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孟夷纯从认识的那一天起所有的言语回忆一遍,把所有的动作,如头发在一转身时的如何摆动,仰头时的小耳朵和耳朵下的腮帮在微微潮红,跳上台阶的腰身,倚了门站着的有点内八字的脚,弯下腰捡东西时的屁股……哎呀,一切一切都电影似地在放映,蜜就灌满了心胸。什么时候睡着的,我不知道,好像这种回忆一直在梦里延续。 早晨起来,做好了饭,五富的门还关着,七声八声把他叫醒,五富出来瞧见种猪已端了饭吃,他说:哎,哎,你两个太不像话! 种猪说:大清早的我可没招惹你啊! 五富说:你们要干那事,就早早干,你三更半夜的才干还让我们睡呀不睡? 我把五富拉进屋,恨他丢人呀不,快吃饭上街去。 五富却将新赚得的五百元全部交给我保存,我说你应该在身上装些收破烂的钱么,他说他还有一百一十二元,蛮够了,多余钱装在身上就装了鬼,怕丢失又怕忍不住又去舞厅。 但是,我是将我的五百元带在了身上要送给孟夷纯的。 我说:五富,今日几号了? 五富不知道,杏胡说:十七号。 我说:好日子! 杏胡说:十八是好日子,十七好啥呀? 事后证明我多么正确,这一次送钱顺利见着了孟夷纯,并且与韦达正式见面了。 我虽然盼望着我能与韦达相识相熟,能成为朋友,但我们俩与孟夷纯的关系却又成了我们交往的障碍。我当然不能确定韦达和孟夷纯是不是有那一种关系,我也从不问孟夷纯,问了我害怕我心里不舒服。我问过孟夷纯是否韦达询问过我的情况,孟夷纯说没有问过。于是,我想,我和韦达都应该是好人,我们都是以各自的能力在帮着孟夷纯吧。五富曾经有一次和我谈起韦达,他说了一句:你是姐夫呢,韦达还是姐夫?我拧过他的嘴,把嘴都扯了,他侮辱了孟夷纯,也侮辱了我和韦达。 这一次见面,我再一次认定了孟夷纯真是我的菩萨,原来我给她送钱并不是我在帮助她,而是她在引渡我,引渡我和韦达走到了一起。 在美容美发店的巷口,孟夷纯和韦达站在那里说话,我的出现孟夷纯首先是看见了,她给我招手,快活地叫:快来,快来啊!而韦达这时也看见了我,他一下子庄严了,礼貌地给我点头。他点头的时候右手按在腹部,微微弯了下腰,微笑着。我当然也文雅了,说:韦总你好?他说:是刘高兴吗?我说:是刘高兴。他说:又看见你了,真好!但他却要告辞。这让我有些意外,他不愿意和我多呆吗,不愿意让一个熟人看见他和孟夷纯在一起吗?孟夷纯说:你要走呀?他说:对不起,刘高兴,你们是乡党你们聊吧,我还有点事。孟夷纯说:不行,谁都不要走!好不容易你们又碰上了,我还有话要给你们说的。孟夷纯就拉了我们往马路对面的一家茶馆走,她说:我请客! 在茶馆里,孟夷纯把韦达的公司给我作了详尽的介绍,她也把我怎样拾破烂,又怎样把拾破烂攒下的钱都给了她,统统地都说了。 韦达就惊讶地说:是吗,是吗? 我说:我还不是在学你吗? 韦达手指着自己:学我? 我说:夷纯给我说了,你一直在帮她。 韦达说:还不是为了尽快让她筹集破案费吗? 孟夷纯说:我在西安城里,待我最好的两个人就是你俩了,我提议,你们应该拥抱一下吧。 我和韦达拥抱了,韦达的双手在我背上拍,怀里的墨镜垫着了我,我现在是不敢把墨镜掏出来了。我也是把他用力地搂了一下,我吃过豆腐乳,怕他闻着了怪味,把头侧向一边。我又一次感觉到了他的心跳,也感觉到了他的肾跳,是肾跳,他的那个肾和我的另一个是同样节奏地跳。不呀,我的双肾在跳。我看见了茶桌上一盆花在微微地颤,是兰花。 孟夷纯站在一边,她的眼睛眯着,有一种狐气,安静地注视着我们,后来就轻轻拍手。 谢谢你,孟夷纯。如果不是孟夷纯,我怎会见到韦达呢?茫茫如海的西安城里,我的两个肾怎会奇迹般相遇呢?韦达是何等的有钱和体面,我们拥抱着,这一幕为什么五富没看见呀,黄八杏胡种猪没看见呀,还有韩大宝,我的侄儿……清风镇的人都在这儿就好了。 嗨,刘高兴呀刘高兴!我在心里却又叫着我的名字,我以为你是早觉得应该是城里人,你拿势着,骄傲着,常常要昂首行走,有时还瞧不起韦达和有钱的大老板,其实,那是你故意要那么做的,韦达这么一拥抱,你才知道自己真的是乡下人,是城里的拾破烂的。 我推了推韦达,我俩分开了。 我拍打着我身上的土,也拍打了一下韦达身上沾着的我的土。 何必呢,刘高兴,这又是你的自卑和委琐了不是?韦达在看着你,他的眼睛依然温和,他向你又伸过手,把你的手抓住了,拉你在椅子上坐下,你如果再拒绝,或者迟疑,那就是你真瞧不起了你自己,那才是你和五富黄八是一样的货色。把头抬起来,看韦达的眼光,你们是城里的一对兄弟! 你是在哪条街上拾破烂?韦达关切地问我。破烂好拾吗,一天能收入多少入?辛苦呀! 我回答着韦达。拾破烂辛苦是辛苦,天上是掉不下肉饼的,干什么事不辛苦呢?韦达的西服真挺。我说我见过一些老板,做房地产的,做药业的,做外贸的,做股票投资的,他们虽然开着小车,带着秘书,出入于豪华宾馆酒店,但我在家属院拾破烂的时候,看见过他们傍晚回家时的疲倦劲,听他们家人诉说过压力。韦达戴了一块什么表?右手腕上还有一串佛珠,他信佛吗?你韦达不是也头发稀薄吗,眼圈也发黑吗?年龄并不比我大多少吧,脸色除了白外,皱纹可能比我多吧,还有肾……我说我在兴隆街十道巷那一带拾破烂,平均收入每天十几元吧,挺好的。说不说破拾钱夹的事呢,说不说肾的事呢?还是不说破的好。韦达微笑地给我点头,他说:你说话怪幽默的。我不好意思了,是幽默,但韦达沉稳。你抽纸烟吗?我来一根吧。我起身接纸烟的时候,手先是撑了一下腰,腰怎么又不舒服了?还是不要说破。我知道就是了。 现在,是孟夷纯在说话了,她开始表扬了我的优点,比如聪明,能干,善良,可靠,还有,她在说我长相清秀,有气质,如果我不蹬着三轮车,谁也看不出是个拾破烂的乡下人,说我是不显山露水,说我是藏龙伏虎,说我决不是地上爬的卧山角色。她这么说,我有些窘。别人说你好话和一个醉汉给你说话是一样的,你既不能附和也不能反对还得认真听着。孟夷纯终于说出她的目的了,她说:韦总,刘高兴怎么能不辛苦呢,何况拾破烂能赚多少钱呢,你能不能让刘高兴也到你们公司去干个事儿? 韦达哈哈大笑,说:孟夷纯原来要给我下任务哟! 孟夷纯说:就是的,得求你! 我赶紧摆手,韦达已经在问我:你干没干过推销? 没。 财务呢? 没。 有什么技术? 我只能下苦力。 韦达低头想了一会,说能不能去公司看大门呢,那活不重,就是二十四小时都离不得,不知道你能不能坐得住?我可以把现在的门卫辞退,一月给你六百元,愿意不愿意? 孟夷纯先高兴起来了,她扳着我的肩,说你怎么会坐不住呢,六百元就六百元,干得好了,韦总肯定还会加薪的。 我说谢谢韦总,但是。我说了一句但是。 孟夷纯说: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和五富一块来的,他没出过门,处处得靠着我,我要是去了,他一个人拾破烂我不放心。我拿眼睛看韦达,韦达说门卫安排两个人不合适。 我说:能让五富干些别的活吗? 韦达明显地为难了。 孟夷纯在瞪我。对不起,孟夷纯,这事我不能听你的。我第一回在孟夷纯和五富中间倾向了五富,我不能重色轻友。 是这样吧,我给韦达说,你让我安排安排五富,如果能把他安排妥了,我立马就去公司。实在抱歉,也让你见笑了,我和五富是一块出来的,我得对他负责。 韦达始终在微笑着,他赞赏了我的想法,然后他就告辞走了。韦达一走,孟夷纯又埋怨我,我说:你不能逼着人家给我寻工作么。孟夷纯说:他那么大的公司,安排一两个人算什么呀。我说:他是不是不想让我去?孟夷纯说:人家可是一直笑着让你去的么。我说:就因为他老笑着。他明知我和五富两个,却只让一个去,让我看门,我肯定是坐不住,又只是六百元钱。他知道你把他和你的关系告诉我了吗?孟夷纯说:啥意思?我说:他是不是不让我知道什么,在我面前才一派和气又那么正经?孟夷纯说:你心思就是多! 孟夷纯说这话的时候,她拿指头戳我的额。我就乖乖巧巧地让她戳,然后掏出五百元给她。她收了,还在戳了一下,说:小心眼! 小心眼就是小心眼。我问:公安局那些人走了?她说:我向我老板借了一千元,打发他们回县了。我们就再没有说话,她把五百元抽出一张又交给我,我再把一百元又塞进她的口袋。48 我是到底没有去韦达的公司,因为五富他真的离不得我。我已经说过,前世或许是五富欠了我,或许是我欠了五富,这一辈子他是热萝卜粘到了狗牙上,我难以摔脱。五富知道了这件事,他哭着说他行,他可以一个人白天出去拾破烂,晚上回池头村睡觉,他哪儿也不乱跑,别人骂他他不回口,别人打他他不还手,他要是想我了他会去公司看我。