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温顺的俘虏们暴动了,当然,暴动的结果是一个个人头落地,只留下最后十个人——这十个人是留下来清理尸体的。十个幸存者在大刀下把同胞的尸首件件捡起来,堆成一堆。他们知道,自己也仅仅是比同伴们晚走一步罢了,等这繁琐的捡尸工作一完成,便是自己下黄泉的时刻。这十个人都显得很害怕,但手里抓着族人的尸体,却没勇气向那群野蛮人跪下,因为死去的人正在看着他们呢!就在他们准备受死的时候,尸体堆上突然出现一个美少年。美少年扫了一眼看清周围的情况,叹道:“唉,又弄错地方了。”拉婆门大惊:“是那坐芭蕉叶飞的小子!”阿修罗侯正要出手,美少年周围的空间一阵扭曲,他自己、尸体还有尸堆旁边那十个幸存的俘虏一起消失了。阿修罗侯看着尸体消失后那空荡荡的地面,喃喃道:“他们轩辕子孙,还真是难以理解……”他说的是川穹么?也许不是。第五卷 斯原 第二十五关 深仇数十载川穹的突然出现让姬庆节大吃了一惊。随即想起这美少年可能就是从邰城来十二连峰大阵路上,有莘不破提起过让他留意的“燕其羽的弟弟”。“川穹?”他口中问道,眼睛却盯着那堆尸体——还有十个还活着的人。“嗯。”川穹没有问姬庆节为什么知道他,只是道:“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坐在芭蕉叶上的女子?短头发。”“你是说燕其羽么?”“嗯。这里好像很多人都认识我姐姐。”“我是邰城的姬庆节。你姐姐是我的贵客。”姬庆节……好像听谁提起过。然而川穹留意的是这个姬庆节下面那句话:“她进那个迷阵去有一阵子了,有莘、桑谷隽和于公兄他们也都进去了,到现在还没出来,我正担心呢。”“啊!那片迷雾吗?”“对。是犬戎祭师布下的阵势,里面一定机关重重。虽说他们几个都身怀绝技,但进去这么久也没消息,实在让人担心。”川穹喃喃道:“我和有莘不破他们分手是为了要去找姐姐,谁知道到头来却是他们先遇上了。”不再说话,一转身,就要凌空迈过去。姬庆节叫道:“等等。你能跟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么?”说着指着那堆尸山。“我也不知道,我误闯那些胡人的大营,顺手把他们带出来的,那不是还有几个活着的吗?你问问他们吧。”说完便消失了,跟着出现在那片迷雾的边缘。姬庆节虽然听有莘不破提起,但见到这神技还是怔了怔,喃喃道:“有莘兄的朋友,真是一个比一个奇特。”川穹俯身望着眼前的迷雾,心中有点犹豫:“好像是个很复杂的地方啊。是胡人军营里那个女人布下的么?多半有些古怪。要不要现在就进去呢?还是再看清楚些?”这些日子和各种人打过交道以后,川穹也开始在行动之前用点心思了。就在他犹豫的这片刻,心幻大阵起了剧烈的变化。有莘不破心情正自低落,背后的天心剑突然震动。他蓦地清醒了几分:“雒灵!是你在向我传递什么信息么?”抬头再看眼前的师父,心中起疑:“师父的言论反应怎么和我预想中一模一样啊,一般来说,他的话总比我心里能想到的道理更高明些才对,而且每次总是把我往乐观和善意的方向上引,难道……”他突然拔出鬼王刀,向师父砍去。“不破!你疯了么?”鬼王刀一个照面就被夺走了。有莘不破一呆:“真是师父啊,别人的话可没这么厉害。”然而背后的天心剑又鸣叫起来了。有莘不破再次警惕:“不对!刚离家的时候,我和师父的差距是很大没错。可这一年多来,我的功力突飞猛进,师父所达到的境界却早已进入稳定期,一停一进,不可能还是那么大的差距!”想到这一点,有莘不破把天心剑拔了出来,天心剑一出鞘,眼前的景象登时出现扭曲——包括人和物!“幻象!果然是幻象!”有莘不破倒转天心剑,往地上一插,伊尹、沼夷、坍塌的宫殿全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怪石棱橧的山坡。沼夷心头大震:怎么回事!是谁破了我的大法?眼前一晃,闪过一个黑影。“谁!”黑影转过身来,却是一个全身裹在黑袍中的女人。沼夷不禁失声叫道:“师姐!”“师妹,好久不见。”“是你!原来是你坏了我的大事!”沼夷厉声叫道:“你怎么会来这里!”眼前的女人笑了:“来看你啊。你一走,我一个人在谷里可多寂寞。”沼夷怒道:“少在这里假惺惺!当年若不是你引诱得他去做什么长生梦,我会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啧啧,妹妹你可真冤枉我了。我何时对妹夫用过心术了?我不过一不留神,泄漏了不死果的传说而已。”沼夷怒气更甚:“你没用心术?哈!你没用心术?可你的‘一不留神’的一句话却毁了我一生!我当时什么都不要了,连掌门的位置也不跟你争了,只想在无忧城做个小妇人,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她越说越激动:“那场变故之后,我就知道我完了!我一口气迷死了十几万男人,每天晚上看着那些男人的怨灵在我梦里飘来飘去,我竟然不觉得讨厌!紫奴来告诉我我儿子的消息,我居然也不怎么激动。见到了杀子的仇人,我居然也没有激烈的报仇冲动——我的心,就像变成了一滩死水。人活成这个样子,到底算什么啊!”黑袍下的女人低笑道:“那不是很好吗?什么也不动心,这是很高的境界啊。”“见鬼!”沼夷几乎怒吼起来:“如果本门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是这个鬼样,那就是活见鬼了!独苏儿!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嘿,你这些年过得也不怎么好吧。哼!是了,你被有莘羖甩了,于是疯了,才来拆散我们,是不是!”对面的女人却没被她激怒:“是么?”沼夷大笑道:“一定就是这样!就像那次变故后的我一样,看不得天下有情人得偿所愿。看见别人好,我心里就难受!你也是这样的!一定是!哈哈,真是好笑,师父千挑万选,最后竟然把掌门的位置传给了你这样一个疯女人!”黑袍下的女人双眼突然冷了下来:“你今天的话太多了。”沼夷大笑道:“你要干嘛?杀我?哈哈,来啊,来啊。活到现在,我实在很想看看死后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那你就去死吧!”