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 吉川英治-59

此事过了很久才传到孔明耳中。孔明直觉荆州将有变数,如果不派人去接替关羽,荆州恐有危险。  当他去提醒刘玄德时,荆州战事已起,早晚都有信使来报战况。起初报的都是捷报,刘玄德听得心下欢喜。直到十月的一天晚上,他正靠着桌子打瞌睡时,却被王妃吴氏突然叫醒。他睁开眼睛,想起刚才做的梦,不禁毛骨悚然地四处张望。  十一 成都鸣动  月光掠过宫殿的屋檐,映照在刘玄德的膝盖上。王妃发现烛光已灭,命侍女将其重新点燃。  她走近刘玄德,问道:“大王怎么了?”  “没什么,我刚才还靠着桌子看书,可……”刘玄德喃喃自语地说道,马上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反问王妃,“你是否听到我说什么了?”  “是啊,您是在叫呢。”王妃微笑着说。她正是听到两声大叫,才急忙过来看个究竟。  “是吗?那就是说,我打盹的时候做梦了?”刘玄德这才像是从梦里清醒过来,他对着烛光释然一笑,召来两个儿子,又与王妃谈笑了一小会儿,然后才去就寝。  岂料接近拂晓时分,他又做了一个与昨晚相同的梦。  他梦见如墨的夜色中挂着一弯残月,凄厉的寒风翻卷着乌云,风云之中传来一声呼唤,随即便看到一个人影在床帐外伏了下来。  刘玄德在梦中望着那人愕然叫道:“哎呀,这不是我的义弟吗?二弟,深更半夜,你为何会到此处来?”  那无疑是关羽的身影,却与平时的关羽又不甚相像。他并未抬起头来,只是一味沉痛地垂泪哭泣。许久,关羽才开口说道:“桃园结义之缘,如今已尽。请家兄速备兵马,为弟弟报仇雪恨……”说罢,对刘玄德深深行了一礼,又如云水般向屋外飘忽而去。  “等一等,贤弟,等等我啊!”刘玄德在梦中边喊边追,一直追到前殿回廊,只见天边那弯残月忽然像陨石一般朝着西山飞落下去。刘玄德惊得“啊”地叫了一声,双手掩面倒了下来。  虽然醒来后知道那只不过是做梦,但刘玄德确确实实是瘫倒在了前殿的回廊上。那天早晨,孔明提前来到军师府,听侍卫报告了此事后,即刻赶到汉中王的内殿里。  “主君脸色欠佳,是否昨晚睡得不好?”  “噢,军师来啦。”刘玄德似乎正等着他来,“其实,昨天夜里我做了两个相同的梦,正想去请你来为我解梦呢。”接着就将梦中情景仔细叙说了一遍。  孔明笑道:“那不过是主君日夜想念远方的关羽,才忧烦成疾,产生梦幻。今日还是移步秋园丽景之下,携王妃、幼君赏玩一天才好。”  孔明说完,很快便退了下去。  来到中门廊,见太傅许靖脸色惊慌,匆匆赶来。孔明拦住他问道:“太傅,何事如此匆忙?”  许靖开口便道:“荆州陷落了——是今天早晨快马刚报来的。”  “什么?荆州被攻破了?”  “快马报称关羽中了吕蒙的奸计,荆州已被吴军占领,如今关羽身困麦城。”  “嗯,看来此事不是妄言。难怪近日观察天象,每夜俱见荆州上空飘着一片凶云,果然应在此事上。不过,此事还请太傅暂且不要禀报汉中王,我恐怕如此突然的凶报会伤及他的身体。”  正说话间,廊角上出现了刘玄德的身影,他老远便叫道:“军师,不必多虑,我的身体还很健康。荆州陷落、关羽落难,我早有预感,心中已经做好了准备。”  马良与伊籍相继赶来,分别报上的也是荆州陷落的噩耗。当天下午,远从麦城而来的关羽部将廖化,经过一路乞讨,也到了成都。  廖化的到来,使荆州之事完全明朗,刘玄德的悲痛也随即转变为愤怒。  廖化亲口告诉他,驻守上庸的刘封与孟达,在自己去求援时,明知荆州城破、关羽落难,却拒不出兵,对如此重大的事变,仅作壁上观。  “对我的义弟关羽岂能见死不救!刘封、孟达这两个合该千刀万剐的畜生,我定要对他们严惩不贷!”刘玄德下令三军准备出征,要亲自披挂上阵,同时派遣信使急召张飞:“局势有变,即刻赶回。”  孔明极力安抚他内心的悲痛与愤怒,“主公现在须以保持心绪平静为要。臣亲率军队前去,一定将被围在麦城的关羽救出来。至于对刘封、孟达的处分,窃以为宜待日后再说。”  张飞不几天也已赶到,蜀中的兵马陆续进入成都,三峡一带局势愈紧、战云日密。就在这兵马待发之际,最后一位快马信使带来了令举国悲恸的丧报。信使在蜀宫门外禀报:“某夜,关羽率军突出麦城,疾驰回蜀,不料在临沮之地,被吴将潘璋部下马忠所擒。当日在吴军营中,与其子关平同时被斩。义不屈节,父子归神。”  刘玄德听到禀报,虽然在意料之中,仍忍不住愕然大叫:“啊,关羽真的已经离开人世了吗?”  悲恸之余,昏厥倒地,此后三日,不吃不喝,也不接见臣子。只有孔明强行入内劝勉,见他像妇人般哀叹不息,于是正色谏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虽然有桃园结义在先,但人的生离死别是无法约定的。若主公因此伤了身体,如何是好?”  “军师,不怕你见笑,我也深知不该像女子一样哀叹,却仍然难耐人之常情。”  “臣深知主公与关羽结义,手足情深,但您一味哀叹,丝毫没有雪恨之意,臣实在感到不可思议。”  “我正是朝思暮想报仇雪恨,才不愿见人,军师为何反要怪我?如今我与东吴不共戴天,不报此仇,誓不罢休!”  “主公若真有此雄心,现在便不该如妇道人家一般,每日以泪洗面。直至今天早晨,频频有快马送来各方情报,只因您闭门不出,无法呈请御览,众臣为此皆感非常困扰。”  “是我不该如此,今后定当勤于政务。”  “据今晨的快马速报,东吴已将关羽首级送与曹操,曹操按王侯礼仪为他举行了国葬。”  “东吴此举用意何在?”  “看来孙权因惧怕主公报仇,才想嫁祸于魏,企图使吾将矛头转向魏。”  “我岂会上孙权的当?如今必须尽快起兵讨代,以慰关羽在天之灵。”  “主公此举不甚妥当。”  “如何不妥当?你刚才还劝我不可像妇道人家一般,每日以泪洗面。现在何以又出此言,岂不自相矛盾?”  “还需等待时机。关羽倘若尚未罹难,我们自应不惜牺牲,全力相救。如今再这样做,则只能是徒劳无功。眼下须得按兵不动,以待时机,等到东吴和魏之间出现不和、爆发争端之时,我们方可大举出兵。时机成熟之前,深仇大恨只可暂且隐忍于心……”  这一天,蜀地以汉中王的名义为关羽发丧,祭坛设在成都蜀宫南门之外。悲怆的隆冬,积雪皑皑,连丧旗挽联都结上了冰。  十二 千古梨树  曹操终年驰骋疆场,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岁数。