他越是这么说我越觉得我不能离开他,我决定了哪儿都不去,五富就趴在地上给我磕头。 起来,五富,起来!我说,你腿就那么软,这么点事你就下跪磕头?去,买些酒去,咱喝一喝! 五富是提了整整一大捆子啤酒,他几乎将他几天的收入全都买了酒,把黄八和杏胡种猪都叫到他的房间来,说是他过生日,放开喝,往醉里喝,往死里喝。我们就都喝高了。五富要去上厕所,去了半天却不见出来,我以为他醉倒在厕所了,过去看他,他真的坐在厕所地上,立不起身,而手里还提着一瓶酒。他说,高兴,兄弟,我没啥报答你,我喝酒,我把我喝醉…… 我说:你已经醉了。 不,我还要喝!他举起瓶子咕嘟咕嘟往嘴里又灌了一阵。高兴,我不是女的,我要是个女的我就让你糟蹋了我,我不是女的,我就让我难受来报答你,把胃喝出血了报答你! 我把啤酒瓶夺了,背着他出了厕所。 我没有去韦达的公司,孟夷纯当然有些失望,但她并没有再说什么。我依然隔三差四的中午时蹬着三轮车去看她,她有时在美容美发店,有时不在。不在的时候我就在店对门那堵墙上用石子划道,这是我们约定好的,她可以知道我来过。只要在,她跑出来手里肯定端一个茶缸要我把一缸茶水喝完。茶缸上有口红印子,我说:我从口红印处喝。她只是笑。 我问:有什么进展吗? 这似乎成了习惯性的问话。先是孟夷纯还给我说点抱怨的话,后来就不再愿意提说这样的问题,她有些躁:你烦不烦呀?!给我一张憔悴的脸。 我不怪罪她,只是满怀激情地去看她,走时心里像塞了一把乱草。 凶案几时才能破呀?我不清楚她到底能挣多少钱,而韦达和他的那些老板们又能给她多少钱,而我给她的钱又能顶什么用呢?想起来,这是我最难受的。开初我去送钱,感觉我像古时的侠士一般,可破案遥遥无期,我再去送钱,没了那份得意,而且害怕在把钱交给她的一瞬间她脸上掠过的一丝愁意,虽然她依然在笑,在说着感念我的话。 我说:或许很快就破了哩。 她说:我怎么就害着这么多人…… 这期间我想到了我去一次她的家乡,去追问和催督公安局,和公安人员一起去破案,但这些想法又怎么可能办到呢?我甚至也想到我用纸糊个箱子沿街去募捐。当给孟夷纯提说我的想法时,她哭了,说韦达也曾有过把她的情况报道给报社,她拒绝了,那样或许全社会会募捐一些钱,但同时社会也知道了她的身份,即便是案子破了人们又会怎么看她呢,一切只能暗中筹钱。 可这么筹钱又筹到几时呀?! 我准备把这事告知给五富黄八和杏胡夫妇,希望他们能想些办法。虽然孟夷纯早已是我的菩萨,但他们若知道了孟夷纯的身世,又哪里肯相信一个妓女能是菩萨?我琢磨了几天,琢磨得头疼。于是我以去塔街办事为由领他们去了一趟锁骨菩萨塔,给他们讲述了锁骨菩萨的故事,然后说出了孟夷纯的困境,他们就都叹息了。 杏胡说:叫什么名字来? 我说:叫孟夷纯。 杏胡说:是不是你曾经给我说过的早上起来想到的那个人吗? 我说:是她。 杏胡说:你为什么不领她来见我? 我说:我不好意思。 杏胡说:我只说我是苏三的苦,没想还有个窦娥的冤!你准备咋办? 我说:我得求你想想办法。 杏胡说:那我知道了。 杏胡是几次和五富、黄八商量,最后达成的协议是:每人每天拿出两元钱,让我转交给孟夷纯。让五富黄八和杏胡出钱,这并不是我的初衷,但杏胡的权力和能力也只能让五富黄八连同自己来捐款,每人每日两元钱数字并不大,却说明了他们对我和孟夷纯的认可和支持。从那以后,每天晚上杏胡就像个收电费的,她抱着那只曾经装过小米的陶罐儿,挨个让大家往里塞两元钱。我也塞了两元钱。杏胡和种猪是一家人,本来只出一份,而种猪犹豫着,还是再塞了一份他的。 我称他们是我拾破烂的朋友,多感激这些拾友!平白无故谁肯给你一分钱呢,去商场里买货,去饭馆里吃饭,少一分钱你能买到一根针吗,能吃到一碗面吗? 五天后,我把他们的捐款五十元交给了孟夷纯,孟夷纯却给我大发脾气。 她说:谁让你把我的事说给他们,你是要让全西安的人都知道我是妓女吗?我就是妓女!我不需要你的那些人同情!我哥作冤死鬼就让他去做冤死鬼吧,这案我也不破了!你不要再来找我!你给我的那些钱我会还你!一分不少的还你! 她语无伦次地嚷着,接着就嚎啕大哭。我当然觉得委屈,还要解释五富黄八杏胡夫妇绝没有笑话她的意思,孟夷纯还是把钱扔给我,推我出门,她就把门严严实实关了。 孟夷纯怎么会是这样?这种偏执和歇斯底里的性格以前我没有发现呀,或许她隐藏的这种性格正是她走到这一步的原因,她和那个杀人犯,也是她的男友就这样而导致了分手,也是她在案发后又走上了妓女之途吗? 孟夷纯的心里,还是压根没瞧起我吧。 为什么呢,如果她已经认我是自己人,她是不会这样对我发火的。我想起了曾经做过的那个梦,她还是仅仅把我当一个朋友看待的,她给我说她的身世,可能是以她从县城来到西安的身份而滋生了对我有倾诉的欲望,肯继续和我交往,可能是我还能和她说到一处,我们有共同的语言。而一旦事情发生了她认为损害了她利益,她就像含羞草一样收缩了,自私了,全然断绝了外界。 孟夷纯,你这样会伤害感情的。 或许孟夷纯对我就没有感情,孟夷纯对任何人都不可能有感情了。 我离开了孟夷纯租住的那座楼,满街的树开始落叶,我没有吹箫,也不吆喝,蹬着三轮车一到兴隆街的十道巷口,一屁股坐在地上,什么也懒得动了。 十道巷口有一棵百年核桃树,树上落下的花絮,如一地的毛拉虫。核桃树落花絮,夏天就要过去,天气该慢慢地凉了吧。怎么把事情弄到了这步田地呢,城市生活咋就把我像打着的一块铁,一会儿塞进了火里一会儿又扔到了水里?我盯着核桃絮,核桃絮真的成了毛拉虫,蠕蠕地似乎向我身边爬来。 喂,刘高兴! 有个戴眼镜的在叫我。我认得他是前边的一个家属院的,他要我把三轮车蹬到家属院的五号楼下,他有旧书刊卖给我,说完自个就先走了。戴眼镜的一般都是有知识的人,知识分子从来不和凡人说话的,我也没多问别的,待他走后,搓了搓脸,使自己活泛起来,推三轮车去了五号楼。 我是把三轮车停在五号楼下已经多时了,却不见他下来,等到下来了并没有拿了什么旧书刊。他说坏了,钥匙忘在屋里了,门开不开,问我能不能从窗沿上爬过来翻进屋里。我随他上到四楼,而从那么窄的窗沿上爬过去推窗入室,我不敢。那人急得火烧火燎,我说:我帮你开门。 你带身份证吗? 他没带,我就在我的口袋里找,我的身份证是装在身上的,因为街上的警察一看见蹬三轮车拉架子车的就时常要检查的。 他说:拿身份证开门? 我告诉他,我是听我侄儿说过,用身份证塞进锁子边的门缝处,一边摇门一边往里塞,是能开了门的,但我从未开过,咱们试一试。我就那么试着,竟真的把门打开了,我们都很高兴,他抱出一大堆旧书刊卖给了我。 我是把旧书刊刚刚抱下楼,另一个门洞的那个老太太用自行车驮了一袋米过来,这老太太每次见到我总给我笑笑,我一直对她有好感,就说:你老买米啦?她说:啊,买了米。我说:有人给你掮上楼吗?她说:我等孙子回来。我帮她往上掮,她的家在七楼,掮到了,她说:你是哪里人?我说:商州的。她说:噢,那地方我去过,苦焦得很。我说:还可以。她掏出两元钱要付我,我不要。帮着掮一袋米还收人家钱吗?她说:你不收我就欠你的人情债了,你得收下。这话多少让我听了不舒服,她不愿落人情债,那我帮她的好心就全没了,说起来掮一袋米到七楼也不值两元钱,可如果你要掏两元钱让我掮米袋到七楼我还不愿意掮哩! 我走下了楼,那个我帮他开门的人正和另一个人说话。一个说:教授你把钥匙忘在家了?一个说:可不。一个说:那咋开的?一个说:那个拾破烂的帮我开的,他拿身份证在门缝里塞,塞着塞着就开了!一个说:拾破烂的能开门?他可是常到咱这院子来的,这得防着啊!一个说:人挺老实的。一个说:老实能会用身份证开门?! 我一下子愤怒了,说:你们可得把门看好呀,小心让我偷了! 那两个人显得很尴尬,相互看了看,进了门洞不见了。我往院子门口走,发誓再不到这个家属院来了,而老太太却小跑过来,还是一定要给我两元钱,我头不回地走,她在后边说:哎,哎,你让我一看见你就觉得心亏吗? 我离开了家属院,把车子蹬到大街上。清风镇有纵纵横横十多个巷道,从哪一个巷道都可以进镇,巷道里你看见了那个帽疙瘩鸡就知道是谁家的,那个撅了小尾巴要拉屎的母猪也知道是谁家养的,那个老头过来了,脖子上架着一个小孩,这老头的亲家是麻脸还是秃头,架着的小孩是孙还是外孙,你心里明明白白……想这些干啥?谁也没把你用绳子捆到城里来?!到了城里就说城里话!我原准备把三轮车停放在花坛边上,坐在那里要吸一根纸烟的,前面有了警察,又把三轮车蹬到一堵矮墙下,坐下发闷了。 孟夷纯。我怎么一坐下来,脑子里还是想到了她。 