优秀的圆谷幸吉,失败者losers是不再有动力、也没有夺冠的希望,却必须靠着惯性和压力不断向前摆动双腿的人。我不敢给自己留点余地,我甚至不敢小声再小声地对自己说:“我累了,我不想再继续跑了。”2010年2月附记:这篇文章是为《SOHO小报》所写的命题作文,那期的主题叫做《留点余地》。当时的我仍在大学带给我的震荡当中,这种震荡来自:我觉得自己是要被社会淘汰的一类人。在学校的,无论毕业的,还是没毕业的,只有两类人:Winner和Loser。这是成功学的社会氛围下最简单粗暴的产物。“这点收入在北京怎么活啊?”Winner总是这样问Loser。如今毕业一年了,成功学也在解构。“Loser”有了一个新的称呼,叫“屌丝”,“屌丝”听起来没有那么尖锐刺耳,有点自嘲,有点精神胜利法,有点自甘落后。世界变了么?其实并没有。社会看起来是仇富的,但仇富的本质是仇穷,权利和钱仍是仅有的被认可的追逐目标。身为屌丝,向往的仍然是逆袭的故事。三十未立,二十而蹲我认识这样一个长辈,长得德高望重,和年轻人聊天的时候更是高深莫测到令人发毛,前辈总是点一根烟把面目隐在烟雾中,眼睛斜着半开半闭。可想而知,坐在对面的人是多么的惶恐啊。小年轻们前倾着身体哇啦哇啦说个不停,简直要掏尽平生所学。若是讨好成功,这长辈就会沉吟良久,过了好半天才给出终极褒奖——“我觉得你不像个80后。”这是从他那里能得到的最高评价,妙就妙在这个句子是个半开放的命题,所有人都能自行意淫出后半句——“我觉得你不像个80后,你这么有见识!”“我觉得你不像个80后,你这么理想主义浪漫情操!”“我觉得你不像个80后,你这么天下兴亡为己任,出类拔萃百兽震惶!”这个夸奖让所有被拽出80后团体的年轻人脚踩云端,得意四顾。我获此美誉,立刻骄矜又谄媚地连连点头:“确实确实,大家都这么说,80后,啧啧,哼哼……”这个万能百搭又高端的夸奖,甚至被我立刻现学现卖,转脸儿就德高望重地当做重礼转赠90后:“我觉得你简直不像个90后。”后来和这位长辈接触多了,发现他逢人就夸对方不像80后,心下有些疑惑:80后成了一个神秘的地下组织,江湖上流传着它的传说,可谁都没见过,见迎面走来疑犯就只能仔细端倪辨认半天,才像海关安检一样挥手大赦:“这个不是。”我1989年出生,年龄尴尬,代际模糊。只能写写我周围人的成长群像。我高中之前一直待在湖北的一个二线城市,鸡犬相闻,和所有的同学都有着千丝万缕的世交关系。小时候大家都差不多,这几年我再回家,就觉得大家已经不太一样了。我的小学初中同学大都没离开过这小城,也再难离开。我们大多数都是铁路系统的子弟,他们的未来大抵也都拴在铁路上,他们所有的恐惧和自尊,和区区所有也都勾勾连连地捆绑在铁路制服里,从父辈的手上接过,在适当的时候传给下一代。这就是所有终极神话的壁画:一小块地,四壁之房,悬挂的铁黑色制服。我假期回去和我小时候的同学聚会,他们中比较幸运、有背景有关系的一部分人已经工作了,谈到将来就是骂骂咧咧。我只能讪讪地劝他们知足为乐,先别考虑这么现实的问题,还是抓紧时间享受青春。我的同学给我很怪异而无言的眼神,我才觉得自己的虚伪,他们青春仅存的遗物只是戏谑冷笑的面孔,而内心已自视为泥土,早就把身体平摊成一块让人踩踏的土地。我高中上的是所谓贵族高中,按一些老人家的说法是“自私狭隘消费主义”,按另一些不太老的人家的说法是“个性飞扬张扬自我”。他们从高中起就在研究围巾的101种系法,研究韩国人,而现在则研究美国的贝弗利山庄。有时候和他们聊天,当QQ表情用完的时候就是我们词穷的时候,他们对人的形容词贫乏到只有“范儿”这么一个音节。当然,也不是都没有文化,也有的是文艺女青年——口头禅是“我还是个孩子”“瘦不到80斤去死”。有时候稍微聊到一些国事,我的同学会稍微有点埋怨:“你干嘛要聊这些不开心的事呢?”然后,又申辩自己并不是完全莫谈国事,自称一只草泥马,笑骂几句亚克西。如果说我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几乎没有过青春,那我高中的同学就一路撒丫子年轻,在青春的跑道上跑了一圈一圈又一圈,跑完一轮另起一行从头再来,逃避着终将成熟这件事,拒绝进入更大的跑道。