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大宝,你给我们画了个大饼,但现在饿着呀,你能不能借给我一笔钱,三个月后还,有利息也行。 韩大宝说:借钱?咱那儿的人怎么都向我借钱?!前几天张栓子来找我借钱,张栓子你知道吧,他要买个补鞋机在街头摆摊呀。我的原则是不借钱,我可以给他钱,我给了他一百五十元,我说这一百五十元不要还了!你借钱干什么? 我不借了,我说我一个亲戚来西安住医院,本想借五千元的,可想到你投资公司呀也正用钱,我就不借了。我说了谎。 韩大宝说,刘高兴到底是刘高兴,但我还得帮你呀,这样吧,我让你们先去挣一笔大钱。 我嗯嗯地笑。五富说:小钱都没法挣了,还挣大钱? 韩大宝说:大钱不是谁都能挣的,我让那两人去,他们才到城里,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就不敢去么!你们要愿意,陆总今日正好在我这儿,我让他给你们说。 我就看五富,五富说:去不去? 我说:只要能尽快挣到五千元。 五富说:那我跟你,你到哪儿我到哪儿。 韩大宝就拨手机,一会儿一个人就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包着一大块腊汁酱牛肉,要和韩大宝喝酒。韩大宝说这是陆总。龇牙咧嘴的人也能当老总呀?五富就没当回事,说他尿呀,就上厕所去了。 我和陆总交谈,他的话我有些听不清,韩大宝说陆总是西府岐山县人,北人南相,公司的实力可是不得了,现在咸阳有一个工地,需要挖一条管道沟,管吃管住,挖一米工钱付十五元,如果愿意去,后天公司还有辆车来池头村,正好可以搭便车。事情谈妥,陆总就叫嚷着让韩大宝拿酒喝,他们让我喝,我没喝,也就去了厕所。 五富在厕所的马桶上坐着,脸上笑笑的,我进去说:你笑啥的?他说:我没笑,我努屎哩!五富平时脸苦愁得像个猪脸,用力拉屎了脸纹却像在笑。我说:那你就真的笑笑。他真的一笑,脸又不好看了。他说:事情能成?我说:挖地沟哩,挖一米十五元。他说:是五元?我说:十五元。他说:拾钱哩?我说:就是一米十五元,陆总的话我听不清,韩大宝说了两次。他说:那一天还不挖三米五米?!他激动得过来用拳头戳我,裤子溜在了脚面。我说:你拉吧,别把心也拉了下去。站在厕所门外,想好事来得是不是太快,快得有些不真实。五富却很快也从厕所出来,我说:拉好了?他说:这几天火结,拉不出来,不拉了。但又说:陆总那个样子,是不是骗咱?他去了韩大宝的门缝朝里看,过来说:狗日的腕子上挂了那么粗一个金链子,可能是真的。咚地在楼道里蹦了一下。否极泰来,我们也该时来运转了,但我告诉五富:脸放平,不要太激动,太激动了陆总就怀疑他吃了大亏,又反悔了。 我们并没有定合同。我那时还没有定合同的习惯,连想法也没有,不就是打工吗,又不是长期在那里干。但我动了一下心眼,就在韩大宝和陆总喝酒吃腊汁酱牛肉时,我们告辞出来,出来了又把韩大宝也叫出来,我说:那里的活干完了,我们还回来收破烂呀!韩大宝满口满应。 咸阳是离西安不远,而我们都没有去过,以我的主意,去时把黄八和杏胡夫妇都叫上,人熟了,到生地方不孤单,何况有杏胡,男女搭配着干活不累。但五富坚决反对,一个萝卜可不敢几头切,挖地沟的事,你可以少干我能多干,拾破烂还得看人的眉高眼低,这只是个挖地沟么,他说:我一天挖六米! 我完全是信任了五富,也可以说我也有吃独份的私心,就打消了通知黄八和杏胡夫妇的念头,我说:你一天挖六米,那是挖金窖啊! 五富在那里算账,一天挖六米,一米十五元,五六三十,一六得六,六十加三十,天神,那里九十!一天赚九十,那有多少米的地沟呢,三十米?五十米?越长越好,长到一万米! 五富不算了,给我说:这事咱要沉住气。 我说:怎么沉住气? 五富说:你不要给任何人说,馍没熟不要揭笼,漏了气馍就蒸不熟了。 我需要他指教吗? 五富在他的屋子里收拾衣服,后来又坐在楼台上收拾他的鞋,他的一只鞋后跟掌子掉了,重新钉一颗钉子,嘴一直闭着,脸色通红。黄八又在树下分类新拾来的破烂,分出铁丝螺钉一堆,分出可口可乐瓶子矿泉水瓶子一堆,分出废纸一堆,还有一副铝质窗框,窗框得拆开来,就拿石头砸,砸得咣咣响。五富说:黄八黄八,你知道不知道四难所?黄八说:你说。五富说:杀猪铲锅驴叫唤,石头窝里磨铁锨。黄八说:咦,你能说顺口溜?五富说:你以为哩!砸得我耳朵都聋啦!黄八说:这窗框是铝的!五富说:就是铝锭又能赚几个钱?!黄八说:你吃大,你拾到铜管啦?五富说:我吓死你!五富却不说了。黄八砸开了窗框,就从废纸里拣了一张牛皮纸叠钱包,说:五富,瞧我叠的。五富说:就叠那么小呀?黄八说:咱拾破烂的有多少钱,这还小?五富说:万一赚大钱呢?黄八说:拾破烂的没有万一。五富说:为啥不能一天赚九十,十天赚九百,一个月赚三九二十七,两千七?!我看五富是憋不住了,就咳嗽了一下,他不说了。拿个铁管子钉鞋钉,又要说:黄八你就……铁管子砸了手,把手指塞进口里吮,就彻底不说了。 楼下有人喊:刘高兴!探头一看,是巷道对面的房东老范,穿件大红毛衣,提了一把韭菜,进院上梯台来了。老范平日端个茶壶蹴在门口喝,待我们不理不睬,眼睛长到脑门上去,他寻我有啥事? 五富在梯台上腿伸拉得多长,挡住了老范山路。老范说:五富,收收腿。五富说:我那次推车子进巷子,你坐在巷道里也不收腿么!老范说:这事我咋记不得?五富说:你记不得,我记得!老范说:咦呀,五富你咋啦,突然就牛啦?!我说:五富五富,瞎狗都不挡路的!我骂五富,其实也骂老范。 老范上来亲热地抱住我要给我说话,我让他高声说,就在这儿说,他却拉着我进了屋,才是向我借钱的。他说他老婆是个母老虎,平日管着钱,老婆回娘家了,他要向我借二百元。我立即拿了二百元给他。老范不让我出声,就走了,下梯台时,摸了五富的头,五富的头一甩。 老范一走,我兴奋得就跳起来,又拿了箫吹,吹了:从草原来到天安门广场,各族人民齐声,高,唱……!五富说:咋回事?我说:你知道老范来干啥了?五富说:我不愿理他,不就是有一院子房能出租吗?!我说:他向我借钱了!五富说:他向你借钱?我说:向我借钱!五富说:你借了?我说:借了。五富说:你都向韩大宝借钱借不来,你还借给他钱?我说:咋不借?就是只剩下五百元了,我也要借给他二百元!五富说:是不是咱要挣大钱呀你才借的?你不是说咱不能张狂吗?我说:这不是张狂,你想想,他来借钱说明了什么?五富说:说明了什么?我说:说明在他眼里我是有钱的人了!五富还疑惑地望着我,我拿了箫敲他的脑门。 五富的头发又长了一脑袋,又粗又卷。笨人发重啊。55 那个中午,我和五富把剩下的面粉烙了饼,饼子里垫了从村口花椒树采下的椒叶,又把剩下的米做了干饭,还买了些豆腐 做了水煮豆腐。给黄八了一块饼、一碗米饭和豆腐,给杏胡了一块饼、一碗米饭和豆腐。杏胡说:高兴你过生日?我说:不过生日也不能吃些好的?五富说:这都猜不来呀!我们要……我在他屁股上拧了一下,说:平日没少吃你的,我们得回报一下呀!这五富,还讲究让我沉住气,他动不动就冒气,既然决定不让人家一块去,何必说出来让人家忌恨?再好的朋友,人家喝稀的你吃稠的,朋友心里总还是不平衡么。 第二天一早,五富要我把他积攒的钱全拿出来,说既然去挣大钱呀,得把攒的钱寄回家吧。我同意,主动去邮局帮他汇款,我说留一半汇一半吧,他说不留,都汇回去。钱不多,总共六百元,他开始扳指头算,算出一共寄回家有二千八百元了。他说:我吃的和你一样,喝的和你一样,我攒了近三千元,你却手里还是空空。我说:你能行么。他说:高兴,你说说,我这人会过日子吧,对得起老婆和孩子吧,这一生是个好人吧。我说:你是要我给你盖棺定论呀! 说完这话,我就觉得这话用词不当。 五富说:这话没啥,盖棺就盖棺,再去挣一笔大钱了,清风镇没人敢说我是窝囊鬼了! 我嫌我用词不当,五富却又这么说,我就批评五富目光短浅,志向不远,以前已经告诫他要做那长远的规划,怎么就满足了?!但是,我并没有意识到五富这话是一种兆言,以致后来就发生了天崩地裂的惨事。 唉,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那时的糊涂,是一塌糊涂! 糊涂还在继续着,在给五富汇过了款,我竟然就一出了邮局大门直奔了兴隆街北边的美容美发店,我以前每次帮五富寄过了钱就要去美容美发店的,这好像成了一种习惯,而这一次我走到了美容美发店门口了,才醒悟孟夷纯已不在了店里,心里难受了一阵,默默在店对面的墙上划了一道,又给店老板说:孟夷纯回来了,你让她一定来找我。老板说:她还能回来吗?我说:怎么能不回来,或许三个月回来,或许明天就回来了!老板见我凶狠,她说:到哪儿去找你? 到哪儿找我呢?我这是要去咸阳,我又没有电话,孟夷纯怎么找我呢,我无言以对,扭头就跑出那条街巷。身后的老板骂我神经病。 我跑着跑着脚步慢下来,突然一个人撞了我的肩头,我下意识地避了一下,还是小跑,那人又伸出棍子绊了我的腿。定睛一看,是石热闹。 城市这么大,却老碰着石热闹,石热闹是城里的鬼缠我? 石热闹又是乞丐的装扮了,跛着腿,拄着竹棍儿,拿着的还是那个瓷缸子。 我说:我没钱给你! 石热闹说:你要挣五千元哩,你没钱? 我说:我哪儿有五千元? 石热闹说:你嘴里嘟囔着你要挣五千元的,一定会挣五千元的,你能没钱? 我说:我刚才这么嘟囔了? 石热闹说:就这么嘟囔了。 我拿眼睛看着他,看了他一分钟,我踢他的腿,他站直了。 我说:你不是卖乐器吗,做些小生意总比你乞讨强呀,你这么乞讨就得装跛子,装跛子你就真的站不直腿了。 前面的街上,正有人迎亲,十几辆彩车停在那里,一群人拥簇着新娘从一座楼的门洞里出来,鞭炮哔里叭啦响。 石热闹说:我不装跛子了。他把竹棍儿扔了。却说:你能给我带来好运气,遇上婚礼了,你等着,我喜要去,要下了给你一个红包。他就向婚车走去,回头还对我说:你等着啊! 