好事现在是很难做的,孟夷纯就告诉过我,在街上有人看见有抢妇女的手提包而见义勇为去追抢匪,结果被抢匪戳了一刀,有人把街头受伤昏迷的人抱去医院抢救未救过来,而死者家属到医院后却抓着那人不放,说是他致伤的。我帮忙开了门,会不会那幢楼上所有人家要重新换防盗门呢?老太太的话是对的,她掏了两元钱,她不欠我的人情债了。在清风镇可能是靠情字热乎着所有人,但在西安城里除了法律和金钱的维系,谁还信得过谁呢? 你怀疑孟夷纯对你没感情,对所有人没感情,那孟夷纯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还和你交往,是看上你那点钱吗,你那是多少钱?!真是小心眼,而且太敏感!还有,刘高兴,为什么你给孟夷纯送钱,为什么每次送给孟夷纯钱了就得意?你是在孟夷纯困难的时候才觉得你不是个拾破烂的而是个英雄!还记得曾经做过一个梦吗,那是你在对一棵树说话,你说:凶案最好永远都在破,又永远都破不了。什么意思?希望她永远是弱者,比你还弱,你就能控制她?卑鄙呀,卑鄙! 那一瞬间,我醒悟了孟夷纯为什么那样反感我把她的事告诉了五富黄八和杏胡夫妇。 我决定了还要去找孟夷纯,她的事我有责任为她守秘,我检讨我的敏感多疑和脆弱,我再去送钱绝不对她有别的要求,她就是主动和我怎样,我也不,一切都到案子破了再说吧。49 要想案子尽快破,我只有多挣钱。我想到了杏胡说的良子的情况,就和五富去找了一趟我那侄儿。 良子果然混得比我好,他每日送煤卖煤的车就不是架子车,也不是三轮车,威风着哩,是三轮摩托货车。这家煤场是山西人开的,煤场里堆的煤炭像山,六台煤球压轧机一排儿摆在那里,凡是来买煤的当场压轧成煤球,良子便开车送去,没有买主了,又装上一车沿街去叫卖。良子送煤卖煤已经很有名了,他有名片,上面写着:煤球王。 煤球王对我和五富的到来显得不热不冷,引我们到他的住处后去买了一盆酸菜鱼,又买了一筐蒸馍。这是一间仅有六平方米的棚子,后墙就是院墙,棚顶也是一块塑料板,从院墙上斜着搭过来。棚子里有床,一个煤炉子,一条绳在墙角拉着,挂着一件西服,竟然还有一条领带。 我和五富希望在煤场送煤卖煤,煤球王首先反对,他也警告甭找老板,因为老板之所以听他的,是他已经控制了所有送煤的单位和私人用户。知道《林海雪原》中的栾平吗,他说,栾平手里有联络图,我就是栾平。这小子完全不认六亲世故了,但同意我们白天去拾破烂,晚上可以批发一些煤球到东新街的夜市上去卖,这个夜市也属于他管辖。 煤球王在家时学习并不好,也看不出有什么过人处,而到了西安竟出息得没有他不懂的。他领我们去东新街夜市,那里多是卖牛羊肉泡馍的,他问:你们谁晓得秦国为啥打败六国统一了天下?我说:你以为你读过初中?我还是高中生哩!他说:为啥么,说!我说:秦国有个秦嬴政!他说:看来是不晓得,那我给你们解释一下。他说秦国人爱吃牛羊肉泡馍,战场上,秦国人背着牛羊肉背着干饼子就出发了,兵贵神速,所到一地很快就做饭吃了,而那六国人没有牛羊肉泡馍,才淘米呀,洗菜呀,七碟子八碗的吃呀,秦国人已经杀进营了。秦国人打败六国是饮食打败的!我说:噢。他就骄傲无比,从口袋掏了一盒纸烟给我和五富各散一根,他自己嘴里叼了一根,不用手,纸烟能从这个嘴角主动移动那个嘴角。瞧他的那个样子,我就没有点燃我的那根纸烟。东新街的夜市,阵势非常大,一部分是有门面房的,每个门面房也就那么一间两间,入深浅显,而更多的则是将摊位支在路边,每个摊前拉个电灯泡,摆一盆洗涮水,摊主就戴顶小白帽,肩上搭条毛巾,吆喝着买卖了。煤球王又给我们讲了,讲中国有八大菜系,西安是没有菜系的,为什么,因为西安是十三朝古都,皇帝在皇城的时候,全国各地都要把他们的菜拿来竞赛,西安就如同是一个大饭桌,各类菜都来摆,慢慢自己就没有什么大菜了。而没有了大菜,小吃却丰富了起来,这就是现在夜市上的羊肉泡,葫芦头,柿子饼,肉丸糊辣汤,粉蒸肉,卤汁凉粉,油泼面,大刀面,涎水面,摆汤面,凉皮,甑糕,麻什,油茶,汤包,油塔。他讲得我们一愣一愣的,五富说:不得了,他咋知道这么多!我说:别附和他,附和了他就逞能得没完没了,人来疯!果然他说着我们都不接应,他就不说了。但我得承认,这小子确实在这里很熟,摊上的人似乎都认识他,说:煤球王今日不卖煤啦?他说:他两个替我卖的,以后多照应啊!人家说:哈,雇小工啦! 小吃摊上是需要煤,但要量很少,他们差不多是现烧现买,不愿意买多了烧不完再搬回去第二天晚上再搬来。煤球销售不好,五富拿眼留神左右摊上有什么破烂,他去收拾那些酒瓶子和塑料饭盒,摊主不给他酒瓶子,只给塑料饭盒,而且要他打扫饭桌。五富很殷勤,塑料盒收了不少。 我们每每是半夜一两点才能回到池头村,几天下来人就疲劳得支持不住。五富能走着路就瞌睡,我不行,他就让我拿个棍,他握一头,我握一头,我在前边走他在后边瞌睡,他瞌睡还起鼾声。夜里街上人少,但车开得都猛,每有车过来,我一停他就醒了,问:还没到?我说:你能睡着?他说:我刚才做了个梦,正吃……他又闭了眼瞌睡了,人瞌睡了五官特别丑恶,我就像拉着一个走尸。 煤球王见我们太累,允许了我们夜里不回池头村就睡在他的棚里,但五富的鼾声像拉风箱,甚至一会儿急促,一会儿却停止了,突然又扑地一声,吓得我以为他憋住了气要过去了。我神经有些衰弱,煤球王更是难以入睡,先是用棉絮塞耳朵,后来五富鼾声一响他便用顺手的东西去掷,一掷不响了,不掷又响了,天明后五富的身上尽是臭鞋烂袜子和枕头,以及我们所有的衣服。煤球王坚决不让五富睡在他那儿了,五富便每晚上回池头村。我们说好,第二天早上收购站门口见,而我则是每早上煤球王送煤的时候,让我坐了他的运货车到兴隆街。 一个晚上,我拉了一车煤去夜市,路过一家宾馆,宾馆的一个人让我给他们送一车煤,我送去了,收煤人说出纳下班了明日来结账吧。这是我第一次卖出了整车煤,就买了一条鱼早早回棚屋炖起来,我要让煤球王看看我的手艺。他回来了,带了一只狗。 他说:今日运气好,尽拾东西。 我说:我运气比你好,卖了一车煤。 他说:你就会吹! 我说:不卖一车煤,我能买了鱼给你?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坤包,说:你给我买鱼,我送你个包! 街上经常发生抢包事件,我就怀疑他了,像他这德性,容易是坏人。 包儿哪儿来的? 捡的。 该不会是抢的吧?! 你啰嗦得很! 我一下子脸色变了,我有责任管教他,我是他叔。我说:你看着我! 他看着我。 抢的? 捡的! 他比五富强硬。 抢的! 我抢的我还不把包儿里的东西拿了而把包扔了? 他从锅里把鱼用铲子截了一半,却夹给了拴在门口的狗。 咱还没吃哩你就喂狗? 我就喂了,咋? 他唬着眼,又从锅里夹那半条鱼,我过去拦他,他用力筛我,锅就撞翻了。他抓起包就要从院墙里扔出去。我把包又夺过来。他向我吼:哇哇哇哇哇哇哇! 我笑了,他发火就证明了他的清白,他要是不发火我倒要连夜离开这里,我不愿意和一个抢匪住在一起。我说:咱刘家世世代代没出个贼呀匪的,这包是你捡的? 他说:你要不是我叔,我得揍你! 我说:别以为你叔不如你,论城市生活,你还嫩哩!我告诉你,别人抢了包,掏了东西把包扔了,你不要捡,现在抢包的多,你捡了空包别人以为你是抢匪!包里还有啥? 他说:有啥?!一卷手纸,一个小镜子。 我把包儿揭底儿倒,倒出来的也只是一卷手纸一个小镜子,但又掉下来一条项链。项链是用一个小纸包包的。他一把拿过了项链。咦,这玩意儿可以卖几百元吧。 我说:良子,这可是我发现的,最少卖了钱一人一半。 他扔给我五十元,竟然用很鄙视的眼光看一个长辈。 我拿了五十元又去街上重新买鱼,继续做炖鱼。这一顿我们都吃得肚子涨,睡下了,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煤球王却拿了钱在被窝里数。他到底有多少钱?只听着刷啦刷啦响。我说要数出来数,被窝里有我的屁哩。他不理我。 我说:你一天能收入多少? 他说:睡你的觉,好不好?! 夜渐渐地深了,门口的狗却不停地叫,叫得真烦。煤球王爬起来把狗放在棚里,狗就在我们被单上跑,又卧在我枕头边,我气得给了它一掌,它又跑到煤球王那头,后来我就睡着了。 这只狗自此成了煤球王的宠物,他每天都给狗买东西吃。我半夜回来冰锅冷灶,狗盆里却总是鱼和排骨,我当然教育他了:咱是来干啥的,能挣钱也要会攒钱,你将来花钱的地方多着哩。他给我翻白眼。我实在不愿在这里呆下去了,但我得尽快多多挣钱,我忍了。 