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9

我们是彼此的战俘罗曼·加里有所顾忌,关于母爱的副作用,他只选择公布程度较轻的一部分。程度较重的又是什么?当所有的乳汁都被灌注完而干涸,当所有的奉献,都奉献到无可奉献,当所有的爱都没有富余可以交换,那就只剩下生命可以索取和交换了。有些母亲一辈子都理所当然地相信,那个由自己分娩哺育倾尽全爱的小不点,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他们的灵魂自然是她国土的一部分。这些母亲的子宫并不是一个暂时性的培育器皿,而是一个巨大而牢不可破的收纳箱。里面收纳了什么?自然是孩子的一生。还是让我们拿可爱的罗曼·加里当例子。他自述说:我那时才八岁多一点,她就开始为我杜撰将来在情场上的“业绩”,开始设想叹息和眼神,情书和誓言,月光下阳台上悄悄地拉手,白色的军官制服和华尔兹舞,以及那窃窃私语和苦苦哀求。她坐在那里,垂下眼帘,搂着我靠在她身上,嘴上浮现出有点儿内疚但却异样年轻的微笑,向我说着各种赞赏的话语。我懒洋洋地偎依着她,边听她说话,显出漫不经心的神态,但却怀着浓厚的兴趣。罗曼·加里的母亲要做他生活的导演——主人公要依靠导演说戏,才知道自己未来人生的戏码;母亲还要求掌控孩子生命中的情感,长度浓度烈度,爱情尤甚。母亲对孩子的生命索取无度,这是众所周知的恶习,便按下不表。然而,很少有人提到的是,孩子对母亲的生命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觊觎。不久之前,我曾经假装很学术地向我妈咨询:“是不是所有的母亲都会经历叛逆期?”“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想叛逃‘娘’的身份的念头。”“有的,这种念头一般出现在孩子三岁左右的时候。那时候,孩子基本长成人形,也断了奶,基本上不需要妈常年在床头照顾着。女人对当妈这档子事已经丧失新鲜感,烦都烦死了……那时候我们还不算年老色衰,身材还没有完全走样……”我妈还没有把话说完,我便露出了真正阴郁的面孔,问道:“那你嘞?你在当妈以后也有不安分的时期?”我妈妈稍微露出一些思考的神色,我就立刻发出惊疑不定的惨叫声,然后收拾行装,做准备分家离婚状。我夸张反应下隐藏的怪异心理其实已根植多年了。现在,我脑海里时常还能唤醒一幅画面,一幅埋藏在我童年记忆里面的画面:那时,我大概三岁还是四岁,我妈早起准备上班,我还没起床,半坐靠在枕头上看着她的背影。我妈穿上一件质地轻薄的草绿色夏季套装,短卷发烫得失败又疏于打理,她只能不停地用手把头发往后捋,脖子上就堆出一层层短暂的波浪来。最后,她俯下腰,提起高跟鞋的鞋跟。高跟鞋发出沉着的“噔”“噔”声响彻屋子。每到这时候,我的太阳穴就随着鞋音“突突”地疼,心里一阵突如其来的不安与烦躁:“她要出去!她出去是要见谁!”我妈快走出门的时候,我满脸阴郁蓄积到了可怕的程度,朝她做无声地怒吼:“你胆敢走出这个家门!”只听“咚”的一声关门声,我妈就离开这个家门了。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我无缘无故地怀疑我妈和她的一个男同事有私情。我妈办公桌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张照片,那是她和其他同事老师的合影,她身边站着一个白白的戴眼镜的斯文男人——整张照片只有他们两个最年轻好看,在一群灰头青脸的中年人中鲜明得刺眼。当我妈去上课时,我一个人留在她的办公室。我拿出一杆圆珠笔,在她男同事的脸上开始用力地画起来。圆珠笔没有水了,我把那个青年男子的脸画出一片白花花的狼藉,五官支离破碎,看起来可怕极了。我妈上课回来之后,我面无表情又憋不住得意洋洋地把照片向她展示,看到她男同事比无常鬼还要恐怖的脸孔,我妈受惊不小。我是人类历史上最令人发指的多疑妒夫,我皱着眉头严密监控着我妈和每个异性的眼神交流,我对我妈的怀疑和控诉全来得毫无根据,我脑海里经常出现“生是我妈人,死是我妈鬼”“一日为妈,终身成妈”的可怕标语。