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密码-5

“你有这个时间?”“我们可以限制他们……”“你有这个精力?”“我们……”“你的口气倒越来越像我阿衡师父了,一条一条的教条,一条比一条复杂。我可没这耐性。他教的那些、你说的这些我可都学不来,我只懂得一些简单的方法。”“你要做一个领导人,这耐性是非要不可的。”“我现在只要对我的属下好一点就够了,其它人,管他妈的!”“如果你是一国之主呢?”“我对我国民好就行了呀。”“如果你是天下的共主呢?”有莘不破挠了挠头,道:“太麻烦,太麻烦!”“如果你是天下的共主,那天下所有人就都是你的子民,哪怕是强盗——要知道,每个强盗都不是生来就是强盗的,你有义务引导他们。”有莘不破冷笑道:“其实有更加简单的办法:把害群之马一股脑杀了,天地宽了,世界也清净了。”“如果只是单纯的杀戮,害群之马只会越杀越多。”有莘不破皱了皱眉头,想了一会道:“你是天下的共主吗?”“不是。”“我是天下的共主吗?”“不是。”“那这个问题关我们鸟事!”江离叹了一口气:“但我们都是人啊,涂炭生灵已经不好,何况同类相残?”有莘不破又皱起了眉头:“你简直就像一个老头子!”“老头子?”“像我爷爷。他明明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却整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不知道你爷爷,但也许正因为他战兢,所以才能成就他的伟大啊。”有莘不破嗤之以鼻:“我可不干!做人就应该快快活活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不然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有个屁用!自己给自己那么多条条框框,简直就是给自己上枷锁,拿自己当囚犯!”江离怔怔地看着他,若有忧思。有莘不破和他目光相接,大笑道:“好了好了,不谈了,你不去我也不勉强你,反正是小菜一碟,我和孺婴兄应该就能搞定。”“能少杀点人,便少杀点吧。”“你这不是开玩笑吗?我们人少,他们人多,我只有放开手了杀,杀得他们战意全无,自己散了,跑了,才能减少我们这边的伤亡。如果陷入胶着状态,那双方可就惨了。我可不想当上头领第一阵就损折一半兄弟。”江离知道他说的也有理,便不再说话。有莘不破率众离开以后,忽然想:“你虽然没有上前方杀人,但却默许了我,又在后方支持我,这和我亲自去杀人又有多大区别?”江离看着有莘不破率众远去,忽然喃喃道:“我虽然没有上前方杀人,但却默许了你,又在后方支持你,这和你亲自去去杀人又有多大区别?”“报!陶函商队在一百里外,速度已经慢了下来。共十二辆大铜车,五十余骑,其它杂兽一百多头,杂车三四十辆,都不像原来陶函商队的装备。货物辎重都带着。”冲皓大笑道:“陶函素来以阵势严谨著称,现在竟什么杂兽都用,想不到于公之斯一死,就堕落成这个样子。”卫皓也冷笑道:“那个叫有莘不破的小子,本来就只有几分蛮力,于公之斯多半是临死前糊涂了。”又沉吟道:“陶函之海虽然到手,却法力全失,成为一个破碗。寨主,听说于公之斯曾漏口提过一件叫‘九天神珠’的法宝,可以恢复陶函之海的法力。”札蠃点了点头。冲皓道:“于公之斯虽死,那九什么珠子肯定还在!我带一拨人马把商队挑了,把珠子抢回来。”札蠃道:“冲老稍安。于公之斯虽死,但江离和有莘不破却委实不易对付。”卫皓惦记着陶函之海,献策道:“陶函商队厉害的是铜车阵,如今车阵已经布不成了,可选用精锐兽骑兵百骑,从侧翼突入,不要混战,只是来去如电地杀掠,不几个回合,陶函商队只怕就溃散了。到时我们再集结人手,围攻首脑人物,‘九天神珠’唾手可得。”札蠃道:“有理。二老镇寨,我去走一趟吧。”冲皓须发倒竖!怒道:“镇寨!镇寨!上次你们到无忧城去,是我镇寨!把我闷个鸟死!这次要去袭抢一个破落商队,还要我镇寨!难道我老冲真的没用到只能用来镇寨的地步了吗!”众首领连忙安抚赔话,冲皓仍是怒火不息:“此次若不能生擒两个小贼,夺得神珠,老冲发誓,终身不再踏出寨门半步!”札蠃拗不过他,又想有莘不破做首领,陶函商队多半人心不稳,难成气候,便道:“我是怕冲老操劳,这点区区小事,冲老做来自不在话下。不过如今天色将晚,待明早整顿兵马,再行出发。”冲老笑道:“兵怕夜行,贼怕破晓,天色越黑越好办事。百里之地,去到那里还不到黄昏,正好厮杀。”商议间,探子回报:“陶函商队掉了头,不朝本寨而来,反向西边去了,已经过了一线天。”卫皓奇道:“向西,这怎么回事?”冲皓大笑道:“报仇分明只是个幌子!他是想悄悄偷度三宝岭,到季连城去!若真让他们过去了,我们还用在江湖上混吗?”卫皓也点头道:“不错,若真是决意报仇,一定是轻装锐骑,不会连辎重货物也带着。”冲皓催促道:“寨主!快发号令!再迟就让小肥羊给跑了!”札蠃道:“既如此,冲老小心了。”冲皓笑道:“这一带是我们的地头,一草一木了如指掌。这些肥羊不知地形,不识道路,就算有什么诡计,也瞒不了我的法眼!”掣出鬼王刀,昂然出门,高声道:“小的们!发财去!”龙爪秃鹰振翅迎风,傲然俯视着下方的山川走势。将到黄昏时,冲皓竟无半点回音,连派出去的探子也没有一个回来。札蠃忧形于色,对卫皓道:“冲老之事难以预料,我去接应。卫老守寨。”卫皓道:“我也正担心。既要接应,便倾寨而出,狮子搏兔用全力,只要有压倒性的实力,对方纵然有什么诡计也不怕。”札蠃称是,当下点拨人马。紫蟗寨本有银角马二百来号,铜角马六百有余,杂兽上千。荒原外和无忧城两处大战,银角马折损近百,铜角马折损过半。方才冲皓点精拣锐,又带去五十银角骑士,七十铜角骑士。札蠃出寨,将余下的银角、铜角尽起,共两百骑,又点了杂兽骑兵三百余,余者留下守寨。渐渐月出日沉,过野猫林,穿子午谷,到达一线天入口时,天色已然全黑。札蠃勒住紫蟗,停住不行。一个头目道:“寨主可是担心有埋伏?”札蠃才点了点头,突然震天价的杀声从一线天那头的数里外传来。