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44

混闹, 虽懂得几句诗词,也是胡诌乱道的,就是好了,也不过是风云月露,与一生的正事毫无关涉. "代儒道:"我看他相貌也还体面,灵性也还去得,为什么不念书,只是心野贪顽.诗词一道,不是学不得的,只要发达了以后,再学还不迟呢."贾政道:"原是如此.目今只求叫他读书,讲书,作文章.倘或不听教训,还求太爷认真的管教管教他,才不至有名无实的白耽误了他的一世. "说毕,站起来又作了一个揖,然后说了些闲话,才辞了出去. 代儒送至门首,说:"老太太前替我问好请安罢."贾政答应着,自己上车去了.代儒回身进来,看见宝玉在西南角靠窗户摆着一张花梨小桌,右边堆下两套旧书,薄薄儿的一本文章,叫焙茗将纸墨笔砚都搁在抽屉里藏着.代儒道:"宝玉,我听见说你前儿有病,如今可大好了?"宝玉站起来道:"大好了."代儒道:"如今论起来,你可也该用功了.你父亲望你成人恳切的很.你且把从前念过的书,打头儿理一遍.每日早起理书, 饭后写字,晌午讲书,念几遍文章就是了."宝玉答应了个"是",回身坐下时,不免四面一看.见昔时金荣辈不见了几个,又添了几个小学生,都是些粗俗异常的.忽然想起秦钟来,如今没有一个做得伴说句知心话儿的,心上凄然不乐,却不敢作声,只是闷着看书.代儒告诉宝玉道:"今日头一天,早些放你家去罢.明日要讲书了.但是你又不是很愚夯的, 明日我倒要你先讲一两章书我听,试试你近来的工课何如,我才晓得你到怎么个分儿上头."说得宝玉心中乱跳.欲知明日听解何如,且听下回分解.第八十二回老学究讲义警顽心 病潇湘痴魂惊恶梦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话说宝玉下学回来, 见了贾母.贾母笑道:"好了,如今野马上了笼头了.去罢,见见你老爷,回来散散儿去罢."宝玉答应着,去见贾政.贾政道:"这早晚就下了学了么?师父给你定了工课没有? "宝玉道:"定了.早起理书,饭后写字,晌午讲书念文章."贾政听了, 点点头儿,因道:"去罢,还到老太太那边陪着坐坐去.你也该学些人功道理,别一味的贪顽.晚上早些睡,天天上学早些起来.你听见了?"宝玉连忙答应几个"是",退出来,忙忙又去见王夫人,又到贾母那边打了个照面儿.赶着出来, 恨不得一走就走到潇湘馆才好.刚进门口,便拍着手笑道:"我依旧回来了! "猛可里倒唬了黛玉一跳.紫鹃打起帘子,宝玉进来坐下.黛玉道:"我恍惚听见你念书去了. 这么早就回来了?"宝玉道:"嗳呀,了不得!我今儿不是被老爷叫了念书去了么,心上倒象没有和你们见面的日子了.好容易熬了一天,这会子瞧见你们,竟如死而复生的一样, 真真古人说`一日三秋,这话再不错的."黛玉道:"你上头去过了没有?"宝玉道:"都去过了."黛玉道:"别处呢?"宝玉道:"没有."黛玉道:"你也该瞧瞧他们去."宝玉道:"我这会子懒待动了,只和妹妹坐着说一会子话儿.罢老爷还叫早睡早起,只好明儿再瞧他们去了."黛玉道:"你坐坐儿,可是正该歇歇儿去了."宝玉道:"我那里是乏, 只是闷得慌.这会子咱们坐着才把闷散了,你又催起我来."黛玉微微的一笑, 因叫紫鹃:"把我的龙井茶给二爷沏一碗.二爷如今念书了,比不的头里."紫鹃笑着答应,去拿茶叶,叫小丫头子沏茶.宝玉接着说道:"还提什么念书,我最厌这些道学话. 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还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奥.这那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目下老爷口口声声叫我学这个,我又不敢违拗,你这会子还提念书呢."黛玉道:"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 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宝玉听到这里,觉得不甚入耳, 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起来?又不敢在他跟前驳回, 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正说着,忽听外面两个人说话,却是秋纹和紫鹃.只听秋纹道: "袭人姐姐叫我老太太那里接去,谁知却在这里."紫鹃道:"我们这里才沏了茶,索性让他喝了再去."说着,二人一齐进来.宝玉和秋纹笑道:"我就过去,又劳动你来找."秋纹未及答言,只见紫鹃道:"你快喝了茶去罢,人家都想了一天了."秋纹啐道:"呸,好混帐丫头!"说的大家都笑了.宝玉起身才辞了出来.黛玉送到屋门口儿,紫鹃在台阶下站着,宝玉出去,才回房里来.却说宝玉回到怡红院中, 进了屋子,只见袭人从里间迎出来,便问:"回来了么?"秋纹应道: "二爷早来了,在林姑娘那边来着."