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莘不破道:“你今天吃错药了么?还是在那大祭师的阵形里受了心伤还没好?”“心伤?”桑谷隽笑得有些无奈:“我的心早就伤了。自从我大姐被你们川外人害死以后。”有莘不破忍不住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以前你躲在蚕从,对川外人有偏见我也不怪你。但我们相处这么久,你居然对我说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就受不了啦?”桑谷隽冷冷道:“如果有一天我要杀雒灵,你帮谁?”有莘不破脸色大变:“你胡说什么!你……你到底遇上什么事情了!”“我说了这么久,你还没听明白?”桑谷隽冷冷道:“我遇见仇人了,害死我大姐的仇人。”芈压急叫道:“在哪?是谁?”桑谷隽冷冷道:“在哪已经不重要了。至于是谁,你们何不问雒灵?”雒灵突然起身,谁也不理,径往松抱走去,开门进车。有莘不破手足无措,忍不住望向于公孺婴,于公孺婴却低着眼皮,似乎什么也没听见。有莘不破叫道:“老大,你就不能说两句话?”于公孺婴淡淡道:“说了就有用么?”芈压道:“孺婴哥哥,你就劝劝吧……你们,你们不要都这样好不好!”于公孺婴看看芈压难受得要哭的样子,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他对桑谷隽道:“杀害你姐姐那女人,是雒灵的……师姐?”桑谷隽斩钉截铁道:“不错。”有莘不破咬着嘴唇,不知如何开口。于公孺婴道:“那你打算怎么办?”“报仇!”桑谷隽道:“没什么打算,就是报仇!”“如果雒灵……”桑谷隽截断了他的话头:“谁拦我我就杀谁!或者……或者让那人把我杀了。”芈压嗫嚅道:“会不会弄错了?”桑谷隽冷笑,于公孺婴道:“应该不会。其实……这事情我们早该想到了。”所有人都惊疑地望着他,于公孺婴道:“我曾听说,夏王都里最得宠的妃子,和心宗很有关系。”有莘不破叫道:“那你又不早说!”“早说又怎么样?”于公孺婴淡淡道:“这些事情,早在我们几个相遇之前就以经发生了。”有莘不破手足无措,桑谷隽道:“行了,事实如此,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不破,我问你一句:我报仇,你是要帮我,还是要阻我?”芈压道:“桑哥哥,你叫不破哥哥怎么答应你?”“我也知道他为难。可事情到头,由不得我们回避。”桑谷隽道:“不破,这件事情,我也不盼你能帮手了。不过你最好置身事外,我可不希望对上那个女人之前和你拼个你死我活!”说着转身迈步,有莘不破叫道:“你去哪里?”“东方。”桑谷隽停下了脚步,道:“和你们一起的日子虽短,但很开心。可惜啊,日子回不去,也没法子停下来。”他望了燕其羽一眼,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开口。看着桑谷隽向无碍走去,有莘不破的心不住地往下沉。这一刻,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个伙伴:“江离……要是你在就好了。”第五卷 斯原 第三十六关 知交半零散雒灵取出小水之鉴,水镜里是另一个雒灵。雒灵道:“我该怎么办?”她没有开口,用的是心语,然而镜子竟然能把这句话反弹回来。于是她又自己回答小水之鉴反弹回来的话。“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桑谷隽要报仇不关你的事,但如果不破开口让你别管这件事,你真的就不管么?”雒灵道:“一边是不破,一边是师姐……虽然我听出师姐的心声和小时候听到的很不一样,但她毕竟是我的亲人。师父,师姐,山鬼,刑鬼……她们都是我的亲人。不破,我遇到他才多久。”“可你自己也知道的,这个男人对你来说,不是认识多久的问题。”“嗯。”雒灵道:“就算只认识他一天,我大概也会很迷惘吧。可问题是,我总抓不到他的心。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紧张我。你说,如果我和桑谷隽打起来,他会怎么样?”“你最好不要玩火。你知道的,桑谷隽是他的好朋友。就算不破为了你而和好朋友反目成仇,只怕事情过后他也很难再开开心心地陪着你了。”雒灵叹道:“我也知道的。可我多希望他能告诉我我对他有多么的重要,比他的朋友重要,比他的儿子重要,比所有一切都重要。其实我也不是真的要他为我抛弃这些东西啦,我只是想听他这么跟我说。要是有一天我能听见他这样对我说……”“可是他却一直没说。”“嗯。”雒灵道:“男人的心都是这么难以捉摸的吗?我跟他之间一直太太平平的,没发生什么可以考验他对我如何的事情,唉,当初被燕其羽抓走的为什么不能是我?我自己弄出些事情来,想看看他的反应,可惜血池那次被那个叫天狗的僵尸破坏了。而最近这次……你说他到底是紧张我,还是紧张他儿子?”“这种事情,很难说吧。”“嗯。”雒灵道:“他那么强健,那么富有,那么尊贵,那么年轻……男人该有的他全有了。可他却不能让我感到安全。唉,其实那些都不重要,我要的只是他的一句话而已。可他在我面前,却从来不谈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总是跟我谈他的朋友,谈外面的事情——那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宁可他……”松抱的车门呀的一声,雒灵手一晃,把小水之鉴收了起来。