如今班师凯旋,荣耀非凡,闲暇逸乐,身上的各处病痛就逐渐显现出来了。  他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年事已高,病痛缠身实属难免,但他自己却不这样认为,经常疑神疑鬼地说:“最近身体不太舒服,不知是不是关羽的亡灵在作祟。”  有近臣劝他说:“现在的洛阳行宫,殿宇已经相当陈旧,自然就有不少怪异事物。有道是‘择所而居,改换气运’,大王何不另建一座新殿?”  曹操有一个夙愿,想建一座自己的“建始殿”,当时却未寻觅到良工巧匠。提起此事,一位近侍便道:“洛阳有一个建筑名匠,叫苏越,此人的手艺肯定能让大王满意。”  曹操于是命贾诩前往苏越处传令,苏越接令之后,不日便将自己设计的图纸经贾诩呈送上来。曹操一看设计图,只见这座九间大殿宏伟壮观,两侧还连着南楼和北楼,心中颇为满意。  但九间大殿所需栋梁如此之长,世上可否能找到?于是曹操将苏越召来问道:“你设计的九间大殿甚好,但仅仅纸上画得好是无法居住的,你可知从何处才能找到如此巨大的木材?”  苏越答道:“离洛阳三十里的跃龙潭旁有座祠堂,祠堂前有棵梨树高十几丈,为千古神树。可否将它伐来用作栋梁?”  “什么?用梨树做栋梁?这倒是闻所未闻,看来你能造出天下独一无二的宫殿来。”  曹操虽已年迈,好奇的童心却依旧未改,他立刻派出大量人夫前去砍伐。谁知无论用斧头还是用锯子,都无法伤及那棵神树分毫,数日之后,木材仍未运来。  曹操闻言,心想必定是人夫听信传说,惧怕这祠堂前的神树,所以想亲临现场,破除迷信。他立即吩咐备车,在数百骑的簇拥下来到跃龙潭旁。  下车仰望,只见梨树高耸入云,根如百龙,盘绕于潭旁。  曹操走近树根,口中念念有词:“普天之下,尚无妖神敢作怪于我。今日伐你,是要做我建始殿栋梁。你若真是精灵,当为此欣幸才是。”说罢拔出剑来,朝着梨树树干挥去。  顿时,围观的当地老翁和祠堂族长全都放声大哭,梨树叶子在哭声中纷纷掉落,树干上也喷出了血红的树汁。  曹操对工匠苏越与众人夫说道:“我已经动手在先,倘若树精作祟,也只会对我曹操而来。你们无须害怕,只管放心砍树吧!”说完立即上车,返回洛阳行宫。  曹操进入宫门,刚从车上下来,脸色骤然大变。他感到身体不适,于是挥退诸臣,直接回到寝殿安歇。  御医为他诊视以后,慌慌张张退了下来,边配药边皱着眉头说道:“何以烧得如此厉害!”  寝殿的床帐里不时传出曹操因高烧而说出的胡话,每次侍臣听到后赶忙进去探视,曹操都睁大眼睛紧张地四处张望,“梨树怪神到何处去了?”  侍臣回报并未见到什么怪神,曹操根本不听,只是不停地摇头大喊:“胡说!我明明看到一个怪神,身穿白衣,自称梨树精,多次压住我的胸口,你们快快去找!”  到了第二天,曹操又说头疼得厉害,仍像前晚一般,口口声声说看到了梨树怪神。  御医用尽各种药物,曹操的病痛却有增无减。日复一日,他的脸就像壁画的粉彩剥落下来一般,越发憔悴起来。  一天早晨,曹操好不容易感觉好了一些,便与前来探望的华歆聊起天来。华歆竭力推荐道:“御医千方百计都不见成效,我看不妨把住在金城的华佗召来,此人乃天下名医。”  曹操听后不觉心动,说道:“我也早闻华佗的大名,他是沛国谯郡人,以前给东吴周泰治伤的就是此人吧?”  “大王说得不错。世间传言没有华佗治不好的病。对内脏重症患者,他先用麻沸散使其昏睡如假死之状,然后用刀剖开腹部,将腑脏用药洗过,再迅速放回原处,以线缝合伤口,二十天后,就可痊愈。”  “怎么?他治病都是要动刀切腹的吗?”  “大王不必担心,听说医治时病人丝毫不觉疼痛。还听人说,甘陵相的夫人怀孕六个月,忽然腹部绞痛,三天三夜不止。甘陵相请华佗来诊断。华佗把脉后叹道:‘这是食物中毒,可惜一子已经胎死腹中。若不医治,将危及母命。’他立即调药,交与病妇服下,果然打下一男胎,夫人也在七日之后痊愈了。”  “他的医术既然如此神奇,就快将他叫到宫里来吧。”曹操的眼中闪出了希望的光芒。  华歆立刻以魏王的名义派遣使者,让他日夜兼程,将华佗从遥远的金城请到洛阳来。  华佗一到,当日便进殿为曹操诊视,他慎重地查过眼睑和脉搏后说道:“这肯定是风涎不出所致。”  曹操点了点头,“大概是吧。我有偏头疼的老毛病,一旦发作起来,就会疼得几天无法饮食。好不容易请到你这位名医,不知能否为我除去这个病根?”  “那就要……”华佗面露难色,沉思片刻后说道,“并非无法去掉病根,只是手术极为困难。由于病根在脑部深处,服药很难奏效。只有先服麻沸散让您昏睡,等您完全失去知觉以后,再剖开头部,切除风涎的病根,那样也许有八九分的把握。”  “如果正巧碰上了那十之一二,却又如何是好?”  “恕我直言,那也只能说是命该如此。”  曹操一听勃然大怒,“大胆庸医!难道将我的性命视同儿戏?”  “哈哈哈!我华佗自然有把握。方才所说十之八九,只是表示谦虚。当初荆州的关羽臂中毒箭,日夜苦不堪言之时,我前去将他手臂切开,切除烂肉,刮骨取毒,终于痊愈。为何魏王对手术如此害怕?难道是怀疑我华佗的医术不成?”  “住嘴!手臂与脑袋岂能相提并论!原来你与关羽交情不浅。休想瞒我,你是要利用我生病的良机,为关羽报仇吧?来人,来人啊!把这个歹人抓起来,关进大牢!”  曹操疯狂地指着华佗叫骂,活像一个魔鬼。  十三 曹操殒灭  好容易请到名医,却不愿让名医治疗。不仅如此,还怀疑华佗的诊断,将其打入大牢。凡此种种,不难看出曹操的命数已尽。  却说管大牢的吴押狱,颇为同情蒙受不白之冤的华佗,时常送他卧具与酒食,每当奉命拷问,也只是虚张声势,暗中却加以庇护。  华佗深感其恩,一天,乘着无人之际,含泪说道:“吴押狱,多谢你的盛情。此事若被上司知道,恐怕会连累你丢掉官职。华佗老朽,自知不久于人世,请你以后不要再照顾我了。”  “哪里,哪里。先生如果真的有罪,吴某绝不会包庇。我以前在东吴时,就非常敬仰先生的高尚人格与神妙医术,您千万不要说什么连累我。”  “如此说来,你是出生在东吴?”  “我出生在东吴,也姓吴。年轻时喜好医学,也曾拜师学医,终未能如愿,这才当了狱吏。”  “嗯,是吗?华佗知恩图报,愿将藏在家中的秘传医书送与你。我死之后,请你尽学书中所传授的内容,医治救助世上的病人。”  “啊?先生,您说的可是真的?”  “我这就给家人写信,你可持此信去我金城家中取得医书,那书我从未给别人看过。”  