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之中,听到命令的士兵开始向谷外撤退,谷外的士兵还在不断拥进谷来,只见通向谷口的那条小路上,魏军士兵你推我搡,乱成一团。 偏偏就在此时,又听得谷中忽然一声轰响,说时迟那时快,小路两旁的断崖似乎一同颤抖起来,几块大得惊人的岩石从天而降,魏军的大批士兵与马匹还未来得及发出哀号,便被压扁在石下。抬眼一看,狭窄的山谷出口也已被累累巨石完全封死。 魏军尚未回过神来,紧随着巨石之后,四周山上又飞来雨点般的火矢,转眼之间,葫芦谷中燃起了一团团熊熊烈火。司马懿与魏军将士正骑着马在谷中乱窜,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的巨响,蜀军引燃了地雷,堆积的枯柴与树木野草尽被点燃,葫芦谷中成了一片火海。 烈火熊熊加之无路可逃,魏军被烧死过半,在火海中狂奔的战马也踩死了众多士兵,谷底腾起火焰浓烟,伴随着哀号惨叫声直向空中冲去。 却说魏延将司马懿父子引进葫芦谷,见魏军被烧得呜呼哀哉,不觉高兴地对手下士兵喊道:“大功告成!现在该撤退了。” 他满心欢喜地向谷口跑去,哪知葫芦谷口已被巨石封住,他自己也无路可走了。 “怎么回事?我尚未发出脱身的信号,为何便早早封住了谷口?” 魏延心中着慌起来,自己的盔甲已经着火,部下也一个个倒在烈火之中。他怒发冲冠,咬牙切齿地愤愤骂道:“孔明!你这个畜生!你平日对我怀恨在心,居然设计要将我与司马懿一同除掉。我今日纵然丧生于此,也死不甘心!” 此时的葫芦谷中热气蒸人,尚能叫喊的活人已越来越少,司马懿躲在一处堑壕中,紧抱着两个儿子失声叹道:“啊!没想到我们三人竟然在此地死于非命!” 然而,或许是司马懿父子运势正盛,命不该绝,恰在此时,一阵骤雨自空中沛然而下,转眼之间,葫芦谷中的大火便被压了下去。蒙蒙黑烟升腾起来,待到狂风吹过,眼看各处的火苗又有了复燃之势,没想到又是一阵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将死灰复燃的火苗彻底扑灭。 “父亲!父亲!” “啊!昭儿,师儿,我们是在做梦吗?” “不是做梦,是上苍在佑护我们,我们还活着!” “太好了!我们得救了!” 司马懿父子三人爬出堑壕,东奔西撞,最后竟幸运地从葫芦谷这块死亡之地走了出来。 马岱领着一小队蜀兵发现了他们,他看到了这三个抱头鼠窜的狼狈之人,却并未想到会是司马懿父子。追了一阵,远远望到一队魏军迎面而来,马岱于是停止追击,收兵回营,因为他不愿为了区区三个逃兵大动干戈。司马懿父子总算捡回了自己的性命,在迎上前来的魏军中,他们见到了赶来的张虎、乐綝。 司马懿父子与张虎、乐綝一同赶回渭水大营,却发现此处也发生了异变,大营东侧的一处阵地已被蜀军占领,魏将郭淮、孙礼为了击退蜀军,正与蜀兵在反复争夺浮桥。 蜀军见到司马懿所在的那支人马自另一方向开来,担心受到两面夹击,立即远远地撤回到了渭水南岸。 司马懿下令:“把浮桥烧掉,切断敌军进攻的通路!” 魏兵立即烧毁了这条两军通常交战的必经之路。所幸渭水上的其他几处还有相同的浮桥,进攻祁山的人马收兵回营时尚不致无法渡河。 无独有偶,从祁山回营的各路人马也是溃不成军,魏军大营不得不通宵点燃篝火,好将散兵与伤员收拢于渭水北岸。 司马懿担心孔明会乘虚从渭水下游偷渡,迂回到背后袭击大本营,当天又调动大批士兵前去加固营后防守。 魏军此次又被孔明请君入瓮,一天下来,无论在物质上还是在精神上,都遭到了蜀魏两军开战以来最大的一次打击。蜀军虽然战果辉煌,但却有一人在黯然落泪,仰天长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朝放走长蛇,他日又能如之奈何?” 这无限感伤之人正是孔明。他煞费苦心,设下一举歼灭司马懿父子的万全之计,却被一场出人意料的大雨从天而降,瞬间扑灭了葫芦谷中的烈火,使他多日的苦心一夕化为泡影,这叫他怎能不仰天长叹!孔明纵然足智多谋,但天公不作美,他也只能独自落泪,将无限的遗憾埋在心里。 七十八 巾帼素衣 杰出的统帅一旦错失绝好战机,其心中的痛惜是常人无法知晓的。 蜀军营中一片欢腾,上下均在对表面上的大胜庆贺,独有孔明心中郁积着无法释怀的遗憾。 自他率领大军暂时移阵渭南之后,营中就频频有一种令人感到不安的气氛。 孔明询问左右营中何以时有骚动,部下答道:“不知因何缘故,魏延整日都在怒气冲冲,寻衅滋事。” 孔明遂将魏延唤来问道:“有人说你屡屡口出怨言,不知你心中有何不平?” 魏延一听,怒目直视着孔明说道:“这话丞相该问问自己才是。” “什么?你此言何意?” “既然丞相要问,末将也就直言不讳了。” “你但说无妨。” “将司马懿引进葫芦谷中,可是丞相下的命令?” “当然是我命令你的。” “当时若非上天有眼,大降甘霖,将葫芦谷中烈火浇灭,我魏延岂能在此回丞相问话?恐怕早已命归黄泉,与那司马懿父子一同被烧成焦炭了!想来是丞相憎恨我魏延,才设此毒计,要让我陪司马懿去一同做鬼的吧。” “你就是为此愤愤不平?” “此事岂有不怒之理?” “太不像话了!” “我太不像话?” “不,是马岱太不像话了。我早已仔细叮嘱过他,须得确实看到你脱身的信号,方能推石堵路、发动火攻,他岂可如此草率!来人啊!把马岱找来!” 孔明的愤怒比魏延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使魏延大感意外。 马岱进帐以后,被孔明一顿痛骂,又被剥去衣服,挨了五十刑杖,最后从一路人马的统兵大将被贬为伍长。 马岱黯然回到营中,无颜面对自己部属,只是独自掩面愤然落泪。入夜以后,孔明的亲信樊建悄悄来到他的帐中,安慰他道:“丞相命我前来向将军赔礼。那魏延三心二意、早有反骨,丞相本欲在葫芦谷一役之中将其除去,不料天降大雨,坏了丞相大计,使司马懿与他得以苟全性命。将军本无任何过失,只是事到如今,倘若那魏延怒火不息,叛蜀降魏,实对我军不利,丞相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让将军这般蒙冤受辱。丞相望你为了蜀国暂且忍辱负重,来日机运来临之时,必会当众为你平反叙功,加倍补偿你所作出的牺牲,以雪今日之耻。” 听完樊建的一席话,马岱心中怨恨豁然冰释,反而更加体谅孔明的苦衷。 岂料心术不正的魏延并未因此善罢甘休,他想要让贬为伍长的马岱终日不得安生。这一天,他向孔明提出要求:“请丞相让马岱做我的部属。” 孔明心里明白他要报复马岱,自然不会答应他的要求。但魏延对孔明想要保护马岱心知肚明,因而再三要求,毫不让步。马岱听说此事之后,反而主动对孔明请缨:“我愿意到魏将军麾下效力。” 