可我已经第三次去那个宾馆要煤钱了,还是没要来,先是宾馆人说谁买的你找谁去,我只记得买煤的人五十多岁,头发灰白,他们问了头发灰白的人后出来说有这回事,但现在没钱过几天来,而我过几天再去,门卫死活不让进,我在门口吵,大堂经理就招呼保安:轰出去!我便被轰出来了。 煤球王说:是不是需要我去? 我说:去打架呀?保安一大帮,你打得过谁? 他说:我不打他们我打我自己,用刀片子在我额上划,划个血头羊行吧? 他的额头是有两道白印,当然是治愈得非常好的疤痕。我说:你划过? 他说:市容收过我的车子要罚五百元,我急了,拿刀片在额上划,他们就退了车子,款也不罚了,一个人还说这小子横,到咱市容队当个补外队员吧,我没去。 他这么说着,我就更不敢让他帮我讨债了,当我再一次被宾馆保安轰出来的那个晚上,我准备好了,要告诉他:煤钱是讨到了。但他竟然一个晚上都没回来。 煤球王是不会走失和吃亏的,这一点他比五富强,我担心的是他开运货车出事或者与人打架。夜里两点多,我去煤场问门卫这么晚了煤球王怎么没回来?门卫说你看看运货车在没?我去停车场看了看,那辆红色的三轮摩托运货车在。门卫说你看看西服领带在没?我回棚里才发觉西服领带不见了。门卫说:这就不用管了,只有别人吃亏,你侄儿吃不了亏。 这是什么意思?我回坐在棚里等,他还是没有回来,我就睡了。这一晚上的蚊子非常咬,好像全煤场的蚊子都跑来了。煤场的蚊子都是黑的。我睡不着,就想孟夷纯。蚊子也是咬得孟夷纯睡不着吗?睡不着的孟夷纯在数着筹到的钱吗,数着数着会不会想到我呢,在问:好久怎么没见他了?还是脑子里一想到我立即便念头闪过了,就像是玻璃桌上的水,手一抹就什么也没有了? 咬孟夷纯的蚊子能飞来咬我多好。50 第二天早晨,我去的时候煤球王还是没回来,而我又比五富提前到了收购站。五富的衣服脏得看不出个颜色,我训斥他:你少睡一会也该把衣服洗一把水么,穿着不难受?他说:不难受。我说:你不难受,别人看着难受哩!他说:白天拾破烂晚上卖煤能干净?我说:厕所里的蛆还白白的哩!我说我本来要带他去见见孟夷纯的,现在不带他去了。五富没有生气,说:难怪你穿得干净!却从怀里掏出了三百五十二元,说是杏胡让把大家捐的款转交给我。我已经出来这么些日子了,杏胡还是依旧收缴捐款,这让我感动得眼睛都红了。 我有了一种幸福感。人的运气从大清早的情绪而定的,今天的情绪好,运气可能就来了。可不,离开收购站,我一到十道巷就收一麻袋的空易拉罐,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而且在八道巷又有人把装修剩下的旧钢窗旧防盗网卖给我,还在那个豪华宾馆门前报栏又碰上了那些老头,他们依然在看楼练颈椎,却每人都提了一大包旧报纸在等待我。三轮车上破烂垒得高高的,我希望有人能看见,可茶馆门口的收停车费的老头没在那儿蹴着,宾馆的保安也不在门口,小酒馆的门还关着,所有的熟人都没有。我就蹬着车子慢慢地走,不急于去收购站,走过了九道巷,再折头走十道巷,我游行哩。 十道巷的拐弯处,前面有个老头提着鸟笼,老头回头看了我一眼,又把头拧过去继续走他的路。这死老头!但鸟笼里的鹩哥却叫了一声:刘高兴! 这老头每天要遛鸟的,他有时热情地叫我刘高兴,有时见了却冷若冰霜,而鹩哥也认得了我,鹩哥始终如一问候的。我说:你好! 鹩哥说:你好! 我说:唱个歌,唱个歌! 鹩哥说:吹箫!吹箫! 鹩哥比老头知道我的心思,我就取了箫来吹。我吹的是:东山坡呀西山坡,山山坡坡唱山歌……老头却提着鸟笼不停点地走了。老头今天心情不好,不好你就不好着吧,我还要继续吹箫。从头来,吹:东山坡呀西山坡,山山坡坡唱山歌,唱得山歌落满坡,幸福生活…… 吹着吹着,不吹了,哇,你知道我看见谁了,我看见了孟夷纯,孟夷纯在路对面向我招手哩。 啊,孟夷纯还能向我招手么?! 如果在大街上碰见了孟夷纯,孟夷纯还在恨我,看见了我而不理我,那我会伤心地哭哩,可孟夷纯在给我招手了,态度还是活腾腾的一朵花,我就胆正了,蹬着三轮车横穿马路,行驶的汽车因此停下来了十几辆。 我们是站在了那个垃圾桶前见的面。 她说:不错么,今日这么多收获! 但我站在她的面前,有些窘。因为一切来得太突然,我的头发乱着,蹬三轮车时把裤管挽了起来,又挽得一个裤管长一个裤管短。我怕我身上汗味重,所以站在垃圾桶前。 孟夷纯似乎全然没在乎这些,她脸色红扑扑的,说:我还以为你生了我的气,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说:你那天那么凶的。 她说:我那天凶吗?女人就是过几天脾气好,过几天脾气不好。也怪我不好。 我说:是我不好。 她说:我一凶那你也就不再来了? 我说:我怕你不见我么。 我想不来我能说这句话,而且声调扭捏像是撒娇。若是听见这话是别人说,我牙根都发酸发麻了,这哪儿是我的风格呢,可我偏偏说出了这句话。我的脸刷地烧了。 又害羞了,又害羞了。孟夷纯又用指头来戳我额,手过来了却拍打了我肩上的土。 还能有什么让我心里舒坦吗?刘高兴毕竟是不懂女人的,女人对你好起来这么好,对你凶起来却那样凶。但我现在得装出很男人的气概了,我扬了头,说今天凉快,又说今天运气不错,再说:你这一身衣服好看得很么! 她说:是衣服好看还是人好看? 我说:人好看。 她说:人好看了你就多看几眼! 我说:我不多看,那边店铺有人往这边瞅哩,我这样子和你在一起辱没了你,你先走,我交了破烂后去店里找你。 她说:我不! 现在是轮到她在撒娇了。 我们就相厮着一起去收购站。那天的街上如果人再多点,肯定要发生交通堵塞了,一个漂亮时尚的女人和一个灰头土脑的拾破烂的说说笑笑并肩行走,身边过往的人都拿异样的目光看我们。我睄着了一个人噢了一声后鼻子突然流血,流吧流吧,所有人都流鼻血去吧! 我说:这些日子没见,你胖了? 她说:真不会说话,现在兴见了女的要说瘦的! 我说:你真的胖了,胖得更好看! 她说:是不是?可能是有了好事的缘故吧。 我说:案子破了? 她摇摇头,告诉说她又筹到了五千元钱给公安局汇去了,而让她高兴的是韦达终于同意让我和五富一起去公司干活,也不是干门卫,而且她从韦达他们那里收集了一大包旧衣服,这些衣服都是好衣服,只是样式有些过时。 我说:真谢谢你! 她说:跟啥人学啥人,我这也是拾破烂嘛? 我说:我请你吃饭! 在收购站交货的时候,瘦猴不停地偷看孟夷纯,我拿脚踢他的屁股,他说那是谁?我说朋友。他说你有这样个朋友你就不叫刘高兴了。我说就是有这样的朋友我才叫刘高兴的。他说行呀,商州炒面客到西安也能挂拉上洋马子了! 在一家小川菜饭馆,我们吃到了最丰盛的一顿饭,两个素菜,两个荤菜,还有一个鸡蛋西红柿汤。当然是我埋的单。吃完饭,我们到美容美发店,她果然取出了一个大包裹,里边全是一些西服西裤衬衣衬裤,还有鞋,都是皮鞋。孟夷纯说上楼去你穿着试一试,我不愿意上楼,孟夷纯脸上掠过一丝难堪,没说二话,拉我便到曾经去过的茶馆里,要了一个房间,一关门,一件一件拿了衣服让我穿。最后选定了一件衬衣还有一件西服,又给我系上了领带,推我到镜子面前照。她说:没想你还是个衣服架子,哦,像个老板!我嫌领带系着憋气,把领带拉掉了,又要脱下西服,她从后边就抱住了我,我立即挣扎着要反过身来,她说:我是抱衣服的,你别胡想呀!我仍是反过身来搂住了她,她说:我家亲戚来了。我并不知道她家亲戚来了是什么意思,还说:谁来了?手就到处乱摸,摸出了一手的血,她说: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我原本并没有想要这样的,是她一挑逗,我就把自己定下的规矩全忘了。她说脏,我说我不嫌脏,她说这样要生病的,我说我不怕生病,她说你不怕生病我还怕生病哩。我就老实了。她却安慰我,几时到池头村去好好给你,可你不能让我受垫噢,我说我一定要买个沙发床垫的。服务员敲门来给茶壶续水,我们就分开椅子正正经经坐了说话。 我说:你怎么给韦达说的,他就能同意我和五富去公司? 她说:具体怎么说的你不用管,反正他同意了。 我说:他同意了,我倒还不愿意天天就见到他。 她说:为啥? 我说:…… 聪明的孟夷纯当然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是闷了一会,最后还是说:你和五富去了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辛苦么。我弯过身去抓住了她的手,说:夷纯,夷纯!她说:你不要说了,咱不说这些了,今日高兴,咱说说别的吧。 