华佗写好家信后交与吴押狱。偏偏此时传出曹操病重,宫门内外和各个衙门戒备森严,吴押狱只好将华佗的信贴身藏了十多日。  一日拂晓,突有七名军士持剑来到狱中,命狱卒道:“魏王有令,把牢门打开!”  华佗的牢门刚被打开,七名军士一拥而入,随即听到了一声惨叫。  等吴押狱来看时,七名提着染血利刃的军士正欲离开,他们回头看了他一眼道:“吴押狱,我等奉魏王之命前来了结华佗。魏王每晚梦里都被他搅得无法安睡,所以才下令将他斩杀。”说完便离开大狱,扬长而去。  吴押狱当天便辞去狱吏之职,去金城华佗家中递交书信,取到《青囊书》后回到乡里。  “我不做狱吏了。从今以后要研学治病救人之术,将来定要成为天下名医。”他难得开怀畅饮,与妻子闲聊以后,当晚就睡在家里。  第二天早晨,他不经意朝院子里看了一眼,见妻子正堆积落叶引火焚烧着什么。吴押狱大吃一惊,他冲过去一边把火踏灭,一边大叫:“蠢妇!你这是为何?”但为时已晚,《青囊书》已与落叶一起烧成灰烬。  面对气急败坏的丈夫,妻子如槁木死灰般地冷冷说道:“就算你真的成了天下名医,不也难免会有一天因为行医而被抓进大牢吗?我已将这本祸书烧成了灰,你要骂便骂,我既为人妻,总不能眼看着丈夫死在大牢里啊。”  ——如此一来,华佗的《青囊书》就此失传。  曹操的病情也每况愈下,洛阳城正迎来寒风凛冽的严冬。  初冬,一度传出病危消息的曹操,进入十二月,病情似乎又好转起来了。  东吴的孙权特派使节前来慰问,带来的书简中自称“臣孙权”,极尽献媚之能事:“魏王若讨蜀地,臣之军队可随时攻入两川,作为魏王军队一翼,克尽忠勤。”  曹操在病榻上自言自语地嘲笑道:“乳臭未干的孙权,想骗我去火中取栗。”  眼见汉室久已衰微,一些位居侍中、尚书的人暗中谋划,想在今年冬天拥戴曹操登上大魏皇帝之位,废掉名存实亡的汉朝,他们自己也可借此获得更高的官位。  对此进言,曹操简单地答道:“我只想仿效周文王。”  他不说自己想当皇帝,言外之意却很清楚,即希望儿子即帝位,自己只要像历朝的太上皇那样受到尊崇就已心满意足。  又有一次,司马懿私下来到他的床前,为将来的事进言道:“东吴特意派使节来,俯首称臣。魏王何不趁此机会对孙权施恩加爵,以此来昭示天下?”  曹操点头赞同:“好,多亏你想得周全。即刻传令:封孙权为骠骑将军、南昌侯,将印绶给他送去,再任命他当荆州牧。”  当天夜里,曹操做了个梦,梦到三匹马将头伸进一个槽里争食草料。到了早晨,他将此梦告诉贾诩,贾诩笑道:“吉梦才会梦见马,如今老百姓梦见马还要庆贺呢!”  贾诩其实是想让忧心忡忡的曹操高兴一点,后世许多人牵强附会地说,这一梦正是不久后司马氏取代曹氏一统天下的先兆。  到了十二月中旬,曹操的病情再度恶化。虽然是一代枭雄,也难克病患。他日夜为梦魇所扰,痛苦的大喊连洛阳宫殿也为之震颤。据说每次梦里,当年死在他手下的伏皇后、董贵妃及国舅董承一族都纷纷立于黑云之中,染血的白旗满天飞舞,云中金鼓齐鸣,哄笑声不绝。数万男女的笑声令他震撼,但旋即一切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都是妖魔作祟,可否广招天下道士,令其祈福消灾?”  曹操对近侍的建议还以苦笑,“倘若是天命,纵然日费千金,也恐难买一日之寿。更何况英雄临死,却招道士作法,传将开去,岂不是贻笑大方?不可,不可。”  他挥退近侍,将所有重臣召到床前,嘱托道:“我虽有四子,但均非俊才。我之所见,平日俱已晓谕你们。望你们体查我心,克尽忠节,如同侍奉我一样来辅佐长子曹丕,共谋长久大计。”  曹操郑重地说完这番话,脑海中快速回想了自己这一生,随即泪如雨下,在群臣的一片呜咽声中殒灭了——时为建安二十五年正月下旬,洛阳城正下着石块大的冰雹。  十四 武祖  曹操之死,令天下春色黯淡无光。人人心中都在重新反省“天命难违”的深刻含义,非但曹魏,蜀地、东吴两地人们的心中也在沉思。  “死后方知其伟大。”“他这般人物百年难遇,或许千年才得此一人。”“短处不少,长处亦多。如果没有曹操,历史恐将改写。这个风云人物,一代奸雄,他殒灭之后,世上顿时显得寂寥而无生气。”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洛阳人每逢聚首,必悼曹操之死,传曹操逸事,评曹操业绩,追思他生前的一切。  “我是汉朝相国曹参的后裔。”——这是曹操生前亲口所说,但事实却大相径庭。  曹操的祖父曹腾为汉朝的中常侍,是一名宦官,当然不可能有子嗣——曹操的父亲曹嵩其实是曹腾的养子。所以,曹操的家世,实在没有任何显赫之处。  当年曹操与袁绍作战,陈琳在为袁绍写的檄文中,称他为“奸阉遗丑”,可谓触到了他的痛处。  曹操少年时代负笈游学洛阳,学成之后,放荡任侠,后来终于当了宫门警吏,薪饷微薄,身穿生满虱子的旧官服,却满口狂言,难怪无人理会他。只有当时的许劭第一次见到他,便喝道:“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也。”  这句名言显然点破了曹操的性格与日后的运势,无怪乎曹操听后对许劭说道:“正合吾意也。”当时这名俸禄微薄的弱冠小吏,无疑已在纵观天下风云,心中充满了远大抱负。  综合古书记载,他的风貌不如刘玄德肥胖,也不似孙权那样身长腿短,而是属于瘦高身型。《曹瞒传》中对他有如下描写:“太祖为人佻易无威重,好音乐,倡优在侧。被服轻绡,身自配小鞶囊,以盛手巾细物……每与人谈论,戏弄言诵,尽无所隐,及欢悦大笑,至以头没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帻,其轻易如此。”  由此可以大约想象他的日常生活。《英雄传》中吕布被俘后与他的一段对话,可佐证他的瘦高身形:吕布被押至曹操面前,揶揄道:“公,何其瘦耶?”  曹操回答:“拨乱反正。吾瘦,乃为国事也。”  从曹操的回答中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瘦削身形颇感自豪。  曹操夜读经典,晨咏诗赋,博览群书,还为家乡建立童学精舍。他府内设有书库,搜集古今兵书,自己也著书立说,绝非一介武夫。  令人惋惜的是,他的奸雄本性到了晚年愈演愈烈,听不进忠臣的善谏,终于擅称魏王,进而觊觎汉朝帝位。