马岱看上去是自愿当了魏延的部下,但他心中强忍下的屈辱,旁人又何以知晓。 却说此时的魏军营中,也弥漫着一股骚动不稳的气氛。与魏延对孔明的愤懑不同,魏军营中并未有对司马懿的愤恨,亦无诸将之间的内斗,而是由于连战连败导致的愤愤不平。 这种愤愤不平愈演愈烈,以致魏营上下怨声载道,无人不是满腹牢骚。 这些牢骚抱怨并非事出无因,而是源自于葫芦谷战败之后各营张贴的一纸告示:“玩忽职守离阵出营者,斩!妄言惑众挑拨是非者,斩!随意出阵挑衅敌营者,斩!” 这种专守防卫、消极作战的军令,钳制了魏军的一切军事行动。 冬去春来,渭水冰化,魏军依然按兵不动,与蜀军维持着对峙的局面。 “大都督看来忘了是在打仗了。” 尽管有军令掣肘,魏军营中的牢骚抱怨声依然越来越大。司马懿对这些讥讽并非毫不知晓,但他始终置若罔闻,一脸视若无睹的表情。 这一天,郭淮前来向他禀报:“据末将观察,孔明看似打算有所动作,像是要将阵地移往别处。” “你也这么认为?我也觉得孔明像是要转移阵地。” 司马懿多日来不言战事,此时终于向郭淮透露出自己对形势的看法。 “孔明若是举斜谷、祁山之兵,取道武功,依山向东挺进,形势将愈益对我军不利;如果将大军朝西开往五丈原,我军便可从容应对,无甚堪忧之处。” 司马懿果然慧眼如炬,他出此言之后不过几天,孔明大军便开始了大转移,而且目的地不是武功,而是五丈原。 武功即今日之陕西省武功县。司马懿认为,孔明若是将大军转移至此,则表明他已破釜沉舟,要与魏军进行一决雌雄的殊死决战。对魏军而言,这将是一场难有胜算的恶斗。 然而,孔明未走这步险棋,而是转移到了便于进行持久作战的五丈原。 五丈原位于蜿蜒千里的渭水之南、今日宝鸡县西南三十五里之处,与历次对垒中蜀军的阵地相比,离蜀中更远,更为靠近中原。来到此地之后,魏国的长安府、潼关甚至都城洛阳,都已近在咫尺,指日可达。 无论从孔明选择的这一筑阵位置,还是从蜀营的军容士气来看,都凸显出孔明的气魄与决心,“此番出征,若不能从此地直捣魏都洛阳,甘愿化为五丈原之土,誓不空手返回汉中!” 而司马懿得知消息之后,却也庆幸,“蜀军移兵至此,实乃我魏国之大幸。”他之所以对孔明移师五丈原如此高兴,是因为自己对与孔明打持久战颇有信心。 此时令他感到困扰的,毋宁说是自己那些鼠目寸光、不观大局的部将。这些将领只知逞勇斗胜,见他一味坚守不出,不觉对他心生轻慢之意,动辄讥讽他胆小怕事,营中纪律更是每况愈下。 司马懿为了稳住军心,故意上奏朝廷,请求准许出战,魏帝阅毕奏章,再次派辛毗持节前往渭北营中宣谕:“令司马懿巩固阵地,坚守自重。如再有敢言出战者,即以违旨论。” 蜀军得此消息后,姜维立即进帐禀告孔明:“魏帝又令辛毗前来重申专守防卫,岂不更加挫了自家士气?” 孔明闻言含笑答道:“不然。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倘若司马懿真的求战心切,以为胜券在握,何须多此一举,舍近求远去请朝廷批准出战?说来可笑,定是他自己无意作战,却要在军中维持自己威信,才如此故作姿态,想借朝廷之威来为自己稳定军心。” 数日以后,忽有探子来报,云魏军营中频频响起“万岁”的呼声。孔明即再遣一名老道的细作再去打探。此人潜入魏军营中侦察归来,一脸愁容地报告道:“敌营中盛传,吴国已经向魏廷降服称臣。” 孔明一听,不觉大笑起来,语带安慰地责备那细作道:“以目前的形势,吴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向魏国投降。你已年届六十,为何眼力如此不济,竟然会相信这种可笑的谣言?” 自从移师五丈原之后,孔明处心积虑要引司马懿出战,而魏军只是坚守不出,对蜀军挑衅不加理睬。 蜀军虽然已经深入敌境,但孔明并不主动举兵攻击,只是令士兵频频叫阵,力图诱使魏军盲目出击。不得已采取这种战法,是缘于两军兵力装备上的差距。魏军占得地利先机,后勤补给远较蜀军充盈,利用按兵不动的这段时间,已经逐渐补充了庞大的兵力。据孔明估计,司马懿业已集结了八倍于自己的大军。 面对如此强大的魏军,蜀军在兵员与物资装备上均居下风,除了诱敌盲动、各个击破之外,已无更好的克敌制胜战术。 对于蜀军的处境与孔明的战术意图,司马懿自然心知肚明,因而他极具耐心,对蜀军的叫战不理不睬,整日只是守在营中。面对如此毫无反应的敌人,孔明纵然足智多谋,也对他无计可施。 蜀军虽然为持久作战之计,在祁山、渭南一带大举安抚百姓、屯田自给,缓解了兵粮的困境,但如此年复一年地在敌国境内度日,只能勉强维持原有战力,而魏军的防卫工事与兵力装备却在日益增强。 这一天,孔明挑选了一名信使,拿出自己的亲笔信与一个精致的盒子,吩咐他道:“你且到魏营去一次,将这些东西亲手交给司马懿。” 信使乘车来到魏军营阵。自古以来,敌对双方不得击杀对方乘车求见的使者,已经成为一种惯例,即所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这个使者来此何故?” 魏军满心狐疑地让他进入阵门,又按他的请求,带他去见司马懿。司马懿打开盒子一看,里面竟然装的是一条鲜艳的巾帼与一套素色的衣衫。 “这是什么意思?” 只见司马懿抿起双唇,脸上稀疏的白胡须在颤抖,他显然愤怒到了极点,但他仍然强作镇静,目不转睛地看着手里的巾帼素衣。 所谓巾帼,乃是未及插笄妙龄的少女用作发饰的头巾,蜀人称之为昙笼。那套素衣,却是女子穿着的衣衫。 孔明送来巾帼素衣之意,司马懿心里自然明白。这是讥讽他一味筑垒坚守、不敢应战,犹如一个不谙人事的羞涩少女,终日躲在闺阁之中,深恐被人窥见自己,因此只配穿戴女人的服饰打扮。 “……” 他接着又将孔明来信打开来看,信中内容与司马懿的揣度果然分毫不差。 孔明冷嘲热讽,文字犀利,司马懿到了这把年纪,饱经沧桑,早已没了年轻时的血气,但此时也被孔明揶揄得燃起了无名烈火。只见那信中写道:“仲达既为大将,统领中原之众,不思披坚执锐,以决雌雄,却甘愿窟守土巢,谨避刀箭,与妇人又何异哉!今遣人送巾帼素衣至,如不出战,可再拜而受之。倘耻心未泯,犹有男子胸襟,早与批回,依期赴敌。” 司马懿看完来信,沉思片刻,方才开口笑道:“哈哈哈!真有意思。” 无人听得出那笑声之中隐藏着何等的愤怒。紧张的蜀军信使听他笑出声来,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才敢抬起头来看他。 司马懿接着对信使说道:“你辛苦了!特地带来如此贵重的礼物,我就收下了。” 随即命人置酒设宴,款待信使。席间,司马懿问信使道:“孔明近来睡眠可好?” 使者一听他问及己方的丞相,急忙放下酒杯,恭恭敬敬地答道:“谢大都督费心!