有莘不破走了进来,对着她半晌无话。“我们……”有莘不破终于开口了,雒灵低着头,手心却抓紧了袖子。只听有莘不破说:“桑谷隽的事情,我们不要管了好不好。”雒灵的眼神登时黯淡下来,有莘不破却没有察觉,继续道:“我知道让你不要帮你师姐,或许有点说不过去。但这一次从道义上来讲,怎么也是你师姐的错。对桑谷隽的姐姐抽丝剥茧,这么残酷的事情也做得出来!我……”他话没说完,雒灵已经躺下,翻了个身背着他。见她这个样子,有莘不破也说不下去了。从天山千里跟踪而来,江离没救出来,先陷入和犬戎的斗争中难以脱身。好容易有大获全胜的机会,偏偏又因为桑谷隽的事情而功亏一篑。他喜欢自由,也喜欢热闹,眼见江离还没找回来,连桑谷隽也带着手下走了,心情恶劣到了极点。好容易收拾心情,进来和雒灵好声好气地商量,谁知又碰了一鼻子的冷灰。两个小情人一个望着对方越想越生气,一个背着对方越想越不安,雒灵正要回身,却听有莘不破叫嚷道:“好啦好啦!都不知道你们这些娘们的小心眼是怎么想的!”一推车门跳出去了。他心情烦躁,先想起江离,再想起桑谷隽,两人却都不在。不得已去找于公孺婴,鹰眼中竟也空无一人。绕着陶函车城走了一圈,燕其羽也不在,只有芈压搂着狻猊睡着了。有莘不破走出辕门,陶函之外却是一片繁忙的景象:邰人已经接到公刘旨意,只等五谷熟透便要动迁,此刻正纷纷准备着搬家的事宜。有莘不破埋头乱走,光线昏暗中也没什么人注意他。一个不慎,和一个人撞个正着,两人同时道:“对不起。”同时抬头,同时一怔:“是你!”燕其羽坐在东段的城墙上,抚摸着手中白羽。“在担心川穹?”燕其羽没回头就知道是于公孺婴,心中一叹:“为什么又是他。”于公孺婴在燕其羽身后立定,一双鹰眼仿佛能看破黑暗,直达东方。“我感到我的白羽远在千里之外!”燕其羽道:“那晚离开之后,他就再没回来,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么远的地方!”于公孺婴道:“你不用担心。川穹是洞天派的传人,只怕天底下能害他的人没几个了。”“没几个?”燕其羽道:“我听说,夏都就有好几个。”“有好几个,却不见得会对他动手。”“那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莫非生我的气?”“生气?”于公孺婴奇道:“他为什么生你的气?”燕其羽登时语塞,改口道:“没什么。”“我看你还是跟我们一起东行吧。我有预感,跟着我们和川穹会再次遇上。”“东行……”燕其羽道:“有莘不破的身份,我也是知道一些的。你们不转个方向么?比如北方。”“我想的。”于公孺婴道:“可是不破只怕不肯。”有莘不破抬起头来,原来自己撞到的却是姬庆节,听他说:“你怎么走路这么不小心。”便反诘道:“你还不是一样。”“我没走动。”姬庆节道:“我一直站在这里。”有莘不破道:“你若不是也在走神,见我走来,就不会叫我一叫么?”姬庆节笑道:“说的是。”有莘不破道:“现在犬戎已退,什么事搞得你心不在焉的?”姬庆节一阵黯然,道:“别说我,你呢?”“还不是为了朋友的事情。”有莘不破道:“我就是不明白,大家的心怎么老想不到一块去!”“是啊。”姬庆节道:“听说心宗能看破别人的心事,甚至能左右别人的思维——要是我也能这样就好了。”有莘不破奇道:“你要窥破谁、左右谁了?”“没什么,胡说八道而已。”姬庆节脸上一热,岔开话题:“我们大概还有等个十天半月才能收割城外粮食,没意外的话,一个月后便举城东迁,你们呢?”有莘不破道:“我们明天就走。”“明天!这么快!”“不快了。”有莘不破道:“我们虽然没能给犬戎来个断根,但这次也重创了他们,你爹爹又已经出关,短时间内阿修罗侯是不敢再来了。我们再逗留着不走,只是白消耗你们的粮食罢了。而且江离还等着我们去救呢。”“本来我应该跟你一起去的。”姬庆节甚是愧疚:“但明天的话,只怕实在还走不开。”“你的心意我领了。”有莘不破拍住他的肩膀:“就是你走得开,我也不能带你去夏都冒险。”姬庆节道:“你有几成把握?”“一成也没有。”姬庆节大吃一惊:“一成也没有?那你还去?”“我去,也只是去碰碰运气。”有莘不破笑道:“你知道,我这人运气一向很不错的。”“可是……”“我一定会成功的。”有莘不破笑道:“而且我一个单身汉,逃起来也容易。夏都高人不少,只怕胜过我的也有几个,但要想把我捉住,嘿嘿,只怕没那么容易。”姬庆节惊讶道:“单身汉?你打算一个人去?那于公孺婴他们呢?”“去夏都不是硬碰硬,人多了反而不好。”有莘不破道:“陶函的队伍必须有人带会去,而且雒灵怀着孩子,没有于公孺婴护送,我怎能放心?”姬庆节踌躇道:“你能不能等等。”“等什么?”“等我把这边的事了了……”有莘不破摇头道:“我在这里已经耽误了太久了。再等下去,江离不知道会被都雄虺折磨成什么样子。再说,你们迁到豳原,马上要着手重建家园,怎么能腾得出手来!”“可是……”有莘不破笑道:“别再说了!再说你就是看不起我了!我停下帮忙,难道就是为了图你的回报?再说,万里山河都走过来了,就不信一个小小夏便能困住我有莘不破!”姬庆节听他说得豪迈,便不再说什么。有莘不破道:“等我救回江离,再一起来豳原找你喝酒。”“好,”姬庆节微笑道:“我也一直想见见你的这个朋友。他一定……”突然远处百十人高呼欢叫,把姬庆节最后半句话盖住了。有莘不破道:“那是些人在干什么?”姬庆节眼中一阵黯然:“办喜事。”“喜事?”“嗯。”“一个巫妓找到了一个好归宿。