他为了君临群雄,多年标榜自己“尊朝救民”,而晚年所为,暴露出那不过是争夺霸权的谎言。对他进谏的良臣,也多数命归黄泉。  中国北方从此进入曹丕时代。曹操死时,曹丕正在邺都。出丧行列从洛阳到达邺都时,他在城门外跪地迎接,号啕大哭。  曹丕为曹操长子。  他将父亲灵柩迎到邺都魏王宫后,无比悲伤、无比困惑。有着如此伟大的父亲,面对如此庞大的产业,悲痛之余,他感到彷徨无助。古书上有如下记载:魏宫之上忧云闭,殿里香烟告晨临。日夜相祭,哭声大震。  这篇记载并不夸张。  陪侍左右的司马孚规劝道:“世子,现在不是悲伤消沉的时候。”又愤然指斥左右人等:“你们身为重臣,为何不勉励嗣君,早日提出治国安邦的良策,以安定民心?”  重臣们辩解道:“这些事不需您提醒。现在最重要的是必须先让世子登上魏王之位,无奈朝廷诏命迟迟没有下达。”  兵部尚书陈矫从旁走出,厉声喝道:“你们每逢大事总是优柔寡断,实在令人焦急。国不可一日无主,现在魏王已薨,世子就在灵柩旁,纵然朝廷诏命晚到,我现在要请世子即位,谁敢不从?若有谁认为不可,执意阻拦,报上名来!”说罢拔出剑来,怒目而视。  重臣们见状瞠目结舌,不敢再言。  就在此时,原来曹操的亲信重臣华歆从许昌飞马而至。华歆一来,诸人立刻变了脸色,心中猜疑:“不知又出了何事?”  华歆先向曹操灵坛叩头,再拜世子,而后对着满堂诸臣骂道:“得知魏王薨去,百姓如失天日,悲恸哀哭,无心做事。诸位多年食国家俸禄,此时此刻却毫无作为,你们究竟在犹豫什么?为何不立刻拥立世子为王,制定政纲,向天下展示魏依然强盛?”  重臣辩解说此事早已议论,只碍朝廷诏命不来,才暂且等待。  华歆大笑道:“汉之朝廷已无良臣在朝,许都也已丧失处理政务的能力。你们束手等待诏命,何时才能等来?我直接赶到朝廷,面见天子,现已将诏命带来。”说罢从怀中取出诏书,示与众人。  “跪下听旨。”华歆高声宣读起来。  诏书颂扬了魏王曹操的大功,命嗣子曹丕承袭王位,诏书日期为“建安二十五年春二月”。  重臣们及其他文武官员听得愁容一展。这份诏书当然不是出自汉帝本意,是华歆审时度势,想趁机显示自己能力,逼迫汉帝答应的此事。  名分已正,即位仪式随即举行。  曹丕登上魏王之位,接受百官朝贺,并昭示天下。  此时,一骑快马来报:“鄢陵侯曹彰亲率十万大军,自长安开来。”  曹丕听报,不禁心中大疑:“弟弟为何来此?”  尚未见到曹彰,曹丕已经惧怕起来。曹彰为曹操次子,是兄弟中最为勇武之人。曹丕猜测他是要来争夺王位,心中立刻开始战战兢兢地思量对策。  曹操共有四个儿子。他生前最疼爱的是三子曹植,但曹植生活过于奢华,生性像文人般柔弱。曹操虽然非常疼爱曹植,却也说过曹植的性格不适合继承王位的话。四子曹熊体弱多病,次子曹彰虽然勇猛,却无经世之才,所以能够托付后事的,只有长子曹丕。在曹操的眼里,曹丕笃厚谦恭,虽然有些俗话说的“傻老大”的感觉,但若得良臣辅佐,将来或可光宗耀祖,重臣们也都了解曹操的这番遗愿。  为继承王位,曹氏兄弟之间原本私下就在角力,各自的辅臣也在相互暗斗。现在听说兄弟中最暴躁的曹彰从长安带了十万大军来,曹丕心里当然紧张了。  谏议大夫贾逵安慰曹丕道:“魏王不必烦恼。曹彰的性格我非常了解,先让我去探探他的本意。”说完急忙来到城外,迎接曹彰。  曹彰一见贾逵,便问道:“先王的印玺现在何处?”  贾逵正色答道:“家有长子,国有储君,先王的印玺当然在该在之处。你突发此问,是何用意?”  曹彰默然无语。  来到宫门,贾逵又追问道:“今日你来此地,是为父王服丧,还是来争王位?你是要当孝子,还是要当逆子?”  曹彰生气地说道:“我岂会有异心?今日来此,是为父亲发丧的。”  “既来发丧,何需带十万士兵进宫?请令他们全部退下。”  曹彰于是只身进入宫门,见到哥哥曹丕,两人相拥大哭。  汉朝自曹丕即位之日起改元,从建安二十五年春起改为延康元年。  华歆因功升为相国,贾逵获封太尉,王朗晋为御史大夫。文武百官尽皆褒赏,曹操丧事结束之日,特使于高陵坟墓前宣读祭文——后来曹丕追封曹操为武帝。  葬礼祭祀结束后,相国华歆来见曹丕:“鄢陵侯曹彰已将带来的十万大军全部留下,只身启程返回长安,对他我们可不必担心。但临淄侯曹植、萧怀侯曹熊均未参加先王葬礼,亦未对大王即位有任何贺词。必须下令追究他们的罪责,大王对此不可不问。”  曹丕依言发出旨令,分别派出使者,问罪两个弟弟。  赴曹熊处的使者不几日便回来了,他含泪禀报:“萧怀侯曹熊久病不起,收到问罪信后,当夜便自缢身亡!”  曹丕顿时后悔不已,只得令人厚葬。过了几天,赴曹植处的使者也回来了,他的报告令曹丕震怒不已。  十五 七步诗  曹丕的震怒确实事出有因。  从曹植处回来的使者如此报告:“我去参见的那天,如传闻中那样,临淄侯曹植由丁仪、丁廙等宠臣陪着,似乎从前一日起便一直饮酒不止。依照常理,听到我是携魏王旨令的使者,临淄侯本应漱口清席,躬身相迎,但他坐着不动,仍然饮酒不止。将我唤进去之后,纵容手下的丁仪指着我极尽辱骂:‘你不必多嘴。先王在世时,曾经公开言明要立吾主临淄侯为世子,后被谗言小人所阻,尚未决断,便已薨去。如今方才下丧,便前来问罪吾主,其心可知。曹丕难道是此等昏君?朝中上下竟无良臣?’另一个家臣丁廙也火上加油:‘谁人不知我主临淄侯聪明冠世,才学过人,下笔成章,即为珠玉。生来既备王者风范,与汝主曹丕天赋不同。你们这些庙堂之臣有眼无珠,难道连贤主昏君都分不清?’态度蛮横无理,丝毫不容我分辩。我只好传完旨令,匆忙赶了回来。”  曹丕听得怒火中烧,终于不再顾忌兄弟之情。他命令许褚率三千精兵,立即杀到曹植所在的临淄。  “我们是王军!”  “奉旨擒逆,不准反抗!”  许褚的将士们边喊边将城下守兵包围歼灭,转瞬之间已冲进曹植堂内,将正在喝酒的丁仪、丁廙与曹植全部绑上车,一起带回了邺都。  曹丕满面怒容,命令将曹植等人押至阶下。曹丕瞪了他们一眼,命令许褚:“先从他们两人开刀!”  剑光闪处,丁仪、丁廙两颗人头落地,地上仿佛涌出了红泉,栏杆也映射出红光。  眼见两名家臣被斩,曹植在血泊中险些昏了过去。此时,曹丕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位老妇痛泣失声地倒在他脚下。曹植抬起苍白的脸一看,原来是他们几兄弟的母亲卞氏。  “啊!母亲!”曹植随即爬了起来,像婴儿乞怜似的把手伸向母亲。老母满眼含泪地看着他,大声呵斥道:“植儿,父王的丧礼你为何不来参加?