那头目兴奋道:“看来冲魁正在那边厮杀!我去看看。”一线天黑抹抹的,宽不过三骑并行,长不过数里之遥。那头领不片刻就催马回来了,道:“陶函驻扎在一线天外不远处,月色下烟尘滚滚,多半正在厮杀!我这一路去并未遇到埋伏。”札蠃看看一线天,两边山壁光秃秃的,就是有人埋伏在山顶也藏不下多少人。出入口无埋伏之处,敌人没法切断自己后路。当下铜角马当先,银角马居中,杂兽随后。当头骑兵才走到一线天一半路程,突见两壁一股青烟燃起,札蠃暗叫不妙,便听头顶杀声大作,弓鸣箭响,石头、火球纷纷落下。前方骑士下意识回头,但狭小的空间中转圜不易,盗众喧嚣中自相践踏,或遭石击,或遭火焚,或毒箭穿体,或蹄下毙命。札蠃怒道:“不要回头,敌人不多,冲过去!”突然上方又有重物落下,不是石头,不是弓箭,不是火球,竟然是人头!“是阿六!天,阿六!”“是波那!波那的头!”札蠃心烦意乱中,只听一人道:“啊!是冲魁的头!”这才吃了一大惊,又听前方道:“火!火!出口被火堵住了!”又听后方道:“糟糕!山寨那边也起火了!”札蠃向后看时,果然后方不知多远处烟火串起,这一惊非同小可:“难道是调虎离山?”冲皓已死,前边局势难测,但如果山寨有失,那可就失了根本。当下下令回头。来自山壁上的袭击持续不断,幸好零零星星,威力不大,但饶是如此,由于山路狭窄,无可闪避,队伍出得一线天时,几乎人人带伤,个个挂彩,残废死亡几近百数。更要命的是把原本士气高昂的队伍搞得人心惶惶。“不能行动的原地待命,其余的火速跟我回寨!”陶函的车队布成半圆形,留守在这个不完整车队里的,只有江离、老不死、几个伤员病号,以及离开无忧城的时候招的一些杂夫。无忧城破落得令人伤心,由于死了太多人,除了阿三对金织还有些挂怀,谁失踪了也没人在意。那些杂夫个个都由有莘不破亲自过目,其间包括两个紫蟗寨留下的细作——当他们完成有莘不破默许他们完成的任务以后,也突然在人间蒸发了。札蠃越走越觉得不对头,目测那烟火的距离,应该不是在紫蟗寨烧起来的。果然,到了子午谷,便看见一堆堆灰烬。“寨主!我们上当了!”札蠃大怒,一鞭打得这个多嘴的小头目一交跌下马去。另一个头目道:“我们是不是回头再杀过去?”札蠃怒气更盛,又是一鞭抽了过去。群盗见诸事不利,头领发怒,无不暗暗害怕。札蠃传令道:“走!回寨再说。”领头而行。才到野猫林,蓦地声如雷响,箭如雨发。不知多少人应声落马。札蠃暗叫不好,看这阵势,这才是真正的埋伏。手贴紫蟗,感受着它的心跳,便要合体,突然一箭破空而来,札蠃只来得及避开了头部,却被这支“锁骨钉”射中右肩肩膀,跌下坐骑。札蠃还未着地,又是两声急响,眼见避无可避,紫蟗突然横斜过来,挡了一箭,但另一箭仍射中了札蠃左脚,把他牢牢钉在地上。札蠃见这三箭的威势,心中一凉:“难道于公之斯没死?”众人惊叫声中,有莘不破手挎鬼王刀,冲上前来,对准紫蟗奋力一劈,硬生生把这妖兽的头给砍了下来。那头咕噜噜滚到地面,腔中竟不喷血。只见这紫蟗一挣,竟又长出一个血淋淋的虎头!有莘不破大喝一声,又是一刀剁下。那怪物腔中仍不出血,用力一挣,又长出一个猪头!周围箭声连响,把企图上来救援的盗众射死逼退。有莘不破奋起神威,砍下猪头,那怪物用力一挣,又长出一个象头!有莘不破狂笑道:“好!看是我刀快,还是你头多!”紫蟗长一个,他就砍一个,不多时竟砍了六个兽头,除了第一个头,其它每一个头落地一滚,就变成一滩血水。那紫蟗的皮肤也由紫变红,由红变黄,由黄变灰,整个身体渐渐萎缩。到了第后来,喉腔开始滴血,这第七个头也长得艰难异常。札蠃叹了一口气,道:“不要勉强了,你去吧。”紫蟗体内发出一声悲鸣,这第七个头终究没有长出来,躯体一歪,轰然倒地,污血从脖子中激喷而出,连五脏六腑一同喷了出来,臭气熏天,冲鼻欲呕。有莘不破转向正挣扎着的札蠃,一刀划过,两腿齐膝而断,再一刀,左臂齐肩而断。他在地下一个强盗的尸体边抄起一根长矛,夺下一匹银角风马:左手长矛一挺,把不成人形的札蠃支起来,如同晃荡一杆大旗;右手鬼刀狂扫,见人劈人头,见马劈马头,无人当得他一回之数!身后陶函商队的骑士涌出,向盗众冲去。“鬼!血鬼!陶函商队的血鬼!”不知谁开始惊叫着。由有莘不破身上发出来的死亡气息让他们恐惧,而被支起在半空、全身支离破碎的札蠃更让他们失去了战意:头领都已经完蛋了,我再打下去有什么好处?为恶一方的紫蟗盗众,终于溃散了。卫皓很担心。远处又是火起,又是杀声,一直到半夜也没有回音。他派出了一小队杂兽骑士,回报说有几个人在子午骨谷放火,已经把人赶走。第二拨探子派出去以后就没有回来,这更增加了卫皓的忧虑。但却无可奈何,除了守寨的这点人马,他连有机的战斗力量都没有了。“报!回来了!回来了!寨主回来了!”卫皓大喜,登上寨门了望塔远远一望,隐隐见为首一骑虎头象牙,不由大喜,开门迎接。双方相距不到十步,火光中面目渐渐清晰,才发觉那“紫蟗”竟是马蹄马身,马上那人穿着札蠃的袍甲,手挎冲皓的鬼刀,鲜血满面,却笑嘻嘻的顾盼自如。“有莘不破!”卫皓大惊,慌忙要退,哪里来得及?早被一箭射中左胯,有莘不破趁机冲了进来。见远方又一股青烟冲天而起,老不死等无不欢呼雀跃!“公子!有莘公子——不!有莘台侯他得手啦!”江离奇道:“有莘台侯?”“当然!有莘台侯!新的台侯!”“不错,有莘台侯,新的台侯!”众人一齐欢呼着。江离淡淡一笑,知道有莘不破已经建立了在陶函商队的威望。有莘不破按刀屹立在紫蟗寨大堂,盯着并排倒在地上的札蠃和卫皓。盗众大部分已经逃散。于公孺婴扼守寨门,四长老分别带人搜缴余孽和财宝。“公子!找到宝库了!”有莘不破大喜道:“几百人的口粮有着落了!”让苍长老率人前去验收。“公子,又找到一个密室!但那门好紧,兄弟们一时弄不开。我们想用火又怕烧坏里面的东西。”有莘不破骂道:“没用的家伙!看我的!”调来旻长老看守大堂,自己跟随前来报话的阿三到了那所谓的密室门前,门上一个玄铁锁,昊长老立在一旁,矮子龙正拿着一把刀在锯。有莘不破喝道:“走开。”掣出鬼王刀,锁应声落地,连石门也损了一角,那刀却连个口子也没有卷。有莘不破喜道:“好刀!好刀!