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的崩坏世界-7

“嗯?”“就是你刚说的。自己是不是与世界脱离关系了?这种不安就是‘与自己相关的事件,却被他人解决掉’——就如同被命运给忽视了一般。”“……”“自己的事,自己解决。”病院坂用十分真诚的语气说着。“当然也要在做得到的范围内。这是连幼稚园小孩都明白的道理。样刻,不去对现况做任何改变而全盘接受,这不是你最讨厌的吗?‘发挥拥有的最大能力做出最适当的选择,然后获得最好的结果’——你一向都是如此吧?我也是。在万物调和的世界中,那是必须的,如果不是那样的话,这就有如崩坏的世界了。不能有破绽,这个世界不容许有丝毫破绽。”“破绽啊……你说的我不是不懂,但病院坂,现在的问题是,连警察拼了命搜查都不了解的事件。我们只是来到这里,就可以像差劲的推理小说般两三下就把事件解决,你想这种事有可能吗?”“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不过,调查杀人事件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样刻,我们重来一次,麻烦你在坐好吧。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你能告诉我病院坂黑猫吗?尽可能连细部也加以描述,可能的话最好再加上你的感想。”“……这是没差,反正也不是什么必须隐瞒的事——而且,我好像已经说过一次了。”“要再详细一点。如果不是那样,我可就感到困惑了,同样的话听两次只是在浪费时间。更详细更清楚地,就算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也不要放过,连那几天的事也一字不漏地说给我听吧。”“我知道了啦。”警方已经问过我那些话了。所以现在我根本不用回想,曾经历过的那些事,已经有如另一段记忆般浮现在我脑海中。我对病院坂,把上周、那一天、那时候发生的事,详细地说了出来。与病院坂在保健室告别,在剑道场看到箱彦与数泽对打,接着数泽离开那里。与琴原会合,走出校园。走下了“往天国的阶梯”,在公车站牌与箱彦告别,只剩下我跟琴原两个。在那里获得琴原告白的事,病院坂已经相当清楚了,因为我之后马上就在对面的公车站牌遇到了病院坂。病院坂似乎是跟在夜月的背后来到那里的公车站牌。而夜月则是搭上前一班公车,提前一步回家。在那之后我与夜月……之后是秘密。秘密,只属于我们两个的机密。不管是“秘密”也好、“机密”也罢,总之,不过是欺骗了夜月以外的所有人,对他们“撒了谎”。我是已经习惯这种事了啦,但究竟夜月……对夜月而言,而对这种状况时她又有什么想法呢?就算是因为太高兴了而压根没考虑到那些事,但她早晚也会面临那个问题吧,虽然说谎很简单,但要维持那个谎言却是意外困难。而且不只是难——还相当地,令人难受。不过,这不是能公诸于世界的事吧……哥哥与妹妹成了那样的关系。在两情相悦时,如果能画下完美的休止符,如果能像小说般就此结束,那是最棒的。但是,我们在结束后,还得继续走下去。不管怎么说,人生的休止符只有死,其他什么都不是。数泽的休止符虽然是他人帮他打上的……但只要一想到或许不用再抱这这种“虽然结束了但还一直持续下去”的感觉,我就有点羡慕他。“嗯……”在听完我的话后,病院坂稍微交叉双臂,摆出沉思的姿势。“原来如此。”“你有知道什么啦?我记得夏洛克·福尔摩斯总是从一点情报中随便乱猜,就说中许多事实。”我试着用挪揄的口气说的。“怎么了,你是看过道尔(注四十)的书吗?”“对于他的恐怖小说,我已经读得够多了,如果是推理小说,老实说,还真无聊.只是在写偵探有多厉害而已。“道尔本人似乎也很讨厌被评为推理作家呢……不过样刻,最初的推理小说就是从恐怖小说衍生出來的,那時好像叫做犯罪小說。就連写出《莫格街凶杀案》的爱伦·坡,一般也认为他不是推理作家,而是恐怖作家。”“江戶川乱步也是吧。”“江戶川乱步或許又有些不同,在日本被称为推理小说的源头——樣刻,你读过黑岩泪香的作品吗?”“短篇的话是碰过几篇啦,但是,那个人与其称为作家,倒不如称翻译家吧。拼命地翻译外国的东西来赚钱,在现在可是犯罪行为啊。”“那个年代真是宽容啊。