天下何曾有你这般不孝之人!”  然后她紧紧抓住曹丕的衣裳哭求道:“丕儿,丕儿,且听母亲一言,这辈子我只求你这一次了。”她将曹丕强拉到偏殿,求他看在同胞之情的份儿上饶曹植一命。卞氏伤心落泪,老眼几近失明。  “母亲,别哭了,我怎会杀自己的亲弟弟?只不过是训诫他一下罢了。”  曹丕径直走进内殿,连续几天未来上朝。  华歆私下前来探视,问安之后,就势问道:“前几天王太后可曾对您说过什么?是否要魏王不杀曹植?”  “相国从何处听到这些话?”  “不曾听到,臣从不偷听别人说话。王太后对您说的话何须偷听?只是魏王的决心究竟如何,臣不得而知。”  华歆接着说道:“令弟的才能被人传得出神入化,绝非池中物。若不趁现在除掉他,将来必为大患。”  “可是,我已经答应王太后了。”  “答应什么?”  “答应绝不杀弟弟曹植……”  “此事怎可轻易答应?”华歆满脸惋惜地说道,“魏王不杀他,曹家的才华就全部显露在曹植身上了。现在世人都说他出口成章,吐唾成珠。恕臣直言,这种舆论难道不是在贬低您这位兄长吗?”  “可是,那又有何办法?”  “为何没有办法?您看可否这样……”华歆凑到曹丕耳边,献上自己的计谋。曹丕对弟弟天分的妒忌呼之欲出,佞臣的谗言切中了这位年轻君主的心病。  华歆的主意是将曹植叫来,当场测试他的诗才,若回答不出,就以此为口实,治他死罪。若确如坊间所传,对答如流,亦可以他整日耽于诗文,荒疏政事,贬其官爵,放逐远地,此计可谓一举两得。  “好吧,那就马上派人将他叫来。”  曹植依命诚惶诚恐地来到哥哥的堂内,曹丕冷冷地对他说道:“弟弟,不,曹植——按平日的家法,我们是兄弟;以国法而言,我与你是君臣,这一点你要牢记。”  “是。”  “先王生前喜好诗文,你经常赋诗讨好,在兄弟中最受宠爱。那时兄弟们就私下议论,不知这些诗文是你曹植所作,还是另有近旁名家为你代笔?我对此亦有怀疑。今日就当堂考你,如你确有真才实学,便饶你一命;如若不然,就以你长年欺骗先王之罪,当堂问斩,不知你可有异议?”  曹植一听,紧锁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喜形于色地答道:“没有异议。”  曹丕用手指着悬在墙上的巨幅古画,画中两头牛正在格斗,旁有苍劲书法题词赞曰:二牛斗墙下,一牛坠井死。  他命曹植即赋斗牛诗一首,诗中不得用画上题词中任意一字。曹植说道:“请借纸笔来。”  当即赋诗一首,写于纸上,交到哥哥曹丕手中。这首文采飞扬的斗牛诗,果然未用画上题词中任何一字。  曹丕与群臣皆对其才大为惊叹。华歆慌忙从案下偷偷递来一张纸,曹丕拿过来一看,立刻高声说出第二道难题:“曹植,站起来!你在堂内且走七步。如七步之内无法作成一诗,你的头便会在第八步落地!”  曹植面向墙壁起步走去,一步、两步、三步……边走边哀吟道:煮豆燃豆萁,  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  相煎何太急!  听了此诗,连曹丕也忍不住落下泪来,群臣亦皆啜泣不已。诗句表达了内心的悲痛,博得了众人的同情。曹植因此捡回一命,即日被贬为安乡侯,离开魏国王宫,影只形孤悄然而去。  十六 斩断私情  汉中王刘玄德到这年——建安二十五年春天,正好六十岁,比曹操小六岁。  曹操的死讯很快传到成都,刘玄德失去多年的好对手,心中落寞之感油然而生。回顾这位旗鼓相当的劲敌以及自己与他的历次交战,刘玄德定会想到寿终之日早晚会到来。  “我也度过六十载人生了!”年迈则气短——人的这一共性,或多或少也在不知不觉地影响着他的情绪。刘玄德踌躇满志,一心想在有生之年实现灭吴亡魏的夙愿。暮年已至,他显得越来越焦急难耐。  又风闻曹丕继位为魏王,视汉廷为虚设,于是在成都宫中召集文武群臣,痛斥曹丕大逆不道,痛惜关羽不幸早亡。他问群臣:“我想先向东吴报关羽之仇,再讨伐骄横的曹魏,各位以为如何?”  众人纷纷眼中放光。如今蜀地恢复了元气,兵马也在加紧备战,无人认为现在不能出战。  廖化进言道:“关羽被敌所杀,皆因我方刘封、孟达二人不救之过。讨东吴之前,若不处置此二人,怎言复仇?”  刘玄德点头赞成,声言自己从未忘记此事,当下便要将刘封、孟达召来问罪。  孔明从旁谏道:“不可。如急召他们前来,必生异变。不如先升此二人为郡守,分调开去,以后再做处置。”孔明深知反叛之事多为此种弹压而起,众人对其远见卓识甚为折服。  当日议事之时,彭羕也在其中。他平日与孟达交往甚密,会后他匆匆出城,回到家里,立刻给孟达写了一封信:“君命危矣。关羽之事被再度提及。升职任命到达后,望小心提防。”写完后将信交密使送去。  不料密使走到南城门外,却被巡夜的马超的部下撞见,人信俱获。  马超看了密信,大吃一惊,为慎重起见,决定亲访彭宅,探个究竟。  彭羕自然尚蒙在鼓里,他见马超来访,大为高兴,“欢迎大将军光临!”说罢搬出酒来,留住马超,豪饮直至深夜。席间被马超套出话来,彭羕慷慨激昂,把心中打算和盘托出:“若上庸孟达揭竿而起,此事我彭羕稳操胜算,请将军从成都给予内应。将军这样的大丈夫,想必不会甘心做蜀地碌碌无为的看门狗。”  马超次日便拿着彭羕的密信,将前夜之事奏明刘玄德。刘玄德立刻下令逮捕彭羕,将之投进大牢,并拷问其余同党。  彭羕后悔莫及,从牢中给孔明写悔过书,求他发发慈悲心,免己一死。刘玄德有点被彭羕的言词打动,问孔明道:“军师,你看如何处置?”  孔明摇摇头,冷冷地说道:“这些都是狂徒的痴语,怎能相信?生有反骨之人,即使一时感恩,日后依然叛心不变。”说完立即下令,当夜就把彭羕杀了。  居于远地的孟达得到彭羕被杀的消息,感到自身难保。部下申耽、申仪弟兄早已看出他有心反叛,也从旁劝他投降:“如今去投曹魏,曹丕定会重用将军。”  于是孟达瞒着同城的刘封,只带了五六十骑连夜向曹魏逃去。  天亮以后,刘封听到孟达逃走的消息,一脸诧异,“他的部下俱在城内,昨天也无甚可疑之处,大概是去打猎也未可知。”  左右部将举出实证,刘封仍然漫不经心,不肯相信。  就在此时,国境关卡快马来报,有五十余骑人马冲破关门,向曹魏疾驰而去。刘封这才匆忙集合兵马,亲自去追,自然为时已晚,只能空手而归。  “为何孟达会忽然抛弃官位与军队,跑到曹魏去?”  刘封不知孟达密谋反叛之事,只是对他叛逃百思不得其解。