这三宝岭紫蟗寨的宝贝,我看就这鬼王刀名列第一。”昊长老道:“这三宝岭原名无宝山,因札蠃得了三件宝物,这才改名叫三宝岭。这鬼王刀就是三宝之一,是原来无宝山三寇‘鬼王’所有。后来札蠃合并三家盗贼,因念冲寇的拥立大功,赏了给他。”有莘不破喜道:“这么说还有两件和这刀相当的宝贝?找到没?”“还没。”有莘不破乐滋滋道:“那多半在这里了。”也不理会昊长老“小心机关”的高叫,排闼而入。门内并无机关,只有四间同样用玄铁锁紧锁着的小屋子。打开第一间,只见数排石架子上摆满了不起眼的东西。但陶函商队的人见多识广,均知这上面不是古物,就是奇货。有莘不破扫了一眼,却似乎全无兴趣。昊长老突然高叫一声:“陶函之海!”扑了上去,把那个破碗抱在怀里,又哭又笑。有莘不破笑道:“小心别弄坏了,我们还要还给孺婴兄呢。”昊长老喜道:“对!对!”脱下袍子,小心翼翼把陶函之海包了起来。打开第二间,只见屋子里只有一辆木头雕成的马车,车上还盘绕着一些枯藤烂叶。有莘不破不禁皱眉道:“这破车子难道也是宝物?”昊长老道:“三宝之一有一辆‘七香车’,或许是它。”有莘不破笑道:“这堆破木头也算宝贝?”昊长老道:“或许有什么窍门,陶函之海现在看来也很不起眼啊。”有莘不破点了点头,道:“也是,这是木头做的,江离多半知道怎么摆弄。一起拿回去吧。”阿三插嘴道:“这车子比门来得宽大啊,我们怎么弄出去?也不知道他们当初怎么弄进来的。难道是拆了进来组装?”有莘不破笑骂道:“拆车不如拆门,刚才是怕把屋里的宝物弄坏,现在尽管大胆地干!门太小就把门拆了,还不行就把墙拆了。拆墙会不会?”阿三忙应道:“会!会!”打开第三间时,只见满屋光华,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悬浮在半空,九颗龙眼大的珠子围绕着大珠飞转不息。昊长老道:“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子母悬珠’。”有莘不破道:“看起来蛮值钱的,收起来吧。”到了第四间门前,昊长老道:“鬼王刀、七香车、子母珠,三宝都齐了。不知这里面又会是什么宝贝。”有莘不破笑道:“进去不就知道了?”刀起锁落,一脚把门踢开。一方床,一张几,一点烛火,一阵清香。烛光隐隐,有莘不破却觉得眼前一亮,甚至有点头晕。妈的!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人!第一卷 新生 第十七关 美眉的想法雒灵睁开眼睛。“妈的!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人!”一个年轻男子粗俗地说道。可她分明听他在内心轻轻叹了一句:“华容光润,令我忘餐。”一个月以前,雒灵一直生活在一个很阴暗的地方,那里没有狂风暴雨,没有寒冬炎夏,甚至连阳光也不多见,一切都幽幽的,又静静的。从懂事开始,雒灵一直在那个幽幽的地方生活着,十几年的生命,没有多少欢乐,也没有多少悲伤。一个月前,雒灵的师父突然对雒灵说,你也该出去历练历练了。“在陶函之南,季连之北,有一个本门遗孑,是当年你师叔和无忧城主生下的孩子。这个孩子没有学过本门心法,但两年前山鬼经过三宝岭,发现他竟然无师自通,悟出了以心役心的法门,降服了从血宗逃出来的一头灵兽。你去看看他,如果他别辟蹊径,所悟神通有超出本门之范者,就把他带回来;否则你就把他就地处决吧。”就地处决?就是杀了他吧。去年雒灵就见过刑鬼处决门人,那门人无声无息地就不动了,然后尸体无缘无故地就不见了。那就是处决吧。山鬼把雒灵带到子午谷附近,这一带其实颇为荒凉,但和幽谷比起来,这里的阳光何其灿烂,这里的生灵何其活泼!雒灵不懂,外面的世界这么美好,师父他们为什么要窝在那阴暗的地方。雒灵的心法正练到闭口界,不能说话。她用心灵唱起了无声的歌曲,方圆十里内的蝴蝶、莺燕听到她的呼唤,纷纷向她飞来。在阳光下,连它们也似乎比幽谷中的小动物更有生气。正当她十分欢快的时候,一阵嚣尘纷嚷闯进了这和谐的舞台,鸟儿惊散了,蝶儿吓跑了。雒灵回过神来,几个充满淫秽肉欲的心灵之响在向她靠近,雒灵记得,去年那个被刑鬼处决的门人,就是因为发出了这种心灵之响。她默然地看过去,几条大汉一边高叫“好漂亮的小妞!”、“是我先看到的,是我的!”,一边跳下兽马争先恐后地向她抢来。“处决他们吧。”雒灵心里想。那几条大汉脸上现出极其古怪的神色,停住脚步,蓦地拔出佩刀,横刀自刎。“怎么回事!”有人叫道。十几骑冲了过来,那种心声不但充满了警戒和愤怒,还饱含着杀意。师父教过,杀意,这是最可怕的心声之一,对于这样的人,一律处决。风吹过,一十八条大汉一起横死在一个青春少女的脚下。远处又奔近数百人,在距她十几丈外停住,围成一个半圆形。雒灵并不知道这群人就是臭名昭著的紫蟗盗众,只知道他们的心声嘈杂而难听——只有那个排众而出的男子例外,那男子的心声刚硬中暗藏忧郁。“啊,这是修练过的心声啊,可是那种波动控制得并不自然。难道就是他吗?”雒灵抬起头,望着这个男子,无声地问他:“你就是沼夷的儿子吗?”那男子一震,他分明听见了这句没有声音的心语,他和紫蟗沟通的时候就是这种方式,但人兽间的交流,远远不可能像眼前这个少女这样流畅地运用的心语。“你是谁?”那男子尝试着用心语问她,第一次和人这样对话,他心里充满了奇异的感觉。雒灵没有回答他,却又问了一句:“你是沼夷的儿子,是不是?”“沼夷是谁?不知道。”“她的丈夫,三十年前是无忧城的城主。”那男子一震,沼夷?难道是自己母亲的名字?“哦,看来你就是那个孩子。”雒灵看着不远处纷飞的蝴蝶,心中思量着:“他的心法十分粗糙,并没什么师父说的‘超出本门之范者’,要不要处决他呢?处决他以后,师父交代的事情就完成了,她是不是会派人来接我回去?回到那个没有阳光的地方……”那男子旁边一个老人看见这奇怪的女子犹豫不决,心想机不可失,打个暗号,几个人从旁边围了过去,一张网向雒灵罩了下来。