创作原创作品很困难,不管在哪个时代都一样……你喜爱的江户川乱步不也是如此吗?他们应该都没有剽竊的意识,大概只是抱着‘我完成啦,大家快来看!’的心态吧,所以还有辩护的余地,是不能以现代的常识去判断的。从这一点来看,他也算是推理小说忠实的介绍者。不过样刻,至少江户川乱步是‘正统’的创始者喔。”“‘正统’?那算正统推理小说吗?别开玩笑啦,所谓的‘正统’简单来说是毫无趣味性的推理小说吧。”“你要怎么想是你的理由,但我要奉劝你,那种话最好不要经常挂在嘴边。你想想,所谓的‘正统’推理小说,不都很重视逻辑与诡计吗?所以随着时光流逝,古典小说的题材在这一部分回变得很老旧。也就是说,现在即使读江户川乱步的小说,也感受不到任何诡计了。过去称为‘正统’的东西,随着时代的演变,也会形成牢不可破的磐石,就是这个意思,过去的奇想,现在的常识。诡计也好、惊异也罢,把那些显眼的部分拿掉后,就沦为漂亮的约定事项般。就某种意义而言,只会单纯给人恐怖小说的印象罢了。老旧感与年代接着进入历史。因此,像你那样的见解、看法也应运而生。这不仅限于‘正统’推理小说,而是全体古典文学的共同问题吧。不确定是什么时候有个人说的很好,‘所谓的古典文学,就是谁都晓得,但是谁都不会去看的文学’。即使打算去读《唐吉柯德》、《三剑客》、《追忆似水年华》(注四十一)这些作品,但对现在的我们而言,里头的剧情或结局我们不都已经知道了吗?”“也就是说,欣赏古典作品的同时也伴随着困难。”“嗯,我现在突然又有一个想法。常常会听到有人这样说,所谓的‘正统’推理小说,是最接近古典文学的。不过这种话,就好像和‘偶尔去玩玩红白机吧’一样。历史是不能被忽视的,不过这又不能和‘偶尔去外面玩吧’一概而论。虽然说要玩红白机,而且它的确也是有名的作品啦……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同样道理,推理小说是由恐怖小说衍生而成,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我想很难下定论。算了,即使如此,也不是完全的衍生,而是像大杂烩,不过‘惊悚’的部分也占了一大半。关于‘惊悚’(thriller,使人恐惧的东西)与‘悬疑’(puzzler,使人困惑的东西)的不同,不用解释你也懂吧?”“‘悬疑’与‘惊悚’……有没有必要去区别,总觉得有点微妙。不过,两者真的有明确的区别吗?”“先不论有没有区别的必要性,不过倒是有区分那两类读者的方法喔。我就告诉你吧。你只要回答问题就好了,问题如下:‘光绕地球一周,需要几秒’?”“呃……一秒应该是七圈半,所以一圈的话,是十五分之二秒吧。”“会这样回答的并不是‘悬疑’读者,‘光不会绕地球一周’,这样回答的才是‘悬疑’读者。”“因为光是直线前进的,是吧?”“接下来是第二道题:‘有两个相同形状的球体,在相同条件下朝地面坠落,一个比较轻,一个比较重。那么,哪一个会先掉在地上?空气阻力不列入考量。”“这不是小学程度的问题吗——?两边同时落地,没错吧?”“会这样回答的不是‘悬疑’读者,‘重的一方会先接触地面’,这样回答的才是‘悬疑’读者。”“这我就不懂了,那样不是完全无视惯性定律了吗?”“不对不对,这可是基于万有引力的法则,简单却又扎实的道理喔。总之有时间的话,就调查看看吧,只要是稍微有点意思的物理书,大概都会有写喔。虽然同是关于惯性定律的问题,与在电车中跳起来会怎样的问题相比,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来得有建设性多了。如果不是在鞋底装了吸盘,实在是没有特地在电车里跳起来的必要吧。还是说样刻,你觉得靠自己思考很麻烦?那么我也一并告诉你吧,反正我也不吝于做那种事。”“……也好,反正我也没打算热烈讨论什么推理小说的理论。病院坂,从那些你又知道了什么?我们已经花了不少时间了。”“嗯——在那之前——”一边说着,病院坂一边往我旁边横移,接着打开更衣室的门,走了进去。门似乎没锁,看来没有铁锤出场的机会。更衣室里有什么东西吗?即使我这样说,病院坂也不会因此从更衣室里出来。于是我站起身,犹豫着要不要也进去更衣室时,病院坂面色凝重地从更衣室现身了。“真令人受不了。”“什么事?”“好臭。”“那没办法吧。”