诸葛丞相每天早起晚睡,忙于处理军中各项事务,但丝毫不显倦容。” “军中赏罚呢?” “丞相治军严谨,赏罚分明,但凡罚二十杖以上者,丞相必亲自过问。” “早晚饮食如何?” “丞相进食甚少,一日不过数合而已。” “噢?每日如此竟能精力充沛?” 司马懿听了信使的回答,当场赞叹钦佩不已,但待信使离去之后,却对左右亲随说出了实话:“孔明每天操持如此繁重的事务,却只进食几合粮米,或许早已疲惫不堪,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信使从魏营回来之后,孔明向他问起敌营的状况与司马懿的反应:“司马懿动怒发火了吗?” “没有。他看到礼物笑了,收下之后,还说多谢丞相的好意。” “他可曾问你什么?” “问了许多丞相饮食起居的情况。” “后来呢?” “问完丞相食量之后,他对左右赞叹丞相进食不多竟能精力充沛。” 孔明听罢信使的回话,禁不住深深叹息道:“无人能及司马懿知我之深,看来连我的命数也被他算到了。” 主簿杨顒见状,上前禀告道:“我见丞相常自校簿书,窃以为不必。大凡人之精力皆有限度,常人治家亦有职责之分。若丞相不以为怪,我愿不揣冒昧,进一己拙见。” “你进善言乃是为我着想,孔明自当诚心诚意洗耳恭听。” “请丞相恕我直言,治国治军亦如治家之道,必使男仆出外耕地种粮,女婢在内生火掌炊,雄鸡报晓,猛犬防盗,牛负重荷,马行远途,正所谓各有各的职分。一家之主须得督促家中人等共兴家业,按时交纳税赋,教育管束子女。主妇乃是主人内助,保持厅室窗明几净,维系家人和睦相处,以使主人无后顾之忧。如此各自尽责,一家方能和谐圆满。倘若主人皆身亲其事,越俎代庖,仆不成仆,婢不像婢,主人势将形疲神困,以致家道衰亡。” “……” “身为一家之主,只需从容自在,安枕宽心,保养身体,督促内外各尽其责即可。如此这般,并非主人之智不如仆婢鸡狗,而是不可失去身为家主之道。此正如古人所云:坐而论道,谓之三公;起而行之,谓之士大夫。” 孔明一言不发,闭上双目,凝神倾听杨顒的进言。 “然而我观丞相平日举止,无论何种琐碎细事,必躬身亲理,而不委以他人,汗流终日,不得片刻歇息。长此以往,丞相纵然是铁打的身躯,精力也难以为继。何况如今已是夏季,炎暑之下,岂可像平日一般劳顿?还请丞相稍事休息,保重身体,麾下将士无人会认为您懈怠军务,只会为您感到欣慰。” “难得你的肺腑之言。” 孔明听得潸然泪下,深深为部下的温情所感动。他答道:“我并非不知你所说的道理,只是每当思及所受先帝之重恩,想到蜀中孤君的未来,便深感责任重大,不得安然入睡。且人皆有天定寿数,我痛感人生苦短,只愿趁一息尚存之时,亲手完成未竟的事业。不料如此操之过急,反累你们劳心,今后我定会适时注意歇息,以免你们挂念。” 众人听了孔明这番话,无不为之垂泪,对他的高尚人格肃然起敬。 其实时至今日,孔明心里比任何人都更为清楚,自己已经积劳成疾。未过多久,他的病情便明显地加重起来了。 七十九 银河的祈祷 孔明的病情显然是操劳过度所致,暂时尚未到卧床不起的地步。但他病得越重,反而越发宽慰众人无须担心,自己仍然整日埋头于繁忙的军务之中。 近日频频传来敌营中的消息,云魏军上下求战心切,纷纷抱怨司马懿胆小怯阵,甚至有人愤然扬言他不配担当魏军大都督。魏营中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孔明前几日派人送来巾帼素衣,将司马懿羞辱得无地自容。现在魏军将士群情激奋,主战者乘机鼓噪煽动:“孔明修书给司马懿大都督,把他说成不中用的女人,大都督竟然不知该如何回应敌人的挑衅。我们这些魏国勇士难道都是木偶?几十万大军开到此地,难道就是为了来受蜀人讥笑侮辱的吗?” 孔明虽然已在病中,但一听到魏营里的动向,仍按捺不住心中的高兴,“要来就快来吧!” 他想好应敌计策,又召来一名机敏的细作吩咐道:“你且去魏营仔细打探,务必查明司马懿究竟是否出兵。” 过了几天,细作从魏营侦察归来复命,孔明急不可待地问道:“魏营有何动向?” 细作答道:“敌营上下确实蠢蠢欲动,将士纷纷摩拳擦掌,求战心切。但营门却有一名老者镇守,此人白眉朱面,眼观六路,身披闪闪金甲,手持黄钺昂然屹立,不准任何人擅自跨出营门。有他守在那里,营中将士纵然想出也出不来。” 孔明听到这里,手中的羽扇不觉脱手掉在了地上。 “啊!此人必是魏国朝廷派来监军的辛毗,字佐治。没想到他真的那么严格禁止魏军出战。” 孔明早已将全身心献给蜀国,如今自知重病缠身,已不久于人世,更欲分秒必争完成一统中原的大业,故而辛毗禁止出战的消息,对他不啻一大打击。 渭水激流水涨水落,岸畔河滩时盈时涸,炎阳骤雨倒换交错,日复一日斗转星移,然而蜀魏双方对峙的局面一成不变,阵前不见旌旗翻扬,营内不闻鼓角鸣动,转眼之间,秋风已在抚弄遍野的黄花,早晚已带上了飕飕凉意。 这一日,司马懿远远望着蜀营的方向,喃喃自语道:“怎么蜀军营中总有一种萧瑟凄凉之意?” 他当天晚上秘密派遣细作,前去窥探孔明营中动静,自己穿上银甲铁胄,在烛光下静待细作归来。他已做好出战准备,只要探来的敌情与自己的揣测相同,就要对蜀营进行奇袭。 细作化装去蜀营打探了许久,四更时分方才回到营中来向他复命。那细作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禀报:“蜀军旌旗如平日一般严整肃然,营中并无丝毫散漫懈怠之气。夜深之后,孔明还乘着白木四轮车在营中巡视,他也一如往常,头戴纶巾,手持白羽扇,营中将士见他巡视而过,皆肃立行礼,看不出任何紊乱迹象。蜀营军纪如此森严,实在令人吃惊。近来常听人传说孔明已经重病在身,看来那恐怕是敌人故意散布的谣言。” 司马懿听完细作禀报,不由叹了口气,对两个儿子司马师与司马昭说道:“诸葛孔明真堪称古今之名士啊。何谓名士?名士就是他那样的人。” 在此之前,孔明曾经要求吴国履行蜀吴同盟条约,开辟针对魏国的第二战线,然而迄今为止,他尚未收到任何吴魏交战的详细报告。吴国已于是年五月出动水陆大军,分三路向魏国进发,从表面上看来,已经按照条约对魏开战。 不难想象,孔明是何等焦急地盼望看到吴国的捷报。 几个月来,他风闻了许多关于吴魏交战的传言。有人说吴军已在战场上占据优势,有人说吴魏二军尚未正式交手,还有人说吴军已经落败而逃。 吴魏战场与祁山渭水远隔数千里之遥,各种不着边际的情报实在难以令人相信。 不觉到了初秋时分,这一天,费祎忽然从成都来到前线孔明大营中。 “我是来向丞相通报吴魏战况的。” 孔明那天身体颇为不适,但听说是来传达自己急于得知的吴魏战报,立即打起精神来接待了费祎。他迫不及待地问道:“吴国那边的战况如何?” 费祎颓丧地说道:“夏五月,吴王孙权举三十余万大军,分三路北上,摆出了进攻的架势。