宝玉道:"今日有事没有?"袭人道:"事却没有. 方才太太叫鸳鸯姐姐来吩咐我们:如今老爷发狠叫你念书,如有丫鬟们再敢和你顽笑, 都要照着晴雯司棋的例办.我想,伏侍你一场,赚了这些言语,也没什么趣儿. "说着,便伤起心来.宝玉忙道:"好姐姐,你放心.我只好生念书,太太再不说你们了. 我今儿晚上还要看书,明日师父叫我讲书呢.我要使唤,横竖有麝月秋纹呢,你歇歇去罢."袭人道:"你要真肯念书,我们伏侍你也是欢喜的."宝玉听了,赶忙吃了晚饭, 就叫点灯,把念过的"四书"翻出来.只是从何处看起?翻了一本,看去章章里头似乎明白,细按起来,却不很明白.看着小注,又看讲章,闹到梆子下来了,自己想道:"我在诗词上觉得很容易, 在这个上头竟没头脑."便坐着呆呆的呆想.袭人道:"歇歇罢,做工夫也不在这一时的."宝玉嘴里只管胡乱答应.麝月袭人才伏侍他睡下,两个才也睡了.及至睡醒一觉,听得宝玉炕上还是翻来复去.袭人道:"你还醒着呢么?你倒别混想了,养养神明儿好念书."宝玉道:"我也是这样想,只是睡不着.你来给我揭去一层被." 袭人道:"天气不热,别揭罢."宝玉道:"我心里烦躁的很."自把被窝褪下来.袭人忙爬起来按住,把手去他头上一摸,觉得微微有些发烧.袭人道:"你别动了,有些发烧了."宝玉道:"可不是."袭人道:"这是怎么说呢!"宝玉道:"不怕,是我心烦的原故.你别吵嚷, 省得老爷知道了,必说我装病逃学,不然怎么病的这样巧.明儿好了,原到学里去就完事了."袭人也觉得可怜,说道:"我靠着你睡罢."便和宝玉捶了一回脊梁,不知不觉大家都睡着了. 直到红日高升,方才起来.宝玉道:"不好了,晚了!"急忙梳洗毕,问了安, 就往学里来了.代儒已经变着脸,说:"怪不得你老爷生气,说你没出息.第二天你就懒惰, 这是什么时候才来!"宝玉把昨儿发烧的话说了一遍,方过去了,原旧念书.到了下晚,代儒道:"宝玉,有一章书你来讲讲."宝玉过来一看,却是"后生可畏"章.宝玉心上说:"这还好,幸亏不是`学'`庸'."问道:"怎么讲呢?"代儒道:"你把节旨句子细细儿讲来."宝玉把这章先朗朗的念了一遍,说:"这章书是圣人劝勉后生,教他及时努力, 不要弄到......"说到这里,抬头向代儒一瞧.代儒觉得了,笑了一笑道:"你只管说,讲书是没有什么避忌的.>上说`临文不讳',只管说,`不要弄到'什么?"宝玉道:"不要弄到老大无成.先将`可畏'二字激发后生的志气,后把`不足畏'二字警惕后生的将来."说罢,看着代儒.代儒道:"也还罢了.串讲呢?"宝玉道:"圣人说,人生少时,心思才力,样样聪明能干,实在是可怕的.那里料得定他后来的日子不象我的今日.若是悠悠忽忽到了四十岁,又到五十岁,既不能够发达,这种人虽是他后生时象个有用的,到了那个时候,这一辈子就没有人怕他了."代儒笑道:"你方才节旨讲的倒清楚, 只是句子里有些孩子气.`无闻'二字不是不能发达做官的话.`闻'是实在自己能够明理见道,就不做官也是有`闻'了.不然,古圣贤有遁世不见知的,岂不是不做官的人, 难道也是`无闻'么?`不足畏'是使人料得定,方与`焉知'的`知'字对针,不是`怕'的字眼.要从这里看出,方能入细.你懂得不懂得?"宝玉道:"懂得了."代儒道:"还有一章,你也讲一讲."代儒往前揭了一篇,指给宝玉.宝玉看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宝玉觉得这一章却有些刺心,便陪笑道:"这句话没有什么讲头."代儒道:"胡说!譬如场中出了这个题目,也说没有做头么?"宝玉不得已,讲道:"是圣人看见人不肯好德,见了色便好的了不得.殊不想德是性中本有的东西,人偏都不肯好他.至于那个色呢, 虽也是从先天中带来,无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理,色是人欲,人那里肯把天理好的象人欲似的. 孔子虽是叹息的话,又是望人回转来的意思.并且见得人就有好德的好得终是浮浅, 直要象色一样的好起来,那才是真好呢."代儒道:"这也讲的罢了.我有句话问你:你既懂得圣人的话,为什么正犯着这两件病?我虽不在家中,你们老爷也不曾告诉我, 其实你的毛病我却尽知的.做一个人,怎么不望长进?你这会儿正是`后生可畏'的时候,`有闻'`不足畏'全在你自己做去了.我如今限你一个月,把念过的旧书全要理清,再念一个月文章.以后我要出题目叫你作文章了.如若懈怠,我是断乎不依的. 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好生记着我的话."宝玉答应了,也只得天天按着功课干去.不提.且说宝玉上学之后, 怡红院中甚觉清净闲暇.袭人倒可做些活计,拿着针线要绣个槟榔包儿,想着如今宝玉有了工课,丫头们可也没有饥荒了.早要如此,晴雯何至弄到没有结果?兔死狐悲,不觉滴下泪来.忽又想到自己终身本不是宝玉的正配,原是偏房. 宝玉的为人,却还拿得住,只怕娶了一个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素来看着贾母王夫人光景及凤姐儿往往露出话来,自然是黛玉无疑了.