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绰,郭最乘偃之变,破械而出,逃回齐国去了。范匄同偃之子吴,迎丧以归,晋 侯使吴嗣为大夫,以范匄为中军元帅,以吴为副将,仍以荀为氏,称荀虒。 是年夏五月,齐灵公有疾,大夫崔杼与庆封商议,使人用温车迎故太子光于即墨。庆封帅家甲,夜叩太傅高厚之门,高厚出迎,执而杀之。太子光同崔杼入宫,光杀戎子,又杀公子牙。灵公闻变大惊,呕血数升,登时气绝。光即位,是为庄公。 寺人夙沙卫率其家属奔高唐,齐庄公使庆封帅师追之,夙沙卫据高唐以叛。齐庄公亲引大军围而攻之,月余不下。 高唐人工偻,有勇力,沙卫用之以守东门。工偻知沙卫不能成事,乃于城上射下羽书,书中约夜半于东北角伺候大军登城,庄公犹未准信。殖绰、郭最请曰:“彼既相约,必有内应,小将二人愿往,当生擒奄狗,以雪石门山阻隘之恨。”庄公曰:“汝小心前往,寡人自来接应。” 绰、最引军至东北角,候至夜半,城上忽放长绳下来,约有数处。绰、最各附绳而上,军士陆续登城。工偻引著殖绰竟来拿夙沙卫,郭最便去砍开城门,放齐兵入城。城中大乱,互相杀伤,约有一个更次方定。 齐庄公入城,工偻同殖绰绑缚夙沙卫解到。庄公大骂:“奄狗!寡人何负于汝,汝却辅少夺长!今公子牙何在?汝既为少傅,何不相辅于地下?”夙沙卫垂首无言,庄公命牵出斩之,以其肉为醢,遍赐从行诸臣。即用工偻守高唐,班师而退。 时晋上卿范匄,以前番围齐,未获取成,乃请于平公,复率大军侵齐。才济黄河,闻齐灵公凶信,乃曰:“齐新有丧,伐之不仁。”即时班师。早有人报知齐国。大夫晏婴进曰:“晋不伐我丧,施仁于我,我背之不义,不如请成,免两国干戈之苦。” 那晏婴字平仲,身不满五尺,乃是齐国第一贤智之士。庄公亦以国家粗定,恐晋师复至,乃从婴之言,使人如晋谢罪请盟。 晋平公大合诸侯于澶渊,范匄为相,与齐庄公歃血为盟,结好而散,自此年余无事。 却说下军副将栾盈,乃栾黡之子。黡乃范匄之婿,匄女嫁黡,谓之栾祁。栾氏自栾宾、栾成、栾枝、栾盾、栾书、栾黡、至于栾盈,顶针七代卿相,贵盛无比。晋朝文武半出其门,半属姻党。魏氏有魏舒,智氏有智起,中行氏有中行喜,羊舌氏有叔虎,籍氏有籍偃,箕氏有箕遗,皆与栾盈声势相倚,结为死党。更兼盈自少谦恭下士,散财结客,故死士多归之,如州绰、邢蒯、黄渊、箕遗,都是他部下骁将。更有力士督戎,力举千钧,手握二戟,刺无不中,是他随身心腹,寸步不离的;又有家臣辛俞、州宾等,奔走效劳者不计其数。 栾黡死时,其夫人栾祁才及四旬,不能守寡,因州宾屡次入府禀事,栾祁在屏后窥之,见其少俊,遂密遣侍儿道意,因与私通。栾祁尽将室中器币,赠与州宾,盈从晋侯伐齐,州宾公然宿于府中,不复避忌。盈归闻知其事,尚碍母亲面皮,乃把他事鞭治内外守门之吏,严稽家臣出入。 栾祁一来老羞变怒,二则淫心难绝,三则恐其子害了州宾性命,因父范匄生辰,以拜寿为名,来至范府,乘间诉其父曰:“盈将为乱,奈何?”范匄询其详,栾祁曰:“盈尝言:‘鞅杀吾兄,吾父逐之,复纵之归国,不诛已幸,反加宠位,今父子专国,范氏日盛,栾氏将衰,吾宁死,与范氏誓不两立。'日夜与智起,羊舌虎等,聚谋密室,欲尽去诸大夫,而立其私党,恐我泄其消息,严敕守门之吏,不许与外家相通,今日勉强来此,异日恐不得相见。吾以父子恩深,不敢不言。”时范鞅在旁,助之曰:“儿亦闻之,今果然矣,彼党羽至盛,不可不防也!”一子一女,声口相同,不由范匄不信,乃密奏于平公,请逐栾氏。 平公私问于大夫阳毕,阳毕素恶栾黡而睦于范氏,乃对曰:“栾书实弑厉公,黡世其凶德,以及于盈,百姓昵于栾氏久矣,若除栾氏,以明弑逆之罪,而立君之威,此国家数世之福也!”平公曰:“栾书援立先君,盈罪未著,除之无名,奈何?”阳毕对曰:“书之援立先君,以掩罪也,先君忘国仇而徇私德,君又纵之,滋害将大,若以盈恶未著,宜翦除其党,赦盈而遣之,彼若求逞,诛之有名。若逃死于他方,亦君之惠也!” 平公以为然,召范匄入宫,共议其事,范匄曰:“盈未去而翦其党,是速之为乱也,君不如使盈往筑著邑之城,盈去,其党无主,乃可图矣。”平公曰:“善。” 乃遣栾盈往城著邑,盈临行,其党箕遗谏曰:“栾氏多怨,主所知也,赵氏以下宫之难怨栾氏,中行氏以伐秦之役怨栾氏,范氏以范鞅之逐怨栾氏。智朔夭死,智盈尚少,而听于中行,程郑嬖于公,栾氏之势孤矣。城著非国之急事,何必使子。子盍辞之,以观君意之若何,而为之备。”栾盈曰:“君命不可辞也,盈如有罪,其敢逃死?如其无罪,国人将怜我,孰能害之?”乃命督戎为御,出了绛州,望著邑而去。 盈去三日,平公御朝,谓诸大夫曰:“栾书昔有弑逆之罪,未正刑诛,今其子孙在朝,寡人耻之。将若之何?”诸大夫同声应曰:“宜逐之!”乃宣布栾书罪状,悬于国门,遣大夫阳毕将兵往逐栾盈,其宗族在国中者,尽行逐出,收其栾邑。 栾乐、栾鲂率其宗人,同州绰、邢蒯俱出了绛城,竟往奔栾盈去了。叔虎拉了箕遗,黄渊随后出城,城门已闭,传闻将搜治栾氏之党,乃商议各聚家丁,欲乘夜为乱,斩东门而出。赵氏有门客章铿,居与叔虎家相邻,闻其谋,报知赵武,赵武转报范匄,匄使其子范鞅,率甲士三百,围叔虎之第。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第六十三回 老祁奚力救羊舌 小范鞅智劫魏舒 话说箕遗正在叔虎家中,只等黄渊到来,夜半时候,一齐发作,却被范鞅领兵围住府第,外面家丁不敢聚集,远远观望,亦多有散去者。叔虎乘梯向墙外问曰:“小将军引兵至此,何故?”范鞅曰:“汝平日党于栾盈,今又谋斩关出应,罪同叛逆,吾奉晋侯之命,特来取汝。”叔虎曰:“我并无此事,是何人所说?”范鞅即呼章铿上前,使证之。叔虎力大,扳起一块墙石,望章铿当头打去,打个正著,把顶门都打开了。 范鞅大怒,教军士放火攻门。叔虎慌急了,向箕遗说:“我等宁可死里逃生,不可坐以待缚!”遂提戟当先,箕遗仗剑在后,发声喊,冒火杀出。范鞅在火光中,认得二人,教军士一齐放箭,此时火势熏灼,已难躲避,怎当得箭如飞蝗,二人纵有冲天本事,亦无用处,双双被箭射倒。军士将挠钩搭出,已自半死,绑缚车中,救灭了火。只听得车声骨骨碌碌,火炬烛天而至,乃是中军副将荀虒,率本部兵前来接应。中途正遇黄渊,亦被擒获。范、荀合兵一处,将叔虎、箕遗、黄渊,解到中军元帅范匄处。范匄曰:“栾党尚多,只擒此三人,尚未除患,当悉拘之。”乃复分路搜捕。 绛州城中,闹了一夜,直至天明。范鞅拘到智起、籍偃、州宾等,荀虒拘到中行喜、辛俞,及叔虎之兄羊舌赤、弟羊舌肹,都囚于朝门之外,俟候晋平公出朝,启奏定夺。 单说羊舌赤字伯华,羊舌肹字叔向,与叔虎虽同是羊舌职之子,叔虎是庶母所生。当初叔虎之母原是羊舌夫人房中之婢,甚有美色,其夫欲之,夫人不遣侍寝。时伯华、叔向俱已年长,谏其母勿妒,夫人笑曰:“吾岂妒归哉?吾闻有甚美者,必有甚恶。深山大泽,实生龙蛇,恐其生龙蛇,为汝等之祸,是以不遣耳。”叔向等顺父之意,固请于母,乃遣之。一宿而有孕,生叔虎。及长成,美如其母,而勇力过人。栾盈自幼与之同卧起,相爱宛如夫妇,他是栾党中第一个相厚的。所以兄弟并行囚禁。 大夫乐王鲋字叔鱼,其时方嬖幸于平公。平日慕羊舌赤,肹兄弟之贤,意欲纳交而不得,至是,闻二人被囚,特到朝门,正遇羊舌肹,揖而慰之曰:“子勿忧,吾见主公,必当力为子请。”羊舌肹嘿然不应,乐王鲋有惭色。羊舌赤闻之,责其弟曰:“吾兄弟毕命于此,羊舌氏绝矣。乐大夫有宠于君,言无不从,倘借其片语,天幸赦宥,不绝先人之宗,汝奈何不应,以失要人之意。”羊舌肹笑曰:“死生命也。若天意降祐,必由祁老大夫,叔鱼何能为哉?”羊舌赤曰:“以叔鱼之朝夕君侧,汝曰‘不能',以祁老大夫之致政闲居,而汝曰‘必由之',吾不知其解也!”羊舌肹曰:“叔鱼行媚者也,君可亦可,君否亦否。祁老大夫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岂独遗羊舌氏乎?” 少顷,晋平公临朝,范匄以所获栾党姓名奏闻。平公亦疑羊舌氏兄弟三人皆在其数,问于乐王鲋曰:“叔虎之谋,赤与肹实与闻否?”乐王鲋心愧叔向,乃应曰:“至亲莫如兄弟,岂有不知?”平公乃下诸人于狱,使司寇议罪。时祁奚已告老,退居于祁,其子祁午与羊舌赤同僚相善,星夜使人报信于父,求其以书达范匄,为赤求宽。奚闻信大惊曰:“赤与肹皆晋国贤臣,有此奇冤,我当亲往救之。”乃乘车连夜入都,未及与祁午相会,便叩门来见范匄。匄曰:“大夫老矣,冒风露而降之,必有所谕。” 祁奚曰:“老夫为晋社稷存亡而来,非为别事。”范匄大惊,问曰:“不知何事关系社稷,有烦老大夫如此用心!”祁奚曰:“贤人,社稷之卫也。羊舌职有劳于晋室,其子赤,肹能嗣其美,一庶子不肖,遂聚而歼之,岂不可惜?昔郤芮为逆,郤缺升朝,父子之罪,不相及也,况兄弟乎?子以私怨,多杀无辜,使玉石俱焚,晋之社稷危矣!”范匄蹴然离席曰:“老大夫所言甚当,但君怒未解,匄与老大夫同诣君所言之。” 于是并车入朝,求见平公,奏言:“赤,肹与叔虎,贤不肖不同,必不与闻栾氏之事;且羊舌之劳,不可废也。”平公大悟,宣赦。赦出赤、肹二人,使复原职,智起、中行喜、籍偃、州宾、辛俞皆斥为庶人,惟叔虎与箕遗、黄渊处斩。赤、肹二人蒙赦,入朝谢恩。事毕,羊舌赤谓其弟曰:“当往祁老大夫处一谢。”肹曰:“彼为社稷,非为我也,何谢焉!”竟登车归第。 羊舌赤心中不安,自往祁午处请见祁奚。午曰:“老父见过晋君,即时回祁去矣,未尝少留须臾也。”羊舌赤叹曰:“彼固施不望报者,吾自愧不及肹之高见也!”髯翁有诗云: 尺寸微劳亦望酬,拜恩私室岂知羞? 必如奚肹才公道,笑杀纷纷货赂求! 州宾复与栾祁往来,范匄闻之,使力士刺杀州宾于家。 却说守曲沃大夫胥午,昔年曾为栾书门客,栾盈行过曲沃,胥午迎款,极其殷勤。栾盈言及城著,胥午许以曲沃之徒助之。留连三日,栾乐等报信已至,言:“阳毕领兵将到!”督戎曰:“晋兵若至,便与交战,未必便输与他。”州绰、邢蒯曰:“专为此事,恐恩主手下乏人,吾二人特来相助。”栾盈曰:“吾未尝得罪于君,特为怨家所陷耳,若与拒战,彼有辞矣,不如逃之,以俟君之见察。”胥午亦言拒战不可,即时收拾车乘,盈与午洒泪而别,出奔于楚。 比及阳毕兵到著邑,邑人言:“盈未曾到此,在曲沃已出奔了。”阳毕班师而归,一路宣布栾氏之罪,百姓皆知栾氏功臣,且栾盈为人好施爱士,无不叹惜其冤者。范匄言于平公,严禁栾氏故臣,不许从栾盈,从者必死。 家臣辛俞初闻栾盈在楚,乃收拾家财数车出城,欲往从之,被守门吏盘住,执辛俞以献于平公,平公曰:“寡人有禁,汝何犯之?” 辛俞再拜言曰:“臣愚甚,不知君所以禁从栾氏者,诚何说也?” 