魏主曹睿乃自引大军挺进至合淝,令满宠、田豫、刘劭分兵也分三路迎敌。满宠设计尽烧东吴粮草战具,在巢湖将其先锋打得大败。陆逊见先锋出师不利,遂上表于吴帝,约定率军迂回至魏军背后,想以两面夹攻挽回败局,不意此计事先泄露,被魏营抢得先机,吴国全军只得无功而返。看来,对于吴国已是无法指望了。” “……” “啊!丞相,您怎么了?脸色为何突然如此苍白?” “噢,无甚大碍。” “不对啊,您的嘴唇也没有血色了!” 费祎大惊,急忙唤孔明亲随前来。 众人赶上前来时,孔明已经用衣袖掩住脸面,昏厥在地上。 “丞相!丞相!” “您怎么了?” “丞相,您醒醒啊!” 诸将闻讯也跑进帐来,他们一同抱起孔明,将他送入静室,找来随军医师全力抢救。半晌过后,孔明脸上方才渐渐有了血色,终于苏醒过来。围在枕边的众人总算松了一口气,关切地问道:“您总算醒过来了。” 孔明艰难地喘息着,注视着身旁一张张部下的脸庞,喃喃说道:“没想到竟然病得如此无法自持。看来这次旧病复发,我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 到了傍晚,他对一旁的亲随与医师说道:“我感觉比刚才舒畅多了,扶我出去走走吧。” 亲随将他轻轻抱起,搀扶到帐外。孔明深深吸了一口夜晚的清新空气,仰望着秋夜的天空,禁不住叹道:“啊!多美的夜空啊!” 须臾,他忽然眉头一皱,像是想起了什么,遂对左右说自己感到身上寒冷,让他们将自己搀扶回帐内,又命人速将姜维召来。 姜维神色不定地急急走进帷帐。孔明让他坐在跟前,对他说道:“刚才我仰望天空星象,无意中发现自己已经危在旦夕了。人生固有一死,本不足为奇。我今日急召你前来,是因有事要对你交代,你万不可因为悲痛而不知所措。” 孔明的声音与平日判若两人,听上去极为细弱,但仍不失惯有的威严与刚毅。 “我做不到啊,丞相。您为什么觉得自己会死呢?您叫我不要悲痛,却说出如此令人伤心的话来,叫姜维怎能不落泪?” 窗外冷风伴随着姜维的哭声阵阵袭来,病榻旁的残烛眼看就要被吹灭了。 “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有什么好哭的!” 孔明轻轻责备姜维,就像是在呵斥自己的孩子。自从马谡死后,他就将姜维作为未来的希望,倍加爱护,细心教诲,就像一个钟爱珍珠的人一般,时时注意磨炼姜维的才能,让他放出更为灿烂的光辉。 “是。请您原谅,我不哭了。” “姜维啊,我的病势已经显现在星象中了。刚才我仰望星空,那三台星现在本该秋气灿然,但今夜客星倍明,主星反而幽隐昏暗,且露出凶色,此乃必有恶变之兆。天象如此,可知我并非偶然染疾,而是寿数将尽。” “丞相,天象虽则如此,您为何不用祈禳之法挽回命数?祭星祈天禳解灾祸之法不是古已有之吗?” “对啊!多亏你想到了祈禳之法。这种法术我早年即已熟知,刚才竟然忘了可用此法来救自己的性命。” “请丞相吩咐,末将即刻便去做好一切安排。” “嗯。请你去选七七四十九名铠甲武士,令每人手执皂旗,身穿皂衣,环绕守护在帐外,我自于帐中祈禳北斗。” “遵命。” “清洁帐幔与设置祭坛,均不可借助他人,须得我亲自动手。我祭祀秋日北斗,若七日内主灯不灭,我便可得十二年延寿;但倘若祭祀未及七日主灯熄灭,则我便必死无疑了。故此帐外须得好生守护,休让闲杂人等闯入帐来。” 姜维恭恭敬敬领了孔明之命,遂按其所嘱,令二名童子将祭具与各种祭品送进帐来。孔明沐浴之后,亲自将帐内扫净,设置祭坛,不用祭司,独自在内开始祭星祈天。 自此之后,孔明不再进食,直至天明,也未离开帷帐一步。 一天,二天,三天……萧瑟的秋风夜夜吹拂着帐幔,也摇曳着祭坛上的灯火与红纸金笺的祭花。 时值八月中秋,银河横亘苍穹,草木之上玉露零零,蜀军营内旌旗肃肃,四周旷野悄然无声。 姜维带领四十九名武士守护在帐外,自孔明祭星祈天以来,他也未进饮食,始终如磐石一般屹立坚守在帐门前。 孔明独自在帐中的祭坛上设了七盏大灯,在其周围悬挂了四十九盏小灯,正中置有本命主灯一盏,祭坛前供奉着各种祭品。他焚香念咒,不断更换盆中的清水,每换七次,便拜伏于地,祈请苍天保佑。其祷念之声至虔至诚,念到动情之处,连守护在帐外的武士都可听见:“亮生于乱世,甘老林泉;承昭烈皇帝三顾之恩,托孤之重,不敢不竭犬马之劳,誓讨国贼。不意将星欲坠,阳寿将终。谨书尺素,上告穹苍:伏望天慈,俯垂鉴听,曲延臣算,使得上报君恩,下救民命,克复旧物,永延汉祀。非敢妄祈,实由情切。” 孔明每夜如此祭星祈天,待到天明,虽然精疲力竭,身软如绵,但他盥洗之后,仍然置病体于不顾,终日处理营中军务。 古书中记载了他这几天中祭星祈天的惨然经过,读来令人嗟叹不已:“拜祝毕,就帐中俯伏待旦,又扶病理事,日则计议军机,夜则步罡踏斗,每日吐血不止,频频昏迷。” 这段文字堪称如实记述了孔明这几天的艰辛与心志。 八十 秋风五丈原 几十个魏兵悠然躺卧在草地上,犹如一群刚食罢青草的马驹。此时正是一年中气候最宜人的八月凉秋,他们是在欣赏那晴朗静谧的月夜。 一名士兵忽然惊愕得叫出声来:“啊!那是什么?” 他伸出手来指向天空,其他几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也不禁失声叫了起来:“那些流星真怪啊!” “连续三颗流星,前两颗坠至一半,又飞了回去,最后那颗竟然一直坠入到蜀军营中去了。” “怎么会有这种怪事?若是知情不报,难免会被大人怪罪。” 魏兵各自回营,将看到的异象报告给自己上司,过不多久,这件怪事便传到了司马懿耳中。 几乎在同时,军中天象师前来谒见,呈送了一份当晚星象异常的报告:“今夜流星划空,星呈赤色,光芒有角,三坠二归。二星坠时光芒四射,归时暗淡晦涩,一星自东北方流于西南方,陨落于蜀营内无返。占曰:两军相持不下之时,若大流星划空而过,陨入军中,乃其军破败之兆也。” 司马懿见士兵目击的奇观与天象师的呈报相吻合,禁不住双眼放出兴奋的异彩。他吩咐左右:“令夏侯霸即刻前来见我!” 夏侯霸不知司马懿为何晚间突然召唤自己,匆匆赶来谒见。司马懿此时已步出阵外,正在眺望星空,一见夏侯霸前来,不待他开口便急忙说道:“你看天象,将星已经失位。孔明此时想必已危在旦夕,或许今夜便将西归。你立即率一千骑前去五丈原试探,如果蜀军果断迎击,则孔明的病情尚不严重,你可不必接战,平安返回即可。” 夏侯霸领了司马懿之命,火速调集人马,在星空下向茫茫的原野上驰去。 这时已经是孔明祭星祈天的第六个夜晚,想到本命主灯只要再亮一个晚上自己便可延寿,他振作起精神,拜伏祈祷道:“感谢上天垂听了孔明的心愿。” 守护在帐外的姜维自然也感到喜悦,只是他仍然心有余悸,生怕孔明祈祷之时会骤然气绝身亡,因而不时会偷窥帐内动静。 