归根到底,我对我妈的生命也有强烈的占有欲。这种占有欲最可怕。母亲对孩子生命的占有,大多还能在无力无奈中好始善终,孩子对母亲的生命却很难松手。当母亲妄图导演孩子的生活时,她对孩子的设定大抵还是多姿而绮丽的。而当孩子主导母亲的生命时,孩子却严重缺乏想象力和热情,安排的剧情是——哦,不好意思,没有剧情,做一个长期稳定的乳汁供应者就可以了。而且,孩子敏感到了极点,一旦感觉周围那层潮湿带点腥气的母性气团有所稀薄,立刻就会警觉而怨恨。我还在这层母性气团里汲取生存原料——直到现在,我从未觉得自己离开过子宫。如此如此哀伤,如此如此不能抗争的宿命总有一种爱是那么不对劲,这种爱就是母爱。世界上不存在合适的母爱——或者说正正好的母爱。母亲的距离要不就渺无踪影,要不就近得让旁人看笑话;母爱的温度要不就冷若冰霜,要不就烫得在心上留下肉红的疤,一颗好好的心就这样破了相。三国时的孔融有个著名的理论:孩子对于母亲有什么大不了的嘛!就如同放在瓶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就完了,就没有任何关系了。意思是说,当孩子被镊子从母亲的体内夹出来的一刻起,两个人就不再有关,也不必有关。这太不合理了。母亲是一个没有瓶口的瓶子,外人进不来,孩子更出不去;若要拿出来,必是玉石俱焚。孩子和母亲的命运难以分割,纠缠难舍是因为互相占有,互相占有是由于对彼此生命的嫉妒。塞尔维亚作家米罗拉德·帕维奇写过一本似真亦幻的《哈扎尔辞典》,里面有一则小小的隐喻,恰好能够说明母亲和孩子如此哀伤的宿命。阿捷赫公主这样叙述她的母女生活:母亲的生活我已熟记在心,每天早晨,我花一个小时在镜前扮成我的母亲,就像在台上演戏一样。此事日复一日,延续了数年。我穿上她的裙袍,拿着她的扇子,我模仿她的发型,把头发编成羊毛女帽的样子,我不回避他人在场,我甚至在我心爱之人的床上模仿她。情欲炙热之时,我自己已不复存在,我就是她。我的模仿过于逼真以致我的情欲荡然无存,全部让位于她。就这样,她将本属于我的爱的抚摸提前窃走了。但我对她毫无怨言,因为深知她的欢愉也被她的母亲用同样的方法掠夺一空。假如现在有人问我这种游戏于我何益,我会这样回答:我欲再生一次,且求活得更好。四 父亲——生孩子,何乐不为?养孩子,岂有此理!“无月经综合征”和“子宫嫉妒症”有种病你一定没有听说过,这种病叫做“无月经综合征”。不对不对,这个病指的并不是妇女内分泌失调不孕不育,这个病只有男性才得。这是心理分析家卡伦·霍尔奈分析出来的。她分析女性得出的结论是:为母之道给女人提供的心理优越感无可争辩,无论如何也忽略不得;当她开始分析男人的时候,却得到了一种最令人震惊的、强烈的嫉妒印象——那就是对乳房的嫉妒,对吮乳行为的嫉妒,以及对怀孕和生孩子的嫉妒。我不知道你脑海里的画面是否和我一样:一个略略发福的高大中年男人看着喂奶的奶娘,然后偷偷用手掂量自己过于细瘦的乳房,又怨孽又自怨自艾地咬碎银牙、原地跺脚、擅自撒娇。然而,这滑稽好笑的画面只是夸张,而不是污蔑。男人对孕妇的身份觊觎良久,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抵赖无效。古代南方的獠族妇女,刚生下孩子就下地干活,烧火做饭打柴割草,呜啦呜啦地唱着咱们女人力量大的快乐劳动歌。她们的老公呢?则病怏虚弱地裹着被子坐在炕上,女人坐月子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稍有闪失,产妇得的病他们也会得,人称“产翁”。我最感慨的,其实是獠族妇男们强大的自我欺骗能力,他们竟真能假装自己对怀孕分娩这件事做出了巨大牺牲和贡献,还邀功请赏。还有些男人,无法自我欺骗,却不打算善罢甘休。在巴布亚新几内亚高地上有个桑比亚部落。部落里的男人,都是很厉害的武士。他们经常对自己的村庄进行袭击,把男孩子从母亲的安乐窝里抢走,把他们扔进各种各样的男人身份的考验中。然而,无论是多么强硬和男子汉的训练,结束之后,幼小的男孩们还是会回到绵软的乳房中,嗷嗷地寻找着妈妈的奶头。