平公曰:“从栾氏者无君,是以禁之。” 辛俞曰:“诚禁无君,则臣知免于死矣,臣闻之:‘三世仕其家则君之,再世则主之。事君以死,事主以勤。'臣自祖若父,以无大援于国,世隶于栾氏,食其禄,今三世矣,栾氏固臣之君也,臣惟不敢无君,是以欲从栾氏,又何禁乎?且盈虽得罪,君逐之而不诛,得无念其先世犬马之劳,赐以生全乎?今羁旅他方,器用不具,衣食不给,或一朝填于沟壑,君之仁德,无乃不终?臣之此去,尽臣之义,成君之仁,且使国人闻之曰:‘君虽危难,不可弃也。'于以禁无君者,大矣。” 平公悦其言,曰:“子姑留事寡人,寡人将以栾氏之禄禄子。” 辛俞曰:“臣固言之矣:‘栾氏,臣之君也。'舍一君又事一君,其何以禁无君者?必欲见留,臣请死!” 平公曰:“子往矣!寡人姑听子,以遂子之志。” 辛俞再拜稽首,仍领了数车辎重,昂然出绛州城而去,史臣有诗称辛俞之忠,诗曰: 翻云覆雨世情轻,霜雪方知松柏荣。 三世为臣当效死,肯将晋主换栾盈? 却说栾盈栖楚境上数月,欲往郢都见楚王,忽转念曰:“吾祖父宣力国家,与楚世仇,倘不相容,奈何?”欲改适齐,而资斧空乏,却得辛俞驱辎重来到,得济其用,遂修整车从,望齐国进发。此周灵王二十一年事也。 再说齐庄公为人,好勇喜胜,不屑居人之下,虽然受命澶渊,终以平阴之败为耻,尝欲广求勇力之士,自为一队,亲率之以横行天下,由是于卿大夫士之外,别立“勇爵”,禄比大夫,必须力举千斤,射穿七札者,方与其选。先得殖绰、郭最,次又得贾举、邴师、公孙傲、封具、铎甫、襄君、偻堙等,共是九人。庄公日日召至宫中,相与驰射击刺,以为笑乐。 一日,庄公视朝,近臣报道:“今有晋大夫栾盈被逐,来奔齐国。”庄公喜曰:“寡人正思报晋之怨,今其世臣来奔,寡人之志遂矣!”欲遣人往迎之。大夫晏婴出奏曰:“不可!不可!小所以事大者,信也。吾新与晋盟,今乃纳其逐臣,倘晋人来责,何以对之?”庄公大笑曰:“卿言差矣!齐、晋匹敌,岂分小大?昔之受盟,聊以纾一时之急耳,寡人岂终事晋,如鲁、卫、曹、邾者耶?”遂不听晏婴之言,使人迎栾盈入朝。 盈谒见,稽首哭诉其见逐之繇,庄公曰:“卿勿忧,寡人助卿一臂,必使卿复还晋国!”栾盈再拜称谢,庄公赐以大馆,设宴相款,州绰、邢蒯侍于栾盈之傍。 庄公见其身大貌伟,问其姓名,二人以实告,庄公曰:“向日平阴之役,擒我殖绰、郭最者非尔耶?”绰蒯叩首谢罪,庄公曰:“寡人慕尔久矣!”命赐酒食,因谓盈曰:“寡人有求于卿,卿不可辞!”盈对曰:“苟可以应君命者,即发肤无所爱!”庄公曰:“寡人无他求,欲暂乞二勇士为伴耳!”栾盈不敢拒,只得应允,怏怏登车,叹曰:“幸彼未见督戎,不然,亦为所夺矣!” 庄公得州绰、邢蒯,列于“勇爵”之末。二人心中不服,一日,与殖绰、郭最同侍于庄公之侧,二人假意佯惊,指绰、最曰:“此吾国之囚,何得在此?”郭最应曰:“吾等昔为奄狗所误,须不比你跟人逃窜也!”州绰怒曰:“汝乃我口中之虱,尚敢跳动耶?”殖绰亦怒曰:“汝今日在我国中,也是我盘中之肉矣!”邢蒯曰:“既然汝等不能相容,即当复归吾主!”郭最曰:“堂堂齐国,难道少了你两人不成!”四人语硬面赤,各以手抚佩剑,渐有相并之意。 庄公用好言劝解,取酒劳之,谓州绰、邢蒯曰:“寡人固知二卿不屑居齐人之下也!”乃更“勇爵”之名为“龙”“虎”二爵,分为左右,右班“龙爵”,州绰、邢蒯为首,又选得齐人卢蒲癸、王何,使列其下,左班“虎爵”,则以殖绰、郭最为首,贾举等七人,依旧次序,众人与其列者,皆以为荣。惟州、邢、殖、郭四人,到底以下各不和顺。 时崔杼、庆封以援立庄公之功,位皆上卿,同执国政,庄公常造其第,饮酒作乐,或时舞剑射棚,无复君臣之隔。 单说崔杼之前妻,生下二子,曰成,曰疆,数岁而妻死。再娶东郭氏,乃是东郭偃之妹,先嫁与棠公为妻,谓之棠姜,生一子,名曰棠无咎。那棠姜有美色,崔杼因往吊棠公之丧,窥见姿容,央东郭偃说合,娶为继室。亦生一子,曰明。崔杼因宠爱继室,遂用东郭偃、棠无咎为家臣,以幼子崔明托之,谓棠姜曰:“俟明长成,当立为适子!”此一段话,且搁过一边。 且说齐庄公一日饮于崔杼之室,崔杼使棠姜奉酒。庄公悦其色,乃厚赂东郭偃,使之通意,乘间与之私合。来往多遍,崔杼渐渐知觉,盘问棠姜。棠姜曰:“诚有之,彼挟国君之势以临我,非一妇人所敢拒也!”杼曰:“然则汝何不言?”棠姜曰:“妾自知有罪,不敢言耳!”崔杼嘿然久之,曰:“此事与汝无干!”自此有谋弑庄公之意, 周灵王二十二年,吴王诸樊求婚于晋,晋平公以女嫁之。齐庄公谋于崔杼曰:“寡人许纳栾盈,未得其便,闻曲沃守臣乃栾盈之厚交,今欲以送媵为名,顺便纳栾盈于曲沃,使之袭晋,此事如何?” 崔杼衔恨齐侯,私心计较,正欲齐侯结怨于晋,待晋侯以兵来讨,然后委罪于君,弑之以为媚晋之计,今日庄公谋纳栾盈,正中其计,乃对曰:“曲沃人虽为栾氏,恐未能害晋,主公必然亲率一军,为之后继,若盈自曲沃而入,主公扬言伐卫,由濮阳自南而北,两路夹攻,晋必不支。” 庄公深以为然,以其谋告于栾盈,栾盈甚喜,家臣辛俞谏曰:“俞之从主,以尽忠也,亦愿主之忠于晋君也!”盈曰:“晋君不以我为臣,奈何?”辛俞曰:“昔纣囚文王于羑里,文王三分天下,以服事殷。晋君不念栾氏之勋,黜逐吾主,糊口于外,谁不怜之,一为不忠,何所容于天地之间耶?”栾盈不听,辛俞泣曰:“吾主此行,必不免。俞当以死相送!”乃拔佩刀自刎而死。史臣有赞云: 盈出则从,盈叛则死。 公不背君,私不背主。 卓哉辛俞!晋之义士。 齐庄公遂以宗女姜氏为媵,遣大夫析归父送之于晋,多用温车,载栾盈及其宗族,欲送至曲沃。州绰、邢蒯请从,庄公恐其归晋,乃使殖绰、郭最代之,嘱曰:“事栾将军,犹事寡人也!” 行过曲沃,盈等遂易服入城,夜叩大夫胥午之门。午惊异,启门而出,见栾盈,大惊曰:“小恩主安得到此?”盈曰:“愿得密室言之。”午乃迎盈入于深室之中,盈执胥午之手,欲言不言,不觉泪下,午曰:“小恩主有事,且共商议,不须悲泣。”盈乃收泪告曰:“吾为范、赵诸大夫所陷,宗祀不守,今齐侯怜其非罪,致我于此,齐兵且踵至矣,子若能兴曲沃之甲,相与袭绛,齐兵攻其外,我等攻其内,绛可入也,然后取诸家之仇我者而甘心焉,因奉晋侯以和于齐,栾氏复兴,在此一举!” 午曰:“晋势方强,范、赵、智、荀诸家又睦,恐不能侥幸,徒以自贼,奈何?” 盈曰:“吾有力士督戎一人,可当一军。且殖绰、郭最,齐国之雄,栾乐、栾鲂,强力善射,晋虽强,不足惧也。昔我佐魏绛于下军,其孙舒每有请托,我无不周旋,彼感吾意,每思图报,若更得魏氏内助,此事可八九矣,万一举事不成,虽死无恨!”午曰:“俟来日探人心何如,乃可行也!” 盈等遂藏于深室。 至次日,胥午托言梦共太子,祭于其祠,以馂余飨其官属,伏栾盈于壁后,三觞乐作,胥午命止之,曰:“共太子之冤,吾等忍闻乐乎?”众皆嗟叹。胥午曰:“臣子,一例也,今栾氏世有大功,同朝谮而逐之,亦何异共太子乎?”众皆曰:“此事通国皆不平,不知孺子犹能返国否?”胥午曰:“假如孺子今日在此,汝等何以处之!”众皆曰:“若得孺子为主,愿为尽力,虽死无悔!”坐中多有泣下者。 胥午曰:“诸君勿悲。栾孺子见在此!”栾盈从屏后趋出,向众人便拜。众人俱拜。 盈乃自述还晋之意:“若得重到绛州城中,死亦瞑目!”众人俱踊跃愿从。是日畅饮而散。 次日,栾盈写密信一封,托曲沃贾人送至绛州魏舒处。舒亦以范、赵所行太过,得此密信,即写回书,言:“某裹甲以待,只等曲沃兵到,即便相迎。”栾盈大喜。 胥午搜括曲沃之甲,共二百二十乘,栾盈率之。栾之族人能战者皆从,老弱俱留曲沃。督戎为先锋,殖绰、栾乐在右,郭最、栾鲂在左,黄昏起行,来袭绛都。 自曲沃至绛,止隔六十余里,一夜便到。坏郭而入,直抵南门。绛人犹然不知,正是“疾雷不及掩耳”,刚刚掩上城门,守御一无所设,不消一个时辰,被督戎攻破,招引栾兵入城,如入无人之境。 时范匄在家,朝饔方彻,忽然乐王鲋喘吁而至,报言:“栾氏已入南门。”范匄大惊,急呼其子范鞅敛甲拒敌。乐王鲋曰:“事急矣!奉主公走固宫,犹可坚守。”固宫者,晋文公为吕、郤焚宫之难,乃于公宫之东隅,别筑此宫,以备不测,广宽十里有余,内有宫室台观,积粟甚多,轮选国中壮甲三千人守之,外掘沟堑,墙高数仞,极其坚固,故曰固宫。 范匄忧国中有内应,鲋曰:“诸大夫皆栾怨家,可虑惟魏氏耳。若速以君命召之,犹可得也!”范匄以为然。乃使范鞅以君命召魏舒,一面催促仆人驾车。乐王鲋又曰:“事不可知,宜晦其迹。”时平公有外家之丧,范匄与乐王鲋俱衷甲加墨缞,以绖蒙其首,诈为妇人,直入宫中,奏知平公,即御公以入于固宫。 却说魏舒家在城北隅,范鞅乘轺车疾驱而往,但见车徒已列门外,舒戎装在车,南向将往迎栾盈矣。范鞅下车,急趋而进曰:“栾氏为逆,主公已在固宫,鞅之父与诸大臣,皆聚于君所,使鞅来迎吾子。”魏舒未及答语,范鞅踊身一跳,早已登车,右手把剑,左手牵魏舒之带,唬得魏舒不敢做声。范鞅喝令:“速行!”舆人请问:“何往?”范鞅厉声曰:“东行往固宫!”于是车徒转向东行,径到固宫。 未知后事何如,再看下回分解。第六十四回 曲沃城栾盈灭族 且于门杞梁死战 却说范匄虽遣其子范鞅往迎魏舒,未知逆顺如何,心中委决不下,亲自登城而望,见一簇车徒,自西北方疾驱而至,其子与魏舒同在一车之上,喜曰:“栾氏孤矣。”即开宫门纳之。 魏舒与范匄相见,兀自颜色不定。匄执其手曰:“外人不谅,颇言将军有私于栾氏,匄固知将军之不然也。若能共灭栾氏者,当以曲沃相劳!”舒此时已落范氏牢笼之内,只得唯唯惟命,遂同谒平公,共商议应敌之计。须臾,赵武、荀虒、智朔、韩无忌、韩起、祁午、羊舌赤、羊舌肹、张孟趯诸臣,陆续而至,皆带有车徒,军势益盛。 固宫止有前后两门,俱有重关。范匄使赵、荀两家之军,协守南关二重,韩无忌兄弟,协守北关二重,祁午诸人,周围巡儆。匄与鞅父子,不离平公左右。 栾盈已入绛城,不见魏舒来迎,心内怀疑,乃屯于市口,使人哨探,回报:“晋侯已往固宫,百官皆从,魏氏亦去矣!”栾盈大怒曰:“舒欺我,若相见,当手刃之!”即抚督戎之背曰:“用心往攻固宫,富贵与子共也!”督戎曰:“戎愿分兵一半,独攻南关,恩主率诸将攻北关,且看谁人先入?” 此时殖绰、郭最虽则与盈同事,然州绰、邢蒯却是栾盈带往齐国去的,齐侯作兴了他,绰、最每受其奚落,俗语云:“怪树怪丫叉”,绰、最与州、邢二将有些心病,原原本本未免迁怒到栾盈身上。况栾盈口口声声只夸督戎之勇,并无俯仰绰、最之意,绰、最怎肯把热气去呵他冷面,也有坐观成败的意思,不肯十分出力。栾盈所靠,只是督戎一人。 当下督戎手提双戟,乘车径往固宫,要取南关。在关外阅看形势,一驰一骤,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分明似一位黑煞神下降。