那黛玉就是个多心人. 想到此际,脸红心热,拿着针不知戳到那里去了,便把活计放下,走到黛玉处去探探他的口气.黛玉正在那里看书, 见是袭人,欠身让坐.袭人也连忙迎上来问:"姑娘这几天身子可大好了?"黛玉道:"那里能够,不过略硬朗些.你在家里做什么呢?"袭人道:"如今宝二爷上了学, 房中一点事儿没有,因此来瞧瞧姑娘,说说话儿."说着,紫鹃拿茶来.袭人忙站起来道: "妹妹坐着罢."因又笑道:"我前儿听见秋纹说,妹妹背地里说我们什么来着. "紫鹃也笑道:"姐姐信他的话!我说宝二爷上了学,宝姑娘又隔断了,连香菱也不过来,自然是闷的."袭人道:"你还提香菱呢,这才苦呢,撞着这位太岁奶奶,难为他怎么过!"把手伸着两个指头道:"说起来,比他还利害,连外头的脸面都不顾了."黛玉接着道: "他也够受了,尤二姑娘怎么死了."袭人道:"可不是.想来都是一个人,不过名分里头差些, 何苦这样毒?外面名声也不好听."黛玉从不闻袭人背地里说人,今听此话有因,便说道:"这也难说.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袭人道:"做了旁边人,心里先怯了,那里倒敢去欺负人呢."说着,只见一个婆子在院里问道:"这里是林姑娘的屋子么?"那位姐姐在这里呢?" 雪雁出来一看,模模糊糊认得是薛姨妈那边的人,便问道:"作什么?"婆子道:"我们姑娘打发来给这里林姑娘送东西的. "雪雁道:"略等等儿."雪雁进来回了黛玉,黛玉便叫领他进来.那婆子进来请了安,且不说送什么,只是觑着眼瞧黛玉,看的黛玉脸上倒不好意思起来, 因问道:"宝姑娘叫你来送什么?"婆子方笑着回道:"我们姑娘叫给姑娘送了一瓶儿蜜饯荔枝来. "回头又瞧见袭人,便问道:"这位姑娘不是宝二爷屋里的花姑娘么? "袭人笑道:"妈妈怎么认得我?"婆子笑道:"我们只在太太屋里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门, 所以姑娘们都不大认得.姑娘们碰着到我们那边去,我们都模糊记得. "说着,将一个瓶儿递给雪雁,又回头看看黛玉,因笑着向袭人道:"怨不得我们太太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原来真是天仙似的."袭人见他说话造次,连忙岔道: "妈妈,你乏了,坐坐吃茶罢."那婆子笑嘻嘻的道:"我们那里忙呢,都张罗琴姑娘的事呢.姑娘还有两瓶荔枝,叫给宝二爷送去."说着,颤颤巍巍告辞出去.黛玉虽恼这婆子方才冒撞,但因是宝钗使来的,也不好怎么样他.等他出了屋门,才说一声道: "给你们姑娘道费心."那老婆子还只管嘴里咕咕哝哝的说:"这样好模样儿,除了宝玉, 什么人擎受的起."黛玉只装没听见.袭人笑道:"怎么人到了老来,就是混说白道的,叫人听着又生气,又好笑."一时雪雁拿过瓶子来与黛玉看.黛玉道:"我懒待吃,拿了搁起去罢."又说了一回话,袭人才去了.一时晚妆将卸, 黛玉进了套间,猛抬头看见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间老婆子的一番混话,甚是刺心.当此黄昏人静,千愁万绪,堆上心来.想起自己身上不牢,年纪又大了.看宝玉的光景,心里虽没别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深恨父母在时,何不早定了这头婚姻.又转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时,别处定了婚姻,怎能够似宝玉这般人才心地,不如此时尚有可图."心内一上一下,辗转缠绵,竟象辘轳一般.叹了一回气,掉了几点泪,无情无绪,和衣倒下.不知不觉, 只见小丫头走来说道:"外面雨村贾老爷请姑娘."黛玉道:"我虽跟他读过书,却不比男学生,要见我作什么?况且他和舅舅往来,从未提起,我也不便见的."因叫小丫头:"回复`身上有病不能出来',与我请安道谢就是了."小丫头道:"只怕要与姑娘道喜,南京还有人来接."说着,又见凤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宝钗等都来笑道:"我们一来道喜,二来送行."黛玉慌道:"你们说什么话?"凤姐道:"你还装什么呆.你难道不知道林姑爷升了湖北的粮道, 娶了一位继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着你撂在这里, 不成事体,因托了贾雨村作媒,将你许了你继母的什么亲戚,还说是续弦,所以着人到这里来接你回去. 大约一到家中就要过去的,都是你继母作主.怕的是道儿上没有照应,还叫你琏二哥哥送去."说得黛玉一身冷汗.黛玉又恍惚父亲果在那里做官的样子,心上急着硬说道:"没有的事,都是凤姐姐混闹."只见邢夫人向王夫人使个眼色儿,"他还不信呢,咱们走罢."黛玉含着泪道:"二位舅母坐坐去."众人不言语,都冷笑而去. 