这不免让武士们十分不满,于是,他们一心与女人作对,与母亲作对,与乳汁作对,男人们决定男孩不能吃母乳而该吃精液。具体喂养方法咱们就不必强迫自己去想象了,这也不是重点。真正重要的是男人的心态,他们在这场没有可比性的攀比中走得太远了,他们宣称置入女人身体中的精液不仅使她们怀孕,也使她们产生了乳汁——乳汁只是精液在女人体内加工包装过后的精装版。男人们这种幼稚的心态,还真是,非常的……男人。世上本无爹,何处惹尘埃倒不如直接承认吧:世上本无父亲这回事,做的人多了,也就有了爹爹这份职业。本来嘛,人类的生育成本几乎全部都由女性的一方承担。女人一生只能制造四百个卵子,男人每天大约就可以制造出差不多一亿多个精子。如果每个精子都能生育一个婴儿的话,那么仅仅用两个月,一个男性所生成的精子数量就相当于全球总人口数量了。所以,男性的机会成本是零,而女性的机会成本却几乎是无限大的。有个叫做理查德·康尼夫的美国作家曾经统计过——“女性必须为怀孕投资的热量是80000卡,大约等于她从纽约跑到芝加哥(2500千米)所需的热量,为哺育婴儿一整年必须再投下18.2万卡——差不多够接着一路跑到旧金山了。至于男性为奉献那一粒精子所耗费的力气是0.00000007卡,还不够他在床上翻一下身放个响屁需要的热量呢。”所以,男人和孩子的关系——比起母子、母女之间血肉相连、脐带相依的纠结缠绵——更类似于一种凑巧的社交,温情时隐时现,尴尬却伴随终生。当我年轻、气血正旺的时候,我从道德上诚心诚意地看不起和鄙视卢梭,因为他把自己的五个孩子全部送进了育婴堂,轻松地短吁一口气拍拍双手,像送走了上门卖百科全书的推销员。他是这样说的:“这种处理(把孩子送去育婴堂),当时在我看来是太好、太合理、太合法了,而我之所以没有公开地夸耀自己,完全是为着顾全母亲的面子。”还要怎么公开?穿着育婴堂赠送的荣誉马甲满街溜达吗?等我年纪大了,物是人非事事休了,我才愿意承认:不愿意做父亲的父亲,并不是最坏的父亲;甚至,客观说起来,大部分普通的非职业父亲杀伤力还更大哩——当然,他们自己并不知道。你问我为什么畏惧你有一个典型的父亲,就是这样以一种毫不自知、理直气壮甚至略带漫不经心的态度谋杀了自己的孩子。这个父亲就是卡夫卡的《变形记》里格里高的父亲。“当格里高·萨姆莎从烦躁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发现他在床上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甲虫。”当格里高被这个命运这个突发奇想的强加逼得无路可遁,不得不走出自己的房间,来到客厅面对自己家人的时候;当变成甲虫的格里高第一次走出自己的房间,出现在客厅的时候;格妈妈被吓了个半死,而格爸爸的反应则是怪异粗暴的——“父亲拿着手杖,蹬着脚,扬着手杖将格里高往他的房间里赶。格里高请求父亲不要这样,但无济于事。他像个野人一样,毫不留情地挤出了嘘嘘之声。每时每刻都可能用手里的手杖将他往死里打,或者打在背上,或者往头上打。”格里高还未学会熟练地运用自己的新四肢,当他好不容易几近成功,却卡在自己房间的门上动弹不得的时候,“父亲从后面给了他真正解除痛苦的一击,这一击是沉重。他猛烈地一跃,跃进房间很远,父亲还在用手杖敲门,最后一切都沉寂了。”自此之后,父亲的每次出场都像一大坨乌黑的雨云让小说的气压骤然降低,而最最紧张、让人透不过来气的片段,莫过于格里高和格爸爸的一场巷战。“父亲把长制服的下摆往后一掀,两手插在裤兜里,脸色阴沉,朝格里高走来……父亲一会儿停着,一会儿急步向前,一会儿又不动弹,格里高总是逃着,就这样,父子两个在房间里兜圈子……有时候,他担心由于父亲的狠毒会挡住他逃往墙上、逃往天花板上……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除了急步爬行逃跑外还有什么自救的办法。”然后,父亲开始用苹果来袭击格里高。格里高由于惊呆了,他站着不动,动也没用,因为父亲已经决定轰击他——父亲并不计较准确与否,只是向格里高一个一个地扔苹果,这些红色的小苹果像带了电一样在地上互相滚到一起,又互相撞击开来,其中有一个打中了他的背。