我的大学同学,他们是心智生产和恶斗程序的胜出者,是教育的脑力工厂量产的产物,是即将同“板结社会”搏杀的新参赛选手。我周围有同学从大一就开始看房价,每天一起床就像华尔街的巨头一样研究报纸,看房价走势,计算将来工作之后,日薪甚至时薪是多少,才能供得起一所房子。他四处展示算出来的骇然惨烈的数字,吓哭了许多人。更多的同学没有那么胆小,他们是蚁族里也要争当蚁王的一群人。努力,上进,参加各种竞选,永争各种名额,推七搡八,抢来各种大大小小的粮食,屯在自己目之所及的地方,看管好,当做资本——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过程原来叫“奋斗”。这就是奋斗?我们只能笑道:“好吧,这也算奋斗。”自然不能同五四相比了,从五四以来,几乎每个世代的成人礼,都是由时代完成的:天地玄黄,时代巨变,少年人或是被一把丢入,或是主动勇闯成年人的世界——一个凶残野蛮的世界,一个满是巨灵邪灵和国家机器的世界。而如今,也许是史无前例的,稳定盛世下,没有时代替年轻人完成成人礼。三十而立,立的也不过是安身立命的立;全副武装,对抗的不过是不断攀升的房价走势。古人说三十而立,说明三十岁已经是很关键决绝的岁数了。三十岁,已经决定了后半生定格的形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古人寿命短,所以生命周期都压缩加速,反正我周围的80后,都仍保持着“二十而蹲”的姿势,他们将立未立,下一个动作还暧昧未卜,不知道会昂然地顶天立地,还是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2010年5月附记:这篇文章是约稿。那些参选人大代表的大学生小金的名字很特别,搜遍整个中文网络,没有同名同姓的人,因此他的父母养成了一个习惯,每隔两三天就会在网上搜索他的名字。父母的心态是出于担惊受怕,生怕他又捣鼓出什么让人不放心的东西来。小金要参选人大代表的事,就是父母搜索的时候发现的。他们发现了他在网上发的一篇竞选宣言。他把竞选宣言发表在人人网上,还在读大学的他,文章成熟而不失慷慨:在今天这个社会戾气已经高度发酵,“改革已死”的绝望情绪已经开始在许多人心中蔓延的时候,我们为什么还要参选人大代表?因为我们别无选择,因为我们责无旁贷。有人说,你们参选人大代表能改变什么?我说,我们改变的是人心。今天,我们并不求当选,我们求的是表达。我们不求能成为剧院里的主角,但是至少要做一个成功的小丑。……是的,我相信我们会遇到困难和阻碍,但是我相信我们也一定会收获更多的鲜花和掌声。我们没有理由悲观,也没有资格悲观,我们只能义无反顾。文章被阅读了将近三千次,分享了一千两百多次。留言的都是同龄大学生们,一半是说:“加油!”“这个要顶!”剩下的,又有一半是泼些善意的冷水,说他做梦,说近代史上未有选票里出政权的先河。小金是这所重点大学里不大安定的学生,常上推特,熟悉党史,看书写作常常宏大叙事援引民国纪事,早早脱离了喊打喊杀的初级愤青阶段。他频繁地在人人网上发表日志,成为某些大学生群体中的意见领袖。今年年中开始,他觉得文章救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不满足于发写檄文,而到了开始行动的时候。今年5月份,江西新余女工刘萍参选人大代表的事情引起波澜,他和几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起,组成了“公民观察团”去围观,他们被扣留了几天之后,被礼貌地送出境,像对待离家出走的小孩一样。已经尝过无功而返的小金,当然不会被同学的这些冷水打消念头。今年虽然因为微博上出现了很多自荐的独立竞选人,让人大代表选举变得异常热闹,许多媒体称为“中国公民选举元年”,连围观者都被感染,有“时间开始了”的激动,但小金非常清楚,这种开辟鸿蒙的激动只是假象。