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不用。”于公孺婴道:“我猜这次夜袭多半是一次试探性的动作,规模未必很大,再说已被我们提前识破,估计犬戎难有什么作为。这个大阵就不必启动了。就算遇上阿修罗侯,我们几人联手也足以应付。”桑谷隽环顾左右,问道:“对了,燕姑娘呢?”“她来看了一下,回商队休息去了。你认为有必要请她出手帮忙么?”桑谷隽笑道:“几个小胡贼,何必劳动美人芳驾!”有莘不破依照于公孺婴的指示,沿着雒灵消失的方向一路找寻。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担心她,一路上心情乱糟糟的。走出一段路程后,便发现前方有异。他迎了上去,遇见了犬戎的先头部队。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他竟然冲上前去问:“喂,你们有没有看见这么高的一个女孩子?很漂亮很安静的样子。赤着双脚。”蛮族将士似乎听不懂他说什么,或者根本没想理会他。一个骑士冲上来当头就是一刀。有莘不破一跳闪过,怒道:“我好好的问你们,干嘛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动手!咦!这么多人!”一个看来是蛮族将领的人咕噜咕噜说些什么,十几个骑士围了上来,向有莘不破砸砍。“砰”一声响,蛮族骑士连人带马被有莘不破张开的“无明甲”震得七歪八倒,兵器更是被震飞得老远。那将领大呼一声,又有数百蛮族骑兵冲了过来。有莘不破冷笑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看你们这模样是要去打邰城来着!嘿,小爷今晚心情不好,就先拿你们消消火气!”雒灵站在远处,看着有莘不破冲进蛮族行伍里狂杀,却没有出去帮忙的意思。“有将近一万人,够他杀一阵子的了。不知里面有没有高手压阵。啊,出来了!”戎狄的最高将领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知道今夜的偷袭是不成的了,那来历不明的华族青年又太厉害,当下传令收兵。这拨犬戎的军纪还算不错,听命收敛,但有一头野兽却从犬戎的队伍中冲了出来,疯了一般向有莘不破咬去!那猛兽的身形比大象更庞大,行动却比老鼠还敏捷。有莘不破正愁普通戎狄不堪一击,见了这猛兽来了兴趣,叫道:“好!刚好给爷爷消气!”鬼王刀变得硕大无朋,一刀砍在那怪兽的脖子上!只听当的一声有如金石相撞,鬼王刀竟然被弹开了,那怪兽的脖子却只蹭了一层皮!以有莘不破下盘之稳,竟然也被它这一冲之势震开!犬戎已经被有莘不破杀了近千人,为首那将领布勒人众,缓缓收拢。大军之前一人一兽来往冲击。那怪兽不要命地向有莘不破不停地冲撞,有莘不破哪会闪避!大喝一声,展开“法天象地”,化作一个巨人,丢了鬼王刀,和那怪兽硬顶角力!好一场人兽大战!雒灵却看得暗暗皱眉:“这怪物又不是无懈可击,干嘛非得和它比拼蛮力?这怪物生得也好生奇怪:象身虎头,却非象非虎;龙鳞蛇尾,却非龙非蛇。最奇怪的是我明明没见过这种怪物,却觉得它似曾相识。可是这么奇怪的长相,按理说应该一见难忘才对啊!”她搜索了记忆中的各种奇异生物:“如虎如象,如龙如蛇……这种怪物从来没听说过,嗯,倒像是拼凑起来的一个怪物……拼凑……啊!”雒灵想起来了:“是它!原来是它!怪不得它这样疯狂!不破和它有杀主之仇啊!”第五卷 斯原 第七关 外患何足道雒灵凭着那怪物的气息,猜出它就是三宝岭紫蟗寨寨主札蠃的座下妖兽——紫蟗!当初有莘不破为了吞并紫蟗寨的财物“补贴家用”,同时替于公之斯报仇,率众灭了紫蟗寨。那场夜战发生之时雒灵和有莘不破还没相遇,后来她在陶函商队呆得久了,偶尔也听人提起那场恶战,知道札蠃的那头紫蟗恶兽已经“死”在有莘不破的刀下。“没想到它还没死啊。嗯,师父说过,紫蟗是从血宗逃出来的一头灵兽,想来是血池里生出来的怪物,大概那次不破没有摧毁它的元婴,所以留下了性命。却不知道它从哪里吞并的龙蛇虎象,练得比当初厉害多了!”紫蟗此刻皮肉之坚硬几乎可以和狍鸮媲美,但毕竟根基短浅,没有狍鸮的千年修为。若江离在此,举手间便能以草木之气息侵入它的肺腑;若雒灵出手,一动念便能令它俯首称臣!有莘不破却和它硬砰硬,强对强,一时却斗了个旗鼓相当!雒灵心道:“紫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巧合么?这头灵兽虽然是个兽体,却有着通灵智慧!它见识过有莘不破的厉害,如果没有靠山的话,凭它现在这点本事,未必敢再跑出来撒野。再说,它既被不破摧毁了身躯,如果没有高人帮忙的话,这一两年间只怕也没法达到现在的程度。”高人……高人……雒灵心中转了几转:“会是谁呢?”犬戎的将领眼见有莘不破和紫蟗斗了个不分胜负,驱兵来援,突然空中一声鹰鸣,“巨灵之杵”射下,把紫蟗撞得连翻几个跟头。有莘不破叫道:“孺婴老大你别插手,等我活捉它回去给芈压煮汤!”于公孺婴道:“你老是这样不分轻重缓急!跟一头畜生斗什么狠!雒灵呢?”有莘不破一怔,还没等回话,犬戎千军万马已经急冲过来。有莘不破捡起鬼王刀,就要出手,数百丈方圆的地面突然下陷,泥土倒翻,把冲在最前面的千余人马给活埋了。那犬戎将军见形势不妙,下令撤退。地底一声连远山都响应的笑声传了出来:“还想走么?青山隐隐~”几座土山突兀耸起,拦住了兵马去路。“都给我下地狱去吧!裂!”一场地震震得无数犬戎颠簸落马,大地裂开几条缝隙,把千百人马吞没之后又再度合拢。犬戎的退路被截断,狗急跳墙,又向邰城的方向冲来。一道强大的气劲破空而来,把犬戎队伍割裂成两半,劲风所经之处,上千人马被碾得粉身碎骨。有莘不破赞道:“麒麟斩啊!好!”他正要冲过去,突然一股烟雾把整个战场给蒙住了!姬庆节叫道:“小心,这是拉婆门的狼烟,烟里有毒!”有莘不破张开“无明甲”,丝毫不惧,但那烟雾来得好快好浓,不多时就把整个战场给遮住了。桑谷隽在地下叫道:“不破,他们想逃!”有莘不破看不清状况,对着前方就是一招“大旋风斩”。旋风连着狼烟拔地而起,不知有多少人死在旋风斩内的刀罡剑气中。旋风歇止,整个战场一片狼藉。姬庆节指着远处一处烟雾叹道:“还是给拉婆门逃了。”于公孺婴降落下来,问道:“拉婆门?就是放烟雾的家伙?”