格里高疼痛不堪,又震恐迷惘地躺在地板上。格里高被这个苹果砸得几乎永远丧失了活动能力,在被遗忘的饥饿中死去了,而那只作为武器的苹果则始终在地上,因为谁也不敢去取走——“苹果搁在那里作为一种虐待的纪念。”在我看来,《变形记》是卡夫卡所有小说中最真实的,它纪录片一样重视描述了卡夫卡的一个噩梦。每一个片段都是卡夫卡大汗淋漓起床后的“追忆似鬼年华”。最大的恐惧来自于父亲。“最近你问起我。你问我为什么畏惧你?一如既往地,我无言以对。”这是卡夫卡写给父亲的一封漫长家书的第一句话。父亲和卡夫卡是完全相反的人,卡夫卡孱弱,寒气逼人,淡泊冷漠不知所措;而父亲就是《变形记》中格里高的父亲——健硕,食欲旺盛,自鸣得意高人一等。父子二人不仅是人种不同,他们也生活在世界的不同部分里。卡夫卡对父亲写道:“世界在我眼中就分成三个部分,一个部分是我这个奴隶居住的,我必须服从仅仅为我制订的法律,但是从来不能完全符合这些法律的要求;然后是第二个世界,它离我的世界极其遥远,那是你居住的世界,你忙于统治、发布命令、对不执行命令的情况大发雷霆;最后是第三个世界,其他所有的人全都幸福地、不受命令和服从制约地生活在那里,只有我永远蒙受着羞辱。”父亲存在的所有意义,就是让孩子相信——自己这个拙劣仿品的存在其实并没有意义。我们生活在一个永远无法讨好父亲的世界里。就连萨义德也一样。萨义德是著名学者、理论家,由于提出了“东方学”而广为人知。他家里有钱,超级聪明——中学毕业时是毫无争议的第一名,钢琴的造诣也深。总之,是个无挑剔无死角到欠扁地步的小孩儿,然而他在自传《格格不入》里却回忆说:“(我的父亲)永远以三个手势提醒我的失败,第一个失败,是一手握拳,往后朝肩膀一缩;第二个失败,是五指箕张,像鼓翼掠水般由左向右划;第三个失败,是摇一根手指。”“他在世之日对我最吓人的一句话——当时我只有十二岁——是‘你永远继承不到我一丁点东西;你不是有钱人的孩子’。”“我叫我父亲daddy,叫到他离世那一天,但我时刻觉得这字眼多么偶然,我以他儿子自居是多么不适当,我每次问他要什么,不是大为忧愁烦恼,就是不知所措,需要好几个钟头的心理准备。”的确是这样,回忆起小时候,父亲对我少有的几次心血来潮的教育,几乎全部是以威胁恐吓为形式的。我爸爸有一双骇人的大眼,还有黑压压杂乱的浓眉压在眼皮上。每当他想传授给我什么的时候,他就会突然猝不及防地靠近,提高音量,舞动他的浓眉,圆睁着眼睛,提醒我,我已经进入了他的怒气领域和力气范围。当然,技术上,我爸从未正式打过我,但是他发明了一种恶作剧的施暴方法,就是高高扬起他的巴掌,低头瞪着我,做出要掌掴的姿势,刹那间蒲扇式的手掌扇下来,结果只是和自己的另一只手掌拍击,在我耳边制造出巨大的声响来。我吓得一抖,我爸大笑不已。这个拙劣的把戏一直贯穿我的婴儿和幼儿阶段,然而我却从未真正意义上破解和免疫。每当高高的巴掌的阴影落在我身上,我还是会瑟缩,还是会发抖。这种恐惧建立在不确定性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的大赦会失效。以前,我只是把我爸这种恐怖的恶作剧,慈爱地体谅成情商不高和缺乏技巧。后来,我却在很多父亲身上看到了这种惊人的相似。我曾目睹过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惩罚。父亲怒气冲冲地从衣柜中拿出好几条皮带来,放在椅背上,作为刑具让孩子挑选,然而他最后却没有真正施暴。用卡夫卡的话说,他“只是想让孩子亲眼目睹被绞死的所有准备工作——等到绳索、大刀、砧板全部各就各位了,才宣告大赦”。此时,父亲的潜台词已经呼之欲出了:他要让孩子知道自己是被幸免的,是被恩赦的,你的生命是父亲功德无量的馈赠,所以你应该时刻保持兢兢业业的负疚与自责。对于母亲来说,我们是她卵巢里无中生有的馈赠。对于父亲来说,我们是他用0.00000007卡路里毫不费力漫不经心地制造出来的,长达1/25毫米的,他精虫王国里面的幸运的小玩意儿。