“虽然想试穿看看摆在里头的防具,不过还是算了……该说是恰巧还是不恰巧呢,似乎没有合我尺寸的防具。”“你想穿防具做什么?”“嗯……可以算是实验性思考吧,不过并不是思考实验(注四十二)也不是非得去做,所以你不用在意也没关系。我真正的目的在其他方面,这个目的已经达成了。虽然你露出一副想问‘那个目的是什么?’的表情,不过就请先暂缓提问吧。在这之前,我有点话想先对你说。”“有话想先说?说什么?”“是前提喔,在思考那个问题时的前提,样刻。对了,刚才我们虽然聊到‘悬疑’的话题,不过要是讲到在所谓‘正统’的推理小说中,红极一时的主题……呀!”在念着台词的途中,病院版滑了一跤。地板砰地一声。“呜……呜呜呜。”“……”好像很痛,而且是重重地摔到了屁股。“呜……呜呜呜。”她眼里还含着泪水,好像站不太起来的样子。“有什么想要我说的吗?”“……麻烦来个笑料吧。”“有一天,佣人、秘书与管家齐聚一堂,要比赛谁最辛苦。首先佣人开口说了我与主人……”“够了,谢谢。”“听到最后嘛。”最后病院坂自己站了起来,并小心翼翼地摸着穿着三角运动短裤的屁股。虽然好像摔得很重,不过看样子,应该不会造成尾骨受伤。地板的确很滑没错,但要是及时用手撑住,还是及时站稳的话……这家伙没有反射神经吗?这让我不由得想起就算没有积雪,也能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跌倒的夜月。“会痛吗?”“不痛。”“很痛吧?”“超——不痛的。”“不,很痛吧?毕竟是女孩子,屁股可是得好好照顾。将来会用在什么地方我是不清楚,不过你先暂时坐着休息一下吧。对了,坐着反而会痛吧……”“没关系,我们继续吧。”“……算了,既然你可以,继续下去也好——反正不是我的屁股。刚刚讲到哪了?”“讲到红极一时的主题。也就是所谓的‘推测犯人’,在英文称为‘Whodun'it(Whodoneit)’。此外,还有推测手法的‘Howdun'it(Howdoneit)’与推测动机的‘Whydun'it(Whydoneit)’两种,不过讲到‘悬疑’,我还是想提Whodun'it。”“随你高兴。那接下来又怎么啦?”病院坂想当作没发生滑倒这件事而强行将对话进行下去的样子,虽然有点滑稽,也让我差点忍不住笑出来。不过我心里还是有点顾忌,总之先忍下来。我也应合着病院坂继续普通的对话。“只不过在‘推测犯人’这个主题中,本身就包含着问题喔。样刻,你究竟知不知道呢?就算不是‘悬疑’读者,至少比一般人接触更多图例小说的你,能想象得到大概是什么东西吗?”“我知道,有从夜月那听过。总之,就是在断定犯人时会产生的;因为太过重视理论,使确定性产生动摇的问题吧?”夜月好像是把这个叫做“操纵”问题,还是“后期昆恩问题”。算了,反正是狂热者的话题,所以我都只听一半的一半,不过简单说——在推理小说中,有件被认为是大型犯罪的案件,当然,既然有了犯罪案件,就一定有正犯。不过,在着手进行犯罪的正犯背后,却有着操纵他们,使犯罪行为能够实行的“真”犯人——嗯……这种结构的推理小说似乎蛮多的,并把这种主题称为“操纵”、manipulation(远隔操作)。接着,这种结构(此外,这和‘诡计’又不太一样。)的完成型好像就叫做“后期昆恩问题”还是什么的。这类真犯的阴谋是——把称为“侦探”的这个“解谜专用装置”当成工具设置在内部。因为是艾勒里·昆恩(注四十三)这位作家在后期作品经常使用的“结构”而得名。而且这个议论也和那个“哥德尔问题”相关连,不过老实说,接下来连夜月也不太了解。虽然不是没想过,只不过看个推理小说,这样会不会想太多了。总之,我也不是不懂她想表达的,所以就在不知不觉中记起来了。“由于‘操纵’而使确定性产生动摇……样刻你说得很好嘛,就是如此。‘推测犯人’的过程中虽然有许多问题,但最致命的就是这个。举例来说:有A、B、C、D、E五个人,要找出当中谁是杀了F的犯人。就由你来当侦探吧。样刻,你判断出A是犯人,而且有足够且足以信赖的证据……不过,在这个场合,并不能保证A不是‘受’B‘操纵’的喔。”“嗯……如果A是受操纵的,那真犯人就会是B了。”“不过样刻,同样地也不能保证B不是受C操纵的啊,进一步说,C是受D操纵,以及D是受E操纵的可能性也都存在。还有,也不能保证‘你自己’——‘做出这种推论的样刻’,你不是受他们其中一个人操纵的。