石热闹于婚前坐在了地上,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反正不停地拱手不停地说,就有人给了一个红包。他不行,又是拱手和说话,又得了一个红包。他拿了红包嬉笑着让道,再拱拳恭喜。迎亲的车队离开了,石热闹跑过来,一定要给我个红包,我不要,不要不行。红包拆开,里边是两元钱。我说:你讲究拱手恭喜哩,就为这两元钱?跟我去咸阳打工去吧,我和五富去挖地沟呀! 石热闹说:挖地沟呀,多辛苦的,你给我根纸烟。 我说挖一米十五元,你还不去?一根纸烟给他,他吸溜着把纸烟叼在嘴里。他说:出那么苦的力干啥? 我从他嘴里把纸烟夺了,说:那你去要饭吧。转身就走。 世上咋还有这种人,你要是因贫穷而乞讨,那我也会帮你的,你却懒得怕出力,饿死在街头那活该!但是,我走出去了十米远,石热闹却跑过来,说他要跟我去的。 他是真去还是哄我?我说:这事我还不叫任何人哩,叫你去是为了救你! 石热闹认真地给我点头,我就把那个瓷缸扔了,扔了又怕他再捡起来,用脚踩了。我说:往前走,端直走!他往前走,走着走着腿又跛了。我说:腿!逼着他走直。 我把石热闹带到了剩楼,五富对我意见蛮大,带石热闹不如带黄八。我开导黄八?黄八在城里有营生干,你忍心让石热闹要一辈子饭?五富说:你是政府啊?!其实,我之所以要带石热闹,除了帮他救他,还有一点,就是石热闹比五富黄八有趣。真有意思,有些人对你有好处,甚至是你的恩人,但他没趣,你就不愿和他呆在一起,而有些人,明明是你的拖累,是你的灾星,但他有趣,你却就是想和他在一起。 到了下午,我们准时到了韩大宝那儿,果然那儿早早停放着一辆大卡车,大卡车上装了煤,陆总没来,只有个司机。只说会让我们坐到驾驶室后的座位上,我第一个爬上去,司机却说:下来下来!我说:不是这辆车吗?司机说:往后厢去!我说:让我们坐在煤上?司机说:那你们还要坐到金銮殿去?!司机领了一个女的,女的坐在副驾驶座上。 他娘的,不就是有个女人吗,驾驶室的后排椅空着也不让我们坐,司机不是个善辈。我们上了后厢,石热闹说:我和五富坐这儿,你怎么也坐这儿?我说:坐在司机室里我头晕!石热闹说:我也头晕。煤上盖了一张帆布,我们就坐了,五富说他头不晕,低声骂司机重色轻友,他午饭吃得多,屁不断,骂一声司机努一个屁。算了,五富,那女人不坐在驾驶室难道让她坐到后车厢上吗?何况即便让咱们坐在驾驶室后排椅上,司机和那女人觉得不自在,咱看着他们就自在吗? 五富说:那算什么好女人!高兴你看见了吗,你说她长得好不好? 我说:她脚脖子粗,穿不了裙子。 五富说:你连脚脖子都看到了?! 石热闹一坐上去就寻了个坑窝儿把身子躺下了,他说:我对女人没兴趣! 车开出了池头村,穿过西安的大街小巷往咸阳开。平日在城里拾破烂,看的都是街巷两边的建筑和门面屋,坐在了车上,又经过一座一座立交桥,哇啊,城里又是另一种景象!我说过,清风镇那儿是山区,镇子之外山连着山,山套着山,城里的楼何尝不也是山呢?城里人说我们是山里人,其实城里人也该是山里人。五富大呼小叫,不停地指点:那不是大雁塔吗,从这儿都能看见大雁塔呀!啊啊,那不是五十五层的城中第一楼吗,听说过没见过,果然是高啊!石热闹说:五富你可怜!五富说:我可怜?石热闹说:可怜!五富说:噫,我可怜?要饭的说我可怜?!那我问你,你认识城南破烂王韩大宝吗,你认识大老板韦达吗?石热闹说:不认识。我认识公安局长和市长。五富说:小心牛皮吹扯了!你怎么认识公安局长和市长?石热闹说:我在收容站里见过公安局长,公安局长陪着市长问我话,我把上访信交给了市长。想不想知道市长长了个什么样的脸?五富斗不过石热闹,就说:黄八!黄八!他习惯性的要黄八帮他,才意识到自己在车上。石热闹说:黄八是谁?五富就不再理他。 我看着他们笑,就问石热闹:你给市长交上访信,你上过访?石热闹说:我上访了八年,我是老上访户。我说:为啥上访的?石热闹说:不说了,我上访的是啥,我都忘了。我说:忘了?石热闹说:上访上成西安城里人了,我还记着上访内容干啥呀?他不说了,闭上了眼。我也不问了,也不管他是为啥上访的,上访又是干啥的,反正现在他是要饭的。 车驶过了城区,进入西郊的高速路,司机把车开得飞快,车上的风森冷森冷像耳光子在扇我们。冷还不要紧,我们都穿了毛衣,恼气的是铺在煤上的帆布不停地被吹得鼓起来,似乎随时要把我们卷起来撂到车下去,我们就用身子紧紧地压住帆布靠前的一头。先是五富压一个角,石热闹压一个角,都有些压不住,五富和石热闹就和解了,五富索性把帆布角裹住了身子,一只手死死抓着车帮,双脚使劲地蹬,蹬不实,石热闹就也伸过脚去和五富脚蹬脚,说:用劲蹬,把我往死里蹬!我就趴在了他们中间,抓住他们的胳膊,帆布就压住了。 车翻过一个梁儿,石热闹整个身子就蹦了起来,又重重落下去。我让他起来,那样躺着太颠,也太危险。石热闹说:猫腰悬蹴着,我的痔疮犯了!五富说:就你事多!把帆布上的绳子系在石热闹的腰里,自己一手抓着车帮,绳头又缠在他另一只胳膊上。 风越来越大,加上颠簸,煤灰就腾起来,迷得我们都成了黑人。那个黑呀,只有眼睛是白的,五富的牙平时总发黄,现在张开口白生生的。石热闹说:高兴你说老板给咱派专车的,这就是专车吗?我说:有车坐就可以啦,人家不拉你又咋的,你还不得花钱去搭车?五富说:咱不骂老板,只骂司机,司机你把车开得这么快是急着进火葬场呀!石热闹说:不敢咒司机,司机死了咱就不得活了。五富就骂驾驶室那个女人。 如果要骂,我是最应该来叫骂的,煤灰迷了我的头和脸,下车后洗洗就可以了,可煤灰迷得我的西服没了样子,我就把西服脱下来,脱下来又冷,再把西服穿上。我说:谁也不准骂了,咱说说别的事,石热闹给咱说说要饭的事吧,这要饭怎么个要法? 石热闹来劲了,说:想知道我们要门的事?那得给我点根纸烟!我说:风这么大吃什么纸烟?!要门,要门是什么意思?石热闹说:要饭的在江湖上就称作要门,这就像你们拾破烂的,应该叫拾门。五富说:要饭么,还起这个中听的名儿,好像你有学问似的。石热闹说:你以为呀,你知道要门里分几个行,你知道什么叫善要和恶要,还有喜要?就说喜要吧,那不是能讨要顿饱饭就满足的,我们志向高远,更需要幸福,更需要沾染结婚的过寿的过满月的考上大学宴请老师的喜气! 于是,石热闹给我们讲了乞丐的文行和武行,文行靠吹拉弹唱行乞,武行靠杂耍,自虐行乞。善要里有丢圈党,就是叩头作揖,有钻格子党,就是沿街挨门挨户敲门,有观音党,就是带老婆孩子作可怜状,有诉冤党,装相党,他装跛子就是这种。恶要不好,他不使用,恶要有顺手牵羊窃盗钱物,有伏虎,偷鸡摸狗,有捍疙瘩,开锁撬门。石热闹说完了,问五富:你的职业知识有我丰富?五富说:要饭的没好人!石热闹说:你敢说你没偷没盗?!五富还要强辩,一张嘴,呛了一口煤灰,也就不言语了。拾破烂的哪有不偷不盗的,走长路的能鞋上不带泥?这话不能继续说下去,我就让石热闹说别的事,石热闹问:去年城里开全国煤炭会的事知道不? 要饭的真是什么都知道,我说你说吧,石热闹又讥笑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说去年的煤炭会开了一星期,全国来了十几万人,一下子妓女的生意红火了,会结束了十天,妓女们尿尿还都是黑的。一说妓女,我就想到孟夷纯,不愿意他再说下去。五富就接茬儿了,胡说哩,开会的都是老板,老板又不亲自去挖煤,妓女尿什么黑水?石热闹瞧不起了五富,说:没幽默,没水平!五富不服气:谁没水平?石热闹说:你没水平!五富把绳子一头丢了,石热闹一下子从煤堆上往后溜,五富趁势踹了他一脚,石热闹从煤堆上爬起来,但爬起来又跌下去,爬起来又跌下去,手就抓住了五富的腿,五富也倒在煤堆上。56 到了咸阳,我们在公司的楼道厕所里洗的脸,洗完脸到三层的办公室去见陆总。陆总与我们初次见面简直可以说成了两个人,我们给他笑,他不笑,却对他手下的人说:带他们出去吧,出完了就去工地。 这态度让我生气,而且使我在五富和石热闹跟前很没了面子。五富和石热闹就看我,我说:咱出去吧。一出门五富说:知道他摆架子,我就不给他洗脸了! 我问带我们出来的人:陆总这里怎么啦,我们是他招来的工人,他让我们出去? 那人说:不是出去,是吃去。 我说:明明是让我们出去,怎么是吃去? 那人说:陆总是岐山县人,岐山县人说吃去发音就是出去,是让我带你们吃过饭了到工地去。 哦,原来是这样,我就对五富和石热闹说:误会啦! 石热闹说:岐山县人发音这难懂的! 那人说:这就需要我给你们交待了,陆总是岐山县人,才到咸阳时他常常因发音遭人耻笑,但他把事业弄大了,他要求公司里的人都必须学岐山发音。 五富和石热闹就乐了,说:好,咱们出去,出鲍鱼,出鱼翅,出红烧肉! 那人说:出扯面,扯面好出。 我说:岐山县人发音还有啥特点? 那人就开始教我们:二不是二,是饿,啥不是啥,是傻,猪不是猪,是只,入不是入,是…… 石热闹说:广东人富了,广东人把八念发,全国人都把八念成了发,咱现在入了陆总的伙,咱就日陆总…… 我们那顿饭,真的吃了扯面。 从此,我们一天三顿都是扯面。公司管待我们吃饭,我们只能吃扯面。 我们的工地是正在施工建设一个大型粮库的工地,那里已经盖起了四五个高耸的圆筒仓,又有几处正做地基处理,一台一台很奇怪的像是高架着的大夯在砸着地面。要挖的地沟在一排新楼后,新楼还没住人。穿过地沟后的一片荒野地,路过一个村庄,村庄最东头的一座废弃楼,那就是安排的我们的住处。我们每天早上从废弃的楼里去工地,每天晚上从工地回到废弃楼,都要经过村庄。这村庄如池头村一样,居住的都是农民,池头村已经成了城中村,而这个村庄在大型粮库建成后也即将城市化,村人就家家加紧临时盖房,企图拆迁时赢得多的补贴。乱七八糟的村道里布满了各种小吃店,但我们按规定只能吃扯面,好的是扯面量大,调合重,合乎我们口味。石热闹总是吃完扯面了还要喝汤,喊:原汤克原食,来一碗汤,汤烫些!我催他快走,他说:催耕不催食,总得让我把汤喝够! 我和五富起身就先走了。我们得回废弃楼上要睡一觉。 