父亲是没有职业道德的上帝很早很早以前,心理学还没发明出来的时候,人们就发现儿子身上会有一种仇父恋母的心理倾向,也就是有名的“俄狄浦斯情结”。后来,当心理学被发明出来,这种普遍蔓延的仇恨才有了靠谱的心理学解释。我们仇恨的并不是父亲,而是“生活代表”。生活永远是大BOSS,对人提出种种可恶的限制和强迫。在一个家庭内部的父母双方之间,父亲就是“生活”的化身——要求着孩子,所以父亲永远是孩子的敌人,而孩子永远要哭着找妈妈。这种心理学的说辞,我反倒觉得太抽象和文艺腔。“生活代表”的化身无处不在。对孩子来说,四面墙壁永远太逼仄,桌子的棱角永远太坚硬,放糖的柜子永远太高。滋事找茬的倒不总是父亲。我想,我更喜欢卡夫卡对父亲所下的断语:父亲即上帝,“剥去了圣衣的上帝”。人类对上帝形象的想象和勾画,就来源于对父亲的记忆。这个兼职上帝却是毫无职业道德的。他享受特权,却消极怠工;他索取崇拜,却不普渡不慰藉。他只是执行上帝“审判”的职责。在卡夫卡的小说《判决》中,年轻商人格奥尔格·本德曼生意做得很好,想脱离父亲而尽早独立。结果父亲不仅暗地里摸清了儿子的所有客户联络网,而且怀疑儿子想罢黜自己在经济上的统治权,起了叛心,嫌自己老不死。于是父亲对儿子做了如下的判决——“你原本是一个天真的小孩,但你原本又是一个魔鬼似的人物!我现在就判决你的死刑,判决你从此消失。”于是,儿子跌跌撞撞地从房间里被撵走,“他从大门外一跳,越过车道直奔大河,作为一个优秀的体操运动员,他一跃而上,如同一个乞丐一样牢牢地抓住了桥上的栏杆。他本来就是优秀体操运动员,这在他年青时代就曾经是他父母的骄傲。他吊在栏杆上,手变得越来越软弱无力,但他仍然坚持着,在大桥的栏杆柱子之间,他看到一辆汽车轻松地驶过,汽车的喧嚣声可能要淹没他落水的悲壮之举。他轻声地叫道:‘我的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可是一直爱着你们的啊!’然后落入水中。在这一瞬间,来往的交通从未中断。”我们不无惊诧又毫不意外地发现:几乎在卡夫卡所有的小说里,都是父亲一一处置了那些角色……或者,我们该说,处决?现在,让我们再来看看卡夫卡给父亲的那封信。写信的时候卡夫卡已经三十六岁,不再是那个孱弱局促得像个节肢动物的少年。他终于停止了令人尴尬的长高过程,稍稍长胖了一些,脸上基本褪去了少年时形销骨立的怪异奇突。这样一个身形巨大的大男人,在这封超级无敌长的家书里,诉尽了天下所有畏葸孩子巨大的委屈与抱怨。更令人对卡夫卡揪心不已、激发母爱的是,他的这封信自始至终都没有勇气寄出过。但是卡夫卡自己模拟父亲,写了一封阅后回信。有很多人解读这封家书,有人看出了心理病态过分敏感小题大做,有人看出了父权暴力不近人情强权政治。而说实话,当这封信看到结尾,我只看到了两个字——缠绵。那是多么难以割舍、难以自欺的依恋,看得我几乎脸红心跳。当卡夫卡模拟着父亲,对儿子的控诉进行种种辩解和回击。与其说,这是身为儿子最终大度的释然和既往不咎,倒不如说是儿子对父亲缠绵而无法克制的告白。由卡夫卡扮演的父亲是这样回应卡夫卡的指责的:“我承认,我俩互相斗争着,不过斗争也分两种。一种是骑士的斗争,独立的双方在相互较量,各自为政,输得光明磊落,赢得正正当当。另一种是甲虫的斗争,甲虫不仅蜇刺,还吸血以维持生命。这是真正的职业斗士,而你就是这样的斗士。你缺乏生活能力;为了让自己过得舒舒服服、无忧无虑,而且不必自责,你就证明,是我夺走了你所有的生活能力并把它装进了我的口袋。你现在用不着为缺乏生活能力而发愁了,责任都在我,你尽可以心安理得地四仰八叉躺着,身体和精神上都让我拖着过日子……如果我没怎么看错,你写这封信也还是为了当我的寄生虫。”卡夫卡把父亲拖进他所有的小说里,固定在一个巨大而可笑的模型里供人展示,供己发泄。然而,他所发泄的,仅仅是他在父亲怀里不能发泄的,这是有意拖延的与父亲的告别。卡夫卡自己曾经对朋友说过:“我想给自己全部作品题名为‘逃出父亲的范围的愿望’。”逃离暴戾的父亲,远离失德的上帝。你确定吗?父亲的……纯洁的吻?