可我们一时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我在口袋里掏纸烟,手碰到了五富交给我的三百五十元钱。孟夷纯说:也给我吸一根。我把纸烟盒递给她的时候,也递给了三百五十元,再递给她打火机的时候,也递给了我身上的一卷钱,我没有数,可能有二百元。 她说:还给我钱?我已经给公安局汇去了五千。 我说:那五千能够吗? 她坚决不拿。我再一次把钱塞到她的口袋,说:不就是一点钱么,你不肯拿就把它扔了去! 她说:瞧你张狂的,是不是这些天收入好了? 我没敢再说杏胡他们捐款的事,只告诉我在煤球王那里加班卖煤了。 她说:卖煤比拾破烂强么。 也不强,我就给她讲煤球王的故事,给她讲煤场里的见闻,给她讲宾馆如何赖着账不还,孟夷纯眼睛就睁大了,立即拿手机给韦达拨电话,韦达回应说他认识宾馆经理,他要给经理通融一下,宾馆不敢不付钱的。她放下手机说:你明天就去要账,就说是韦达让你去的!我点着头,但我对于韦达的能力半信半疑。 我就是穿着一身西装回到了煤场,煤球王还是没有在,门卫说良子是半早晨回来了,睡了一会又出去运煤了。棚屋的门没有锁,其实棚屋压根就没有锁子,只是门环上插了一个木棍儿。那只狗拴在床腿上,把床单抓到了地上,而且在上边撒了尿,我把狗拉出去拴在棚外的树上,开始和面要搓麻什。以往搓麻什都是在案板上搓,这天我情绪好,洗了那个草帽在草帽上搓,搓出的麻什是卷状,又有花纹。一直搓到煤球王回来了,我又装大起来,说:昨晚你浪到哪儿去了?! 他说:你会不会文明说明?喝酒啦! 我说:喝酒能喝一晚上?喝酒还拿了那个包儿和项链?! 他说:我爱拿不拿的你管得着? 他走出了屋棚,却突然问:狗呢,狗在哪儿? 我说:不是在树上拴着吗? 他说:在哪儿?! 我走出来,树底下果然没了狗。他在煤场里大声叫:丽丽,丽丽!竟给狗起了这么个名字!但丽丽没有出来。煤球王冲进屋棚发火:谁叫你把狗拴出去的,咹,狗碍你啥事了你拴出去? 我说:丢就丢了,给我凶?你叔不如一条狗?! 他一下子跳起来,把手里的手机摔了。 我怎么受得了他这样,这不是恨嫌我吗,我刘高兴是不吃下眼食的,何况还是我的侄儿!我顺门就走,他说:脱下我的西服!我说:你拿眼再看看,是你的西服还是我的西服? 一走出煤场,我觉得大人不见小人怪么,可我已经走出煤场,回头看看,煤球王也并没有撵我,那我就走了。51 在池头村里,我把那些衣物分给了五富、黄八和种猪。 我们四个男人,从此都穿着名牌西服,这在池头村所有的拾破烂人中,我们是独特的。村人见了我们叫:西服破烂。 有人以此怀疑起我们的身份:能穿这么好的西服拾破烂吗?街道办事处的人就曾查询,以为我们是一群对社会不满而故意拉着蹬着装破烂的三轮车架子车上街的人,如今上访的人多,我们是不是其中的。我们百般解释了,架子车和三轮车是归还了,可又嘀咕我们的衣服是偷窃的。 五富他们就不愿意再穿西服了。唉,沐猴戴不了王冠,穷命苦身子,那我也没办法了。我依然是名牌装束,去村口市场上吃麻辣米线,瞧着韩大宝对面走过来,我故意直直走过去,他竟然身子侧了一下给我让道,已经让过身了,才发现是我,一把扯住说:咋是你? 我说:是我呀! 他说:有了这身行头? 我说:不就是一身衣服么。 他说:瞧这口气!混得比我还像城里人了! 我说:我去找过你几次都没找着。 他说:得是来感谢我呀? 我说:当然感谢,也给你说个事。 他说:噢,还得寻我么! 我就说了,我们在兴隆街那儿很安分,没惹出个什么事儿给你脸上抹黑,也很勤快,收入还过得去。但是,地盘毕竟还有些小,能不能再给我们几条街巷? 我说这些话时心身特别的放松,甚至有些小得意,言辞出奇的顺溜,但我立即意识到坏了,怎么能对韩大宝嬉皮笑脸地说话呢,他是领袖,他是破烂王啊!果然韩大宝乜视着我,说行么行么,脚步却没有停就走过去了。 我应该说一句请他一块吃麻辣米线的话,我没有说,这更是我的错。回来给五富提说了这事,五富说人家缺那一口呀?!而我心里总是不安。 人有一事不妥,后来必受此事之累,这如同碗盆一旦有了隙缝,肯定将来就要漏水,我果然得罪了韩大宝。他不但未为我们扩大地盘,而兴隆街又出现了两个拾破烂的人。这两个人蓬头垢面,怯怯弱弱,一看就是才从乡下来的,本来我们应该亲切他们,可一个萝卜怎么能两头切呢,我们就凶起来,轰撵他们。他们虽不敢和我们打架,却就是不走,说是韩大宝安置他们来的。事情就是这样的糟糕,五富开始埋怨我,我向黄八和杏胡夫妇请主意,黄八就破口大骂,骂现在当官的口口声声是公仆,为人民服务哩,可有一点权就要用手中的权为自己谋利哩!我说你胡骂啥呀,韩大宝是官吗,他不是官!黄八说那咱就轰撵,用武力,我帮你们用武力!杏胡说你又给刘高兴惹麻烦呀,你给刘高兴惹的麻烦还少?!杏胡的分析是如果不是韩大宝安置的,那一轰撵就跑的,既然轰撵不走,那就真是韩大宝安置的,如果是韩大宝安置的,你们怎能轰撵得了?只能去找韩大宝。 五富便反复地催促我去找韩大宝,唠叨得像个妇道人家。何必呢,五富,没有屠户咱还能吃连毛猪?我没有去,拿了箫来吹。 五富说:你不去? 我说:为啥我去? 五富说:你屙的你擦! 他觉得没说好,又说:你是领导。 承认我是领导,那我错了也是应该错的,清风镇有句俗语,掌柜的打了瓮,片片都能用,大的苫墙头,小的塞墙缝!我问五富知道不知道这俗语,五富苦愁个猪脸进屋睡了。 我还是吹我的箫。其实我心里有底,就是:一旦拾破烂彻底无望,我们就可以无牵无挂地去韦达公司干活了。去韦达公司的事我之所以没有给五富说,也没给黄八杏胡他们说,是觉得毕竟韦达并不情愿见我,我也不想见着他而勾起对他和孟夷纯关系的不快,再是丢了拾破烂有些可惜,何况还舍不得离开黄八和杏胡夫妇。现在韩大宝一排挤,倒造就我们华山一条路地去韦达公司了。 可怜的五富,他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晚饭也没有吃,一觉睡到第二天,脸浮肿,嘴角起了火泡。我们再次去了兴隆街,街上人说:现在拾破烂的咋这么多!五富就问是不是还看见了两个拾破烂的,一个冬瓜脸,一个粗脖子?那人说:是呀!五富就呼哧呼哧出粗气,从路边拿了一块砖放在架子车上。 我说:你别胡来呀! 他说:不打,咱喝风屙屁呀? 我说:要打你打,我可不出手。 他说:不用你打。我打赢了你请我喝酒,喝白酒,打输了,你给我买创可贴。 瞧他傻样!放下三轮车,我钻进一家家具店了。 这是我第五次进家具店。这家家具店的老板长得面善,我和他讨价还价,终于将一张床垫由五百元降到四百元,五富就进来了。我说五富快来看看这床垫,五富一手的油黑,他不敢摸,说:这么好的床!城里人会享福,睡这号床做梦怕都是带彩儿的。我就向他借钱,我只有三百五十元,借五十。五富说你给谁买呀?我说我给我买的,买下了你可以来坐一下。五富嘴张开,拿手在我脸前晃。我说你干啥么?五富说你得是生病啦?咱拾破烂的睡沙发床?老板就训了五富,说:你们是拾破烂的来戏弄我呀?五富说:谁戏弄你了?脖子梗得老长。老板说:你是来闹事的?!我把五富拨开,说:不会说话就不要说,掏五十元!五富说:不掏!我再说:掏不掏?五富说:不掏! 我不能在老板面前丢了人,举了手就要扇五富,五富像牛一样扑过来,抱住了我的腰,竟抱着出了店门。 我生五富的气,但也正是五富这么抱了我出了店门,我才不至于在老板面前再尴尬。五富抱着我还不松手,我就笑了,说:不买就不买了,你见着他们了? 五富说:人没见着,狗日的怕是瞭见我就藏起来了,架子车在路边,我把气门嘴给拔了! 到了这步田地,我又得护着五富了。我嘴上说打起来我不出手,可五富这憨头拔了人家气门嘴,人家真要撵来打他,我能扔下他不管吗?我往四周看了看,没有出现那两个拾破烂的,我说:快走!五富跑得比我欢。 那天,我们基本上没有收到什么破烂,五富急躁得像一头发情的母猪,不安静,又嘟嘟囔囔。我得宽宽他的心了,靠在路灯杆上,我说:天上掉下来个肉夹馍吧!五富竟就往天上看。天上一道一道红云像犁过的稻田,而路灯杆上忽然有个石头落下来,吓了我们一跳,忙看时才是一只麻雀,小酒盅般的一只麻雀,倏忽又飞走了。 我说:不急五富,好事就会来的,你要信我。 五富说:信你。 但是,孟夷纯几天里没有来通知我们去韦达公司的事。我设想的情景是:买了沙发床垫后,孟夷纯在某一个上午或黄昏从城里来到池头村送通知,她就可以舒服地躺在我的床上了。而床垫没有买成,孟夷纯又迟迟不来通知,这其中是不是有了什么神秘的因果关系?又等了一天,孟夷纯依然没有来,我也就急了,终于到美容美发店去问她个究竟,谁能想到呀,巨大的灾难就降临了。 