黛玉此时心中干急,又说不出来,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贾母在一处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还可救."于是两腿跪下去,抱着贾母的腰说道:"老太太救我!我南边是死也不去的!况且有了继母,又不是我的亲娘.我是情愿跟着老太太一块儿的. "但见老太太呆着脸儿笑道:"这个不干我事."黛玉哭道:"老太太,这是什么事呢."老太太道:"续弦也好,倒多一副妆奁."黛玉哭道:"我若在老太太跟前,决不使这里分外的闲钱,只求老太太救我."贾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终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 不知道,在此地终非了局."黛玉道:"我在这里情愿自己做个奴婢过活,自做自吃, 也是愿意.只求老太太作主."老太太总不言语.黛玉抱着贾母的腰哭道:"老太太,你向来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紧急的时候怎么全不管!不要说我是你的外孙女儿, 是隔了一层了,我的娘是你的亲生女儿,看我娘分上,也该护庇些."说着,撞在怀里痛哭, 听见贾母道:"鸳鸯,你来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他闹乏了."黛玉情知不是路了, 求去无用,不如寻个自尽,站起来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没有亲娘,便是外祖母与舅母姊妹们,平时何等待的好,可见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么独不见宝玉?或见一面,看他还有法儿?"便见宝玉站在面前,笑嘻嘻地说:"妹妹大喜呀."黛玉听了这一句话, 越发急了,也顾不得什么了,把宝玉紧紧拉住说:"好,宝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宝玉道:"我怎么无情无义?你既有了人家儿,咱们各自干各自的了. "黛玉越听越气,越没了主意,只得拉着宝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谁去?"宝玉道:"你要不去,就在这里住着.你原是许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们这里来.我待你是怎么样的, 你也想想."黛玉恍惚又象果曾许过宝玉的,心内忽又转悲作喜,问宝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宝玉道:"我说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说着,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见鲜血直流.黛玉吓得魂飞魄散, 忙用手握着宝玉的心窝,哭道:"你怎么做出这个事来,你先来杀了我罢!"宝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给你瞧."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儿乱抓.黛玉又颤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宝玉痛哭.宝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说着,眼睛往上一翻, 咕咚就倒了.黛玉拼命放声大哭.只听见紫鹃叫道:"姑娘,姑娘,怎么魇住了?快醒醒儿脱了衣服睡罢."黛玉一翻身,却原来是一场恶梦.喉间犹是哽咽,心上还是乱跳,枕头上已经湿透,肩背身心,但觉冰冷.想了一回," 父亲死得久了,与宝玉尚未放定,这是从那里说起?"又想梦中光景,无倚无靠,再真把宝玉死了, 那可怎么样好!一时痛定思痛,神魂俱乱.又哭了一回,遍身微微的出了一点儿汗,扎挣起来,把外罩大袄脱了,叫紫鹃盖好了被窝,又躺下去.翻来复去,那里睡得着. 只听得外面淅淅飒飒,又象风声,又象雨声.又停了一会子,又听得远远的吆呼声儿,却是紫鹃已在那里睡着,鼻息出入之声.自己扎挣着爬起来,围着被坐了一会. 觉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来,吹得寒毛直竖,便又躺下.正要朦胧睡去,听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儿的声儿, 啾啾唧唧,叫个不住.那窗上的纸,隔着屉子,渐渐的透进清光来.黛玉此时已醒得双眸炯炯,一回儿咳嗽起来,连紫鹃都咳嗽醒了.