在网中,雒灵出奇地没有反抗,只是思量着那个是与否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眼前这个年轻人,心声十分好听:宽广、优雅而直接。在幽谷中,她从来没听过这样阳光的心声。“你是被札蠃捉来的吗?”雒灵没有回答。她发现自己能捕捉到的只是这个男孩很表面的一些思绪,如果想要进一步探索,那就要强行进入对方的思维了,但那样会引起对方的警惕。师父教过,遇到这样的高手,在没有致敌死命的把握前,不要轻易出手。可是这么好听的心声,我为什么要致他死命呢?年轻人看到她不自觉露出的善意微笑,十分高兴,仿佛完全忘记身后那群人的存在。“我叫有莘不破,你叫什么名字?”雒灵没有回答。“唉,你不会说话吗?”雒灵仍没有回答。年轻人身后一个老头插口说:“公子,看来是个哑巴。”年轻人摇摇头说:“不会,不会,这么可爱的女孩,怎么可能是……你只是不愿意说话而已,对不对?”雒灵笑了。年轻人大喜,道:“这里闷得很,我们到外面去。好吗?”说着伸出了他厚实的手。日已过午,进攻紫蟗寨的陶函商队满载而归。背着大火,勇士们唱起了归程之歌。雒灵发现,这群人的心声和他们的歌喉一样,雄浑而刚劲,这样的心声,也是她在幽谷中从未听过的。“为什么刑鬼他们要那么抑郁?为什么不能像这些人这样,把心中的喜怒哀乐在太阳底下统统唱出来?”雒灵不会骑马,她紧紧地抱住有莘不破的腰,有点担心地坐在他背后。她把脸颊偎依在有莘不破的背上,静静地倾听他的心声。有莘不破歌唱得像鬼叫,但他的心声却让雒灵感到十分舒服。“喂,我虽然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但总不能老‘喂喂’地叫你啊。嗯,我想想。啊——你就叫雒灵,好不好?我脑中突然出现这个名字。雒灵,雒灵,很好听啊,我就这样叫你吧。”“台侯,有莘台侯!”几个人欢呼着从半圆的车阵迎出来。雒灵发现苍、昊、旻、上那几个老头听到“有莘台侯”几个字的时候,心里很不舒服。而大多数人看到车阵,心声中马上跳动着温馨的旋律。“他们到家了吧,只有看到家心里才能有这样的安全感。”雒灵的想法并没有错,对陶函的好男儿而言,这个车阵的确是他们的家。胯下风马得得前进,走近车阵的大门。雒灵闻到一股淡淡的清新气味,然后才听见一个奇妙的心声。她忍不住探头一望,一个年轻人坐在辕门上,阳光拥簇着他,微风轻拂着他,他的心声中,有一种似曾相识又极其遥远的感觉。这是多么美妙的心响啊,美妙得雒灵仿佛能够闻到似的。但不知为什么,雒灵却本能地生出一点莫名其妙的警戒。有莘不破道:“看!我给你带了好东西。”江离道:“杀了多少人?”有莘不破愣了一下,道:“不知道,夜里谁去数他?”“没有俘虏?”“两个。”“才两个?”“札蠃和那个老头子。”“其他呢?”“别老说这些无聊又扫兴的事情好不好。来我介绍一下,这是我在札蠃的老窝救出来的,她叫雒灵,呵呵,漂亮吧。”雒灵往有莘不破背后一缩,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让江离看得太仔细。江离淡淡道:“看来你正一步步实现你的远大理想啊。有了财富,又有了美人。恭喜恭喜。”说话间,第二拨人马走进辕门。雒灵感到一个把彭湃暗藏在心湖深处的心声渐渐靠近,知道有莘不破的那个同伴到了,刚才在紫蟗寨,雒灵让那双锐利得有点可怕的眼神吓了一跳。于公孺婴马近辕门,问江离道:“车阵一切安好?银环老实吗?”江离点头道:“没发生什么事情。弟兄们伤亡严不严重?”于公孺婴道:“还好。”转头对有莘不破道:“我守辕门,你歇一歇去。”有莘不破在马鞍上蹦了几下,道:“歇什么,我现在精神正旺呢!”他从昨日黄昏一直奋战至今,本来十分疲惫,但身后贴着那个沉默而可人的女孩,自然而然地觉得神清气爽,一路来竟把疲倦驱赶得一干二净。于公孺婴道:“那好,你守辕门,我睡觉去。”一扬鞭,驰入辕门。江离道:“我也要睡一觉去,这一夜好累。”有莘不破道:“等等,我还有一件好东西呢。”手一扬,有人把一辆木头车拉了过来。江离眼前一亮:“七香车!”“你也知道?”江离点点头。“喜欢吗?”江离道:“我手无寸功,凭什么拿战利品?”有莘不破道:“怎么会是手无寸功呢?没有你镇守大本营,又搞出那些蛊惑札蠃的幻声幻象,我们哪能安心杀敌?札蠃又哪会在一线天的那一头上当?”江离道:“就算我有功劳,那也要论功行赏,不能这样私相授受。”有莘不破想了想道:“其实我和四老商量过了,他们也觉得这件宝物归你最合适。”“真的?”“真的。”“真的?”“真……唉,假的啦。反正我呆会和四老说一声,没人会反对的。”有莘不破道:“你怎么这样别扭!明明喜欢的,却推三阻四,不爽利!”江离不语。有莘不破又道:“话说回来,这辆什么‘七香车’又没人懂得其中窍门,在你手中是件宝贝,在别人手里却只是一对烂木头,只合拿来劈了当柴火烧。”江离笑道:“这倒是真话。不过我还是不要。我睡觉去了,午安。”看着江离转身离去,雒灵感到有莘不破心中说不出的不痛快。看穿了这一点,她的心突然有一种异样的不愉快。“他到底怎么了?”有莘不破喃喃道,念叨着,全然忘记背后还有一个偎依着他的女孩。太阳光照着战后酣睡的陶函勇士,也照着野猫林外的百人坑。有莘不破担心有变,当晚把所有投降的俘虏都就地处决;又怕麻烦,任由这些强盗暴尸旷野。后来在于公孺婴的坚持下,回程时才由第二拨人马将尸体埋了。但紫蟗腐烂的身躯却没人愿意去碰,因为那恶臭谁也受不了,因此只是远远扬起一些砂土把它掩盖了。日已过午,没有掩盖实的烂肉堆中,钻出一只老鼠大小的紫色怪兽。这只小怪兽嗅着札蠃被晒干了的血迹,挖出札蠃被砍下的断臂,舔着咬着蹭着,呜呜哀叫着。野猫林的生灵听到这哀叫,无不惊悚。小紫蟗走了,一切又恢复平静。只要下一场大雨,这个地方所有死亡气息都会被冲洗得干干净净,风播下种子以后,新的生命会吸食旧的死亡而迅速成长。一切将重新开始。“少主!再这样下去,那个有莘不破真会成为新的台首——他连连大胜,又将抢来的财物大肆分赏!他正在收买人心!”四处无人,但苍长老仍压低了声音,只是激动的情绪却无论无何掩盖不了。“他行赏不均?”