此外,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只有五个人,不可能只有这五个人吧。搞不好是Z,没登场过的Z就是犯人。在札幌发生的杀人事件,即使有再多的限制条件,也不能断定住在巴西的奥米加先生就不是犯人。不管怎样都一定会留下些许的机率。”“如果不考虑到物理上的不可能?”“即使如此,这个‘物理上的不可能’也有可能‘只是你被迫这么认为的’,不是吗?如果照你所说,那不是受操纵的保证又在哪里?那如果照着被迫的想法去想,那其实是奥米加先生利用手段,使我们无法视破的机率又要如何消除呢?即使消除了,或许那就是事实;也或许那不是事实。”“你要那么说的话,我也无话可说。”这已是狗屁道理的领域,或说是偏僻的领域。“更近一步说的话,我们一开始不是提到‘Whydun'it’吗?既然发生了犯罪行为,那应该也会有动机吧?动机。我一提到这个,样刻你一定会说:‘什么理由,完全不需要。不管什么都有可能成为某件事的原因。’基本上我也赞同你这句话,但只要是本人深信着,那就是‘理由’;正因为有‘某种理由’,所以才会发展成‘犯罪行为’,至少在推理小说的范畴中是如此。那么,如果是‘加害者对被害者抱着恨意’……这也能说成是‘加害者因受害者操纵而犯下杀人罪’,不是吗?那么所有的杀人事件中真真正正的犯人其实是被害者本人,这类理论也可以成立了。全部的杀人都是自杀。算了,就自做自受的观点看来,这种模式也是有可能的。”“真是败给你了。”我摆出万岁的姿势,表示我投降了。“所以,我敬爱的黑猫小姐,那个问题你要怎么解决呢?你都这样说了,那‘推测犯人’是绝对不可能了,因为那个,呃……要怎么说,对‘正统’还是‘悬疑’而言,是真正致命的问题,不是吗?”“管它什么解决的。”病院坂夸张地耸耸肩。“那种事,都是被操纵的不好啊。”“……”唔哇……“大家都弄错重点了,犯罪可不是机率问题呢。虽说是‘解谜’,但是彻底分析这作业,就会发现除了‘将犯罪举证’外,其他什么都不是。即使是在推理小说的牢笼中,侦探的工作、他所追求的事物,也就是‘犯罪的举证’吧?怀疑事物正是他的本分,‘怀疑’。那么当然,举例责任也就应运而生,你不这么认为吗?样刻。”“……嗯。”“受真犯人操纵的正犯简直是蠢货,而被真犯误导的名侦探也只能说是无能。真相究竟在哪?就是如此。至少在法律上,无法举证的犯罪是不能成为犯罪的,虽然被称为‘完美犯罪’,但这个词本身就存在着矛盾。完美的犯罪,‘这种事就已经不是犯罪了’。即使A是受B所操纵——如果不能对此举证,那个‘操纵’就不是犯罪,而且‘操纵’的行为本身也会化为无效、不存在的事。”“……”“千万不要搞错了,侦探的工作既不是解谜也不是找出犯人,而是‘为事件举出事证’。虽然他的本分是怀疑,但并非只要对什么都抱持怀疑的态度。既然表示怀疑了,即使没有证据,也得要有什么根据。不过样刻,我认为他们只是把理所当然的事讲得很夸张,而且数量还不少,像这种的就很适合称为是‘悬疑’、‘正统’的推理小说喔。”“哦哦……算了,既然是小说就不用太计较,又不是爱啰唆的中年大叔。但是,不举证就无法成为犯罪这件事,我还是觉得很怪。不管举证或不举证,事实应该还是不变。我没办法否定掉这种无法认同的感觉。”“没办法啊,日本的法律体系就是如此。”“也是。”不过依照那种说法,由于犯人不是现行犯,而我和病院坂从一开始也没有搜查权,虽搬出‘自己的事自己解决’的理由,但日本法律却禁止不循法令的自力救济行为。如果扯到法律的话,就无法继续讨论下去了。“所以呢?你说了一大堆道理,那你要如何适用到这次数泽的事件上?”“前言太长了,真是抱歉。”病院坂在这里又给了我一个微笑。“不过,我想先解释一下。正如先前所说,我是为了打破潜在体内有如汪洋大海般的暧昧感才会产生这种行为……说得更清楚点,是为了‘彻底清除’那种感觉,现在才站在这里……不过老实说,我已经做出假设了。”“假设?”“你说假设,是指杀了数泽的凶手的假设吗?”“除此之外应该不会有别的了吧。”“不过”我突然不知道要讲什么。从刚才到现在,我都非常确信着我们的每一步行动,不过病院坂她已经可以做出什么“假设’了吗?开什么玩笑,这不就跟某个叫做夏洛特的人一样?