是记忆撒了谎,八年前的人大选举,人们热情同样高涨,当时,清华大三本科生就在BBS上发表竞选宣言:我们仍然在路上/历史是个不动声色的看客,它总是步履匆匆,从不为某个人驻足留恋/人类政治文明的步伐,一刻也没有休停,它谁也不等,也在不断地往前走……/我们仍然在路上/我们的选举正走向日益宽阔的光明之途/让我们的代表传递选民们的意志/我们仍然在路上……那一年,据不完全统计,北京高校已经有七名学生宣布将参加海淀区人大代表的竞选。前人擂鼓张旗,可也没走多远,小金几乎是向着已知的失败前行,但是他非常愿意尝试。他说:“中国的选举制度,决定了大学生是最适合参选的群体。”大学生参选人大代表有两个优势。第一是对网络的运用。美国甚至台湾的竞选广告总是深入人心,而广告的宣传作用在实际竞选过程中,对票数也是很有效的。但是在大陆的选举中,即使在网络上发布一些视频,在马路上贴一些海报,面对的也不一定是你选区的选民,所以宣传几乎是失效的。可是,大学生有联系同学情感的人人网,也有校内BBS,消息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内传播很快,分享和讨论很快就扩散开来,竞选的大学生和他的选民之间的关系简直像直接面对面的。所以竞选的宣传很容易就能见效。第二个优势,是容易直接拉票。居民选举,可以在单位登记,也可以在户口所在地登记。为了图省事,大部分人都选择在单位登记。拉票拜票的参选人,有的想直接和选民交流,在小区挨个敲住户的门,要么被轰出去,好不容易敲开了,住户们往往也不属于一个单位,不是自己的选民。而在大学,这种“扫楼”则容易起效。竞选人或者他的团队,可以挨个去敲宿舍门,或是闯进自习的教室,普及自己的竞选纲领,赢得支持和签名,如草船借箭。这种“扫楼”拉票的方式,像学生会主席的选举,更像是社团在学期伊始的招新。大学生竞选的好处是封闭,坏处也是封闭,任何一点动静都会被迅速放大,星星之火,可以燎到教导处。小金被学校规劝,几乎同时,他的父母也被他要参选的事情吓着了,极力阻止。在宣告参选后不久,小金写下保证书:“我承诺不谋求以群众联名推荐方式成为候选人,参加海淀区人大代表选举。”小金措辞微妙,有暗藏的潜台词,不知道保证书那头的人看出没有,他狡黠地暗示:他只保证自己不去撺掇和拉票,如果有其他人推荐他参选,帮他谋划,那选举之路还是可以重新再来。广东的小叶也参选。他还是个大学生,给自己的标签是“行动主义公民”。8月初,他开始征集联合推荐表上的签名,很快就征集到了一千个签名。小叶同学在接受广州记者陈思乐采访时说:“我收集的一千个签名,问五十个人,可能会有一个人不支持;有三分之一可能会觉得这个事情意义不是很大,但可以去尝试;有三分之一就觉得这个事情意义很大,但是你根本不可能成功……同学会觉得,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学校的,那就支持一下吧。”何兆武先生在《上学记》中也提到,从小学到大学,学生的政治倾向定量分析大概是这样:大约有十分之一的人是非常积极的,他们是“专业户”,政治运动活动家,国民党称他们为“职业学生”;大概有十分之一二的同学是积极拥护的;有一半左右的同学基本赞成,是跟着走的;有十分之一是专门念书;还有十分之一是反对的。——那是在解放前,看起来和现在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小叶能够获得如此多的选票,大概和他纲领务实、贴合同学们的实际有关。他通过前期的调查,提出的参选纲领包括:更新和及时维修图书馆的电脑,让校河更清澈,加强对自行车和宿舍物品的安保工作,改善食堂饭菜的质量,等等。这些听起来像是学校后勤职工大会的会议精神和指示,也像竞选班干部时临时攒的竞选词。尽管没有涉及什么意识形态的大是大非,学校还是非常警觉,几次约谈,最后候选人名单里也没有他。小叶最后还是走完了程序,以正式竞选人之外“另选他人”的形式继续参选,最后得了八百多票,虽然票数不够落选了,但已经是今年参选的大学生中获得最多票数的人了。小叶虽然落选,可还是一直关注着选举。他发现,在广州的选举中,不小高校学生把票投给了Laughing哥(港剧《学警狙击》 中的角色)、路飞(动画《海贼王》里的主角),广州大学甚至因为投给Laughing哥的票太多,导致重选。