不久,成都信使带来汉中王的紧急命令:“孟达反心昭然,你为何视若不见?命你立刻率领上庸、绵竹之兵,征讨此不义之贼,务必取其首级!”  这其实是孔明的计谋。刘玄德本来打算从成都派军前去征讨,但孔明觉得并非上策,最好的办法是命刘封去追讨孟达,因为不管胜败与否,追讨孟达之后必回成都,到时再做处理也不迟。  却说孟达投曹魏之后,被带到曹丕面前接受讯问。曹丕从内心欢迎这位猛将前来投降,但心中仍存有疑虑。  “刘玄德待你不薄,为何要来投诚?”  孟达答道:“关羽全军覆灭之时,我未去麦城救援,此事刘玄德必会彻底追究。成都已有消息传来,刘玄德因我对关羽见死不救,要拿我问罪处斩。”  襄阳方面送来急报,称刘封领五万多兵马侵入边境,四处烧杀,步步逼近。曹丕觉得此时正好可以试探孟达,于是对他说道:“襄阳有夏侯尚和徐晃把守,断无差错。你可先去襄阳助阵,待取来刘封首级以后,再为你加官晋爵。”随即命他为散骑常侍、建武将军,立即赶赴襄阳。  孟达赶到襄阳时,刘封率人马已来到城外八十里处。他修书一封,令军使送往刘封阵地,嘱其:“务求回函。”  刘封收到信后拆来一看,只见上面通篇皆为假情假意的劝降文字:几经考虑,我已成为魏臣。为将来荣华富贵之计,您亦不妨降魏。您与汉中王,虽为义父子,但您原是罗侯寇氏之子。刘氏之正统,已决定由汉中王之嗣子继立。您不如尽速归顺魏,以图振兴罗侯寇氏之家业。  刘封读完,当场将信撕碎,怒声骂道:“我与孟达以前确有交情,但今日他要拉我同做不忠不孝之恶人,那就绝无旧情可言!”说罢,斩下军使首级,率兵直捣襄阳。  但刘封的军队第一天与第二天皆败北,孟达每次都率兵出战,对自己的蜀军旧部痛下杀手,毫不留情。  加之襄阳城还有曹魏著名的勇将夏侯尚与徐晃,刘封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刘封的人马连遭挫败,在敌军三将的围攻下溃不成军,待撤至上庸,发现那里不知何时也已被魏军占领。  正如孔明预料的那样,刘封只带着百余骑残兵,最后不得不逃往成都去了。  听到侍臣报告刘封大败而归,刘玄德下令:“不准他到堂上来,就让他等在阶下。”  说罢,与孔明相对叹息。  他步履沉重地来到外堂,看了一眼伏在堂外阶下的养子刘封,说道:“竖子,你还有何脸面回来见我?”  刘封勉强抬起头来,辩解道:“当时未救叔叔之难,实非本意。都是孟达执意拒绝,我被他煽动,才违背良心,按兵不动。”  刘玄德怒眉倒竖,厉声骂道:“狡辩!谁要听你那些荒唐借口。你也是吃人饭、穿人衣的,却听从孟达的诡计,对有恩于你的叔叔见死不救,与畜生何异!没脸的东西,起来!滚!看到你我就生气。”  但刘封毕竟是自己抚养多年的义子,刘玄德一想到此,不觉心酸,禁不住泪水涟涟,侧过脸去,不敢再正眼面对跪在阶下的刘封。  “都是儿臣太蠢。不,都是儿臣犯了大罪,只求父王这次饶了我吧。”  刘封流着泪连磕了几十个头。刘玄德仍然侧着脸,像一尊石像般强压着自己的私情。  突然,刘封像婴儿般啼哭起来,悲切的哭声撩动了刘玄德的心弦,他倒竖的怒眉也渐渐舒缓。  “……”  一直未开口的孔明觉察到刘玄德态度的变化,他向刘玄德使了个眼色,要他拿定主意。只见刘玄德一跃而起,对左右下令:“把这个竖子押出去,立即斩首!”说完,夺路而走,低着头向内堂快步走去。  他把自己关在屋内,独自面壁悲伤。一名老侍郎战战兢兢地进来禀报:“我问了许多襄阳战场上战败的士兵,他们都说刘封在上庸的时候就已痛悔前非,孟达奔魏之后他更加惭愧不已。而且,在襄阳开战之前,他撕碎孟达的劝降信,当场斩杀魏国军使,发动攻击。这些皆可证明他的悔意,我等臣下乞求主君垂怜,免他一死。”  刘玄德本就想放刘封一马,听了这话,正好顺水推舟:“此话当真?看来他良心未泯,多少还懂得忠孝,罪不至死啊。”  他转身奔出房门,同时急命老侍郎速去传令——刀下留人。  尚未走出多远,迎面走来几名侍卫,手里提着刘封的首级。刘玄德一见,两腿发软,茫然地自言自语道:“什、什么?已经砍下来了?我一时动怒,竟将一名股肱忠臣斩了。啊!可悲啊!”  孔明闻讯赶上前来,将不停叹息的刘玄德搀进屋内,平静地劝慰他道:“我很理解主君的心情,毕竟亮也非草木。但是,想到国家的长久之计,一个竖子也就不足为惜了。像凡夫俗子一样哀伤不止,如何能去创建大业?请您擦干泪水,摒弃妇孺之情吧。因为您不是别人,是汉中王啊!”  刘玄德听罢点了点头。但是,对于六十岁的他来说,这件事也成了日后重病的起因。  十七 改元  延康元年夏六月,魏王曹丕巡游四方,来到亡父曹操故乡沛国谯县,祭祀祖坟,随行的有文武百官与护卫精兵三十万。  沿途官民清扫街道,跪拜迎接仪仗到来。故乡谯县乡民更在路旁献酒供饼,纷纷议论:“高祖也曾回过沛国乡里,那时也没有今日这般浩浩荡荡。”  曹丕在谯县停留时间极短,祭完祖坟之后,立刻就打道回了都城,乡民不免大失所望,却不知曹丕接到老将军夏侯惇病危的禀报,才不得不匆匆离开,但当他回到邺都时,大将军夏侯惇已经离世。  曹丕在东门为其挂孝,对这位父辈的功臣依礼厚葬。  “真是凶事不断,正月以来的半年里,好像一直在举行丧礼。”  曹丕私下独自埋怨,群臣也都感到晦气。但八月以后,意想不到的喜事接踵而来。  侍者来报:“石邑县乡下凤凰来仪,改元之年,真是吉兆,县民来向魏王祝贺了。”  曹丕听得满心欢喜。几日过后,又有消息传来:“据报,临淄城里发现麒麟,百姓将其放入栏内,前来献给大王。”  到了秋末,邺都又盛传黄龙出现,甚至还有人说自己确实亲眼见到过黄龙。  祥瑞奇事迭出,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曹魏的史官们每日聚在宫内,造出牵强附会的理由,公然讨论篡夺帝位的大阴谋:“如今上天降下吉瑞,是在启示汉朝将亡,魏将取而代之,一统天下。应该劝魏王说服汉帝,行禅让大礼。”  以侍中刘廙、辛毗、刘晔,尚书郎桓阶、陈矫、陈群为首的文武官员四十余名,最终拿着联署的奏章,去见太尉贾诩、相国华歆、御史大夫王朗三位重臣,进行游说。  “诸位所想的,与我等心意不谋而合。先君既有遗言在先,魏王想必也不会反对。”  三位重臣的意见完全一致。对于麒麟现身和凤凰来仪,他们描述得绘声绘色,似乎事情不是发生在远方,而是他们亲眼所见。  殿堂里出现黄龙,田地里飞来凤凰,在中国这类传说并不让人感到惊奇。老百姓也喜欢出现奇迹,相信这类奇闻逸事的人,比不相信的要多得多。