不对,正确来说,我也才跟病院坂讲过两次那天的事……虽然病院坂从那时起就感到‘不合理’……不过大概连警方也还没归纳出犯人,明明如此……“不过呢——”这时候病院坂有摆出谦虚的姿态说:“警方究竟有没有归纳出犯人我是不清楚,或许已经归纳出,但为了谨慎起见暂不公开。这样是无法知道我有多优秀的。”“你判断是很妥当没错……不过,如果这个答案稍微思考一下就猜得出来,那就没有谨慎的必要吧?”“也有需要谨慎的时候喔。”病院坂调皮地眯上眼睛。“如果犯人是高中生的话。”“……”少年犯罪,是吗?不对……其实也不算超出我意料之外、实际上,在那一周内,我曾不只一次考虑到那种情况,既然被害者是高中生,又是在校内死亡,那最可疑的一定是同校的老师或是学生,这不需多加思索。果然没错,虽然没有媒体报道得那么露骨,但通常都是他们在操纵是否让消息走漏,这点只要看看电视就会了解。“根据你的假设……犯人是高中生?”“你是这么认为的啊。能指着鼻子大喊‘你就是犯人!’并举证的对象,除了高中生以外没别的了。嗯——此外样刻,我还有另外一点要跟你说明白。”“什么?”“我从一开始就有怀疑对象了。在数泽的死还没明朗化之前,我是曾经稍微多怀疑你一点,不过那在意义上又有点不同……关于杀害数泽的嫌疑犯,我已经将目标锁定在六个人身上了。”“六个人?”“首先是你——柜内样刻;你妹妹——柜内夜月;剑道社社长迎槻箱彦;他的青梅竹马——琴原莉莉丝;还有本身就是被害者的数则六人;以及我——病院坂黑猫,这六个人。”柜内样刻、柜内夜月、迎槻箱彦、琴原莉莉丝、数泽六人、病院坂黑猫——也就是说,与这次‘事件’相关的所有人。正确来说,其中只有病院坂应该不在范围内,虽然无法否定,但既然病院坂也把自己列入名单之中,如果要说她是因为谦虚,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嗯……不管是数泽的死明朗前还是明朗后,我都是头号嫌犯,这可以说是病院坂自认为妥当的想法吧。不过把夜月也放进嫌犯名单中,这点实在不能原谅。“……不过,为什么数泽也在名单之中?他不是被害者吗?该不会是你刚才那个‘所有杀人事件的真犯人都是被害者’的理论吧,我实在无法习惯那种说法。”“反正就先列进去。怀疑所有相关的人,是侦察行为的第一步,即使是被害者也不例外。实际上,犯人就等于被害者的推理小说很多,只是或许你不知道而已。”“是所谓的‘自杀’吗?”“还真是直截了当呢。也有可能是,自己掉入了自己设的陷阱中,这就叫‘事故’。特别是在不知道是不是被报道规范所限制,连数泽“是怎样被杀的”“死因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也只能仰赖这样的推理了。虽然听了很多素质低落的情报,但无论哪一个都很怪,该说是不可靠吗……虽然可以仔细问问国府田老师,但应该没有那个必要吧。”“是这样吗?”“因为国府田老师已经对你我明白宣告过了。数泽,那个头发很夸张的孩子,‘看起来像是被杀的’。所以说既不是自杀,也并非事故,我认为这是明显的‘杀人’事件。”哦哦……也是,既然国府田老师是某有名大学医院出身,先前病院坂也说过,那她的诊断应该可以相信。不过……国府田老师的诊断是否正确,我和病院坂是绝对无法肯定的,而且,在探讨正确性的问题之前,‘国府田老师’怀着某种恶意,对我们、对社会说谎的可能性也……“我大概了解你的顾虑。”“哦,真不愧是病院坂。”“不过呢,样刻。你在双重意义上对国府田老师的‘不信任’,我认为是相当失礼的。既然你那么怀疑她,那应该有充分的根据吧?应该有足以足以她的理由吧?”“根据……好像也没有足以信任的根据吧?就机率来说,是一半一半啊。”“嗯?你早点说不就好了?虽然也有可能被认为是毫无关系的废话。那么接下来,当我要与你论战时,只要将准备好的台词念出来,所以实际上是很轻松的喔,样刻。如果国府田老师说的是谎话……她并未告知真相的话,你要如何举证呢?”“……”我稍微陷入了思索。不对,难道这也不需考虑吗?这么一来,如果国府田老师讲的是真相时要如何举证——这不举证也可以嘛。所谓的举证责任,是在有疑义时,抱着怀疑那一方的责任,相信的一方不用负责,因为就算你说你相信,你也不必做任何事。虽然在小孩子斗嘴般的议论展开前自己就发现,而免于陷入这种惨况是很好啦,不过,她这种想要在事前埋下伏笔的议论中获胜的行为,不就像是在模仿推理小说吗?“其实也没有把国府田老师绑起来盘问的必要。