姬庆节远远望见那迷阵的雾气消散,跟着感觉到有莘不破等或强或弱的气势,知道这一仗是赢了,心中大慰。问起申屠氏幸存者在犬戎军营的见闻,不禁为申屠畔而唏嘘。南宫冯道:“不能让申屠畔白死!我们反攻吧!”“反攻?我们所依赖的是十二连峰大阵。出了这个阵势根本就没法和阿修罗侯抗衡。”“城主呢?他老人家到底……”姬庆节道:“爹爹的意向,其实我也只是一知半解。无论如何,在可能的情况下我们不要想着去依靠他老人家的力量!”眼见对方动手,沼夷却在一种奇特的心境中放弃了抵抗,闭上了双眼待死。突然心里一阵抗拒,倏的退开,叫道:“破!”黑袍人突然消失了,却有几个年轻人呈弧形包围着自己,正是有莘不破、于公孺婴、燕其羽、桑谷隽,以及那个藐姑射的传人。“心幻居然被反弹了回来!”沼夷心中一惊,除了有莘不破和川穹,其他几个人都有些颓靡。有莘不破似乎没有受到很大的影响,大步向她走来:“雒灵呢?快还给我!”沼夷感到拘囚雒灵的方向传来一阵只有心宗高人才能感觉得到的窃喜,心道:“这下真是阴沟里翻船,我竟然被独苏儿的徒弟给骗过了!这小妮子现在全不掩饰自己的心声,当我是死人了么?”此时心幻大阵已破,犬戎四祭师也早被制伏。眼见有莘不破拿着天心剑逼迫过来,沼夷知道今日败局已定,取出一片白羽,冷笑道:“小子,和独苏儿的徒弟在一起,小心被她吃得骨头也没剩下!”在白羽上注入心念,随手抛出,向拘囚雒灵的地方飞去。于公孺婴在破阵之后便一直面无表情,这时才道:“不破,跟着那片羽毛!”有莘不破舍了沼夷,跟随而去。川穹道:“姐姐,我去把羽毛捡回来。”也追着有莘不破去了。破阵之后桑谷隽发了好半天的呆,这时听川穹叫唤燕其羽,醒转过来问道:“燕姑娘,你没事吧?”燕其羽不敢看他,也不敢不回答他。嗯了一声,道:“回去吧。大家都回去吧。今天……太累了。”那边有莘不破跟着白羽,在羽毛跌落的地方举剑虚劈,斩破幻象,果然见雒灵被丝绸捆住手脚,坐在地上,心头狂喜,把刀剑都丢了,冲过去撕裂绸缎,把她抱了起来不停转圈。尾随而至的川穹捡起白羽,看着雒灵搁在有莘不破肩头上的笑脸,一阵惘然:“她为什么笑得这样高兴?”雒灵小口张了张,似乎就要说话,有莘不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停止转圈,揽着雒灵,声音变得无比怜惜温柔:“哎哟,不好,忘了你怀孕了。灵儿啊,为什么你有身孕了却不告诉我?要不是燕姑娘,我还完全被瞒在鼓里呢。你不知道,这两天我可多担心你!孺婴老大一开始老说不用担心你,那是他不知道你怀孕了。这两天没吃什么苦吧?可别动了胎气。”川穹对这些男女情事不甚了了,然而见雒灵眉花眼笑的俏脸突然黯淡了下来,也猜到有莘不破大概是说错了什么话了。至于有莘不破到底说错了什么,这个时候的他还不懂得。“他们的事情,他们自己解决吧。”拿起白羽,转身就走。他背后那对男女,相拥着却看不到对方的脸,也猜不透对方的心。第五卷 斯原 第二十六关 化作尘与埃于公孺婴等精神不济,有莘不破救雒灵心切,川穹立场超然,沼夷因而得意逃脱。她的体力并没有明显弱化,可心幻大阵被破的那一刻被雒灵透过天心剑反攻,心魔重生,虽然守住了最后一关没有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但这次失败对她信心打击之重却是远超自己意料之外。“必须想办法杀了那个小妮子,不然我被这种失败的阴影压着,永远没法保持宁神净念的心境。”“你连神宁念净都没法保持,心里又存着阴影,还妄想能胜过她?”“谁!”一道幽影闪过,一个美得令人情愿为之疯狂的女子,披着一领华丽得令人心碎的丝袍。“独苏儿!不,你不是!”“我当然不是。你若是在感应我之前先看我一眼就不会说出这么荒谬的话来。”丽人笑道:“我们心宗总是这个坏习惯,不先用眼睛,先用心。”“我们心宗……你也是沼夷的徒弟?”“嗯,说起来,我似乎还应该叫你一声师叔。不过师叔啊,你这次也太窝囊了吧。我那个小师妹才多大年纪,你居然败在她手上。亏得师父当年还常在我面前盛赞你功法玄深呢。”沼夷警惕之心不减:“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大夏王都享福么?”“享福?”丽人道:“别人不懂也就罢了,师叔你还不知道吗?陪伴着一个手握大权的男人,真的是一种享福么?”沼夷眼中一阵黯然:“你说的没错。有时候,那也是一种痛苦。”“师叔你都有这种感觉,更何况是我。唉,夏王都,可远非无忧城可比。”沼夷道:“可我还是感到你过得并不痛苦,是么?”“那当然。”丽人笑了,那笑容美得连精通惑术的沼夷也感到一阵迷离:“毕竟他是那样好的一个男人,对我又是那样千依百顺。我这一生最庆幸的,就是遇见他。”沼夷不禁呆了。当年……她不也这样么?“师叔……”丽人道:“当年你一定也像我这样幸福过,后来为什么又……”“别提了!”沼夷似乎有些激动:“都是命!”“命么?”丽人喃喃道:“如果命运也给我们安排一个不好的下场,那我该怎么好?”沼夷突然狂笑起来:“没办法的,没办法的。”“但我们说不定也会幸福的,不是吗?”“幸福?”沼夷狂笑道:“不可能!心宗的女人只有三种结局:被心爱的男人抛弃,被心爱的男人杀死,和心爱的男人一起死!独苏儿没逃过,我没逃过,你也不可能逃过!还有你那个小师妹,她也没法逃过!”“没法逃过?完全没可能吗?”“完全不可能!”沼夷的眼睛里闪烁着报复的快感,眼前的丽人和她没有什么仇怨,但她却看不得对方幸福快乐:“这就是宿命,千百年来谁也没法打破的宿命。”丽人的眼睛仿佛一阵黯淡,但慢慢又恢复了先前那种沉醉的幸福光华。沼夷忍不住道:“你不信我的话?”“我相信。”丽人道:“可那又怎么样呢?就算我以后遭遇到躲不开的不幸,我毕竟曾经快乐过了,不是吗?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是一种永恒的存在了。不幸可以摧毁我们的将来,但是它没法改变我们幸福的过去,因为它已经过去了,已经是一个事实了……师叔,你说是么?”“不!不是!”沼夷吼道:“你经历过那段苦难之后你就会知道,过去也是可以改变的!”“改变的只是对过去的看法吧。”丽人道:“也许你现在回想起当年的幸福时光也会觉得痛苦,但那并不是过去改变了,而是现在的你改变了。师叔,用一种脱离的心态想想,其实,当年你也曾经很满意那段生活,不是吗?”