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大悦,即拜赵括为上将,赐黄金彩帛,使持节往代廉颇,复益劲军二十万。括阅军毕,车载金帛,归见其母。母曰:“汝父临终遗命,戒汝勿为赵将,汝今日何不辞之?” 括曰:“非不欲辞,奈朝中无如括者。” 母乃上书谏曰:“括徒读父书,不知通变,非将才,愿王勿遣。” 赵王召其母至,亲叩其说,母对曰:“括父奢为将,所得赏赐,尽以与军吏;受命之日,即宿于军中,不问及家事,与士卒同甘苦;每事必博谘于众,不敢自专。今括一旦为将,东乡而朝,军吏无敢仰视。所赐金帛,悉归私家。为将岂宜如此?括父临终,尝戒妾曰:‘括若为将,必败赵兵。'妾谨识其言,愿王别选良将,切不可用括。” 赵王曰:“寡人意已决矣!” 母曰:“王既不听妾言,倘兵败,妾一家请无连坐。”赵王许之。 赵括遂引军出邯郸,望长平进发。 再说范睢所遣门客犹在邯郸,备细打听,尽知赵括向赵王所说之语,赵王已拜为大将,择日起程,遂连夜奔回咸阳报信。秦王与范睢计议曰:“非武安君不能了此事也。”乃更遣白起为上将,王龁副之,传令军中秘密其事,“有人泄漏武安君为将者斩。” 再说赵括至长平关,廉颇验过符节,即将军籍交付赵括,独引亲军百余人,回邯郸去讫。 赵括将廉颇约束,尽行更改,军垒合并成大营。时冯亭在军中,固谏不听,括又以自己所带将士易去旧将,严谕:“秦兵若来,各要奋勇争先;如遇得胜,便行追逐,务使秦军一骑不返。” 白起既入秦军,闻赵括更易廉颇之令,先使卒三千人出营挑战,赵括辄出万人来迎,秦军大败奔回,白起登壁上望赵军,谓王龁曰:“吾知所以胜之矣。” 赵括胜了一阵,不禁手舞足蹈,使人至秦营下战书,白起使王龁批:“来日决战。”因退军十里,复营于王龁旧屯之处,赵括喜曰:“秦兵畏我矣。”乃椎牛飨士,传令:“来日大战,定要生擒王龁,与诸侯做个笑话。” 白起安营已定,大集诸将听令,使将军王贲、王陵率万人列阵,与赵括更迭交战,只要输不要赢,引得赵兵来攻秦壁,便算一功;再唤大将司马错、司马梗二人,各引兵一万五千,从间道绕出赵军之后,绝其粮道;又遣大将胡伤引兵二万,屯于左近,只等赵人开壁出逐秦军,即便杀出,要将赵军截为二段;又遣大将蒙骜、王翦各率轻骑五千,伺候接应。白起与王龁坚守老营。正是: 安排地网天罗计,待捉龙争虎斗人。 再说赵括吩咐军中,四鼓造饭,五鼓结束,平明列阵前进。 行不五里,遇见秦兵,两阵对圆,赵括使先锋傅豹出马,秦将王贲接战,约三十余合,王贲败走,傅豹追之。赵括复遣王容率军帮助,又遇秦将王陵,略战数合,王陵又败,赵括见赵兵连胜,自率大军来追,冯亭又谏曰:“秦人多诈,其败不可信也,元帅勿追。”赵括不听,追奔十余里,及于秦壁。 王贲、王陵绕营而走,秦壁不开。赵括传令一齐攻打,连打数日,秦军坚守不可入,赵括使人催取后军,移营齐进,只见赵将苏射飞骑而来,报曰:“后营被秦将胡伤引兵冲出遏住,不得前来。” 赵括大怒曰:“胡伤如此无礼,吾当亲往。”使人探听秦军行动,回报道:“西路军马不绝,东路无人。”赵括麾军从东路而转,行不上二三里,大将蒙骜一军从刺斜里杀出,大叫:“赵括你中了我武安君之计,还不投降。”赵括大怒,挺戟欲战蒙骜,偏将王容出曰:“不劳元帅,容某建功。”王容便接住蒙骜交锋。王翦一军又至,赵兵折伤颇众。赵括料难取胜,鸣金收军,就便择水草处安营。 冯亭又谏曰:“军气用锐,今我兵虽失利,苟能力战,尚可脱归本营,并力拒敌,若在此安营,腹背受困,将来不可复出。”赵括又不听,使军士筑成长垒,坚壁自守。一面飞奏赵王求援,一面催取后队粮饷,谁知运粮之路,又被司马错、司马梗引兵塞断,白起大军遮其前,胡伤、蒙骜等大军截其后,秦军每日传武安君将令,招赵括投降,赵括此时方知白起真在军中,唬得心胆俱裂。 再说秦王得武安君捷报,知赵括兵困长平,亲命驾来至河内,尽发民家壮丁,凡年十五以上,皆令从军,分路掠取赵人粮草,遏绝救兵。 赵括被秦兵围困,凡四十六日,军中无粮,士卒自相杀食,赵括不能禁止,乃将军将分为四队,傅豹一队向东,苏射一队向西,冯亭一队向南,王容一队向北,吩咐四队,一齐鸣鼓,夺路杀出,如一路打通,赵括便招引三路齐走。 谁知武安君白起又预选射手,环赵垒埋伏,凡遇赵垒中出来者,不拘兵将便射,四队军马,冲突三四次,俱被射回。 又过一月,赵括不胜其愤,精选上等锐卒五千人,俱穿重铠,乘坐骏马,赵括握戟当先,傅豹、王容紧帮在后,冒围突出。王翦、蒙骜二将齐上,赵括大战数合,不能透围,复身欲归长垒,马蹶坠地,中箭而亡。赵军大乱,傅豹、王容俱死,苏射引冯亭共走,冯亭曰:“吾三谏不从,今至于此,天也。又何逃乎?”乃自刎而亡,苏射奔脱,往胡地去讫。 白起竖起招降旗,赵军皆弃兵解甲,投拜呼:“万岁!” 白起使人揭赵括之首,往赵营招抚,营中军士尚二十余万,闻主帅被杀,无人敢出拒战,亦皆愿降,甲胄器械,堆积如山,营中辎重,悉为秦有。 白起王龁计议曰:“前秦已拔野王,上党在掌握中,其吏民不乐为秦,而愿归赵,今赵卒先后降者,总合来将近四十万之众,倘一旦有变,何以防之?”乃将降卒分为十营,使十将以统之,配以秦军二十万,各赐以牛酒,声言:“明日武安君将汰选赵军,凡上等精锐能战者,给以器械,带回秦国,随征听用;其老弱不堪,或力怯者,俱发回赵。”赵军大喜。 是夜,武安君密传一令于十将:“起更时分,但是秦兵,都要用白布一片裹首;凡首无白布者,即系赵人,当尽杀之。”秦兵奉令,一齐发作,降卒不曾准备,又无器械,束手受戮,其逃出营门者,又有蒙骜,王翦等引军巡逻,获住便砍。 四十万军一夜俱尽,血流淙淙有声,杨谷之水皆变为丹,至今号为丹水。 武安君收赵卒头颅,聚于秦垒之间,谓之头颅山,因以为台,其台崔嵬杰起,亦号白起台,台下即杨谷也。后来大唐玄宗皇帝巡幸至此,凄然长叹,命三藏高僧设水陆七昼夜,超度坑卒亡魂,因名其谷曰省冤谷,此是后话。史臣有诗云: 高台百尺尽头颅,何止区区万骨枯? 矢石无情缘斗胜,可怜降卒有何辜! 通计长平之战,前后斩首虏共四十五万人,连王龁先前投下降卒,并皆诛戮,止存年少者二百四十人未杀,放归邯郸,使宣扬秦国之威。不知赵国存亡何如?且看下回分解。第九十九回 武安君含冤死杜邮 吕不韦巧计归异人 话说赵孝成王初时接得赵括捷报,心中大喜,已后闻赵军困于长平,正欲商量遣兵救援,忽报:“赵括已死,赵军四十余万尽降于秦,被武安君一夜坑杀,止放二百四十人还赵。”赵王大惊,群臣无不悚惧。国中子哭其父,父哭其子,兄哭其弟,弟哭其兄,祖哭其孙,妻哭其夫,沿街满市,号痛之声不绝。 惟赵括之母不哭,曰:“自括为将时,老妾已不看作生人矣。”赵王以赵母有前言,不加诛,反赐粟帛以慰之。又使人谢廉颇。赵国正在惊惶之际,边吏又报道:“秦兵攻下上党,十七城皆已降秦,今武安君亲率大军前进,声言欲围邯郸。” 赵王问群臣:“谁能止秦兵者?”群臣莫应。 平原君归家,遍问宾客,宾客亦无应者。适苏代客于平原君之所,自言:“代若至咸阳,必能止秦兵不攻赵。”平原君言于赵王,赵王大出金币,资之入秦。 