紫鹃道:"姑娘,你还没睡着么?又咳嗽起来了,想是着了风了.这会儿窗户纸发清了,也待好亮起来了. 歇歇儿罢,养养神,别尽着想长想短的了."黛玉道:"我何尝不要睡,只是睡不着.你睡你的罢."说了又嗽起来.紫鹃见黛玉这般光景,心中也自伤感,睡不着了.听见黛玉又嗽,连忙起来,捧着痰盒.这时天已亮了.黛玉道:"你不睡了么?"紫鹃笑道:"天都亮了, 还睡什么呢."黛玉道:"既这样,你就把痰盒儿换了罢."紫鹃答应着,忙出来换了一个痰盒儿,将手里的这个盒儿放在桌上,开了套间门出来,仍旧带上门,放下撒花软帘, 出来叫醒雪雁.开了屋门去倒那盒子时,只见满盒子痰,痰中好些血星,唬了紫鹃一跳,不觉失声道:"嗳哟,这还了得!"黛玉里面接着问是什么,紫鹃自知失言,连忙改说道: "手里一滑,几乎撂了痰盒子."黛玉道:"不是盒子里的痰有了什么?"紫鹃道:"没有什么."说着这句话时,心中一酸,那眼泪直流下来,声儿早已岔了.黛玉因为喉间有些甜腥, 早自疑惑,方才听见紫鹃在外边诧异,这会子又听见紫鹃说话声音带着悲惨的光景,心中觉了八九分,便叫紫鹃:"进来罢,外头看凉着."紫鹃答应了一声,这一声更比头里凄惨, 竟是鼻中酸楚之音.黛玉听了,凉了半截.看紫鹃推门进来时,尚拿手帕拭眼.黛玉道:"大清早起,好好的为什么哭?"紫鹃勉强笑道:"谁哭来早起起来眼睛里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时候更大罢,我听见咳嗽了大半夜."黛玉道:"可不是,越要睡,越睡不着."紫鹃道:"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说,还得自己开解着些. 身子是根本,俗语说的,`留得青山在,依旧有柴烧.'况这里自老太太,太太起,那个不疼姑娘. "只这一句话,又勾起黛玉的梦来.觉得心头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变,紫鹃连忙端着痰盒, 雪雁捶着脊梁,半日才吐出一口痰来.痰中一缕紫血,簌簌乱跳.紫鹃雪雁脸都唬黄了.两个旁边守着,黛玉便昏昏躺下.紫鹃看着不好,连忙努嘴叫雪雁叫人去.雪雁才出屋门,只见翠缕翠墨两个人笑嘻嘻的走来.翠缕便道:"林姑娘怎么这早晚还不出门? 我们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景儿呢."雪雁连忙摆手儿,翠缕翠墨二人倒都吓了一跳,说:"这是什么原故?"雪雁将方才的事, 一一告诉他二人.二人都吐了吐舌头儿说:"这可不是顽的!你们怎么不告诉老太太去?这还了得!你们怎么这么糊涂."雪雁道:"我这里才要去,你们就来了."正说着,只听紫鹃叫道:"谁在外头说话?姑娘问呢."三个人连忙一齐进来.翠缕翠墨见黛玉盖着被躺在床上,见了他二人便说道:"谁告诉你们了?你们这样大惊小怪的."翠墨道:"我们姑娘和云姑娘才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图儿, 叫我们来请姑娘来, 不知姑娘身上又欠安了."黛玉道:"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觉得身子略软些,躺躺儿就起来了.你们回去告诉三姑娘和云姑娘,饭后若无事,倒是请他们来这里坐坐罢.宝二爷没到你们那边去? "二人答道:"没有."翠墨又道:"宝二爷这两天上了学了,老爷天天要查功课, 那里还能象从前那么乱跑呢."黛玉听了,默然不言.二人又略站了一回,都悄悄的退出来了.且说探春湘云正在惜春那边论评惜春所画大观园图,说这个多一点,那个少一点,这个太疏,那个太密.大家又议着题诗,着人去请黛玉商议.正说着,忽见翠缕翠墨二人回来,神色匆忙.湘云便先问道:"林姑娘怎么不来?"翠缕道:"林姑娘昨日夜里又犯了病了, 咳嗽了一夜.我们听见雪雁说,吐了一盒子痰血."探春听了诧异道:"这话真么?"翠缕道:"怎么不真."翠墨道:"我们刚才进去去瞧了瞧,颜色不成颜色,说话儿的气力儿都微了. "湘云道:"不好的这么着,怎么还能说话呢."探春道:"怎么你这么糊涂,不能说话不是已经......"说到这里却咽住了.惜春道:"林姐姐那样一个聪明人,我看他总有些瞧不破,一点半点儿都要认起真来.天下事那里有多少真的呢."探春道:"既这么着,咱们都过去看看.倘若病的利害,咱们好过去告诉大嫂子回老太太,传大夫进来瞧瞧,也得个主意."湘云道:"正是这样."惜春道:"姐姐们先去,我回来再过去."于是探春湘云扶了小丫头,都到潇湘馆来.进入房中,黛玉见他二人,不免又伤心起来. 因又转念想起梦中,连老太太尚且如此,何况他们.况且我不请他们,他们还不来呢. 心里虽是如此,脸上却碍不过去,只得勉强令紫鹃扶起,口中让坐.探春湘云都坐在床沿上,一头一个.看了黛玉这般光景,也自伤感.探春便道:"姐姐怎么身上又不舒服了? "黛玉道:"也没什么要紧,只是身子软得很."紫鹃在黛玉身后偷偷的用手指那痰盒儿. 