霍桑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做《拉帕其尼的女儿》,这是个典型的聊斋式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健康上进的大好青年——只是头脑略显简单,遇见半妖半鬼的美女,从而身心都被扯进一个热情狂乱的异次元空间的故事。——奇怪的是,故事的最后,无辜又无能的男主角总能顺利从那个世界抽身而出,继续若无其事地生活,而法力高强的狐鬼自己却在那个空间里樯倾楫摧,魂飞魄灭。小说的主角是个名叫乔万尼·古斯康提的青年。他异地求学,为了省钱住进一个古老阴森的大宅子,这个宅子有个美绝人寰的花园,每一寸的土地上都挤满了五花八门稀有的花药草木,尤其是一棵灌木,花朵长得像宝石一样璀璨,整棵树流光溢彩。种花科学家园丁叫做拉帕其尼,他和其他的园丁不一样,他虽然对这些花草的生命了如指掌,却不与它们亲近,甚至小心翼翼地避免吸入花香。他那副神气,就像个走在邪恶势力之中的人,四周全是猛兽鬼怪,稍不留心,就会死于非命似的。这个园丁满怀戒心、如临大敌地打理他的花园,然而还是觉得太危险,就用恐惧发颤的声音呼唤着他的女儿:“比阿特丽丝!”他的女儿美得容不得分毫增减,青春妙龄,神采飞扬,任处女的腰带将这一切紧紧束绑。她一边朗诵着大抒情的赞美诗,一边用夸张的柔情动作在金黄的夕阳下打理着植物。这幅看起来做作到好笑的画面,毫无悬念地强烈震撼了我们的主人公。而当他终于与自己魂牵梦绕的妙人儿并肩而行,赫然发现自己像面对一个稚气十足的孩子,比阿特丽丝像是与文明世界隔绝的孤岛上的旅人,对时尚的生活方式充满了好奇。幼稚无知是所有美女致命的吸引力。少男少女越走越近,但他们不曾相吻,不曾相握,没有丝毫爱情渴望与尊崇的爱抚。他从未触摸过她光亮的鬈发;她的衣裙——这阻挡二人身体接触的明显障碍——也从未被清风吹起,拂扫他的身体。偶尔,乔万尼顶不住诱惑,试图闯越界限,比阿特丽丝就变得十分悲伤,十分严峻,满面凄凉疏远,无须只言片语就使乔万尼不寒而栗。后来,谜底终于揭开。园丁拉帕其尼之所以害怕他自己种下的那些美轮美奂的植物,是因为那些植物全都有剧毒。而他的女儿,妙人儿比阿特丽丝则是“毒贯满盈”的、真正的大毒物。打出生起就用毒药喂大,直到毒素浸透全身,她呼出的浓香污染了空气。她的爱情是毒药——她的拥抱意味着死亡。乔万尼也难以避免地沾染上了他的剧毒,当他朝飞虫们喷出一口气,那些小虫会纷纷坠地身亡——而且显然不是因为口臭。大好青年的洁身自好的道德观受到了强烈玷污,他愤怒不已,却还是决定高尚地谅解。于是带着一瓶偶尔得到的解毒剂去找比阿特丽丝,想和她一起喝下,洗净两人的邪恶。这时苍白的科学家父亲出现了,他还不知道女儿已经喝了解药,背叛了自己。他得意地看着他们像艺术家奉献毕生,终于完成了一幅大作或一组雕像,对成功心满意足。然后快乐地对他们祝福道:“我的女儿,你在世上不会孤单了……你的新郎现在已与普通男人不同,正像你,我最得意最出色的女儿,与普通女人不同一样。从今往后,你们相亲相爱……走遍天下,让别人去害怕吧!”“走遍天下,让别人害怕去吧?!”这个相当慈祥又实用的婚姻寄语女儿却无福消受,她的机体已被拉帕其尼超凡的技术彻底改变。毒药就是生命,所以烈性解毒药就是死亡。一番对父亲指责式的告别之后,这个少女倒在父亲和乔万尼——两个深爱她的谋杀者脚下。这看似是个平凡的、闭门造车的残忍故事,把古代聊斋志异、现代科学怪人、未来怪诞科幻结合在一起,提出了一个并不新鲜的命题——人性是个好东东,要是抛弃了,嗯……那可不太好呢。但是这篇小说无意中提供了一个有趣的联系:美丽的女儿和有毒的植物。这两者有一个共同点:它们对父亲来说都是永远负担不起的、华丽又危险的奢侈品。父亲只能站得远远的,含着涩涩的笑远观,而害怕自己的神情里流露出少许的放纵。顶多只能用戴着手套的手小心而压抑地抚摸一下下,却不能放胆欣赏,不能久久亲近。在法国小说《香水》里,作者曾经用令人发指、令人战栗的敏感和细腻,详细地描述了一个父亲,在早上走进女儿的卧室,呼唤她起床时候的心理活动:“里希斯在看自己女儿时,也被吸引住了,以致他也会在无一定的时间里,一刻钟或者半小时,忘记了世界,也忘记了自己的事业——而这些他即使在睡觉时也不会发生呀!