苏代往见应侯范睢,睢揖之上坐,问曰:“先生何为而来?” 苏代曰:“为君而来。” 范睢曰:“何以教我?” 苏代曰:“武安君已杀马服子乎?” 睢应曰:“然。” 代曰:“今且围邯郸乎?” 睢又应曰:“然。” 代曰:“武安君用兵如神,身为秦将,所收夺七十余城,斩首近百万,虽伊尹、吕望之功,不加于此。今又举兵而围邯郸,赵必亡矣;赵亡,则秦成帝业;秦成帝业,则武安君为佐命之元臣,如伊尹之于商,吕望之于周。君虽素贵,不能不居其下也。” 范睢愕然前席曰:“然则如何?” 苏代曰:“君不如许韩、赵割地以和于秦。夫割地以为君功,而又解武安君之兵柄,君之位则安于泰山矣。” 范睢大喜。明日即言于秦王曰:“秦兵在外日久,已劳苦,宜休息。不如使人谕韩、赵,使割地以求和。” 秦王曰:“惟相国自裁。” 于是范睢复大出金帛,以赠苏代之行,使之往说韩、赵。韩、赵二王惧秦,皆听代计。韩许割垣雍一城,赵许割六城,各遣使求和于秦。秦王初嫌韩止一城太少,使者曰:“上党十七县,皆韩物也。”秦王乃笑而受之,召武安君班师。 白起连战皆胜,正欲进围邯郸,忽闻班师之诏,知出于应侯之谋,乃大恨。 自此白起与范睢有隙,白起宣言于众曰:“自长平之败,邯郸城中一夜十惊,若乘胜往攻,不过一月可拔矣,惜乎应侯不知时势,主张班师,失此机会。” 秦王闻之,大悔曰:“起既知邯郸可拔,何不早奏?”乃复使起为将,欲使伐赵,白起适有病不能行,乃改命大将王陵,陵率军十万伐赵,围邯郸城。赵王使廉颇御之,颇设守甚严,复以家财募死士,时时夜缒城往砍秦营,王陵兵屡败。 时武安君病已愈,秦王欲使代王陵,武安君奏曰:“邯郸实未易攻也,前者大败之后,百姓震恐不宁,因而乘之,彼守则不固,攻则无力,可克期而下;今二岁余矣,其痛已定,又廉颇老将,非赵括比,诸侯见秦之方和于赵,而复攻之,皆以秦为不可信,必将‘合纵'而来救,臣未见秦之胜也。”秦王强之行,白起固辞。 秦王复使应侯往请,武安君怒应侯前阻其功,遂称疾,秦王问应侯曰:“武安君真病乎?”应侯曰:“病之真否未可知,然不肯为将,其志已坚。”秦王怒曰:“起以秦别无他将,必须彼耶?昔长平之胜,初用兵者王龁也,龁何遽不如起?”乃益兵十万,命王龁往代王陵,王陵归国,免其官。 王龁围邯郸,五月不能拔,武安君闻之,谓其客曰:“吾固言邯郸未易攻,王不听吾言,今竟如何?”客有与应侯客善者,泄其语,应侯言于秦王,必欲使武安君为将,武安君遂伪称病笃,秦王大怒,削武安君爵士,贬为士伍,迁于阴密,立刻出咸阳城中,不许暂停。 武安君叹曰:“范蠡有言,‘狡兔死,走狗烹。'吾为秦攻下诸侯七十余城,故当烹矣。”于是出咸阳西门,至于杜邮,暂歇,以待行李。 应侯复言于秦王曰:“白起之行,其心怏怏不服,大有怨言,其托病非真,恐适他国为秦害。” 秦王乃遣使赐以利剑,令自裁,使者至杜邮,致秦王之命,武安君持剑在手,叹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良久曰:“我固当死。长平之役,赵卒四十余万来降,我挟诈一夜尽坑之,彼诚何罪?我死固其宜矣!”乃自刭而死,时秦昭襄王之五十年十一月,周赧王之五十八年也。 秦人以白起死非其罪,无不怜之,往往为之立祠。后至大唐末年,有天雷震死牛一只,牛腹有“白起”二字。论者谓白起杀人太多,故数百年后,尚受畜生雷震之报。杀业之重如此,为将者可不戒哉? 秦王既杀白起,复发精兵五万,令郑安平将之,往助王龁,必攻下邯郸方已。 赵王闻秦益兵来攻,大惧,遣使分路求救于诸侯。 平原君赵胜曰:“魏,吾姻家,且素善,其救必至;楚大而远,非以‘合纵'说之不可,吾当亲往。”于是约其门下食客,欲得文武备具者二十人同往。三千余人内,文者不武,武者不文,选来选去,止得一十九人,不足二十之数,平原君叹曰:“胜养士数十年于兹矣,得士之难如此哉?”有下坐客一人,出言曰:“如臣者,不识可以备数乎?”平原君问其姓名,对曰:“臣姓毛名遂,大梁人,客君门下三年矣。” 平原君笑曰:“夫贤士处世,譬如锥之处于囊中,其颖立露,今先生处胜门下三年,胜未有所闻,是先生于文武一无所长也!” 毛遂曰:“臣今日方请处囊中耳。使早处囊中,将突然尽脱而出,岂特露颖而已哉?” 平原君异其言,乃使凑二十人之数,即日辞了赵王,望陈都进发。 既至,先通春申君黄歇,歇素与平原君有交,乃为之转通于楚考烈王。平原君黎明入朝,相见礼毕,楚王与平原君坐于殿上,毛遂与十九人俱叙立于阶下。 平原君从容言及‘合纵'却秦之事。楚王曰:“‘合纵'之约,始事者赵,后听张仪游说,其约不坚。先怀王为‘纵约长',伐秦不克;齐湣王复为‘纵约长',诸侯背之。至今列国以‘纵'为讳,此事如团沙,未易言也!” 平原君曰:“自苏秦倡‘合纵'之议,六国约为兄弟,盟于洹水,秦兵不敢出函谷关者十五年。其后,齐、魏受犀首之欺,欲其伐赵;怀王受张仪之欺,欲其伐齐,所以纵约渐解。使三国坚守洹水之誓,不受秦欺,秦其奈之何哉?齐湣王名为‘合纵',实欲兼并,是以诸侯背之,岂‘合纵'之不善哉?” 楚王曰:“今日之势,秦强而列国俱弱,但可各图自保,安能相为?” 平原君曰:“秦虽强,分制六国则不足;六国虽弱,合制秦则有余。若各图自保,不思相救,一强一弱,胜负已分,恐秦师之日进也!” 楚王又曰:“秦兵一出而拔上党十七城,坑赵卒四十余万,合韩、赵二国之力,不能敌一武安君。今又进逼邯郸,楚国僻远,能及于事乎?” 平原君曰:“寡君任将非人,致有长平之失。今王陵、王龁二十余万之众,顿于邯郸之下,先后年余,不能损赵之分毫,若救兵一集,可以大挫其锋,此数年之安也!” 楚王曰:“秦新通好于楚,君欲寡人‘合纵'救赵,秦必迁怒于楚,是代赵而受怨矣!” 平原君曰:“秦之通好于楚者,欲专事于三晋,三晋既亡,楚其能独立哉?” 楚王终有畏秦之心,迟疑不决。 毛遂在阶下顾视日晷,已当午矣,乃按剑历阶而上,谓平原君曰:“‘纵'之利害,两言可决,今自日出入朝,日中而议犹未定,何也?” 楚王怒问曰:“彼何人?”平原君曰:“此臣之客毛遂。”楚王曰:“寡人与汝君议事,客何得多言。”叱之使去。 毛遂走上几步,按剑而言曰:“‘合纵'乃天下大事,天下人皆得议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 楚王色稍舒,问曰:“客有何言?” 毛遂曰:“楚地五千余里,自武文称王,至今雄视天下,号为盟主;一旦秦人崛起,数败楚兵,怀王囚死,白起小竖子,一战再战,鄢、郢尽没,被逼迁都。此百世之怨,三尺童子,犹以为羞,大王独不念乎?今日‘合纵'之议,为楚,非为赵也。” 楚王曰:“唯唯。” 遂曰:“大王之意已决乎?” 楚王曰:“寡人意已决矣。” 毛遂呼左右,取歃血盘至,跪进于楚王之前曰:“大王为‘纵约长',当先歃,次则吾君,次则臣毛遂。” 于是纵约遂定,毛遂歃血毕,左手持盘,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等宜共歃于堂下,公等所谓‘因人成事'者也!” 楚王既许“合纵”,即命春申君将八万人救赵。 