只见孔明披着头发,手持宝剑,背朝帐门,正在聚精会神地步罡踏斗。 姜维每每向帐内窥视,都不禁热泪盈眶,“丞相如此疲弱的病体,居然能一直坚持到现在……” 在他眼中,孔明不屈的身姿,俨然成了忠义的化身。 却说这一晚夜深以后,不知因何缘故,营外突然传来嘈杂的喧嚣声。姜维猛然一惊,立即命一名守护的武士去探看究竟。恰在此时,又有一个人与那武士擦肩而过,正向营中跑来。姜维一看,那人原来是魏延。姜维尚不及问他营外出了何事,便被他慌慌张张地一把推开,眼看着他向帐中冲了进去。 “丞相!丞相!魏军来夜袭了。司马懿终于忍耐不住,主动出战了。” 他边喊边奔到孔明面前,正要下跪行礼,不想脚下一绊,竟将祭坛上的祭具与各种供品撞得纷纷落在地上。 “哎呀!糟了!” 魏延顿时狼狈不堪,慌乱之间,又将落在身旁的本命主灯一脚踏灭了。孔明方才还一直在稳如磐石般地祈祷,此时突然将手中宝剑掷在地上,高声叫道:“生死有命!我也终于只得走了!” 姜维闻声冲进帐来,一见本命主灯已经熄灭,愤恨地大吼一声:“魏延!你干的好事!” 说着拔出剑来,猛地向魏延刺去。 “姜维!住手!”孔明用尽浑身力气对他喝道。 姜维强忍着心中的悲痛,放下剑来。 “你不必动怒。本命主灯熄灭与否,非人力可左右。此乃天命,岂是魏延的过错?” 话刚说完,孔明便跌倒在地上。此时营阵外鼓角呐喊声越来越响,孔明勉强仰起头来,对魏延吩咐道:“今晚敌人的夜袭,不过是司马懿料到我已病危,才突然派一支人马来试探虚实。魏延,你立刻出战,将他们驱退!” 魏延自知闯了大祸,本在垂头丧气,一听孔明的命令,顿时恢复平日的勇猛杀气,马上率领人马冲出营去。 魏延一来到营外,魏军的鼓角呐喊声果真戛然而止,攻守双方的角色立即转换,魏兵被打得四处奔逃,大将夏侯霸也不敢恋战,急鞭催马狼狈逃回魏营去了。 孔明自此对自己的康复失去了任何希望,第二天,他硬撑着虚弱的病体,又将姜维召到身边,拿出自己的书稿交到他手里,“我将多年心得一一撰写于此,今日一看,不觉已有二十四篇。我之所言,我之兵法,我之经世韬略皆在其中。然而遍观蜀营中大将,深感除你之外,竟然无人可授,望你仔细研读,切勿轻忽。” 他接着又嘱咐道:“我身后诸多事宜只好有劳你了。能在征魏时遇到你,是一件幸事。蜀国的通道路径皆为天险,均不必为其多忧,即使我不在,你们也定能守住。唯独阴平一带难以防守,望你严加戒备,以免招致亡国大祸。” 姜维含泪频频点头,孔明又平静地吩咐道:“召杨仪到这里来。” 杨仪来到病榻前,孔明对他仔细叮嘱道:“魏延的勇猛虽应倚重,但他心术不正,待我死后,必会谋反,若不除去,势必害及国家社稷。到他谋反之时,你可打开此锦囊,里面自有应对他的计策。”说着将一个藏有密笺的锦囊交到杨仪手里。 自这天傍晚开始,孔明的病状愈益恶化,多次昏厥许久方才苏醒,如此反复几天,徘徊在阴阳两界的生死线上。 自五丈原至汉中,又从汉中至成都,派往朝廷的信使逐站更换驿马,不分昼夜地疾驰。 蜀中太远了!对于五丈原蜀军大营中等待蜀帝敕令的人来说,蜀中从来没有如此遥远。 “不知朝廷敕使能否在丞相离去之前赶到?” 营中诸将都在期盼敕使早日到来,他们都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后主刘禅惊悉孔明病危,急派尚书李福前去慰安,兼及询问身后之事。李福即刻离开成都,夜以继日不停地向五丈原赶来,但路途遥远,至今尚未到达。 幸好费祎尚在营中未曾离去,孔明又令人将其请至病榻前,恳切地托付道:“后主如今早已长大成人,可惜他并不知晓先帝创业之艰辛,涉世尚浅,不懂如何体察民心。有鉴于此,务请各位佐政大臣倾注心力,辅弼主君提高德望,固守社稷,常以先帝遗德为鉴,如此方能保国家长治久安。若任由标新立异之人随意破除旧制,布施新政,恐反会陷国家于危境。我以往举荐选拔之人,还望量才善用,不可因其各有微瑕而轻废。马岱乃其中最为忠义之将,足堪委以国家兵马重任。朝廷各部政务,请你统辖总揽。我的各种用兵之法,已全部授予姜维,对于排兵布阵,他虽未经多少历练,但相信今后让其担当重责,亦无须担忧。” 对费祎说完诸多遗言之后,孔明脸上露出些许舒畅的神情,仿佛终于卸下了肩上重担。 这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的病况持续了数日,这一天,孔明忽然想起了什么,吩咐左右:“扶我坐到车子上去。” 亲随们觉得奇怪,问他要往何处去,孔明答道:“我要去营中巡视。” 说完自己起身,换上了洁净的衣袍。 医师与诸将不禁泪湿衣襟,感佩他虽命在旦夕,仍然心系军务。 那辆曾载着他在千军万马中驰骋的四轮车推上前来,孔明手持雪白的羽扇乘上车子,又开始到营中各处巡视。 这是一个清冷的早晨,车辙上凝结着白露,秋风迎面扑来,令人感到寒气彻骨。 “好啊,旌旗严整,士气旺盛,就是我不在了,大军也不会溃败。” 孔明视察一周之后,似乎放下心来。归途中,他望着琉璃般清澄的天空,感慨地喃喃自语道:“悠悠苍天,曷此其极!” 回顾自己走过的旅程,他不禁嗟叹良久:“空有无尽理想,却怎奈时光转瞬即逝。” 一回到帐内,孔明感到体力不支,立刻倒在病榻上。从此之后,他的病况急转直下,不仅语音软弱无力,眉目口鼻之间也隐隐显出垂死的征象。 濒危之际,他又将杨仪召进帐来,恳切交代一番,王平、廖化、张嶷、张翼、吴懿等人也一一唤至病榻前,分别托付了身后之事。 姜维这几天守护在旁,日夜不离孔明左右,照顾他的起居。这一天,孔明吩咐他道:“你去备好几案,焚香于案头,再将我的文房四宝取来。” 孔明沐浴净身,端坐几前,拿起笔来书写呈送蜀国天子的遗表。写完之后,又将诸将召至跟前训诫道:“我死之后,切不可发丧,否则司马懿必会趁此良机,举兵全力来进攻。为了迷惑司马懿,我此前已命两个工匠,按照我的容貌雕了一尊坐像。那坐像与我一般大小,若将它置于四轮车上,周围挂上青纱,不准闲人靠近,便可让我军将士以为我仍活着。须待伺机击溃魏军先锋,全军撤退之后,再发布我的死讯,如此方能保证平安返回蜀中。” 他喘了几口气,接着说道:“在我坐像的车里,须于座坛前放置一盏明灯,我的尸柩安放于毡车之内,将七粒米与少许净水放在我口中,你们在两侧肃步护卫。只要如此行军,哪怕归程有千里之遥,也可确保军中一如往常,平安无事。” 孔明又详细授予退兵时的路线与阵法,最后殷切叮嘱道:“该说的我已说完,望你们精诚团结,为报效国家各自恪尽职守。” 诸将听罢痛哭流涕,发誓绝不违背孔明的遗嘱。 傍晚时分,孔明又一次昏厥过去,医师以湿巾润拭其嘴唇,才让他渐渐恢复神智。只见他微微张开眼睛,指着窗外北斗星中的一颗,喃喃说道:“你们看,那颗闪闪发亮的将星,便是我的星宿,它在发出熄灭前的最后光芒。