那是十三号,十三这个数字真的是凶数。 那天我离开池头村去美容美发店的时候天在阴着,手伸出来有些凉。夏天似乎就要过去了,立秋后晚上再没能什么也不盖地睡觉了,而且瓜果吃了容易闹肚子。我临走叮咛五富把夹克穿上,又将窗台上的那碗兰草移放在了墙根,因为窗缝老往里钻风。兰草经过一个夏季,养得还好,但天刚一转凉,叶子就黄蔫了,五富几次说扔了算了,我没有舍得,那个早上我还给兰草说:一定要精精神神活,活到我买了床垫,让孟夷纯能看到你!我这么给兰草说话,咚地一声,墙上的木架板就掉了下来,孟夷纯穿过的那双鞋,一只落在了地上,一只落在了墙根的兰草碗里,鞋湿了,兰草碗也翻了。这都是预兆,不祥的预兆!但我是那样的笨,当时竟然就没有想到这是预兆。 孟夷纯被警察抓走了,并且被抓走了五天。 站在美容美发店对面的那堵墙下,墙上是我来见孟夷纯时所划下的二十多条道痕,孟夷纯却再不见。我是知道的,孟夷纯从事的那份工作最容易出事了,可西安城这么大,从事和她一样工作的人不计其数吧,天上的鸟儿拉屎,偏不偏就落在她的头上? 美容美发店那个胖乎乎的女店员,她是和孟夷纯关系最友好的,她告诉了我,这一条巷里的美容美发店向来都是十分安全的,因为兴隆街派出所所长的两个亲戚也在这里开了店,而每个店的老板都与所里的一些人熟,并定期带着礼去看望他们。但是,偏偏北京的一位负责全面扫黄打非的大官来到了西安,市公安局突击整顿一些舞厅,洗浴中心,美容美发店,而且是专门一批警察,根本不给各派出所打招呼,突然行动,孟夷纯就倒霉地撞在了枪口上。那天六七个警察进来,吓唬着在楼下的所有人都靠墙站,不许动,老板假装着要去那柜台上取纸烟,她就想按柜台下的电钮,那个电钮一按,楼上的人就会知道有紧急事情能立即隐藏起来的,但警察并没有让老板走动,而三个警察就冲上了楼,把孟夷纯和一个客人带下来了。带下来时孟夷纯是没有反抗,也没有哭,往门口停着的一辆警车上走,老板是拿了一条毛巾往她头上一盖,但孟夷纯是把毛巾取了,她嫌弄乱了她的头发,还回头朝大玻璃镜上照了一下。 胖女子说:这条巷道那天抓走了二十八对,我们店就孟夷纯和那个客人,后来老板也被抓走了。 我说:最该抓的就是老板! 胖女子说:老板已经放回来了。 我说:她怎么放回来了?! 胖女子说:听说那个大官回京了,她有关系,疏通后就回来了。 我立即去找老板,这个平日总在脸上涂一层厚粉的女人,脸上已没了颜色,粗糙而松弛着的皮肉是那样的难看。我问孟夷纯现在哪儿?她说在劳教所里还能在哪儿?!她对我一直态度刁横,我只好软下口气,央求她也疏通疏通关系把孟夷纯放回来,她说她是着人去疏通过,回话是罚交五千元就可以放人的,你有五千元吗?我哪儿有五千元呀,今辈子手里没有一次性经过五千元。我说孟夷纯是你的店员,也是你的摇钱树,你应该赎她呀!她说你是她的乡党你赎呀!我说我没钱么。她说我也没钱。她坐在那里吃纸烟,吸一口吐一口,还把烟雾往我脸上喷,我真想给她一拳头,但我忍了,不停地求她,几乎什么话都说了,比如,如果赎了孟夷纯出来,孟夷纯绝对会再赚钱还你,比如,我和孟夷纯今生都记你的恩德,来世也给你做牛做马,比如,你要觉得这些许愿都是虚的,我从现在起就来店里干活,洗床单,烧炉子,冲厕所,我把你叫姨。她说你要给我五千元,我把你叫爷!她拿了拖把拖地,拖地是启发着我走的,我就抹着眼泪走了。52 剩楼是我在西安的一个窝,我就像一只疲倦而受伤的野兽,只有回到窝里来默默地喘息,舔那伤口的血。 睡吧,睡吧,我心里发闷就想睡觉,一睡着就什么事都没了!可我这回睡不着。这张床使我习惯了无法很快入睡,因为孟夷纯来过这里以后,每次一到床上,我的那个东西就起来了,闹腾得我得用手。我就动它,我只说我累了,麻醉了,迷迷糊糊要死去了,却有了一声响动,扭头一看,还是那只猫,隔壁院子里的那只猫,它钻进来就蹲在床前看我。猫在看我,那一次我和孟夷纯做事它在,这一次它怎么也在?我突然觉得这是什么时候了我还这样,就一脸羞愧,用被子蒙住了头。 孟夷纯是在美容美发店的楼上被抓住的,她是怎样被恫吓着,羞辱着,头发被拽着拉下了陡峭的楼梯?她现在受审吗,听说提审时是强烈的灯光照着你,不让吃,不让喝,几天几夜不让睡觉,威胁,呵骂,甚至捆起来拷打?你不是漂亮吗,他们偏不让你洗脸,不让你梳头,让你蓬头垢面,让你在镜子前看到你怎样变形得丑陋如鬼。或许,他们就无休止地问你同样的问题,让你反复地交待怎样和嫖客的那些细节,满足着他们另一种形态里的强奸和轮奸。这些我都不敢想象下去了。或许,或许孟夷纯现在是一个人被关在一间房子,那间房子没有窗口也没有灯,她就坐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她在想什么呢,想到我了吗,她知道我一定会知道消息的,就盼望着我能去赎她吗? 可我没有五千元! 我只能等待着五富黄八和杏胡夫妇回来,把这一切全告知给他们而筹措五千元。 杏胡夫妇是首先回来的,他们买了麻纸,竟在楼下的水池子旁焚烧。焚烧的火光照着我屋子的窗子,我开门出来,杏胡说:高兴你回来早?我说:你们这是干啥?杏胡说:我昨天晚上梦见老娘了,老娘在梦里给我说房子坏了。我知道这是老娘让我一定要把烧毁的房子盖起来,免得让村里人笑话。我中午就把钱汇回了老家,从邮局回来时买了些麻纸再给老娘烧烧。 杏胡说:高兴,纸灰飞起来是不是老娘把钱收了? 我说:都是这样说的。 杏胡说:城市这么大,老娘还能寻着! 她笑了笑,又说:你怎么早早回来了,没事吧? 我再不能对杏胡说什么筹钱的事了,我说:有啥事?没事。 杏胡在纸灰前磕了个头,却跑上来,她在口袋里掏,掏出了一百八十四元,还扭头看了一下也在磕头的种猪,悄声说:这是我和五富黄八给你的那个孟,孟什么来?我说:孟夷纯。她说:是孟夷纯的钱。黄八定协议的时候满口满应,可今早我让他交钱,他却说怎么又收钱啦?这人不可靠! 我的手抖着,把钱收了。 杏胡说:孟夷纯还好吧,你几时得把她领来我瞧一瞧呀!你怎么啦,没精打采的! 我说:我好着的。 杏胡说:好个屁,我给你挠挠! 她不容分说地把我按在楼梯栏上,手像蛇一样钻进衣服里。 黄八几时回来的,我不清楚,我也不指望了黄八,而天麻麻黑时,我把一进院的五富叫到我的房间告诉了孟夷纯出事,五富没吭一声趷蹴下了。 我说:你说话呀。 五富说:你没钱,我没钱,黄八肯定也没钱,你没给杏胡说说? 我说:她比咱强不到哪儿去,何况她才给家里汇了钱。 五富说:那怎么办? 我说:我也不知道了。 五富说:你都不知道了,我更不知道了。她关在哪儿,咱赎不了她也得去看看她。 我说:说是在劳教所。 五富说:劳教所在哪儿? 我说:不知道。 五富说:你不是说西安城里没有你寻不着的巷巷道道吗? 我说:…… 五富说:咱咋不捡个钱吗?上次都捡到了韦达的钱夹,咱明日上街就专翻垃圾桶,孟夷纯她要是命大的,说不定再捡个钱夹。 我估摸讨不出五富个什么好主意,果然是白说了一通。我说:你去杏胡那给我舀一碗浆水。五富说:立秋后不敢喝凉浆水的。我说:我肚里烧。五富拿了碗下楼了,五富刚才的话却提醒了我为什么不去找韦达呢?对呀!应该找韦达,韦达是有能力救她的。老板在和我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提到韦达,韦达一定是还不知道孟夷纯的事的。 去找韦达!我让五富陪我一块去找韦达! 我们没有韦达的电话,我们是第二天查询,知道了韦达公司在尚义街,就去了尚义街。山穷水尽时突然有了柳暗花明,我的心情开朗了,就感激着五富,五富是个烂套子,烂套子却堵住了漏风的墙窟窿。于是我在路上才说了韦达曾同意我们一块去公司干活的事,并说了这全是孟夷纯从中撮合的。五富说:孟夷纯好。又说:她长得漂亮还这么好。我说:好就是好,怎么是长得漂亮还这么好?五富说:人都说漂亮人心眼瞎。我说:胡说哩。就又想起我的那个比喻,说人为啥漂亮,就是各部位搭配得匀称,就像盖房子,房子盖得端正了通风透气,阳光能照进来,当然也就牢固,如果房子歪歪扭扭,能通风透气吗,能阳光照进来吗,能牢固吗?五富说:那我就是活不长?我说:你说晦话!五富笑了笑,就去路边一个垃圾桶里翻,翻得两手脏,没翻出个什么。 到了韦达公司,公司门口站着四个彪形大汉,五富拉了我就往一旁走,他说:门口有警察,是不是警察也来抓韦达啦?我说:你看清,那是保安还是警察?他看了,说:这保安穿的比警察还警察?!进了公司大门,但韦达并没有在公司,办公室的人拨通了他的手机,韦达是在一家饭店里,听说我找他,要我接电话,他说:噢,刘高兴!