晋军素闻其勇名,见之无不胆落,赵武啧啧叹羡不已。武部下有两员骁将,叫做解雍、解肃兄弟二人,皆使长枪,军中有名。闻主将叹羡,心中不服曰:“督戎虽勇,非有三头六臂,某弟兄不揣,欲引一枝兵下关,定要活捉那厮献功。”赵武曰:“汝须仔细,不可轻敌!” 二将装束齐整,飞车出关,隔堑大叫:“来将是督将军否。可惜你如此英勇,却跟 随叛臣,早早归顺,犹可反祸为福?”督戎闻叫大怒,喝教军士填堑而渡,军士方负土运石,督戎性急,将双戟按地,尽力一跃,早跳过堑北。 二解倒吃了一惊,挺枪来战督戎,督戎舞戟相迎,全无惧怯,解雍的驾马,早被督戎一戟打去,折了背脊,车不能动,连解肃的驾马,嘶鸣起来,也不行走,二解欺他单身,跳下车来步战,督戎两枝大戟,一左一右,使得呼呼的响,解肃一枪刺来,督戎一戟拉去,戟势去重,磅的一声,那枝枪折为两段,解肃撇了枪杆便走,解雍也著了忙,手中迟慢,被督戎一戟刺倒,便去追赶解肃,解肃善走,径奔北关,缒城而上,督戎赶不著,退转来要结果解雍,已被军将救入关去了。 督戎气忿忿的,独自挺戟而立,叫道:“有本事的,多著几个出来,一总厮杀,省得费了工夫!”关上无人敢应,督戎守了一会,仍回本营,吩咐军士,打点明日攻关。是夜解雍伤重而死,赵武痛惜不已,解肃曰:“明日小将再决一战,誓报兄仇,虽死不恨!” 荀虒曰:“我部下有老将牟登,他有二子牟刚、牟劲,俱有千斤之力,见在晋侯麾下侍卫,今夜使牟登唤来,明日同解将军出战,三人战一个,难道又输与他!”赵武曰:“如此甚好!”荀虒自去吩咐牟登去了。 次早,牟刚、牟劲俱到,赵武看之,果然身材魁伟,气象狰狞,慰劳了一番,命解肃一同下关,那边督戎早把坑堑填平,直逼关下搦战;这里三员猛将,开关而出。督戎大叫:“不怕死的都来!”三将并不打话,一枝长枪,两柄大刀,一齐都奔督戎。 督戎全无惧怯,杀得性起,跳下车来,将双戟飞舞,尽著气力,落戟去处,便有千钧之重,牟劲车轴,被督戎打折,只得也跳下车来,著了督戎一戟,打得稀烂,牟刚大怒,拚命上前,怎奈戟风如箭,没处进步。老将牟登,喝叫:“且歇!”关上鸣起金来,牟登亲自出关,接应牟刚、解肃进去,督戎教军士攻关,关上矢石如雨,军士多有伤损,惟督戎不动分毫,真勇将也。 赵武与荀虒连败二阵,遣人告急于范匄。范匄曰:“一督戎胜他不得,安能平栾氏乎!”是夜秉烛而坐,闷闷不已。 有一隶人侍侧,叩首而问曰:“元帅心怀郁郁,莫非忧督戎否!”范匄视其人,姓斐名豹,原是屠岸贾手下骁将斐成之子,因坐屠党,没官为奴,在中军服役。范匄奇其言,问曰:“尔若有计除得督戎,当有重赏!”斐豹曰:“小人名在丹书,枉有冲天之志,无处讨个出身,元帅若于丹书上除去豹名,小人当杀督戎,以报厚德!”范匄曰:“尔若杀了督戎,吾当请于晋侯,将丹书尽行焚弃,收尔为中军牙将!”斐豹曰:“元帅不可失信!”范匄曰:“若失信,有如红日。但不知用车徒多少?”斐豹曰:“督戎向在绛城,与小人相识,时常角力赌胜,其人恃勇性躁,专好独斗,若以车徒往,不能胜也,小人情愿单身下关,自有擒督戎之计。”范匄曰:“汝莫非去而不返?”斐豹曰:“小人有老母,今年七十八岁,又有幼子娇妻,岂肯罪上加罪,作此不忠不孝之事?如有此等,亦如红日!”范匄大喜,劳以酒食,赏兕甲一副。 次日,斐豹穿甲于内,外加练袍,扎缚停当,头带韦弁,足穿麻屦,腰藏利刃,手中提一铜锤,重五十二斤,来辞范匄曰:“小人此去,杀得督戎,奏凯而回;不然,亦死于督戎之手,决不两存。”范匄曰:“我当亲往,看汝用力。”即时命驾车,使斐豹骖乘,同至南关。赵武、荀虒接见,诉以督戎如此英雄,连折二将,范匄曰:“今日斐豹单身赴敌,只看晋侯福分。” 言犹未已,关下督戎大呼搦战,斐豹在关上呼曰:“督君还认得斐大否?”豹行大,故自称斐大,乃昔年彼此所呼也,督戎曰:“斐大,汝今还敢来赌一死生么?”斐豹曰:“他人怕你,我斐豹不怕你。你把兵车退后,我与你两人,只在地下赌斗,双手对双手,兵器对兵器,不是你死我活,就是我死你活,也落得个英名传后。” 督戎曰:“此论正合吾意。”遂将军士约退,这里关门开处,单单放一个斐豹出来,两个就在关下交战,约二十余合,未分胜败,斐豹诈言道。”我一时内急,可暂住手。”督戎那里肯放,斐豹先瞧见西边空处,有一带短墙,捉个空隙就走,督戎随后赶来,大喝:“走向那里去?”范匄等在关上,看见督戎往追斐豹,慌捏一把汗,谁知斐豹却是用计,奔近短墙,扑的跳将进去。 督戎见斐豹进墙去了,亦逾墙而入,只道斐豹在前面,却不知斐豹隐身在一棵大树之下,专等督戎进墙,出其不意,提起五十二斤的铜锤,自后击之,正中其脑,脑浆迸裂,扑地便倒,兀自把右脚飞起,将斐豹胸前兕甲碾去一片,斐豹急拔出腰间利刃,剁下首级,复跳墙而出。 关上望见斐豹手中提有血淋淋的人头,已知得胜,大开关门,解肃、牟刚引兵杀出,栾军大败,一半杀了,一半投降,逃去者十无一二,范匄仰天沥酒曰:“此晋侯之福也!”即酌酒亲赐斐豹,就带他往见晋侯,晋侯赏以兵车一乘,注功绩第一。潜渊先生有诗云: 督戎神力世间无,敌手谁知出隶夫? 始信用人须破格,笑他肉食似雕瓠! 再说栾盈引大队车马,攻打北关,连接督戎捷报,盈谓其下曰:“吾若有两督戎,何患固宫不破耶?”殖绰践郭最之足,郭最以目答之,各低头不语。惟有栾乐、栾鲂思欲建功,不避矢石,韩无忌、韩起因前关屡败,不敢轻出,只是严守。 到第三日,栾盈得败军之报,言:“督戎被杀,全军俱没。”吓得手足无措,方请殖绰、郭最商议。绰、最笑曰:“督戎且失利,况我曹乎?”栾盈垂泪不已。 栾乐曰:“我等死生,决于今夜,当令将士毕聚北门,于三更之后悉登车巢车,放火烧关,或可入也。”栾盈从其计。 晋侯喜督戎之死,置酒庆贺。韩无忌、韩起俱来献觞上寿,饮至二更方散,才回北关。点视方毕,忽然车声轰起,栾氏军马大集,车巢车高与关齐,火箭飞蝗般射来,延烧关门,火势凶猛,关内军士,存扎不牢,栾乐当先,栾鲂继之,乘势遂占了外关。韩无忌等退守内关,遣人飞报中军求救,范匄命魏舒往南关,替回荀虒一枝军马,往北关帮助二韩,遂同晋侯登台北望,见栾兵屯于外关,寂然无声。 范匄曰:“此必有计。”传令内关用心防御,守至黄昏,栾兵复登车巢车,仍用火器攻门,这里预备下皮帐,帐用牛皮为之,以水浸透,撑开遮蔽,火不能入,乱了一夜,两下暂息,范匄曰:“贼已逼近,倘久而不退,齐复乘之,国必殆矣!” 遂命其子范鞅,率斐豹引一枝军,从南关转至北门,从外而攻,刻定时辰,约会二韩守关,荀虒率牟刚引一枝兵,从内关杀出外关,腹背夹攻,教他两下不能相顾。使赵武、魏舒移兵屯于关外,以防南逸。调度已毕,奉晋侯登台观战。 范鞅临行,请于匄曰:“鞅年少望轻,愿假以中军旗鼓!”匄许之,鞅仗剑登车,建旆而行,方出南关,谓其下曰:“今日之战,有进无退。若兵败,吾先自刭,必不令诸君独死!”众皆踊跃, 却说荀虒奉范匄将令,使将士饱食结束,专等时候,只见栾兵纷纷扰扰,俱退出外关,心知外兵已到。一声鼓响,关门大开,牟刚在前,荀虒在后,甲士步卒,一齐杀出,栾盈亦虑晋军内外夹攻,使栾鲂用铁叶车塞外门之口,分兵守之,荀虒之兵,不能出外。 范鞅兵到,栾乐见大旆,惊曰:“元帅亲至乎?”使人察之,回报曰:“小将军范鞅也!”乐曰:“不足虑矣!”乃张弓挟矢,立于车中,顾左右曰:“多带绳索,射倒者则牵之!”驰入晋军,左射右射,发无不中,其弟栾荣同在车中,谓曰:“矢可惜也!多射无名!”乐乃不射,少顷,望见一车远远而来,车中一将,韦弁练袍,形容古怪,栾荣指曰:“此人名斐豹,即杀我督将军者,可以射之!”栾乐曰:“俟近百步,汝当为我喝采!” 言未毕,又一车从旁经过,栾乐认得车中乃是小将军范鞅,想道:“若射得范鞅,却不胜如斐豹?”乃驱车逐范鞅而射之,栾乐之箭,从来百发百中,偏是这一箭射个落空,范鞅回顾,见是栾乐。大骂:“反贼!死在头上,尚敢射我?”栾乐便教回车退走,他不是怕惧范鞅,因射他不著,欲回车诱他赶来,觑得亲切,好端的放箭。 谁知殖绰、郭最亦在军中,忌栾乐善射,惟恐其成功,一见他退走,遂大呼曰:“栾氏败矣!”御人闻呼,又错认别枝兵败了,举头四望,辔乱马逸,路上有大槐根,车轮误触之而覆,把栾乐跌将出来,恰恰的斐豹赶到,用长戟钩之,断其手肘。可怜栾乐是栾族第一个战将,今日死于槐根之侧,岂非天哉!髯翁有诗云: 猿臂将军射不空,偏教一矢误英雄。 老天已绝栾家祀,肯许军中建大功。 栾荣先跳下车,不敢来救栾乐,急逃而免。殖绰、郭最难回齐国,郭最奔秦,殖绰奔卫。 栾盈闻栾乐之死,放声大哭,军士无不哀涕,栾鲂守不住门口,收兵保护栾盈,望南而奔,荀虒与范鞅合兵,从后追来。盈、鲂同曲沃之众,抵死拒敌,大杀一场,晋兵才退。盈、鲂亦身带重伤,行至南门,又遇魏舒引兵拦住,栾盈垂泪告曰:“魏伯独不忆下军共事之日乎,盈知必死,然不应死于魏伯之手也!”魏舒意中不忍,使车徒分列左右,让栾盈一路。 栾盈、栾鲂引著残兵,急急奔回曲沃去了。须臾,赵武军到,问魏舒曰:“栾孺子已过,何不追之?”魏舒曰:“彼如釜中之鱼,瓮中之鳖,自有庖人动手,舒念先人僚谊,诚不忍操刀也!”赵武心中恻然,亦不行追赶。 范匄闻栾盈已去,知魏舒做人情,置之不言,乃谓范鞅曰:“从盈者,皆曲沃之甲,此去必还曲沃,彼爪牙已尽,汝率一军围之,不忧不下也。”荀虒亦愿同往,范匄许之,二将帅车三百乘。 围栾盈于曲沃,范匄奉晋平公复回公宫,取丹书焚之,因斐豹得脱隶籍者二十余家,范匄遂收斐豹为牙将。 话分两头。却说齐庄公自打发栾盈转身,便大选车徒,以王孙挥为大将,申鲜虞副之,州绰、邢蒯为先锋,晏氂为合后,贾举邴师等随身扈驾,择吉出师。先侵卫地,卫人儆守,不敢出战。齐兵也不攻城,遂望帝邱而北,直犯晋界。围朝歌,三日取之。 庄公登朝阳山犒军,遂分军为二队,王孙挥同诸将为前队,从左取路孟门隘;庄公自率“龙”“虎”二爵为后队,从右取路共山,俱于太行山取齐。一路杀掠,自不必说,邢蒯露宿共山之下,为毒蛇所螫,腹肿而死,庄公甚惜之。 不一日,两军俱至太行,庄公登山以望二绛,正议袭绛之事,闻栾盈败走曲沃,晋侯悉起大军将至,庄公曰:“吾志不遂矣!”遂观兵于少水而还,守邯郸大夫赵胜,起本邑之兵追之,庄公只道大军来到,前队又已先发,仓皇奔走,只留晏氂断后,氂兵败,被赵胜斩之。 范鞅、荀虒围曲沃月余,盈等屡战不胜,城中死者过半,力尽不能守,城遂破,胥午伏剑而死,栾盈、栾荣俱被执,盈曰:“吾悔不用辛俞之言,乃至于此!”荀虒欲囚栾盈,解至绛城,范鞅曰:“主公优柔不断,万一乞哀而免之,是纵仇也!”乃夜使人缢杀之,并杀栾荣,尽诛灭栾氏之族。惟栾鲂缒城而遁,出奔宋国去了。 鞅等班师回奏,平公命以栾氏之事,播告于诸侯,诸侯多遣人来称贺。