姬庆节道:“不错。他是阿修罗侯手底下最强的几个族长之一。不过看这烟雾来得这么快,多半还有四祭师之流的人物辅助他。”桑谷隽从地底浮了出来,淡淡道:“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姬庆节笑道:“有几位在此自然无惊无险,若是今夜只有我一个人,拉婆门,加上那头怪物和一个犬戎祭师,我可就未必能赢得那么轻松了。若给他们偷过这十二连峰大阵,直达邰城脚下,嘿!邰城那低矮的城墙可未必挡得住那怪物一冲!”于公孺婴也道:“不错。这支队伍应该是打头阵来着。后面应该还有大援。”有莘不破收了法天象地术,恢复了正常身形,道:“来一万杀一万,来十万杀十万,全来了就叫他犬戎灭族!”“只怕没那么容易。”于公孺婴道:“而且对方受了这次挫折,只怕他们整个作战计划都要改变。”紫蟗聪明得紧,吃了于公孺婴的亏以后,马上龟缩起来。烟雾泛起之后,它便带头冲了出去,拱开一条道路。犬戎的残兵败将跟在它后面逃命,但被“大旋风斩”波及,又损失了过半人马,最后逃出生天的竟然不满千人,而且几乎个个带伤,这一役虽非全军覆没,却也实在是损失惨痛。那犬戎族长拉婆门带领残军,虽然逃过了被全歼的厄运,却没法摆脱雒灵的追踪。雒灵跟着这股人马,一路向西北而来,抵达了犬戎大军的本部大营。“好森严的气象!”雒灵不敢造次,不再蹑着拉婆门,却从侧面溜了进去。她是何等身手!那些鹿角栏栅哪里拦得住她?飘过障碍物,向最高的那座营帐靠近。雒灵展开心宗的隐形咒,这咒语不是真的把人的身体隐藏起来,而是通过影响人的大脑,让巡逻的士兵对她视而不见。靠近大帐,便听见一个威严的声音在里面大声咆哮。雒灵听到这个声音心中一凛,知道那男人功力奇高,只怕还在水王水后之上,不亚于芈压的父亲、季连城城主芈方。心道:“我这隐形咒对这个男人只怕起不了什么作用,若是再靠近点窃听,只怕会被他识破。”此时若被发现,少不了一场激战。“没把握胜过这男人啊。若被擒拿倒也如愿,只是怕这男人一时暴躁,不拿我作人质,却把我杀了,那可就冤枉了。”她想了想,从来路退出大营,东边渐发白,旭日渐高,便在营外找了个地方晒太阳。中午时节,一个华夏装束的女人从大营溜了出来。雒灵欺到她十步之内,用问心术问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出来干什么?”那女人本能地在心里表露出答案:“我是戎军联盟四祭师之一达拉,奉了……”女人倏地制止了自己的念头,回过头来,却什么也没看见,喃喃道:“奇怪,刚才好像有人问我什么,但却没听见什么声音,难道是幻觉?嗯,大概是刚才给大王暴跳如雷的样子吓着了。”摇了摇头,找了条小路曲折地绕往东南。雒灵见她的去向,猜她多半是要往邰城去,心道:“这女人有些本事,警惕性也高,不过跟我们几个相比还差得远了。我虽然可以故意让她捉住,只是如何能让她知道我有作为人质的价值呢?罢了,且跟着她,看看她到底要干什么。”达拉却非走向邰城,径自向东,走了半日,遇见一队行伍。她并不迎上前去,只发出一个信号,闪入一片山石间。不就一个肉乎乎的男人迎了上来。达拉没好气道:“这么久!姚槐,你不要命了!”那胖子姚槐笑嘻嘻赔话道:“不敢,不敢,实在是不得已。华族耳目众多,我也很不容易啊。”“华族?你自己不是华族么?”“呵呵,我身上流的虽然是华族的血,可我的心早就卖给阿修罗侯大人了。”达拉呸了一声道:“不多说了。你听好,这次有两件事情:第一,打听明白刚刚进城那批人的来历;第二,联系上我们的内应,让他尽量打听到那十二连峰大阵的出路。”“内应?”达拉取出一块龙骨,姚槐看了一眼,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是他!真没想到……”“有什么没想到的。你们华族别的没有,反骨的狗最多!”姚槐当面受她辱骂,面上笑容不变,从容说道:“是,是。”见他这么无耻,达拉倒也拿他没办法。一手夺过龙骨,两手一搓,搓成粉碎:“快滚进邰城办事去吧!”姚槐哈着腰恭送达拉回去后,回到行伍,下令重新启程。一个胖胖的年轻人凑上前来问道:“爸爸,什么事情?”“没什么,我肚子痛,去拉了一泡屎。”队伍行进,径向邰城而来,穿过十二连峰大阵,走近城门。守城关喝令停车,姚槐溜下车,朝上拱手:“是我姚胖子的巫舞团来着。”城门上的将官笑道:“姚胖子,怎么才来,城里不知有多少男人等着你呢!熟归熟,规矩不能废。让巫妓们都下车,验明身份才可入城。”第五卷 斯原 第八关 心病奈何之有莘不破很郁闷。他本来想迅速结束掉邰城的事情,尽早赶到夏都去救江离,谁知道犬戎的事情还没解决,雒灵却又出事了,直到现在还没消息!于公孺婴宽慰他说:“不必担心,也许雒灵另有打算。”“你叫我不担心?昨日探子来报,犬戎的大军就在那十二连峰大阵外不远处。”“你觉得凭犬戎能困住雒灵?”“你不是说那个阿修罗侯很厉害么?”“阿修罗侯确实很厉害。”于公孺婴道:“但要把雒灵留下却还未必能够。”有莘不破想了想,说道:“若是平时我倒也不怎么担心,我们现在的修为,就算遇见四大宗师也未必不能全身而退。但雒灵她毕竟是怀孕了啊。要是打着打着,动了胎气怎么办?”于公孺婴笑道:“胎气?没那么早吧。她的肚子都还不怎么看得出来。再说心宿就在左近,不会放着雒灵不理的。”“心宿?”有莘不破喜道:“她老人家在附近?我怎么不知道!”因为雒灵的关系,有莘不破一直对独苏儿十分敬重。于公孺婴道:“我也只是猜测。还记得你去追都雄虺,当时我听见一个声音,对你有回护的意思。那个时刻,那种地方,能让我察觉不到她藏身之处,又是那样大的口气,我猜应该就是心宿——她也有回护你的理由。若非如此,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莽莽撞撞地追来?”“你是说这一路上她一直跟着我?”有莘不破大奇道:“我居然不知道!”“那也没什么奇怪的。心宗素来行踪诡异,在四宗之中向以神出鬼没见长。再说你那时一门心思追赶血祖,可未必有心思理会旁的。”于公孺婴言语之间对心宗可就没多少敬意了,然而也不像对血宗那样厌恶。“若是这样我就放心多了。”有莘不破道:“你说会不会是雒灵的师父把她召去的?”“有这个可能。”桑谷隽比有莘不破更加郁闷。陆离洞事件以后,他自以为和燕其羽的关系已更进一步,甚至已经亲密无间了。谁知道这一路走来,她却一直对自己若即若离的。