你们到饭店来吧,我请你们吃饭! 韦达是好人。阿弥陀佛! 五富听说韦达请吃饭,嬉皮笑脸了,说:大老板请吃饭,你说能吃什么饭?我提醒他:不管什么饭,吃时不要狼吞虎咽,慢慢嚼,不要咂嘴,不要话多,遇到没吃过的东西了,拿眼睛看别人怎么吃你就怎么吃,看时要不经意的看。 到了饭店,不仅是韦达,还有四五个人,韦达就介绍了这些都是大老板,又介绍了我们是拾破烂的,将要到他的公司干活。韦达的那些朋友对我们并没有歧视,这从他们的目光中可以看出,韦达交结的都是有品位的人。他们当然在夸奖韦达,说韦达还有这样的朋友,而且还请吃饭,如果有媒体的人在就好了,应该宣传宣传。于是一个人就讲笑话,说某一个领导也是体察下情的,到山区去扶贫,给了一个老农一床棉被,问老农的一日生活安排,老农听不懂,旁边的乡政府干部解释说,一日就是一天,一天就是一日。老农说,噢,一天一日我还行,一日一天不行了。他们就哈哈大笑。五富没听清,见他们笑他也笑,但我没笑。韦达就喊服务员:加菜,再加一个带荷叶饼的粉蒸肉!五富看了我一下,我没吭声。菜开始端上桌了,也就是除了那一大盘粉蒸肉外,却都是粗粮和素菜:饸饹,莜面,豌豆糊糊,水煮豆腐,烧茄子,炖萝卜,蒸山芋,炒笋尖,蕨粉皮,干豆荚,洋葱木耳,核桃仁,枣糕和香椿,品类繁多,盘盘碟碟,摆满了一桌,而各种豆面擀成的粗的长的短的面条一小碗一小碗,再加上小米糜子绿豆麦仁黑水熬成的稀粥,又是一小碗一小碗,直垒起了两三层。韦达说:慈禧太后每顿摆六十个菜,咱也上六十碗,喜欢吃哪个吃哪个!整个饭局,韦达给我和五富夹了三次粉蒸肉,最后将粉蒸肉盘子直接放到了我们面前,而他和他的朋友少半是吃,多半在说黄色段子,每一个段子一落点,就哄地爆发一阵笑。从韦达的神情中,我看出他果然是不知道孟夷纯出事,但我不能贸然地去问他,可以说也没有我插话的机会。我就不吃了,端端地坐着,又怕坐着走神发呆,暗中掐我的腿,谁只要一看到我,也便礼貌地回以微笑。这么坐了一会儿,腰有些疼,手在后腰处摸摸,又把手放在桌面上,尽量做出平静和安详的样子。五富吃完了粉蒸肉也坐着,他明显是坐不住了,在椅子上辗转不已,我在桌下踩他的脚,他坐直了,手也搭在桌面。哎呀,他的手指甲那么长,又都很黑!我再一次踩他的脚,他低声说:咋啦?我说:听他们说话。他说:他们的口音我听不懂。我说:手!他看看手,手上沾有油,舔了一下。我立即站起来。韦达说:别拘束啊刘高兴,要上洗手间吗?我说:不,上个厕所。韦达说:洗手间就是厕所,服务员,领他去洗手间。我嫌五富丢人现眼,没想我倒丢人现眼了,一时脸烫。我上洗手间完全是为了让五富去洗洗手的,但五富坐着不动,我说:你也去洗手间吗?五富才说,唔,我也尿去。 在洗手间,我让五富洗手,我说:咱把厕所叫茅子哩,而厕所还有一个名叫洗手间。五富说:我还以为是鱿鱼海参呢,没……我说:闭嘴! 回到饭桌上,韦达他们的话题变了,互相在询问着身体状况,天呐,他们都在说高血压,高血脂和糖尿病,说是谁的指标降下来了又上去了,谁谁又成了新的三高。韦达就说,都是吃的来,过去吃得太差,现在什么好吃什么,吃出毛病了。五 富低声说:吃还能吃出毛病?!我说:别插嘴。一个说,我家的金鱼老养不活,后来才知道是保姆总是喂食,鱼没有饿死的,全是吃死的。一个说,可能咱们的孩子长大了就不会得这些病了,他们吃肯德基麦当劳,长大了吃什么好东西都适应。一个说,唉,过去发愁没啥吃,现在还是发愁不知吃什么着好!就问韦达:韦总,你换过肝后保养得不错么!韦达说:行,还行。 他们说吃饭的事,我忽然明白了这些大老板们因为都太胖又都是患有病了才来吃粗粮素菜的。但是,我吃惊的是韦达换的是肝而不是肾!他不是换了肾?他没有换我的肾?! 韦达说:要不要炖个鸡汤,来一个鸡汤吧。 一个说:要炖鸡炖土鸡! 一个说:你要小姐的时候讲究要洋的,吃鸡却要土的。 我悄声问五富:你听着了那人说韦达换了肝? 五富说:我听着了,韦达换的肝。 我说:真是听着了? 五富说:听着是换的肝。 我一下子耳脸灼烧,眼睛也迷糊得像有了眼屎,看屋顶的灯是一片白,看门里进来的一个服务员突然变成了两个服务员。韦达换的不是肾,怎么换的不是肾呢?我之所以信心百倍我是城里人,就是韦达移植了我的肾,而压根儿不是?!韦达,韦达,我遇见韦达并不是奇缘,我和韦达完全没有干系?! 天呀,世事咋会是了这样的世事! 我已经听不清他们还在说什么了,恍惚里看韦达是那么陌生,也突然变得那么丑陋。我失态了,他们在互相招呼着吃喝,又让我和五富一定要吃好喝好,这些我都没理会。我觉得冷,腿在桌子下哆嗦。韦达说:刘高兴,你怎么不吃呀?吃!吃!我拿起了筷子,夹了一块豆腐。 豆腐根本没味,世上还有这么难吃的豆腐? 我怕五富耻笑我,因为我平时给他说得最多的是韦达身上有我肾,但五富又开始喝鸡汤,喝得很香,一额颅的水。 我又一次进了洗手间。我洗了个脸,又坐在马桶上。我听见韦达在问五富:鸡汤好喝吧?五富说:好喝!韦达说:那你连这鸡肉也吃了,刘高兴呢?五富说:去洗手间了。韦达说:又去了,刘高兴肾不好吗?我担心五富要说出我摘除了一颗肾的事,还好,五富没有说,他嘴里正塞满了鸡肉,说不成话。我立即拉马桶水,哗哗啦啦响,要让外边人听见我是在解大便。 韦达没换我的肾就没换吧!没有换又怎么啦?这能怪韦达吗,是韦达的不对吗?反正我的肾还在这个城里! 洗手间里有一个小窗户,我打开了窗户想透透气,觉得自己太不沉稳了。但是,窗户一打开,外面却是一股风像刀子一样戳了进来。天变了?!我重新关上窗户,站在玻璃镜前直等到我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走出了洗手间。饭桌上已经在上水果,是一盘切开的西瓜,西瓜瓤并不红,泛着白,像失血似的,我吃了一块,连瓜籽也吃了下去。53 饭局结束了,韦达的朋友陆续离开,我说:韦总,我要给你说个事。 韦达又是那么文雅地笑着,说:事情不是让小孟都告诉你了吗?再过一礼拜,你们就来吧,沣峪口那片山上已开始修围墙了! 五富说:沣峪口山上?不是说到公司吗? 沣峪口是城南四十里的秦岭一条沟,种猪曾给我们说过,那里现在建了许多度假山庄,还有温泉中心,高尔夫球场,野生动物园,沟里的山民很牛了,光卖土鸡蛋就发财了。杏胡也说过什么时候了我领你们去看看,如果破烂拾不成了,咱也进沟养土鸡去!但杏胡的话今天说过了明天就忘了,我们到底没去过沣峪口。 韦达说:是到公司呀。公司新买了一片山地开发别墅区,三万多亩的面积,圈了五个山头,你们来后的任务就是每天早晨把红旗插到五个山头上,晚上了再把五个山头的红旗取下来…… 五富说:就像北京天安门前升国旗? 韦达说:不是国旗,是咱们公司的旗。 五富说:就只插旗? 韦达说:就只插旗! 韦达是领会错我的意思了,我也恨五富这阵话这么多!我说五富,把你嘴擦擦。五富就擦嘴,我悄声说:咱来是干啥的,你狗扯羊蛋?!五富噢噢着就先下楼了,我对韦达说:孟夷纯被抓了你知道吗? 我只说韦达会变脸失色,会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会泪流满面痛不欲生,韦达却去把房间门关了,又取了个牙签在嘴里掏,他并不看我,说:这我知道。 他竟然知道!他知道了还请客吃饭,还谈笑风生,回答我又这样平淡?! 我说:你知道? 他说:美容美发店的老板给我打过电话了,唉,好好的小孟,她怎么就干了那事呢? 他这话啥意思?好像他才知道孟夷纯是从事那种职业的?! 我说:你不知道她在美容美发店里……的身份吗? 他说:美容美发店的老板打电话了,我才知道。 我说:那你和她…… 他说:你说什么? 韦达却矢口否认了。否认了好,但愿他否认。但是,孟夷纯是在欺骗我吗,我亲眼看见他几次用车去接送孟夷纯也是眼睛欺骗了我吗?如果孟夷纯没有出事,我盼不得韦达一口否认,可事情到这一步了韦达却矢口否认,使我吃惊和气愤。 或许,大老板是要有面子的,他不愿意别人知道他是嫖客。韦达,那我就成全你。我吁了一口气,我说:不管怎样,韦总,咱们得救救孟夷纯。 他说:那当然呀。你去看过她了吗,你应该去看看她,我给你备些纸烟,小孟她吸纸烟的,你要再去看她的时候,代我送上。 我说:五千元就可以赎回她的,美容美发店的老板说了,只需要五千元! 他说:别听那老鸨的话,她哪有实话?能被抓进去就不是用钱可以赎出来的。 我说:可以赎的,老鸨就是赎回来的,你去试试,只需要五千元,五千元就救她了! 他说:刘高兴,你不了解,做事要有个原则。 韦达,韦达,这就是韦达的话吗?