史臣有赞云: 宾傅桓叔,枝佐文君, 传盾及书,世为国桢。 黡一汰侈,遂坠厥勋, 盈虽好士,适殒其身。 保家有道,以诫子孙。 于是范匄告老,赵武代之为政,不在话下。 再说齐庄公以伐晋未竟其功,雄心不死,还至齐境,不肯入,曰:“平阴之役,莒人欲自其乡袭齐,此仇亦不可不报也。”乃留屯于境上,大搜车乘,州绰、贾举等各赐坚车五乘,名为“五乘之宾”。贾举称临淄人华周、杞梁之勇,庄公即使人召之。 周、梁二人来见,庄公赐以一车,使之同乘,随军立功。华周退而不食,谓杞梁曰:“君之立‘五乘之宾',以勇故也,君之召我二人,亦以勇故也,彼一人而五乘,我二人而一乘,此非用我,乃辱我耳。盍辞之他往乎?”杞梁曰:“梁家有老母,当禀命而行之。”杞梁归告其母,母曰:“汝生而无义,死而无名,虽在‘五乘之宾',人孰不笑汝?汝勉之,君命不可逃也!”杞梁以母之语述于华周,华周曰:“妇人不忘君命,吾敢忘乎?”遂与杞梁共车,侍于庄公。 庄公休兵数日,传令留王孙挥统大军屯扎境上,单用“五乘之宾”及选锐三千,衔枚卧鼓,往袭莒国。华周、杞梁自请为前队,庄公问曰:“汝用甲乘几何?”华周、杞梁曰:“臣等二人,只身谒君,亦愿只身前往,君所赐一车,已足吾乘矣!”庄公欲试其勇,笑而许之。 华周、杞梁约更番为御,临行曰:“更得一人为戎右,可当一队矣!”有小卒挺身出曰:“小人愿随二位将军一行,不知肯提挈否?”华周曰:“汝何姓名?”小卒对曰:“某乃本国人隰侯重也,慕二位将军之义勇,是以乐从。”三人遂同一乘,建一旗一鼓,风驰而去。 先到莒郊,露宿一夜,次早,莒黎比公知齐师将到,亲率甲士三百人巡郊,遇华周、杞梁之车,方欲盘问,周、梁瞋目大呼曰:“我二人,乃齐将也,谁敢与我决斗?”黎比公吃了一惊,察其单车无继,使甲士重重围之。 周、梁谓隰侯重曰:“汝为我击鼓勿休!”乃各挺长戟,跳下车来,左右冲突,遇者辄死,三百甲士,被杀伤了一半,黎比公曰:“寡人已知二将军之勇矣,不须死战,愿分莒国与将军共之!”周、梁同声对曰:“去国归敌,非忠也,受命而弃之,非信也,深入多杀者,为将之事,若莒国之利,非臣所知!”言毕,奋戟复战,黎比公不能当,大败而走。 齐庄公大队已到,闻知二将独战得胜,使人召之还,曰:“寡人已知二将军之勇矣,不必更战,愿分齐国,与将军共之!”周、梁同声对曰:“君立‘五乘之宾',而吾不与焉,是少吾勇也,又以利啖我,是污吾行也,深入多杀者,为将之事,若齐国之利,非臣所知!”乃揖去使者,弃车步行,直逼且于门,黎比公令人狭道掘沟炙炭,炭火腾焰,不能进步。 隰侯重曰:“吾闻古之士,能立名于后世者,惟捐生也,吾能使子逾沟。”乃仗楯自伏于炭上,令二子乘之而进。华周、杞梁既逾沟,回顾隰侯重,已焦灼矣,乃向之而号。杞梁收泪,华周哭犹未止。杞梁曰:“汝畏死耶?何哭之久也!”华周曰:“我岂怕死者哉?此人之勇,与我同也,乃能先我而死,是以哀之。” 黎比公见二将已越火沟,急召善射者百人,伏于门之左右,俟其近,即攒射之。华周,杞梁直前夺门,百矢俱发,二将冒矢突战,复杀二十七人。守城军士,环立城上,皆注矢下射。 杞梁重伤先死;华周身中数十箭,力尽被执,气犹未绝,黎比公载归城中。有诗为证: 争羡赳赳五乘宾,形如熊虎力千钧。 谁知陷阵捐躯者,却是单车殉义人。 却说齐庄公得使者回信,知周,梁有必死之心,遂引大队前进,至且于门,闻三人俱已战死,大怒,便欲攻城。黎比公遣使至齐军中谢曰:“寡君徒见单车,不知为大国所遣,是以误犯,且大国死者三人,敝邑被杀者已百余人矣。彼自求死,非敝邑敢于加兵也。寡君畏君之威,特命下臣百拜谢罪,愿岁岁朝齐,不敢有贰。”庄公怒气方盛,不准行成,黎比公复遣使相求,欲送还华周,并归杞梁之尸,且以金帛犒军,庄公犹未许。忽传王孙挥有急报至,言:“晋侯与宋、鲁、卫、郑各国之君会于夷仪,谋伐齐国,请主公作速班师。”庄公得此急信,乃许莒成。 莒黎比公大出金帛为献,以温车载华周,以辇载杞梁之尸,送归齐军,惟隰侯重尸在炭中,已化为灰烬,不能收拾。 庄公即日班师,命将杞梁殡于齐郊之外。 庄公方入郊,适遇杞梁之妻孟姜,来迎夫尸,庄公停车,使人吊之。孟姜对使者再拜曰:“梁若有罪,敢辱君吊;若其无罪,犹有先人之敝庐在。郊非吊所,下妾敢辞。”庄公大惭曰:“寡人之过也!”乃为位于杞梁之家而吊焉。 孟姜奉夫棺,将窆于城外,乃露宿三日,抚棺大恸,涕泪俱尽,继之以血,齐城忽然崩陷数尺,由哀恸迫切,精诚之所感也。后世传秦人范杞梁差筑长城而死,其妻孟姜女送寒衣至城下,闻夫死痛哭,城为之崩,盖即齐将杞梁之事,而误传之耳。 华周归齐,伤重,未几亦死。其妻哀恸,倍于常人。按《孟子》称:“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正谓此也。史臣有诗云: 忠勇千秋想杞梁,颓城悲恸亦非常。 至今齐国成风俗,嫠妇哀哀学孟姜。 按此乃周灵王二十二年之事。 是年大水,谷水与洛水斗,黄河俱泛滥,平地水深尺余,晋侯伐齐之议遂中止。 却说齐右卿崔杼恶庄公之淫乱,巴不得晋师来伐,欲行大事,已与左卿庆封商议事成之日,平分齐国,及闻水阻,心中郁郁。庄公有近侍贾竖,尝以小事,受鞭一百,崔杼知其衔怨,乃以重赂结之,凡庄公一动一息,俱令相报。毕竟崔杼做出甚事来?再看下回分解。第六十五回 弑齐光崔庆专权 纳卫衎宁喜擅政 话说周灵王二十三年夏五月,莒黎比公因许齐侯岁岁来朝,是月亲自至临淄朝齐,庄公大喜。设飨于北郭,款待黎比公,崔氏府第,正在北郭,崔杼有心拿庄公破绽,诈称寒疾不能起身。 诸大夫皆侍宴,惟杼不往,密使心腹叩信于贾竖,竖密报云:“主公只等席散,便来问相国之病。”崔杼笑曰:“君岂忧吾病哉?正以吾病为利,欲行无耻之事耳。”乃谓其妻棠姜曰:“我今日欲除此无道昏君。汝若从吾之计,吾不扬汝之丑,当立汝子为适嗣;如不从吾言,先斩汝母子之首。”棠姜曰:“妇人,从夫者也,子有命,焉敢不依!” 崔杼乃使棠无咎伏甲士百人于内室之左右,使崔成、崔疆仗甲于门之内,使东郭偃伏甲于门之外,分拨已定,约以鸣钟为号,再使人送密信于贾竖:“君若来时,须要如此恁般。” 且说庄公爱棠姜之色,心心念念,寝食不忘,只因崔杼防范稍密,不便数数来往,是日见崔杼辞病不至,正中其怀,神魂已落在棠姜身上,燕享之仪,了事而已。事毕,趋驾往崔氏问疾。阍者谬对曰:“病甚重,方服药而卧。”庄公曰:“卧于何处?”对曰:“卧于外寝。”庄公大喜,竟入内室。 时州绰、贾举、公孙傲、偻堙四人从行,贾竖曰:“君之行事,子所知也,盍待于外,无混入以惊相国。”州绰等信以为然,遂俱止于门外,惟贾举不肯出,曰:“留一人何害?”乃独止堂中,贾竖闭中门而入。阍者复掩大门,拴而锁之。 庄公至内室,棠姜艳妆出迎,未交一言,有侍婢来告:“相国口燥,欲索蜜汤。”棠姜曰:“妾往取蜜即至也!”棠姜同侍婢自侧户冉冉而去,庄公倚槛待之,望而不至,乃歌曰:“室之幽兮,美所游兮,室之邃兮,美所会兮,不见美兮,忧心胡底兮!” 歌方毕,闻廊下有刀戟之声,庄公讶曰:“此处安得有兵?”呼贾竖不应,须臾间,左右甲士俱起,庄公大惊,情知有变,急趋后户,户已闭,庄公力大,破户而出,得一楼登之,棠无咎引甲士围楼,声声只叫:“奉相国之命,来拿淫贼!”庄公倚槛谕之曰:“我,尔君也!幸舍我去!”无咎曰:“相国有命,不敢自专!”庄公曰:“相国何在?愿与立盟,誓不相害!”无咎曰:“相国病不能来也!”庄公曰:“寡人知罪矣,容至太庙中自尽,以谢相国何如?”无咎又曰:“我等但知拿奸淫之人,不知有君,君既知罪,即请自裁,毋徒取辱!” 庄公不得已,从楼牖中跃出,登花台,欲逾墙走。无咎引弓射之,中其左股,从墙上倒坠下来,甲士一齐俱上,刺杀庄公,无咎即使人鸣钟数声。 时近黄昏,贾举在堂中侧耳而听,忽见贾竖启门,携烛而出曰:“室中有贼,主公召尔!尔先入,我当报州将军等!”贾举曰:“与我烛!”贾竖授烛,失手坠地,烛灭。举仗剑摸索,才入中门,遇绊索踬地。崔疆从门旁突出,击而杀之。 州绰等在门外,不知门内之事。东郭偃伪为结好,邀至旁舍中,秉烛具酒肉,且劝使释剑乐饮,亦遍饮从者。 忽闻宅内鸣钟,东郭偃曰:“主公饮酒矣!”州绰曰:“不忌相国乎?”偃曰:“相国病甚,谁忌之?”有顷,钟再鸣,偃起曰:“吾当入视!”偃去,甲士悉起,州绰等急简兵器,先被东郭偃使人盗去了。州绰大怒,视门前有升车石,磔以投人。偻堙适趋过,误中堙,折其一足,惧而走。公孙傲拔系马柱而舞,甲士多伤。众人以火炬攻之,须发尽燎。时大门忽启,崔成、崔疆复率甲自内而出,公孙傲以手拉崔成,折其臂,崔疆以长戈刺傲,立死,并杀偻堙。州绰夺甲士之戟,复来寻斗。 东郭偃大呼:“昏君奸淫无道,已受诛戮,不干众人之事,何不留身以事新主?”州绰乃投戟于地曰:“吾以羁旅亡命,受齐侯知己之遇,今日不能出力,反害偻堙,殆天意也,惟当舍一命以报君宠,岂肯苟活,为齐、晋两国所笑乎?”即以头触石垣三四,石破头亦裂。 邴师闻庄公之死,自刭于朝门之外,封具缢于家。铎父与襄尹相约,往哭庄公之尸,中路闻贾举等俱死,遂皆自杀。髯翁有诗云: 似虎如龙勇绝伦,因怀君宠命轻尘。 私恩只许私恩报,殉难何曾有大臣。 时王何约卢蒲癸同死,癸曰:“无益也,不如逃之,以俟后图。幸有一人复国,必当相引!”王何曰:“请立誓!”誓成,王何遂出奔莒国。 卢蒲癸将行,谓其弟卢蒲嫳曰:“君之立勇爵,以自卫也。与君同死,何益于君?我去,子必求事崔、庆而归我,我因以为君报仇。如此,则虽死不虚矣!”嫳许之,癸乃出奔晋国。卢蒲嫳遂求事庆封,庆封用为家臣。申鲜虞出奔楚,后仕楚为右尹。 时齐国诸大夫闻崔氏作乱,皆闭门待信,无敢至者,惟晏婴直造崔氏,入其室,枕庄公之股,放声大哭,既起,又踊跃三度,然后趋出。棠无咎曰:“必杀晏婴,方免众谤!”崔杼曰:“此人有贤名,杀之恐失人心!” 晏婴遂归,告于陈须无曰:“盍议立君乎?”须无曰:“守有高、国,权有崔、庆,须无何能为?”婴退。须无曰:“乱贼在朝,不可与共事也!”驾而奔宋。晏婴复往见高止、国夏。皆言:“崔氏将至。且庆氏在,非吾所能张主也!”婴乃叹息而去。 未几,庆封使其子庆舍,搜捕庄公余党,杀逐殆尽,以车迎崔杼入朝,然后使召高、国,共议立君之事。高,国让于崔、庆,庆封复让于崔杼,崔杼曰:“灵公之子杵臼,年已长,其母为鲁大夫叔孙侨如之女,立之可结鲁好!”众人皆唯唯。于是迎公子杵臼为君,是为景公。 时景公年幼,崔杼自立为右相,立庆封为左相,盟群臣于太公之庙,刑牲歃血,誓其众曰:“诸君有不与崔、庆同心者,有如日!”庆封继之,高、国亦从其誓。 轮及晏婴,婴仰天叹曰:“诸君能忠于君,利于社稷,而婴不与同心者,有如上帝!”崔、庆俱色变。高、国曰:“二相今日之举,正忠君利社稷之事也!”