废弃的楼看得出原是个什么单位,因为废弃了,差不多的房间门窗都被挖去,我们就住在二层东北角的空房里,唯独那扇门还在,却没门锁,一个大木棒从里边顶住。我们睡着是万无一失的,其实有什么可失的呢?每人一个被子卷儿,我和五富的被子还可以,石热闹的被子几乎油腻得看不清那大牡丹花,他没有枕头,头油大,头热,不是枕他的鞋就是枕砖头。 才住进的第二天,午睡一会,门没用木棒顶,有人就进来了。我们被门的咯吱声惊醒,进来的是一个小伙,他看了看就转身走,一动门,门又咯吱响起来。我说:你要走吗,你把盆子里的水往门合页上淋淋就不响了。我知道这是个小偷,我们有什么可偷的呢,我想幽默。小伙子看着我,说:贫嘴!把塑料盆一脚踢出门,水流得像蛇,竟窜到我的铺前把我的鞋泡湿了。我们继续睡觉。 石热闹睡不着,他把衣服脱得光光的还是睡不着,说:五富你去把门顶上,进来个女人了不好看。 在这楼上,是曾经进来过三个女人,两个是我们刚搬进来时撞见的,她们正从楼西边的一个房间出来,一见我们慌慌张张离去。我们觉得奇怪,去那房间看了,原是她们在那儿尿尿。后来石热闹说他又发现一个女的在一楼的一个房间里解大便,而一楼北边那几个房间更成了公共厕所,过路的人,村庄的人,紧急了都进去方便。这让我们对陆总安排的居住条件极为不满,几次和负责监工的交涉,结果仍在这里住宿,但多了三块稻草编的草垫子,比以前睡觉暖和。我就在一楼门洞的墙上用煤块写了:严禁大小便,违者必罚。写了并没禁住,再写:危楼闹鬼,小心缠你。从此才没人进来。 地沟挖到第五天,我们已经知道,我们是上当了。 前三天里,一切进展得顺利,一共挖出二十米。二十米就是三百元,每人可以分到一百元。这可是我们从来未有过的平均日高收入啊!我当然计算着以这么个数目下去,何时能达到赎回孟夷纯的五千元,并且向五富说好,一旦两人收入加起来到了五千,我就先独自回西安去赎孟夷纯,然后再返回来,我将以后所挣的钱还他。五富说:那你一走只有我和石热闹了?我管不住他!我说:也就三二天么。他说:那你回来了给我买一包腊汁酱牛肉,陆总那晚上吃腊汁酱牛肉看得我眼馋。当然用五千元赎孟夷纯的事我和五富是不会告诉石热闹的。石热闹说:你们是给嘴过生日,钱呢,钱在哪儿?五富把我拉到一边,却说:够五千元了你回西安,可钱还不够五千元时咱把钱放哪儿,这里没箱子没柜,门上又没锁子,我不敢信任石热闹。我说:那就装到你裤衩的口袋里。五富说:我睡觉都是脱光的,那就穿裤衩睡。 五富不信任石热闹,石热闹却对五富最好,他一直说他要请五富喝酒,要把每天所挣的钱花掉只剩十元,他的原则是身上只保证十元钱。 但是,陆总并不是按天结账。五富的裤衩兜里没有钱,石热闹也没有十元钱,他总是向我讨纸烟。 挖到第四天,地沟下面尽是石头,一个上午竟然没挖下几尺。村庄里的人告诉我们,挖地沟曾经雇用过两次民工,都是干了几天嫌太吃亏就走掉了。天上没有掉馅饼的,我去找陆总,当然找陆总我尽量学说岐山县发音,我的意思大致是两点:一、提高工钱和吃住条件。按目下的挖地沟进度,收入根本还不如在西安拾破烂,一天三顿又都是扯面,扯面再好吃,也吃厌了,现在一打嗝儿都是一股酸哄哄的杂酱味,再是住在废弃楼里,天越来越冷了,怎么还能睡得住?二、若不增加工钱和改善吃住条件,那就付过这几天的工钱后我们走人。陆总的眼睛原以为就那么小,瞪起来却大得出奇,但他话不高,叽叽咕咕说了一堆,我听着是西安城的那条塔街的古董市场上有数百家店铺摊子,每年二十多家就退吃(出)了,又有二十多家又进日(入)。 我说:你舍(说)这是傻(啥)意希(思)? 他说:傻(啥)意希(思)?你们太不吃(知)足,你当农民一天能管出(吃)管住了还净落十几元钱?你失(拾)破烂还能赚多少钱?挖地沟不挖出石头挖豆腐呀?! 我说:出(吃)亏可以,总不能大出(吃)亏么! 他说:你考虑,日(入)党退党都自由哩,我不箍你,但走了人那这几天的工钱就没了。 我是以很强硬的口吻和陆总谈判的,但陆总软沓沓地回应我,他的软不是棉花包,是棉花包的都是针。是的,永远不要和老板摊牌,摊牌必须是你能拿住他,否则只会自取其辱。我谈判失败,回去却怎么给五富和石热闹交待呢?我蹲在陆总的办公桌前,无言以对,陆总说:就世(是)这意见,你回去考虑吧。我往起一站,头撞在桌角上,桌角把我头撞破了,两滴血滴在地板上。陆总没让我擦地板上的血,我顺手把桌下的那盆假山石上放置的一个微型小塔攥在手里拿走了。 这个小塔是我蹲在办公桌前时就看见了,它使我当时心中一怔:锁骨菩萨塔!其实并不是锁骨菩萨塔,但这小塔的造型太像那个锁骨菩萨塔了。我的血不能白流的,我得拿走这个小塔,何况这小塔让我清醒若不在这里挖地沟,回去又没了拾破烂的地方了,五千元怎么赚? 我回到了废弃楼,五富和石热闹在吵架,石热闹埋怨五富看见一个女人跑进一楼房间去方便却不制止,五富强辩人家不怕楼内闹鬼,何况已经在房间里方便了怎么制止。石热闹说:你还不是想看人家屁股吗?五富说:人家的屁股就是像白石头么。我骂了他们,告诉我流血谈判的结果,可我隐瞒了许多真相,我说:陆总虽然没有松口增加工钱,但也没有完全拒绝,让我们继续干下去,干完了,这一段下边没有石头就不说了,如果后边石头还多,就以难度适当地增加工钱,而伙食一时无法改变。 石热闹说:永远吃一样的饭我受不了。 五富说:你吃百家饭把嘴还吃馋了?!扯面就扯面吧,可他说如果后边石头多了,就以难度适当增加工钱,他没说怎么个适当? 我说:他倒没具体说。 五富说:那等于没说。 我说:怎么是等于没说?如果后边还有石头,他敢再不增加工钱?这次是不小心撞出了血,下次我就当面给他碰出个血头羊来! 我一说血,五富就抱了我的头看,从被子里掏出一疙瘩棉花点着烧成灰敷在伤口上。 我说:没事。陆总临走送我了一个塔。 我把小塔带到了工地,放在一块四四方方的石头上。 有了这个小塔,我觉得孟夷纯就看着我。 我们又继续挖地沟,一整天下来,手指蛋全都磨破了皮,三个人没有敢休息,挖了三米。傍晚监工员来验收,却说我们挖的深度不够,还得返工,又一直干到了晚上。回到住处,我浑身就散了架,腰酸背痛,站起来坐不下去,坐下了又站不起来,我的身体确实不如五富和石热闹。五富说:我给你挠挠背。我说我背不痒,只是皮肉绷得紧,你给我拍拍。他拍起来却总是掌握不了节奏,而且拍的不是地方。往下,往下,左边,你不知道左右吗?我趴在那儿,他的手拍下去习惯把掌弓着,真笨!让他干脆用鞋底子拍打。 五富却害怕用力太重,你让他重些重些,他仍是不敢使力。我就说让石热闹来,五富就生气了,打,打,他嘴里咕呐着。啪,啪,啪,脊背扎痒扎痒的,啪,啪啪,感到每一块骨头都松开了,疲倦从骨头缝里往出透。他越打越快,越打越重,他已经在仇恨我了。 咹?!我鼻子哼了一下。 拍打声又不轻不重地均匀了。57 又挖了两天,地沟里的石头是少了,却出现了石层。石层虽然是那种麻石层,但它是整块,镐挖下去弹起来,石层上只显出一个白窝儿,就只有拿八磅锤和钢钎先砸出一个茬面,然后用镐慢慢去撬。石热闹抡八磅锤是总抡不到钢钉上,让他撑钢钎,他又怕八磅锤砸了他的手,我就撑钢钎,砸出茬面了,他拿镐去撬。天已经很冷了,又扫着溜溜风,五富的虎口就裂开血道口子。五富对监工员说:能不能给我些猪板油。监工员说:要猪板油干啥?五富说:抹猪板油在裂口,用火烤烤,裂口就好了。这种办法是清风镇的偏方,冬天里凡是脚上手上风寒出裂口了,都是用这种偏方治愈的。但监工员说现在到哪儿去弄猪板油,用胶布缠缠就行,便要去村庄里的小药店买胶布。石热闹却要去买,我说:你好好干活,你去干啥?石热闹说:我以为你领我上天堂,才是来下狱么,再这么下去,我挖地沟就是给我挖坟墓了! 石热闹去买胶布,中午没有回来,下午也没有回来。他走了。这个乞丐,干什么都觉得没乞讨自由自在了。人是没有贱的,贱却自生,这道理我现在知道了。石热闹的离去,我担心影响到五富,五富还好,五富说:他就不想过正经日子! 白天里不知石热闹出去干了什么,晚上他却摇摇晃晃回来了。他给我们讲他多半天讨要了二十元钱,十元钱在饭馆里吃了烤肉又喝了啤酒,还净落十元。他说:啥力都不出还落了十元! 五富说:都不要脸了么! 石热闹说:你倒要脸,脸瘦成巴掌大了! 五富摸自己脸,对我说:我是不是瘦啦? 我说:别听他胡哇哇!我就训石热闹:我是叫你来做个正经人的,你倒来咸阳要饭了?你就要一辈子,最后死在街头人不埋狗不吃的?!石热闹说:人不埋狗不吃了就让我臭去!我就火了,骂道:那你就滚,晚上不要再回这里来!我是平常不发火的,发了火就厉害,石热闹就胆怯了,说他再不出去了。他过来就给我拍脊背,我不让他拍,他说不拍不行,抓起我腿一拉,一反,我趴下了,他骑上去就拍打。他拍打得倒比五富还到位。但他却说:刘高兴,你是不是党员?我没理他。他说:你是党员,我就跟党走! 可第二天一早要上工,石热闹说他要上厕所,又跑了。跑了一天晚上再回来,而且连续着早出门晚上回来,我对他彻底失望了,也怀念黄八。黄八嘴臭,爱骂人,但黄八干活踏实。有心让黄八也来,却苦于黄八那儿没电话,无法联系。五富说石热闹这样也好,他毕竟还干了几天,咱就不给他发那几天的工钱了。 我说:你要是老板,和陆总一个样! 五富说:我要是能打过石热闹,我早把他打成…… 五富不说了,石热闹又回来了。石热闹见我们骂他,知趣地不吭声去睡觉,他一躺下就脱内裤,把内裤扬手一丢,丢在了那个烧开水的壶上。我们又要骂,见他赤条条的身上,生殖器上竟然还套了个安全套。这使我们大为惊讶,扑过去捶他,问他还戴着安全套回来是不是来给我们显摆的?石热闹交待了,他没干坏事,可他白天去红灯区讨要,那里的钱好讨,他怕有了钱了也想干那事,却怕得性病了怎么办,便买了个安全套。我们把他压在铺上,硬把安全套拽下来,让他吹成气球,最后拿脚踩了个爆响。 闹腾了半夜睡下,五富和石热闹鼾声如雷,我却睡不着想孟夷纯。把小塔从口袋取出来,放在窗台上,这样躺在被窝里就借着夜色幽幽忽忽地能看到。