沼夷没有接口,仿佛几十年前的欢声笑语正一一在眼前晃过。没错,那个时候的自己的确很快乐——正因如此,反而令现在更加痛苦。“师叔,想起来了,是不是?其实,我们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女人罢了。一生中有过一次曾经的幸福,不已经是一种庆幸了么?比起来,人世间多少人连这种短暂的欢愉也没有过。”“可那也太短暂了,既然让我们拥有过,为什么还要让我们失去?既然明知我们一定要失去,为什么当初我们不懂得拒绝?”“我们不是不懂得拒绝,而是拒绝不了。师叔,你想想你和他的初遇……你其实明知没有好结果,但也无法拒绝,不是吗?”沼夷彻底迷离起来,初遇?那是她一生中最脆弱的一刻,也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刻。她已经有多少年没有想起那一刻的心情了?一年?十年?二十年?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眼睛湿润了,“哈哈,我……我那时候可真傻……”她的话似乎在呻吟,又似乎在叹息。眼帘垂下,两滴眼泪滚了下来,眼睛却再也没有睁开。丽人舒了一口气,转身笑道:“师父,弟子这招‘伤心’用得如何?”“唉,你师叔最终没法拒绝那一刻。”岩石后垂下一道身影,“虽说她被雒灵所伤,但若不是那次际遇那般刻骨铭心,又哪里会这么容易中招。”“嗯。”“往事已成时空中的埃尘,多说无益。为师没多少时间了。你快去把你师妹找来。不要让别人发现你,特别是别惊动公刘。”“我知道。只是师叔的遗骸怎么办?”“等藐姑射来了,请他一并把我们送往昆仑吧。说到底我们也是师姐妹,有她陪我走完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程,彼此都少几分寂寞。”姬庆节见有莘不破等平安归来,甚是欣慰。不管是于公孺婴还是桑谷隽,似乎都还没有完全摆脱心幻大阵的影响,只有有莘不破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一见到姬庆节就叫嚣起来:“反攻!反攻!庆节兄,大反攻!”姬庆节看看于公孺婴,看看桑谷隽,再看看燕其羽和雒灵,道:“不如先歇歇吧。于公兄和桑兄似乎都疲倦得很。”于公孺婴没说话,桑谷隽强打精神,道:“我不要紧。”有莘不破道:“不能等了。那个什么犬戎祭师趁我去救雒灵逃了,但现在多半还没恢复过来。胡人少了她——还有那四个祭师,实力想必大挫,我们得趁胜追击!要等孺婴老大他们恢复过来,那大祭师多半又要摆弄什么阴谋。”桑谷隽附和道:“有理。”姬庆节依然持重:“但是阿修罗侯……”有莘不破道:“孺婴老大看样子好像没什么精神,就让他在这里坐镇。你、我和桑谷隽,还有……”转头问燕其羽:“燕姑娘,你怎么样?”从心幻大阵破灭之后,燕其羽便一直向陪伴在身边的川穹讲述姐弟俩诞生的经过和遇见陶函众人后发生的故事。这时候听有莘不破问起,还没说话,川穹先摇头:“你们的事情,我们不想插手。”有莘不破一听呆住了,燕其羽也是一怔。桑谷隽道:“这毕竟关系到西北华族……”“可那关我们什么事呢?”川穹道:“在天山,姐姐和你们联手,只因为大家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但现在,阿修罗侯对我们来说只是一路陌生人罢了。西北华族是你们的同胞,但和我们没有一点关系。我们不属于任何民族。我们仅仅是我们,两个凭空被人造出来的人而已。我甚至连自己为什么懂得思考都不知道,连自己那点可怜的记忆从哪里来都不知道。”有莘不破忍不住道:“但我们不是朋友吗?”“朋友?或许是吧。”川穹道:“但还没有朋友到要帮你们杀人。是吧。”奇?这下不但有莘不破,连桑谷隽也懵了。于公孺婴却道:“不破,他说的没错。当初我们邀燕姑娘同行,双方并没有互相承诺什么。至于天山上的事情,彼此恩怨两清,各没拖欠。”书?“可是……”桑谷隽道:“大家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望向燕其羽,燕其羽却低着头没看他。网?川穹道:“姐姐。我们还是回天山吧。这里人太多。我不大习惯。”桑谷隽大是紧张,心里哪肯放他二人走?但挽留的话却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幸好听燕其羽小声道:“我……很累。想歇歇。”桑谷隽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有莘不破听出燕其羽有不舍之意,忙趁热打铁:“不如先回车城歇歇吧。在那大祭师的幻阵里面,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燕其羽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川穹叹息了一声:“既然如此,我陪你进城吧。”有莘不破对雒灵道:“灵儿,你也先回去歇歇吧。”雒灵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川穹叹息一声,道:“既然这样,大家一起走吧。”看着三人一起消失的地方,有莘不破吐了吐舌头,说道:“燕其羽这弟弟长得好,本事也了得,就是有些不近人情。莫非我们什么时候一不小心得罪了他,惹他生气?”第五卷 斯原 第二十七关 子夜离魂梦燕其羽抱膝而坐,突然听见北边杀伐之声大作。虽然隔得老远,仍能想象到前方战况之激烈。“弟弟,你是不是很不喜欢他们?”“他们?”燕其羽想了想,不提于公孺婴也不提桑谷隽,却道:“有莘不破他们。”“我很喜欢他们啊。”川穹道:“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他们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特别是雒灵和有莘不破。我一见到雒灵,就好像遇见一个比我自己更了解自己的人。至于有莘不破……”川穹出了一会神:“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些什么东西把我们牵扯住了。”