这可能是邰城最后一次办喜事,所以左邻右舍不管识与不识都去恭贺一番。现在大概在闹洞房了吧。”“哦。”有莘不破没怎么注意姬庆节的眼神,呆呆望着那些灯火,道:“希望这是个好兆头。”第五卷 斯原 第三十七关 英雄所谋见于公孺婴问燕其羽:“桑谷隽走的时候,你有没有去送他?”燕其羽摇了摇头。于公孺婴道:“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应该很希望你去送他的。”燕其羽道:“他也是到夏都去?”“嗯。”于公孺婴道:“据说当初曾有高人在川口拦住了他,但这次,多半再难有什么人能挡他的驾了。”燕其羽道:“那会不会很危险?”于公孺婴微笑道:“你蛮关心他的嘛,桑小子知道了一定很高兴。”看着于公孺婴的笑容,燕其羽竟然怔住了。“怎么了?我脸上粘了什么东西了?”“没……不是。”燕其羽道:“我好像从没见你笑过。”“哦,是么。”于公孺婴道:“年纪大了,脸上的肌肉也僵硬了,就没年轻的时候笑得多了。”“年纪大了?你今年几岁?”“忘了。”燕其羽瞄了一眼他那乱糟糟的胡子:“如果你把脸刮干净……”于公孺婴截口道:“刮干净了,人家会不认得我的。”燕其羽噗哧一声笑了,跟着又怔住了。“怎么了?”燕其羽道:“我好像也很久没笑过了。还是说我从来没笑过?”“不会啊。”于公孺婴道:“在剑道那次,我就听你在天上笑得很大声。嘿,连有穷饶乌也不放在眼里。那时候的你,可狂妄得紧呐!”燕其羽双眉一扬,手中羽毛飞出,在城墙外刮起一阵旋风。于公孺婴微微一笑,道:“你好像找回一点当初的锐气了。”燕其羽摇头道:“找不回来的,过去了的,永远找不回来的。”她手一扬,白羽飞回,旋风止息:“不过,我至少要抓住现在的自己。”她顿了一顿,道:“你刚才好像邀我一起东行?”“嗯。”“好,我答应了。”于公孺婴道:“虽然我很希望你能同行,但能知道为什么你会这样决定吗?你是想去救江离,还是想去帮桑谷隽?”“都不是。”燕其羽的眼神也变得锋锐起来:“我只是想看看,那个威震九州的大夏王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龙潭虎穴!”于公孺婴静静地看着燕其羽,晚风虽劲,却拂不乱她的短发。燕其羽忽然道:“你说川穹现在在想些什么呢?”“不知道。”于公孺婴道:“不破和桑谷隽在想什么,我总能猜到大半,但你弟弟川穹,还有江离,他们的心思,我却总拿捏不准。”“宗主,在想什么?”听见河伯·东郭冯夷的叫唤,江离回过神来,道:“哦,没什么。”河伯不敢再问,只是禀道:“宫里的人传出话来,娘娘已经醒来了。这是娘娘让人交给宗主的书信。”手一呈,一道水莲花托着一截龙骨飞到江离面前。江离接过龙骨,弹开一层香料,显出若干字迹来。东郭冯夷道:“娘娘是有什么吩咐么?”“不是。”江离道:“她是给我带来了一些西垂的消息。”“西垂的消息?娘娘怎么会知道?”“这点我们无须知道。”东郭冯夷忙应道:“是。”江离道:“如果娘娘所传达的信息确切,那么有莘不破他们也该出发了。”“出发?回亳都么?”江离面向西方,道:“应该不是。我想,他大概会来王都。”东郭冯夷惊道:“他敢来?”“他没什么不敢的。”江离叹道:“如果他能理智一些,也许一切都会不同吧。”东郭冯夷不知道江离在感叹什么,却也不好问,只是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在王都以逸待劳。”“不行。”江离道:“我们必须在甸服边界截住他。”“为什么?”江离道:“有莘不破要来王都是他自己的想法,不见得所有人都会同意他这么做。五百里甸服藏龙卧虎,不知隐匿了多少倾向于东方的高手。有莘不破做事不严密,多半没法在五百里的行程中藏好自己的身份。”“他暴露了身份又怎么样?”江离道:“他一暴露身份,就会有人阻拦,会有人去通风报信。别人无所谓,如果是我那师伯抢在前头,或者季丹雒明闻讯赶来干涉,都会令事情徒增变数。”“我知道宗主的意思了。”东郭冯夷道:“咱们就在甸服边界把他抓了。我这就去传令。”“传什么令?”东郭冯夷道:“到卿府请令。宗主,是要调动王师,还是直接从边境遣将?”“调兵遣将干什么?”“捉拿有莘不破啊。陶函商队人虽不多,但却是一支劲旅,怕要五千精兵才能压制住。寻常兵卒,一万人也未必能困死他们。各处隘口严防密守,估计要动用六万到八万人。”江离淡淡道:“捉一个莽夫,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再说,他也不是动用军队便捉得住的。”“那宗主的意思是……”江离喃喃道:“桑谷隽知道了仇人的踪迹,多半再难在陶函商队呆下去。燕其羽不会主动介入这件事情。雒灵……以她的性格多半也不会出面拦他,最多和他一起来。于公孺婴……于公孺婴……这个男人会怎么做呢?”他沉思半晌,又道:“嗯,以有莘不破的执拗,于公孺婴多半也拦不住他。如果明知拦不住,这个男人多半就不会拦他了。虽然他会有什么后着暂时难以猜测,但这些后着大概也会安排在有莘不破进入甸服之后。”江离一拍手掌,道:“只要我们能在甸服边境拿住有莘不破,大事可定。”东郭冯夷道:“那要出动多少人?”“人多没用。”“甸服西境南北千里,各处隘口总要布置人把守。”“不必。他只身一人,守也守不住。”东郭冯夷惊道:“一个人?”“嗯。”江离点头道:“他又不是不知道王都之行的危险,难道你认为他会让朋友属下跟着他来王都送死?以他的性格,一定会一个人来王都碰运气。我猜他的安排,就是让于公孺婴率领商队,护送雒灵回亳城,而他自己则孤身来闯王都。”“如果是这样,我们如何拦截他?”