对于朝廷与帝位,中国人也抱持与尊崇黄龙、凤凰相同的观念。身居高位的士大夫非常清楚这一点,他们总是把这些吉祥事物与本国历史联系起来,做出顺应时代的解释,并把天象和吉兆作为自己行为的依据,以此来酝酿时机,进行游说运作。  御史大夫王朗、相国华歆、中郎将李伏、太史丞许芝等一干魏臣,一同前往许都内殿上奏:“臣等惶恐,汉朝运数已尽,还请将御位禅让与魏王,以顺天命。”  准确地说,这不是上奏,是逼汉帝逊位。  献帝年仅三十九岁,自九岁时被董卓拥立,就万乘之尊位后,战火频起,几度迁都,荆棘路上挨饿受累,终于在建安元年(公元196年)被曹操迎往许昌,定都许昌,暂得安宁。但曹操专横,魏臣无礼,朝臣隐忍,朝廷实已形同虚设。  在东汉历代皇帝中,献帝大概是最福薄之人,他的一生充满了坎坷。  如今他被魏臣逼迫答应无理的要求,内心的痛苦非常人可以想象。  对于这种要求,献帝当然不可能立刻答应。  “朕之不德,只能自责,岂能抛弃祖先大业?此事且待付诸朝议。”说完便转身走入内殿去了。  华歆、李伏随后追入内殿,先以麒麟、凤凰等奇瑞吉兆相逼,进而以天文历数相迫,“臣等夜观天文,见炎汉之气已衰,帝星隐晦无光。而魏王乾象光芒大盛,正是魏应代汉之兆,司天台众历官均如是说。”  又肆无忌惮语带威胁地说道:“昔三皇五帝,以德禅让御位,无德让于有德。不遵天理,则必自灭,或被次代皇帝之势湮没。汉朝四百年国祚已终,并非陛下不德,实乃时日已届。深乞圣虑,切勿迷惑以招灾。”  但献帝断然拒绝:“祥瑞、天象之类,均为不足取信于街头谣言、无稽之谈。”  又毫不畏惧地说道:“高祖提三尺之剑,灭秦亡楚,至朕已四百年,不朽基业焉能一朝舍弃!”说完把这些奸臣逐出殿外。  这段时间,魏王一直利用权势、金钱和封官许愿,不断分化瓦解朝臣。真正效忠汉朝的忠臣,多已寿尽入土,或告老还乡,或辞官下野,朝中已无刚直良臣。  留下的朝臣,都惧怕魏的权势,仰其鼻息,极尽谄媚之能事。  难怪近来献帝临朝,廷上文武百官越来越少,或称病请假,或返乡祭祖,甚至有人无故缺席,到后来,宫殿里竟只剩下献帝一人。  “唉,又能如何!”献帝垂泪叹息之时,曹皇后轻轻从后面走来,意味深长地说道:“妾兄曹丕派人来叫我马上回去,臣妾望陛下多多保重玉体。”说完即欲离去。  献帝立刻明白,曹皇后将一去不返,连忙拉住她的衣袖说道:“连你也要离开朕,回曹家去?”  曹皇后并未止步,仍然继续朝着在殿前等待的车驾走去。见献帝追了上来,等在车旁的华歆不但不跪拜,反而傲然无礼地说道:“陛下,为何不听臣谏以避灾祸?如此下去,皇后走后,恐怕随时还有大祸临头,请陛下三思。”  臣下如此蛮横无理,秉性温和的献帝不禁气得浑身发抖,震怒起来:“你身为臣子,竟敢放此狂言!朕即位三十余载,兢兢业业,从未错下一道旨令。天下若有怨政之言,也是魏王专横所致,此事人神皆知,岂有希望改朝换代之徒!”  华歆抓住献帝的衣袖,恶狠狠地说道:“陛下误会了。臣之所言绝非不忠,是怕陛下惹祸上身,才如此良言相劝。现在陛下只要赐给臣一句话就够了——‘准’?还是‘不准’?”  “……”  献帝咬紧嘴唇,一言不发。  华歆朝王朗使了一个眼色,献帝甩了甩衣袖,朝内殿疾步奔去。  宫廷各处突然传出纷乱的脚步声,只见魏王的族人曹休、曹洪二人携佩剑跃上殿阶,大声喝道:“符玺郎在何处?符玺郎!符玺郎!”  符玺郎是宫中的官吏,负责保管皇帝的玉玺和各种符节。只见一位品貌端正的老臣面无惧色地走到二人面前,坦然说道:“符玺郎祖弼在此。”  “嗯?你就是符玺郎?快将玉玺交出来!”  “你们真想要我交出玉玺?”  “你敢不交?”  曹洪拔出剑来,伸到祖弼眼前。祖弼面不改色,正色斥责道:“三岁童子也知道,玉玺乃天子之御宝,臣子之手岂可触碰。你们这些无道无礼之辈,给我滚下去!”  曹洪、曹休大怒,立刻将祖弼拖出去杀掉,抛入泉水之中。  魏兵已经杀了门卫,着甲持戈,占领了南殿北厢、各处庭苑。献帝紧急召集朝臣,双目含泪,悲怆地宣布:“祖宗历代基业,毁于今日,朕不德之至,无颜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无奈事已至此,唯有禅让与魏王,朕隐身以祈万民安泰……”  献帝泪湿双颊,朝臣一片呜咽,哭声犹如雨落秋池一般。  魏臣贾诩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催促道:“陛下既然决心已定,便请快下诏,以防血腥之难于未然。”  献帝宣布承诺禅让之后,依旧流泪不止。贾诩把桓阶、陈群等人叫过来,一起逼着献帝写下禅国诏书,由华歆捧着诏书玉玺,作为敕使,离开献帝宫门,急赴魏王宫。百官随行,仪仗显赫,沿途乡民百姓见了,全然不知宫中发生的魏王篡权勾当。  曹丕喜笑颜开,正要拜领诏书,接受禅让,司马懿慌忙阻止道:“不可如此轻率地接受禅让!”  愈是望眼欲穿的东西,愈不可轻易伸手,必须再三谦让方才可接受,这是世间公认的基本礼仪。若想躲过天下的谤言,更应严守甚而过分显示谦恭的态度。  曹丕对司马懿的示意心领神会,于是口是心非地回答敕使道:“我何德何能,敢受万乘之尊?”  他恭恭敬敬地写了一封辞表交与敕使,将诏书和玉玺退了回去。  听了敕使的回报,献帝大惑不解,环顾左右侍臣问道:“曹丕奏表,称其不接受帝位,究竟何故?”  华歆在旁尚未离去,急忙奏道:“以前尧帝在位时,有娥皇、女英两位公主。尧帝欲禅位于舜,舜拒而不受,于是尧帝以两位公主嫁之,而后再禅帝位……望陛下贤察。”  献帝听罢,脸色顿变,声泪俱下。次日只得再派高庙使张音为敕使,让自己最钟爱的两名公主乘上车驾,连同玉玺一起送往魏王宫。  曹丕大喜,但谋臣贾诩对他摇头示意不可。  曹丕将敕使遣返以后,不悦地问贾诩:“既有尧舜先例可循,为何此次还要拒绝?”  “此时不必如此着急。臣顾虑的是世人谤言,如果世间有识之士群起指责,说曹家之子篡夺帝位,将如何处之?”  “那么,是否要等第三次下诏?”  “不必。大王可先密令华歆造一高台,以其为受禅台。选择某月吉日,举行大典,只待天子亲捧玉玺,禅让与大王。”  魏王篡位,就是在如此慎之又慎的计谋下进行的。  经过占卜,受禅台定在繁阳一地,是年十月竣工,三层高台与仪典四门华丽非凡。数千朝廷与王府官员、八千御林军、三十余万虎贲齐聚台下,旌旗林立,还有匈奴黑童与其他外族来宾。