平原君归国,叹曰:“毛先生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胜阅人多矣,乃今于毛先生而失之。胜自今不敢复相天下士矣!”自是以遂为上客。正是: 橹樯空大随人转,秤锤虽小压千斤。 利锥不与囊中处,文武纷纷十九人。 时魏安釐王遣大将晋鄙帅兵十万救赵。秦王闻诸侯救至,亲至邯郸督战,使人谓魏王曰:“秦攻邯郸,旦暮且下矣。诸侯有敢救者,必移兵先击之!”魏王大惧,遣使者追及晋鄙军,戒以勿进。晋鄙乃屯于邺下。春申君亦即屯兵于武关,观望不进。此段事权且放过。 却说秦王孙异人,自秦、赵会渑池之后,为质于赵。 那异人乃安国君之次子。安国君名柱,字子傒,昭襄王之太子也。安国君有子二十余人,皆诸姬所出,非适子。所宠楚妃,号为华阳夫人,未有子。异人之母曰夏姬,无宠又早死,故异人质赵,久不通信。当王翦伐赵,赵王迁怒于质子,欲杀异人。 平原君谏曰:“异人无宠,杀之何益?徒令秦人借口,绝他日通和之路。”赵王怒犹未息,乃安置异人于丛台,命大夫公孙乾为馆伴,使出入监守,又削其廪禄。异人出无兼车,用无余财,终日郁郁而已。 时有阳翟人姓吕,名不韦,父子为贾,平日往来各国,贩贱卖贵,家累千金。其时适在邯郸,偶于途中望见异人,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虽在落寞之中,不失贵介之气。不韦暗暗称奇,指问旁人曰:“此何人也?”答曰:“此乃秦王太子安国君之子,质于赵国,因秦兵屡次犯境,我王几欲杀之。今虽免死,拘留丛台,资用不给,无异穷人。” 不韦私叹曰:“此奇货可居也!”乃归问其父曰:“耕田之利几倍?” 父曰:“十倍。” 又问:“贩卖珠玉之利几倍?” 父曰:“百倍。” 又问:“若扶立一人为王,掌握山河,其利几倍?” 父笑曰:“安得王而立之?其利千万倍,不可计矣!” 不韦乃以百金结交公孙乾,往来渐熟,因得见异人。佯为不知,问其来历,公孙乾以实告。 一日,公孙乾置酒请吕不韦,不韦曰:“座间别无他客,既是秦国王孙在此,何不请来同坐?”公孙乾从其命,即请异人与不韦相见,同席饮酒。至半酣,公孙乾起身如厕,不韦低声而问异人曰:“秦王今老矣。太子所爱者华阳夫人,而夫人无子。殿下兄弟二十余人,未有专宠,殿下何不以此时求归秦国,事华阳夫人,求为之子。他日有立储之望!” 异人含泪对曰:“某岂望及此?但言及故国,心如刀刺,恨未有脱身之计耳!” 不韦曰:“某家虽贫,请以千金为殿下西游,往说太子及夫人,救殿下还朝,如何?” 异人曰:“若如君言,倘得富贵,与君共之。” 言甫毕,公孙乾到,问曰:“吕君何言?” 不韦曰:“某问王孙以秦中之玉价,王孙辞我以不知也!” 公孙乾更不疑惑,命酒更酌,尽欢而散。 自此不韦与异人时常相会,遂以五百金密付异人,使之买嘱左右,结交宾客。公孙乾上下俱受异人金帛,串做一家,不复疑忌。 不韦复以五百金市买奇珍玩好,别了公孙乾,竟至咸阳。探得华阳夫人有姊,亦嫁于秦,先买嘱其家左右,通话于夫人之姊,言:“王孙异人在赵,思念太子夫人,有孝顺之礼,托某转送,这些小之仪,亦是王孙奉候姨娘者!”遂将金珠一函献上。 姊大喜,自出堂,于帘内见客,谓不韦曰:“此虽王孙美意,有劳尊客远涉。今王孙在赵,未审还想故土否?” 不韦答曰:“某与王孙公馆对居,有事罄与某说,某尽知其心事,日夜思念太子夫人,言自幼失母,夫人便是他嫡母,欲得回国奉养,以尽孝道!” 姊曰:“王孙向来安否?” 不韦曰:“因秦兵屡次伐赵,赵王每每欲将王孙来斩,喜得臣民尽皆保奏,幸存一命,所以思归愈切!” 姊曰:“臣民何故保他?” 不韦曰:“王孙贤孝无比,每遇秦王太子及夫人寿诞,及元旦朔望之辰,必清斋沐浴,焚香西望拜祝,赵人无不知之。又且好学重贤,交结诸侯宾客,遍于天下,天下皆称其贤孝,以此臣民尽行保奏!”不韦言毕,又将金玉宝玩,约值五百金,献上曰:“王孙不得归侍太子夫人,有薄礼权表孝顺,相求王亲转达。” 姊命门下客款待不韦酒食,遂自入告于华阳夫人。夫人见珍玩,以为“王孙真念我。”心中甚喜。夫人姊回复吕不韦,不韦因问姊曰:“夫人有子几人?” 姊曰:“无有。” 不韦曰:“吾闻‘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今夫人事太子甚爱而无子,及此时宜择诸子中贤孝者为子,百岁之后,所立子为王,终不失势。不然,他日一旦色衰爱弛,悔无及矣。今异人贤孝,又自附于夫人,自知中男不得立,夫人诚拔以为适子,夫人不世世有宠于秦乎?”姊复述其言于华阳夫人,夫人曰:“客言是也。” 一夜,与安国君饮正欢,忽然涕泣。太子怪而问之,夫人曰:“妾幸得充后宫,不幸无子,君诸子中惟异人最贤,诸侯宾客来往,俱称誉之不容口,若得此子为嗣,妾身有托。”太子许之。 夫人曰:“君今日许妾,明日听他姬之言,又忘之矣。” 太子曰:“夫人倘不相信,愿刻符为誓。”乃取玉符,刻“适嗣异人”四字,而中剖之,各留其半,以此为信。夫人曰:“异人在赵,何以归之。”太子曰:“当乘间请于王也。” 时秦昭襄王方怒赵,太子言于王,王不听。 不韦知王后之弟阳泉君方贵幸,复贿其门下,求见阳泉君,说曰:“君之罪至死,君知之乎?” 阳泉君大惊曰:“吾何罪?” 不韦曰:“君之门下无不居高官,享厚禄,骏马盈于外厩,美女充于后庭;而太子门下,无富贵得势者?王之春秋高矣,一旦山陵崩,太子嗣位,其门下怨君必甚,君之危亡可待也!” 阳泉君曰:“为今之计当如何。” 不韦曰:“鄙人有计,可以使君寿百岁,安于泰山,君欲闻否?” 阳泉君跪请其说。 不韦曰:“王年高矣,而子傒又无适男,今王孙异人贤孝闻于诸侯,而弃在于赵,日夜引领思归,君诚请王后言于秦王,而归异人,使太子立为适子。是异人无国而有国,太子之夫人无子而有子,太子与王孙之德王后者,世世无穷,君之爵位可长保也。” 阳泉君下拜曰:“谨谢教。” 即日以不韦之言告于王后,王后因为秦王言之,秦王曰:“俟赵人请和,吾当迎此子归国耳。” 太子召吕不韦问曰:“吾欲迎异人归秦为嗣,父王未准,先生有何妙策?” 不韦叩首曰:“太子果立王孙为嗣,小人不惜千金家业,赂赵当权,必能救回。” 太子与夫人俱大喜,将黄金三百镒付吕不韦,转付王孙异人为结客之费。王后亦出黄金二百镒,总付不韦。夫人又为异人制衣服一箱,亦赠不韦黄金共百镒,预拜不韦为异人太傅,使传语异人:“只在旦夕,可望相见,不必忧虑。” 不韦辞归,回至邯郸,先见父亲,说了一遍。父亲大喜。 次日,即备礼谒见公孙乾,然后见王孙异人,将王后及太子夫人一段说话,细细详述,又将黄金五百镒及衣服献上。异人大喜,谓不韦曰:“衣服我留下,黄金烦先生收去,倘有用处,但凭先生使费,只要救得我归国,感恩不浅。” 再说不韦向取下邯郸美女,号为赵姬,善于歌舞,知其怀娠两月,心生一计,想道:“王孙异人回国,必有继立之分。若以此姬献之,倘然生得一男,是我嫡血,此男承嗣为王,嬴氏的天下,便是吕氏接代,也不枉了我破家做下这番生意。” 因请异人和公孙乾来家饮酒,席上珍馐百味,笙歌两行,自不必说。