崔、庆乃悦。 时莒黎比公尚在齐国,崔、庆奉景公与黎比公为盟,黎比公乃归莒。 崔杼命棠无咎敛州绰,贾举等之尸,与庄公同葬于北郭,减其礼数,不用兵甲,曰:“恐其逞勇于地下也!” 命太史伯以疟疾书庄公之死,太史伯不从,书于简曰:“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光。”杼见之大怒,杀太史。太史有弟三人,曰仲、叔、季。仲复书如前,杼又杀之。叔亦如之,杼复杀之。季又书,杼执其简谓季曰:“汝三兄皆死,汝独不爱性命乎,若更其语,当免汝。” 季对曰:“据事直书,史氏之职也。失职而生,不如死。昔赵穿弑晋灵公,太史董狐以赵盾位为正卿,不能讨贼,书曰:‘赵盾弑其君夷皋。盾不为怪,知史职不可废也。某即不书,天下必有书之者,不书不足以盖相国之丑,而徒贻识者之笑,某是以不爱其死,惟相国裁之!”崔杼叹曰:“吾惧社稷之陨,不得已而为此,虽直书,人必谅我”乃掷简还季。 季捧简而出,将至史馆,遇南史氏方来,季问其故,南史氏曰:“闻汝兄弟俱死,恐遂没夏五月乙亥之事,吾是以执简而来也!”季以所书简示之,南史氏乃辞去。髯翁读史至此,有赞云: 朝纲纽解,乱臣接迹。 斧钺不加,诛之以笔! 不畏身死,而畏溺职。 南史同心,有遂无格! 皎日青天,奸雄夺魄。 彼哉谀语,羞此史册! 崔杼愧太史之笔,乃委罪贾竖而杀之。 是月,晋平公以水势既退,复大合诸侯于夷仪,将为伐齐之举。崔杼使左相庆封以庄公之死,告于晋师,言:“群臣惧大国之诛,社稷不保,已代大国行讨矣。新君杵臼,出自鲁姬,愿改事上国,勿替旧好,所攘朝歌之地,仍归上国,更以宗器若干,乐器若干为献。”诸侯亦皆有赂。 平公大悦,班师而归,诸侯皆散。自此晋、齐复合。 时殖绰在卫,闻州绰、刑蒯皆死,复归齐国。卫献公衎出奔在齐,素闻其勇,使公孙丁以厚币招之,绰遂留事献公。此事搁过一边。 是年吴王诸樊伐楚,过巢攻其门,巢将牛臣隐身于短墙而射之,诸樊中矢而死。群臣守寿梦临终之戒,立其弟余祭为王。余祭曰:“吾兄非死于巢也,以先王之言,国当次及,欲速死以传季弟,故轻生耳。”乃夜祷于天,亦求速死,左右曰:“人所欲者,寿也,王乃自祈早死,不亦远于人情乎?”余祭曰:“昔我先人太王,废长立幼,竟成大业,今吾兄弟四人,以次相承,若俱考终命,札且老矣,吾是以求速也!”此段话且搁过一边。 却说卫大夫孙林父、宁殖既逐其君衎,奉其弟剽为君,后宁殖病笃,召其子宁喜谓曰:“宁氏自庄、武以来,世笃忠贞。出君之事,孙子为之,非吾意也。而人 皆称曰‘孙、宁',吾恨无以自明,即死无颜见祖父于地下。子能使故君复位,盖吾之愆,方是吾子。不然,吾不享汝之祀矣。”喜泣拜曰:“敢不勉图!”殖死,喜嗣为左相,自是日以复国为念。奈殇公剽屡会诸侯,四境无故,上卿孙林父又是献公衎的嫡仇,无间可乘。 周灵王二十四年,卫献公袭夷仪据之,使公孙丁私入帝邱城,谓宁喜曰:“子能反父之意,复纳寡人,卫国之政,尽归于子,寡人但主祭祀而已。”宁喜正有遗嘱在心,今得此信,且有委政之言,不胜之喜。又思:“卫侯一时求复,故以甜言相哄,倘归而悔之,奈何?公子鱄贤而有信,若得他为证明,他日定不相负。”乃为复书,密付来使,书中大约言:“此乃国家大事,臣喜一人,岂能独力承当?子鲜乃国人所信,必得他到此面订,方有商量。”子鲜者,公子鱄之字也。 献公谓公子鱄曰:“寡人复国,全由宁氏,吾弟必须为我一行,”子鱄口虽答应,全无去意。献公屡屡促之,鱄对曰:“天下无无政之君,君曰‘政由宁氏',异日必悔之,是使鱄失信于宁氏也,鱄所以不敢奉命。”献公曰:“寡人今窜身一隅,犹无政也,倘先人之祀,延及子孙,寡人之愿足矣,岂敢食言,以累吾弟。”鱄对曰:“君意既决,鱄何敢避事,以败君之大功?” 乃私入帝邱城,来见宁喜,复申献公之约,宁喜曰:“子鲜若能任其言,喜敢不任其事!”鱄向天誓曰:“鱄若负此言,不能食卫之粟,”喜曰:“子鲜之誓,重于泰山矣!”公子鱄回复献公去了。 宁喜以殖之遗命,告于蘧瑗,瑗掩耳而走曰:“瑗不与闻君之出,又敢与闻其入乎?”遂去卫适鲁。喜复告于大夫石恶、北宫遗,二人皆赞成之,喜乃告于右宰谷,谷连声曰:“不可,不可!新君之立,十二年矣,未有失德,今谋复故君,必废新君,父子得罪于两世,天下谁能容之?”喜曰:“吾受先人遗命,此事断不可已。”右宰谷曰:“吾请往见故君,观其为人视往日如何,而后商之。”喜曰:“善。” 右宰谷乃潜往夷仪,求见献公,献公方濯足,闻谷至,不及穿履,徒跣而出,喜形于面,谓谷曰:“子从左相处来,必有好音矣!”谷对曰:“臣以便道奉候,喜不知也!”献公曰:“子第为寡人致左相,速速为寡人图成其事,左相纵不思复寡人,独不思得卫政乎?”谷对曰:“所乐为君者,以政在也,政去,何以为君?” 献公曰:“不然,所谓君者,受尊号,享荣名,美衣玉食,崇阶华宫,乘高车,驾上驷,府库充盈,使令满前,入有嫔御姬侍之奉,出有田猎毕弋之娱,岂必劳心政务,然后为乐哉?”谷嘿然而退。 复见公子鱄,谷述献公之言。鱄曰:“君淹恤日久,苦极望甘,故为此言。夫所谓君者,敬礼大臣,录用贤能,节财而用之,恤民而使之,作事必宽,出言必信,然后能享荣名,而受尊号,此皆吾君之所熟闻也!” 右宰谷归谓宁喜曰:“吾见故君,其言粪土耳!无改于旧。”喜曰:“曾见子鲜否?”谷曰:“子鲜之言合道,然非君所能行也!”喜曰:“吾恃子鲜矣,吾有先臣之遗命,虽知其无改,安能已乎?”谷曰:“必欲举事,请俟其间。” 时孙林父年老,同其庶长子孙蒯居戚,留二子孙嘉、孙襄在朝。 周灵王二十五年春二月,孙嘉奉殇公之命,出使聘齐,惟孙襄居守。适献公又遣公孙丁来讨信,右宰谷谓宁喜曰:“子欲行事,此其时矣,父兄不在,襄可取也;得襄,则子叔无能为矣!”喜曰:“子言正合吾意。”遂阴集家甲,使右宰谷同公孙丁帅之以伐孙襄。 孙氏府第壮丽,亚于公宫,墙垣坚厚,家甲千人,有家将雍鉏、褚带二人,轮班值日巡警。是日褚带当班,右宰谷兵到,褚带闭门登楼问故,谷曰:“欲见舍人,有事商议。”褚带曰:“议事何须用兵?”欲引弓射之,谷急退,帅卒攻门。孙襄亲至门上,督视把守,褚带使善射者更番迭进,将弓持满,临楼牖而立,近者辄射之,死者数人。雍鉏闻府第有事,亦起军丁来接应,两下混战,互有杀伤。 右宰谷度不能取胜,引兵而回,孙襄命开门亲自驰良马追赶,遇右宰谷,以长铙挽其车。右宰谷大呼,”公孙为我速射!”公孙丁认得是孙襄,弯弓搭箭,一发正中其胸,却得雍褚二将齐上,救回去了。胡曾先生咏史诗云: 孙氏无成宁氏昌,天教一矢中孙襄。 安排兔窟千年富,谁料寒灰发火光? 右宰谷转去,回复宁喜,说孙家如此难攻,“若非公孙神箭,射中孙襄,追兵还不肯退。”宁喜曰:“一次攻他不下,第二次越难攻了,既然箭中其主,军心必乱,今夜吾自往攻之,如再无功,即当出奔,以避其祸,我与孙氏,已无两立之势矣!”一面整顿车仗,先将妻子送出郊外,恐一时兵败,脱身不及;一面遣人打听孙家动静,约莫黄昏时候,打探者回报:“孙氏府第内有号哭之声,门上人出入,状甚仓皇。”宁喜曰:“此必孙襄伤重而亡也!” 言未毕,北宫遗忽至,言:“孙襄已死,其家无主,可速攻之。”时漏下已三更,宁喜自行披挂,同北宫遗、右宰谷,公孙丁等,悉起家众,重至孙氏之门,雍鉏,褚带方临尸哭泣,闻报宁家兵又到,急忙披挂,已被攻入大门,鉏等急闭中门,奈孙氏家甲先自逃散,无人协守,亦被攻破,雍鉏逾后墙而遁,奔往戚邑去了。褚带为乱军所杀。 其时天已大明,宁喜灭孙襄之家,断襄之首,携至公宫,来见殇公,言:“孙氏专政日久,有叛逆之情,某已勒兵往讨,得孙襄之首矣!” 殇公曰:“孙氏果谋叛,奈何不令寡人闻之?既无寡人在目,又来见寡人何事?” 宁喜起立,抚剑言曰:“君乃孙氏所立,非先君之命,群臣百姓,复思故君,请君避位,以成尧、舜之德!” 殇公怒曰:“汝擅杀世臣,废置任意,真乃叛逆之臣也。寡人南面为君,已十三载,宁死不能受辱!”即操戈以逐宁喜。 喜趋出宫门,殇公举目一看,只见刀枪济济,戈甲森森,宁家之兵,布满宫外,慌忙退步,宁喜一声指麾,甲士齐上,将殇公拘住,世子角闻变,仗剑来救,被公孙丁赶上,一戟刺死,宁喜传令,囚殇公于太庙,逼使饮鸩而亡,此周灵王二十五年春二月辛卯日事也。 宁喜使人迎其妻子,复归府第,乃集群臣于朝堂,议迎立故君,各官皆到。惟有太叔仪乃是卫成公之子,卫文公之孙,年六十余,独称病不至。人问其故,仪曰:“新旧皆君也,国家不幸有此事,老臣何忍与闻乎?” 宁喜迁殇公之宫眷于外,扫除宫室,即备法驾,遣右宰谷,北宫遗同公孙丁往夷仪迎接献公。献公星夜驱驰,三日而至,大夫公孙免余,直至境外相见,献公感其远迎之意,执其手曰:“不图今日复为君臣!”自此免余有宠。 诸大夫皆迎于境内,献公自车揖之,既谒庙临朝,百官拜贺,太叔仪尚称病不朝,献公使人责之曰:“太叔不欲寡人返国乎?何为拒寡人?”仪顿首对曰:“昔君之出,臣不能从,臣罪一也;君之在外,臣不能怀贰心,以通内外之言,罪二也;及君求入,臣又不能与闻大事,罪三也。君以三罪责臣,臣敢逃死!”即命驾车,欲谋出奔,献公亲往留之。仪见献公,垂泪不止,请为殇公成丧,献公许之,然后出就班列。 献公使宁喜独相卫国,凡事一听专决,加食邑三千室;北宫遗、右宰谷、石恶、公孙免余等,俱增秩禄;公孙丁、殖绰有从亡之劳,公孙无地、公孙臣,其父有死难之节,俱进爵大夫;其他太叔仪、齐恶、孔羁、褚师申等,俱如旧;召蘧瑗于鲁,复其位。 却说孙嘉聘齐而回,中道闻变,径归戚邑。林父知献公必不干休,乃以戚邑附晋,诉说宁喜弑君之恶,求晋侯做主,恐卫侯不日遣兵伐戚,乞赐发兵,协力守御。晋平公以三百人助之,孙林父使晋兵专戍茅氏之地,孙蒯谏曰:“戍兵单薄,恐不能拒卫人,奈何?”林父笑曰:“三百人不足为吾轻重,故委之东鄙,若卫人袭杀晋戍,必然激晋之怒,不愁晋人不助我也!”孙蒯曰:“大人高见,儿万不及!” 宁喜闻林父请兵,晋仅发三百人,喜曰:“晋若真助林父,岂但以三百人塞责哉!”乃使殖绰将选卒千人,往袭茅氏。不知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第六十六回 杀宁喜子鱄出奔 戮崔杼庆封独相 话说殖绰帅选卒千人,去袭晋戍,三百人不勾一扫,遂屯兵于茅氏,遣人如卫报捷。林父闻卫兵已入东鄙,遣孙蒯同雍鉏引兵救之,探知晋戍俱已杀尽,又知殖绰是齐国有名的勇将,不敢上前拒敌,全军而返,回复林父,林父大怒曰:“恶鬼尚能为厉,况人乎,一个殖绰不能与他对阵,倘卫兵大至,何以御之?汝可再往,如若无功,休见我面!” 孙蒯闷闷而出,与雍鉏商议,雍鉏曰:“殖绰勇敌万夫,必难取胜,除非用诱敌之计方可。'