于公孺婴随性地倚着一个车轮,他刚刚睡醒,只见月上梢头,整个下午十分兴奋的银环蛇却睡着了,静静地把头搭在他肩膀上。“那,那倒没有。他让老二统计财物,所有财物三成赏众,七成归公。老三老四论功行赏,我做监督,这样安排,众人心里也服。”“他贪没财物了?”苍长老想了想,叹了一口气道:“他并没有插手分配财宝。只是主张紫蟗寨三宝少主、江离公子和他各得其一,陶函之海仍归少主,这个,倒还公平。”“兄弟们不喜欢他?”“这……唉,我们从来没像今日这样得了这许多财物,孩儿们都欢喜得很。连几个老家伙也……唉……”“既然这样,他做台首有什么不好?”苍长老愤然道:“但陶函商队的台首向来是于公家啊!不但商队,举国都知道!就是国主来了,也夺不了您这个位子!”于公孺婴看着睡着的银环蛇,痛心道:“母亲的仇,我没法报;妻子的仇,我没法报;父亲的仇,我更没法报。像我这样无能又不孝的男人,怎么能做商队的领袖?”苍长老道:“少主,你要振作。夫人和少夫人的事情已经过去,我相信她们在天之灵一定会安息的。至于台侯的仇,紫蟗寨已经被我们端了,元凶已被擒住,我们已经无愧于台侯的英灵。”“元凶?”于公孺婴苦笑道:“如果真是紫蟗寨下的手,父亲临走前不不会说那样的话了。”苍长老吓了一跳,道:“难道凶手另有其人。”于公孺婴道:“你不要胡乱猜测,父亲说过,这个世界上能杀死他的人,只有他自己。他已经去了,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苍长老呆了半晌,于公孺婴又道:“有莘不破如果有心接手商队,不是你可以推翻的;如果有一天他要离开,这个商队也羁绊不住他。你们以后只要安安份份地做好自己的事情,他不会亏待你们的。”苍长老急了,道:“我们对他没办法,但少主你可以!只要你振臂一呼,孩儿们都会跟着你的!”于公孺婴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反对他?这除了让我加上一个所谓陶函台首的空衔,对我又有什么好处?”苍长老一愕。于公孺婴又道:“我愿意奉有莘不破做商队的台首,并不仅仅因为父亲临终前的嘱托,实际上,是因为我自己也很期待,想看看这个男人会把我们带到什么样的地方去。年年来回走动,规矩行商,都走了几十年了,对这种一成不变的生命,难道你不想换换口味?”苍长老喃喃道:“我,我只想平平安安过完剩下的这点年头。”“但我却想让这个商队更加精彩些,让这些男儿们走得更远,飞得更高,把这短短的一生活得更有意思。”“但是,但是你看他杀人的样子!我简直不想再看!虽然他杀的是强盗,是仇人,但那种嗜血的恐怖仍让我每次想起都胆战心惊。更让我担心的是,孩儿们,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都已经被他感染了。我们现在不像一个商队,我们像一伙强盗!”于公孺婴默然,良久才说:“但他对自己人总算不错,对吗?”“但是这样的人……”于公孺婴截口道:“好了。总而言之,我支持有莘。如果有一天我改变了主意,我会堂堂正正地站出来告诉他,告诉你,告诉所有人。这就是我的意思。”苍长老知道这位少主话已说完,他有些不快,但少主的刚断却并没有令他失望。他相信,只要少主足够坚强,万一有莘不破有一天倒行逆施,少主也一定能够制衡他。他心事重重的走向篝火群,酣睡了一个下午的商队正开始他们的狂欢,为他们的胜利,为他们的财富,为他们的尊严,为他们的明天。苍长老被几个年轻人发现了,众人拥簇他着向半醉的有莘不破敬酒。他老练地笑着,却发现偎依在有莘不破怀中的女人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仿佛洞悉了他的所有心思。老人冷不丁打了一个冷战:这个来历不明女人,危险,危险。银环蛇醒了。它喝了两碗酒就醉了,在众人的围簇中半颠半颠地跳起舞来。对于这条大毒蛇,众人本来十分惧怕,但看到它的憨相以后,无不大笑起来。于公孺婴混迹在人群中,若有所思地看着它,他知道,它已经不是她了。“醉了吗?”不知什么时候,江离站在于公孺婴的背后。“没有。”江离不再说什么,走开十几步。于公孺婴站起来,跟了过去。在这个酒气弥漫的夜晚,没有人注意他们。“战况怎么样?”“很顺利?”“顺利?”“有莘出手够狠,光是这份狠劲就把对方吓跑了,气势一边倒,我们赢得很顺利,损失很小。”“俘虏呢?能够留下两个首脑人物,不可能没有其他俘虏。”于公孺婴黯然。终于道:“全杀了。”江离怔了怔,颤声道:“全杀了?”于公孺婴道:“全杀了。”“谁下的令?”“他,或者说我们。因为我最终没有反对。”“为什么?”“我们人少,时在黑夜,身在客地,留着一大群心怀叵测的强盗,随时随地会变生不测,所以我觉得他做得并没错。”江离看了他半晌,道:“你没有反对,是因为你的仇?”“仇?”“你父亲的仇。”于公孺婴仰望夜空,慢慢道:“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但这些事情我却不想知道。我父亲生前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江离沉默了一会,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情感丰富,但精明并不在乃父之下。他顿了一顿,道:“既然不是因为仇恨,那有莘的做法,你是完全赞同的了?”于公孺婴沉思了一会,道:“他的有些手段我不喜欢,但也不反对。这是一个乱世,他的手段很有效。”“有效?但我受不了!残暴是会累积的,杀人是会上瘾的!”于公孺婴默然。江离道:“他太任性了,任性得不把别人的死活放在心上。他才多大年纪!现在就这样子暴戾,如果成了气候,谁制得住他!”于公孺婴道:“他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爱心,至少在无忧城曾支持你,要求檗有阗开城救助平民。”