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了的,再睁开眼,吓了一跳,孟夷纯就在窗口那儿站着。孟夷纯!我叫了一声,定睛看时才发觉是月光将楼外的那一棵法桐树的影子反映在了窗上。影像在风里散乱了,五富和石热闹还在沉睡,我把头埋在被窝里哭泣。 以前为孟夷纯流过眼泪,但我没有哭出过声,这次竟然哭出声来。我想我半夜里醒来想到了她,她也会半夜里醒来想到了我,我们分别在冰冷的黑屋子里,思念着却不能见面,凭的就是这个小塔。小塔能让我在陆总的办公室看到又拿来,这一定是一种天意的安排,那么相信了天意的安排,也就相信着我和孟夷纯一定会重逢,我们会挣到五千元,很快重逢。 黎明我就起来了,独自看楼后那法桐,一树凋碧,我吹起了箫。箫声里,有两只鸟,红头白尾的那种鸟,飞来了就投入树上,再没看见它们的身影,却咕咕的鸣叫。 箫声里五富和石热闹也都起来了,五富问:你眼睛咋啦?我说:好着呀!五富说:我夜里梦见孟夷纯了……我说:你不要提她!五富说:不提她?这五富,你让我提她如何提起,可我放下她又如何放下?!我说:去吃饭吧,吃了饭加紧开工。 到了工地,我又把小塔放置在那个四四方方的石头上,我们忙忙迫迫地就干了半天活,休息的时候,我拿了箫给小塔吹,五富跑到村庄的杂货店里买了个背夹子。 背夹子是把煤块往住宅楼上背的那种木头架子,五富是越来越会用脑子了,他都想到用背夹子从地沟里往外背挖出的大石块。但五富去买背夹子的时候却从村道里拾了一大捆废塑料管子,气喘吁吁地抱了过来。他说:高兴,这村庄没有拾破烂的,咱晚上吃饭后也能收一收的。我有些生气,说:狗忘不了吃屎,来这里是挖地沟的就好好挖地沟!五富不吭声了,拿了背夹子就跳进了地沟。都是我心情不好,对他发脾气,我又觉得委屈了他。 我说:五富,歇一会。 五富说:我不累。 他背了一块大石头从地沟往沟沿上,吭哧吭哧的却回头给我笑一下。 我说:憋住气,别笑。 他说:我想起我老婆了。 我说:天没黑哩想什么老婆!脚蹬牢! 五富把大石头背出了地沟,咚地撂到了沟沿外,他踢了一下石头,说有一年春上他和老婆去深山换包谷,就是春上粮食不够吃,碾了米到深山里的人家那儿用米换包谷,一斤半可以换一斤八两包谷。那天正好是老婆生日,因为在深山里没办法给老婆吃长寿面和荷包蛋,他就把老婆背起来上到坡里,又从坡里背着下来。五富说:我老婆胖,我背这石头就想起她了。 五富的话让我感动,但我没有说话,拿箫又吹,却怎么也吹不响了,想:等我接孟夷纯出来的时候,我一定用三轮车拉上新买的床垫,让她就坐在床垫上,我从北大街拉到南大街,从东大街拉过西大街! 远处的另一处工地上,十几个钢架上在往下砸着铁砣,震天动地,这响声在呼应着我的誓言。 地基怎么是这样的处理法呢?清风镇盖房,都是用石夯捶地的,西安城里也多是用电夯桩基,哪儿有这么大的铁砣,那简直是个碌碡,不,比碌碡还大的铁砣子从钢架上往下砸!五富走过来开始歇,我给他倒水喝,钢架下一个人也走了过来。五富说:他过来干啥呀?我说:是不是口渴了想喝咱的水?那人就已经站在了地沟沿上,说:你们是拾破烂的吗?我和五富面面相觑,我说:你说啥?你没长眼睛看见我们挖地沟? 那人说:我姓牛。给我们扔过来两根纸烟,我没有动,五富在半空中接了。牛同志说:那怎么听说你们是拾过破烂?! 我说:你们是在处理地基? 牛同志说:当然是处理地基。 我说:哪有这样处理地基的?! 牛同志说:这是新技术呀,去看不看?你们没拾过破烂?我还真以为你们拾过破烂? 我说:你这是啥意思呀,是不是看我们穷看我们长得难看就认为我们是拾破烂的而拾破烂是最下贱的事?! 我火气有些大,五富也不喝水了,去拿了钢钎,准备要打架。 牛同志却笑了,说:不是啥意思,不是啥意思,我也做过环卫工,我想如果你们真是拾过破烂,咱们应该是同行,大的同行。 五富说:高兴,他是弄垃圾的,拾破烂比弄垃圾还强么! 五富沉不住气,他把我们的身份暴露了,牛同志就从地沟沿跳过来,亲热地说:我就感觉我们能成朋友哩! 牛同志果然成了我们的朋友。他一有空就从那边工地上过来和我们聊天,也领我们去看他们处理地基。他确实干过环卫工,而且他们那一帮人中就有三个当过环卫工,一个也拾过破烂,但现在他们是一个公司,叫地基基础工程有限责任公司。这使我和五富极为兴奋,弄垃圾的拾破烂的竟还能办起一个公司,且从事的工作仍然没有脱离原先的行当!牛同志,我们的新朋友,他告诉我,公司的董事长是一位高级工程师,发明了地基、环卫、机械领域内的专利技术,他们专业施工队就采用了他的专利技术。承担的这座大型粮库的地基属于强风化辉绿岩的石坡山,基岩深浅不一,软硬不均,不能以桩基或分层强夯来处理,只能实施DDC。什么是DDC,我不知道,但我感兴趣的是他们处理地基用料广泛,凡是无机固体材料,也就是说任何固体垃圾都可使用。 那天收工的时候,我给五富说:天上出太阳了! 五富说:天才黑了哪里还会出太阳? 我说:你没上过高中,不知道天再旦。 五富说:天下蛋?! 我不愿意辅导他了,我说:五富,好好干,拾破烂的韩大宝要办大公司,处理垃圾的这帮人搞起了DDC工程,咱将来说不定也鱼龙变化哩! 五富说:咱办收购分站,瘦猴是三间房的院子,咱弄四间房的院子! 我说:目标就是收购分站? 五富惊讶得看着我,突然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亲你一下!他要扑过来,我制止了,他站在那里给我皱嘴■地一声。这憨人也学会城里人的飞吻了,我用手做个接受的动作,却重重扔在地上,说:臭!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58 牛同志给我们带来了欢乐,这欢乐一直持续了数日,天就更凉起来,但天却愈发晴朗,所有的树叶子变红变黄,红黄的颜色使我们废弃楼周围,使工地周围一派艳丽。黄土地上怎么就有这么艳丽的颜色让树木表现了出来呢,我觉得这都是给我和五富准备的。 好事还没完,就在村庄口的那个银杏树也变成一身金黄的第二天,陆总给我们了一桶酒。 那天的中午,我和五富在村庄的小饭店里吃扯面,五富去饭店的后院上厕所,回来给我说后院里有一堆废铁皮桶应该便宜收了。他已经是每日拾了好多破烂拿回到废弃楼上,准备什么时候拉到咸阳的收购站卖掉。我是曾反对过他在这儿收破烂,但他已执意收起来了也就随他去收。他和饭店老板谈价钱,虽然价钱不贵,可我们身上的钱所剩无几,即使不留备用,也不够收这批破烂,五富就埋怨干了这么多天陆总还是不发工钱,是不是起了故意拖欠工钱的黑心?五富一埋怨,我也就急了,因为五富毕竟是我鼓动来的,如果陆总真要起了故意拖欠的黑心,那就得采取措施。我对五富说:这事你不要管,下午我找陆总去。 在我们这二十天里,陆总是来工地了几次,他一来,我们就翘着舌头说岐山县话,希望他能满意我们,给我们发工钱。但陆总第一次给每人发了五元,第二次给每人发了三十元,第三次只说能把所欠的工钱一次发完,仍是每人给发了六十元。当我下午再找到陆总,我的口气就硬了,只要求他给我们回西安的路费,再付清二十天的工钱,即便不按每米十五元,就以每天二十元,权当还是拾破烂的收入算了。我这样说既是无奈,也是威胁,就看陆总的态度。陆总还是那么声不高,黏黏乎乎,说他绝对不会亏我们的,地沟工程彻底完成就付全款。他这么说着,却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塑料桶,桶里装着三斤白酒。 陆总说:再停(穷)不能停(穷)教育,再肯(亏)不能肯(亏)小姐,我能肯(亏)你们?把活往完里干,干下去对我好对你们更好,一米十五元总比一天二十元强吧,和钱志(致)气吗?这桶酒我送你们,拿回去喝吧。 陆总话说到这里,又把自己的酒送给我们喝,我心稳了也软了,提了酒回来。 那天晚上,月亮很亮,也没有风,法桐树上的鸟叽叽咕咕的,我和五富就在废弃楼里喝酒。五富说:你说陆总这人还行?我说:不是陆总行不行,是咱运气好了啥事都顺着咱们的。五富说:那咱就喝!我说:喝,你能喝多少就喝多少!我们是好长时间没有喝到白酒了,三杯下肚,觉得酒真香,喝着喝着就喝高了。石热闹是我们喝过一半酒了还没见回来,我说:要饭的怎么还没回来?五富说:他只要没死,肯定回来的,瞧你招的啥人?咱喝,趁他回来前咱把酒喝完!我们就开始划拳。五富出手笨,对数字老记错,我就趁机赖他,他说:我划不过你,咱们打老虎杠子!他还是赢得少输得多,他就眼睛迷得睁不开了。楼外有了脚步声,他突然把酒桶塞在被窝里,说:要饭的回来了!可脚步声并没有响到楼上来,扑沓扑沓又传远了。他说:狗日的没回来,他死在外边了。取出酒桶又喝了一杯,五富却说:要饭的会不会真的死在外边了?我说:他这么多年哪儿有固定睡处,今日就死啦,死不了,要饭的有九条命哩。五富说:你说要饭的最后是不是就死在外边?我说:那还不就死在要饭的路上了。五富脸苦愁了,他的脸一苦愁真像个猪脸,我说:瞧你难看样儿!他却突然就流下眼泪。我说:五富你喝多了。他说:我没喝多,那咱是不是最后也就死在打工的路上呀?咱要死在外边了那可咋办?我说:石热闹就不想这些。他说:石热闹没老婆没娃,他不想我想哩。他说这话我不爱听,我也是没老婆没娃么,我说:你都死了你还咋办?!他说:那不行,你得管我!我说:活着我管你死了我还管你?他说:我不能不埋在清风镇吧,我不能不是清风镇的鬼吧?我说:喝多了,喝多了。他说:不多!又喝了一杯,说:你把我带了来的,你现在让我回我寻不着路,那我的鬼能寻着路吗?你要管哩!我说:好,好,你死了我送你回去行了吧?他就嘿嘿嘿地笑,他一笑就没完没了,疯了地笑。我说:醉了,醉了!其实我也醉了,跟着他的笑我也笑。他说:喝酒喝酒!我说:喝!喝!我们碰了一下杯,他说:哎,刘高兴!你是,两个刘,刘高,兴!用手指我,指到了旁边。我也看见五富是无数的五富,就像孙悟空用猴毛变出了一堆孙悟空,一样的高低胖矮,一样的鼻子眼睛嘴,在房间里游离移动。