孙蒯曰:“茅氏之西,有地名圉村,四围树木茂盛,中间一村人家,村中有小小土山,我使人于山下掘成陷坑,以草覆之,汝先引百人与战,诱至村口,我屯兵于山上,极口詈骂,彼怒,必上山来擒我,中吾计矣!” 雍鉏如其言,帅一百人驰往茅氏,如探敌之状,一遇殖绰之兵,佯为畏惧,回头便走,殖绰恃勇,欺雍鉏兵少,不传令开营,单带随身军甲数十人,乘轻车追之,雍鉏弯弯曲曲,引至圉村,却不进村,径打斜往树林中去了。 殖绰也疑心林中有伏,便教停车,只见土山之上,又屯著一簇步卒,约有二百人数,簇拥著一员将,那员将小小身材,金鍪绣甲,叫著殖绰的姓名,骂道:“你是齐邦退下来的歪货!栾家用不著的弃物!今捱身在我卫国吃饭,不知羞耻,还敢出头?岂不晓得我孙氏是八代世臣,敢来触犯?全然不识高低,禽兽不如!” 殖绰闻之大怒。卫兵中有人认得的指道:“这便是孙相国的长子,叫做孙蒯!”殖绰曰:“擒得孙蒯,便是半个孙林父了!”那土山平稳,颇不甚高,殖绰喝教:“驱车!”车驰马骤,刚刚到山坡之下,那车势去得凶猛,踏著陷坑,马就牵车下去,把殖绰掀下坑中,孙蒯恐他勇力难制,预备弓弩,一等陷下,攒箭射之,可怜好一员猛将,今日死于庸人之手。正是:“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多在阵前亡!”有诗为证: 神勇将军孰敢当,无名孙蒯已奔忙。 只因一激成奇绩,始信男儿当自强。 孙蒯用挠钩搭起殖绰之尸,割了首级,杀散卫军,回报孙林父。林父曰:“晋若责我不救戍卒,我有罪矣,不如隐其胜而以败告。”乃使雍鉏如晋告败。晋平公闻卫杀其戍卒,大怒,命正卿赵武合诸大夫于澶渊,将加兵于卫。卫献公同宁喜如晋,面诉孙林父之罪,平公执而囚之。 齐大夫晏婴,言于齐景公曰:“晋侯为孙林父而执卫侯,国之强臣,皆将得志矣,君盍如晋请之,寓莱之德,不可弃也!”景公曰:“善。”乃遣使约会郑简公一同至晋,为卫求解。 晋平公虽感其来意,然有林父先入之言,尚未肯统口,晏平仲私谓羊舌肹曰:“晋为诸侯之长,恤患补阙扶弱抑强,乃盟主之职也,林父始逐其君,既不能讨;今又为臣而执君,为君者不亦难乎?昔文公误听元咺之言,执卫成公归于京师,周天子恶其不顺,文公愧而释之。夫归于京师,而犹不可,况以诸侯囚诸侯乎?诸君子不谏,是党臣而抑君,其名不可居也。婴惧晋之失伯,敢为子私言之。”肹乃言于赵武,固请于平公,乃释卫侯归国。 尚未肯释宁喜,右宰谷劝献公饰女乐十二人,进于晋以赎喜,晋侯悦,并释喜。喜归,愈有德色,每事专决,全不禀命,诸大夫议事者,竟在宁氏私第请命,献公拱手安坐而已。 时宋左师向戍,与晋赵武相善,亦与楚令尹屈建相善。向戍聘于楚,言及昔日华元欲为晋、楚合成之事,屈建曰:“此事甚善,只为诸侯各自分党,所以和议迄于无成。若使晋、楚属国互相朝聘,欢好如同一家,干戈可永息矣。”向戍以为然,乃倡议晋、楚二君相会于宋,面定弭兵交见之约。 楚自共王至今,屡为吴国侵扰,边境不宁,故屈建欲好晋以专事于吴;而赵武亦因楚兵屡次伐郑,指望和议一成,可享数年安息之福,两边皆欣然乐从。遂遣使往各属国订期。 晋使至于卫国,宁喜不通知献公,径自委石恶赴会,献公闻之大怒,诉于公孙免余,免余曰:“臣请以礼责之。”免余即往见宁喜,言:“会盟大事,岂可使君不与闻?”宁喜艴然曰:“子鲜有约言矣,吾岂犹臣也乎哉?”免余回报献公曰:“喜无礼甚矣。何不杀之?”献公曰:“若非宁氏,安有今日?约言实出自寡人,不可悔也!”免余曰:“臣受主公特达之知,无以为报,请自以家属攻宁氏,事成则利归于君,不成则害独臣当之。”献公曰:“卿斟酌而行,勿累寡人也!” 免余乃往见其宗弟公孙无地。公孙臣曰:“相国之专,子所知也,主公犹执硁硁之信,隐忍不言,异日养成其势,祸且倚于孙氏矣,奈何?”无地与臣同辞而对曰:“何不杀之?”免余曰:“吾言于君,君不从也。若吾等伪为作乱,幸而成,君之福,不成,不过出奔耳!”无地曰:“吾弟兄愿为先驱,”免余请歃血为信。 时周灵王二十六年,宁喜方治春宴,无地谓免余曰:“宁氏治春宴,必不备,吾请先尝之,子为之继。”免余曰:“盍卜之?”无地曰:“事在必行,何卜之有?”无地与臣悉起家众以攻宁氏。 宁氏门内,设有伏机。伏机者,掘地为深窟,上铺木板,别以木为机关,触其机,则势从下发,板启而人陷。日间去机,夜则设之。是日因春宴,家属皆于堂中观优,无守门者,乃设机以代巡警。无地不知,误触其机,陷于窟中。宁氏大惊,争出捕贼,获无地。 公孙臣挥戈来救,宁氏人众,臣战败被杀。 宁喜问无地曰:“子之此来,何人主使?”无地瞋目大骂曰:“汝恃功专恣,为臣不忠,吾兄弟特为社稷诛尔,事之不成,命也。岂由人主使耶?”宁喜怒,缚无地于庭柱,鞭之至死,然后斩之。 右宰谷闻宁喜得贼,夜乘车来问,宁氏方启门,免余帅兵适至,乘之而入,先斩右宰谷于门,宁氏堂中大乱,宁喜惊忙中,遽问:“作贼者何人?”免余曰:“举国之人皆在,何问姓名乎?”喜惧而走,免余夺剑逐之,绕堂柱三周,喜身中两剑,死于柱下。 免余尽灭宁氏之家,还报献公。献公命取宁喜及右宰谷之尸,陈之于朝。 公子鱄闻之,徒跣入朝,抚宁喜之尸,哭曰:“非君失信,我实欺子,子死,我何面目立卫之朝乎?”呼天长号者三,遂趋出,即以牛车载其妻小,出奔晋国。献公使人留之,鱄不从,行及河上,献公复使大夫齐恶驰驿追及之,齐恶致卫侯之意,必要子鱄回国。子鱄曰:“要我还卫,除是宁喜复生方可!”齐恶犹强之不已,子鱄取活雉一只,当齐恶前拔佩刀剁落雉头,誓曰:“鱄及妻子,今后再履卫地,食卫粟,有如此雉!”齐恶知不可强,只得自回。 子鱄遂奔晋国,隐于邯郸,与家人织屦易粟而食,终身不言一“卫”字。史臣有诗云: 他乡不似故乡亲,织屦萧然竟食贫。 只为约言金石重,违心恐负九泉人! 齐恶回复献公,献公感叹不已,乃命收殓二尸而葬之。 欲立免余为正卿,免余曰:“臣望轻,不如太叔,”乃使太叔仪为政,自此卫国稍安。 话分两头,却说宋左师向戍,倡为弭兵之会,面议交见之事,晋正卿赵武、楚令尹屈建俱至宋地。各国大夫陆续俱至,晋之属国鲁、卫、郑,从晋营于左;楚之属国蔡、陈、许,从楚营于右。以车为城,各据一偏。宋是地主,自不必说。 议定,照朝聘常期,楚之属朝聘于晋,晋之属亦朝聘于楚,其贡献礼物,各省其半,两边分用。其大国齐、秦,算做敌体与国,不在属国之数,各不相见。晋属小国如邾、莒、滕、薛,楚属小国如顿、胡、沈、麇,有力者自行朝聘,无力者从附庸一例,附于邻近之国。 遂于宋西门之外,歃血订盟,楚屈建暗暗传令,衷甲将事,意欲劫盟,袭杀赵武,伯州犁固谏乃止。赵武闻楚衷甲,以问羊舌肹,欲预备对敌之计。羊舌肹曰:“本为此盟以弭兵也,若楚用兵,彼先失信于诸侯,诸侯其谁服之,子守信而已,何患焉?” 及将盟,楚屈建又欲先歃,使向戍传言于晋,向戍造晋军,不敢出口,其从人代述之。赵武曰:“昔我先君文公,受王命于践土,绥服四国,长有诸夏,楚安得先于晋?”向戍还述于屈建,建曰:“若论王命,则楚亦尝受命于惠王矣,所以交见者,谓楚、晋匹敌也,晋主盟已久,此番合当让楚,若仍先晋,便是楚弱于晋了,何云敌国?”向戍复至晋营言之,赵武犹未肯从。羊舌肹谓赵武曰:“主盟以德不以势。若其有德,歃虽后,诸侯戴之;如其无德,歃虽先,诸侯叛之。且合诸侯以弭兵为名,夫弭兵天下之利也,争歃则必用兵,用兵则必失信,是失所以利天下之意矣,子姑让楚。” 赵武乃许楚先歃,定盟而散。 时卫石恶与盟,闻宁喜被杀,不敢归卫,遂从赵武留于晋国。自是晋、楚无事,不在话下。, 再说齐右相崔杼,自弑庄公,立景公,威震齐国,左相庆封性嗜酒,好田猎,常不在国中,崔杼独秉朝政,专恣益甚。庆封心中阴怀嫉忌,崔杼原许棠姜立崔明为嗣,因怜长子崔成损臂,不忍出口。崔成窥其意,请让嗣于明,愿得崔邑养老,崔杼许之。东郭偃与棠无咎不肯,曰:“崔,宗邑也,必以授宗子,”崔杼谓崔成曰:“吾本欲以崔予汝,偃与无咎不听,奈何?” 崔成诉于其弟崔疆,崔疆曰:“内子之位,且让之矣,一邑尚吝不予乎。吾父在,东郭等尚然把持,父死,吾弟兄求为奴仆不能矣。”崔成曰:“姑浼左相为我请之,” 成、疆二人求见庆封,告诉其事。庆封曰:“汝父惟偃与无咎之谋是从,我虽进言,必不听也,异日恐为汝父之害,何不除之?”成、疆曰:“某等亦有此心,但力薄,恐不能济事,”庆封曰:“容更商之。” 成、疆去,庆封召卢蒲嫳述二子之言。卢蒲嫳曰:“崔氏之乱,庆氏之利也。”庆封大悟,过数日,成、疆又至,复言东郭偃、棠无咎之恶,庆封曰:“汝若能举能,吾当以甲助子。”乃赠之精甲百具,兵器如数,成、疆大喜,夜半率家众披甲执兵,散伏于崔氏之近侧,东郭偃、棠无咎每日必朝崔氏,候其入门,甲士突起,将东郭偃、棠无咎攒戟刺死。 崔杼闻变大怒,急呼人使驾车。舆仆逃匿皆尽,惟圉人在厩,乃使圉人驾马,一小竖为御,往见庆封,哭诉以家难,庆封佯为不知,讶曰:“崔、庆虽为二氏,实一体也,孺子敢无上至此,子如欲讨,吾当效力。”崔杼信以为诚,乃谢曰:“倘得除此二逆,以安崔宗,我使明也拜子为父。”庆封乃悉起家甲,召卢蒲嫳使率之,吩咐:“如此如此。” 卢蒲嫳受命而往。崔成、崔疆见卢蒲嫳兵至,欲闭门自守,卢蒲嫳诱之曰:“吾奉左相之命而来,所以利子,非害子也。”成谓疆曰:“得非欲除孽弟明乎?”疆曰:“容有之。”乃启门纳卢蒲嫳,嫳入门,甲士俱入,成、疆阻遏不住,乃问嫳曰:“左相之命何如?”嫳曰:“左相受汝父之诉,吾奉命来取汝头耳!”喝令甲士:“还不动手!”成、疆未及答言,头已落地,卢蒲嫳纵甲士抄掳其家,车马服器取之无遗,又毁其门户。 棠姜惊骇,自缢于房,惟崔明先在外,不及于难,卢蒲嫳悬成、疆之首于车,回复崔杼。杼见二尸,且愤且悲,问嫳曰:“得无震惊内室否?”嫳曰:“夫人方高卧未起。”杼有喜色,谓庆封曰:“吾欲归,奈小竖不善执辔,幸借一御者。”卢蒲嫳曰:“某请为相国御。”崔杼向庆封再三称谢,登车而别。 行至府第,只见重门大开,并无一人行动,比入中堂,直望内室,窗户门闼,空空如也,棠姜悬梁,尚未解索,崔杼惊得魂不附体,欲问卢蒲嫳,已不辞而去矣,遍觅崔明不得,放声大哭曰:“吾今为庆封所卖,吾无家矣,何以生为?”亦自缢而死。杼之得祸,不亦惨乎?髯翁有诗曰: 昔日同心起逆戎,今朝相轧便相攻。 莫言崔杼家门惨,几个奸雄得善终? 崔明半夜潜至府第,盗崔杼与棠姜之尸,纳于一柩之中,车载以出,掘开祖墓之穴,下其柩,仍加掩覆,惟圉人一同做事,此外无知者。事毕,崔明出奔鲁国。 庆封奏景公曰:“崔杼实弑先君,不敢不讨也。”景公唯唯而已。庆封遂独相景公,以公命召陈须无复归齐国。须无告老,其子陈无宇代之,此周灵王二十六年事也。 时吴、楚屡次相攻,楚康王治舟师以伐吴。吴有备,楚师无功而还。 