小叶不愿意归咎为大学生的玩世不恭和政治冷漠,而宁愿视其为无声的抗议,他说:“根本不了解候选人,叫我们怎么投票呢?与其被玩弄,不如玩弄之,或许是很多学生的想法。”湖北的小吴一直在直播着自己的参选过程。小吴是看到微博上很多独立候选人参选,热血沸腾,看到他们遭受限制和责难,又愤慨忧心。他觉得这条路走得这么艰难,是因为走的人太少,于是决定同行。决定参选的时候,小吴很坚定兴奋,可却莽莽撞撞懵懵懂懂,不知道去找校方的什么机构拿十人联名推荐的表,不知道怎么去征集联名,不知道怎么印制海报,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在海报上介绍自己。他参选的时候离正式选举已经不到一个月了,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学习,从索要推荐表,到教学楼前发海报拉选票。他在终于获得微小的成功和胜利的时候,在一个下午收到同学的短信,短信说:“切!我才不要支持你,你以为你是学生就能代表我们学生么?太片面啦!对于你一时兴起好玩的行为,我是无视的,我相信大部分人都会一笑而过啦。你不能引起大家的共鸣哦。哼!”小吴回对方:“参选二十多天来的麻烦、压力和焦虑你不会懂。不支持可以,请不要说我在玩。”意料之中地,小吴没有出现在正式候选人的名单上,他也和小叶一样,以正式竞选人之外“另选他人”的形式继续参选。投票那天,他一直待在现场,他郑重写下自己的名字,在敷衍混乱的场面中庄严得有点可笑。其他同学们玩笑打闹,没什么人当回事,大多数人随意画了一下就走。投票过程匆匆结束,小吴看着票箱被抱走,只觉得这种混乱是对自己的嘲讽。一切努力和崇高在玩笑中结束了,他说自己特想大哭一场。小吴自然没有当选,他知道选举结果之后,写了一篇博客,不再说公民社会,不再说“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而是说要回归自己的生活,有能力就帮助他人,没能力就把自己的学习和生活过好,就够了。文章最后一句话写:“平静地看待生活,平常心看待这个激扬的年代。”参加人大选举的大学生们,故乡仿佛都在80年代。他们总是会说起1980年北京高校人大选举的盛况,学生们生生凭空搭出公共空间来,人人有讲台,三角地天天有演说。可小金又说,也不该怪现在的大学生们政治冷漠,比较两个年代大学生的生活就知道,现在有看不完的剧、刷不完的屏,怎么会去想那些和自己不相干的事。也许他们长大了,进入社会了,碰壁了,才会不一样一些。而参选的大学生们,是自认为先觉醒的一批吧,所以会有叫不醒其他人的无力。小金说,很多年之后也许可以写一篇许知远体的回忆文章,叫做《那些参选人大代表的忧伤的年轻人》。2011年9月附记:这篇文章中的主角都已经毕业了。小金读的是新闻系,如今他在媒体工作。小叶在报社工作,有时在微博上感慨:“近一年的社会经验,反而越是消沉。时间久了,理想的镜子起灰,需要多擦拭。”他们大概没有以自己期待的方式改变世界,但还在非常努力地让自己不被世界改变。中产阶级的孩子他不喜欢被称为“富二代”,因为他认为自己并不是。他说:“假期我回了一趟老家,看到我的一些小学同学都成了真正的公子哥,偶像剧里面那种:比名牌,开跑车,脑袋里不装其他的事情。”我想到几个月前看到的新闻:一个在北京演艺学校进修的大连富二代,飙车被交警拦住,跋扈的富二代不服交警的指挥,叫来父亲和父亲的保镖,把交警活活打死。这事如同其他骇人听闻的社会新闻一样,引起一阵激愤和讨伐之后就被迅速遗忘,并没有点燃什么东西。人心像是早就被烤成了灰烬,用手一捻,不过是多了一层灰。他说,如果肇事者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之一,他一点也不会吃惊。然而,他却和他们不一样,从小就不一样——虽然他的父亲也同样富有。他从小成绩好、有主见、早熟,表面懂事乖巧,内心冷眼愤世,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成为父亲向朋友们吹嘘的对象。