但不久,无数的游离移动的五富里却又有了黄八,有了杏胡和石热闹。 我说:你是五富,你也是黄八杏胡石热闹! 五富说:我是你!黄八杏胡石热闹都是你! 我说:都是我!都是刘高兴! 我们就相互追逐纠缠,嘎嘎嘎狂笑。后来我看见五富是倒下了,立即无数的五富都倒下,黄八杏胡石热闹全都倒下。我说:你装蒜,你装蒜哩!我也就扑沓下去了,扑沓得像一摊泥。 我们在欢乐的醉酒中不知道了风是怎样刮掉了窗子上糊着的报纸,不知道了走扇子门如何呻吟不已,直到有重重的东西击打着我的后腰,我觉得是孟夷纯,是孟夷纯穿着那双高跟尖头的皮鞋踢我。果然是孟夷纯,她站在铺前,说:这么冷的天,怎么睡地铺呀……高跟尖头的皮鞋又踢着我的屁股,我不嫌疼,皮鞋一点土,我把土揩了。孟夷纯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没有告诉说我到了咸阳,我是要挣一大堆钱赎你的,还要给公安局的破案费的,你怎么寻得着来了?!孟夷纯的脸突然变粗变宽?唉?!我一愣怔,才看清面前站的是监工员。 我说:你不是孟夷纯? 监工员说:你还要往猛的睡?! 我说:噢……这是什么时候了? 监工员说:快吃午饭呀还不去开工,要睡觉回家去睡呀! 我爬起来,才知道我们从昨天夜里一直醉到现在了。五富仰面睡在墙角的地方,身上的衣服也没脱,张着嘴,浑身是土,表情狰狞。我赶忙去推他,他眼睛还是不睁,说:黄八,那里还有一张……监工员踢了他一下,说:起来,起来! 事后,也就是我们离开房间后,五富告诉我,他做梦正拾钱哩,他是和黄八在街上拉着架子车,看见有警察追赶一个罪犯,罪犯突然在人群里撒了人民币,人民币像雪片一样飞舞,街上的人群就炸窝了,抢着拾,警察就无法通过了。他是先拾了一张,他真傻,还对着太阳耀,看是不是假钞,再拾时,就见地上已没了人民币。他叫着:毛主席,毛主席!因为人民币上有毛主席的头像,他就叫着,真的也发现一张人民币如同蝴蝶一样飘过路边的铁护栏,他喊黄八去拾。然后他俩跨脚往过跃,护栏卡在了他们的裆,磕碰了他的卵子,疼得就势坐在了护栏上。 五富睁开眼,说:钱呢,我的钱呢? 监工员这一次踢在了五富的腰里,他把鞋踢掉了,一边单脚跳着去找鞋,一边骂:做梦都拾钱呀,不挖地沟你拾冥钱去! 我有些愤怒,我说:你骂谁的,我们是来打工的,不是你贩的黑奴! 我在电影里看见过外国人打骂黑奴,我把监工员的那只鞋踢出更远。 狐假虎威的监工员,那个弯鼻梁的小人,他欺软怕硬,不吭声了。 我说:五富,把扣子系好,咱干活去。 监工员说:另一个呢? 我说:他早都不干了! 监工员说:不干了?话说清,那就没他的钱! 我说:他就不爱钱! 我这才醒悟,石热闹压根一夜没回来。 五富是把所带来的衣服全穿在了身上,又从石热闹的破被子里掏出一团烂棉絮塞在他的鞋里,这样脚能暖和些,就和我拿了镐、锨、钢钎、八磅锤走出了房间。我们是偏不厮跟着监工员,等他先走了再下楼梯。出了楼道,刚刚下了楼道外的台阶,五富的左腿就挪不动了,咚的一下,身子靠在了墙上。 我说:还没清醒呀? 五富说:我的腿呢,我的腿呢? 我说:你的腿不是长在你身上吗? 我把他拉起来,一松劲,他却扑沓坐在了地上。 五富说:这不是我的腿,我使唤不了它了。 是麻了,睡的时候蜷着酸麻了,我说:我给你揉揉。 我给他揉腿,他没有反应,脸却蜡黄,淌着汗,汗都是稠的。 我说:你给腿说说好话。 这办法我是一直使用的,我常常在睡觉时或闲着没事时就给我的身子说好话,比如眼睛,鼻子,喉咙,比如胳膊腿和心肝脾胃,我整天干体力活,又没吃好的喝辣的,这些部位还在好好地为我工作,我要给他们说好话,感谢和鼓励。我的肾只剩下了一个,它承担着两个肾的功能,它之所以还让我很健康,这都是我给肾说好话的原因。 我靠在那棵法桐上,一树法桐叶子比昨天更多了一些颜色,红的分成了血红和朱砂红,黄的分成了铜黄和佛黄,还有深绿浅绿,还有蓝的,海蓝色和土织布的碇蓝色。天上是灿灿的阳光,一片叶子落下来,是划着半圆的线往下飘。我说:说说好话就好了。 五富在那里说:腿,腿,你动一动,你可不能吓我,你不动我就活不成了! 我嘲笑地看着他,五富也学会矫情了,五富你是会矫情的吗?五富还在给腿说好话,反复说了三遍,努力地要抬起腿,腿只抬起四指高,人累得头上滚水豆子。 我觉得不对。忙过去说:还真地不行了?五富说:高兴,我心里乱得很,我头痛。就彻底地跌坐在了地上。我立即有了不祥的感觉。59 看着五富不行了,我大声喊监工员,但监工员却不知去了哪里,我想背五富去医院,又不知医院在什么地方,就放下五富往村庄跑,跑到一家小卖部拨打电话,再跑回废弃的楼前,五富已经趴在那里,脸和土一个色气。 医院很快来了一辆救护车,把五富弄到车上了,五富的脖子有些撑不住头。我抱住他,说:五富,你撑一下,到医院去了就会好的。五富的黑眼仁竟然没见了,我害怕得很,又叫:五富,五富!黑眼仁又回到了眼中,他看着了我,说:去医院干啥,咱能住医院……我说:这你不用管,你这病得莫名其妙,不敢耽搁。五富说:我是不是要毕呀?黑眼仁又跑进眼角里,不见了。五富,五富,我再叫他,他不回应了,眼角流泪,泪像脸上的汗,也是稠的,流得不快。 不但他掉泪,我一路送他去医院也掉泪。五富这到底是怎么啦,多壮实的人,多能吃能喝能出力的人,怎么毫无迹象就病了,病又来得这么急!是监工员踢了他的原故?这不可能。是酒喝多了?这也不可能呀,他起来不是已经酒醒啦?!天呀,五富千万不要出事!我给救护车的司机说,开快点,再开快点!或许一到医院,五富就好了。我有这么个经验,每每病了,到医院坐在候诊室的椅子上排队,排着排着,还没有轮到看医生,头或者肚子就不疼了。任何病都害怕医生。 到了医院,却诊断五富是脑出血。医生问:谁的病人?我说:我的病人。医生说:我得开病危通知书了。我五雷轰顶,浑身立不起了筒子。医生在写病危通知书,我给医生下跪,我从来不给人下跪的,但我咕咚就跪在医生面前,求他一定给五富做手术。那个医生是个年轻的女人,她看着我,答应去和另一个医生研究一下,她说:你给他擦洗干净!五富在路上就大小便失禁,裤裆里一摊脏物,臭得难闻。我给五富擦了,又拿手巾洇湿给他洗,另一个老医生就进来又检查了一遍,说:脑疝已经形成了么。我不懂脑疝是什么,我说:谁都可以死,五富不敢死!老医生说:手术意义不大,维持治疗。就催我尽快交钱办理入院手续。 有钱的人,在医院里可以维持治疗的,我们没钱,一个小时要三十元钱,还得有别的治疗,如果加药,那就得六十元一个小时,而住院先缴二万元。这些我都问过医生了,我们哪有这么多钱呀?五富,你没有挣钱的本事,怎敢就得了这么大的病呀?!监工员,那个出了楼去远处地坑里大便的监工员,是我打了电话回来后他才和我一块送五富来医院的,他现在老实了,不停地问我:五富平常患高血压吗?五富家族有心血管病史吗?我知道他在尽量把自己的责任推开。我说:这你得赶快去告知老板,人命关天,老板他得管呀!我没有说与他有没有干系,我得把他拽住。监工员给了我一盒纸烟,又拍着五富的脸说:你可别吓我呀!就出了医院去请示陆总。等拿来了八百元,他一张一张让我数了,并打了收条,他说他去上个厕所,人就没了踪影。 好的是来了石热闹。 石热闹是出走了三天三夜,偏偏在这一天又回来了。事后他告诉我,他原本是不准备再来见我们了,要回西安去,就在去西安的车站上,刚进了一条巷,巷里有人喊:抓小偷,抓小偷呀!便见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过来,后边有人追。他说:我能得很,就猫腰在巷口的一棵树下等到骑自行车人经过,捡了路边一团棉纱扔向前车轮,车子就倒了。车子一倒,挂在车扶手上的皮包摔出多远,那人爬起来捡包,他用脚踩住了。那人说:好过你了!急忙骑车又跑走了。他说:我不要你的好过!吐了一口唾沫,脚并没有动,一直踩着皮包,看着后边人赶来。他说:我哪儿能想到,皮包里竟然有那么一厚沓钱!追赶人抽出了两张百元票,说谢谢你呀!他说小气了吧,那么多钱只给了二百,你看我是什么人了,我是要饭的?那人说对不起,我不是打发要饭的。又给了他一张。他说我就是个要饭的,可我现在是见义勇为的英雄!那人说你是要饭的?他说:我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对我这个要饭的惊讶,那人还行,就要请我吃饭!那人问他吃什么饭,他是故意说现在什么饭最好,是鲍鱼翅吧?那人就真的请他吃了一顿鱼翅。他是在吃鱼翅的时候想到了我们,他不是想到我们没吃过鱼翅也来尝尝,而是想到要给我们显摆。他就在吃了一半后用塑料袋装了三分之一提了回来。在废弃楼的房间里,他看见了酒桶,酒桶已没有了酒,他骂我们没有给他留。这骂声正好让进楼取铁镐钢钎和八磅锤的监工员听到,监工员向老板要了八百元,老板让他把丢在楼道的工具收拾好,偏巧刚碰上了石热闹,然后一块来到医院。 五富开始嘴角吐白沫,不停地哼哼,后来就一会清醒一会昏迷了。住院缴两万元这是不可能的,我和石热闹商量,现在只有和石热闹商量。放弃维持治疗。石热闹说:不维持治疗那五富就死了。我说:维持治疗也维持不了几天呀。石热闹说:反正是死,就让维持治疗,治疗中他死了就死在医院,咱就不闪面了么。我说:咱再不闪面?石热闹说:人死了给你个死尸呀?!我说:尸体我也得背回去!我作出了这样的决定,突然想起昨天夜里喝酒时五富的话,真的就按他说的话来了吗?这更让我觉得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我把八百元在身上装好,石热闹就大声呼叫五富,五富竟然睁开了眼。 石热闹说:五富,五富,你狗日的喝酒哩不叫我! 我说:你咋能说这话?!你不回来到哪儿去叫你? 石热闹说:你们心里没我,我心里有你们。就又给五富说:五富,吃过鲍翅没有? 五富对没有给石热闹留酒有些不好意思,他的眼睛有些羞涩,说:啥?啥叫鲍翅? 石热闹说:你活得啥质量吗,连鲍翅都不知道!我给你买了的,你吃吧,城里人讲究吃这个! 