吴王余祭方立二年,好勇轻生,怒楚见伐,使相国屈狐庸,诱楚之属国舒鸠叛楚。楚令尹屈建帅师伐舒鸠,养繇基自请为先锋。 屈建曰:“将军老矣,舒鸠蕞尔国,不忧不胜,无相烦也。”养繇基曰:“楚伐舒鸠,吴必救之,某屡拒吴兵,熟知军情,愿随一行,虽死不恨!”屈建见他说个“死”字,心中恻然。基又曰:“某受先王知遇,尝欲以身报国,恨无其地,今须发俱改,脱一旦病死牖下,乃令尹负某矣!” 屈建见其意已决,遂允其请,使大夫息桓助之。 养繇基行至离城,吴王之弟夷昧同相国屈狐庸率兵来救。息桓欲俟大军,养繇基曰:“吴人善水,今弃舟从陆,且射御非其长,乘其初至未定,当急击之。”遂执弓贯矢,身先士卒,所射辄死,吴师稍却。基追之,遇狐庸于车,骂曰:“叛国之贼,敢以面目见我耶?”欲射狐庸,狐庸引车而退,其疾如风。基骇曰:“吴人亦善御耶?恨不早射也。”说犹未毕,只见四面铁叶车围裹将来,把基困于垓心,乘车将士,皆江南射手,万矢齐发,养繇基死于乱箭之下。 楚共王曾言其恃艺必死,验于此矣。息桓收拾败军,回报屈建,建叹曰:“养叔之死,乃自取也!”乃伏精兵于栖山,使别将子疆以私属诱吴交锋,才十余合遂走,狐庸意其有伏不追。夷昧登高望之,不见楚军,曰:“楚已遁矣!”遂空壁逐之,至栖山之下,子疆回战,伏兵尽起,将夷昧围住,冲突不出。却得狐庸兵到,杀退楚兵,救出夷昧,吴师败归,屈建遂灭舒鸠。 明年,楚康王复欲伐吴,乞师于秦。秦景公使弟公子鉏帅兵助之。 吴盛兵以守江口,楚不能入,以郑久服事晋,遂还师侵郑,楚大夫穿封戍,擒郑将皇颉于阵,公子围欲夺之,穿封戍不与,围反诉于康王,言:“已擒皇颉,为穿封戍所夺。”未几,穿封戍解皇颉献功,亦诉其事,康王不能决,使太宰伯州犁断之。犁奏曰:“郑囚乃大夫,非细人也,问囚自能言之。”乃立囚于庭下,伯州犁立于右,公子围与穿封戍立于左,犁拱手向上曰:“此位是王子围,寡君之介弟也!”复拱手向下曰:“此位为穿封戍,乃方城外之县尹也,谁实擒汝?可实言之!”皇颉已悟犁之意,有心要奉承王子围,伪张目视围,对曰:“颉遇此位王子不胜,遂被获。” 穿封戍大怒,遂于驾上抽戈欲杀公子围,围惊走,戍逐之不及。伯州犁追上,劝解而还,言于康王,两分其功。复自置酒,与围、戍二人讲和。今人论徇私曲庇之事,辄云:“上下其手。”盖本伯州犁之事也,后人有诗叹云: 斩擒功绩辨虚真,私用机门媚贵臣。 幕府计功多类此,肯持公道是何人? 却说吴之邻国名越,子爵,乃夏王禹之后裔,自无余始封。自夏历周,凡三十余世,至于允常。允常勤于为治,越始强盛。吴忌之。 余祭立四年,始用兵伐越,获其宗人,刖其足,使为阍,守“余皇”大舟,余祭观舟醉卧,宗人解余祭之佩刀,刺杀余祭,从人始觉,共杀宗人。余祭弟夷昧,以次嗣立,以国政任季札。札请戢兵安民,通好上国。 夷昧从之,乃使札首聘鲁国,求观五代及列国之乐,札一一评品,辄当其情,鲁人以为知音;次聘齐,与晏婴相善;次聘郑,与公孙侨相善;及卫,与蘧瑗相善;遂适晋,与赵武、韩起、魏舒相善。所善皆一时贤臣,札之贤亦可知矣。要知后事,再看下回分解。第六十七回 卢蒲癸计逐庆封 楚灵王大合诸侯 话说周灵王长子名晋,字子乔,聪明天纵,好吹笙,作凤凰鸣。立为太子,年十七,偶游伊、洛,归而死,灵王甚痛之,有人报道:“太子于缑岭上,跨白鹤吹笙,寄语土人曰:‘好谢天子,吾从浮丘公住嵩山,甚乐也!不必怀念。”浮丘公,古仙人也。灵王使人发其冢,惟空棺耳,乃知其仙去矣。 至灵王二十七年,梦太子晋控鹤来迎,既觉,犹闻笙声在户外,灵王曰:“儿来迎我,我当去矣!”遗命传位次子贵,无疾而崩。贵即位,是为景王。 是年,楚康王亦薨,令尹屈建与群臣共议,立其母弟麇为王,未几,屈建亦卒,公子围代为令尹,此事叙明,且搁过一边。 再说齐相国庆封,既专国政,益荒淫自纵。 一日,饮于卢蒲嫳之家,卢蒲嫳使其妻出而献酒,封见而悦之,遂与之通。因以国政交付于其子庆舍,迁其妻妾财币于卢蒲嫳之家,封与嫳妻同宿,嫳亦与封之妻妾相通,两不禁忌。有时两家妻小,合做一处,饮酒欢谑,醉后罗唣。左右皆掩口,封与嫳不以为意。 嫳请召其兄卢蒲癸于鲁,庆封从之。癸既归齐,封使事其子庆舍。 舍膂力兼人,癸亦有勇,且善谀,故庆舍爱之,以其女庆姜妻癸,翁婿相称,宠信弥笃。 癸一心只要报庄公之仇,无同心者,乃因射猎,极口夸王何之勇。庆舍问:“王何今在何处?”癸曰:“在莒国。”庆舍使召之。王何归齐,庆舍亦爱之。 自崔、庆造乱之后,恐人暗算,每出入必使亲近壮士执戈,先后防卫,遂以为例。庆舍因宠信卢蒲癸、王何,即用二人执戈,余人不敢近前。 旧规,公家供卿大夫每日之膳,例用双鸡。时景公性爱食鸡跖,一食数千,公卿家效之,皆以鸡为食中之上品,因此鸡价腾贵,御厨以旧额不能供应,往庆氏请益,卢蒲嫳欲扬庆氏之短,劝庆舍勿益,谓御厨曰:“供膳任尔,何必鸡也?”御厨乃以鹜代之,仆辈疑鹜非膳品,又窃食其肉。 是日,大夫高虿、字子尾,栾灶、字子雅,侍食于景公,见食品无鸡,但鹜骨耳,大怒曰:“庆氏为政,刻减公膳,而慢我至此!”不食而出。高虿欲往责庆封,栾灶劝止之。早有人告知庆封,庆封谓卢蒲嫳曰:“子尾、子雅怒我矣。将若之何!”卢蒲嫳曰:“怒则杀之,何惧焉!”卢蒲嫳告其兄癸,癸与王何谋曰:“高、栾二家与庆氏有隙,可借助也!” 何乃夜见高虿,诡言庆氏谋攻高、栾二家,高虿大怒曰:“庆封实与崔杼同弑庄公,今崔氏已灭,惟庆氏在,吾等当为先君报仇!”王何曰:“此何之志也!大夫谋其外,何与卢蒲氏谋其内,事蔑不济矣!”高虿阴与栾灶商议,伺间而发。 陈无宇、鲍国、晏婴等,无不知之,但恶庆氏之专横,莫肯言者。卢蒲癸与王何卜攻庆氏,卜者献繇词曰:“虎离穴,彪见血!”癸以龟兆问于庆舍曰:“有欲攻仇家者,卜得其兆,请问吉凶。”庆舍视兆曰:“必克,虎与彪,父子也。离而见血,何不克焉?所仇者何人?”癸曰:“乡里之平人耳!”庆舍更不疑惑。 秋八月,庆封率其族人庆嗣、庆遗,往东莱田猎,亦使陈无宇同往。无宇别其父须无,须无谓曰:“庆氏祸将及矣。同行恐与其难,何不辞之?”无宇对曰:“辞则生疑,故不敢。若诡以他故召我,可图归也!”遂从庆封出猎。 去讫,卢蒲癸喜曰:“卜人所谓‘虎离穴'者,此其验矣!”将乘尝祭举事。陈须无知之,恐其子与于庆封之难,诈称其妻有病,使人召无宇归家。无宇求庆封卜之,暗中祷告,却通陈、庆氏吉凶,庆封曰:“此乃‘灭身'之卦,下克其上,卑克其尊,恐老夫人之病,未得痊也!”无宇捧龟,涕泣不止。庆封怜之,乃遣归。 庆嗣见无宇登车,问:“何往?”曰:“母病不得不归!”言毕而驰。庆嗣谓庆封曰:“无宇言母病,殆诈也,国中恐有他变,夫子当速归!”庆封曰:“吾儿在彼何虑?”无宇既济河,乃发梁凿舟,以绝庆封之归路,封不知也。 时八月初旬将尽矣,卢蒲癸部署家甲,匆匆有战斗之色。其妻庆姜谓癸曰:“子有事而不谋于我,必不捷矣!”癸笑曰:“汝妇人也,安能为我谋哉?”庆姜曰:“子不闻有智妇人胜于男子乎。武王有乱臣十人,邑姜与焉,何为不可谋也?”癸曰:“昔郑大夫雍纠,以郑君之密谋,泄于其妻雍姬,卒致身死君逐,为世大戒,吾甚惧之!”庆姜曰:“妇人以夫为天,夫唱则妇随之,况重以君命乎?雍姬惑于母言,以害其夫,此闺阃之蝥贼,何足道哉?”癸曰:“假如汝居雍姬之地,当若何?”庆姜曰:“能谋则共之,即不能,亦不敢泄!”癸曰:“今齐侯苦庆氏之专,与栾、高二大夫谋逐汝族,吾是以备之,汝勿泄也!”庆姜曰:“相国方出猎,时可乘矣!”癸曰:“欲俟尝祭之日!”庆姜曰:“夫子刚愎自任,耽于酒色,怠于公事,无以激之,或不出,奈何?妾请往止其行,彼之出乃决矣!”癸曰:“吾以性命托子,子勿效雍姬也!” 庆姜往告庆舍曰:“闻子雅、子尾将以尝祭之隙,行不利于夫子,夫子不可出也!”庆舍怒曰:“二子者,譬如禽兽,吾寝处之,谁敢为难?即有之,吾亦何惧?”庆姜归报卢蒲癸,预作准备。 至期,齐景公行尝祭于太庙,诸大夫皆从,庆舍莅事,庆绳主献爵,庆氏以家甲环守庙宫。卢蒲癸、王何执寝戈,立于庆舍之左右,寸步不离。 陈、鲍二家有圉人善为优戏,故意使在鱼里街上搬演。庆氏有马,惊而逸走,军士逐而得之,乃尽絷其马,解甲释兵,共往观优。栾、高、陈、鲍四族家丁,俱集于庙门之外,卢蒲癸托言小便,出外约会停当,密围太庙。癸复入,立于庆舍之后,倒持其戟,以示高虿。虿会意,使从人以闼击门扉三声,甲士蜂拥而入。 庆舍惊起,尚未离坐,卢蒲癸从背后刺之,刃入于胁,王何以戈击其左肩,肩折。庆舍目视王何曰:“为乱者乃汝曹乎?”以右手取俎壶投王何,何立死。卢蒲癸呼甲士先擒庆绳杀之。庆舍伤重,负痛不能忍,只手抱庙柱摇撼之,庙脊俱为震动,大叫一声而绝。 景公见光景利害,大惊欲走避。晏婴密奏曰:“群臣为君故,欲诛庆氏以安社稷,无他虑也!”景公方才心定,脱了祭服,登车,入于内宫。卢蒲癸为首,同四姓之甲,尽灭庆氏之党,各姓分守城门,以拒庆封,防守严密,水泄不通。 却说庆封田猎而回,至于中途,遇庆舍逃出家丁,前来告乱。庆封闻其子被杀,大怒,遂还攻西门。城中守御严紧,不能攻克,卒徒渐渐逃散。庆封惧,遂出奔鲁国。齐景公使人让鲁,不当收留作叛之臣,鲁人将执庆封以畀齐人。庆封闻而惧,复奔吴国。吴王夷昧以朱方居之,厚其禄入,视齐加富,使伺察楚国动静。 鲁大夫子服何闻之,谓叔孙豹曰:“庆封又富于吴,殆天福淫人乎?”叔孙豹曰:“‘善人富,谓之赏;淫人富,谓之殃'。庆氏之殃至矣,又何福焉!” 庆封既奔,于是高虿、栾灶为政,乃宣崔、庆之罪于国中,陈庆舍之尸于朝以殉。 求崔杼之柩不得,悬赏购之,有能知柩处来献者,赐以崔氏之拱璧。崔之圉人贪其璧,遂出首。于是发崔氏祖墓,得其柩斫之,见二尸,景公欲并陈之。晏婴曰:“戮及妇人,非礼也!”乃独陈崔杼之尸于市。国人聚观,犹能识认,曰:“此真崔子矣!” 诸大夫分崔、庆之邑。以庆封家财俱在卢蒲嫳之室,责嫳以淫乱之罪,放之于北燕,卢蒲癸亦从之。二氏家财,悉为众人所有,惟陈无宇一无所取。庆氏之庄,有木材百余车,众议纳之陈氏,无宇悉以施之国人,由是国人咸颂陈氏之德。 此周景王初年事也。 其明年,栾灶卒,子栾施嗣为大夫,与高虿同执国政。高虿忌高厚之子高止,以二高并立为嫌,乃逐高止,止亦奔北燕。止之子高竖,据卢邑以叛,景公使大夫闾邱婴帅师围卢,高竖曰:“吾非叛,惧高氏之不祀也!”闾邱婴许为高氏立后,高竖遂出奔晋国。闾邱婴复命于景公,景公乃立高酀以守高傒之祀。高虿怒曰:“本遣闾邱欲除高氏,去一人,立一人,何择焉?”乃谮杀闾邱婴。 诸公子子山、子商、子周等,皆为不平,纷纷讥议。高虿怒,以他事悉逐之,国中侧目。未几,高虿卒,子高强嗣为大夫。高强年幼,未立为卿,大权悉归于栾施矣。 此段话且搁过一边。 是时晋、楚通和,列国安息。郑大夫良霄字伯有,乃公子去疾之孙,公孙辄之子,时为上卿执政。