孟夷纯把韦达当做了朋友和知己,当平安无事的时候,当满足欲望的时候,韦达是一个韦达,而出了事,关乎到自己的利益,韦达就是另一个韦达了。你可以雇两个人专门每日到山头上插旗,却不愿掏五千元救孟夷纯,九牛不拔一毛是什么原则?! 我说:韦总!韦总! 一个女孩,可能是韦达的秘书吧,端了一杯水和三粒药丸推门进来了,她就站在我和韦达的中间,嘱咐起韦达吃药。韦达把药丢进了口里,用水冲下,开始给我说:刘高兴,这事我会处理的,你回吧,回去把三轮车卖了,一个礼拜后就到公司来。我给你写个条吗,你拿条直接找人事部…… 吃你的药吧,韦达。我出了房间往楼下走,楼道拐弯处是块玻璃墙,我以为是门开着,一低头咔嚓把玻璃撞碎了,服务员赶忙跑过来,我说:多少钱,我赔玻璃钱!服务员说:这都怪我们,对不起先生!他扶住我看我头上破了没破,但他一扶,我吐了,吐出了一股酸水。 五富在楼下等我,楼下的风很大,吹得他一脸灰土,见我捂了嘴,忙问怎么啦?我说了韦达不愿意出钱赎孟夷纯,五富说:我说咱和有钱人不是一个道上的车,你总是说韦达好,好他娘个脚!他都是换了肝的人了还能活几年,把钱看得那么重?!韦达,达你娘个×!我说:你就和黄八一个样?五富说:不能骂?你是说咱吃了人家的嘴要软?那我也吐呀!五富就啊啊地往出吐,吐不出来,拿指头在喉咙里抠,吐出了一堆。他说:好了,咱不欠他的,现在咱和他黄河里杀羊,刀割水洗! 一路上风还在刮,而且越刮越大,天开始黄起来。我不说话,五富也不说话,我们走得很快。 或许都是命吗,萝卜籽生出来的就是萝卜,白菜籽生出来的就是白菜,白菜籽永远生不出萝卜来,孟夷纯为了案子自己又犯了案子,刘高兴不是韦达,刘高兴只能是刘高兴。走着走着,我笑了:哼,哼,哼哼。 五富说:你笑呢? 我说:咱幸运,多亏还没卖了车子到公司去。 刚过了一条街,天就暗得厉害,风刮得更猛。我说到黄昏了?五富说才吃了午饭呀。韦达把我气得糊涂了,我说不是黄昏,怕是天要变了。但我无论如何没有估计到这是一场沙尘暴! 在清风镇的时候,一年要经历三次沙尘暴的,我以为西安城里楼房高,城外都是绿化带,是不会有沙尘暴的,而即使有沙尘暴也不会那么严重吧。可我错了,我和五富才走到了南大街,天上就再看不见太阳,沙尘弥漫,也看不见了远处的楼房,好像整个城市都在淡化,在消失。而街上顿时人车混乱,四处逃散,半个小时后,街上空荡了,连警察也没了,远近是狼哭鬼叫的响声,树叶,废纸,塑料薄板醉汉一样在路上踉跄,滚动。我说:好,好,五富,天怒人怨了!五富没有接应我的话,他跟着那些东西跑,能撵上的就拾起来,撵不上的就骂,往往只骂半句,另半句让风堵了嘴。 我站在一家商店门口,商店已关了门,我把身子紧紧贴着门,眯了眼往空中看,混沌的天空似乎看见了孟夷纯。孟夷纯,对不起啊,我没办法去赎你,谁也没办法赎你,你就老老实实给人家劳教吧。 这也好,要破案的心结就可以消解了,用不着再去应付那些男人而委屈自己了,走不出来也就从此走出来了。 如果这也是你的命,是天意要对你惩罚,那就忍耐着这种惩罚吧。不就是三个月的时间吗? 等你出来你也就知道谁是对你最好的,韦达,那个换了肝的韦达将再不会成为我的对手。在这个城里,我是真正有一个女人了,这个女人也真正的有了一个人:刘高兴! 我望着天空喃喃自语,当商店的三层楼台上一盆花掉下来,才发觉我的脸上有了泪水。花盆在我面前不足一尺的地方粉碎,我没有感到害怕,弯过身去捡了那粉碎了盆的一枝花,那是棵玫瑰。 哗啦,又是一块窗玻璃掉下来砸在地上,五富抱着一堆破烂跑了来,他大声呐喊着让我快离开楼下,我没有动,他放下拾到的破烂,过来拉我,说:风把你刮木了吗,你想被砸死吗?但他放下的破烂却又被风刮走了。 我总算清醒了,脑袋清醒的我就训斥五富太咋呼,我是那么容易死吗,我在城市生活才起身,要做的事还多得很,整个楼坍下来我也不会死的!五富再没有撵上被风刮走的那些破烂,他说:风沙要刮就再往大的刮,把地皮揭起来,把西安变成一城的破烂就好了! 我说:五富,咱得赶快回去,咱们跑,看谁跑得快! 我们就跑起来,比赛着跑,风把我们的衣服先是鼓成了包,后来扣子崩掉了,衣襟张扬,就像长了翅膀。我还拿着那棵玫瑰,玫瑰的花瓣被吹散了,我把最后的一瓣放在嘴里咽了。五富跑着跑着风把他吹得掌握不住了方向,他竟向一根路灯杆跑去。我说:路灯,路灯!他收不住脚,咚地撞上了。54 这个晚上,沙尘暴还在继续,我把韦达的那些旧西服,包括我曾穿过的,五富黄八种猪也曾穿的,全拿给了韩大宝。 我给五富讲这样的道理:刚到西安时去见韩大宝,现在再去见韩大宝,都是要重新开始。你有过这样的哀叹吗,一个人从小长大,自一加一等于二学起,终于感到有知识了有智慧了,年纪却也大了即将死去,而你的孩子,你多希望他从你现在的知识和智慧上再学习,可事实呢,你的孩子又得从一加一等于二学起。但是,五富,你要清楚,现在的刘高兴却再也不是刚进城的刘高兴了,我,当然还有你,我们是在积累了丰富的城市生活经验后重新启动的。 我地敲韩大宝的门。 韩大宝隔门问:谁个? 我说:刘高兴! 五富擦了一下鼻涕,他鼻子从街上回来后就觉得不舒服,流清涕,他把清涕抹在了门框上,也说:五富! 韩大宝在屋里开一瓶干红葡萄酒,用刀子撬软木塞,撬不开,又拿筷子使劲将软木塞顶进了瓶子里,他说:给人送酒也不送个起子!见我们把那么多的西服拿去,他一一看了牌子,穿着试了,问这些西服的来源。我说这绝不是偷的不是捡的,也不是买了死人或病人穿过的,刘高兴的人品道德你应该相信,当年你离开清风镇时满村巷的人寻着要打你,我可是给你了一个蒸馍让你跑走的。我故意旧事重提,要让韩大宝不得太张狂,以免苛刻我们。果然韩大宝一摆手,说:老鼠再大毕竟是老鼠,再小的猫它还是猫,韩大宝是清风镇浅水里的王八?笑话!推了一下他还得拉他,我说:就是,你现在是城南的破烂王!他说:你以为我仅仅做城南的破烂王?我说:不光你做城南破烂王,你要壮大你在破烂界的势力,形成个咱商州帮!他说:行呀刘高兴,见解不一样了嘛!五富说:我和刘高兴还不是蝌蚪跟鱼浪呀。韩大宝就给我们发散纸烟,说:浪着浪着尾巴就没了!五富说:没了尾巴那就成蛤蟆啦?!韩大宝说:我就是把尾巴浪掉了的蛤蟆,毛主席也是个蛤蟆,大蛤蟆!我说:这你就胡说了。韩大宝说:我没你文化高,可我能背诵毛主席的一首写蛤蟆的诗:坐在池塘如虎踞,柳荫下边养精神。待到明日开春后,哪个虫儿敢出声。我说:嗯,这诗好!韩大宝说:当然好,蝌蚪就要做蛤蟆哩!我拿了镜让韩大宝照看穿了西服的模样,韩大宝肚子大,西服有些窄,五富说:像个蛤蟆!我们就都笑了。我告诉韩大宝,这些西服是一个大老板给的,这个老板钱多得能砸死人,什么西服都有,他穿不过来,就送了我们这些件,但这些西服太高档,我和五富穿上糟蹋了,活该是你穿的。韩大宝说:到了城里,能结识些大款是好事,结识得越多越好,咱那儿的人凡是恨城市的恨富人的,没一个能去这儿呆得时间长。我当然附和了点头,我也就说:有个事儿我们得给你汇报的,兴隆街那儿来了两个拾破烂的,娘的,他们竟敢谎说是你让他们去的,你名声大了,什么人都借你的势,狐假虎威,我们得打断他们的腿!韩大宝说:打了?五富说:准备着打呀!韩大宝说:打不得,那两个人是我让去的。我故作吃惊,说:是你让去的,不可能吧?韩大宝说:人家寻到我了,我不能看着他们饿死呀,兴隆街那儿单位多,住的富人多,破烂好拾,让他们去那儿先混住嘴,我再给调腾个地方么。我说:这可使不得的,兴隆街地盘不大,再去两个人……人家有了饭吃,我和五富嘴就吊起来了!五富也说:今天我就只喝了三碗米汤,还没菜。我再说:咱们可是乡党,近水楼台先得月!韩大宝说:那就实话告诉你们,你知道那两个人 是谁介绍的?我说:总不会是市长吧?韩大宝说:你这是讽刺我?市长不会寻我,我也不会寻市长,我这辈子只吃破烂饭。可城南的破烂王不是我的志向,现在我和南郊最大的废品收购店老板联合着要吞并那些小收购站,办个收购公司。你想想,那老板介绍了他们老家的人来,我能不安置吗?你们先将就一下,等公司办起来了,我让你们也办个收购分站。五富立即说:大宝,你说话要算话! 我只说拾上三年五年破烂了就能成为韩大宝第二,没想他又谋着大事,韩大宝,日弄鬼,你叫我怎么嫉妒!如果他真办成了大公司,又能让我们承包个收购分站,五富就把老婆孩子接了来,我呢,我让孟夷纯来,对,坚决不让她再去美容美发店了。嫖客韦达,你见鬼去吧! 可孟夷纯现在劳教所。我不能想孟夷纯,一想到孟夷纯我就又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