酒至半酣,不韦开言:“卑人新纳一小姬,颇能歌舞,欲令奉劝一杯,勿嫌唐突。”即命二青衣丫鬟,唤赵姬出来。不韦曰:“汝可拜见二位贵人。”赵姬轻移莲步,在氍毹上叩了两个头。异人与公孙乾慌忙作揖还礼。 不韦令赵姬手捧金卮,向前为寿。 杯到异人,异人抬头看时,果然标致。怎见得? 云鬓轻挑蝉翠,蛾眉淡扫春山。 朱唇点一颗樱桃,皓齿排两行白玉。 微开笑靥,似褒姒欲媚幽王; 缓动金莲,拟西施堪迷吴主。 万种娇容看不尽,一团妖冶画难工。 赵姬敬酒已毕,舒开长袖,即在氍毹上舞一个大垂手小垂手,体若游龙,袖如素蜺,宛转似羽毛之从风,轻盈与尘雾相乱,喜得公孙乾和异人目乱心迷,神摇魂荡,口中赞叹不已。赵姬舞毕,不韦命再斟大觥奉劝,二人一饮而尽。赵姬劝酒完了,入内去讫。 宾主复互相酬劝,尽量极欢。 公孙乾不觉大醉,卧于坐席之上。 异人心念赵姬,借酒装面,请于不韦曰:“念某孤身质此,客馆寂寥,欲与公求得此姬为妻,足满平生之愿,未知身价几何,容当奉纳。” 不韦佯怒曰:“我好意相请,出妻献妾,以表敬意。殿下遂欲夺吾所爱,是何道理?” 异人跼蹐无地,即下跪曰:“某以客中孤苦,妄想要先生割爱。实乃醉后狂言,幸勿见罪。” 不韦慌忙扶起曰:“吾为殿下谋归,千金家产尚且破尽,全无吝惜。今何惜一女子,但此女年幼害羞,恐其不从,彼若情愿,即当奉送,备铺床拂席之役。”异人再拜称谢,候公孙乾酒醒,一同登车而去。 其夜,不韦向赵姬言曰:“秦王孙十分爱你,求你为妻,你意若何?” 赵姬曰:“妾既以身事君,且有娠矣,奈何弃之,使事他姓乎?” 不韦密告曰:“汝随我终身,不过一贾人妇耳。王孙将来有秦王之分,汝得其宠,必为王后,天幸腹中生男,即为太子,我与你便是秦王之父母,富贵俱无穷矣,汝可念夫妇之情,曲从吾计,不可泄漏。” 赵姬曰:“君之所谋者大,妾敢不奉命,但夫妻恩爱,何忍割绝?”言讫泪下。 不韦抚之曰:“汝若不忘此情,异日得了秦家天下,仍为夫妇,永不相离,岂不美哉?”二人遂对天设誓,当夜同寝,恩情倍常,不必细述。 次日,不韦到公孙乾处,谢夜来简慢之罪。公孙乾曰:“正欲与王孙一同造府,拜谢高情,何反劳枉驾?”少顷,异人亦到,彼此交谢。 不韦曰:“蒙殿下不嫌小妾丑陋,取侍巾栉,某与小妾再三言之,已勉从尊命矣。今日良辰,即当送至寓所陪伴。” 异人曰:“先生高义,粉骨难报:“ 公孙乾曰:“既有此良姻,某当为媒。”遂命左右备下喜筵。 不韦辞去,至晚,以温车载赵姬与异人成亲。髯翁有诗云: 新欢旧爱一朝移,花烛穷途得意时。 尽道王孙能夺国,谁知暗赠吕家儿?, 异人得了赵姬,如鱼似水,爱眷非常。约过一月有余,赵姬遂向异人曰:“妾获侍殿下,天幸已怀胎矣。”异人不知来历,只道自己下种,愈加欢喜。 那赵姬先有了两月身孕,方嫁与异人,嫁过八个月,便是十月满足,当产之期,腹中全然不动,因怀著个混一天下的真命帝王,所以比常不同,直到十二个月周年,方才产下一儿,产时红光满室,百鸟飞翔,看那婴儿,生得丰准长目,方额重瞳,口中含有数齿,背项有龙鳞一搭,啼声洪大,街市皆闻。其日,乃秦昭襄王四十八年正月朔旦。 异人大喜曰:“吾闻应运之主,必有异征,是儿骨相非凡,又且生于正月,异日必为政于天下。”遂用赵姬之姓,名曰赵政,后来政嗣为秦王,兼并六国,即秦始皇也。 当时吕不韦闻得赵姬生男,暗暗自喜。 至秦昭襄王五十年,赵政已长成三岁矣。时秦兵围邯郸甚急,不韦谓异人曰:“赵王倘复迁怒于殿下,奈何?不如逃奔秦国,可以自脱。” 异人曰:“此事全仗先生筹画。” 不韦乃尽出黄金共六百斤,以三百斤遍赂南门守城将军,托言曰:“某举家从阳翟来,行贾于此,不幸秦寇生发,围城日久,某思乡甚切,今将所存资本,尽数分散各位,只要做个方便人情,放我一家出城,回阳翟去,感恩不浅。”守将许之。 复以百斤献于公孙乾,述己欲回阳翟之意,反央公孙乾与南门守将说个方便。守将和军卒都受了贿赂,落得做个顺水人情,不韦预教异人将赵氏母子,密寄于母家。是日,置酒请公孙乾,说道:“某只在三日内出城,特具一杯话别。”席间将公孙乾灌得烂醉,左右军卒,俱大酒大肉,恣其饮啖,各自醉饱安眠。 至夜半,异人微服混在仆人之中,跟随不韦父子行至南门,守将不知真假,私自开钥,放他出城而去。 论来王龁大营,在于西门,因南门是走阳翟的大路,不韦原说还乡,所以只讨南门,三人共仆从结队连夜奔走,打大弯转欲投秦军,至天明,被秦国游兵获住,不韦指异人曰:“此秦国王孙,向质于赵,今逃出邯郸,来奔本国,汝辈可速速引路。” 游兵让马匹与三人骑坐,引至王龁大营,王龁问明来历,请入相见,即将衣冠与异人更换,设宴管待。王龁曰:“大王亲在此督战,行宫去此不过十里。”乃备车马,转送入行宫。 秦昭襄王见了异人,不胜之喜,曰:“太子日夜想汝,今天遣吾孙脱于虎口也,便可先回咸阳,以慰父母之念。” 异人辞了秦王,与不韦父子登车,竟至咸阳。不知父子相见如何?且看下回分解。第一百回 鲁仲连不肯帝秦 信陵君窃符救赵 话说吕不韦同著王孙异人,辞了秦王,竟至咸阳。先有人报知太子安国君,安国君谓华阳夫人曰:“吾儿至矣。”夫人并坐中堂以待之。 不韦谓异人曰:“华阳夫人乃楚女,殿下既为之子,须用楚服入见,以表依恋之意。”异人从之,当下改换衣装,来至东宫,先拜安国君,次拜夫人,泣涕而言曰:“不肖男久隔亲颜,不能侍养,望二亲恕儿不孝之罪。” 夫人见异人头顶南冠,足穿豹舄,短袍革带,骇而问曰:“儿在邯郸,安得效楚人装束?”异人拜禀曰:“不孝男日夜思想慈母,故特制楚服,以表忆念。” 夫人大喜曰:“妾,楚人也,当自子之!” 安国君曰:“吾儿可改名曰子楚。” 异人拜谢,安国君问子楚:“何以得归?” 子楚将赵王先欲加害,及赖得吕不韦破家行贿之事,细述一遍,安国君即召不韦劳之曰:“非先生,险失我贤孝之儿矣!今将东宫俸田二百顷,及第宅一所,黄金五十镒,权作安歇之资,待父王回国,加官赠秩。”不韦谢恩而出,子楚就在华阳夫人宫中居住,不在话下。 再说公孙乾直至天明酒醒,左右来报:“秦王孙一家不知去向。” 使人去问吕不韦,回报:“不韦亦不在矣!” 公孙乾大惊曰:“不韦言三日内起身,安得夜半即行乎?” 随往南门诘问,守将答曰:“不韦家属出城已久,此乃奉大夫之命也。” 公孙乾曰:“可有王孙异人否?”守将曰:“但见吕氏父子及仆从数人,并无王孙在内。” 公孙乾跌足叹曰:“仆从之内,必有王孙,吾乃堕贾人之计矣。”乃上表赵王,言:“臣乾监押不谨,致质子异人逃去,臣罪无所辞。”遂伏剑自刎而亡。髯翁有诗叹曰: 监守晨昏要万全,只贪酒食与金钱。 醉乡回后王孙去,一剑须知悔九泉。 秦王自王孙逃回秦国,攻赵益急,赵君再遣使求魏进兵,客将军新垣衍献策曰:“秦所以急围赵者有故。前此与齐湣王争强为帝,已而复归帝不称,今湣王已死,齐益弱,惟秦独雄,而未正帝号,其心不慊,今日用兵侵伐不休,其意欲求为帝耳,诚令赵发使尊秦为帝,秦必喜而罢兵,是以虚名而免实祸也。” 魏王本心惮于救赵,深以其谋为然,即遣新垣衍随使者至邯郸,以此言奏知赵王。赵王与群臣议其可否,众议纷纷未决,平原君方寸已乱,亦漫无主裁。 