性汰侈,嗜酒,每饮辄通宵,饮时恶见他人,恶闻他事,乃窟地为室,置饮具及钟鼓于中,为长夜之饮,家臣来朝者,皆不得见。日中乘醉入朝,言于郑简公,欲遣公孙黑往楚修聘。公孙黑方与公孙楚争娶徐吾犯之妹,不欲远行,来见良霄求免。阍人辞曰:“主公已进窟室,不敢报也!” 公孙黑大怒,遂悉起家甲,乘夜同印段围其第,纵火焚之。良霄已醉,众人扶之上车,奔雍梁。 良霄方醒,闻公孙黑攻己,大怒,居数日,家臣渐次俱到,述国中之事,言:“各族结盟,以拒良氏,惟国氏、罕氏不与盟。”霄喜曰:“二氏助我矣,”乃还攻郑之北门。公孙黑使其侄驷带,同印段率勇士拒之。良霄战败,逃于屠羊之肆,为兵众所杀,家臣尽死。 公孙侨闻良霄死,亟趋雍梁,抚良霄之尸而哭之曰:“兄弟相攻,天乎,何不幸也!”尽敛家臣之尸,与良霄同葬于斗城之村。公孙黑怒曰:“子产乃党良氏耶?”欲攻之。上卿罕虎止之曰:“子产加礼于死者,况生者乎?礼,国之干也,杀有礼不祥。”黑乃不攻。 郑简公使罕虎为政,罕虎曰:“臣不如子产!”乃使公孙侨为政。 时周景王之三年也。 公孙侨既执郑政,乃使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庐井有伍,尚忠俭,抑泰侈。公孙黑乱政,数其罪而杀之。又铸《刑书》以威民,立乡校以闻过。国人乃歌诗曰:“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 一日,郑人出北门,恍惚间遇见良霄,身穿介胄提戈而行,曰:“带与段害我,我必杀之!”其人归述于他人,遂患病。于是国中风吹草动,便以为良霄来矣,男女皆奔走若狂,如避戈矛。未几驷带病卒;又数日,印段亦死。国人大惧,昼夜不宁。 公孙侨言于郑君,以良霄之子良止为大夫,主良氏之祀;并立公子嘉之子公孙泄,于是国中讹言顿息。行人游吉、字子羽,问于侨曰:“立后而讹言顿息,是何故也?”侨曰:“凡凶人恶死,其魂魄不散,皆能为厉。若有所归依,则不复然矣,吾立祀为之归也!”游吉曰:“若然,立良氏可矣,何以并立公孙泄,岂虑子孔亦为厉乎?”侨曰:“良霄有罪,不应立后,若因为厉而立之,国人皆惑于鬼神之说,不可以为训。吾托言于存七穆之绝祀,良、孔二氏并立,所以除民之惑也!”游吉乃叹服。 再说周景王二年,蔡景公为其世子般娶楚女芈氏为室。 景公私通于芈氏,世子般怒曰:“父不父,则子不子矣。”乃伪为出猎,与心腹内侍数人,潜伏于内室。景公只道其子不在,遂入东宫,径造芈氏之室,世子般率内侍突出,砍杀景公,以暴疾讣于诸侯,遂自立为君,是为灵公。史臣论般以子弑父,千古大变;然景公淫于子妇,自取悖逆,亦不能无罪也。有诗叹云: 新台丑行污青史,蔡景如何复蹈之? 逆刃忽从宫内起,因思急子可怜儿! 蔡世子般虽以暴疾讣于诸侯,然弑逆之迹,终不能掩,自本国传扬出来,各国谁不晓得?但是时盟主偷惰,不能行诛讨之法耳。 其年秋,宋宫中夜失火,夫人乃鲁女伯姬也,左右见火至,禀夫人避火,伯姬曰:“妇人之义,傅母不在,宵不下堂,火势虽迫,岂可废义?”比及傅母来时,伯姬已焚死矣,国人皆为叹息。时晋平公以宋有合成之功,怜其被火,乃大合诸侯于澶渊,各出财币以助宋。宋儒胡安定论此事,以为不讨蔡世子弑父之罪,而谋恤宋灾,轻重失其等矣,此平公所以失霸也。 周景王四年,晋、楚以宋之盟,故将复会于虢。时楚公子围代屈建为令尹。围乃共王之庶子,年齿最长,为人桀骜不恭,耻居人下,恃其才器,阴畜不臣之志,欺熊麇微弱,事多专决,忌大夫薳掩之忠直,诬以谋叛,杀之而并其室;交结大夫薳羆、伍举为腹心。日谋篡逆。 尝因出田郊外,擅用楚王旌旗,行至芋邑,芋尹申无宇数其僭分,收其旌旗于库,围稍戢。 至是,将赴虢之会,围请先行聘于郑,欲娶丰氏之女。临行,谓楚王熊麇曰:“楚已称王位,在诸侯之上,凡使臣乞得用诸侯之礼,庶使列国知楚之尊。”熊麇许之。 公子围遂僭用国君之仪,衣服器用,拟于侯伯,用二人执戈前导,将及郑郊,郊人疑为楚王,惊报国中,郑君臣俱大骇,星夜匍匐出迎,及相见,乃公子围也,公孙侨恶之,恐其一入国中,或生他变,乃使行人游吉辞以城中舍馆颓坏,未及修葺,乃馆于城外。 公子围使伍举入城,议婚丰氏,郑伯许之,既行聘,筐篚甚盛,临娶时,公子围忽萌袭郑之意,欲借迎女为名,盛饰车乘,乘机行事。公孙侨曰:“围之心不可测,必去众而后可,”游吉曰:“吉请再往辞之,”于是游吉往见公子围曰:“闻令尹将用众迎,敝邑褊小,不足以容从者,请除地于城外,以听迎妇之命。”公子围曰:“君辱贶寡大夫围,赐以丰氏之婚,若迎于野外,何以成礼?”游吉曰:“礼,军容不入国,况婚姻乎?令尹若必用众,以壮观瞻,请去兵备,”伍举密言于围曰:“郑人知备我矣,不如去兵。”乃使士卒悉弃弓矢,垂櫜而入,迎丰氏于馆舍,遂赴会所。 晋赵武及宋、鲁、齐、卫、陈、蔡、郑、许各国大夫,俱已先在。 公子围使人言于晋曰:“楚、晋有盟于前,今此番寻好,不必再立誓书,重复歃血,但将盟宋旧约,表白一番,令诸君勿忘足矣!”祁午谓赵武曰:“围之此言,恐晋争先也,前番让楚先晋,今番晋合先楚,若读旧书,楚常先矣,子以为何如?”赵武曰:“围之在会,缉蒲为王宫,威仪与楚王无二,其志不惟外亢,将有内谋,不如姑且听之,以骄其志!”祁午曰:“虽然,前番子木衷甲赴会,幸而不发;今围更有甚焉,吾子宜为之备!”赵武曰:“所以寻好者,寻弭兵之约也,武知有守信而已,不知其他!” 既登坛,公子围请读旧书,加于牲上,赵武唯唯。既毕事,公子围遽归,诸大夫皆知围之将为楚君也。史臣有诗云: 任教贵倨称公子,何事威仪效楚王? 列国尽知成跋扈,郏敖燕雀尚怡堂! 赵武心中终以读旧书先楚为耻,恐人议论,将守信之语,向各国大夫再三分剖,说了又说,及还过郑,鲁大夫叔孙豹同行,武复言之。豹曰:“相君谓弭兵之约,可终守乎?”武曰:“吾等偷食,朝夕图安,何暇问久远?” 豹退谓郑大夫罕虎曰:“赵孟将死矣。其语偷,不为远计,且年未五十,而谆谆焉如八九十岁老人,其能久乎?”未几,赵武卒。韩起代之为政,不在话下。 再说楚公子围归国,值熊麇抱病在宫,围入宫问疾,托言有密事启奏,遣开嫔侍,解冠缨加熊麇之颈,须臾而死。麇有二子,曰幕,曰平夏,闻变挺剑来杀公子围,勇力不敌,俱为围所杀。麇弟右尹熊比、字子干,宫厩尹熊黑肱、字子晰,闻楚王父子被杀,惧祸,比出奔晋,黑肱出奔郑,公子围赴于诸侯曰:“寡君麇不禄即世,寡大夫围应为后!”伍举更其辞曰:“共王之子围为长!”围于是嗣即王位,改名熊虔,是为灵王。 以薳羆为令尹,郑丹为右尹,伍举为左尹,斗成然为郊尹,太宰伯州犁有公事在郏,楚王虑其不服,使人杀之。因葬楚王麇于郏,谓之郏敖。以薳启疆代为太宰,立长子禄为世子。 灵王既得志,愈加骄恣,有独霸中原之意,使伍举求诸侯于晋,又以丰氏女族微,不堪为夫人,并求婚于晋侯,晋平公新丧赵武,惧楚之强,不敢违抗,一一听之。 周景王六年,为楚灵王之二年,冬十二月,郑简公、许悼公如楚,楚灵王留之,以待伍举之报,伍举还楚复命,言:“晋侯二事俱诺!”灵王大悦,遣使大征会于诸侯,约以明年春三月为会于申。郑简公请先往申地,迎待诸侯,灵王许之。 至次年之春,诸国赴会者,接踵不绝,惟鲁、卫托故不至,宋遣大夫向戍代行,其他蔡、陈、徐、滕、顿、胡、沈、小邾等国君,俱亲身赴会。楚灵王大率兵车,来至申地,诸侯俱来相见。 右尹伍举进曰:“臣闻欲图霸者,必先得诸侯;欲得诸侯者,必先慎礼。今吾王始求诸侯于晋,宋向戍、郑公孙侨皆大夫之良,号为知礼者,不可不慎也!” 灵王曰:“古者合诸侯之礼何如?” 伍举曰:“夏启有钧台之享,商汤有景亳之命,周武有孟津之誓,成王有岐阳之蒐,康王有酆宫之朝,穆王有涂山之会,齐桓公有召陵之师,晋文公有践土之盟,此六王二公所以合诸侯者,莫不有礼,惟君所择。” 灵王曰:“寡人欲霸诸侯,当用齐桓公召陵之礼,但不知其礼如何?” 伍举对曰:“夫六王二公之礼,臣闻其名,实未之习也。以所闻齐桓公伐楚,退师召陵,楚使先大夫屈完如齐师,桓公大陈八国车乘,以众强夸示屈完,然后合诸侯与屈完盟会。今诸侯新服,吾王亦惟示以众强之势,使其怖畏,然后征会讨贰,不敢不从矣!” 灵王曰:“寡人欲用兵诸侯,效桓公伐楚之事,谁当先者?” 伍举对曰:“齐庆封弑其君,逃于吴国,吴不讨其罪,又加宠焉,处以朱方之地,聚族而居,富于其旧,齐人愤怨。夫吴,我之仇也,若用兵伐吴,以诛庆封为名,则一举而两得矣!” 灵王曰:“善。” 于是盛陈车乘,以恐胁诸侯,即申地为会盟。以除君是吴姬所出,疑其附吴,系之三日,徐 子愿为伐吴向导,乃释之。使大夫屈申,率诸侯之师伐吴,围朱方,执齐庆封,尽灭其族,屈申闻吴人有备,遂班师,以庆封献功,灵王欲戮庆封,以徇于诸侯。 伍举谏曰:“臣闻,‘无瑕者可以戮人!'若戮庆封,恐其反唇而稽也!”灵王不听,乃负庆封以斧钺,绑示军前,以刀按其颈,迫使自言其罪曰:“各国大夫听者,无或如齐庆封弑其君、弱其孤,以盟其大夫。”庆封遂大声叫曰:“各国大夫听者,无或如楚共王之庶子围,弑其君兄之子麇而代之,以盟诸侯。”观者皆掩口而笑。灵王大惭,使速杀之。胡曾先生咏史诗云: 乱贼还将乱贼诛,虽然势屈肯心输? 楚虔空自夸天讨,不及庄王戮夏舒! 灵王自申归楚,怪屈申从朱方班师,不肯深入,疑其有贰心于吴,杀之,以屈生代为大夫。薳羆如晋,迎夫人姬氏以归,薳羆遂为令尹。 是年冬,吴王夷昧帅师伐楚,入棘、栎、麻,以报朱方之役。 楚灵王大怒,复起诸侯之师伐吴,越君允常恨吴侵掠,亦使大夫常寿过帅师来会,楚将薳启疆为先锋,引舟师先至鹊岸,为吴人所败。 楚灵王自引大兵,至于罗汭,吴王夷昧使其宗弟蹶繇犒师,灵王怒而执之,将杀其血,以衅军鼓,先使人问曰:“汝来时曾卜吉凶否?”蹶繇对曰:“卜之甚吉。”使者曰:“君王将取汝血以衅军鼓,何吉之有?”蹶繇对曰:“吴所卜,乃社稷之事,岂为一人吉凶哉?寡君之遣繇犒师,盖以察王怒之疾徐,而为守御之缓急,君若欢焉,好迎使臣,使敝邑忘于儆备,亡无日矣,若以使臣衅鼓,敝邑知君之震怒,而修其武备,于以御楚有余矣,吉孰大焉?”灵王曰:“此贤士也!”乃赦之归。 楚兵至吴界,吴设守甚严,不能攻入而还。灵王乃叹曰:“向乃枉杀屈申矣。” 灵王既归,耻其无功,乃大兴土木,欲以物力制度夸示诸侯。 筑一宫名曰章华,广袤四十里。中筑高台,以望四方,台高三十仞,曰章华台,亦名三休台,以其高峻,凡登台必三次休息,始陟其颠也。其中宫室亭榭,极其壮丽,环以民居,凡有罪而逃亡者,皆召使归国,以实其宫。宫成,遣使征召四方诸侯,同来落成。不知诸侯几位到来?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