湘云到底年轻,性情又兼直爽,伸手便把痰盒拿起来看.不看则已,看了唬的惊疑不止,说:"这是姐姐吐的?这还了得!"初时黛玉昏昏沉沉,吐了也没细看,此时见湘云这么说,回头看时,自己早已灰了一半.探春见湘云冒失,连忙解说道:"这不过是肺火上炎, 带出一半点来,也是常事.偏是云丫头,不拘什么,就这样蝎蝎螫螫的!"湘云红了脸,自悔失言.探春见黛玉精神短少,似有烦倦之意,连忙起身说道:"姐姐静静的养养神罢, 我们回来再瞧你."黛玉道:"累你两位惦着."探春又嘱咐紫鹃好生留神伏侍姑娘,紫鹃答应着.探春才要走,只听外面一个人嚷起来.未知是谁,下回分解.第八十三回省宫闱贾元妃染恙 闹闺阃薛宝钗吞声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哪话说探春湘云才要走时,忽听外面一个人嚷道:"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子里头混搅!"黛玉听了,大叫一声道:"这里住不得了."一手指着窗外, 两眼反插上去.原来黛玉住在大观园中,虽靠着贾母疼爱,然在别人身上,凡事终是寸步留心.听见窗外老婆子这样骂着,在别人呢,一句是贴不上的,竟象专骂着自己的.自思一个千金小姐,只因没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这老婆子来这般辱骂,那里委屈得来,因此肝肠崩裂,哭晕去了.紫鹃只是哭叫:"姑娘怎么样了,快醒转来罢."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过这口气,还说不出话来,那只手仍向窗外指着.探春会意,开门出去,看见老婆子手中拿着拐棍赶着一个不干不净的毛丫头道:"我是为照管这园中的花果树木来到这里,你作什么来了!等我家去打你一个知道."这丫头扭着头, 把一个指头探在嘴里,瞅着老婆子笑.探春骂道:"你们这些人如今越发没了王法了,这里是你骂人的地方儿吗!"老婆子见是探春,连忙陪着笑脸儿说道:"刚才是我的外孙女儿,看见我来了他就跟了来.我怕他闹,所以才吆喝他回去,那里敢在这里骂人呢. "探春道:"不用多说了,快给我都出去.这里林姑娘身上不大好,还不快去么."老婆子答应了几个"是",说着一扭身去了.那丫头也就跑了.探春回来, 看见湘云拉着黛玉的手只管哭,紫鹃一手抱着黛玉,一手给黛玉揉胸口,黛玉的眼睛方渐渐的转过来了.探春笑道:"想是听见老婆子的话,你疑了心了么?"黛玉只摇摇头儿.探春道:"他是骂他外孙女儿,我才刚也听见了.这种东西说话再没有一点道理的,他们懂得什么避讳."黛玉听了点点头儿,拉着探春的手道:"妹妹..... ."叫了一声,又不言语了.探春又道:"你别心烦.我来看你是姊妹们应该的,你又少人伏侍.只要你安心肯吃药,心上把喜欢事儿想想,能够一天一天的硬朗起来,大家依旧结社做诗,岂不好呢."湘云道:"可是三姐姐说的,那么着不乐?"黛玉哽咽道:"你们只顾要我喜欢,可怜我那里赶得上这日子,只怕不能够了!"探春道:"你这话说的太过了. 谁没个病儿灾儿的,那里就想到这里来了.你好生歇歇儿罢,我们到老太太那边,回来再看你. 你要什么东西,只管叫紫鹃告诉我."黛玉流泪道:"好妹妹,你到老太太那里只说我请安, 身上略有点不好,不是什么大病,也不用老太太烦心的."探春答应道:"我知道,你只管养着罢."说着,才同湘云出去了.这里紫鹃扶着黛玉躺在床上,地下诸事,自有雪雁照料,自己只守着旁边,看着黛玉, 又是心酸,又不敢哭泣.那黛玉闭着眼躺了半晌,那里睡得着?觉得园里头平日只见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听得风声,虫鸣声,鸟语声,人走的脚步声,又象远远的孩子们啼哭声, 一阵一阵的聒噪的烦躁起来,因叫紫鹃放下帐子来.雪雁捧了一碗燕窝汤递与紫鹃,紫鹃隔着帐子轻轻问道:"姑娘喝一口汤罢?"黛玉微微应了一声.紫鹃复将汤递给雪雁,自己上来搀扶黛玉坐起,然后接过汤来,搁在唇边试了一试,一手搂着黛玉肩臂,一手端着汤送到唇边.黛玉微微睁眼喝了两三口,便摇摇头儿不喝了.紫鹃仍将碗递给雪雁,轻轻扶黛玉睡下.静了一时, 略觉安顿.只听窗外悄悄问道:"紫鹃妹妹在家么?"雪雁连忙出来,见是袭人,因悄悄说道:"姐姐屋里坐着."袭人也便悄悄问道:"姑娘怎么着?"一面走,一面雪雁告诉夜间及方才之事. 袭人听了这话,也唬怔了,因说道:"怪道刚才翠缕到我们那边, 说你们姑娘病了,唬的宝二爷连忙打发我来看看是怎么样."正说着,只见紫鹃从里间掀起帘子望外看, 见袭人,点头儿叫他.袭人轻轻走过来问道:"姑娘睡着了吗?"紫鹃点点头儿,问道:"姐姐才听见说了?"袭人也点点头儿,蹙着眉道:"终久怎么样好呢!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唬了个半死儿."紫鹃忙问怎么了,袭人道:"昨日晚上睡觉还是好好儿的, 谁知半夜里一叠连声的嚷起心疼来,嘴里胡说白道,只说好象刀子割了去的似的.