一开始,他还以为是为了在众人面前避嫌。进了邰城以后,桑谷隽几次在无人时悄悄去找燕其羽,每一次都被冷冰冰地挡了回来。此刻他心情极坏,已没有心思去理会有莘不破和雒灵之间的别扭了,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喝闷酒。“桑兄,你怎么在这里?”桑谷隽一回头,见到了姬庆节。“没什么,喝酒。”“喝酒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这个地方怎么了?”“这……这里是东城啊。”姬庆节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说。东城是一个半隔离的区域,大概占据了邰城十分之一的地方。往来的商贾、外来的难民、三教九流等都聚集在这个地方。简言之,这里是比较正宗的邰人不很信任的人的聚居地。平时东城和其他区域连城一片,并无彼此。但一到战时,这个地方就显得有点暧昧。东城和其他区域之间还有一道城墙,这道城墙有象征性意义也有实质性作用——它表明公刘并没有把东城全部抛弃掉,但存着一定的戒心。本来,陶函商队进城也应该驻扎在这个地方的,这也是邰城众长老的主张,但姬庆节和有莘不破、桑谷隽等人一见如故,力主陶函进驻主城,驻扎在内城旁边——这显示了宾主间的高度信任,也令城中民众对陶函的地位刮目相看。可以说,在这个非常时期,就姬家的信任程度而言,陶函和东城处在两个世界。桑谷隽一时郁闷,想找个见不到熟人的地方,凭着直觉,来到东城。他并不知道东城是个什么概念,也没兴趣问,只是懒洋洋地道:“哦。”姬庆节在他旁边坐下,也不说话,看着两面刚刚扬起的旗子发呆。那两面旗子,一面绘着石笋,一面绘着花苞。一个人坐着再无聊也不觉得尴尬,两个人坐着不说话可就有点窘迫了。桑谷隽怕姬庆节问起他不想说的事情,先开口道:“看什么?”“没,没什么。”“没什么?嗯,你看着的那两面旗子是什么来着?画得好奇怪,好像,好像……那感觉一时说不上来。”“那是巫舞团。”“巫舞团?什么东西来着?”姬庆节想了想,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辞。过了好一会才说道:“是一个巫师商人建立的行走团伍,团里养了很多巫……巫女。”“巫女?养巫女来干什么?给人治病?”“差不多。”姬庆节说,“治男人的病。”“男人的病?我知道女人是有些我们男人没有的病的,怎么男人也有么?”姬庆节被他问得见底,终于放开了,笑到:“就是男人,嗯,特别是单身男人经常犯的病。比如你我,郁闷到实在不行的时候,可以到那里解脱发泄。”“哦,”桑谷隽道:“还有这样的好地方。你去过没有?”姬庆节的脸一下子有些发红。“干嘛?”“没……唉,我……去过。我十七岁开始,家父觉得我能独当一面以后,就时不时地闭关,有时候是真闭关,有时候是假闭关。”桑谷隽奇道:“假闭关?”桑谷隽有些奇怪姬庆节怎么话题转得那么快。“嗯,他其实是出城去了,为了稳定人心,就宣称闭关。”“那这次……”“这次是真的。”姬庆节继续他原来的话题:“他每次闭关,我便成为整个邰城、甚至是整个西北华族的领袖。唉,你想想,当时我才多大?虽然这几年也历练起来了,但压力仍然大得要命。如果在和平时期也就算了,可是偏偏遇上犬戎虎视眈眈的乱世。你想想,我一个决定,有时候就会影响成千上万人的生死——像这次挚任氏的覆灭,还有申屠氏的伤亡,我都要负很大的责任。”桑谷隽道:“你也不要太过自责。这个世界的格局,本来就是各个国族之间的斗争与消长。每个国家和民族都有聪明豪杰之士,都在努力地为本族谋利益。你努力,别人可能比你更加努力;你高明,别人也不差。族与族之间斗争的成败,有时候不是个人的能力和愿望所能决定的。”“我知道。可我总觉得很多事情我能做得更好。”桑谷隽笑道:“你要是老这样想,迟早会出问题。”“嗯,这个我也知道。”姬庆节说,“所以我常常想尽各种办法去排遣,但有时候那种揪心揪肺的感觉……你懂不懂?”“知道。”和姬庆节不同,蚕从一直太平无事,桑谷隽有父叔在,还没尝试过接手国政的压力。不过最近他也很烦,虽然国家的事务和爱情是不同的,但所引发的“后遗症”,有时候也有相通之处。桑谷隽叹息了一声,道:“这种不是痛苦的痛苦,有时候不但自己无法排解,而且,而且……而且不足为外人道。”“说得好。”姬庆节说:“就算是最亲近的父亲,最信任的朋友,也有些说不出口、或不愿意说的话。而我站在这个位置上,更是连痛苦郁闷都不能放在脸上,每天都要表现得很开心很自信,这样才能让我的臣民们安心。”“我虽然也是蚕从的王子,可从没理过事,父亲也还没给我什么担子,在这方面倒还没有很深的体会。”桑谷隽叹道:“不过我终于明白不破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了。他所面对的压力,比我们都大得多。而他的性子,偏偏又比我们放纵十倍。”“不破?”姬庆节奇道:“有莘兄有比我们更大的担子?”桑谷隽笑到:“他没跟你提起过他的身世是吧?也是,他从来不愿提起。我知道也是从旁人言语的蛛丝马迹中了解到的。”“身世?是指要复兴有莘氏么?”“不是。”姬庆节道:“比这个还要麻烦十倍。”姬庆节思虑良久,却无答案,摇了摇头道:“如果是什么秘密的话,你不说也无妨,我理解的。”“也不算什么秘密了。”桑谷隽道:“既然连念念不忘要致不破于死地的都雄虺都知道了,这件事情瞒着别人又有什么意义?更何况,你又是我们的朋友。”他顿了顿,望向东方的天空:“有莘不破不是有莘氏子孙,确切来说,他是有莘氏的外孙。”“外孙?”“嗯。他是后契的嫡系,商王成汤的孙子,那个国族的指定继承人。”这轻轻的一句话,却如天际的轰雷闪电!虽然远在西垂,但姬庆节也明白有莘不破的个身份意味着什么!过了好久,他才消化掉这个事实。姬庆节把胸中长长的一口气呼了出来,却没有说什么。“对了,”桑谷隽说:“你刚才为什么突然跟我聊起令尊闭关的事情来着?”姬庆节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我只是想说,我去那里是有理由的。”“那里?”“嗯,是这样的,有一次我偶然听见有巫舞团这种地方,那段时间又实在是太难受了,就偷偷去那里了。”桑谷隽道:“那个地方既然能帮我们减轻压力,去就去了,干嘛还要偷偷地去。”