燕其羽奇道:“但你怎么却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因为我害怕啊。”“害怕?”“嗯。”川穹说,“我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我好像感到:如果和他们走得太近,会被扯入一个没法掌控的未来。”“为什么?”川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姐姐,我们还是回天山去吧。”“回天山?”燕其羽想起,这是川穹第二次提起回天山了。“嗯。我虽然对天山没什么印象,但听你说起,应该是个空旷寂寞的地方吧。我想那或许更适合我们。”“就这样走?”“姐姐难道还有什么牵挂不成?”燕其羽几次想开口,终于没说什么话,只是道:“我有点累了。想歇一歇。”川穹这一天第三次叹息:“好吧。姐姐。”他走出了铜车,这时已是深夜。日间被袭扰的邰城已渐渐安宁下来。陶函商队在苍长老的整顿下秩序井然。为了防止突袭的再次发生,经过宾主双方的协商,陶函商队把车城挡在城墙的缺口后边,成为邰城最前沿的防线。川穹去一品居看望芈压,却见他正抱着狻猊呼呼大睡呢。心想雒灵多半也已经休息了,不好打扰,便独自一人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城墙上,他用上玄空挪移术,来去无声无息,什么人也没惊动。偶尔有卫兵巡逻走过,因早被知会过川穹是“陶函商队的朋友”,又知道这群人特立独行,虽然友好,但怪癖特别多,所以也没来打扰他,反而因为他的存在而对这一带的安全更为放心。十二连峰大阵的方向时不时传来震动。川穹估测那距离,发生冲突的地方应该还在十二连峰大阵以北。“有莘不破他们真的在反攻。现在是夜里,居然也不肯停下来。”然而对这场战争川穹并没有过深地陷入,他的思绪重新回到燕其羽身上:“姐姐割舍不下的,应该是他们中的某个男人吧。嗯,应该不是有莘不破……是桑谷隽,还是于公孺婴?”一阵异样的风吹过,川穹警惕起来。虽然在沉思之中,他的触觉依然敏锐:“有异状。是那群胡人么?他们居然还有余力来偷袭?”更令川穹吃惊的,是他居然没发现对方的藏身之处!“一定在这个方向的。”川穹五指虚张,一伸手,一个无形的空间把身前方圆五十丈的空间给罩住了。“无论你用什么隐身法,也休想瞒得过我。”他的手指缓缓收拢,那个普通人看不见的空间也慢慢收缩,川穹依然什么也没看见,但他感到那个人存在的感觉却越来越明显。那个空间收缩、收缩、再收缩,收缩到方圆十丈的时候,川穹感到手心碰到了什么东西。“找到了!”他心里一喜。有个念头趁着他这一喜的情绪波动诱使他轻敌,这念头只干扰了川穹一弹指功夫,但在这一瞬间,川穹感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指缝间溜走了。“糟糕。”他急忙收掌,却只抓到一根蚕丝。“居然让那人跑了。是谁呢?这么神出鬼没的。难道是那犬戎的大祭师?嗯,有点像,对方就是扰乱了我的心神,才让我这个天罗地网出现了一点破绽。”他转身向城墙内部:“应该是进了陶函车城吧。好厉害,居然一个人也没有惊动!我是要唤醒众人警惕,还是……”川穹考虑了一下,终于决定且不打草惊蛇。一阵空间扭曲之后,这个美少年便消失在夜幕当中。雒灵睡不着。有莘不破来救她,一开始让她很高兴。“不过,他究竟是紧张我,还是紧张他的孩子?”男人们在前方和强敌拼命,这个快做妈妈的女子却躲在她的小天地中胡思乱想,直到被一声呼唤惊起。“师父?不,不是。师叔?不,难道是……师姐?”一缕幽魂飘了进来,显现出一个丽人的幻象。“师姐,真的是你!”“是我。”丽人微笑道:“小师妹,几年不见,你长这么大了。”“师姐……你怎么会来这里?而且,你这是……”“我用了‘离魂’。”丽人道:“我的真身现在还在夏都王宫里呢。没办法,师父召唤得急,我那边又脱不开身,只能用这个办法了。”除了一直困扰住自己的感情问题,再难有什么事情能引起雒灵的心灵起伏。但师姐妹喜的这句话仍让她产生了些许艳羡:“夏都离此千万里,师姐你居然能魂游至此……您的魂游物外已经完全练成了么?”妹喜微笑道:“哪有。要不是亏了这天蚕丝袍,我哪能跑这么远?只怕在半路上就魂飞魄散了。好了,闲话少说,师父见召,快和我去见她。”“哦。”雒灵道:“师父突然召见我们,是有重要事情吗?”妹喜脸色端凝起来:“只怕……师父前往昆仑的日子快到了。”雒灵惊道:“什么?这……”“这是喜事来着。”妹喜道:“虽然我们不知道灵魂渡过弱水之后,会去到什么样的境界。但师父既然已经决定弃世,想必已经窥破其中的奥妙了。我们该高兴才是。”“嗯,”雒灵点头道:“但对还沉沦在这个世界的我们来说,面对的却是和恩师永别。”“小师妹啊,这些以后再说吧。虽然有天蚕丝袍作为灵魂依托的凭借,但我也不能离开肉身太久。而且,师父好像和洞天派宗主藐姑射有个约会,我们得快点去和师父会合。”“是。”雒灵就要起身,妹喜忽然道:“等等,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在外面被一个小伙子挡了一阵子,好像是洞天派的传人。”“嗯,叫川穹。”“是朋友?”“不是很熟。”雒灵犹豫了一会,道:“不过我对他有一种奇怪的感应,也许是因为彼此是四宗传人的缘故吧。”“那最好还是连他一起瞒过。小师妹,我去引开她,你从另一个方向出来,我们在那个什么十二连峰大阵前边会合。”雒灵想了想,道:“不,师姐,我们一块走吧。”说着闭上了眼睛。妹喜还来不及说什么,便讶异地发现雒灵已经灵魂出窍。雒灵听妹喜心声有异,问道:“师姐,怎么了?”“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也练成了魂游物外。”两道幽魂飘出铜车松抱。守护在车外的阿三正在打盹。刚才铜车中的那一番对话,除了精擅心语的高手,肉耳凡胎是听不见的。幽魂绕开了方才川穹守着的那段城墙,从另一个地方飘出城外。然而她们才刚刚越过城墙,川穹的身影便出现在城墙边上。“这就是心宗的功夫么?”川穹从藐姑射的那根头发中读到若干相关的知识,“虽然是无形无色无味的魂灵,但经过的时候还是会让空间产生一种微妙的波动。要不是这样,连我也发觉不到他们。”