直闹到打亮梆子以后才好些了.你说唬人不唬人.今日不能上学,还要请大夫来吃药呢."正说着,只听黛玉在帐子里又咳嗽起来.紫鹃连忙过来捧痰盒儿接痰.黛玉微微睁眼问道:"你和谁说话呢?"紫鹃道:"袭人姐姐来瞧姑娘来了."说着,袭人已走到床前. 黛玉命紫鹃扶起,一手指着床边,让袭人坐下.袭人侧身坐了,连忙陪着笑劝道:"姑娘倒还是躺着罢."黛玉道:"不妨,你们快别这样大惊小怪的.刚才是说谁半夜里心疼起来? "袭人道:是宝二爷偶然魇住了,不是认真怎么样."黛玉会意,知道是袭人怕自己又悬心的原故,又感激,又伤心.因趁势问道:"既是魇住了,不听见他还说什么? "袭人道:"也没说什么."黛玉点点头儿,迟了半日,叹了一声,才说道:"你们别告诉宝二爷说我不好, 看耽搁了他的工夫,又叫老爷生气."袭人答应了,又劝道:"姑娘还是躺躺歇歇罢. "黛玉点头,命紫鹃扶着歪下.袭人不免坐在旁边,又宽慰了几句,然后告辞,回到怡红院,只说黛玉身上略觉不受用,也没什么大病.宝玉才放了心.且说探春湘云出了潇湘馆, 一路往贾母这边来.探春因嘱咐湘云道:"妹妹,回来见了老太太,别象刚才那样冒冒失失的了."湘云点头笑道:"知道了,我头里是叫他唬的忘了神了."说着,已到贾母那边.探春因提起黛玉的病来.贾母听了自是心烦,因说道: "偏是这两个玉儿多病多灾的.林丫头一来二去的大了,他这个身子也要紧.我看那孩子太是个心细."众人也不敢答言.贾母便向鸳鸯道:"你告诉他们,明儿大夫来瞧了宝玉, 就叫他到林姑娘那屋里去."鸳鸯答应着,出来告诉了婆子们,婆子们自去传话.这里探春湘云就跟着贾母吃了晚饭,然后同回园中去.不提.到了次日,大夫来了,瞧了宝玉, 不过说饮食不调,着了点儿风邪,没大要紧,疏散疏散就好了.这里王夫人凤姐等一面遣人拿了方子回贾母,一面使人到潇湘馆告诉说大夫就过来.紫鹃答应了,连忙给黛玉盖好被窝,放下帐子.雪雁赶着收拾房里的东西.一时贾琏陪着大夫进来了, 便说道:"这位老爷是常来的,姑娘们不用回避."老婆子打起帘子,贾琏让着进入房中坐下.贾琏道"紫鹃姐姐,你先把姑娘的病势向王老爷说说."王大夫道:"且慢说.等我诊了脉, 听我说了看是对不对,若有不合的地方,姑娘们再告诉我."紫鹃便向帐中扶出黛玉的一只手来, 搁在迎手上.紫鹃又把镯子连袖子轻轻的搂起,不叫压住了脉息. 那王大夫诊了好一回儿,又换那只手也诊了,便同贾琏出来,到外间屋里坐下,说道: "六脉皆弦,因平日郁结所致."说着,紫鹃也出来站在里间门口.那王大夫便向紫鹃道: "这病时常应得头晕,减饮食,多梦,每到五更,必醒个几次.即日间听见不干自己的事, 也必要动气,且多疑多惧.不知者疑为性情乖诞,其实因肝阴亏损,心气衰耗, 都是这个病在那里作怪.不知是否?"紫鹃点点头儿,向贾琏道:"说的很是."王太医道:"既这样就是了."说毕起身,同贾琏往外书房去开方子.小厮们早已预备下一张梅红单帖,王太医吃了茶,因提笔先写道:六脉弦迟,素由积郁.左寸无力,心气已衰.关脉独洪,肝邪偏旺. 木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饮食无味,甚至胜所不胜,肺金定受其殃.气不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涌,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虽有补剂,未可骤施.姑拟黑逍遥以开其先,复用归肺固金以继其后.不揣固陋, 俟高明裁服.又将七味药与引子写了.贾琏拿来看时,问道:"血势上冲,柴胡使得么?"王大夫笑道:"二爷但知柴胡是升提之品,为吐衄所忌.岂知用鳖血拌炒,非柴胡不足宣少阳甲胆之气.以鳖血制之,使其不致升提,且能培养肝阴,制遏邪火.所以>说:`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柴胡用鳖血拌炒,正是`假周勃以安刘'的法子."贾琏点头道:"原来是这么着,这就是了."王夫人又道:"先请服两剂,再加减或再换方子罢. 我还有一点小事,不能久坐,容日再来请安."说着,贾琏送了出来,说道:"舍弟的药就是那么着了? "王大夫道:"宝二爷倒没什么大病,大约再吃一剂就好了."说着,上车而去.这里贾琏一面叫人抓药.一面回到房中告诉凤姐黛玉的病原与大夫用的药,述了一遍. 只见周瑞家的走来回了几件没要紧的事,贾琏听到一半,便说道:"你回二奶奶罢, 我还有事呢."说着就走了.周瑞家的回完了这件事,又说道:"我方才到林姑娘那边,看他那个病,竟是不好呢.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摸了摸身上,只剩得一把骨头.问问他,也没有话说,只是淌眼泪.回来紫鹃告诉我说:`姑娘现在病着,要什么自己又不肯要, 我打算要问二奶奶那里支用一两个月的月钱.如今吃药虽是公中的,零用也得几个钱. '我答应了他,替他来回奶奶."凤姐低了半日头,说道:"竟这么着罢:我送他几两银子使罢,也不用告诉林姑娘.