因为‘数泽是自杀而死’,连我也无法举证。我想,你大概也不可能吧。无法举证的事件,与没有发生是相同的。至少在追求犯罪的舞台上,我们不得不贯彻无罪推定原则,还有那个什么‘嫌犯者不罚’(注四十四)吧。”“不过,在追求可能性上,如果只是这样应该不是件坏事吧?该怎么说才好,也不是怀疑论……是笛卡儿吗?就是‘心物二原论’的笛卡儿。针对能怀疑的东西全部怀疑,这就是侦探。你刚才不是这样讲吗?”“怀疑所有相关人士,我认为我只讲了那个道理。真是的,样刻,请别曲解我的意思好吗。关于责任的问题我应该已经讲过了。没错,怀疑论是相当完备的理论,如果能将它好好举证的话……嗳,样刻,你小的时候是个怎样的小孩啊?我呢,是个非常无趣的家伙……是个明明缺乏个性却拼命相信自己有个性,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无聊小鬼喔。这个台词就是证明吧……‘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我曾拿这件事去问老师,并以问倒对方为乐。”“嗯,的确是常见的小鬼。”“但是在提出这个问题时,我同时也在想些什么。如果对‘一加一等于二’抱持疑问,究竟‘一加一’要等于几我才能接受?是三,还是四;是五,还是十?还是说……明明心中连正确答案都没有,就开始怀疑学校里教的东西,而且连疑点也没找到……是这样吗?真是个小鬼,彻彻底底就是个小鬼。”“说真的,你那些话还真是刺耳。”“哈、哈,你自己心里也有数嘛,样刻。每个人都有年轻气盛的时候,不过只要以这份羞耻心为踏台,无论多高的地方都到得了。算了,先前提的也不是什么需要复杂思考的事,只是很单纯的事,怀疑时必须举证,只是如此罢了。所谓的证明、‘推测犯人’不就是这样吗?因此我们就把数泽移出名单之外也无所谓,因为无法举证嘛。虽然还有一点可能性,但不管怎么说,在这个场合是没有证据的,既没有证据也没有根据,也就是在提问上没有了怀疑的理由。因为面对‘为什么怀疑他?’的质问时,也只能回答‘因为我想找他麻烦’。”“反过来说。”我像是在咀嚼着自己的理解般说道:“如果将‘其他可能性’举证完成的话,那对这个可能性而言,就应该值得怀疑。”“理解力挺好的嘛。真相永远只有一个,其他就是虚伪的假象。当然不可能那么简单,不过也因为如此,与其说‘这样就好’倒不如说是‘决定这样就好’,是一种迂回、一种妥协吧,或可以说成是交涉。无法举证的事,非但不是真相,且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吧……搞什么啊,紧咬着‘举证’不放,但却无法如想象般顺利进行。不管怎么说我们的情报实在是太少了,严重缺乏推理的材料。”“我早就跟你说了嘛。”“我现在虽然列了包含自己在内的六个嫌疑犯,不过怀疑自己认识的人,这种感觉真是不好受。仿佛自己成了相当卑劣的人。”“如果只是错觉还好。侦察这种工作本来就很卑劣。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好像还没问过你吧?”“我说过了吧,‘为了消除不安’。我虽然喜欢不安定的你,这一周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你那完全结束的感觉太奇怪了,而且——也为了消除我自身的不安。”“不安与恐惧?只是消除那些?”“消除那些,消除暧昧。”与其听到想知道真相,或是想解开谜团,我宁愿听到这种答案。虽然这个答案或许与前面那些相似,但相似这个词,本身就与不同同义了。“所以呢?就算不能举出数泽自杀的证据,但说到无法举证,其他的人不也一样?虽然我知道自己不是杀了数泽的犯人,但从你的角度并不能保证我不是,所以我也进了嫌疑名单。这没关系,不过,如果是如此,要如何证明我是犯人呢?不仅是我,病院坂,你自己也是,还有无端被牵连进来的夜月、箱彦、琴原他们也是,不管怎样想,都无法举证吧。只凭我说的话不管是做为情报或是材料都不够格,而且连警方都尚未‘举证’也是事实……基本上,你把嫌犯锁定在这六个人上,是有根据的吗?就算你一开始就说过嫌犯是高中生,但在确定性的意义上,这么怀疑的根据……”“并不是因为是高中生,我才怀疑这六个人,只是单纯由相关者去怀疑。