他抚摸了一下掌中的那根天蚕丝:“这东西真是个宝贝。竟然轻的像风,而且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换颜色——甚至变成透明的。”他把蚕丝收起,感应着两道幽魂在前方引起的空间失衡。“再不追上去,就脱离我的感知范围了。要不要追呢?”川穹心里略一盘旋:“嗯,去看看吧。虽然不一定和我有什么关系。”他用玄空挪移术追踪着妹喜和雒灵,但一路上一直保持一定的距离。幽灵穿过十二连峰大阵的时候显得更加谨慎,特地绕了个弯,避开留守阵中的于公孺婴和桑谷隽。但川穹却没有这个顾虑。他一隐一现地直线追蹑着,在大阵中和桑谷隽擦身而过。桑谷隽看着川穹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地方怔怔发呆。“怎么了?桑公子?”旁边一个邰城的留守将领问道。“没什么。”川穹的出现并没有引起桑谷隽的疑心,反正燕其羽这个弟弟向来就神出鬼没。引起桑谷隽疑心的是川穹身上藏着一缕让桑谷隽心碎的气息:“天蚕丝!大姐的天蚕丝!这次应该不是幻觉!可为什么会出现在川穹身上呢?”“我要离开一下。”桑谷隽交代道:“待会如果于公孺婴问起,你就说我去办点事。”“是有敌情吗?”那位将领警惕起来。“不是。”桑谷隽道:“只是我的一点私事。”在天蚕丝微弱的感应消失之前,桑谷隽沉入了地底。这个子夜,竟然连山岳也不得安宁。第五卷 斯原 第二十八关 生死两徘徊川穹一路跟着妹喜和雒灵的魂魄,来到这月色下的荒山。这里离心幻大阵的原址不远,阵法虽然破了,但残留的怨灵仍把周围渲染得鬼气森森。川穹不敢走近,远远望着月色下显现出来的三条幽影,心道:“这三个影子,看来都是离开肉身的魂灵。”他欺近一些,见那三个幽魂似乎在交谈着什么,但自己却一句话也没听见。“是心语吧。”川穹从头顶那根头发中读到了一些信息。突然,这根头发有些发热起来,这种情况可从来没有过。“唉,怎么回事?难道我是病了么?”但他很快就知道不是。那根头发之所以发热,似乎是和什么事情产生了感应。川穹直觉地抬起头,望向天空:一阵熟悉的空间扭曲过后,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月光下。没有风托着他,没有云载着他,然而他就这样凭空站在空中。这人来得这样突兀,却又让人感到他和整个夜空和谐无比,仿佛他已经和整个天地融为一体——他的出现,便和日出日落、月缺月圆之类的天象一样自然。“藐姑射!”川穹从来没见过藐姑射,可他知道这人就是藐姑射。他呆呆地盯着天空看,突然想起了季丹雒明——那个威猛的男人,提起藐姑射的时候总是一副很复杂的神情。“独苏儿,”藐姑射的声音在半空中传来,那不像是人类的声音,甚至不像生灵的声音,而是像风声雨声一样的天籁:“可以走了么?”“唉,你来得可真快。”这个声音和藐姑射却截然不同。川穹觉得自己不是听见这个声音,而是“想到”了这个声音。藐姑射道:“我们约定的不就是此时此刻么?”“嗯,没错。不过……你好不容易出来散心,就不去见见你徒弟?”川穹暗中吃了一惊,空中藐姑射的声音也出现了些许情感起伏:“徒弟?”“嗯,洞内洞与世隔绝,你在那里没感应到还说得过去。但如今近在咫尺,难道……你不会到现在还没察觉到那小子的存在吧?”“难道是在说我?”川穹才转过这个念头,眼前一花,藐姑射已站在自己面前。“藐……藐姑射?”蓦地见到这素未谋面的“师父”,川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跟我来。”藐姑射说完这句话,一转身消失了。川穹犹豫了一会,终于也踏入了那片尚未消失的空间扭曲中。“这就是洞天派。”雒灵望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突然想起了江离。在天山血池附近的那个小谷中,她和江离有过一次深谈。江离当时那个模模糊糊、还没成型的想法,虽然没有说出来,但雒灵还是感应到了:“他大概是想集结四宗传人来改变一些事情吧。不过……有用么?”“灵儿,别家的事情,莫想太多了。”“是。”“为了你师叔,我们可已经耽搁了不少功夫了。现在藐姑射被他徒弟的事情绊住一时半会脱不开身。我们得趁他回来之前把事情交代完。”“师父……你今晚就得走么?”“嗯。为师已经在这个世界徘徊了太久,也累了。这么多年过去,连少年时候的恩怨情仇也看得淡了。但你们两个,仍然让我放心不下。”妹喜道:“师父,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小师妹的。”“嗯,你能这样想为师很高兴。但只怕将来未必能够如愿。喜儿,你应该知道灵儿那个情人的身份吧?”“听过,”妹喜道:“是成汤的孙子吧。”“不错。夏商之争势同水火,只怕到时候你们也会被卷进去。”妹喜不说话,雒灵却道:“那是他们男人的事情,我不管!”妹喜忽然道:“师父,师叔曾说,我们心宗的女子到头来都没好收场,要么被心上人抛弃,要么被心上人杀死,要么就和心上人一起死——绝对逃不过这三种结局。真是这样么?”这句话就像一个石头投进雒灵的心井,把平静的井水都搅乱了。“是的。如果说男人便是我们的一切,那我们心宗的女人可以说个个都没好下场。”妹喜忍不住道:“难道就完全没有办法避免吗?”“有。有三种法子,第一个办法是避免遇上这样的男人。据说只要你不陷进去,就没事了。”“据说?”“嘿!没错,这仅仅是据说,因为从来没停过有哪一个师尊前辈未曾遇到令她心动的男人——这到底是我们这些女人的幸还是不幸?”雒灵有些黯然,妹喜继续问道:“第二个法子呢?”“第二个法子就是背叛师门,抛弃心宗的立场和对灵魂长存的追求,据说也能避免这个劫数。”妹喜怔住了,雒灵道:“师父,第三个办法是什么?”“第三个办法,就是重生。”“重生?”“嗯。如果他抛弃了你,你只要能重新振作,便是心灵的重生。如果他杀掉你,你只要能复活过来,便是命运的重生。”妹喜道:“被他抛弃……那就算振作起来,这个人生还有什么意思?”雒灵却道:“我们又不是血宗,死了便死了,哪里还有复活的希望?”“喜儿,灵儿,这些事情,师父也帮不了你们。不过,你们要收好小水之鉴。它能帮你们对付有莘羖留下来的虎魄。”妹喜忍不住道:“师父,虎魄有那么可怕么?”“可以说,那是你们的克星。你们的修为还没有像为师这样,达到能彻底舍弃肉身的地步。