他叫小文。他把自己的与众不同归结为曲折的童年。这是一个有中国特色的中产阶级家庭奋斗史的故事:他的父亲90年代下海,和母亲一起从一穷二白开始奋斗,经历了各种磨难和考验,在事业有起色的时候离婚。父亲有了新的妻子,又有了两个孩子。他的童年一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学会了每天怎样在责备与怨念的夹缝中生存,学会了怎样察言观色,学会了怎样讨人喜欢。长大后,他反而和父亲的关系更近一些,他发现自己和父亲越来越像了,一些生意人特有的精明、狡黠和专断渐渐在自己身上浮现出来。对于他父亲“中国式成功”的行为方式,他也越来越认可了。这不啻为一件奇怪的事。在文学作品里也好,真实的历史中也好,中产阶级的孩子似乎一直站在他们父母的对立面。我最早是看杨沫的《青春之歌》,看“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林道静如何走上革命道路,成为无产阶级战士。看她离家出走,看她慨当以慷,看她如何把家庭内部矛盾变成大是大非的阶级矛盾。后来看了些关于“文革”的史料,印象最深的情节,也是那些如火种般热情的红小兵,如何发自内心地以自己小资的父母为耻,认定他们是腐朽的,认定他们是错的。最浪漫的反抗,当然是西方60年代年轻人的狂欢。1968年的法国,大学生们走上街头,喊口号、狂欢、静坐、游行。有史以来头一遭,革命不只是揭竿而起为了面包,还为了蔷薇与玫瑰。——甚至也不是为了蔷薇与玫瑰,只是为了让世界颠倒个儿,能重新再来。或许在八九十年代,我们还听说过纯粹因为理念不合,而与富裕家庭决裂的年轻人的故事。当然,这些中产阶级的孩子最后还是会与他们的父辈握手言和、言归于好,重新继承他们留下的遗产和人生轨迹。可在人生中的一小段时间里,他们曾经真诚地反对自己的父辈及其建立起来的规则。大多数人都会推测出:是受教育的原因吧。富裕的家庭把他们的孩子送入最好的大学,去接受最好的教育。那时候的教育——在传说中——是资本与商业的敌人,是古典主义和左派的天堂。父母把培养后代的责任,托付给了自己的敌人,当然会培养出反叛的孩子来。而现在的大学和社会早已没有区别,标准一致,规则一致,早就失去了培养弑父者的土壤。可小文不是一个顺从者,几乎从上大学的第一天起,他就发觉自己和周围同学的不一样。那还是在军训,当其他同学还沉浸在名校的荣耀里,心甘情愿地接受“服从”和“集体荣誉感”的洗脑时,他逃早操、躲唱军歌,拒绝一切集体美学的东西。小文的宿舍里住着系里成绩第一名的同学。那人每天很早起床,去图书馆占座位自习,很晚才回来,选修课程是按照老师打分的慷慨情况,自己不感兴趣的课程也上得很起劲,唯一允许自己的娱乐活动是在网上下一盘三国杀。小文不认同那样的人生,他觉得中规中矩就是失败。一步步虽然走得踏实,但那是多么无聊又庸常的人生,以后仅仅是一个安逸富足的“中国式精英”。他的宿舍里还住着一个又红又专的优秀党员,他们经常就意识形态的问题辩论。在政治谱系里,小文觉得自己和这个倡导主流的学校格格不入,他是反动的。小文觉得自己属于学校里最“反动”的那一拨,最不满的那一拨,最叛逆和愤青的那一拨。这种愤青并不因为他家庭获得的财富而终止,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是正比的关系。在程巍写的《中产阶级的孩子》里,他引用了伯克利1965年大学生的抽样统计,发现大学生的家庭收入大体和其革命性呈正比例关系。如果把年收入2.5万元以上的家庭定为“上层”,0.5万元以下的家庭定为“下层”,把介于0.5万元到2.5万元之间的家庭定为“中层”,可以看出,最具革命性的是家庭年收入在2.5万元以上的上层,占示威学生总人数比例的16%。而所谓“下层”学生,在示威学生中仅占8%。从这个数据可以看出,新时代的愤怒早就不是陈胜吴广式的,也不是去索要什么,而是来自更深层的东西。低层的年轻人,对造反表现出了很大程度的冷漠,因为他们对体制信任、感激。