这月钱却是不好支的,一个人开了例,要是都支起来,那如何使得呢.你不记得赵姨娘和三姑娘拌嘴了,也无非为的是月钱.况且近来你也知道,出去的多,进来的少,总绕不过弯儿来.不知道的,还说我打算的不好,更有那一种嚼舌根的,说我搬运到娘家去了.周嫂子,你倒是那里经手的人,这个自然还知道些. "周瑞家的道:"真正委屈死人!这样大门头儿,除了奶奶这样心计儿当家罢了.别说是女人当不来,就是三头六臂的男人,还撑不住呢.还说这些个混帐话."说着,又笑了一声,道:"奶奶还没听见呢,外头的人还更糊涂呢.前儿周瑞回家来,说起外头的人打谅着咱们府里不知怎么样有钱呢.也有说`贾府里的银库几间,金库几间,使的家伙都是金子镶了玉石嵌了的.'也有说`姑娘做了王妃,自然皇上家的东西分的了一半子给娘家. 前儿贵妃娘娘省亲回来,我们还亲见他带了几车金银回来,所以家里收拾摆设的水晶宫似的. 那日在庙里还愿,花了几万银子,只算得牛身上拔了一根毛罢咧.'有人还说`他门前的狮子只怕还是玉石的呢.园子里还有金麒麟,叫人偷了一个去,如今剩下一个了.家里的奶奶姑娘不用说,就是屋里使唤的姑娘们,也是一点儿不动,喝酒下棋,弹琴画画,横竖有伏侍的人呢.单管穿罗罩纱,吃的戴的,都是人家不认得的.那些哥儿姐儿们更不用说了, 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拿下来给他顽.'还有歌儿呢,说是` 宁国府,荣国府,金银财宝如粪土.吃不穷,穿不穷,算来......'"说到这里,猛然咽住.原来那时歌儿说道是"算来总是一场空".这周瑞家的说溜了嘴,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这话不好, 因咽住了.凤姐儿听了,已明白必是句不好的话了.也不便追问,因说道: "那都没要紧.只是这金麒麟的话从何而来?"周瑞家的笑道:"就是那庙里的老道士送给宝二爷的小金麒麟儿. 后来丢了几天,亏了史姑娘捡着还了他,外头就造出这个谣言来了.奶奶说这些人可笑不可笑?"凤姐道:"这些话倒不是可笑,倒是可怕的. 咱们一日难似一日,外面还是这么讲究.俗语儿说的,`人怕出名猪怕壮',况且又是个虚名儿,终久还不知怎么样呢."周瑞家的道:"奶奶虑的也是.只是满城里茶坊酒铺儿以及各胡同儿都是这样说,并且不是一年了,那里握的住众人的嘴."凤姐点点头儿,因叫平儿称了几两银子,递给周瑞家的,道:"你先拿去交给紫鹃,只说我给他添补买东西的.若要官中的,只管要去,别提这月钱的话.他也是个伶透人,自然明白我的话.我得了空儿,就去瞧姑娘去."周瑞家的接了银子,答应着自去.不提.且说贾琏走到外面, 只见一个小厮迎上来回道:"大老爷叫二爷说话呢."贾琏急忙过来,见了贾赦.贾赦道:"方才风闻宫里头传了一个太医院御医,两个吏目去看病,想来不是宫女儿下人了.这几天娘娘宫里有什么信儿没有?"贾琏道:"没有."贾赦道:" 你去问问二老爷和你珍大哥.不然,还该叫人去到太医院里打听打听才是."贾琏答应了,一面吩咐人往太医院去,一面连忙去见贾政贾珍.贾政听了这话,因问道:"是那里来的风声?"贾琏道:"是大老爷才说的."贾政道:"你索性和你珍大哥到里头打听打听. "贾琏道:"我已经打发人往太医院打听去了."一面说着,一面退出来,去找贾珍.只见贾珍迎面来了, 贾琏忙告诉贾珍.贾珍道:"我正为也听见这话,来回大老爷二老爷去的. "于是两个人同着来见贾政.贾政道:"如系元妃,少不得终有信的."说着,贾赦也过来了.到了晌午,打听的人尚未回来.门上人进来,回说:"有两个内相在外要见二位老爷呢."贾赦道:"请进来."门上的人领了老公进来.贾赦贾政迎至二门外,先请了娘娘的安,一面同着进来,走至厅上让了坐.老公道:"前日这里贵妃娘娘有些欠安.昨日奉过旨意,宣召亲丁四人进里头探问.许各带丫头一人,余皆不用.亲丁男人只许在宫门外递个职名,请安听信,不得擅入.准于明日辰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贾政贾赦等站着听了旨意,复又坐下,让老公吃茶毕,老公辞了出去.贾赦贾政送出大门, 回来先禀贾母.贾母道:"亲丁四人,自然是我和你们两位太太了.那一个人呢?"众人也不敢答言,贾母想了一想,道:"必得是凤姐儿,他诸事有照应. 你们爷儿们各自商量去罢."贾赦贾政答应了出来,因派了贾琏贾蓉看家外,凡文字辈至草字辈一应都去.遂吩咐家人预备四乘绿轿,十余辆大车,明儿黎明伺候.家人答应去了. 贾赦贾政又进去回明老太太,辰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今日早些歇歇,明日好早些起来收拾进宫. 贾母道:"我知道,你们去罢."赦政等退出.这里邢夫人王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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