江离道:“从邰城往东,有两条路。第一是转而向北,经过北荒,兜个大圈进入朝鲜,再转而向商国地界。若他从这条路走,我们拦不住他。不过,有莘不破不会从这里回去,虽然多半会安排人带领陶函人众从这条路回国,但这批人我们不用理会。第二条是向东,渡过黄河进入甸服,只要我们在大路两旁安下线眼,多半就能发现他的行踪。”“大路?”东郭冯夷讶然道:“他会走大路?”江离道:“这家伙大大咧咧惯了,有时候想事情不会太过仔细。再说他又是个迷路王,这一点他自己也是知道的。所以在甸服之外,他一定不会走小路,而是沿着大路东进,等进了甸服他才会小心起来匿藏行踪。所以,在甸服之外找他反而比在甸服之内容易,这也是我决定在甸服边关拦住他的一个原因。”东郭冯夷道:“他如果只是一个人,那可就好办了。”“不好办。”江离道:“他若是拖家带口的,就得被迫和我们正面决战。但孤身一人,逃起来没有牵挂,反而容易得多。再说,这家伙宁折不屈,逼得急了,只怕同归于尽的事情也干得出来。有莘不破若是死了,商人定会倾国前来报仇——这可不是我的初衷。”“宗主的意思,是要生擒?”“这个擒字,说得太剑拔弩张了。这次,我们最好不要撕破脸。能不动手最好。”江离道:“如果我们赤裸裸地把他抓回来当人质,一来东人在面子上挂不住,二来成汤行事素以公家为先,很难预料他会否就此屈服于我们的威胁之下。我是希望有莘不破以方伯质子的身份,风风光光地进王都来。只要商人觉得还有可能救回他们的储君,就会小心翼翼地保持对我朝的表面臣服。如果我们处理得好的话,可以在一段时间内令东西双方处在一种微妙的和平中。”“和平?”“嗯,和平。”江离道:“如今天下大势,已经倾向于成汤。若非如此,他敢在昆吾边境磨刀擦盾么?现在决战于我朝不利。我希望用有莘不破的一条性命,来换取几年时光。多一天的缓冲,我们便能多恢复一分元气。若能拖到成汤老死,归附他的诸侯离心,那我们便有机会重新收拾天下。”东郭冯夷道:“我没和有莘不破交过手,不过正如宗主所说,此人性格刚强,宁折不屈,既然如此,要生擒他已经不易,要在不动手的情况下把他带回王都,只怕难以办到吧。”“确实很难。”江离道:“但他这次要来王都是有所为而来,也许这个理由能让他行事之时慎重三分。所以,假如我们布下的局面能有足够的威慑力令他丧失斗志,知道连逃跑也不可能,那还是有可能令他不战而降的。”东郭冯夷道:“既然如此,待我会齐东君和云中君,三人一齐出手。”江离微笑道:“只有你们三个,只怕还困不住他,更别说能震慑得他失去战意。”河伯眉毛扬起:“宗主认为我们三个老家伙也困不住他?”“你认为你们三个能否困住我?”“这……”东郭冯夷道:“宗主天纵之才,岂是他人能比!”江离淡淡道:“我和有莘不破也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不过我相信他不会比我差到哪里去。”“那宗主的意思是……”江离道:“拿我的令帖去长生殿,请都雄虺大人出手吧。”第五卷 斯原 第三十八关 差略毫厘间前方已经是岔口,一条路向东,一条路向北。苍长老执意向北,这次他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顺着台侯的性子东行了。“假如台侯固执己见,我便……”他想了许多说辞和方法,出乎他意料的是,有莘不破却没说出向东走的话来。苍长老暗暗高兴,以为有莘不破终于开窍了。不过有莘不破也没有说让商队向北而行——这又让苍长老暗暗担心。于是他找到了于公孺婴,希望他能说服有莘不破。“放心吧。”于公孺婴道:“这件事我有分寸。”便塞住了苍长老的话头。商队在歧路上停留了两天,有莘不破白天爬到高处东望发呆,天黑了就钻入松抱陪雒灵,跟谁也不说话。于公孺婴则和他相反,白天在鹰眼的车顶上睡觉,谁也不搭理,入夜之后便跑到有莘不破白天站过的地方,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苍长老跑去探口风,话还没说完就被于公孺婴堵住了:“你把商队的秩序弄好,其他事情用不着你担心。”芈压上去问:“孺婴哥哥你这两天在这里干什么?”却被一句“小孩子家管这么多事情干什么”给气走了。这时春意已淡,这晚白月半圆。燕其羽按下风头,落在于公孺婴身边,劈头就问道:“我们大概还要在这里耽搁多久!”“你很急?”于公孺婴的语气很淡,看不出半点情感起伏变化。“当然,川穹走了这么久还没消息,我能不担心么?”“放心吧。我看不破也快忍不住了。”于公孺婴道:“大概也就这两天里,他就会下定决心的。”“东行就东行啊,下什么决心!他不像这么婆婆妈妈的人!”于公孺婴道:“如果只是东行,他大概不会有什么犹豫,但要和雒灵分别,总有些儿女情长的。”“分别?”燕其羽奇道:“难道他打算把雒灵留下?”“不是把雒灵留下,而是想单独上路——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单独?他想一个人去闯夏王都?”“是。”燕其羽忍不住道:“大家一起去,力量不是大很多吗?”于公孺婴道:“没用的,就算雒灵没有怀孕,就算桑谷隽没走,我们这几个人也没法正面撼动夏都五百年的根基。所以还是一个人去好,至少目标小一些――他大概是这么想的吧。”“那岂不是很危险?”于公孺婴道:“如果不破进了夏都,估计连逃出来的机会都不大。”“逃出来也不行?以他的本事,如果下定决心要逃的话,就算是血池也未必能困住他。”于公孺婴淡淡道:“夏都不是血池。”燕其羽怔了一下,道:“如果是这么危险的话,作为朋友,你也不劝他一声?”“没用的。”