石热闹从裤带上解下塑料袋,没有碗,也没有筷子,我就去找筷子,到处寻不到筷子,走廊里有个水房,水房里有一把扫帚,我折了两根竹棍儿,又觉得竹棍儿不干净,吃鲍翅怎么能用竹棍儿?又跑到院子,专门在一棵桂树上折了树枝儿。石热闹从袋子里夹出了几根鱼翅。 石热闹给我说:高兴你吃一口? 我摆了摆手。我也是第一次见鱼翅,但我说:我吃过。 五富张嘴吃了鱼翅,却吐了出来,他说:是粉条,我没吃过粉条呀? 石热闹说:傻呀你!这哪儿是粉条,一碗四百元哩! 五富舌头伸出来又把嘴边的鱼翅勾进去吃了,一下一下地嚼。嚼着嚼着就不动了。石热闹说:香吧,香吧,你再吃,你再吃,你现在是你们村第一个吃鱼翅的人了!高兴你也吃过?我没有理石热闹。五富还是不动,黑眼仁不见了。我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没有反应,用手试试他的鼻孔,鼻孔里已经没任何气息。 五富死了。 听别人说过,人死的时候是要咯地咽一口气的,或者蹬蹬腿挣扎,但五富吃着吃着就死了,他没有咯地一声也没有蹬腿。一根鱼翅还在嘴角,我把鱼翅取下来,竟从口里拉出了那么一长节。我和石热闹都慌起来,我说:热闹,他死了,五富死了! 石热闹就摸五富的头,又摸五富的胸,一直摸到脚,石热闹说:死了! 五富就死得这么快,这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我抱着五富就哭,哭了两声,我不哭了,我也不让石热闹哭。我那时的想法是哭不得,一哭医院人就知道了,知道了就得送太平间,送进太平间那就得去火化。我给五富做了承诺的,他死了要回清风镇,要埋在他父母的坟旁边,他的妻儿得按乡俗过七七四十九天,以后的冬至、清明要有烧纸祭奠的地方,我得把他送回去!我给石热闹说:不能哭!必须很快离开医院!60 我们开始实施送五富回老家的行动。 其实,对于当时在医院里到底是什么时候做的决定,怎么做的决定,我现在都混乱了。事后很多人追问我,我答不出那么多个为什么,比如,为什么不打电话通知五富的家属?为什么不多留一阵儿,让医生开个死亡证?为什么不雇人运送?为什么不找老板?为什么不找有关部门?等等,等等。他们这么追问,我就有些急,话也说得颠三倒四了。在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刘高兴仍然是个农民,我懂得太少,我的能力有限。五富一向把我当作依靠,是百事通,是十二能,我也以为我了不起了。刘高兴,你是个,我伸出小拇指来,在小拇指上呸呸地吐。面对着种种追问,我没了伶齿俐嘴,没了幽默,舌头发僵,支支吾吾,似乎五富就是我害死的。待到追问的人散去了,我才想起,我应该这样说呀:对于一个连工钱都不知道能不能拿得到的一个拾破烂的,打工的,一个连回家的路费都凑不齐的乡下人,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突然发生了死人的事,显然是大大超乎了我的想象和判断。是的,我是五富的依靠,是我把他带出来的,而且生前五富一再要求我,我也给了他承诺,我就有责任要把他的尸体运回家去。生要见到他的人,死了要见到他的尸,这是我的信念,也是清风镇的规矩。当时事情的突然发生,彻底的慌乱,脑子里一片茫然,自始至终却只有一个念头清晰,那就是不管怎样,我刘高兴要为他省下钱,要和他一起回去! 当我运尸在火车站广场被警察发现后,他们审问过我,以为我是杀了人,转移尸体,或者以为我是为了阴婚在偷盗贩卖尸体。现在好多出外的人常有死了的,他们都年轻,没有结婚,家里人就买尸体也埋在亡人的坟里,这就是阴婚,一具尸体可以卖到几千元上万元,于是有了从医院太平间或掘墓偷盗尸体的生意。我出示了我的身份证,让警察调查,警察排除了我的犯罪,但在笔录时也在问:为什么不把他在医院停放几天,然后等家属过来? 我说:一天要几百元的,老板不肯付钱,五富家穷成那样,能拿钱吗? 警察说:你是担心在医院停放久了,欠的钱多了,他们家没有办法负担? 我说:你这话是? 警察说:还不明白?! 我明白了,警察终于看出我是正经的好人,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五富的家属肯定要弄清事情的原委,他们在为我洗清没必要的嫌疑和麻烦。 我说:嗯,五富的老婆没什么钱,她要再去咸阳看尸体,又得花路费和吃住钱呀,我那时想,五富活着的时候钱抠得紧,他死了也是吝啬鬼,我只能减轻他们的负担,直接送到家去。 警察说:你那会儿想过吗,如果,比如说你们换个位,你是五富,五富是你,他像你这样做,你会埋怨他吗? 我说:我如果是五富的话,那怎么办?我,我还要谢他的吧。 我这么说着,手撑到了后腰。只有在派出所了我感觉我的腰是那么疼。我再说一句:五富应该谢我! 我一直觉得五富会谢我的。 因为五富死了,五富的鬼一直在看着我是如何为送他而耗费心机,又是那么的艰难。 当时决定了要背五富尽快离开医院,但是由谁来背呢?石热闹是有力气的,可我不能让他背,既然自己做了主张,也就由我来背好了。 石热闹说:刘高兴,人死了会不会就变了鬼? 我说:当然变了鬼,就在这房子里。 石热闹四处看,他没看到鬼,但他觉得鬼能看到他,他说:我有些冷。 我说:就是变了鬼,他还怕五富的鬼?! 我这么说着,真实也是给我壮胆。我在五富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五富,你要有良心,就是变了鬼你也不是厉鬼! 我把五富扶起来,五富的头就骨碌歪到左边,我再一扶,头又骨碌歪到右边,脑袋像个西瓜。 中午的一点左右吧,医院病房的过道上没有人,一个护士经过我们的门口去了厕所,她随便朝我们望了一眼,石热闹为了掩饰,头侧过去擤鼻涕,护士说:不要在房间擤鼻!我赶紧用脚蹭鼻涕,说:不擤,不擤。护士一走,我就背起了五富。我体重是一百二十四斤,五富是一百五十斤吧,平日里我一百五六十斤重的东西是没问题的,可五富是死的,他不配合,似乎却重得厉害。我把他一背起,他就把我压趴在了地上。石热闹帮着把他从我身上掀开,我们又合力将他拉到床沿,这时的五富好像脸上有些笑。 石热闹说:高兴,你看他是不是笑? 我说:是笑着。 石热闹说:他是不是觉得他还在吃鱼翅着? 对于五富死后脸上出现的表情,我有了一点安慰,这说明五富死得并不痛苦,又说明他知道我要送他回家他是坦然的乐意的。 我重新把五富背起来,石热闹把五富的胳膊搭在我的肩上,做出了一个重病人的样子,我双手在后搂着五富的屁股,屁股上的裤子是湿的。石热闹在前边开路,他像贼一样弯着腰小跑,我说:你在后边扶着,你把腰直起!原本我们要乘电梯,电梯口有人,我赶紧说:你忍着,忍着呀,咱去拍个片子!迅速从四楼通过楼梯到了一楼。不能走大门,穿过医院家属院,七百多米,那里有个后门,出了后门就安全了。 五富是越背越沉,我实在背不动了,站着歇气,腿哗哗哗地抖。在路上遇到几个人,他们看了看,没再理会,他们哪里知道我背的是尸体呢?五富不停地往下坠,搭在我肩上的胳膊也滑脱了,我得猫了腰使劲把他往上一耸一送,我说:你不要往下坠,再坠别人就发现了!果然走出医院家属院他再没往下坠。 但石热闹迟迟撵不上我,我觉得他是故意的,怕跟得紧了万一被人发现脱不了干系,就恨他:关键时刻看出一个人的品行了!真后悔来咸阳时带他不带黄八,黄八在,黄八会把五富背得妥妥帖帖的。回过头来我瞪石热闹,他却张着嘴,虽然没有哭,却满脸泪水。我低声训斥:流啥眼泪哩,你这个样子是让人看出破绽吗?他说:我心疼,心口跳得疼。 我何尝不也是心跳得噔噔地疼。 背出了医院,我让石热闹搭出租车去我们居住的废弃楼上取行李,虽然来咸阳每人只提了个包儿装着换洗衣服,但老板让我们用的薄被子一定得拿上,他不给我们工钱,总不能便宜了他吧,而且带一条被子得盖五富呀。 石热闹搭车一走,我想起把一件事忘了告诉他,就是五富拾到的那一堆破烂还在废弃楼,是让石热闹处理给地基工地上那个牛同志呢,还是再便宜卖给村庄的什么人?石热闹肯定是不会想到那些破烂的。他不处理就不处理吧。 石热闹拿来了三个布包和一条薄被,而且还把我的箫和那个小塔也带来了,但是他忘了拿晾在过道的五富的内裤。五富是前天晚上洗了内裤,是我让他晾在楼道的栏杆上的。我说:五富的内裤晾在那里你没看见吗?石热闹说:没有,烂内裤还要着干啥?五富昨天出门是光屁股穿了长裤的,他没内裤回老家,我觉得遗憾。 来咸阳是坐了公司的便车,返回西安就只得出租车了,我们用被子盖着五富,在被子上洒些白酒,把尸体伪装成一个醉汉,在等出租车。我的肚子已经饿得前腔贴了后腔,掏了三元钱让石热闹去买几个烧饼,石热闹去附近的小吃街巷转了一圈,拿着烧饼,却把三元钱给我,他说:吃烧饼还掏钱呀,我讨要的。却又对我说:我刚才想了,高兴,咱看着五富鼻子没气了,如果让医生给他做人工呼吸的话,五富会不会还能活过来? 咹?!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石热闹怀疑我们所做的事?我说:医生做人工呼吸,也救不活的。 石热闹说:假设……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假设。 我说:假设?不能假设! 石热闹睁着眼看我。 我说:我们没有钱,哪儿能等来万分之一的希望? 我说了,突然觉得非常害怕。石热闹说的难道没道理吗,如果当时立即叫医生来抢救,或许五富就会好了哩。我眼睛红起来,盯着盖着被子的五富,似乎觉得那被子在动,而且有一种声音在说:我能活的,我能活的。我一下子揭开被子,五富的脸色乌青,一动不动。我把被子又给他盖上。 我再一次对石热闹说,也是给自己说,我们是尽我们的能力去做了,我们拿不出两万元怎么住院,医生写了病危通知书,五富是救不活的。