时有齐人鲁仲连者,年十二岁时曾屈辩士田巴,时人号为“千里驹”,田巴曰:“此飞兔也,岂止千里驹而已!”及年长,不屑仕宦,专好远游,为人排难解纷。 其时适在赵国围城之中,闻魏使请尊秦为帝,勃然不悦,乃求见平原君曰:“路人言君将谋帝秦,有之乎?”平原君曰:“胜乃伤弓之鸟,魄已夺矣,何敢言事,此魏王使将军新垣衍来赵言之耳!” 鲁仲连曰:“君乃天下贤公子,乃委命于梁客耶?今新垣衍将军何在?吾当为君责而归之!”平原君因言于新垣衍,衍虽素闻鲁仲连先生之名,然知其舌辩,恐乱其议,辞不愿见,平原君强之,遂邀鲁仲连俱至公馆,与衍相见。 衍举眼观看仲连,神清骨爽,飘飘乎有神仙之度,不觉肃然起敬,谓曰:“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奈何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耶?” 鲁仲连曰:“连无求于平原君,窃有请于将军也!” 衍曰:“先生何请乎?” 仲连曰:“请助赵而勿帝秦!” 衍曰:“先生何以助赵?” 仲连曰:“吾将使魏与燕助之,若齐、楚固已助之矣!” 衍笑曰:“燕则吾不知;若魏,则吾乃大梁人也,先生又乌能使吾助赵乎?” 仲连曰:“魏未睹秦称帝之害也,若睹其害,则助赵必矣!” 衍曰:“秦称帝,其害如何?” 仲连曰:“秦乃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恃强挟诈,屠戮生灵。彼并为诸侯,而犹若此;倘肆然称帝,益济其虐,连宁蹈东海而死,不忍为之民也。而魏乃甘为之下乎?” 衍曰:“魏岂甘为之下哉?譬如仆者,十人而从一人,宁智力不若主人哉?诚畏之耳!” 仲连曰:“魏自视若仆耶?吾将使秦王烹醢魏王矣!” 衍怫然曰:“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魏王乎?” 仲连曰:“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九侯有女而美,献之于纣,女不好淫,触怒纣,纣杀女而醢九侯;鄂侯谏之,并烹鄂侯;文王闻之窃叹,纣复拘之于羑里,几不免于死。岂三公之智不如纣耶?天子之行于诸侯,固如是也。秦肆然称帝,必责魏入朝,一旦行九侯、鄂侯之诛,谁能禁之!” 新垣衍沉思未答,仲连又曰:“不特如此。秦肆然称帝,又必将变易诸侯之大臣,夺其所憎,而树其所爱,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之室,魏王安能晏然而已乎?即将军又何以保其爵禄乎?”新垣衍乃蹶然而起,再拜谢曰:“先生真天下士也,衍请出复吾君,不敢再言帝秦矣!” 秦王闻魏使者来议帝秦事甚喜,缓其攻以待之。及闻帝议不成,魏使已去,叹曰:“此围城中有人,不可轻视。”乃退屯于汾水,戒王龁用心准备, 再说新垣衍去后,平原君又使人至邺下求救于晋鄙。鄙以王命为辞,平原君乃为书让信陵君无忌曰:“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高义,能急人之困耳。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前,岂胜平生所以相托之意乎?令姊忧城破,日夜悲泣,公子纵不念胜,独不念姊耶?” 信陵君得书,数请魏王求敕晋鄙进兵,魏王曰:“赵自不肯帝秦,乃仗他人力却秦耶?”终不许。信陵君又使宾客辩士百般巧说,魏王只是不从。信陵君曰:“吾义不可以负平原君,吾宁独赴赵,与之俱死。”乃具车骑百余乘,遍约宾客,欲直犯秦军,以徇平原君之难。 宾客愿从者千余人,行过夷门,与侯生辞别。侯生曰:“公子勉之。臣年老不能从行,勿怪,勿怪。”信陵君屡目侯生,侯生并无他语,信陵君怏怏而去,约行十余里,心中自念:“吾所以待侯生者,自谓尽礼;今吾往奔秦军,行就死地,而侯生无一言半辞为我谋,又不阻我之行,甚可怪也。” 乃约住宾客,独引车还见侯生,宾客皆曰:“此半死之人,明知无用,公子何必往见。”信陵君不听。 却说侯生立在门外,望见信陵君车骑,笑曰:“嬴固策公子之必返矣!” 信陵君曰:“何故?” 侯生曰:“公子遇嬴厚,公子入不测之地,而臣不送,必恨臣,是以知公子必返。” 信陵君乃再拜曰:“始无忌自疑有所失于先生,致蒙见弃,是以还请其故耳。” 侯生曰:“公子养客数十年,不闻客出一奇计,而徒与公子犯强秦之锋,如以肉投饿虎,何益之有?” 信陵君曰:“无忌亦知无益,但与平原君交厚,义不独生,先生何以策之?” 侯生曰:“公子且入坐,容老臣徐计。”乃屏去从人,私叩曰:“闻如姬得幸于王,信乎?” 信陵君曰:“然。” 侯生曰:“嬴又闻如姬之父,昔年为人所杀,如姬言于王,欲报父仇,求其人,三年不得;公子使客斩其仇头,以献如姬,此事果否?” 信陵君曰:“果有此事。” 侯生曰:“如姬感公子之德,愿为公子死,非一日矣,今晋鄙之兵符在王卧内,惟如姬力能窃之,公子诚一开口,请于如姬,如姬必从,公子得此符,夺晋鄙军,以救赵而却秦,此五霸之功也!” 信陵君如梦初觉,再拜称谢,乃使宾客先待于郊外,而独身回车至家,使所善内侍颜恩,以窃符之事,私乞于如姬。如姬曰:“公子有命,虽使妾蹈汤火,亦何辞乎?”是夜,魏王饮酒酣卧,如姬即盗虎符授颜恩,转致信陵君之手,信陵君既得符。复往辞侯生,侯生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公子即合符,而晋鄙不信,或从便宜,复请于魏王,事不谐矣。臣之客朱亥,此天下力士,公子可与俱行,晋鄙见从甚善;若不听,即令朱亥击杀之。”信陵君不觉泣下。 侯生曰:“公子有畏耶?” 信陵君曰:“晋鄙老将无罪,倘不从,便当击杀,吾是以悲,无他畏也!” 于是与侯生同诣朱亥家,言其故,朱亥笑曰:“臣乃市屠小人,蒙公子数下顾,所以不报者,谓小礼无所用,今公子有急,正亥效命之日也!” 侯生曰:“臣义当从行,以年老不能远涉,请以魂送公子。” 即自刭于车前,信陵君十分悲悼,乃厚给其家,使为殡殓,自己不敢留滞,遂同朱亥登车望北而去。髯仙有诗云: 魏王畏敌诚非勇,公子损生亦可嗤。 食客三千无一用,侯生奇计仗如姬。 却说魏王于卧室中失了兵符,过了三日之后,方才知觉,心中好不惊怪,盘问如姬,只推不知,乃遍搜宫内,全无下落。却教颜恩将宫娥内侍,凡直内寝者,逐一拷打。颜恩心中了了,只得假意推问。又乱了一日,魏王忽然想著公子无忌,屡次苦苦劝我敕晋鄙进兵,他手下宾客鸡鸣狗盗者甚多,必然是他所为,使人召信陵君,回报:“四五日前,已与宾客千余,车百乘出城,传闻救赵去矣。” 魏王大怒,使将军卫庆率军三千,星夜往追信陵去讫。 再说邯郸城中盼望救兵,无一至者,百姓力竭,纷纷有出降之议,赵王患之。有传舍吏子李同,说平原君曰:“百姓日乘城为守,而君安享富贵,谁肯为君尽力乎?君诚能令夫人以下,编于行伍之间,分功而作,家中所有财帛,尽散以给将士,将士在危苦之乡,易于感恩,拒秦必甚力。”