姬庆节正不知如何回答,桑谷隽道:“挪,你看,申屠畔不也进去减轻压力了么?”姬庆节一愣,果然看见申屠畔闪进了巫舞团的帐篷。桑谷隽选择这个地方喝酒的本意是为了避免被人打扰,因此这个地方相对来说颇为隐僻,姬庆节来巡视时见到他纯属偶然。因此此刻他们俩看见申屠畔进了巫舞团,申屠畔却没见到他们。桑谷隽笑到:“你们邰人做事怎么都喜欢偷偷摸摸的,你看申屠畔那幅贼样!”“不是的,这……”姬庆节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不过说起来,申屠大哥可是有家室的人,还去那种地方,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第五卷 斯原 第九关 落落娼家女桑谷隽听了姬庆节的话,笑到:“有家室的人干嘛不能去那种地方。”姬庆节苦笑道:“那里……可都是女人啊。”“女人,巫女本来就是女人啊。啊!难道……”桑谷隽张大了嘴巴,姬庆节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桑谷隽哈了一声,揍了姬庆节一拳:“好你个小子,哈哈,看来人模人样的,居然去那种地方。哈哈,让你老爸知道,看不打断你的腿!”姬庆节红着脸道:“我……我说过有原因的。”桑谷隽笑道:“原来搞了那么多的铺垫,就是为了这句话啊。嗯,话说回来,你老爸知道这个巫舞团的存在么?”两个男人一旦连这种话题也聊起来,通常私底下都会变得亲热无比。桑谷隽这时和姬庆节说话,言语间也亲密了三分。姬庆节道:“自然知道。”“那他老人家就这样容许这个团伍的存在?不怕它教坏你们邰人的……哈哈,教坏你们邰人的良家少年?”姬庆节红了一会脸,咳嗽两声,勉强正色道:“家父说,这种事情不能任它泛滥,但也不能堵死。何况这个巫舞团也还不算过分。里面的巫女也不是肆无忌惮地……做那个事情。”“那是偷偷摸摸的了?”“不是。其实……”姬庆节小声道:“其实女人帮男人解决,有时候不需要进行得很彻底的。”“我懂了。”桑谷隽道:“就是……就是用一些手段,是不是?”姬庆节叹了一声,点了点头。桑谷隽奇道:“你叹气干什么?”“我……唉,这些巫女在普通人家眼里名声不好,但其实,其实她们也有她们的苦衷,特别是有些女孩子,心地并不坏。”桑谷隽眨着眼看他:“你干嘛这么为他们辩护?难道……那里有你喜欢的……女孩子?”姬庆节犹豫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天!”桑谷隽道:“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居然能迷倒我们的邰王子!”姬庆节叹道:“其实,她也不算很漂亮,甚至很一般啦。不过有她在身边,我总能很快地放松下来。而且,我相信她其实是那种……那种虽然处淤泥,而不染尘垢的人。”桑谷隽道:“我……我不想打击你,可你认为有可能吗?在那种地方。”“至少,”姬庆节道:“她的心是干净的。”桑谷隽喝了一口酒,想起了自己的事情。姬庆节伸手接过他的酒瓶,喝了一口,传回给他。两个男人不说话,你一口我一口地闷喝。桑谷隽突然道:“我突然想去……放松一下。”姬庆节道:“哦。”“要不要一起去?”姬庆节摇头道:“现在是非常时期,我怎么可以进去?就算我不顾及我的身份,也要顾及我的责任。”“那万一我遇上她,你……会不会介意?”姬庆节出了一会神,道:“如果你遇见她,帮我问问她的意思。”“意思?”“嗯。”姬庆节道:“如果她也有一样的心意,那我……我就算冒着被父亲打死的危险,也敢跟父亲提这件事。但我不知道她的意思。”“你干嘛不直接去问她?”姬庆节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站了起来,轻声道:“她叫莲蓬。”转身离去。桑谷隽目送他的背影,喃喃道:“莲蓬,莲蓬,你可知道我们这些王公子弟,其实比你更没自由……”一仰脖子,把酒喝光了,借着酒气大摇大摆地向那两面旗子走了过去。走了几步,想了想,一矮身子,还是走向侧门,低着头窜了进去。姚槐正在接见他今天最重要的客人,突然有人敲门。“什么事?阿平?”门开了半边,他儿子姚平侧身进来。姚槐的客人马上面向里壁,似乎连姚槐的儿子也不愿意见。“爸爸,有个羊祜,居然点名要见莲蓬。”“去!我不是说了吗,除了那个人再来,否则莲蓬谁也不见。”“可奶妈说那个人开来有些来头,要不要你出去看看?”“来头?”姚槐摇头道:“我这里有更要紧的事情,你让奶妈去稳住人,能糊弄过去就糊弄过去。”姚平出去后,姚槐的客人才转过身来,问道:“一个巫妓,干嘛守得这么严?是你手底下的红牌么?”“红牌?”姚槐笑道:“什么红牌!粗女人一个。”“那干嘛这么看重?难道你想让她做你媳妇。”“胡说!”姚槐笑道:“这女人平平无奇,但不知为何,却把一个要人给迷住了。那要人第一次来的时候,底下的人没看破他的身份,随便拨了莲蓬去服侍。那人离开的时候被我无意中窥见他的真面目,吓得我半死!我还以为我这里的事发了,他来踩盘子呢!后来那要人竟然又来第二次,我不敢见他,让奶妈派了我手底下最聪明漂亮的舞妓去服侍他,谁知道他看不上,仍然点了莲蓬。我当时就留意了,一开始还以为莲蓬把我卖了,不过暗中察看端倪,却又不像。后来那人又来了两次,两次都要莲蓬服侍,我这才知道,嘿,那小子竟然是迷上了莲蓬!从那以后我就把这小妞收藏好,除了那人再来,否则谁也不让碰。”那客人道:“究竟是什么要人让你这样看重?”姚槐笑道:“这事不忙,咱们说正事要紧。”正要说回“正事”,突然脚下微震,惊道:“地震么?”但只震了两震却没下文。正放下心来,门口又响起敲门声。姚槐脸色一沉:“又干嘛?”门外姚平道:“奶妈说了,这人来历奇怪,最好爸爸你去相一相。”姚槐回头望了他的客人一眼,见他的客人也点了点头,才道:“稳住他,我就来。”姚平才走,姚槐道:“那您先坐坐?”“不,我也想去看看。有办法让我偷偷瞄上一眼么?”“这个……”“我怕是陶函的人。那你可不认得。”姚槐犹豫了一下,终于道:“好吧。”桑谷隽有些不自然地坐在这座小帐篷中。他并没有露富,但迎接他的老女人一看到他那领天蚕丝袍马上摆上一张笑脸,把他请到最上等的帐篷中款待。桑谷隽不懂得这风月场所的情调,坐下就问:“是不是有个叫莲蓬的?”