看啊,它不久便要坠落了……” 话刚说完,孔明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如蜡,只有双眼闭上后那两道睫毛,显得比平日更为浓黑。 狂风吹过,北斗星被掩在一片惨云背后,刚才灿烂的星光不见了,窗外一片黑暗,只听得到凄厉的风声。 * * * 《三国志通俗演义》原著对于孔明逝世前后的描写极为细腻,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对孔明这一旷世奇才的死亡,从各种角度进行了诗化讴歌。 中国某种认为生命不死的观念,与此后日本诗歌中感伤的生死观,有着相当大的差异。诸葛孔明死后,在当时来说,无论是蜀人还是敌国的魏人,都为这一伟大奇才的离世感到震撼,连《三国志通俗演义》原著作者似乎都不忍让他就此死去,这种情怀在《三国志通俗演义》中随处可见。 例如,原著中有这样一段内容:孔明最后仰望北斗,指着自己的星宿,说完自己将要死去之后,本已昏厥过去,但当他一听到敕使李福已从成都来到五丈原的消息,竟然又睁开眼睛,与他进行了许多对话。这种不合情理的描写,自然是原著作者对他偏爱的产物,然而阅读这段内容,对于理解中国的民族心理不无裨益,因为他们一千七百年来都热爱孔明其人,热爱《三国志通俗演义》这本书,并将此书一直流传到了今天。现将这段不合情理的内容照录如下:……听说敕使来了,孔明又睁开眼睛,望着李福说道:“我不幸中道丧亡,虚废国家大事,得罪于天下。” 后来听李福问他:“福奉天子命,问丞相百年后,谁可任大事?” 他答道:“我死之后,可任大事者,蒋琬其宜也。” 李福又问道:“蒋琬之后,谁可继之?” 孔明回答:“费祎可继之。” 李福接着追问:“费祎之后,谁当继者?” 孔明再也没有回答,众将近前视之,已薨矣。 时为建兴十二年秋八月二十三日也,寿五十四岁。 各种史书与演义小说对于孔明的描述大不相同,唯有对他的忌日与寿数极为一致。人活到五十余岁,或许已不能称之为短寿,但对于孔明这样的人物而言,却不能不使人对其逝去有过早夭折之感。 对蜀国来说,他的死不仅使蜀军无功返回故土,也使此后的蜀国不得不改变以往的国策。对个人而言,他的离去对某些人更造成了巨大的震撼。 蜀国的长水校尉廖立一贯恃才自傲,曾频频对同僚放言声称:“我不得孔明重用,是因为他有眼无珠,无知人之明。” 其实孔明将其贬到汶山这个穷乡僻壤去,是因为他过于自负蛮横,孔明是要他在那里抚躬自问,修养德行。 廖立一听到孔明的死讯,立刻感到前途一片渺茫,仰天嗟叹道:“我将终老于此,再无出头之日了!” 还有那位被流放到梓潼郡的李严,他听到孔明辞世的消息,也失望地说道:“只要孔明在世,终有一日会将我召回成都;他如今既已成为故人,我活在世上还有何意义?” 李严感到已无东山再起之日,不觉积郁成疾,过不多久,也一命呜呼了。 孔明辞世以后,天地似乎也显得比以往寂寥,蜀军营中更是令人感到天愁地悲,日月星辰仿佛也变得黯淡无光。 言归正传,却说姜维、杨仪遵从孔明遗命,秘不发丧,对外封锁孔明死讯,并令各营暗中准备撤军。 八十一 死孔明吓走活仲达 一天晚上,司马懿观望天象以后,惊喜地大声叫道:“孔明死了!” 他召来两个儿子与左右大将,极为兴奋地说道:“我刚才观察北斗七星,见七颗星中最大的那颗星光较以往昏暗,七星的位置已乱,今晚我确实不曾看错,孔明肯定已经死了!” 众人听得屏息噤声。孔明虽是他们的宿敌,然而一旦听到他已不复存在,反而使人骤然感到莫名的惆怅。司马懿尽管也对孔明的死感到寂寥,但反观自己身体尚堪称硬朗,又想起多年来梦寐以求击败蜀军的夙愿,不觉越发斗志昂扬,他奋力一拍剑柄,大声喝道:“传令各营,准备发动总攻,此番定要将蜀军一举歼灭!” 司马师、司马昭见父亲如此兴奋,反而有些犹豫不决,“父亲!请等一等。” “你们为何阻拦我?” “父亲不要忘了前车之鉴。孔明懂得八门遁甲之法,又善用六丁六甲之神,难说他不会使天象也显出奇变。” “胡言乱语!他即便能用呼风唤雨、颠倒昼夜之术来欺瞒世人,岂能将那天上明晃晃的星象移动!” “倘若孔明真的已经死去,打败蜀军则为早晚之事,何须如此匆忙?不如先派夏侯霸去五丈原探探敌阵动静更为稳妥。” 诸将也都觉得二人言之有理,司马懿本来就认为自己的儿子不同凡响,对他们的据理反驳反而觉得高兴,于是欣然应允道:“嗯,你们说得也有道理。夏侯霸,你且去看看蜀营中有何动静,小心不要惊动敌人。” 夏侯霸领命出帐,只带了二十余骑随从,便飞马踏着旷野上的露水,向秋夜中的五丈原疾驰而去。 蜀营的外围防线由魏延负责防守,但此时包括魏延在内,这支担任前锋的人马中尚无一人知晓孔明已经辞世。 只是魏延昨夜做了一个怪梦,使他今天整日感到惴惴不安。午后,他邂逅偶然前来的行军司马赵直,谈及此事,赵直笑着答道:“此梦是个大吉之兆,你何须烦心,倒是应该庆祝才是。” 魏延听说是个吉梦,心中顿时转忧为喜。 他所说的怪梦,是梦见自己头上忽然生了两只角。赵直听说之后,立刻爽快地为他解梦道:“麒麟头上有角,苍龙头上亦有角,凡俗之人若做此梦乃是凶兆,但像将军这般大智大勇之人,梦见头生双角则是大吉。因为依卦象而言,麒麟、苍龙皆为变化升腾之象。如此看来,将军今后必会飞黄腾达,位极人臣!” 赵直辞别魏延回营途中,正巧遇到了费祎。费祎问他从哪里来,他如实回答道:“我方才去魏延阵中,见他愁眉不展,便问他为何心中不快。他说梦见自己头上长出了双角,我于是为他解梦化愁。” 费祎听完他对魏延解的梦,紧紧追问道:“你对他解的梦可是实话?” “哪里!魏延做的其实是个凶梦,此人前途堪忧。但我恐直言相告,反会招他见怪,故信口编造麒麟、苍龙变化升腾之说,虚与委蛇而已。” “你何以知晓此梦不是吉兆?” “‘角’之字形,乃刀下用也。他梦见头上长角,实为头上用刀,岂非大凶之兆!” 赵直说完,微微一笑,辞别费祎,向自己营中走去。 赵直刚走出几步,费祎又急忙追赶上来,郑重地叮嘱他道:“此事拜托你不要再对任何人说起。” “啊?何事不可对人说?” “就是方才你说的魏延那个梦。” “放心吧,绝不乱说。” 费祎当晚来到魏延营中,只字不提自己午后遇见赵直之事。他对魏延说道:“我今日来此,非为他事,乃是要将一件大事告诉你:丞相昨夜三更已经辞世。” “啊?是真的吗?” 魏延尽管一直对孔明怀恨在心,突然听到这个消息,也不免愕然失色。待他定下神来,立即问道:“何时发丧?” “丞相特意留下遗嘱,嘱我们暂不发丧。” “丞相走后,军权谁来执掌?” “杨仪受丞相之命,现已接掌军权。至于用兵秘法,丞相已在生前全都传授给了姜维。” “传给那个黄口小儿?好吧,此事暂且不提,可那杨仪本为长史,不过是个文官,现在即便孔明死了,还有我魏延在,那杨仪只需为丞相扶柩回国择地安葬足矣。