平原君从其计,募得敢死之士三千人,使李同领之,缒城而出,乘夜斫营,杀秦兵千余人。 王龁大惊,亦退三十里下寨。 城中人心稍定。李同身带重伤,回城而死,平原君哭之恸,命厚葬之,再说信陵君无忌行至邺下,见晋鄙曰:“大王以将军久暴露于外,遣无忌特来代劳。”因使朱亥捧虎符与晋鄙验之,晋鄙接符在手,心下踌躇,想道:“魏王以十万之众托我,我虽固陋,未有败衄之罪,今魏王无尺寸之书,而公子徒手捧符,前来代将,此事岂可轻信!”乃谓信陵君曰:“公子暂请消停几日,待某把军伍造成册籍,明日交付何如!” 信陵君曰:“邯郸势在垂危,当星夜赴救,岂得复停时刻!”晋鄙曰:“实不相瞒,此军机大事,某还要再行奏请,方敢交军。”说犹未毕,朱亥厉声喝曰:“元帅不奉王命,便是反叛了。” 晋鄙方问得一句:“汝是何人?”只见朱亥袖中出铁锤,重四十斤,向晋鄙当头一击,脑浆迸裂,登时气绝。 信陵君握符谓诸将曰:“魏王有命,使某代晋鄙将军救赵,晋鄙不奉命,今已诛死,三军安心听令,不得妄动。”营中肃然,比及卫庆追至邺下,信陵君已杀晋鄙,将其军矣,卫庆料信陵君救赵之志已决,便欲辞去,信陵君曰:“君已至此,看我破秦之后,可还报吾王也。”卫庆只得先打密报,回复魏王,遂留军中。 信陵君大犒三军,复下令曰:“父子俱在军中者,父归;兄弟俱在军中者,兄归;独子无兄弟者,归养;有疾病者,留就医药。”是时告归者约十分之二,得精兵八万人,整齐步伍,申明军法,信陵君率宾客,身为士卒先,进击秦营。 王龁不意魏兵卒至,仓卒拒战,魏兵贾勇而前,平原君亦开城接应,大战一场,王龁折兵一半,奔汾水大营。秦王传令解围而去。郑安平以二万人别营于东门,为魏兵所遏,不能归,叹曰:“吾原是魏人。”乃投降于魏,春申君闻秦师已解,亦班师而归,韩王乘机复取上党。 此秦昭襄王之五十年,周赧王五十八年之事也。 赵王亲携牛酒劳军,向信陵君再拜曰:“赵国亡而复存,皆公子之力,自古贤人,未有如公子者也。”平原君负弩矢,为信陵君前驱,信陵君颇有自功之色。 朱亥进曰:“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公子有德于人,公子不可不忘也。公子矫王命,夺晋鄙军以救赵,于赵虽有功,而于魏未为无罪。公子乃自以为功乎?” 信陵君大惭曰:“无忌谨受教。” 比入邯郸城,赵王亲扫除宫室以迎信陵君,执主人之礼甚恭,揖信陵君就西阶,信陵君谦让不敢当客,踽踽然细步循东阶而上。 赵王献觞为寿,颂公子存赵之功,信陵君跼蹐逊谢曰:“无忌有罪于魏,无功于赵。” 宴毕归馆,赵王谓平原君曰:“寡人欲以五城封魏公子,见公子谨让之至,寡人自愧,遂不能出诸口,请以鄗为公子汤沐之邑,烦为致之。”平原君致赵王之命,信陵君辞之再四,方才敢受。 信陵君自以得罪魏王,不敢归国,将兵符付将军卫庆,督兵回魏,而身留赵国,其宾客之留魏者,亦弃魏奔赵,依信陵君。 赵王又欲封鲁仲连以大邑,仲连固辞,赠以千金,亦不受,曰:“与其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得自由也。”信陵君与平原君共留之,仲连不从,飘然而去,真高士矣。史臣有赞云: 卓哉鲁连,品高千载。 不帝强秦,宁蹈东海! 排难辞荣,逍遥自在。 视彼仪秦,相去十倍。 时赵有处士毛公者,隐于博徒;有薛公者,隐于卖浆之家。信陵君素闻其贤名,使朱亥传命访之,二人匿不肯见。 忽一日,信陵君踪迹二人,知毛公在薛公之家,不用车马,单使朱亥一人跟随,微服徒步,假作买浆之人,直造其所,与二人相见。二人方据垆共饮,信陵君遂直入,自通姓名,叙向来倾慕之意,二人走避不及,只得相见。四人同席而饮,尽欢方散。 自此以后,信陵君时时与毛、薛二公同游。 平原君闻之,谓其夫人曰:“向者吾闻令弟天下豪杰,公子中无与为比,今乃日逐从博徒卖浆者同游,交非其类,恐损名誉。”夫人见信陵君述平原君之言,信陵君曰:“吾向以为平原君贤者,故宁负魏王,夺兵来救。今平原所与宾客,徒尚豪举,不求贤士也。无忌在国时,常闻赵有毛公、薛公,恨不得与之同游。今日为之执鞭,尚恐其不屑于我,平原君乃以为羞,何云好士乎?平原君非贤者,吾不可留。”即日命宾客束装,欲适他国。 平原君闻信陵君束装大惊,谓夫人曰:“胜未敢失礼于令弟,为何陡然弃我而去?夫人知其故乎?”夫人曰:“吾弟以君非贤,故不愿留耳。”因述信陵君之语,平原君掩面叹曰:“赵有二贤人,信陵君且知之。而吾不知,吾不及信陵君远矣,以彼形此,胜乃不得比于人类。”乃躬造馆舍,免冠顿首,谢其失言之罪。信陵君然后复留于赵。 平原君门下士闻知其事,去而投信陵君者大半,四方宾客来游赵者,咸归信陵,不复闻平原君矣。髯翁有诗云: 卖浆纵博岂嫌贫,公子豪华肯辱身。 可笑平原无远识,却将富贵压贤人! 再说魏王接得卫庆密报,言:“公子无忌果窃兵符,击杀晋鄙,代领其众,前行救赵,并留臣于军中,不遣归国。”魏王怒甚,便欲收信陵君家属,又欲尽诛其宾客之在国者。 如姬乃跪而请曰:“此非公子之罪,乃贱妾之罪,妾当万死。” 魏王咆哮大怒,问曰:“窃符者乃汝乎?” 如姬曰:“妾父为人所杀,大王为一国之主,不能为妾报仇,而公子能报之,妾感公子深恩,恨无地自效。今见公子以念姊之故,日夜哀泣,贱妾不忍,故擅窃虎符,使发晋鄙之军,以成其志,妾闻:‘同室相斗者,被发冠缨而往救之。'赵与魏犹同室也,大王忘昔日之义,而公子赴同室之急,倘幸而却秦全赵,大王威名扬于远近,义声腾于四海,妾虽碎尸万段,亦何所恨乎?若收信陵君家属,诛其宾客,信陵兵败,甘服其罪;倘其得胜,将何以处之?” 魏王沉吟半晌,怒气稍定,问曰:“汝虽窃符,必有传送之人。”如姬曰:“递送者,颜恩也。” 魏王命左右缚颜恩至,问曰:“汝何敢送兵符于信陵?” 恩曰:“奴婢不曾晓得什么兵符。” 如姬目视颜恩曰:“向日我著你送花胜与信陵夫人,这盒内就是兵符了。” 颜恩会意,乃大哭曰:“夫人吩咐,奴婢焉敢有违?那时只说送花胜去,盒子重重封固,奴婢岂知就里?今日屈死奴婢也。” 如姬亦泣曰:“妾有罪自当,勿累他人。”魏王喝教将颜恩放绑,下于狱中。如姬贬入冷宫,一面使人探听信陵君胜负消息,再行定夺。 约过了二月有余,卫庆班师回朝,将兵符缴上,奏道:“信陵君大败秦军,不敢还国,已留身赵都,多多拜上大王:‘改日领罪。'” 魏王问交兵之状,卫庆备细述了一遍,群臣皆罗拜称贺,呼:“万岁!” 魏王大喜,即使左右召如姬于冷宫,出颜恩于狱,俱恕其罪。如姬参见谢恩毕,奏曰:“救赵成功,使秦国畏大王之威,赵王怀大王之德,皆信陵君之功也。信陵君乃国之长城,家之宗器,岂可弃之于外邦?乞大王遣使召回本国,一以全‘亲亲'之情,一以表‘贤贤'之义。” 魏王曰:“彼免罪足矣,何得云功乎?”但吩咐:“信陵君名下应得邑俸,仍旧送去本府家眷支用,不准迎归。” 自是魏、赵俱太平无话。 再说秦昭襄王兵败归国,太子安国君率王孙子楚出迎于郊,齐奏吕不韦之贤,秦王封为客卿,食邑千户,秦王闻郑安平降魏,大怒,族灭其家。 