那老女人一听这个名字,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知道有异,一边笑着应付,使唤了个上等巫妓帮住桑谷隽,自己借了个理由出来,让姚平去知会姚槐。得了姚槐的回应后,才回帐给桑谷隽陪笑:“莲蓬今天身子有些不舒服。”使了个眼色,旁边两个巫妓忙献殷勤。桑谷隽被弄得手足无措,他不是不沾女色的君子,却也不是好坏全收的杂货桶!被摆弄地烦了,鼻孔中哼了两声,哼一声,大地便震一下。那老女人也是见过些世面的,心中吓了一大跳,暗示两个巫妓收敛收敛,随即又让姚平去请他父亲。没片刻姚槐抱着肚子笑吟吟走进来赔罪。桑谷隽也不好发作,只是又点名要见莲蓬。姚槐道:“是,是!”他看不出桑谷隽的深浅,托了个模棱两个的话:“莲蓬可是我们团里顶级的巫女,我们团里谁也指不动她,我这就去请她,还请公子海涵稍候。”退了出去,闪进一个小隔间,隔间中似乎有人耳语,姚槐再度出来,脸上似乎有些变色,低声吩咐姚平:“赶快去叫莲蓬进去服侍!”随即又进了帐篷,脸上恭敬的神色比方才又多了十二分:“公子稍候,莲蓬马上就来,马上就来!”“知道了。”桑谷隽挥了挥手,“你先出去吧。她来之前我想静一静。”姚槐哪敢违拗,哈腰退了出去。桑谷隽哪会把这小小的巫舞团放在眼里?虽然姚槐等人做了些小动作,他也懒得去猜测。躺在地毡上喝酒等候。“顶级的巫妓么?不知美到什么程度。虽然姬庆节说很平凡,但他既然看得上眼,总差不到哪里去吧。当然,跟燕姑娘是没办法比的。”正在出神,帐门被一双打手掀起,还没见到人,先看到一双大脚。桑谷隽皱了皱眉头,随即见到一个女人——身上打扮得虽然华丽,但那装束却似乎是临时套在她身上的,她本身并无足以陪衬这身衣服的娇俏,皮肤也有些粗糙,但五官倒还端正。“大概是莲蓬的丫鬟吧。”桑谷隽想,有些不悦地问道:“莲蓬呢?怎么还不来?”那女人一怔,道:“莲蓬?我就是莲蓬啊。”第五卷 斯原 第十关 涩涩良家子桑谷隽见到莲蓬的样子实在大吃一惊:就这女人,居然把姬庆节给迷住了!说实在的,这女人也说不上丑陋,可是也实在太普通了些。姬庆节的身份何等尊贵!他本身又何等优秀!一个巫妓居然能让他不顾世俗的歧视爱上她,桑谷隽心想必有过人之处,谁知一见之下,却让桑谷隽大为失望:这副容貌,就算她是天下共主的女儿,桑谷隽也为姬庆节感到委屈。“你不是要找我么?怎么却是这副模样?莫非找错了人?”“你真的是莲蓬?你们团里有没有另外一个叫莲蓬的?”那女人嘴角动了动,终于忍住没有发作:“没有。这团里只有我一个莲蓬,莲蓬又不是什么好名字,这么多人抢着要么?”桑谷隽呃了两声,不知说什么好。莲蓬走近前来,除下袍子,随即又脱了外衣。“别,别!”桑谷隽跳了起来。如果是别的妓女,逢场作戏一场倒无所谓。但这个女人要真是姬庆节的心上人,他怎么下得了手?“你这人可真奇怪。”莲蓬说:“我穿着外衣,怎么作法?”“作法?”莲蓬从帐篷中一个小柜子里取出一个香炉,焚了香,室内登时一阵清馨。莲蓬道:“你要我先帮你放松精神,还是放松肉体?”桑谷隽从没经历过这些,讷讷道:“放松精神怎么样?放松肉体怎么样?”莲蓬道:“放松精神的话,我会念安眠咒,让你好好睡上一觉。放松肉体的话,我会给你念狂欢咒,让你发泄一下。”桑谷隽心道:“狂欢咒多半和那个事情有关。”便道:“安眠咒吧。”“好。”莲蓬在香炉前坐下:“来,你坐在我对面,用你觉得最轻松的姿势坐着就行。”桑谷隽心道:“不知会不会真的睡着。要是睡着了岂非任人鱼肉?嗯,还是防范一点好。”暗运神通,在帐篷内壁布下一层透明的天蚕丝,不但形成了一个守护网,而且把内外的声音也都隔绝了。姚富贵听从父亲的指令,把莲蓬送进了帐篷,心中却不服气,找到姚槐问道:“你不是说除了那个小子以外,不让莲蓬接任何客人了吗?”“混帐东西!”姚槐低声骂道:“‘小子’两个字是你叫的?以后不管人前人后,不准对那个年轻人无礼。”姚富贵不敢顶嘴。姚槐又道:“现在帐篷里那个年轻人,来头比那人更大!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要是能多攀上一个贵人,总是不错的。”姚富贵不由有些好奇:“他到底是什么贵人?”姚富贵挥了挥手:“出去吧,这事跟你说了你也不懂的。”他儿子恹恹出去以后,一直面向里壁的那个神秘客人道:“你不是效忠阿修罗侯的么?怎么现在又去攀那个蚕从王子?难道你不知道这个姓桑的正帮助邰人和阿修罗侯作对?”姚槐笑道:“效忠?呵呵,阿修罗侯大王我自然是要效忠的,可这并不妨碍我效忠蚕从王子啊。你也不想想,蚕从是什么地位!天下八大方伯之一。光是这个身份,就和阿修罗侯大人不相上下——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和岌岌可危的姬家不同,桑家可是几百年来一直兴旺至今啊。听说中原就要大乱了,可中原无论怎么乱,也没蚕从的事情!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棵一定不会倒下的大树,那么就是蚕从!这样的大神,你就是让我每天供在床头拜我也愿意啊。”那客人冷笑了一声道:“无耻!”“无耻?哈哈。”姚槐压低了声音笑道:“你有资格说这句话么?我不过是个地位卑微的龟公,向谁投诚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家又没族谱,虽然出生在邰人的部落里,冠了华夏的姓氏,可谁知道我身上有没有蛮夷的血!说不定我祖父就是个犬戎呢。嘿,倒是你,身为邰国十大部族之一的族长,血统纯正的轩辕血裔,却在这危急关头背叛本族,到底谁更无耻呢?申屠畔族长?”暗黑中的男人喘息着说不出话来:“不!不是,我不是!”姚槐冷笑道:“不是?我最多是个奸商,是个小人,你申屠畔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不!”申屠畔不敢高声,却在极力抗拒着:“我不是的!至少,我不像你那样,我不是为了自己……”“好了好了。”姚槐突然发现自己话说得太多了,而且都是些不见得对自己有利的话,当下回口道:“我知道族长你有不得已的苦衷。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是坐在一条船上了。还是让我们商量一下,看怎么干好阿修罗侯大王交代下来的事情吧。”