江离冷笑道:“我当时也这样以为,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他帮助的人是我,不是那些平头百姓!”于公孺婴道:“既然他肯为你而救人,就能为你而不杀人。”江离冷冷道:“我不是为他而存在的。”他望着远处的天空道:“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现在和你们在一起,并不代表会永远和你们在一起。”“是吗?反正只要他不逾越我的底线,他留在商队一天,我就会在他身边帮他一天。如果他要走,我也不会挽留。这就是我的意思。”突然,远处爆发出一阵采声,那是无数狂醉的男人的齐声高叫。“杀了他,杀了他!”“为台侯报仇!”“为弟兄们报仇!”两个浑身是血的人被架了起来,两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江离和于公孺婴一惊,一起掠了过去。醉眯眯的有莘不破手一扬,刀落头断。卫皓的头滚到于公孺婴脚下,死前犹带不忿;札蠃的头滚到江离脚下,却是一脸忧郁。卫皓是个不合格的强盗,他整天梦想着逝去的时光。札蠃表面上是一个合格的强盗,他以符合强盗身份的活法活着,又以符合强盗身份的死法死掉。但他那偶尔出现的忧郁仿佛在不断地提醒别人:其实他并不喜欢强盗这个职业,尽管许多人说这个职业很有前途。有莘不破施施然站了起来,拥着雒灵走向松抱。有这个女人在他身边让他感觉超爽,她不像近来变得有些喋喋不休的江离,一句话也不说。但那笑眸甜如蜜,醇如酒。自己潜伏在心里的那些原始的冲动全被她激发了出来,甚至连周围的人也被这种痛快所感染。痛快地杀人,痛快地喝酒!从出生到现在,他从没这么痛快过。没有祖父的拘束,没有师父的训导,只有互相欣赏的朋友、艳光四射的女人、忠心耿耿的属下和邪恶厉害的敌人。男人,就应该这样活着!有莘不破醉醺醺地拥着雒灵,走进松抱。江离喃喃道:“他入魔了,他入魔了……”第一卷 新生 第十八关 去与留有莘赤裸地躺着。雒灵赤裸地伏在他身上。这个男人是一块很适合自己的土壤,他的心声和肉体都能为自己带来无穷的快感。江离走进大车“松抱”的时候,眼中见到的是一副不堪的画面:两个赤条条的年轻人肉体相叠;鼻子闻到的是各种气味交织而成的污臭:男人下体喷出的腥臭,女人身上散发的香臭,酣饮无度以后残留的酒臭,剧烈大动以后浑身的汗臭……他不禁捂住最敏感的鼻子。以朋友的身份而言,他本来不应该这么不识情趣地闯进来的。不过,此时此刻,他并不是来看他的朋友这么简单。有莘不破睡得像个孩子。江离喃喃自语:“为什么于公之斯要把商队交给你?”他回忆着于公之斯临终前的状况:有莘不破跳起来说什么“你知道我是谁!”“你是谁?你的身份有很大干系吗?”对于有莘不破的真正身份,江离原来并没有了解的兴趣,当现在却突然很想知道,因为这会影响他的决定。“杀气!”雒灵心中警戒着,但马上发现眼前这个有莘很重视的人心声的波动十分厉害。和面对有莘、于公孺婴时一样,她本来无法捕捉到江离心灵深处的思绪,但现在江离的这种不稳定的状态,却是致他死命的好机会。不过她还是没有出手,是因为没有十足的把握?还是因为考虑到有莘不破的想法?“有莘!起来!”有莘不破睡得像头猪。“有莘不破,再不起来,我杀了你!”有莘不破仍睡得像个死人。雒灵也谨慎地用心语呼唤着,力图不给江离发现:“快起来,有危险。”眼见有莘不破还是没有动静,正想用“心语呼名”之法,却听一声很柔和的心语先她而呼唤了出来:“有莘不破,醒来!”雒灵微微一惊。心语虽号称是心宗的独门密技,但上达之士,一法通,万法通,原也不奇,但江离小小年纪,竟然也能旁通诸家心法!江离刚才的唤魂之术,本来一呼名字,就算有莘不破睡得再死,也会有反应的。“难道有莘不破不是他的真名?”江离沉吟半晌,闭上了眼睛。“多么安宁、多深邃的心声啊。竟没有一点人间的杂念。”雒灵心中赞叹着。“这心声没有杀气,我们暂时不会有危险。但是他到底要干什么呢?”雒灵暗用瞳透之术——瞳术并非心宗所长,但雒灵也已达到旁通诸门的境界——眼皮不启,偷偷看了江离一眼,只见江离的双眼,竟似变成两个深不可测的空间。“天眼!”雒灵不敢再看,收了瞳透之术。江离睁开天眼,观有莘不破之骨色:其色介乎青紫之间,骨骼中有山川之象,筋髓间含河洛之韵,虽未成形,但大富大贵之相已显露无遗。江离不由喃喃道:“看来他不是一国储君,就是一方贵胄。”江离闭眼运息,睁开慧眼,辨有莘不破的气色:肺吐虎息,心动雀火,肝盘龙脉,脾土稳,肾水静——奇经流先天真气,八脉藏三象之元。江离吃了一惊:“这是绝顶的正宗心法!他哪里学来!不像血宗,不像心宗,难道是洞天派?”江离收了慧眼,睁开法眼,察有莘不破之命色:先人有积善之厚德,自幼有存良之训诲,是非之心未固,好动之性天然,血气之刚常转斗杀之暴。江离犹豫着:“善恶之际,也就五五之数。”江离收了法眼,颇感疲惫。运氤氲紫气盘旋了一个小周天,精神稍振,闭眼,收鼻,耳垂上贴,舌头上抵,断了六感,塞了七窍。江离断绝六感之后,原本一直伏在他肩头上、恍若冬眠状态的小银狐突然睁开眼睛,骨溜溜地环视周围环境。三十六弹指后,江离的额前逐渐凝成一股青色的气团,空间开始扭曲,青气慢慢显出龙的形状。雒灵感觉有异,再以瞳透之术偷看,不由一凛:“原来是太一宗!怪不得这样了得。他年纪这么小,怎么就能召唤青龙!不过看来这青龙还不是实体形态。”青龙的五官渐渐成形,身体约小指大小。雒灵收了瞳透之术,抑住体内跃跃欲试的气息,整个人进入“平凡”状态。小银狐眼见青龙成形,也把眼睛闭上,仿佛从来就没有醒过。江离慢慢睁开双眼,眼神空灵,不沾半点人间烟火。那气体状态的青龙惊道:“你功力未到,怎么就把我呼唤出来了!还开了神眼!”江离道:“有个人我怕看不准,所以只得请你帮忙。”青龙道:“江离,我虽然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情,但你现在的状态很危险啊。当年你师兄若木遇到有莘羖之后,有一段时间对一些事情很犹豫,你现在和他当时一样,有游离太一正道的危险。”江离听到“有莘羖”三个字,心中一动,问道:“有莘羖?