郑安平乃是丞相应侯范睢所荐,秦法凡荐人不效者,与所荐之人同罪,郑安平降敌,既已族诛,范睢亦该连坐了,于是范睢席藁待罪。不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第一百一回 秦王灭周迁九鼎 廉颇败燕杀二将 话说郑安平以兵降魏,应侯范睢是个荐主,法当从坐,于是席藁待罪。秦王曰:“任安平者,本出寡人之意,与丞相无干。”再三抚慰,仍令复职。群臣纷纷议论,秦王恐范睢心上不安,乃下令国中曰:“郑安平有罪,族灭勿论,如有再言其事者,即时斩首!”国人乃不敢复言。 秦王赐范睢食物,比常有加,应侯甚不过意,欲说秦王灭周称帝,以此媚之。于是使张唐为大将伐韩,欲先取阳城,以通三川之路。 再说楚考烈王闻信陵君大破秦军,春申君黄歇无功,班师而还,叹曰:“平原‘合纵'之谋,非妄言也,寡人恨不得信陵君为将,岂忧秦人哉!” 春申君有惭色,进曰:“向者‘合纵'之议,大王为长;今秦兵新挫,其气已夺,大王诚发使约会列国,并力攻秦;更说周王奉以为主,挟天子以声诛讨,五伯之功,不足道矣。” 楚王大喜,即遣使如周,以伐秦之谋告赧王。赧王已闻秦王欲通三川,意在伐周,今日伐秦,正合著《兵法》“先发制人”之语,如何不从?楚王乃与五国定纵约,刻期大举。 时周赧王一向微弱,虽居天子之位,徒守空名,不能号令,韩、赵分周地为二,以雒邑之河南王城为西周,以巩附成周为东周,使两周公治之。赧王自成周迁于王城,依西周公以居,拱手而已。 至是,欲发兵攻秦,命西周公签丁为伍,仅得五六千人,尚不能给车马之费,于是访国中有钱富民,借贷以为军资,与之立券,约以班师之日,将所得卤获,出息偿还。 西周公自将其众,屯于伊阙,以待诸侯之兵。 时韩方被兵,自顾不暇;赵初解围,余畏未息;齐与秦和好,不愿同事;惟燕将乐闲,楚将景阳二枝兵先到,俱列营观望。 秦王闻各国人心不一,无进取之意,益发兵助张唐攻下阳城,别遣将军嬴樛,耀兵十万于函谷关之外。燕、楚之兵约屯三月有余,见他兵不集,军心懈怠,遂各班师。 西周公亦引兵归,赧王出兵一番,徒费无益。富民俱执券索偿,日攒聚宫门,哗声直达内寝,赧王惭愧,无以应之,乃避于高台之上,后人因名其台曰:“避债台”。 却说秦王闻燕,楚兵散,即命嬴樛与张唐合兵,取路阳城,以攻西周。赧王兵粮两缺,不能守御,欲奔三晋,西周公进曰:“昔太史儋言:‘周、秦五百岁而合,有伯王者出。'今其时矣。秦有混一之势,三晋不日亦为秦有,王不可以再辱,不如捧土自归,犹不失宋、杞之封也!”赧王无计可施,乃率群臣子侄,哭于文武之庙。 三日,捧其所存舆图,亲诣秦军投献,愿束身归咸阳。 嬴樛受其献,共三十六城,户三万。 西周所属地已尽,惟东周仅存,嬴樛先使张唐护送赧王君臣子孙入秦奏捷,自引军入雒阳城,经略地界。 赧王谒见秦王,顿首谢罪。秦王意怜之,以梁城封赧王,降为周公,比于附庸。原日西周公降为家臣,东周公贬爵为君,是为东周君。 赧王年老,往来周、秦不胜劳苦,既至梁城,不逾月病死。 秦王命除其国,又命嬴樛发雒阳丁壮,毁周宗庙,运其祭器,并要搬运九鼎,安放咸阳。周民不愿役秦者,皆逃奔巩城,依东周君以居,亦见人心之不肯忘周矣。 将迁鼎之前一日,居民闻鼎中有哭泣之声,及运至泗水,一鼎忽从舟中飞沉于水底,嬴樛使人没水求之,不见有鼎,但见苍龙一条,鳞鬣怒张,顷刻波涛顿作,舟人恐惧,不敢触之。 嬴樛是夜梦周武王坐于太庙,召樛至,责之曰:“汝何得迁吾重器,毁吾宗庙!”命左右鞭其背三百,嬴樛梦觉,即患背疽,扶病归秦,将八鼎献上秦王,并奏明其状。秦王查阅所失之鼎,正豫州之鼎也,秦王叹曰:“地皆入秦,鼎独不附寡人乎?”欲多发卒徒,更往取之,嬴樛谏曰:“此神物有灵,不可复取。”秦王乃止。嬴樛竟以疽死。 秦王以八鼎及祭器,陈列于秦太庙之中,效祀上帝于雍州,布告列国,俱要朝贡称贺,不来宾者伐之。韩桓惠王首先入朝,稽首称臣;齐、楚、燕、赵皆遣国相入贺;独魏国使者,尚未见到。 秦王命河东守王稽引兵袭魏,王稽素与魏通,私受金钱,遂泄其事,魏王惧,遣使谢罪,亦使太子增为质于秦,委国听令,自此六国,俱宾服于秦。时秦昭襄王之五十二年也。 秦王究通魏之事,召王稽诛之,范睢益不自安。 一日,秦王临朝叹息。范睢进曰:“臣闻‘主忧则臣辱,主辱则臣死。'今大王临朝而叹,由臣等不职之故,不能为大王分忧,臣敢请罪。” 秦王曰:“夫物不素具,不可以应卒。今武安君诛死,而郑安平背叛,外多强敌,而内无良将,寡人是以忧也!”范睢且惭且惧,不敢对而出。 时有燕人蔡泽者,博学善辩,自负甚高,乘敞车游说诸侯,无所遇。至大梁,遇善相者唐举,问曰:“吾闻先生曾相赵国李兑,言:‘百日之内,持国秉政。'果有之乎?” 唐举曰:“然。” 蔡泽曰:“如仆者,先生以为何如?” 唐举熟视而笑,谓曰:“先生鼻如蝎虫,肩高于项,魋颜蹙眉,两膝挛曲,吾闻‘圣人不相。'殆先生乎?” 蔡泽知唐举戏之,乃曰:“富贵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寿耳。” 唐举曰:“先生之寿,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年。” 蔡泽笑曰:“吾饭梁啮肥,乘车跃马,怀黄金之印,结紫绶于腰,揖让人主之前者,四十三年足矣,尚何求乎?”及再游韩、赵不得意。返魏,于郊外遇盗,釜甑皆为夺去,无以为炊,息于树下,复遇唐举。举戏曰:“先生尚未富贵耶?” 蔡泽曰:“方且觅之。” 唐举曰:“先生金水之骨,当发于西。今秦丞相应侯,用郑安平、王稽皆得重罪,应侯惭惧之甚,必急于卸担。先生何不一往,而困守于此?” 蔡泽曰:“道远难至,奈何?” 唐举解囊中,出数金赠之。 蔡泽得其资助,遂西入咸阳。谓旅邸主人曰:“汝饭必白粱,肉必甘肥,俟吾为丞相时,当厚酬汝。” 主人曰:“客何人,乃望作丞相耶?” 泽曰:“吾姓蔡名泽,乃天下雄辩有智之士,特来求见秦王。秦王若一见我,必然悦我之说,逐应侯而以吾代之,相印立可悬于腰下也。”主人笑其狂,为人述之。 应侯门客闻其语,述于范睢。范睢曰:“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说,吾莫不闻,众口之辩,遇我而屈,彼蔡泽者,恶能说秦王而夺吾相印乎?”乃使人往旅邸召蔡泽。 主人谓泽曰:“客祸至矣。客宣言欲代应侯为相,今应府相召,先生若往,必遭大辱。”蔡泽笑曰:“吾见应侯,彼必以相印让我,不须见秦王也。” 主人曰:“客太狂,勿累我。” 蔡泽布衣蹑屩,往见范睢。 睢踞坐以待之。蔡泽长揖不拜。范睢亦不命坐,厉声诘之曰:“外边宣言,欲代我为相者是汝耶?” 蔡泽端立于旁曰:“正是。” 范睢曰:“汝有何辞说,可以夺我爵位?” 蔡泽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四时之序,成功者退,将来者进。君今日可以退矣!” 范睢曰:“吾不自退,谁能退之?” 蔡泽曰:“夫人生百体坚强,手足便利,聪明圣智,行道施德于天下,岂非世所敬慕为贤豪者与?” 