因为我的假设是如此,所以问题不在那里。一开始,我也没有任何假设,只是有种暧昧,‘好像哪里怪怪的’这种感觉,不过随着思考事件的过程……嗳,样刻,假使我在这边说,我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把你、你妹妹、迎槻、琴原……把有嫌疑的你们四个人都从嫌疑名单中剔除的话,你会相信吗?我的目的并不是在举证,只是‘想确认无法举证’。面对我这番言论,你会毫不迟疑地相信它吗?”“白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会说‘白痴’并我不是说我懒得回答。而且,这也是你逼我讲的啊——我不觉得你是那么没人性的家伙,顶多只是个不能用常理来判断的家伙罢了。”“有你这番话,我又有希望了。”病院坂这么说着,并带着平时有点不同的,满足、认真的神情。“样刻,能听听我的假设吗?”“……”“除了想请你听听,还想请你判断。判断——我究竟能不能证明这樁犯罪呢?”“……如果也能听听你刚进去更衣室的真正目的就好了,老实说,我可是在意得不得了。”“那并不重要,让你产生期待了吗?很抱歉,我一直在讲些意味深长的话。那只是单纯的确认作业——只是想看看剑道的防具,还有看看规则书。如果能穿穿看就更好了,不过,那样实在太贪心了。”“防具……规则书?”“嗯,剑道的防具由于保养程序麻烦,所以一般都是得带回家好好处理。不过我预估一定会有以前学长们留下来的旧东西,而且,在更衣室里应该会有像规则书之类的东西。其实里头没有规则书,只要去图书馆找就好了,所以这方面倒是没问题。”“这我就不懂了,不管是剑道的防具还是规则书,跟这次案件又有什么关系啊?”“应该是说我想找的是章程吧。虽然这是基础教育的东西,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想先确认一下。然后确认后的结果,更补强了我的假设。”“补强啊……也就是说,虽然你想向我确认,但其实,病院坂,你已经认为那是快得到证据明的假设了吧。”“嗯,可以那么说。”“也就是说,谁是犯人、动机是什么,还有基于以上两点,连犯人是使用什么手法,这些你都知道了。”“大概是吧,我只是需要些客观的评价罢了。”“快说吧。上课时间已经过了四分之三,你倒是行行好,别让我那么着急,我虽然不是个急性子的儿女,但也不是那么悠哉啊。”“那我就可是说明啰。样刻,我从结论说起,我是这么想的:杀了数泽六人的犯人是——”是——我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等待病院坂接下来将会说出口的话……但是,不管等了多久,下一句话却迟迟不从病院坂扣中说出来。你这样太装模作样了吧,现在不是拖时间的时候,讲话还有分时机的吗?我有点生气地想抱怨,但是,一看到病院坂的脸,我才吓了一跳,想骂人的心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病院坂的脸整个变成青色,这不是比喻,实际情况就是如此。就有如差劲的漫画般,毫无血色。先不管她的脸色并没有惨到像一周前看到的灰色,但她到刚才为止的模样,其转变之快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错觉了。病院坂一动也不动,并带着如病人般的面孔。“喂、喂——”我不自觉地想抓住病院坂,意外的是病院坂居然躲开,并且背对着我。并不是有意的,只是瞬间的反应。像是柳树吗,我一靠近,就反射性躲开。“喂,病院坂——”“我不懂。”病院坂发出细小的声音,并不是特地朝向哪边,只是喃喃自语着。“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耶?”“我不懂”——这句在文脉上,毫无疑问是说……“不懂犯人是谁”——是这个意思吗?搞什么啊,这真让人感到惊慌失措。即使她已知道事实,现在我也只是个单纯的听众罢了。所以——“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病院坂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踏着零乱的脚步,摇摇晃晃走出剑道场。