——注意力完全集中于观看这美丽的少女,而且说不出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最近——他很不愉快地觉察到这点——晚上他送她上床,或是有时早晨他去喊醒她时,她还像躺在上帝的手中一样睡着,她的臀部和乳房的形态都透过薄薄的睡衣显示出来,他望着她那胸脯、肩膀曲线、肘部以及枕在脸部下面的光滑的前臂,她那平静地呼出来的升起的热气——这时他的胃就绞痛得难受,喉咙也缩紧了,他在吞咽着,天晓得,他在诅咒自己,诅咒他是这女人的父亲,而不是一个陌生人,不是随便哪个男人。她可以像现在在他面前一样在这男人面前睡觉,而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躺在她身边、她身上、她怀里纵情欢乐。他抑制住心中这可怕的欲火,朝她偏下身子,用纯洁的父亲的吻唤醒她;每当这时,他身上便冒出了冷汗,四肢在颤抖。”这个父亲是个超级大恶魔吗?这个父亲心理变态十恶不赦吗?这样的啐骂我只觉得伪君子。按照社会和道德的要求,父亲必须爱女儿,但是必须爱得纯洁,爱得高尚,爱得抽象。这个要求其实不合理,这又不是淘米,把不纯洁的、关乎欲望的小念头们,用指头尖一一拈出来,最后只剩下不掺杂质的一群形而上的爱。这个行为,比拉帕其尼还要不人性。男性的爱本来就兼具对自己强大的餍足,对对方柔脆的俯视。这爱情的元素和成分,和父爱本来就有99%的相似之处,强行把两者分开,摆在相隔甚远的情感格架中,未免做作地得让人啼笑皆非。就连托尔斯泰,也对女儿有着隐秘的情感。当他的女儿们还没有出嫁时,只要有人向她们献殷勤,父亲就非常痛苦。除了要听从他的意愿之外,他还经常嫉妒地监视她们的一举一动,察言观色,偷看她们的情书。有时他很难保持对年轻小伙子的应有礼貌,有时则显得过分殷勤,似乎要以此不让小伙子接近他的女儿。托尔斯泰晚年自视为上帝,对自己有着神一般的精神要求,一生中最害怕的就是各种“不纯洁”的欲望与情感,而他都难以欺骗自己对女儿复杂的感情。女儿是父亲创造的。女儿是父亲养殖的。女儿是父亲的所有物。女儿的拥有权属于父亲,父亲却永远不能拥有。大家都指责拉帕其尼把女儿当成有毒的植物。然而,我们能不能换一种理解,拉帕其尼其实是把所有的有毒的植物当成女儿。他种植了满园美丽的致命,令世界上所有人都无法接近,只要是接近就会粉身碎骨——一如父亲接近女儿的结局。这是不是拉帕其尼,对身为父亲注定的原罪带着冷笑的报复呢?哦,莫莫瓦拉!莫莫瓦拉!我所知道的关于父女最悲伤的故事,是这样的:莫莫瓦拉同女儿去菜园,他把女儿放到树上,以便他能够仰视她的生殖器,并发出长时间的katugogova的声音。那是一种高音调的声音,而这种高调的声音被嘴巴和手的快速敲击所打断,这种尖声通常表示受到强烈刺激的快感。他的女儿问他:为什么这样痛苦地尖叫?他回答道:我看到了一辆绿车。这种事情连续地重复发生着,而且他还多次谈到一只鸟。当他的女儿从树上下来的时候,他的阴茎已经勃起,他终于脱去了女儿的遮羞草裙。他的女儿十分惊慌地哭起来。可是他抓住她,反复地拼命交媾,一切结束之后,他的女儿唱起小调:“哦,莫莫瓦拉!莫莫瓦拉!我的肉是你的肉,父亲啊,我的父亲。你的名字是我的父亲。他抓住我,他强迫我,他玷污了我。”她的母亲听到她唱的小调,并猜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已经得到了这个女儿,并已经交媾了,我要去看一看。”女孩的母亲遇到了他们,这个女孩诉说着,而她的父亲则矢口否认。这个女孩带着她所有的杂物去了海滨。她唱着歌引来了一条鲨鱼。那条鲨鱼先吃掉了她制作草裙的木板,又吃掉了她的篮子,然后是她的一只胳膊,接着是另一只胳膊,鲨鱼一点点地吃着。那个女孩重复地唱着那支小调,最后她唱道:“把我全部吃掉吧。”鲨鱼最终也就这样做了。在家里,莫莫瓦拉向妻子询问女儿哪里去了,他听说她已经悲惨地死去之后,反应却是要求他的妻子脱去草裙,他要同她交欢。这个故事描述了他性交时的摆动,而这种运动如此强烈以至于他的妻子不断抱怨:yakay,这是一种精神上痛苦的表达。