除非是在昆仑那时空混乱、灵气充塞的地方,否则灵魂离开肉身久了都会烟消云散。所以一旦遇上虎魄,我只怕你们仓促之间难以应付。唉,有莘羖,你临死还要留一个难题给我,真是冤孽!喜儿我还放心些,我担心的反而是灵儿。”“师父你放心吧,”妹喜道:“虎魄在桑谷隽手中,他要对付也应该会是我。不会犯到师妹身上去。”“虽说如此,但……哦,了不起。”妹喜一怔:“了不起?”“嗯,这孩子真是了不起,居然藏得这么好。”妹喜眉毛一跳,神察领域布开,便察觉到西南方的地底有人!“谁!”“是桑谷隽。”看着师姐追了过去,雒灵有些犹豫:“我要不要也过去看看呢?”她这句话问的不是师父,而是自己。“灵儿,喜儿的事情,你最好不要管。”“可是,师姐毕竟是……”“你听我的,不要管。你师姐在夏都这么多年,阴谋诡计、大风大浪都见得多了,一颗心早已炼得刚硬无比,我不怕她会发生意外,但你对有莘不破的情感却始终处在失控的边缘。唉,虽然为师明知道你此刻出了什么问题,却没法帮你。”两句话功夫,妹喜已经掠回来了:“这小子好快,竟然让他给逃了。”“桑谷隽的事情,你们以后自己解决吧。现在师父把最后两件东西交给你们。第一是师父的‘心维’,他日可以用以开启昆仑之路。第二是‘灵幻’,展开之际能让你们幻化出为师的假象,哪怕遇上都雄虺或伊挚也能瞒个一时半会。无论是‘心维’还是‘灵幻’都只能用一次。‘灵幻’或可用来保命,而以‘心维’开启昆仑之路则是掌门的象征——你们姐妹俩各选一项吧。”妹喜迟疑了一下,道:“妹妹先选。”雒灵道:“姐姐为长,当作掌门。”妹喜道:“妹妹你真的选‘灵幻’?”“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怎么担得起掌门的重担?”“既然如此,这‘心维’姐姐我就接下了。”在能勘破人心的师父面前,妹喜也不掩抑自己心中的满意:“师父,我们选好了。”“哦,喜儿继承‘心维’、灵儿继承‘灵幻’么?唉,我原来以为会反过来的。”妹喜目光闪动了一下:“师父是想让小师妹来继承师门大统?”“不是,为师只是想起那个预言罢了。”“预言?”“嗯。现在既然你们已经选择,我也不怕影响你们的选择。当初连山子归藏子强看命运之轮时我也在场。我替你们姐妹俩问了。那命运之轮说,你们俩个,维护师门者为师门所累,维护情人者为情人所累。为师门所累者与情人鸳梦难圆,为情人所累者对师门忠贞不远。”“忠贞不远?”妹喜道:“师父你是说……背叛师门么?”“嗯,不过背叛就背叛,有什么要紧的?”这句话说得两个徒弟都惊呆了。“如果你们俩都能和心上人幸福圆满,那……那才是我最乐意看到的啊。至于心宗的存亡盛衰,乃至那代代相传的终极理念——要不要都无所谓。”“师父……”雒灵的眼睛竟然有些湿了。“傻孩子,你怎么可以哭!记得,从今夜开始,再不许真的掉眼泪了!不要让人知道师父已经走了,这样都雄虺一干人等会对本门存三分忌惮。也不要再让别人看到你们脆弱的一面。女人太过坚强不一定是件好事,但我们在这个世界是这样的孤弱,我们所爱的男人偏偏又总是这样的抢手,我们只能把我们的脆弱藏起来,要不然,怎么在虎狼成群的男人堆里活下来啊!”第五卷 斯原 第二十九关 其情何所始“这是哪里?”“天上。”“天上?”川穹听到这个答案吃了一惊,向下望时,果然自己身处高空之中。夜色里隐约看到地面上沙尘滚滚,却是有莘不破和姬庆节正与阿修罗侯斗得厉害!川穹以前不是没有到过高空,但每次都是坐着姐姐的白羽所幻化的芭蕉叶,而不像此刻这样凌虚而立,脚下空荡荡一无所有。“是怎么做到的?”川穹隐约感到藐姑射是营造了某类空间,然而一时还想不通其中的奥妙。藐姑射对川穹的询问一点回答的兴致都没有,只是默默看着川穹的头发。“他怎么样了?”“他?”川穹随即想到藐姑射问的是谁了:“你是问季丹?”“除了他,这个世界还有谁值得我问起?”两人相对沉默着。藐姑射道:“怎么不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嗯,那……他是不是变了很多?”“变?”川穹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只见过他一次啊,他以前是什么样子的?”“以前?”藐姑射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傻傻的,愣愣的,嗯,身上有点臭。”“你们认识很久了?”“不久。”藐姑射说:“就像在昨天一样。”“昨天……”“是啊,昨天……师父要杀我,我躲了起来。不管我躲到哪里,师父总能找到我。后来炼把师父给拦住了,两人吵了起来……”这几句话里川穹有好几个地方听不懂,忍不住问道:“你师父为什么要杀你?炼又是谁?”藐姑射停了停,道:“我师父为什么要杀我,我当时也不是很懂。炼……是给我头发的那个男人。”川穹恍然大悟:“就是季丹的师父!”“对。”藐姑射道:“说到哪里了?哦,师父和炼打了起来,弄得天翻地覆,师父竟然动用了宙空……”“宙空!”川穹惊呼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惊呼,然而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头顶那根头发却不自主地跳了跳。藐姑射道:“你能发动宙空了?”川穹摇了摇头。藐姑射道:“我想也没那么快。”“宙空是什么?”“是个名字。这个名字其实是其他宗派的人给起的,后来我们自己听多了,也就跟着说。其实没多玄,就是造出一个空间通道,通向一个最黑暗的地方。”“那和我们经常用以空间挪移的玄空挪移法有什么不同?”“没什么不同。”藐姑射道:“天地间的运作说到底是很简单的,只不过天底下那些自诩聪明的傻瓜被种种假象给迷惑住了,这才造出一个个乱七八糟的名字来。宙空,其实原理和最基本的玄空挪移术是一样的,只不过是把那空间裂缝弄大一点、而通往的地方和别处有所不同罢了。”川穹道:“你刚才说的那个最黑暗的地方是不是很可怕?”“嗯。”藐姑射道:“那是一个至黑之地。没有人能到那个地方去,也没有人能参透其中的奥秘。”“你也没去过么?”“去了。”藐姑射道:“但只在边缘外的边缘呆了一阵就回来了。”“为什么不进去?”藐姑射叹了口气,道:“我现在跟你讲了,你也是不懂的。