“知识改变命运”给了他们希望和许诺,还有各种助学金和奖学金的帮助与扶持,因此没有理由不信赖和服从。小文却和他们不一样,名校给他的关于光明未来、关于“中国精英”的许诺,他并不稀罕。小文的父亲给他许诺了另一个未来:出国移民。他之前还有些犹豫,把移民的身份当做最后的保障。他一直觉得中国才是自己将要一直为之苦闷奋斗的地方。上个月,小文和全家去加拿大待了半个月。他形容自己刚从加拿大回到北京的瞬间,感受到的只有污秽和胸闷。他抱怨自己在加拿大的时候狂吃猛塞也没有变胖,因为吃得干净。回北京之后短短时间就开始发胖,都是因为食品不健康、不安全。他家在加拿大北部买了一千万的别墅。那是在一个傍晚,小文在自家的院子里喝着啤酒,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想再回到中国,下定决心要在加拿大四年内待满三年,以获得加国国籍。小文并不觉得这种想法有什么值得羞耻的。《论语》里,孔子也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霍桑的《红字》里说:“倘若世世代代都在同一处不再肥沃的土地上反复扎根,人性就会像马铃薯种在这片土地般无法繁茂茁壮。我的孩子们已经诞生在他处,即便我能力所及,掌控得了他们的命运,他们也将在不适之地扎根。”今年4月的一份报告里说,2010年中国可投资资产1000万元人民币以上的人口有50万,其中60%的人已经完成投资移民或有相关考虑。个人资产超过1亿元人民币的企业主中,27%已经移民,47%正在考虑移民。小文如今也是其中的一员了。他并不是没想过要改变社会,因为他比周围的同学更不满、更聪明、更有能力也更有余力和资本。他也知道,中产阶级的孩子,才是社会变革和新陈代谢的力量。然而,那也许是很多年很多年之后,当他可以不必理性而实际之后的事情了。如今,这块土地无论给小文提供多么美好、富裕、成功的未来,他都不稀罕,宁愿连根拔起地离开。小文移民加拿大的事情,周围的朋友很快就全都知道了。有羡慕的,也有鄙视的。他在宿舍里,仍然会和那个又红又专的党员就意识形态的问题吵起来,那个同学会语带轻蔑地回复:“你有什么可吵的,你已经是加拿大人了。”他想反驳,说自己是“曲线救国”,想想,还是罢休了。2011年9月附记:这篇文章的主角是我大学时代的一个朋友。他毕业后就去了加拿大,如果安心待满四年,就能够获得加拿大国籍。他出国之前,我对他说:“我每次出国,都会有种文化自卑和民族主义混杂的复杂感情,不知道你会不会这样?”他笑道:“那是你内心不够强大。”半年之后,他给我打电话,说自己从“愤青”变成了一个“爱国青年”,很烦那些整日说中国不好的同学,他的父亲像国外中餐馆那样用公筷都让他非常不满。一年之后,他在和父亲去夏威夷度假的飞机上说:“让我回北京吧!只要让我回北京,我干什么都可以。”现在,他住在北京郊区的一个高新技术开发区,朝九晚五,也时常抱怨空气与水、抱怨堵车、抱怨生活,但从未想过回到父亲为他安排的人生。天才的出走理科实验班高三的时候,柳智宇发现自己得了眼疾。他只要一看书做题,两眼就开始发酸,继而发疼,像是有沙子在眼中滚来滚去。柳智宇就读的高中,汇聚了全省最聪明、最刻苦、最有钱的孩子。它刚刚在一年之内迅速扩招,仅一个年级就三十个班,一千六百余人。这所急速膨胀的学校,斥资三亿,从市中心搬到了荒旷的郊外,离市区有大半小时的车程,学校实行全封闭管理,学生们吃住都在学校,出校门需请假,手机是老师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违禁物。到了高三,班里的大部分孩子都从宿舍搬出来了。学校周边新盖的商品房供不应求,家长们或租或买,搬到这不着村店的荒郊野地来陪读,为了给孩子一个清静无忧、饭来张口的高考冲刺环境。柳智宇的高三是特殊的,他早已不再为了高考而战。他是“理科实验班”的学生。这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如果说一般的高中教育是源源不断地向高考咀嚼系统输送养料,那么“理科实验班”走的是一条人迹稀少的食物管道,它通向的消化系统是奥林匹克竞赛。