范睢应曰:“然。” 蔡泽又曰:“既已得志于天下,而安乐寿考终其天年,簪缨世禄传之子孙,世世不替,与天地相终始,岂非世所谓吉祥善事者与?” 范睢曰:“然。” 蔡泽曰:“若夫秦有商君,楚有吴起,越有大夫种,功成而身不得其死,君亦以为可愿否?” 范睢心中暗想:“此人谈及利害,渐渐相逼,若说不愿,就堕其说术之中了。”乃佯应之曰:“有何不可愿也。夫公孙鞅事孝公,尽公无私,定法以治国中,为秦将,拓地千里;吴起事楚悼王,废贵戚以养战士,南平吴、越,北却三晋;大夫种事越王,能转弱为强,并吞劲吴,为其君报会稽之怨。虽不得其死,然大丈夫杀身成仁,视死如归,功在当时,名垂后世,何不可愿之有哉?” 此时范睢虽然嘴硬,却也不安于坐,起立而听之。蔡泽对曰:“主圣臣贤,国之福也;父慈子 孝,家之福也。为孝子者,谁不愿得慈父?为贤臣者,谁不愿得明君?比干忠而殷亡,申生孝而国乱,身虽恶死,而无济于君父?何也,其君父非明且慈也。商君、吴起、大夫种亦不幸而死耳,岂求死以成后世之名哉?夫比干剖而微子去,召忽戮而管仲生。微子、管仲之名,何至出比干、召忽之下乎?故大丈夫处世,身名俱全者,上也;名可传而身死者,其次也;惟名辱而身全,斯为下耳。” 这段话说得范睢胸中爽快,不觉离席,移步下堂,口中称:“善。” 蔡泽又曰:“君以商君、吴起、大夫种杀身成仁为可愿也,然孰与闳夭之事文王、周公之辅成王乎?” 范睢曰:“商君等弗如也。” 蔡泽曰:“然则今王之信任忠良,惇厚故旧,视秦孝公、楚悼王奚若?” 范睢沉吟少顷,曰:“未知何如。” 蔡泽曰:“君自量功在国家,算无失策,孰与商君、吴起、大夫种?” 范睢又曰:“吾弗如。” 蔡泽曰:“今王之亲信功臣,既不能有过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勾践,而君之功绩,又不若商君、吴起、大夫种,然而君之禄位过盛,私家之富倍于三子,如是而不思急流勇退,为自全计,彼三子者,且不能免祸,而况于君乎?夫翠鹄犀象,其处势非不远于死,而竟以死者,惑于饵也。苏秦、智伯之智,非不足以自庇,而竟以死者,惑于贪利不止也。君以匹夫徒步知遇秦王,位为上相,富贵已极,怨已雠而德已报矣,犹然贪恋势利,进而不退,窃恐苏秦、智伯之祸,在所不免。语云:‘日中必移,月满必亏。'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择贤者而荐之?所荐者贤,而荐贤之人益重,君名为辞荣,实则卸担。于是乎寻川岩之乐,享乔松之寿,子孙世世长为应侯,孰与据轻重之势,而蹈不可知之祸哉?” 范睢曰:“先生自谓雄辩有智,今果然也,睢敢不受命。”于是乃延之上坐,待以客礼,遂留于宾馆,设酒食款待。 次日入朝,奏秦王曰:“客新有从山东来者,曰蔡泽,其人有王伯之才,通时达变,足以寄秦国之政,臣所见之人甚众,更无其匹,臣万不及也,臣不敢蔽贤,谨荐之于大王。” 秦王召蔡泽见于便殿,问以兼并六国之计,蔡泽从容条对,深合秦王之意,即日拜为客卿,范睢因谢病,请归相印,秦王不准,睢遂称病笃不起。秦王乃拜蔡泽为丞相,以代范睢,封刚成君,睢老于应。 话分两头,却说燕自昭王复国,在位三十三年,传位于惠王;惠王在位七年,传于武成王;武成王在位十四年,传于孝王;孝王在位三年,传于燕王喜;喜即位,立其子丹为太子。燕王喜之四年,秦昭襄王之五十六年也。 是岁,赵平原君赵胜卒,以廉颇为相国,封信平君。燕王喜以赵国接壤,使其相国栗腹往吊平原君之丧,因以五百金为赵王酒资,约为兄弟。 栗腹冀赵王厚贿,赵王如常礼相待,栗腹意不怿,归报燕王曰:“赵自长平之败,壮者皆死,其孤尚幼,且相国新丧,廉颇已老,若出其不意,分兵伐之,赵可灭也。”燕王惑其言,召昌国君乐闲问之,闲对曰:“赵东邻燕,西接秦境,南错韩、魏,北连胡貊,四野之地,其民习兵,不可轻伐。” 燕王曰:“吾以三倍之众而伐一,何如?” 乐闲曰:“未可。” 燕王曰:“以五倍伐一,何如?” 乐闲不应。燕王怒曰:“汝以父坟墓在赵,不欲攻赵?” 乐闲曰:“王如不信,臣请试之。” 群臣阿燕王之意,皆曰:“天下焉有五而不能胜一者?” 大夫将渠独切谏曰:“王且勿言众寡,而先言曲直,王方与赵交欢,以五百金为赵王寿,使者还报,而即攻之,不信不义,师必无功。” 燕王不以为然,使栗腹为大将,乐乘佐之,率兵十万攻鄗;使庆秦为副将,乐闲佐之,率兵十万攻代;燕王亲率兵十万为中军,在后接应。 方欲升车,将渠手揽王绶,垂泪言曰:“即伐赵,愿大王勿亲往,恐震惊左右。”燕王怒,以足蹴将渠,渠即抱王足而泣曰:“臣之留大王者,忠心也,王若不听,燕祸至矣!”燕王愈怒,命囚将渠于狱,俟凯旋日杀之。 三军分路而进,旌旗蔽野,杀气腾空,满望踏平赵土,大拓燕疆。赵王闻燕兵将至,集群臣问计,相国廉颇进曰:“燕谓我丧败之余,士伍不充,若大赉国中,使民十五岁以上者,悉持兵佐战,军声一振,燕气自夺。栗腹喜功,原无将略;庆秦无名小子,乐闲、乐乘以昌国君之故,往来燕、赵,不为尽力。燕军可立破也!”乃荐雁门李牧,其才可将。 赵王用廉颇为大将,引兵五万,迎栗腹于鄗;用李牧为副将,引兵五万,迎庆秦于代。 却说廉颇兵至房子城,知栗腹在鄗,乃尽匿其丁壮于铁山,但以老弱列营。 栗腹探知,喜曰:“吾固知赵卒不堪战也!”乃率众急攻鄗城,鄗城人知救兵已至,坚守十五日不下,廉颇率大军赴之,先出疲卒数千人挑战,栗腹留乐乘攻城,亲自出阵,只一合,赵军不能抵当,大败而走,栗腹指麾将士,追逐赵军,约六七里,伏兵齐起,当先一员大将,驰车而出,大叫:“廉颇在此!来将早早受缚!”栗腹大怒,挥刀迎敌,廉颇手段高强,所领俱是选的精卒,一可当百,不数合燕军大败,廉颇生擒栗腹,乐乘闻主将被擒,解围欲走,廉颇使人招之,乐乘遂奔赵军。 恰好李牧救代得胜,斩了庆秦,遣人报捷。 乐闲率余众保于清凉山,廉颇使乐乘为书招闲,闲亦降赵,燕王喜知两路兵俱败没,遂连夜奔回中都。 廉颇长驱直入,筑长围以困之,燕王遣使乞和,乐闲谓廉颇曰:“本倡伐赵之谋者,栗腹也。大夫将渠有先几之明,苦谏不听,被羁在狱,若欲许和,必须要燕王以将渠为相国,使他送款方可。”廉颇从其说,燕王出于无奈,即召将渠于狱中,授相印,将渠辞曰:“臣不幸言而中,岂可幸国之败以为利哉?” 燕王曰:“寡人不听卿言,自取辱败,今将求成于赵,非卿不可。”将渠乃受相印。 谓燕王曰:“乐乘、乐闲虽身投于赵,然其先世有大功于燕,大王宜归其妻子,使其不忘燕德,则和议可速成矣。”燕王从之。将渠乃如赵军,为燕王谢罪,并送还乐闲、乐乘家属。 廉颇许和,因斩栗腹之首,并庆秦之尸,归之于燕,即日班师还赵。 赵王封乐乘为武襄君,乐闲仍称昌国君如故。以李牧为代郡守。 时剧辛为燕守蓟州,燕王以剧辛素与乐毅同事昭王,使为书以招二乐。乐乘、乐闲以燕王不听忠言,竟留于赵。将渠虽为燕相,不出燕王之意,未及半载,托病辞印,燕王遂用剧辛代之,此段话且搁过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