莲蓬念起了咒语,桑谷隽不禁有些失望。莲蓬的确是在催动安眠的巫术没错,她的咒语正试图让桑谷隽的大脑放松下来,这巫术和雒灵的心法倒也略有相通之处,但高下却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就算是雒灵也未必能在正面对敌的情况下撼动桑谷隽的心神,莲蓬这点咒语哪里会有什么作用?桑谷隽又是一阵失望,他原来以为莲蓬是有什么独特的绝技能令姬庆节沉溺,哪知道眼前这个女人的巫术也只有这种程度。“你,还没感到要睡吗?”桑谷隽苦笑着摇了摇头。莲蓬嘘了一口气,似乎有些气馁:“唉,还是不行。”“还是,你以前也失败过?”“嗯。”莲蓬道:“对第一个客人就失败了。”桑谷隽眼睛一亮:第一个客人,莫非是就是姬庆节?小心地问道:“是什么样的客人?”“是一个富家公子吧。”莲蓬说:“那天团里生意极好,那个男人穿着一身旧衫进来。当时没有别的人手,奶妈就临时让我装扮一下去应付他。”桑谷隽道:“既然是富家公子,干嘛你们那个什么奶妈不好好招呼?”“当时他不像是有钱的样子啊。”莲蓬道:“我也是后来才猜出来的。”“猜出来?”“是啊,”莲蓬说道:“我原来在团里也就洗洗补补,做饭打杂。但接待过那个男人之后,团主对我的眼色就有些不一样了。后来那个男人又来了一次之后,团主就对我好起来了。现在我住的穿的用的吃的,都是全团最好的。活也不用干,除了那个男人,也不用接待别的客人。我猜团主的心思,大概那男人其实是个偷偷跑来我们这里富家子弟吧。要不然团主不会这样费尽心思想巴结他。”桑谷隽心道:“这女人出身卑贱,但心里倒很明白。”对莲蓬便多了两分好感。“其实,”莲蓬道:“你也是个有身份的人吧?”桑谷隽迟疑了一下,才点了点头。莲蓬道:“我猜就是。嗯,只是你为什么会想到要点我?除了团里的人,没几个人会知道我的呀,我长得也不漂亮。”桑谷隽道:“我听一个朋友提起过你。”“朋友……是他吗?”桑谷隽知道她说的是谁,却装糊涂:“你说谁?”莲蓬道:“他啊。除了他大概没人会注意我了,虽然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你是说你接待的第一个客人?”“嗯,”莲蓬说,“其实他也是我唯一的客人。你想想,这里个个女孩子都比我漂亮,没毛病的话,谁会来点我?”桑谷隽试探着问道:“你觉得那个男人怎么样?”“不好。”莲蓬回答得果断异常。桑谷隽大为惊奇:“不好?你说姬……那个男人不好?”“他姓姬么?你果然是认识他的。”桑谷隽抵不过,只得承认。莲蓬低头想了一下,道:“我不是说他真的不好,而是……而是太好了。其实我也知道他的心意的,可是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你觉得你配不上他?”“不是。”莲蓬说:“我是觉得,跟他在一起我终究不会快乐的。”桑谷隽瞪着眼睛看着她:“不会快乐?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你……你不相信他的心意?”“不是。”莲蓬说:“我们地位差得太远,生活的环境也差得太远。我只是山坡上放养着的山羊,脏一点累一点都无所谓。但要把我圈在一个又陌生、又华贵的栏栅里,我只怕会生病。再说,他的家人朋友大概也会看我不惯吧,只怕会弄来很多尴尬。”桑谷隽对这个女人不由得又看高了三分,却仍忍不住道:“其实两个人在一起,自己开心就好了,何必管这么多呢?”莲蓬呵呵笑了起来,指着桑谷隽说:“你还没成亲吧?”桑谷隽一怔:“你怎么知道?”莲蓬说:“你若成亲了,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桑谷隽不由得道:“为什么?”不知不觉中,他的思路已经开始被莲蓬牵着走了。莲蓬不答,却道:“你有没有心上人?”“嗯。”“我猜啊,”莲蓬说:“你一定摸不透她的心思。如果是她先喜欢你还好些,如果是你追她,你要老是这副不可依靠的样子,小心她被人抢走。”桑谷隽呆了一会,说:“是我先喜欢她的,后来,我们好像好上了,可她……她太奇怪了,最近对我忽冷忽热的。”不知什么时候,桑谷隽竟对眼前这个女人多了几分信任,连这种对亲密战友也说不出口的话也对她说出来了。莲蓬道:“好起来?好到什么程度?”“就是……”桑谷隽有些红脸:“那个了。”莲蓬道:“你这么害臊,莫不是她主动?”“呃……是吧。”“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莲蓬说:“不过她大概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子吧。如果她和你亲热之后并没有变得很温柔,那你可就得小心点了,说不定她根本没把那件事情当回事。”桑谷隽惊道:“那怎么可以。”莲蓬道:“你啊,都多大了,怎么想事情还孩子气没脱尽的样子。你这个样子,叫女孩子怎么放心把下辈子交给你。”“那……我该怎么办?”第五卷 斯原 第十一关 方寸三千转莲蓬听桑谷隽问“该怎么办”,不由得一笑。她的嘴略嫌大了一点,但此刻桑谷隽非但不觉得不好看,反而觉得她这笑容令人产生某种信任感。“这……莲蓬姐姐,到底该怎么办?”“姐姐?我可不大敢当啊。”莲蓬说:“这种事情,外人是很难插手的。总之,你要表现得沉稳点。”“沉稳?”桑谷隽说:“怎么样才能表现得沉稳?”莲蓬道:“其实一个人实际是什么样子的,全都会在日常生活中流露出来。你要表现得沉稳,关键还是自己得真正地长大。”桑谷隽道:“真正地长大……”“希望那个女孩子还没有心上人吧。”莲蓬说,“那你的机会应该还很大。哎呀,香都焚光了。”桑谷隽道:“焚光了就焚光了,再点一块不就好了?”“哎,你不懂得,我们这一行的规矩,香焚光了,就是接待结束了。再待下去,你就要多给钱。”“给钱就给钱,又什么了不起的。”突然,桑谷隽想起自己没有带钱,脸上一阵尴尬。莲蓬看着他,笑道:“没带钱?”桑谷隽苦笑着点了点头:“我很少带着钱的。”莲蓬笑道:“你看你,出门也不长个心眼,叫人家女孩子怎么信赖你?娼家最讲究钱了,任你门第多高,没有这东西,只怕马上变脸把你扫地出门。”“要不,我把这袍子先压在这里。”“那可多难看。”莲蓬从自己的衣袋里取出一个布包来:“给。”“那怎么行。”“这些都是团主给我零花的,我平常也花不了那么多。”