我背的时候,他的腿都变冷了,人没死腿不会变冷,他变冷了所以就是已经死了。 石热闹说:那好,他是死了咱才背的。 我们把烧饼吃在肚里,没有尝出烧饼是什么味。 拦挡了一辆出租车,我们把五富往车上放,司机问:他咋了?我说:噢,喝多了,我们去饭馆吃饭,给的发票刮出了五十元奖,他一高兴又买了两瓶酒,就喝多了。司机说:有几个钱就喝酒?我说:你说的对,没钱,越是没钱才喝酒哩,不喝酒人就愁死啦!车开动了,五富坐在后排坐位的中间,我和石热闹分坐两边,石热闹悄声给我说他害怕。我说:你看窗外的景色。深秋的平原上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公路两旁的树和树下草地上的花是红黄青绿紫迅速往车后闪,各种颜色就变成了流动的线条。五富死了,我们偷运着五富的尸体逃窜得如丧家之犬,天应该是暗淡的,气氛应该是悲惨的,但天地却是这样明艳,令我大为吃惊。但这样的景色五富再也看不到了。石热闹看着窗外后头一直再不扭过来,五富在车的颠簸中靠住了他,他说:高兴,你把五富往你那儿挪挪。我说:你帮着挪。他又说:我害怕。我不害怕,甚至觉得五富坐在那里好像是一个活人,在恍惚间还觉得五富怎么没打鼾呢?冷不丁清醒我用手搂住的是一具尸体,心里说:五富,我不怕你。61 出租车到了西安城里火车站,我们将五富背到了车站广场,就去买票,准备乘坐去清风镇的列车。但是,去清风镇的火车八点二十分才开,我让石热闹看守尸体,我去买盒饭,石热闹说他不能看守,自个站起来去买饭。真是贱骨头,他一到人稠处就习惯了讨要,又一瘸一跛,叫着叔叔婶婶可怜可怜残疾人吧,瞧着他那个熊样,我的气就不打一处出,怒吼着他叫回来。 他顶碰我,说:我丢我的人,我又没丢你的人,你争什么气呀,你争气也就不把个尸体要往回背! 狗贼!我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 我现在太后悔让石热闹和我一块背尸体了!我只说有他在,可以帮我,可以给我壮胆,可以让我指使,但就是他惹出了麻烦!我去捂住了他的嘴,他不服气,他完全是个傻子,不明白我捂他嘴不让他说话,反而以为我在打他,就拿牙咬我的手。这就把我气坏了,虽然他很快醒悟了我的意思,但我买酒再一次喷了五富身上的被卷儿,再去给五富买那个妇女的白公鸡时把火气发泄到卖鸡人的身上,为白公鸡的斤两我和她吵嚷,巡逻的警察就跑过来训斥,接着发现了用绳子捆绑了尸体的被卷儿。 警察说:这里边捆的什么? 我说:农工能有什么,行李么。 警察说:行李?行李捆成这样? 我说:是捆成这样的行李。真是行李。 警察踢了被卷儿一脚,又拿警棍来戳。 警察说:咋软软的?! 石热闹说:我们买了一扇猪肉。 石热闹又明显地说漏了嘴,再笨的人也不相信一扇猪肉还用被卷儿严严实实捆着。警察说:咹?!又拿警棍戳,被卷儿绽开一角,露出来的不是猪蹄,是五富的脚,脚上鞋破了一个洞,还塞着一疙瘩脏棉絮。石热闹撒腿就跑,警察一下子跳起来把我扑倒了。 我是从来没有进过公安局派出所,也尽量不与警察打交道,警察将我的手铐在车站广场的铁栅栏上了审问我,我那时是真害怕了,如实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警察说:蠢!他在骂我,我蠢吗? 我不蠢。按法律上来讲,我是错了,但我凭我自己的良心,我没做错。警察做了笔录,又带我和五富去了派出所,又是审问。那个夜里我和五富同呆在一个空房子里,第二天,五富的尸体随即被送往西安城的殡仪馆,同时通知了清风镇政府,让五富的家属前来处理后事。警察对我说:你可以离开了。 我离开了?我怎么能离开?五富被送往殡仪馆我怎么能离开?!我不离开,我说:五富是要被火化吗,五富生前是坚决不让火化他的!警察说:只要死在城里的都得火化!我说:五富不是城里人,是我领他来到城里,我一直照应着他,他一个人在火葬场烧了,我带一把骨灰回清风镇吗?清风镇从来是土葬的,人不入土他就是孤魂野鬼,这么大个西安城,做了鬼还能寻得着回清风镇的路吗?警察大声喝斥着让我离开,我抱着派出所院子里的一棵树,树上一个鸟巢,他们使劲扳我的手指头,扳不开,用拳头砸,树上的鸟巢就掉下来。我说:鸟巢鸟巢!他们就势拉开了我,推出大门,铁门就哐啷关上了。 我只好又回到车站广场,因为派出所已经通知五富的家属来处理后事,我怕五富的老婆赶来寻不着地方,只能在广场上等她。 等到了天黑,五富的老婆没有来,商州到西安的所有列车都进站了,晚上她是不可能再来的,最早也是该坐明日一早的车吧。我就决定着先离开广场。 我之所以离开广场,还有一层意思,是想找找城里的关系,或许这些关系有能认识车站派出所的人,通融着不让五富火化。我得做最后的努力呀。我第一个念头想到的就是韩大宝,对,只有韩大宝有这种可能。但是,搭乘了出租车赶到了池头村,韩大宝的门上挂了锁,拨他的手机号,手机又是无法接通。什么叫命运,这就是五富的命运,平日韩大宝都是在池头村,即使白天去忙乎别的事可晚上肯定就在他的租住房里,需要他帮忙的时候,他偏偏就不在。我在心里怨恨着韩大宝为什么这时候不在,又怨恨五富这么命苦。离开韩大宝的房门口,我只好到剩楼去,我们的租屋并没有退,屋里的用品完好无缺,奇怪的是才离开个把月,屋里竟然有一道蜘蛛丝从五富的床头拉挂在窗户上。我收拾着五富的东西,无非是一些换洗的衣物和被褥,卷起来用绳子捆好。锅盆勺碗就不拿了。床头的排气扇也不拆了。还有床下一双条绒布鞋,后跟磨成斜坡,本不想再要了,我回坐在我的屋后,耳朵里却总响着一种声音:我的鞋,我的鞋!便去五富的屋里又拿了那双鞋塞进被褥卷去,发现鞋壳里藏着五十元钱。五富喜欢把钱藏在鞋壳里,但他去咸阳时并没有取这些钱,也没让我保存,是我料想不到。是不是别的什么地方还藏了钱呢?我再次检查他屋里所有的砖块下,墙缝里,席子底,没有。墙上被拍死的蚊子的血斑斑点点,那不是蚊子血,是五富的血,那块遭过刀砍的车模画上写着一长串数字,我揭下来,叠好,也塞进了他的被褥卷里。 我开始认真地清算五富让我保存的钱数,一笔一笔都写在纸上。他应该还有四百五十元,但我因去咸阳前借给巷道斜对门的老范钱,而在咸阳我又花了我们共同的钱,已经拿不出这个钱数,又怎么给五富的老婆交待呢?我从楼上跑下来,希望能见到杏胡夫妇和黄八,先向他们借借,但杏胡夫妇不在,房间里却住了另一个陌生人,黄八的门又锁着。 我问陌生人:杏胡呢? 陌生人说:谁是杏胡? 我说:你不知道杏胡? 陌生人说:你是谁? 我是谁?我说:我是楼上的,最近出去了。 陌生人说:哦,我是新搬来的。你也拾破烂吗?最近出去了?我说这两晚上楼上老是响,还以为有了鬼。 我说:是鬼。 我走出来,正站在树下发呆,黄八回来了。黄八身上套了几件衣服,鼓鼓囊囊的,袖着手从巷道过来,瞧见树下的人影,他说:谁?我说:我。他一下子跑过来抱住了我的腰,又拿拳头打我,埋怨我和五富去哪儿了,竟个把月没了人影,他晚上回来话憋得没人说,他想死我和五富了!五富,五富!他朝楼上喊:你说你们干啥都要叫上我的,你狗日的背信弃义,不叫我!我说:不喊了,五富没了。他说:怎么没了?我说:五富死了。他脸上还诡诡地笑,笑就停止不动,说:你咒他?你们吵了架?!我说了五富的事,黄八呜呜就哭。 黄八一哭,陌生人从屋里出来,我就抱了黄八不要哭,拿袖子给他擦眼泪。 黄八说:五富还欠我五元钱哩。 我说:你是为五元钱哭哩?! 我生气了,一把将他推坐在地上,陌生人过来要劝,我又一把扯了黄八就往楼上去,我指着五富床头架着的排风扇,指着一个铁锅,两个碗,一个塑料盆,还有屋角一堆易拉罐和塑料管,我说:这些都给你,顶得住五元不?如果不够,你去收购站拉了他那辆架子车! 黄八说:我不是为五元钱,他人都死了我还要他还五元钱吗,我是猪狗呀?我是念他可怜,在这个城里,最能和我说话的就是五富,他死了谁还肯和我亲呀?! 黄八张着嘴哭,嘴大得能塞进个拳头,我就蹴在那里也掉眼泪。 黄八突然问:五富一死,你没给他烧倒头纸吗? 我说:没有。 黄八说:怎么不给他烧?黄泉路上关口多,你不给他烧买路钱?! 黄八就跑下楼,抱上来一大捆整理好的废报纸,一沓沓铺在地上了,问我:你有没有一百元钱?我掏出了两张百元票子,他挑了一张崭新的,在废报纸上一反一正换着拍打,口里说:要烧纸哩,不,要给五富钱哩,五富五富,这一张是十个一百,十个一百是一千,这有上百张,你就有一万元万万元了,五富! 黄八就在五富的屋里烧起了纸,我也走过去,一起跪在那里烧,屋子里立时烟雾弥漫,但我和黄八长跪不起,还在烧。一捆子废报纸全烧完了,我和黄八再没说话,一直看着火苗由大变小,焰开始纤细,战战兢兢地跳,后来就突然地灭掉,再后来纸灰由红变黑,又闪了一下红,彻底地黑了。 我说:起来吧,黄八。 黄八说:让我再跪一会。 我说:杏胡呢,怎么又搬来了别人? 黄八说:他们这次真的被公安局抓了。 我说:那个杀人犯还真的来找了他们,他们窝藏了? 黄八啰啰嗦嗦地说不是的,那个杀了人的同乡并没有来找他们,他们也不是有了窝藏罪,而是几个吸大烟的人偷了东西卖给他们,他们收了,公安局就查出来了,五天前被抓走的。他说:你偷些自行车那倒还没人管,就是偷些下水井盖,也可能没人管,吸大烟的竟然一夜把南城门外的马路上铁护栏偷了二百米,这影响就大了,能不犯事吗?他们也太贪了,能克化的吃,不能克化的也吃,我早说过,迟早要出事! 黄八对于杏胡夫妇的遭遇并不同情,他还要给我说些他们近期的是是非非,我就不耐烦了,我得急着再去看韩大宝回来了没有,黄八却磨蹭了一会,从床下取出一个纸包给我。我说:这是啥东西?黄八说:是五富的,你给五富拿上。拆开纸包里边是五富曾经削过后跟的那双半新的女式塑料鞋。我说:这是五富准备给他老婆的,怎么在你这儿?黄八说:他放在窗台上,我拿了。我说:你偷他的东西呀!黄八说:我不是偷,我是抵债的。我说:就抵那五元钱?黄八说:不是的,话说到这儿,我就给你说,房东来收租金时你们不在,我不能说你们不在,怕他不让你们住了,我知道你们肯定回来,我就替你们交了租金,给你交了五十元,给五富交了五十元。