“理科实验班”采取的是淘汰制,初中时至少拿过三科国家级竞赛奖的学生才有资格参加甄选考试,从中选出六十个左右进入“理科实验班”。高一,这六十个同学确定自己要主攻的竞赛学科,分组,贴身教练,密集训练。高二,一些同学明显天资不够,没有得奖的可能,他们被淘汰出去,作为落魄凤凰,混进普通学生的队伍当中备战高考。能留下来的,则为了参加国际赛事,为了夺金,开始参加一轮轮的筛选和淘汰比赛。数百万的高中生,经过层层选拔,比赛;进入六人省队,获得全国冬令营的入场券,比赛;再次进入由三十名选手组成的国家集训队,比赛;从集训队脱颖而出的六人参加国家队,比赛——作为国家最高智力的代表竞技。——如同运动员一样“为国争光”的标语,如此庞大,不负责任地裹挟了许多个体命运,当然能够理直气壮“一将功成万骨枯”。全军覆没的竞赛小组数不胜数,他们进入国家队无望,得奖无望,保送无望。几年甚至十几年的高强度训练,忽然成了一身屠龙技。走了许久的光荣荆棘路,终于快到头了才见着“此路不通”的标志,只能急忙跟着浩浩荡荡的人群,去挤高考独木桥。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而这些功亏一篑的孩子,大多除了自己学科的竞赛技术,对其他学科几乎一窍不通,数学竞赛组的同学连化学反应的基本原理都不知道,他们只能从头开始学,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学完高考所需的所有知识。柳智宇从小学开始一路赛到大,赢得太多,没有敌人的人最易厌战。他早已获得了北大数学系的保送资格,再战,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战,而只是机械地反复投入一场场无止境的循环赛中。到后来,柳智宇发现自己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高二下学期,数学奥赛组只剩下包括柳智宇在内的三名种子选手,其他两位在高三最后关头被挡在国家队门外,只能去复习准备高考,以六亲不认的状态学自己从前鄙视的那些学科。而这所高中从1986年开始,所有数学竞赛人为此奋斗了二十多年,都没有进入国际奥林匹克国家队。柳智宇是二十多年来唯一的希望。就在这时候,他发现自己面临失明。偌大的新自习室,往往只有柳智宇一个人,他每天看书做题,备战竞赛,直到发现数字和图形伴随着一阵阵剧痛时隐时现,他所熟悉的世界时隐时现。那一年,他为了看病,跑遍了全市的各大医院,早起去赶早班的汽车,有时堵在拥挤嘈杂的大街上,太阳暴烈地晒着时间。医生让他作各种各样的检查,做出各种各样的结论,开出各种药方,却没有一种有效。看完病,一天也过完了。夜幕低垂,柳智宇赶回学校。一轮比赛结束,他发现自己不用眼睛,做数学题也不是那么困难。他在日记里形容道:“整个图形记不注,就把它分成局部,这就好像你不能记住整张地图,但是每到一个路口你都会知道怎样走一样。”除了这样与虎谋皮一般小心翼翼地用着眼睛,柳智宇的母亲每天晚上都会从市区赶到郊区,为他念数学题。第二天,柳智宇到空无一人的自习室做题,与大脑和身体搏斗,定期去复查眼睛。命运把他吞没在日复一日的催眠机制中,只有这样,他才能承受那些让人满怀恐惧的事物。困惑时隐时现——“我这是为了什么?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他十几年来几近左右手互搏的竞赛人生让他困惑,老师不断渲染的虚无缥缈的集体荣誉让他困惑,周围同伴梦想破灭生死由命的前途让他困惑。学校在柳智宇身上荣誉的寄托,把他和周围同学割裂开。使命感不同,战友已经成为了自己的陪练,沟通变成了一件很尴尬的事情。柳智宇小心翼翼地使用着自己脆弱的视力,小心翼翼地怀疑着自己脆弱的人生,而肉身已经过五关斩六将,加入了最后的六人国家队,要去斯洛文尼亚参加第47届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