他是谁?和师兄什么关系?”“是你师父的一个好朋友。他和你师兄的事,我不好多说,以后你问你师父吧。”“他有儿孙和后辈吗?”“应该没有,有莘一族除了他以外,都已经死尽死绝了。你到底要干什么?是要测看这两个孩子的运色吗?废话呆会再说,你的神眼维持不了多久的。”青龙在半空中一个盘旋,自江离的左眼游了进去。江离运神眼,测看有莘不破的运色:前事已定,后事茫然……右眼一痛,青龙游了出来,江离眼中那种空灵的神采也消失了。江离黯然道:“我的神眼功夫不到,看不清他的运势。”青龙道:“但我看他却十分危险:如果他是一个普通人,徘徊于善恶之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的运色中却有天子之相,这样的人若居高位,一旦恶念占据上风,那非涂炭天下不可。保险起见,杀了他吧。”江离吓了一跳,踌躇道:“杀他?他都还没有做什么该杀的罪行!”“等到他恶行昭显的时候,你可未必能杀他了。”“那也太武断了。我看不清楚,师父一定可以,找到师父,由他老人家决定吧。”“我怕你还没有见到你师父,先遇见阿衡。如果阿衡护着他,那就算你师父来了也胜负难知。”“阿衡?”“我在他身上闻到了阿衡的气息,他多半是阿衡的徒弟。真搞不懂,阿衡明知道这小子这么危险,怎么还会收他!”“阿衡到底是谁?”青龙沉吟了一会,才道:“是你师父的师兄。”江离讶异道:“我师父的师兄?那就是我的师伯了?怎么从来没听师父说过?”青龙叹道:“他是太一宗始祖以降最了不起的人物。他的思维穷究太一宗的极限,但却放弃进入天外天,甚至质疑太一宗一脉数百年来被奉为天下正宗的生命观。当年他和你太师父一场争辩,互不相下,从此破门而出,不知所踪。”江离道:“他入魔了吗?”青龙又思量了很久,才说:“不是,入魔者不可能有这么清明的心境。只是他希望人类的未来走向另一条道路。”江离问道:“这么说师伯并非邪道?”青龙道:“他和你师父理念不同,但也是堂堂正正之人。”江离又问道:“师伯能用神眼吧?”青龙笑道:“他早已达到驭六气以游无穷的境界,六感通灵,了然无碍。”江离道:“既然如此,我相信师伯的眼光,他收了有莘做徒弟,自有他的道理。”青龙逼视着他:“你到底是因为相信阿衡,还是因为相信这小子?”江离脱口道:“有区别吗?”青龙道:“当然,如果你是因为这小子而止杀念,那说明你心中已有了牵挂。你应该知道,无论什么样的友谊与情感,对你来说都会是一种障碍。你要进入天外天,必须把这些羁绊你的东西坚决割舍。”江离默默不语,青龙说的,是他最不想去思考的问题。青龙叹道:“你师父已经失去了一个徒弟了,阿衡虽然和我交情不错,但我不想见你师父再失去一个徒弟。再说我怎么看都觉得这小子太过危险。既然你摇摆不定,我来帮你一把吧。”它身上光芒暴长,一阵水木清香把满车的秽臭驱散得干干净净。雒灵犹豫着:“要不要救他?要不要救他?我能降服青龙吗?我没有把握啊。”突然心中一紧:“我为什么要为他冒险?咦,他醒了!”有莘不破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看见面前一条又细又长的青色长龙狰狞着向自己慢慢逼近,以为是幻觉:“哈!又喝大了。”一转头,见到了江离,信任地笑了笑,沉沉睡去。江离愣了愣,心念一动,雒灵暗中舒了一口气,青龙却是一声叹息,收起了光芒与清香。“小江离啊,你会后悔的。”“也许吧,不过我已经决定了。不管是因为他罪不当诛,还是因为我不想杀他。”“既然如此,我走了,你保重。”“等等!”江离道:“你知不知道我师父在哪?我们失散了,我找不到他。”“等等。”青龙出了一会神,仿佛感应到很奇怪的事情。回过神来,对江离说:“你该和他重聚时,自会见到他。”“什么意思?”却见一阵空间扭曲,青龙散化成一团青气,慢慢消失了。江离呆了一下,望了望有莘不破,转头出车。雒灵缓缓睁开眼睛,半支起身子,眼中秋波嫣然,竟也运起天眼、慧眼、法眼、神眼察看有莘不破的先天骨相、后天修养、善恶之性、未来运程!这一轮神通完毕,只觉心神俱疲。“这个男人……”很多事情,她也摸不准。睡梦中的有莘不破突然伸过他结实的手臂,揽住雒灵绸缎般的身体,挪了挪身子。雒灵被他拥得紧紧的,只觉一阵懒洋洋的睡意涌了上来:“唉,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吧……”在有莘不破酣畅的心声中甜甜睡去。陶函商队在外的时候,从来没像今晚这样,所有人都醉了——连最老重持成的苍长老也醉了,连刚刚融入这个大家庭的银环蛇也醉了。于公孺婴呢?他也醉了吗?这个年轻人倚着车阵的辕门,把脸埋在竖起的领子中,似乎睡得很香。江离一脚还没跨出辕门,于公孺婴忽然道:“有莘呢?”“揽着那女人睡觉呢。”“醒过来了?”“没有,睡得像头猪。”“你呢?打算去哪?”“我?找我师父去。”“有莘醒来问起,我怎么说?”“就说我找师父去了。”“他如果问起你往哪个方向去了呢?”“连我都不知道,他问了你也没用。”“如果他找到你,你怎么办?”“他找不到我的。”“他找不到,我可以。”江离看了看天上盘旋着的龙爪秃鹰,道:“它太累了,你还是让它歇歇吧。”有莘敲着脑袋醒了过来。他从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变成一个可以任性使气的商队首领时间还不长,还不很习惯这种狂饮烂醉。他缓缓放开怀中的雒灵,拉过一张毯子轻轻盖上,唯恐惊醒了她的好梦,然后才静静地披上衣服,悄悄地推开车门。夜很静,太阳还没出来,风有点冷。酒劲过了,情欲也发泄完了,天还没亮,自己却已经睡不着了。男人在这种时候心里想到的通常不会是女人,而是好朋友、好兄弟!他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江离,但却不想去扰他的梦,于是向辕门走去——远远的他已经看到于公孺婴的影子。“嘿!”于公孺婴听到声音,抬起头来。“早。”有莘不破在他身边的草丛上坐了下来:“早什么!天还没亮呢!”