莲蓬说:“其实团主为什么看得起我,我也猜出了一二。说到底,他还是想放长线钓大鱼。你拿着吧。这点钱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却省了你一顿难堪。”说着穿起外衣,披好袍子。桑谷隽心里竟有一点不舍,道:“莲蓬姐姐……”莲蓬笑道:“别叫我姐姐,我有多大啊,只怕比你还小些。”“嗯。”桑谷隽说:“我们以后还有机会见面么?”“见我干什么?”“不知道。”桑谷隽说:“跟你说说话,感觉很舒服。我终于知道小姬为什么喜欢你了。”莲蓬眼光下垂,随即摇头说:“见到他跟他说,让他不要再来了。”转身出门,再无一点犹豫。桑谷隽望着帐门,不知玄想了多久,这才起身,收了天蚕丝,迈步出门。门口那个老女人早已等候在那里。桑谷隽手一丢,看也不看一眼地把整包钱丢给她,也不理会赶来恭维的姚槐,自顾自离去了。姚槐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心中骂道:“这些公子哥儿可真难伺候!可就奇怪,莲蓬那女人偏能搞定他们!这女人到底有什么手段!以后可得留心留心。”回到居所,申屠畔已经不告而别。姚槐心中不悦,但想阿修罗侯所要的消息已经到手,这次的任务能交代过去了,便即释怀。申屠畔借着夜色从巫舞团的侧门溜了出来,连转几个弯,直到回头看不见那几座帐篷了,才放慢脚步。“你究竟在逃避什么?”心里有一个声音问他。“逃避?没有,我只是不想被人发现罢了。”“是吗?但看起来却不是这样子。其实,是姚槐的那番话让你不安,是吧?”“不!不是。”“你看不起姚槐,可现在却和他做着一样的事情!”“不!不是的!我和他不同!我是迫不得已,而且,我也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我的族人——甚至,我是为了西北的华族!阿修罗侯答应我过的,华族的人只要投降、散发,他就不杀!”“也许你一开始确实是这样想的,但现在,这些只不过是你的借口。说到底,你还是怕死。”“不,不是。我并不怕死,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族人就这样灭绝!其实,如果不是我和犬戎私下达成协议,我们根本挨不到那个有莘不破的出现。而且那个有莘不破也完全是多管闲事,犬戎的袭击只是做个样子让姬家不怀疑我,那有莘不破就算不出现,犬戎也会另外找个理由撤退的。”“看来,你一点也没有感激有莘不破的意思。”“当然!我为什么要感激他!不但他,就连公刘大人!也根本不值得我们信任。没错,我们这些年似乎生活得越来越光明了,如果在不死人的情况下,我会选择这种文明的生活的。可是不行啊。胡人们嫉妒我们,他们容不得我们这些文明人的存在。”“所以为了活下去,你宁可和犬戎私下达成协议,宁可选择从文明人降格成野蛮人!”“不!我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部族!为了这里千千万万人的生命!我不要我的族人再流血了,人已经死得太多了。公刘大人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们一直浑浑噩噩和胡人生活在一起不是很好么?他偏偏要搞出那么多事情来,让我们觉醒,让我们懂得什么所谓的文明!还要用这文明去同化蛮夷!想想就知道!蛮夷的族长们能容得下他吗!”“可是,如果公刘成功了呢?”“成功?不可能成功的。阿修罗侯的力量那么强大……”“可是,陶函商队的出现,也许会改变整个力量对比。”“陶函?他们才有多少人!”“人数么?这是玄道纵横的时代啊。决定力量对比的,并不是数量,而是高度!陶函商队那几个人的实力,你应该见识到了。他们那些人中,至少有三四个不在姬庆节之下,甚至足以和阿修罗侯争一日之雄长!陶函的出现,已经让胜利向华族这边倾斜了,你难道不这样认为么?”“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其实,你心里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对么?”“不!”“不肯承认么?真是可笑啊。你为了避免败亡而做了叛徒,谁知道到头来胜利却将落在自己的母族这边,那你的背叛又算什么?你的所谓苦心又成了什么?笑话!对,变成一个滑稽的笑话!”“不!不是的!阿修罗侯不可能失败的。”“哦,是的。你必须帮助阿修罗侯成功,否则你的背叛就变得没有价值。可是……这还是你背叛的初衷么?”申屠畔疯狂地、无目的地逃跑着,突然抓住绞痛的新房,跪倒在地面上。“其实不管初衷是什么,你已经没有后路可以退了。你只能继续走下去。”“……可我……我能怎么办?”“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首先第一步,是把碍事的人剔除出去。对,就是陶函那批人。你并不承认有莘不破是申屠氏的恩人,所以对你来说,出卖他们就像出卖路人一样,根本不必遭到良心的谴责,不是么?”“出卖……陶函商队?”“对。出卖陶函商队。只要陶函商队消失了,那一切都会回归到原先的样子。让公刘和阿修罗侯在没有外力介入的情况下,公平地决一胜负!然后,你再选择其中的胜利者。”“回归原先的样子……”“总之,打破整个局面的,就是那从天而降的陶函商队,只要他们消失,那么命运就会重新走上正轨。”“可,可是怎么出卖他们呢?他们太强了,在他们面前,我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更别说对付他们!”“不是要你直接去对付他们啊,你只要把他们卖了,卖给阿修罗侯。”“可怎么卖呢?”“提前通知阿修罗侯在十二连峰之外布下陷阱,再把他们引过去。”“引过去……”“对。设置陷阱的事情你可以完全不用理会,交给阿修罗侯这边。你只需要提供一个诱饵。”“诱饵?什么诱饵?有什么诱饵能把陶函那群人引诱出去?”“这个诱饵,必须是对陶函商队来说很重要的人,重要到有莘不破会不顾一切冲出去。但同时又必须是比较弱小的人,这样你才有可能把人抓住。”“可是,陶函有这样的人么?”突然间,申屠畔脑中闪过一个影像:那是一个看来很较弱的女孩子,在铜车中微微露出她清丽的脸庞——那个女人!