包包从她肩上滑落。喂喂!你要去哪啊?我先捡起病院坂掉在地上的包包,接着追着她走出剑道场。就这样门户大开的话……锁不是已经被病院坂破坏掉了吗?这到底该怎么办呀,看来只要之后再跟箱彦道歉并说清楚了。真是,为什么病院坂的烂摊子要我来帮她收拾啊,我现在到底在干什么啊。虽然病院坂说要帮我消除不安,但状况毫无改善,所以自己的事还是要自己解决才行,还真是奇妙,居然跟病院坂说的一模一样。发挥拥有的最大能力做出适当的选择,然后获得最好的结果……不过,这话也只适用于“尚未结束”的时候。结束之后,在结束之后,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才好?通过终点还继续冲刺,这种行为简直就像小丑。我穿上鞋子继续追着病院坂,不过病院坂没有跑也没有冲,所以我一下子就追到了。“喂——病院坂。”“……”“黑猫小姐?”“……”“软绵绵三角运动短裤。”“……”看来是没听到,我像是在对着布帘讲话,总有种空虚感。虽然她的脚步不太稳,但病院坂似乎有着明显的目的地,不像是不知道要去哪的样子。从体育馆沿着过来的路,回到连接的走廊,进了中校舍。该不会是要回保健室吧?原来是因为到了下课时间,病院坂就哪都不能去了,所以得保留一点时间回到保健室。如果是这样,跟我说一声不就……但是,即使进了中校舍,病院坂也并非朝着保健室的方向前进,而是沿着走廊继续走,看来是要去东校舍。东校舍……?三年级教室所在的大楼。不过此刻大家还在上课,到这里来要干嘛?要是被发现就糟了,一个穿着三角运动短裤的女生,独自在校内摇摇晃晃徘徊的画面(而且后面还多跟一个男的),应该会让人不太舒服吧。算了,病院坂的事老师们大都了解,而我也不想多加解释——这时,病院坂开始爬上楼梯。楼梯?我想起刚才在体育馆的事,只是爬楼梯就会累倒的病院坂,使我不由得将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如果是往前倒还好,但这是楼梯,向后倒就非常危险了。虽然我很担心,但是病院坂却连一点摇晃也没有,顺利爬上楼梯,也不像是会在中途耗尽体力的样子。就好像她不是以体力,而是以其他基准般爬着楼梯……病院坂的样子就好像被诱导着,被牵引着一般,散发出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感觉。当然,我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病院坂这个样子。不对,看到病院坂这个样子,我与病院坂还能算是不太熟吗……仔细想想,我对那家伙几乎不太了解,连她穿制服的样子也是上星期才第一次看见,而且不知道她有那么诱人的胸部,如果知道了就会意识到……这都是因为她经常穿着现在这种服装……先将这些话摆到一边,究竟病院坂打算走到哪去啊?现在才刚进入开始解谜的阶段,是发现了除了剑道部以外需要调查的地方吗?二楼……三楼……四楼。再上去就是顶楼了。是我先前浪费掉大半中午以前时间的地方;与琴原相隔许久后交谈的场所。琴原——琴原莉莉丝,找病院坂谈谈那家伙的事或许不错……毕竟还是只有女人了解女人心。就是因为没有那么单纯,所以才被称为“女人心”吧。不安、恐惧,自己或许与世界脱离关系的“不安”;自己或许会被杀的“恐惧”。虽然这是分别由病院坂黑猫与琴原莉莉丝口中吐出的台词,但意外地,两者好像含有相似的要素;虽然病院坂对琴原的意见嗤之以鼻,而琴原也表示无法理解病院坂所说的抽象话语……这家伙好像说过讨厌保健室这种话,这该不会是……因为病院坂在保健室这个原因?既然箱彦都会对她有所警戒,那琴原当然也不可能对病院坂有多好的印象……反正她们两个不可能会好好相处,个性也不可能相合。不管怎么说,被世界宣告“与你无关”这种事,与其感到不安,反倒会觉得是喜剧中才会发生的事。不可否认的是,琴原的说法较接近事实。世界好恐怖与杀人好恐怖,不管哪一方都是恐惧——这虽然是客观的说法,但哪个是对的,哪个又是错的,就不是这个阶段要讨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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