本来我要给你们说的,可五富都死了,我就不说了。我说:你替我们交了?我五十元五富五十元?!黄八说:你五十元五富五十元。我心里腾腾地跳,想到五富的那双破鞋里藏着的五十元钱,难道这五十元就是要还给黄八垫交的房租?我掏出了一百元给黄八,黄八迟疑不收,我说:这房租你要收,一定得收! 黄八陪我又去了韩大宝的居住处,韩大宝门仍锁着。我急躁起来,想到了煤球王良子,可良子同黄八一样,他哪里会有什么门路呢?我又打消了念头。现在,唯一能认识的,并且可能通融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韦达。但我又否决了韦达。如果孟夷纯在,我还可以厚着脸皮去寻他,而孟夷纯不在,我实在不愿意再找他,一个给了我希望又让我失败的人,我用不着再找他。 可怎么办呢?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再赶回火车站广场,准备明日一早接五富的老婆了。黄八要跟我一块去,他说接到五富的老婆了,他也要到火葬场去最后看一眼五富。我不让他去。我告辞了他,用我们那辆自行车驮了五富的被褥卷儿独自往城里骑。过去总是五富驮着我,现在我驮着五富的被褥卷,觉得被褥卷就是五富,我说:你坐好五富,让我好好驮你一回!62 骑车进了城,城里是白夜,所有的街灯都亮着,所有的高楼上都闪烁了霓虹灯,那些夜总会,酒吧,茶厅,洗浴中心的门口停满了小车,男男女女勾肩搭背,一拨出来了,一拨又进去了,歌声笑声打情骂俏声飞扬。我低着头骑车子,不愿意在人多热闹的地方停留,骑过了西大街,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说:五富,为什么不让你看呢,西安城的夜景这么繁华,我要让你多看看!我就毫无了目的地把自行车骑进一条巷,又从巷里骑到另一条大街,骑,骑,哪里有灯火就往那里骑,哪里人多就往那里骑! 骑到了一条街中,我看见了一个立体的灯架,我就往立体灯的灯架那儿骑,一个巷口突然有人拦着架子车走了出来,把我吓了一跳,那人低着头,弓着腰,样子简直就是五富么!我停下车看他,那人也停下车看我,我说:喂,喂!他突然拉起架子车就跑,那也是装着破烂的车,一捆什么东西就掉下来。我赶紧也骑上车走了,一口气往那立体灯架处骑去,骑到立体灯架前了,我才发现那不是什么立体灯架,是锁骨菩萨塔,塔的八面棱角和每一层都装了彩灯。 我怎么到这儿来了!是脚习惯性地带了我来的,是五富还关心我特意要来再见见孟夷纯,还是孟夷纯以什么神灵指示了我来的?我把自行车靠在一棵树下,蹴在那里望着塔,我想,我们就是为了五千元去的咸阳,五富死在了咸阳,但五富没有恨孟夷纯,他还要来告诉他帮不了挣五千元吗?而如果是孟夷纯的神灵指示着我来又能做些什么呢?我点着了一根纸烟。塔是在一堵墙内,树的阴影幽默了整个墙根,唯有我的烟头的光亮,我一边吸着一边盯着烟头的光亮,竟不知不觉中纸烟从口边掉了下去,我开始拨电话,电话立即就拨通了,一个声音响起:喂,谁呀?是孟夷纯!她的声音虽然不清脆,可能还在睡眠中吧,听见铃响从被窝爬出来,迷迷糊糊抓起了手机,但她的声音像磁铁一样把我吸住了。如果在千人万人之中,孟夷纯在里边,我会一眼就能看到她,即便是风雨交加,孟夷纯的一个叹息,我也会立即听得出来。 是我。我说,声音都有些颤了。我是刘高兴! 刘高兴呀,怎么是你,你怎么就消失了? 没有,我没有消失,我想给你个惊喜,我去咸阳打工了,我想挣五千元……我停住了,我能挣一笔钱给孟夷纯吗,钱呢,挣的钱呢?我哽咽起来。 刘高兴,刘高兴!孟夷纯在电话里急促地呼叫,接着一声碎响,她是从床上已经下来,撞着了床头柜上的茶杯了。 嗯,我在呢。 你怎么啦,有什么事吗? 你要救救五富! 我在电话里讲述着我们在咸阳的遭遇,讲述了五富的尸体被运往了殡仪馆,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我这是给孟夷纯添乱,我该是要帮助她的,却现在把这事说给她,有了欢乐可以说给自己心爱的女人,让一个欢乐变成两个欢乐,而苦难说给了她,一个人苦难了还要她再苦难吗?刘高兴,你个孱种,男人应为女人遮风挡雨,你却让女人给你来打伞披衣?! 刘高兴,刘高兴! 嗯。 不要急,你给韦达说过这事吗? 我不愿找韦达。 为什么呢,韦达活动面广呀,为什么不找呢,你恨他了? 我用不着恨。他过他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 你这不对,社会就是这社会么。 …… 要找的!你去找韦达! 一片白,一片白。 我猛地清醒过来了,真的是一片白,一辆车呼啸着从巷中驶过,灯光直射着我,在白光中我睁眼看不见任何东西。 我回想刚才是梦还是瞬间出现的恍惚,是不是孟夷纯的神灵在暗示着我必须找韦达? 那就找韦达吧,找韦达。为了五富,找韦达。 韦达,这不是我要找你,是孟夷纯要找你,是五富要找你! 我站起来找电话,有电话的店铺全都关着门。天又渐渐地亮了,我得到车站广场去,到那里打公用电话。 车站广场上依然灯火通明,睡在候车厅外台阶上的人开始醒来,睁着浮肿的眼去公共厕所,那个公共厕所门口排起了长队。一个男人在女厕门口的队列中,排到他了,他就大声叫远处的老婆,老婆拢着头发跑来了,却说:纸呢,纸呢,给我一张纸。那女人腿很长,走路像孟夷纯。 在公用电话亭,我给韦达拨电话。 韦达的手机通着,没有接。我有些庆幸。 庆幸什么呀?应该再拨! 韦达接电话了,问是谁,我说我是刘高兴,是孟夷纯让我给你个电话。韦达说孟夷纯出来了?我说她没有出来。韦达说那你去探视她了,你代我问候了吗?我一时无语。韦达说刘高兴,刘高兴你说话呀。我说我想见你,你能来吗?韦达说找我?你在哪儿?我告诉了我在车站广场的公用电话亭。韦达说你不要走远,你等着,我来看你。 但是,韦达迟迟没有来。一个小时后,从商州来的第一列车却提前到了,我看见了五富的老婆,还有五富的妻弟,急匆匆从车站门口跑出四处张望。我喊住了他们。五富的老婆差不多是满头的白发,我们离开清风镇的时候,她的头发黑漆漆的,现在却花白成这样!我把五富的被褥卷儿,布包儿,和咸阳陆总给他的八百元交给了五富的老婆,并说明我还为五富保存了四百五十元,我编了谎,说钱存在银行,等从银行取出来了,就立即给她。她咽着唾沫把钱数了一遍,又让她弟再数了一遍。她弟询问了事情的经过,虽然没有过分的责备,但他说了一句:及时能通知家里就好了。 我脸是有些发烧,一块去的派出所,三个人再没说话。我本来想让他们先去派出所,我在广场等韦达,但话说不出口,说出来五富的老婆和她弟会有误会。派出所的人让五富的老婆在好几份资料上签名,并按了指印,至于提出要把五富的尸体运回清风镇,派出所却不同意,说按规定尸体是不能出城的,何况尸体已运到了殡仪馆。我们从派出所出来,五富的老婆软得就走不动路了。 她对我说:五富就这么要烧了?他是活蹦乱跳地和你一块走的,你好好的,他却要成一把灰了?! 我说什么呢?我和她弟一人架着她一只胳膊,她身子沉得像一桩米袋往下坠,我几乎是抱住了她的后腰往上拉。 她说:五富没留下一句话吗? 我说:事情太突然了,没有。 她说:她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说,我要去西安城呀,给我四十元钱。他…… 她弟眼泪哗哗往下流,说:姐,姐。 她突然嚎啕大哭,就坐在了地上,双拳在腿上砸:你们是一块出的门呀,你说你要把人交给我的,人呢,人呢,我拿个灰盒子回去? 我是对得起良心的,天呀,如果能掏出心让五富的老婆看,我就要掏了心给她看。石热闹你跑到哪儿去了,你不来给我作证!五富,五富,你的鬼在哪儿?我已经无力再辩解什么,我也再不辩解了,我说,是我对不住了五富,是我对不住了五富的老婆,我惭愧,不光彩,啪啪啪地扇自己脸。 当五富的老婆终于不再哭泣,我为他们找了个出租,让他们先去殡仪馆最后一次看望五富,然后火化,而我答应去废品收购站卖掉五富的那辆架子车和从银行取出四百五十元后,也会去殡仪馆。送走了他们,我再一次到车站广场的公用电话亭下,韦达已经站在那里了。 要求通融不让火化五富的事用不着再提说了,我只好对韦达说我去探视了孟夷纯,孟夷纯在劳教所还可以,可能会提前释放出来。 韦达说:这是好消息,太好了,是小孟让你来告诉我的? 我嗯了一下。 韦达说:你怎么啦,脸色发黑? 我说:我本来黑。 韦达说:上次说好来公司怎么没来,还拾破烂吗? 我说:等孟夷纯回来吧。 韦达说:那好,你和那个五富都来,来公司多稳定的工作,只要公司不破产,你们就永远会呆在城里! 我说:谢谢。 去不去韦达的公司,我也会呆在这个城里,遗憾五富死了,再不能做伴。我抬起头来,看着天高云淡,看着偌大的广场,看着广场外像海一样深的楼丛,突然觉得,五富也该属于这个城市,石热闹不是,黄八不是,就连杏胡夫妇也不是,只是五富命里宜于做鬼,是这个城市的一个飘荡的野鬼罢了。 初稿写毕于2005年10月4日下午 二稿写毕于2006年4月11日晚 三稿写毕于2007年1月17日晚 四稿写毕于2007年3月20日早 五稿写毕于2007年5月24日上午评 论贾平凹的新长篇《高兴》是一部以进城农民(最底层农民工)遭遇为主要内容的现实题材小说,也是一部读后令人心情沉重、让人反思的小说。 带了一双失败婚姻留下的鞋子,清风镇农民刘高兴怀揣着他做城市人的梦想,带着五富来到西安城,他们要在西安城挣钱,挣钱的门道是捡破烂。在城市里,他们经历了比农村丰富得多也曲折得多的人生冷暖、世态炎凉。他们用梦想冲淡忧伤,用乐观打败困难,用友情疗伤,用幻想安慰失望,用同情和怜惜赢得友谊、换取浅薄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