于公孺婴道:“就算我绑住他,甚至把他的脚打断了也没用。只要他一天不死心,就是用手爬也要到夏都走一遭。”燕其羽冷笑道:“冒这么大的风险,最后却可能一点用处也没有——难道他不知道这一点么?”“知道了他也会去碰碰运气。”于公孺婴叹道:“所以,我只能让他去了。希望经过这一次,他能长大些。”“长大?他都快当爹了!”“是快当爹了,可惜到现在还存着许多不切实际的想法。”于公孺婴道:“其实江离未必需要他去救,可这一点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就算要救,最妥当的办法其实是回亳都,一面探听好有关江离的消息,一方面广通声气——如果能由江离的师父出面解决问题自然最好!如果行不通,则由不破的师父、江离的师父邀请四方高人,如季丹大侠,甚至雒灵的师父等一起向血祖施压!如果是夏王不肯放人,则由不破的祖父用国力去做交涉!”燕其羽道:“这样能成功么?”“有七八分的机会。”“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这样做?”“因为他大概觉得还没走到这一步。”于公孺婴冷笑道:“这是他最不想面对却迟早要面对的事情!不过不到无可选择的最后关头,大概他还会继续这么妄想下去!”“幼稚!”“幼稚?”于公孺婴淡淡一笑,道:“其实我们也好不了多少。我们说他幼稚,只不过我们是旁观者罢了。”燕其羽楞住了,细细咀嚼这句话,一时竟然无语。于公孺婴道:“他会有清醒的时候的,等他碰了一鼻子灰,疼了,流血了,懂得人生有很多东西不是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嘿!可能就会清醒过来。”“如果是别的事情,也许有这个机会让他清醒。”燕其羽道:“可是这次……你认为他去了夏都还能活着出来?”“不能。”“那就算他到时清醒了有什么用!”于公孺婴沉吟道:“如果我是夏都方面的决策人,我不会杀掉有莘不破。甚至会给予表面的礼遇。”燕其羽奇道:“礼遇?夏商不是已经势成水火了吗?”于公孺婴道:“国与国之间的事情,很多时候大家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偏偏能装作都不知道。夏人现在跟商人撕破脸皮没有好处,最好是利用有莘不破让商人暂时不敢启衅,并承认夏王共主的地位。”燕其羽摇头道:“你说的这些,我听着怎么那么别扭!算了,你别跟我谈这个,我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总之,你是说夏人就算捉到有莘不破也不会杀他,是吧?”“是。”于公孺婴道:“所以在这中间我们应该还有机会把他从夏都救出来。”“一定要从夏都救出来?”燕其羽道:“就不能在他进入夏都之前截住他?”于公孺婴冷冷道:“不让他去走一遭,不让他知道自己有多渺小,他不会死心的。哼!经过这次,希望他能想通以前想不通的问题,定下心来做他该做的事情!”“可是……”燕其羽道:“你认为你能把他救出来?”“有可能。”于公孺婴道:“我刚才说过,夏人可能会给不破以表面的礼遇,在进入夏都之后、不破遭到彻底软禁之前,还有一点空隙可以钻的。不过,具体该怎么做,还有些环节需要推敲。”燕其羽道:“看你的样子,倒像是一切都考虑好了的样子。”“只是想了个大概。只可惜我一个人孤掌难鸣。”于公孺婴道:“桑谷隽离开我们,比我预想中提前了。有些事情,我本来想请他帮忙的。现在,”他顿了顿:“我只能求你了。”燕其羽默然半晌,道:“求我什么?”“求你帮我把不破送出夏都。”“送出夏都?”燕其羽笑道:“你认为我有这么大的本事?”“我会安排的。如果你肯答应的话。”“你呢?你为什么不亲自送他?”于公孺婴淡淡道:“你们走的时候,我正应付另一件事情,难以分身。”燕其羽逼视着眼前这个男人:“莫非你想用自己的命,来换有莘不破的命?”于公孺婴大笑道:“你别想歪了。换?哈哈,我的命在夏人眼里一文不值!再说,你认为我会为了一个非亲非故、只相处了一年的朋友去送死?”“会!”于公孺婴没想到燕其羽会回答得这样断然,狂笑一窒,随即又笑道:“好吧,就算我这么伟大,可是要杀我也不容易啊。嘿,我出师以来,可从没人能让我吃亏过。”“但你也说了,那里是夏都。”“虽然是夏都,可对不同的人危险性是不一样的。”于公孺婴道:“对有莘不破,他们会倾尽全力,但对我或者桑谷隽,他们可就没多大的兴趣了。所以我和桑谷隽就算身处夏都,活下来的机会仍然很大。更何况我还有一个大靠山在。”“大靠山?在夏都?”“对。”于公孺婴道:“就是传我箭法的那个男人。现在就在夏都的某个地方。有他在,我不会吃亏的。”有莘不破踌躇着走出松抱,眼前一花,竟然看见了姬庆节。“怎么是你!”他一阵惊喜,随即冷却下来:“你不会是抛家出来的吧。回去回去!我说过,这件事情我自有主张,你不用进来掺和。”姬庆节微微一笑,道:“我不是抛家出走,其实是我父亲让我来的。而且惭愧得很,我也实在不够朋友,因为还是决定在豳原等你们的好消息。”有莘不破怔了一下道:“那你今天来……”姬庆节道:“爹爹为你占了一卦,说你此行有惊无险。他的卦象向来万无一失,所以我也放心得很。”有莘不破大喜道:“真的么?那太好了。我师父说起你们姬家的占卜来向来赞不绝口!有你给我带来这个好预言,我便能大大安心了。”姬庆节微笑道:“还有第二件礼物。”“哦?”姬庆节双手捧着一个包,立在西边,面向东首的有莘不破道:“这是我爹爹献给你爷爷的,请你代为收下。”说着单膝跪地,交给有莘不破。有莘不破接过来,触手松软,似乎是泥土。