“原来你也知道天还没亮!”“听你的话好像被我吵醒有气?嘿!你压根儿就没睡!怕什么吵醒你!”“谁说的?”有莘笑道:“你们不像我,这么没有责任心。如果所有人都睡了,江离一定不会睡着;如果连江离都睡着了,那一定是因为有你在守夜。”“江离睡着了?”“当然。”“你怎么知道?”“如果他没睡着,一定会守在这里的。”“他睡在哪里?”有莘愣了一下,挠挠头,感到有些不妙,站起身来在车阵绕了一圈,回来问于公孺婴:“他出去了?这么晚出去干什么?是紫蟗寨的余党还没有解决吗?”“这个问题他走的时候我问过他。”“他怎么说?”于公孺婴一字一字道:“他说,他要去找他师父。”有莘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于公孺婴重复道:“‘找我师父去’——他是这么说的。”有莘的喉咙咯噔一声,全身一耸:“他!他!他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还不清楚吗?你这两天杀人太多,他不高兴。”有莘不破怔了怔,道:“他临走时是不是很生气?”“没有,很平静。”有莘不破跺脚道:“糟糕,糟糕,那他真是往心里去了,不就杀几个强盗嘛!真是死心眼——他往哪个方向走的?”于公孺婴望了望东北方向:“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的时候,是往那个方向去的。”有莘不破一跃而起,掠了出去,突然又跑回来对于公之斯说:“大哥,借你的鸟儿一借!他要走远了我怕找他不到。”于公孺婴耸耸肩膀:“你看。”有莘顺着他的眼光望上去,龙爪秃鹰流着口水,歪着头在辕门顶上睡得贼香。“他中了江离的毒,我也不知道它会睡到什么时候。”有莘不破鬼叫一声,撒腿向东北方向狂跑而去。看着他消失在江离远去的方向上,于公孺婴喃喃道:“你还会回来吗?……”“你会回来吗?”雒灵抓紧了毯子,突然有些伤感。十七年了,她一直静如止水的心境第一次有了波纹。第一卷 新生 第十九关 尾声越往东北,越见千里流火的影响。但是有莘不破却不是懂得感怀的人。江山是否依旧,与他何干?江离啊,你到了哪里?无边的旷野,哪里都可能是他的去处。正在茫然间,有莘不破突然发现在死气沉沉的旷野中有一线若断若续的生气,草木的种子在这一线生机中努力地生长着。“难道这是江离无意中留下的气息?还是他混淆我视听的陷阱?”他没有犹豫,凭直觉沿着这道生命线飞奔而去。江离一路走来,一路都在思考,认真地思考。像所有年轻人第一次遇到需要独立解决的人生难题一样,他认真得有些可爱。“既然他肯为你而救人,就能为你而不杀人。”当时于公孺婴这样说。“我不是为他而存在的。”当时自己这样回答。如果他不拒绝有莘的邀请,或许那场引起自己不快的杀戮就不会发生。但是如果他正式参加了那次夜战,那么他会失去自己的一些坚持。他一路走着,走累了就坐下,回了气又继续走。他并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散发出去的生命气息,对这片受到天火余威波及的旷野影响有多大。他只是自顾自地茫然地想着,茫然地走着……黄沙中,草丛上,一个熟悉的背影懒洋洋地躺着。有莘不破欢呼一声,冲了过去。江离躺在地上,既不惊讶,也不激动。对他而言,重要的不是有莘能否找到他,而是他决定怎么处理和有莘之间的关系。有莘不破蹲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江离。阳光照在他的背脊上,有点灼热,原来已经中午了。“别挡我晒太阳。”江离说。“回去吧,最多我答应以后少杀……,这个,不杀人了——除非遇到无忧城那种不得已的环境。”“回去?回哪里去?”“商队!我是新的台首啊!当初不是你那番话,我也不会真的当上这劳什子台首。你对你说过的话不能不负责任!”“我的归宿在天外天。”江离仿佛没有听到有莘不破的话,悠悠道:“那是一个还没有存在的境界,一个由我去创造的境界,一个仅仅属于我的境界,一个最完美的境界……”“这个世界就很好了,要酒有酒,要肉有肉,要朋友有朋友,到什么天外天去干嘛?”“一辈子到底要干什么?我原来以为我知道,现在才发现我不知道。以前那些,都是师父告诉我的。”“对啊!怎么都得有自己的活法。祖父虽然伟大,阿衡师父虽然无敌,但他们是他们,我不会像他们一样,否则我就完全成了他们的影子、他们的附庸!我们带着商队,一起到天涯海角去闯荡,好不好?我们去寻找毒火雀池,好不好?找到那段世间最美丽最忧伤的爱情,想办法扭转他们的不幸,好不好?”“遇到师父以前的人生对我来讲是一片空白。我逗逗转转了这么久,到现在却发现自己回到了什么也不知道的原点。再过十几二十年,当我耗尽了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是不是会再一次发现自己回到了这个原点?”“……”“也许二十年后我会发现,师父的说法是对的,那么我走了二十年的路不是会白费了吗?”“……”“但也许是另一种可能,唉,未来充满了可能,也充满了不可能。”“……”“也许,到我临死的那一刻……”有莘不破突然站了起来,让开了身子,强烈的阳光直射江离的脸,逼得他睁不开眼睛。江离停住了说话,揉了揉眼睛,慢慢习惯眼前的光线。“这里好晒。”江离说,突然抬头见到有莘,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你知不知道季连城?”有莘不破不接他的话,反问道。“苍长老说过,在南边,陶函的铜车就是在那里打造的。”“我们的商队现在破破烂烂的不成样子,什么杂车杂兽都有。挑了紫蟗寨,风马和山牛都有了,做生意的本钱也有了,士气也起来了,但是却少了铜车——我们总不能赶着那些三轮木头车去闯天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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