但是,他的阴茎却越进越深,她再次无望地尖叫着。事后,她就死去了。第二天,人们在庭院中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他的妻子被矛刺死了。“刺在哪里了?”“矛刺入了她的阴道。”然后莫莫瓦拉割断了他自己的阴茎,也死去了。这个故事出自一本叫做《野蛮人的性生活》的书。这本书是由著名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撰写的,是有关南太平洋特罗布里恩德岛居民性文化的专著。“莫莫瓦拉”也是岛上口耳相传的一个故事,是否是真人真事改编,还有待考证。而就算这个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人们也可以在胆战心惊之后,抚胸自慰道:“这到底还是未开化的野人世界发生的故事。”文明和野蛮的差距其实并没有那么大。莫莫瓦拉的确只偶尔在报纸社会新闻的角落出现,禽兽般的父亲还是走向灭亡的物种,就算没有灭种,也是属于应当被集中销毁的族群。然而,女儿们对父亲的恐惧却从未消失过。当父亲用压制而灼灼的目光,看着女儿的后背。女孩,我敢说所有的女孩,都能在一瞬间察觉。大脑的情绪合成车间里,立刻合成出恐惧、愤怒、羞耻、鄙夷、仇恨种种复杂的情感。这种纠杂的、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涩情感,大多数都被长大了的小女孩们淡忘了,因为当伦理这件事被植入大脑,女孩们首先自责自愧的就是对父亲的揣度与诽谤,自己先在内心否定和勾销了一番,认为毫无依据,对父亲撤了诉。然而,却不能对自己的感官撒谎。即使是在没有淡忘的时候,我们也说不出对父亲的这种无端恐惧来。若是要反复逼问,小女孩只能没头没脑地说:“爸爸凶。”萧红一生都仇恨自己的父亲,从未撤销过对父亲的控诉。在自传里,她是这样回忆的:“九岁时,母亲死去。父亲也就更变了样,偶然打碎了一只杯子,他就要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后来就连父亲的眼睛也转了弯,每从他的身边经过,我就像自己的身上生了针刺一样;他斜视着你,他那高傲的眼光从鼻梁经过嘴角而后往下流着。父亲打了我,我就躲到祖父那里。祖父告诉我:‘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二十岁那年,我就逃出了父亲的家庭。‘长大’是‘长大’了,而没有‘好’。”“父亲在我眼里变成一只没有一点热气的鱼类,或者别的不具着情感的动物。”父亲的可怕可憎之处,恐怕不只是因为打碎了杯子就要骂,做错了事就要打吧。萧红对父亲,多少是有些性的恐怖。父亲最令人吓得发抖的,并不是脏话和巴掌,而是他流动的目光。我小时候也害怕和父亲独处,那时我只有八九岁,也不明白那种如坐针毡的来由。当有外人在时,我正常撒娇,有时也会不得体地放肆,表演一个普通的娇气女儿,表演得栩栩如生。然而,每当我妈出去买菜,我和我爸独处,我们俩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的新闻,或者连续剧的时候,我总是正襟危坐,危矜而严肃,手规矩地摆在膝盖上,直挺僵硬得像古装剧里的小学童。我是紧张的,而这种紧张里多少有点模糊的警惕的意味。我目光只敢低垂,有时就盯着我爸的袜子。深蓝色的丝袜,看得出里面崎岖骨凸的巨大脚来,脚底板有层薄薄的微酸的潮湿,我心生冰冷的寒意。我对这袜子和脚印象极深,它是我记忆里隐藏得很深的莫名的惊惶。还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那是我十岁左右的事情,我刚刚开始发育,我妈对此咋咋呼呼得令我羞愧万分,又骚动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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