打了开来,还真是泥土!泥土上面,撒着粟、黍、稻、麦、菽。看着这抔泥土和数十颗谷粒,有莘连心也为之一沉。他知道,自己没法再迟疑下去了。第五卷 斯原 第三十九关 远游安所止姬庆节来访后的第二天,有莘不破就失踪了。陶函上下不免一场大乱。看着芈压、四长老那一张张急切的脸,于公孺婴却镇定如恒。“雒灵呢?”于公孺婴问。“雒灵姐姐还在松抱睡觉,她……她只怕还不知道。”“不知道!”于公孺婴冷笑道:“嘿,她倒沉得住气。”取出一片竹篾对苍长老道:“按照这个单子,把铜车和货物分成两拨。”再取出一片竹篾,对昊长老道:“把这上面的人叫齐,中午之前到那个小谷去,我有话要说。”跟着对旻长老和上长老道:“让其他人整装待命,随时出发。”“出发?”“对,北上。”四长老都现出喜色,于公孺婴淡淡道:“去办事吧,其他事情我自有安排。”四长老离开之后,鹰眼的车顶上只剩下燕其羽和芈压。芈压嘟着嘴道:“孺婴哥哥,不破哥哥往北边去了吗?只怕不是吧。”“嗯,他应该是往东边去了。”芈压站了起来:“那我们还不赶快追上去!不破哥哥一个人去夏都,很危险的。”“我们这里的人,全拥去夏都也没多大作用。”“那……”于公孺婴取出一块龙骨,道:“不破的意思,是要我们护送雒灵回亳都。”“雒灵姐姐有身孕,是该护送她回去,可是不破哥哥那边我们就不管了吗?”“当然要管。”于公孺婴道:“可是单单凭我们的力量,未必能把他从夏都救出来。就算出了夏都,只怕也出不了甸服。”“那怎么办?”“怎么办?只能搬救兵了。”“好!”芈压叫道:“我去请爹爹来。”随即摇头:“不行,只怕来不及。”于公孺婴道:“我们得兵分三路。第一路,护送雒灵回夏都。雒灵怀孕不久,还能自己照顾自己。这件事情四长老便做得。第二路,支援不破。一来拖延时间以待救援,二来是尽量把他从夏都抢出来。这一路人马由我亲自率领。第三路就是横过甸服去亳都求援了。”他叹了一口气道:“可惜桑谷隽不在,燕姑娘又要到夏都寻川穹,我竟想不出有谁能越过重重险阻到亳都报信。”芈压大怒道:“孺婴哥哥,你当我芈压是死人么?”于公孺婴道:“要穿越甸服去亳都求援,一路上险阻重重,需要独当一面的魄力、智慧和冷静。你年纪太轻,还是留在我身边的好。”芈压呼地跳下鹰眼,叫道:“于公孺婴,你别看不起我,下来和我单跳一场,你赢了我,我就服你。”于公孺婴淡淡道:“你这么冲动,叫我怎么把求援的重任交给你。”芈压怔了一下,心想自己这样确实不堪委以重任,当下收敛脾气,跳上车来道:“狻猊长途奔驰,一日千里,现在再没比我更合适的人了。孺婴哥哥,我一路去一定小心谨慎,不会出错的。”于公孺婴再三不许,道:“你不认得道路,如何去得?”芈压不住地表决心,几乎把鹰眼的车顶都给踩破了,于公孺婴才道:“好吧。”张弓取箭,朝着东南天空斜斜射出。跟着取出另外一直较短的羽箭,对芈压道:“这是子母箭。我射出去的是母箭,横跨千里,当落在亳都左近。你一路向东南行去,多走荒野小道,莫走大路。如果迷失了方向,这枝子箭会给你提示。”芈压见于公孺婴答应让自己去求援,心下大喜,把子箭收好了。于公孺婴道:“到了亳都,你直接去闯王宫。若有人拦你,就把必方召唤出来。你应该可以召唤必方了吧?”“必方?如果遇到一个小卫兵也召唤必方吗?”于公孺婴道:“召唤必方不是要帮你打架,是要表明身份。必方出现后,伊尹大人一定会亲自见你,这枝子箭,你要亲手交给他。”“可我怎么知道那人是伊尹大人呢?”“你知道的。”于公孺婴笑道:“不破不过偷了点皮毛,就用那篇什么《至味之论》把你哄得一愣一愣的。若是伊尹大人亲临,嘿嘿……”芈压笑道:“我知道了,到时我煮道菜考考他就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了。”于公孺婴微微一笑,不致与否,只是淡淡道:“你吃点东西、准备一下就上路吧。”“还吃什么东西!”芈压道:“我这就走。”跳上狻猊,飞跃而去。见芈压远去,燕其羽道:“干嘛不让他用七香车?”于公孺婴道:“若乘七香车,只怕进甸服没多远就会被发现。狻猊善走山道,芈压年纪虽小,人却聪明机警,只要能小心些,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可是现在才让他去找救兵,来得及么?”“或许来得及。”于公孺婴道:“我会想办法拖延时间的。”燕其羽疑惑道:“可就算亳都的援兵及时赶到,就能把夏都压制住?”“应该还不能。但或许能把离开夏都的不破带出甸服。”燕其羽默然半晌,忽然道:“如果现在我反悔不帮你了,你怎么办?”于公孺婴淡然道:“无论你帮不帮我,我还是要往夏都走一遭。”“没有我你也有把握?”“没有。”燕其羽咬着嘴唇道:“徒劳无功你也要去?”“是。”“我懂了。”燕其羽突然大声道:“你骂有莘不破幼稚,其实你还不是一样!”“不一样的。”于公孺婴还是那么平静:“不破还在妄想,而我却早知道自己有什么样的结局了。”雒灵坐在七香车上,手抚天心剑。“他还是走了。”雒灵很不高兴,“为什么不带上我?”有莘不破走的时候,并没能瞒过雒灵,她一直躲在车里,希望心上人进来叫上她一起走。但有莘不破最终把她留下了。“让于公孺婴护送我回夏都?”雒灵看着有莘不破刻在贝壳上的字,心中一阵冷笑:“那个男人会听你的话才怪!”江离在夏都,师姐在夏都,桑谷隽和不破一前一后,应该也都会去夏都……那个地方,可真热闹啊。“我要不要也去凑凑热闹呢?”“夏都的这淌混水,你最好别去。”雒灵抬起头来,看见了于公孺婴。有时候她不禁想,这个男人的眼睛是不是也能看破别人的内心呢?“我知道,如果你要去,没人能拦得住你。”