有机会的话,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去到那里你就会发现,太一宗所追求的什么超越时间的永恒全都是痴人说梦!天地何曾有永恒过?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要毁灭它也是反手之间而已。”川穹惊道:“毁灭这个世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宙空?”“是啊,”藐姑射说:“我们把通向至黑之地的那道空间裂缝再弄大一点,嗯,大到超越我们控制能力之后,大到它不再需要我们追加力量也能自己伸张了。然后,来自至黑之地的强大吸引力就会慢慢吞噬这个世界的东西:风啊云啊雷啊火啊土啊光啊什么的。吞噬的东西越多,裂缝就越大、越不可控制——一直到最后把我们这个世界都吞灭掉。”“那……那我们呢?”“我们?”藐姑射很平静地说:“也一样会被吞灭掉啊。”“那岂不是自杀?”“可以这样说。四大宗派的‘终极灭世’,其实都是自杀。”川穹忍不住道:“为什么大家要发明这种自我毁灭的东西?”“太久远的事情了。当初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都已经不大清楚了,大概,是追求永生过程中不小心发现的东西吧?”“追求永生?”川穹一听大奇。只听藐姑射道:“很多很多年前,大概是天下玄术刚刚合流,四宗派还没分家的时候,人们不断地探究天地的秘密和生死的奥秘。其中一个目的,据说是为了追求永生。就在这个问题上,有四种不同的意见产生了。”“所以就成了这四大宗派。”“当时还没这个叫法。”藐姑射说:“总之那四拨人各执己见,吵吵闹闹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三家都说自己找到了永生的途径了,但其实都是在做梦!如果他们能领略到至黑之地那生生灭灭的至理,大概就不会再执着于各自那点坐井观天的妄想了。唉,现在跟你说这些干什么,说了你大概也不懂得。”川穹真的没怎么听懂,然而又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能理解些什么。藐姑射继续道:“我们这一派的祖师前辈来往探究九天之外的奥秘,手段越来越高明,在某年某月某天,某人竟然在一不小心之下发现:可以利用通往至黑之地的通道把整个世界都毁灭。后来这个秘密流传出去以后,别人就根据这项玄术可能产生的后果,叫它作宙空。真是好笑啊,长生梦破灭了,自杀梦倒是圆了。太一宗的‘宇逆’,血宗的‘流毒’,心宗的‘无是非’,估计也都是这么来的。”“那我们每一代洞天派的传人,是不是都有人能使用宙空?”“大概是吧。”“那这个世界岂不是很危险?”“危险?”“万一我们有一代传人想不开,发动了宙空,那这个世界岂不是就……”“就完了。”藐姑射淡淡道:“但那又有什么打紧的?就算我们不发动宙空,过了个一万万年,或一万万万年,这个世界也会有灰飞烟灭的一天。”“但这个世界毕竟能存活到万万年之后。”“反正始终是要走向灭亡的,万万年和一天有很大的区别吗?”见川穹呆在那里,藐姑射道:“对我们来说也许有,但对浩淼的造化来讲,根本就没区别。我想,当年我那个师父在启动宙空的时候,虽然旁人目之为疯狂,然而这也只是旁人不理解他罢了——也许连炼也不理解他。”“他当年启动了宙空?”其实这件事情刚才藐姑射提到过,不过那时候川穹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那……为什么现在……”“因为被炼阻止了啊。”藐姑射道:“炼为了我,竟然对你祖师爷出手。唉。”藐姑射说的平淡无奇,川穹心中却充满了担忧:“后来呢?他们怎么样了?”“后来?死了。”“死了?谁死了?”“都死了。两个人抱在一起死掉了。”藐姑射说:“据说我们这一派都是这样子的啊。”“我们……”川穹颤声道:“难道我将来也会这样?”“嗯,如果你遇到一个让你没法控制自己的人的话。不过,你未必有这个机会。”“为什么?”问了这句话,川穹突然害怕起来:“你要杀我?”“是。”“为什么?”“因为归藏子的眼睛暗示过,你一出世,季丹就离死不远了。”藐姑射道:“我暂时还不想他死,所以只好杀掉你了。”“你说我会害死季丹?”“嗯,大概是吧。”“不!”川穹道:“我不会的。季丹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会害他?”“也许就因为他对你好,所以你才会害了他。”藐姑射淡淡道:“我不会让当年的事情重演的。趁现在季丹不在,孩子,叫我一句师父吧。”藐姑射的言行每每让川穹难以理解,但他仍叫了声“师父”。“嗯,很好。”藐姑射道:“现在我跟你说说至黑之地的情形。那个至黑之地,外人不知道的,都叫它无底洞。一些人还以为那是个和幻兽差不多的东西。你现在的功力,是很难去到的。尽管是我,现在能到达的也仅仅是离它很远的边缘地带。其他人到了那里,嗯,哪怕是祝宗人、都雄虺和独苏儿也没法保住性命。但你的话,大概还能支持个若干时候。”“师父,”川穹道:“你跟我讲这个干什么?”“我要送你过去。”“送我过去?”川穹有些胆怯:“那我还能回来么?”藐姑射道:“要凭空回来,我估计你还做不到。但如果这个世界有个很强的媒介让你感应到,也许可以。”“很强的媒介?”藐姑射道:“就是一个能超越重重空间阻隔让你感应到他存在的人。不过,我估计你很难在这个世界找到一个如此亲密的人。因为,就算是我和季丹之间也没有这样的感应啊。”“我懂你的意思了。”川穹道:“就是说我如果去到那里就一定回不来了。是吧?”“嗯。”藐姑射说着,伸出手,似乎想抚摸川穹的头发。川穹一闪避开了,道:“师父,我能不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在你动手之前。”“说吧。”川穹道:“我……”只开口说了一个字,他的整个人突然消失了。藐姑射怔了一怔,随即莞尔:“这孩子看起来这样纯真无邪,原来也会骗人。”第五卷 斯原 第三十关 其人何所在川穹骗过了藐姑射,用玄空挪移大法趁机逃走。匆忙间他只求逃得越远越好,也不知道自己逃到了什么地方,身子一动,兽皮衣服却被什么东西勾住,定眼四顾,才看清原来是片森林。“这是弃林。”川穹惊得呆了,听声音竟然是藐姑射!