我自会统率五丈原的大军打败司马懿,岂可因死了丞相一人而懈怠国家大事!” 魏延气焰甚为嚣张,见费祎对他并不反驳,越发猖狂得口无遮拦,“想当初,孔明若是一开始就采纳我献的计策,蜀军现在早已攻入长安了。但他向来容不得我,葫芦谷一战,我险些被烧成焦炭。如今他既已故去,陈年旧事我也不想再提。然而我魏延官任前将军、征西大将军、南郑侯,那杨仪不过是个长史,岂能让我对他俯首听命?” “言之有理,将军的心情在下颇能体味。” “那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费祎愿鼎力相助。” “有你相扶,胜似助我百万之众。不知你可愿立誓书为凭?” “当然可以。” 费祎提笔写就誓书,将其交与魏延。魏延大喜,拿出酒来,邀费祎共饮庆贺,“干杯!” 费祎也虚应故事,一饮而尽,遂又劝魏延道:“将军与我均须小心谨慎,若轻举妄动,则难免被魏营司马懿有机可乘。” “所言甚是,但那杨仪恐将不服于我。” “杨仪处可待我去设法说服。” “那我就全都倚仗足下了。” “将军放心,一有结果,我当立即奉告。” 费祎回营之后,迅速召集诸将,与他们一同商议如何应对当前局面:“丞相预言果然应验,魏延忘乎所以,以为夺取大权时机已到,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既然心怀叵测,我等须遵照丞相遗言,由姜维断后,大军依既定之法开始撤退。” 诸将仍在为孔明辞世悲愁不已,听到魏延已有反意,自然对费祎的主张没有异议。商议已定,诸将各回营中秘密集合士兵,做好退兵准备,第二天深夜便开始全线撤军。 却说魏延还在翘首以待费祎的佳音,见他久久不来回复,又不遣人来送音信,禁不住心中焦急不安起来,“费祎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突然看到马岱从身旁走过,便索性将心中所想对其和盘托出,马岱听罢说道:“不好!此事看来有些蹊跷。昨天早晨我见他回去时神态慌张,刚跨上马,便扬鞭催马急急忙忙赶回去了。” “真有此事?” “我不会看错,看来这其中有诈。” 正在这时,哨兵前来报告,说中军大营昨夜已开始撤军,现已走了过半人马,殿后的姜维也已开始退兵。魏延一听报告,不禁着慌起来。 倘若哨兵不来报告,魏延就会一直蒙在鼓里,被单独抛弃在五丈原前线了。他又惊又愤,挥着拳头恨恨地骂道:“费祎这只老狐狸,竟然出此阴招骗我,日后我定要让他首级落地。” 他急不可待地号令部下撤营退兵,抛下一应辎重装备,只携带了马具兵粮,便慌慌张张地去追赶大军。 却说魏军大将夏侯霸奉司马懿之命来到五丈原侦察,看到蜀营阵地出现异动,立即快马加鞭回营来报告。 司马懿早已在翘首以待,一见他回来,急忙问道:“蜀营有何动静?” “好像有些奇怪。” “奇怪在何处?” “蜀军似乎正在准备悄悄撤退。” 司马懿一听蜀军要撤退,一双大眼高兴得放光,两手一拍,大声叫道:“好!机会来了!” 他环视了一眼帐内诸将,抬起一只脚踩在椅子上,豪迈地说道:“孔明死了!孔明真的死了!此番乃是全歼蜀军的最后一战,事不宜迟,马上出动去追击敌人,现在轮到我们的兵器戮肉见血了!苍天有眼,我终于时来运转!快去!快去!吹号擂鼓!全军出动!” 刹那间魏营里响起了震天的鼓号,一列列魏兵走出营房,旌旗翻滚,战马嘶鸣,各路人马犹如决堤的洪水奔出阵地,争先恐后地向五丈原驰去。 司马师与司马昭为年迈的父亲担心,一左一右不停地劝道:“父亲,且慢!您何必急着与这些青壮年士兵一同赶路?经得起颠簸吗?” “看你们说的!有什么了不起?我司马懿还没老呢!” “您向来行事慎之又慎,今天为何如此性急?” “明知故问!孔明魂魄已散,五脏皆毁,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死而复生,再来挡我的路了。蜀军缺了孔明,那些将士的死活还不是由我来决定?我们何曾打过如此痛快的仗!” 夏侯霸从身后追上来劝道:“大都督,请您放缓速度,不要跑得太快,还是离先锋大军稍远些为好。” 司马懿回头斥责道:“你不懂兵法,不要多嘴!” 说着继续频频扬鞭催马向前疾驰,丝毫未放缓自己的速度。 魏军来到五丈原蜀军阵前,鼓噪呐喊着一拥而入,阵营内早已没有一个蜀兵。司马懿见蜀军已经退走,心中越发急不可耐,遂命令两个儿子:“敌人一定尚未退远,我带人赶上去断他们的后路,你们集结大军紧紧跟上来!” 说罢也不休息,立刻沿着蜀军退军路线紧追上去。 不多久,来到山脚下,望见蜀兵就在不远处,司马懿越发奋力追赶。忽然山后一声炮响,金鼓齐鸣,喊声大震。 “不好!蜀军有埋伏!” 魏军追兵有人惊叫起来,司马懿慌忙勒住马缰。不远处树影中冲出一彪军马,簇拥着蜀国中军大旗,上书一行大字:“汉丞相武乡侯诸葛亮”,前面几名武士推着一辆四轮车,正向自己逼近。 “啊?这是真的?” 司马懿大惊失色。他满心以为孔明已经死去,而今定睛一看,却见那端坐车上之人,羽扇纶巾,鹤氅皂绦,不是孔明又是何人?姜维等数十员将领各持大刀长枪护卫在两旁,士气旺盛,旌旗鲜艳,并无一丝哀伤之气。 “糟糕!又上当了,孔明竟然还安然无恙。我利令智昏,又中了他的诡计,赶快撤兵!” 司马懿顿时乱了方寸,急忙掉转马头,头也不回地狼狈逃去。 “司马懿休走!反贼,留下脑袋!” 大将姜维挺枪跃马,突然像箭一般地从孔明车旁猛冲上来。 魏军早已乱成一团,主帅司马懿大都督回马狂奔,几个前锋将领惊得目瞪口呆,随后争先恐后地逃窜。 “孔明还活着!” “孔明没有死!” 魏军方才还如惊涛一般貌似势不可当,此时被蜀军迎头打得仓皇后退,马撞马,人踩人,战马嘶叫与士兵哀号不绝于耳,转眼间已经溃不成军。 蜀军将士杀得性起,越战越勇,姜维更是一马当先,只身突入溃散的敌军人流中,双腿猛夹鞍镫,一边紧追不舍,一边大声叫喊:“司马懿啊,司马懿,你还有何处可逃?既然难得出阵,岂有不交手就逃命的道理!” 司马懿不敢回头,只顾右手不停地扬鞭催马,从互相推挤踩踏的魏军乱兵中飞马逃窜。他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俯身在马背上,眼前形同一团漆黑,只有心中还在不停地祈求苍天保佑。 他马不停蹄地拼命奔逃,却总感到背后有人紧紧追赶。一直逃了五十余里,只跑得胯下那匹名驹口吐白沫、步履蹒跚,无论司马懿如何鞭笞,也只是原地打转,再也不向前行了。 “大都督,不必惊慌,我们跑了如此之远,蜀军想必不会来追了。” 司马懿惊魂未定,听到声音抬头一看,方知追上来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的部下夏侯霸、夏侯威两兄弟。 “噢,原来是你们啊……” 司马懿这才出了一口大气,老眼被汗水模糊得眼前犹如一团云雾,脸上许久看不到一点血色。 连堂堂三军统帅都被吓得魂不守舍、方寸大乱,所属将士如何狼狈自不待言,魏军此番的损失更是无法估量。 夏侯霸兄弟率先回过神来,对司马懿进言道:“蜀军与我军交战之后,似已快速退走,现在不如整顿人马,再去跟踪追击。” 然而,司马懿亲眼见到孔明并未死去,早已没有了交手的胆量,他无意再去追击,终于向全军发出撤兵命令,自己也选取一条近路,垂头丧气地返回渭水大营去了。 溃散的魏军将士陆续回营,也有逃难的百姓三三两两来到魏军阵门前,听了多人眼见亲历的情况,司马懿终于搞清了蜀军异动的情形。 原来,蜀国大军早已于一日之前离开五丈原,只有姜维一支人马留在不远处承担殿后任务。据目击蜀军撤离的百姓说:“那天蜀国大军从傍晚开始向西面的山谷集结,蜀兵列队打着白色吊旗与黑色丧旗,推着一辆灵车,悲切的哭声一直到天明都未间断过。” 甚至还有逃难的百姓说:“四轮车上坐着的虽然像是孔明,但那车子围着青纱,远远望去,总觉得那孔明像是个不会动的木头人。” 司马懿至此方才恍然大悟,孔明确实真的已经死去。他悔恨不已,立即又兴师动众急去追赶,但蜀军早已走远,茫茫旷野上只有一道云彩还留在原处。 追到赤岸坡,司马懿只得决定放弃追击。 “如今再追也为时已晚,不如且回长安,好好休整一番。” 他率领全军转身踏上归途,路上频频看到孔明留下的中军营地与各处阵垒,无一不是严严整整、排列有方。司马懿不禁沉思良久,回想起孔明生前与自己的多次交手,自言自语地嗟叹道:“孔明真乃天下奇才,只怕世上再也难见能与其比肩之人了!” 八十二 松无古今色 旌旗暗淡,人马失声,行走在蜀山羊肠小道上的,正是怅然向成都退去的蜀国远征军。他们满怀着离别五丈原的无奈,哀戚地推着孔明的灵车。 渐渐行至著名的栈道险阻,杨仪、姜维望着前方好生奇怪:“这山中无人居住,前面如何会有烟尘弥漫?须得先去看个究竟。” 他们下令大军停止前进,派出几个斥候前去侦察。 过不多久,斥候接连回来禀报,有一支人马已将去路阻断,并将栈道烧毁,领兵的将领却是魏延。 姜维愤愤然扼腕慨叹:“果然不出丞相所料!” 杨仪本是文官,一听魏延挡路,不禁惊慌失色。姜维却成竹在胸,淡然地对他说道:“不必担心。我们如果不去栈道,改走槎山小路,虽多花些时日,也可绕到魏延占据的南口背后。” 二人指挥大军翻山越岭,终于从险峻的小路迂回到了魏延人马的后侧。 途中,杨仪派人将奏表急送成都,向蜀帝陈述五丈原撤军与魏延作乱的原委。却不料在此之前,魏延已经抢先向后主上奏告状,他在奏章中倒打一耙,极尽诬蔑诽谤之能事:“丞相方才逝世,杨仪、姜维之流便强夺兵权,阴谋叛乱,臣已发兵征讨。” 紧接其后呈送来的杨仪奏表,却与魏延说的完全相反。 孔明辞世的讣告传来之后,成都王宫内外就已笼罩在哀戚悲愁的气氛之中。后主与王后日夜叹息,心绪不宁,收到这两份截然相反的奏表,顿时六神无主,不知如何裁决是好。 蒋琬安慰蜀帝道:“丞相开始远征时,便因魏延脑后有反骨,担心其日后反叛。丞相一贯深谋远虑,洞察秋毫,辞世前必会虑及其死后异变,留给杨仪因应之策。还望陛下宽心,且静观事态演变,再作定夺为好。” 蒋琬不愧为深知孔明之人,他对事态看得极为透彻。 却说魏延烧了栈道,带着数千人马守在南谷另一侧,严阵以待蜀军大队人马到来。 “这次定要打得杨仪、姜维呜呼哀哉!” 他自信满满,守株待兔,却未曾留意到,杨仪、姜维已经领着人马,循小路迂回到了他的背后。 两军交战的结果不言而喻,魏延过于傲慢自负,在突如其来的攻击面前一败涂地。大半士兵被追杀得跌入深不见底的山谷,只有少数部下跟着他九死一生,保住了性命。 混战之中,始终不慌不乱跟随着他的,只有马岱率领的一支精兵。 魏延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曾对马岱的无礼羞辱,此时他只能来找马岱商议今后的进路:“事已至此,如何是好?我等不如投降曹睿,逃到魏国去吧。” “将军切不可说丧气话。孔明死后,东西两川之人均视将军为唯一可承担蜀中大任者。将军若无这等自信,也不会将那栈道烧毁了吧?” “实不相瞒,我也早有此雄心。” “那为何将军现在又要改变初衷?即便眼下兵马不多,至少还有我马岱跟随左右!” “你愿与我共进退?” “马岱定与将军在同一杆战旗下出生入死,断然不会撇下将军。” “太好了!既然有你鼎力相助,我们就一同去攻南郑吧。” 魏延于是重整兵马,又与马岱向南郑急进。 再说杨仪、姜维在南谷痛击魏延之后,已经率先抵达南郑城内。他们安顿好孔明灵车,一俟殿后军马进城,便一同商议抵御魏延的对策。 “魏延正向南郑猛攻过来。他的人马虽然不多,却是蜀中最为彪悍的一支精锐。加之还有马岱为其助阵,千万不可疏忽大意。” 听完姜维的告诫,杨仪心中忽然一亮,他想起了孔明临终前交给自己的锦囊,那锦囊里面有应对魏延反叛的计策。 杨仪打开锦囊一看,只见里面藏着一封密笺,封面上孔明亲笔写着:“魏延反叛之后,对其讨伐之时,方可拆此密笺。” 杨仪、姜维遂按照孔明密笺中所授计策,立即改变作战计划,重新打开原已紧紧关上的城门,姜维身披银铠,脚蹬金鞍,横枪跃马,率领两千亲兵,雄赳赳地唱着战歌开出城来。 魏延远远望见姜维阵势,也令人擂动战鼓,摆开进攻阵势,向前逼近。他身着朱铠绿带,手提龙牙刀,骑着一匹漆黑骏马走在阵前。 以往一同对外作战时,魏延并不显得如何出众,如今成了与自己人对垒的敌方,看上去却格外彪悍勇猛。姜维深知今日的对手绝非等闲之辈,一边心中祈祷孔明在天之灵保佑,一边指着魏延喝道:“丞相尸骨未寒,你便阴谋叛乱。蜀国岂容得你这等逆贼!你此番前来,想必是痛悔平日作恶多端,要将自己的脑袋祭在丞相灵前吧。” “笑话!”魏延鄙夷地啐了一口,“姜维!你先将杨仪交出来,待我将他收拾了,再来与你理论。” 魏延话刚说完,杨仪立刻从蜀军后阵中策马走到阵前来。 “魏延!你口气倒是不小,但做人须知不能自不量力,若以为自己的斗瓶也能装得百斛之水,岂非天大的傻瓜?” “杨仪匹夫听着!我取你首级,易如探囊取物。还不过来受死!” “休得如此嚣张!你已死到临头了!如若不信,可敢问问苍天:‘有谁杀得了我?’” “什么?” “你若敢连呼三声:‘有谁杀得了我?’我便将整个汉中拱手相让。如何?我谅你也无那个胆量。” “住口!若是孔明在日,我尚且惧他三分;现今他早已死去,天下之人谁敢敌我!休道连呼三声,就是连呼三万声,亦有何难!” 魏延在马上挺起胸膛,仰天大声叫道:“有谁杀得了我!有谁杀得了我!敢杀我的就出来……” 第三声“有谁杀得了我”尚未喊出口,便听其背后有人大喝一声:“有眼不识泰山!杀你之人便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