于公孺婴道:“可是无论如何,你总得替你怀里的孩子考虑。”雒灵冷笑。于公孺婴却视若无睹:“不破的事情,我会想办法。不过我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他沉默了一会,终于道:“我对你们心宗没什么好感,你的死活本来不关我事,不过,假如我这次失败了,而你又能为不破生下一个儿子的话,那不破作为质子的价值就会大大降低。那时候,你就有第二次救他出来的机会。”雒灵眉毛尾稍微微动了动,就像被轻风拂过。于公孺婴道:“我至今不知令师倾向于哪方,你师姐长伴夏王枕边,你又笼住了不破的心。可是墙头草是不能永远做下去的,还是早点选择的好。”说完这句话,于公孺婴掉头就走。雒灵突然开口道:“等等!”于公孺婴微微一震,回头讶然道:“原来你早过了闭口界了。”雒灵不接他的话,眼睛里仿佛蕴着一池秋水,注视着眼前这个男人:“听你刚才所说的话,倒像你只是一个满脑子只有厉害关系的男人,可是真的是这样吗?”于公孺婴移开了眼光,雒灵道:“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怕泄漏心底的秘密么?”于公孺婴冷冷道:“我有没有秘密都不关你事。再说,我应该不是你所关心的男人吧。如果不是因为不破,我们之间没必要发生任何关联。”“既然这样,你来找我干什么呢?”雒灵悠悠道:“商王族血脉能否延续,关我何事?”“那不破的性命呢?”“性命?我要他的性命干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心意。”于公孺婴道:“他的人若死了,你知道他的心意又有何用?”谁知雒灵却道:“若彼此真心,是生是死又有什么所谓?”于公孺婴默然良久,道:“你的心思,我不懂,也不想费精神去想。我只想问你,眼前的路你打算怎么走?向东,还是向北?”“我不知道。”雒灵道:“总之你的事我不想管,我的事,你也少管。”“不破的事呢?”“他的事……”雒灵轻轻叹息一声道:“谁知道呢。”夏王都,九鼎宫,四维殿。镇都三门的掌门出发之后,九鼎宫更显冷寂。江离来四维殿访川穹,但见洞天阁大门紧闭,微一迟疑,转身回了主殿。“他大概是想置身事外吧。那样最好。”四下无人,江离跳上巨鼎,躺在鼎沿,头枕双臂,哼着小曲望着屋顶。这象征着神州权柄的神器,仿佛就是他家的一件寻常家具。如果大夏六卿看到这景象非勃然大怒不可,但江离却不觉有什么不该。“陶函商队的旅途,也该结束了吧。”尾声归路向东南大河已在眼前。滔滔河水从北向南奔流而去。宽阔的河面中漂着一叶扁舟,一个渔翁在河水湍急处撒网,几次捞空,他却依然不肯放弃。有莘不破立在岸边,高声叫道:“这位老丈,劳烦渡我过河。”那渔翁似乎有些耳背,有莘不破连叫了三次才听见,摇橹移舟,靠近岸边,笑道:“小哥好大的嗓门,可是要过河?”“没错。”渔翁笑道:“这河水可阔哩,水流又急,若不是遇到我,只怕小哥三年也过不去。”有莘不破笑笑,道:“是是,有劳。”说着便跳上了船。渔翁摇橹向东,河水湍急,没向东进得一尺,先被河水往南冲出一丈。有莘不破站在船头,贪看着这片好山好水,眼见船到河心,他指着河边那座高山道:“好山!老丈,这山可有名头?”“有!有!这是龙门山!”有莘不破惊道:“龙门山?就是被大禹劈开的龙门山么?”“没错!当年九州遭劫,洪水滔天,天降禹王理水,沟通天下水脉。这大河走到此处却被这座龙门山阻住,禹王奋起神威,化作巨熊,把这龙门山拱作两半,这大河才得以通畅!”“这传说我也听过。”有莘不破笑道:“还听说每隔十年,便有无数鲤鱼逆流而来跳龙门,跳过了便成龙。”渔翁哈哈大笑:“没错没错。不过鱼就是鱼,龙就是龙。那些逆流而来的鱼儿,都是心存侥幸。跳过了自然是一步登天,若是跳不过,不免在龙门山上晒成鱼干!老朽这把年纪了,成龙的鲤鱼还没见过一尾,倒是龙门山上的鱼干见得多了。”有莘不破心中一动,道:“老丈,这里的水可急得很啊,你怎么选这里撒网?只怕难有收获吧。”渔翁道:“不在急流险滩之上,哪里等得来大鱼!”有莘不破哈哈大笑道:“不错!有理,有理!”眼见船走了这么久也没到对岸,有莘不破道:“似这样走法,要走到几时?风来,风来!”他此刻修为已臻化境,不必动刀,气随心转,氤氲紫气冲天而起,阴阳对冲,在小船西边的河面激成一阵小旋风,风力所及,把小舟向东岸荡来,不片刻便撞上了岸边礁石。有莘不破一跃上岸,那渔翁抱着木橹叫道:“你这小哥好没道理,我好心渡你过河,你竟然弄什么妖法起风,可把我的船给撞坏了!”有莘不破笑道:“别装了,我才上船,你两句话就露底了。老头子你到底是谁,报上姓名来!若是无名之辈,小爷我还懒得动刀呢。”渔翁哈哈大笑,笑声中大浪翻涌,整条大河好像活了一样,一股巨浪把他托起,居高临下指着有莘不破道:“小儿辈现在才发现么?可太晚了!”有莘不破恍然大悟,叫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河伯东郭冯夷!老头,怎么你还没死吗?”东郭冯夷哼了一声,激起滔天巨浪,向岸边逼来。有莘不破笑道:“你要在河心就动手,还占着几分地利。现在才和我破脸,哈哈,没你的好果子吃。不过小爷有事,不陪你玩儿了。”转身往东南跑去,没跑出几步,突然感到口干舌燥,再跑出几步,连眉毛也焦了,心中一惊:“这东郭冯夷不是一个人来的!”抬头一看,东南方向上竟然多了一个太阳!“东君!”东郭冯夷笑道:“小子还算有点见识。”有莘不破脚下听了一停,转向东北方向掠去,热气未散,湿气却瞬间大盛,空中一片乌云滚滚而来,片刻间把晴朗的天空遮住了一半。