“几百年前有个女人在这里扔掉一个孩子,谁知道刚好遇见有人开荒伐林,孩子被人发现活了下来。后来这孩子竟然成了一个大族的始祖……唉,邰人迁走之后,这里的树木又长得这样繁盛了。”如果姬庆节在此,马上会意识到藐姑射说的是他老祖宗的事情,但川穹却哪里有心思听藐姑射讲故事?趁着对方还没动手,一闪逃走了。这次却站在一个大土堆上,泥土中隐隐有红光渗出,那红光中隐含的煞气,竟让川穹打心里觉得害怕。川穹喃喃道:“这莫非是个坟墓?看这泥土草木的样子,里面的人怕不死了几百上千年了吧,怎么还会有这么强烈的杀气。”他不敢踩踏这虽死犹雄者的坟头上,慌忙要爬下来,还没举步,只听藐姑射的声音道:“过了这么多年,这蚩尤冢还是杀气冲天的老样子啊。都死了近千年了,还不肯服气么?”川穹心中一凛,用上玄空挪移大法一步跨出,却不是走下坟墓,而是走入一座大山之中。眼前一座人形石像,全身长满了青苔。那石像似乎是个女体,一副回首眺望的样子。石像的面部表情早已被岁月磨平,却仍然让川穹心中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哀怨。“这个女人很可怜,是不是?虽然几百年来享用着国母的祭祀,不过那大概也没法抵消夫离子散的悲怨吧。”藐姑射!他竟然还是跟来了!川穹一咬牙,再次远逃,这次却是一脚踏入水中,原来是条河流。他转头四望,没有见到任何身影,才舒了一口气,竟又听见一个声音道:“这蒲川的河水,还是这么清澈。当年简狄在这里沐浴,不小心吞下玄鸟刚生下的蛋,回去竟然怀孕——据说商人的始祖契就是这样来的。”川穹几乎绝望了,然而他决定作最后一博!这次的玄空挪移他几乎耗尽了真力,然而一脚踏出,还是河水。“难道我已经连玄空挪移都用不了了吗?”然而他很快知道不是。脚下的水比刚才多了几分清凉,两岸绿竹成荫,竹上斑斑点点,犹如泪痕。“你在吗?”川穹尝试着问。“在。”听到这个声音,川穹再也支持不住,跌坐在水中,幸好他所在的地方水位低浅,流水只没到他的胸口。“这里很漂亮,唉,在这里离开这世界,不知算不算一种安慰。”川穹已经完全绝望,知道这里多半是自己在这个世界最后看到的景色了:“这个地方叫什么?”眼见无幸,他的心反而平静下来。“这是湘水。当年舜帝南巡,在这附近驾崩。他的两个妻子娥皇女英奔丧到此,伤心欲绝。据说这些竹子上的斑点,都是她们留下的泪痕。”“那个舜帝一定是个好男人吧。”川穹道:“我死了以后,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这样伤心难过。”“大概不会吧。”藐姑射道:“因为大家都不会知道你的死讯,只是以为你失踪了而已。日子久了,应该就会渐渐把你给淡忘掉。何况……这个世界上有会怀念你的人吗?”川穹能想到的只有燕其羽,然而姐姐此刻身处三千烦恼之中,未必顾得上自己吧。川穹心里一阵黯然,朝空处道:“师父,你到底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我都看不到你。”藐姑射笑道:“你不该问我在什么地方,你应该问你自己在什么地方才对啊。”川穹不解道:“我在什么地方?我不就在湘水边上么?啊——不对!”川穹脑袋一热,读到了头发上记载的某条某目,醒悟过来,喝道:“现!”什么湘水,什么河岸,什么湘妃竹一霎那间全都消失了。川穹举目四望,才发现自己原来站在藐姑射的手掌之中。那浩荡北流的“湘水”,不过是师父的一道掌纹而已。川穹叹道:“我自以为逃出了千万里,原来根本就没有跳出你的手心。”藐姑射道:“等你见到了至黑之地,你就会知道万里之宽广和巴掌之狭小,其实也没多大的区别。”他的手心突然变成一个黑洞,川穹无立足之处,登时跌了进去。跟着眼前一黑,通往华夏世界的通道关上了。“我已经死了么?”周围空荡荡的一无所有,然而就在这面对死亡的片刻间,他却变得异常敏锐起来:“那是什么感应?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那遥远的感应让他产生强烈的求生欲,本来已经消耗殆尽的灵力,突然汹涌地迸发出来。川穹只觉脑袋一沉,几乎虚脱,在临近昏迷之际,一个声音点醒了他的精神之灯。他慢慢醒转,神智渐渐清醒,跟着听到另一个声音。第二个声音却比第一个声音苍老多了。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个人显然都不是藐姑射!“……冯夷得宗主感化,如今已经大彻大悟。从今日起重归镇都四门,虽然老朽,愿鞍前马后……”川穹不知道那人在说些什么,但眼睛却渐渐看清楚了周围的环境:这是个好大的屋宇,屋宇中间耸立着一座祭台,一个人站在祭台上,一个人跪在祭台下,刚才说话的大概就是这两个人吧。虽然祭台下那老者离得更近,但川穹却第一感觉地向祭台上那人望去:“好漂亮的一个少年啊,他是我的兄弟么?如果不是,为什么会给我这样奇特的感觉?”那少年也同时向他望来,眼神中也带着诧异。“……如今,四门独缺山鬼,不知宗主……”老者絮絮叨叨说着什么,突然发现氛围有异,蓦地转过身来,看见了川穹,大喝道:“什么人,竟敢擅闯九鼎宫!”“九鼎宫?”川穹道:“这座屋子叫九鼎宫啊。”老者神色狰狞,踏上一步就要动手,祭台上的少年却道:“且慢。”那老者的年纪比少年大得多,但对那少年的话却十分顺从,敛手退在一旁。“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我叫川穹。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川穹……”少年喃喃道:“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啊,我想起来了,你是燕其羽的弟弟!”川穹点了点头,那老者叫道:“燕其羽——不就是当日伤了宗主的那女人么?宗主,这人是天山血池的余孽,待我把他拿下!”那少年却没应声。川穹道:“你和我姐姐有仇?”“有些过节,也不算什么大仇。”“那你要对付我么?”川穹鼓了鼓真气,却觉得全身空荡荡的。那少年却摇了摇头,对那老者道:“东郭门主,你且退下。”那老者一愣,道:“宗主……”那少年微笑道:“你怕他对我不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