申屠畔想起来了,她似乎就是有莘不破的女人!叫什么来着?雒灵!对。那个有莘不破介绍她的时候,那种语气,没错,就是他的女人。她看来很较弱,应该不难对付。可是,这样重要的女人应该会受到陶函商队严密保护才对,自己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抓到她呢?想到这里,申屠畔心头剧震:“我……我在想些什么啊!难道我真的要亲手削弱母族的优势吗?不,不行!如果是犬戎占据绝对优势,我投降可以说是不得已,但现在华族已经有胜利的希望了,我不能这样做!我,我要悬崖勒马!”“悬崖勒马?”心里那个声音毫不留情地打击他:“你已经没有退路了,阿修罗侯一句话,就能让你身败名裂!你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把陶函卖给犬戎。那样子就算邰城最后沦陷了,申屠氏一族也能在蛮夷中活下去——一切仍然会像你当初想的那样!”“不!不行!而且我也没能力做到!陶函的守卫一定很严密,不可能无声无息把对他们那么重要的一个女人掳出来的。”申屠畔拼命地抵抗这,蓦地一抬头,他当场就呆住了。一个女人伏在不远处。她的脚好像扭伤了,而且身子似乎很虚弱,看起来像是受到什么咒语的禁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女人竟然就是铜车松抱中露出半边脸的那个女人!有莘不破的女人!雒灵!第五卷 斯原 第十二关 心乱只缘痴这里是东城一个很偏僻的所在,四处静悄悄的,除了申屠畔和雒灵之外没有第三个人影。可是,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申屠畔尝试着问雒灵:“你怎么会在这里?有莘……有莘公子他们呢?”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仍然没见到一个人。雒灵抬头望着她,似乎没法说话,她的眼光似乎在向申屠畔求援。但申屠畔心中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诱惑着她:“不管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总之,现在是天赐良机!把她带到姚槐那里去!拿下她身上一件信物,然后算好时间,去告诉姬庆节自己发现了一些奇怪的蛛丝马迹!其他的事情,阿修罗侯自然会有打算!”“不!不可以!走了这一步,我就万劫不复了。”“不走这一步,你一样万劫不复!”“可,可是……”“成功就在眼前!那个本来万难得到的猎物就在你的眼前了!只要你一伸手,对,一伸手就能改变整个西北的格局!”“可是……”“退一步,你就什么都不是,甚至连做叛徒都嫌滑稽——哪有人背叛胜利者而去投靠失败者的?可进一步,一切将回到正常的轨道,你将成为影响历史的人物!”申屠畔的面目逐渐狰狞起来,一步步向雒灵走去。城墙上,燕其羽望着北方发呆。“怎么了?”问的人是于公孺婴。邰的一个将领告诉他又有一个女人站在城墙上,神情奇怪,他们不敢造次,又怕和上次一样。于公孺婴得到姬庆节的转告,前来探视。“我的羽毛。”“羽毛?”“还记得我撕下来的羽毛么?”燕其羽抚摸着手中的手中一片白羽,于公孺婴知道这片羽毛是她的翅膀所化。“我是说,另一片。”“我知道。”于公孺婴道:“在天山的时候,好像你说那片羽毛带着你弟弟飞向北方去了。可惜当时龙爪刚刚飞脱了力,你的元气也耗损得太过厉害,都没办法追上去。”“嗯。我记得那片羽毛是我交给你的。后来你又交给川穹了?”“没有。”于公孺婴道:“我交给了江离。因为当时我急着要去对付雠皇,你知道的,江离是个可以信赖的人。而且,我临走时有种预感,觉得把羽毛放在江离比较合适。”“嗯,你的预感应该没错。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那羽毛后来的确到了川穹手里,在天山我们都感应到了,不是吗?”燕其羽说:“而且……你还记得你邀我同行时说的话么?”“你是指……”“预感,你的另一个预感。”燕其羽道:“你说你觉得和你们同行,我会和川穹重逢。我想,你的这个预感也会变成现实的。”“哦,”于公孺婴目光闪烁:“你是不是感应到了什么?”“嗯,在北方!我的羽毛正在靠近。”燕其羽抚摸了一下后背已经合吻了的伤口:“或许明天,或后天,或许大后天,我们就能见到川穹——至少能见到我的白羽。”于公孺婴沉思着,正想说什么,突然狻猊跃了过来,它的背上,芈压大声叫嚷着:“孺婴哥哥,燕姐姐!出事了!出大事了!”于公孺婴不为所动:“干嘛这么慌慌张张的,就算阿修罗侯杀到城底下也用不着这样。”芈压叫道:“阿修罗侯算什么东西!他杀到城底下,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那还有什么大事?”“是雒灵姐姐出事了!”“雒灵?她能出什么事情?”芈压道:“具体情况不清楚,但申屠畔——就是不破哥哥道上救下来的那个部族的族长,在东城巡视的时候,远远看见两个行踪诡异的人把雒灵姐姐掳走了。”于公孺婴冷笑道:“鬼话!”“可是,他捡到了雒灵姐姐的衣角啊。”“衣角?”“嗯,他发现有异的时候赶了上去,只是隔得太远了追不上,但却在灌木上捡到了一片衣角。不破哥哥一看就脸色大变,应该是从雒灵姐姐衣服上裂下来的没错。”于公孺婴沉吟不语,芈压叫道:“你快来覆翼小筑商量一下吧,不破哥哥都快急死了!”于公孺婴看了燕其羽一眼,燕其羽道:“我就不去了。你们几个连雠皇大人都对付得了,天底下没什么你们做不到的。有什么要帮忙的再吱个声。”“嗯,好。你也不要太着急,该重逢的,会重逢的。”说着下了城,不慌不忙随芈压而来。覆翼小筑内,有莘不破暴跳如雷,桑谷隽在旁边皱眉,姬庆节面有惭色。有莘不破一见于公孺婴,冲上来叫道:“快!老大,把龙爪放出去找人!”于公孺婴哼了一声,道:“急什么!”“急什么!你竟然说急什么!”有莘不破吼道:“雒灵被人抓走了啊!”于公孺婴冷笑道:“抓走?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这,这……申屠大哥,你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