有莘不破一见,便知多半是镇都四门中的另一位云中君到了。以一敌三,有莘不破自忖不敌,但身陷重围,反而激起他的斗志。手按鬼王刀,立定当场。环顾左右,见正东方那座山甚是突兀,心念一转,大声叫道:“山鬼也来了吗?现身吧!”前后左右四个声音闻言一齐大笑,前方那声音竟然十分熟悉!听到这个声音,有莘不破手心竟然沁出冷汗:“难道是他!”东面那“山”一阵扭曲,就像一口鼓满了气的布袋漏气了一般,慢慢平扁下来,摊在地上,原来是龙门山的影子。影子中走出一人,双目炯炯,不怒自威。看见这人,有莘不破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原来都雄虺大人。”都雄虺赞道:“小伙子不错,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连站也站不稳,现在居然还能在气势上和我抗上一抗,进步好快啊。”有莘不破背上已经被汗水湿透,勉强提声叫道:“能劳动都雄虺大人三番两次来为难我这个小辈,有莘不破的面子可真不小!”都雄虺笑道:“小王孙啊,你也不用跟我耍嘴皮子了。今天就是独苏儿来到也没用了。只是没想到你进步这么快,这次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来,说不定你还有逃跑的机会,现在,嘿嘿!你还是乖乖跟我回夏都去吧。看你舅公的份上,我绝不为难你。”有莘不破奇道:“你和我舅公不是死敌么?”“是啊,还是不死不休的死敌。”都雄虺叹道:“但你要知道,修为到了我这份上,要找一个死敌可有多难。”有莘不破点头道:“那倒也是。”都雄虺叹息说:“更何况,我和有莘羖是从少年时就互相看不顺眼!从小到老,几十年的恩怨,何其刻骨铭心!听到他故去,我可难过得好几天坐立不安。放眼天下,英雄又弱一个。唉……”有莘不破想起舅公——这个有莘氏故事中的绝代英雄,这个奶奶成天念叨的骨肉亲人,心中不由一阵黯然。都雄虺道:“小王孙啊,跟我回去吧。你到处游历,也是想长点见识。夏都是天下第一城,你不想去看看么?放心,我保证你在夏都不会掉一根毫毛,就是大王要为难你,我也绝不答应。”有莘不破心中一动:“要不要先顺着他,等到了夏都再设法联系上江离……”但看到南方幻日、北方乌云步步进逼,心中犟气发作,不愿低头,按紧鬼王刀大声道:“都雄虺大人,我自知打不过你,不过要我不战而降,有莘羖没这么窝囊的外孙!”都雄虺眉头一皱,道:“小孩子家怎么这样不知进退!”东郭冯夷眼见己方已经占尽优势,有莘不破居然还不投降,不耐烦道:“宗主!这小子既然不识好歹,我们……”突然天际一声鹰鸣,打断了东郭冯夷的话。一头雄鹰凌空飞近,一个盘旋,冲破了乌云的围堵,飞临有莘不破头顶。东郭冯夷心中一惊:“宗主这次可失算了!”他心中的这个宗主,却不是眼前的都雄虺。血祖都雄虺却连连冷笑,背负双手,半点也不着急。有莘不破眼见龙爪秃鹰突然出现,不喜反惊:“于公孺婴没收到我留下的书信么?怎么还是跟来了!不知道来了几个人!”天高云阔,河水汹涌,却不见于公孺婴的身影。东郭冯夷等正自疑惑,猛地见龙爪秃鹰爪子上抓着一物,却是陶函至宝“陶函之海”!秃鹰一声鸣叫,丢下陶函之海,放出一道光华,十八辆铜车、三十七匹风马冲了出来!铜车风马落地,立刻绕着有莘不破围成圆圈,把有莘不破团团护住。为首一人腰盘巨蛇,背负双弓,胯下马蹄铮铮,绕着刚刚布下的阵势走了一圈,鹰眼睥睨,竟似不把幻日、乌云、巨浪放在眼里。风马经过有莘不破身边时,他冷冷地看着马上男子,怒道:“你来也就算了,带他们来干什么!”于公孺婴也不理他,竟纵马向都雄虺走来,朗声道:“大夏东方方伯、商王座下偏将于公孺婴护送我国王孙前往夏都朝见天子,前面挡路的是何人!有何贵干!”都雄虺一怔,随即笑道:“天子听说小王孙游历东归,恐怕地方上诸多怠慢,特令老夫前来迎接。”于公孺婴点头道:“既如此,还请在前引路。”回头下令道:“整顿行伍,随天使东行。”马上向有莘不破施礼:“储君,请上车吧。”有莘不破盯着他,双眼通红,仿佛要把他吃了。车队中走出两个老者,竟是苍、昊两长老,一齐施礼道:“储君,请上车吧。”有莘不破突然放声大笑,笑声中带着哭音,指着于公孺婴道:“你……你好!”一拂衣袖,步入主车。车行辚辚,径向东南。第六卷 王都 第一关 旧识大夏王都是九州枢纽,天下货物,一入城门就要涨三成价钱。小无赖马蹄在蚕从拒绝有莘不破之后,带着哥哥马尾到处浪荡,寻找出人头地的机会。一个月前来到王都,还没站稳脚跟,兄弟俩便把西南道上积攒下来的钱财全花光了。“哥,我看我们还是出城吧。这里不好混。”“嗯。”马尾啃着最后一个麦饼,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兄弟俩就要出城,谁知城门口的盘查突然比平时严厉十倍,眼见一些地痞流氓还没出城就被莫名其妙地扣了起来,在王都干过几次偷窃的马蹄心虚,拉了马尾就往回走。“奇怪,莫非王都发生了什么大事情不成。”走不多远,蓦地听见一个人嘟哝了一句什么,声音有些耳熟,马蹄急忙转头看时,却瞥见两个背影匆匆离去。他喃喃道:“奇怪,这两个人背影好熟。”他来王都日浅,放眼过去全是陌生脸孔,遇到熟人的机会却一次也没有,因此不免诧异。叮嘱马尾道:“你到烂口巷子等着,我有点事情办。”马尾哦了一声,也不问什么,转身就走。马蹄蹑着那两个人远远跟着,跟了一会,前面两个人脚步加快,几个转弯,突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