凡有官职及侍奉王府者,均踊跃前来参加这一盛典。  十月庚午日寅时,天上飘着薄云,红日泛着寒意。  献帝登上受禅台,宣读了将帝位禅让给魏王的册文,听得出他嘶哑的声音不时还在颤抖。  大礼之后,曹丕登台接过玉玺,献帝率大小旧臣忍泪回到台下。一瞬间,四周响起震耳欲聋的鼓乐,山呼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曹丕宣布:“改国号为大魏。”并将年号改为黄初元年,定都洛阳,先君曹操谥为“太祖武皇帝”。  当天傍晚,天上下起石块大小的冰雹。  此时最凄惨的是献帝。魏帝使者紧接着来到他的住处,传达了苛刻的命令:“今上仁慈,不忍杀汝,特封为山阳公。即日赶赴山阳,不得再入都城。”  冬日的田野上,献帝——山阳公在几个旧臣的陪伴下,悄然落寞而去。  十八 蜀国效仿  曹丕就位大魏皇帝的消息传到成都,刘玄德对曹丕的大逆不道恨之入骨,他悲愤地骂道:“岂有此理!”  献帝被逐出都城以后,据说翌年在封地薨去。刘玄德悲叹之至,遥向追祭,奉谥为“孝愍皇帝”。之后便闭门服丧,不理政事,将一切都托付给孔明,后来悲痛得竟连一日三餐都难以下咽。众臣嗟叹:“真令人忧心。”  从内政外交到蜀地前途,亟待孔明处理的问题堆积如山。  刘玄德已经六十一岁了,孔明只有四十一岁。且孔明极善隐忍,自谓“百忍自无忧”,繁忙劳碌之中,常以“命该如此”来安慰自己。  孔明生性少动,言辞不多,给人以忧郁之感。刘玄德闭门服丧之后,孔明忍辱负重,更为郁郁寡欢,甚至让人觉得他已力不从心。  实际上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问题,所以才会用“命该如此”来安慰自己。  后汉朝廷灭亡翌年三月,一个名叫张嘉的渔翁,从襄阳远道而来求见孔明。“我在襄江撒网的时候,忽然看见一道闪光,接着河里就浮上来了这个东西。”他将打捞来的东西献给孔明。  那是一颗黄金大印。金光灿烂的印面上,刻着八个篆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孔明一见大惊:“这才是真正的传国玉玺。据说当年洛阳大乱之时,皇后将玉玺带走,后来不知去向,此定为玉玺无疑。传给曹丕的那颗,想必是朝廷后来仿造的。”  他即刻召来太傅许靖、光禄大夫谯周,令他们调查相关文献。众人纷纷传说:“这一定是上天的启示,只有汉朝宗亲汉中王,才应继承汉朝正统。”  还有人说道:“近来成都西北的天空,每夜都有祥光瑞气升起。”  孔明期盼的气运,在蜀中越演越浓。终于有一天,他与诸臣一起来到汉中王寝宫,劝他道:“继承皇帝御位,恢复汉朝正统,告慰祖庙先灵,安抚万民,此其时也。”  刘玄德听后愕然说道:“你们岂能陷我于不忠不义之地!”  孔明正色答道:“我等怎敢将反贼曹丕与主公等同视之。曹丕这种大逆不道的罪人该由谁来惩治?除了景帝后裔的主公以外,还有别人吗?”  “但我曾为人臣子,仅是涿县一介村夫。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尚无一处得施王德。(东)汉既亡,若由我来承继,只会像曹丕一样被人唾骂。不必多言,我不想称帝!”  刘玄德执意不听,孔明只得默然退出。  从此以后,孔明便称病不出,不理政务,也不见任何人。  刘玄德听到消息,开始担心起来,“孔明看来病得不轻啊。”终于,他按捺不住,亲自来到孔明住处,探望病情。  孔明慌忙下床,整理衣衫恭迎。刘玄德一进病室,便说:“你不必起身,如此若病情加重,反显得我不该来。军师,不必客气,快请躺下。”  “臣诚惶诚恐,主公竟然驾临寒舍,垂怜病榻之人,臣真不知如何感谢才好。”  “你瘦了许多,食欲如何?”  “没什么胃口。”  “究竟是什么病?”  “臣是心里烦躁,身体并无不适。”  “是心病?”  “唯愿主公明察。”  孔明说完闭上眼睛。刘玄德反复询问,他总是回答身体无病,只是心如火焚。  “军师,是否前次我拒绝你的进言,所以心中烦闷?”  “确实如此。臣自出茅庐以来,已十余载。以不才侍君,如今取得巴蜀,总算实现了部分理想。但值此建立万代基业、大展不朽宏图之时,不知主公为何只惧怕世俗舆论,拘泥个人名声,似乎不再矢志安定天下。若要统一昏黑离乱之世,奠定万代基业,唯有天选之人方能为,并非寻常有志者皆可为之。臣虽不肖,但出茅庐侍君,皆因深信天选之人非主君莫属。主君当年也确曾踌躇满志,要为百世万民安定天下。而今日刘皇叔也同常人一般,老则安于小成,只图明哲保身。但凡想到此事,臣病亦每况愈下。”  孔明说得沉痛至极,坦坦荡荡,并无半点私心,刘玄德听后不得不服。  他素重声名。世人的毁誉褒贬,对他来说非同小可,故而对于称帝之事,起初他很难听从孔明的意见,然而目前巴蜀周边的事态与领内的形势,已经容不得刘玄德再优柔寡断。  “军师之意我已明了,此前的顾虑看来太过肤浅。如此沉默下去,或许会被天下人耻笑,以为我承认曹丕篡位的大魏。军师痊愈以后,请再来继续深谈。”  刘玄德应允孔明之后,便打道回宫去了。  几天之后,孔明又精神抖擞地出现在蜀廷上,每日与太傅许靖、安汉将军糜竺、青衣侯向举、阳泉侯刘豹、治中杨洪、昭文博士伊籍、学士尹默及其他文武重臣商议,反复推敲登基大典各项事宜。  建安二十六年四月,成都迎来了建都以来最隆重的盛典。登基礼台筑于武担之南,銮驾出宫门时,满山遍野军旗飘扬,文武百官群星般簇拥四周。山呼万岁声中,刘玄德接过玉玺,昭示天下,正式继帝位。  仪式礼毕,即刻发布诏令:定国号为大蜀,改年号为章武元年(公元221年)。  大魏立了大魏皇帝,大蜀立了大蜀皇帝,天无二日的千古铁则已碎,东吴对此又会采取何种行动?  即位大蜀皇帝以后的刘玄德,容颜也为之一变,比汉中王时代更显庄重老成。  变化最大的是他做事的气魄。他虽一度瞻前顾后,拘泥于名声人情,甚至似乎丧失了青壮年时期的鸿鹄之志。自从在孔明宅内听过孔明推心置腹的一席话后,刘玄德大彻大悟,开始积极处理文武政务,展示出原有的魄力与老年人特有的持重。  一天,蜀帝豪迈地向群臣宣布:“朕此生还有一个心愿,就是讨伐东吴,为桃园结义的兄弟关羽报仇,大蜀正是为此目的在进行军备。朕要倾全国之兵,以履结义誓约,汝等要戮力从事。”  朝廷上百官云集,肃然无声,个个脸膛红亮,目光炯炯,对蜀帝的号召充满了必胜的信念。  赵云却不以为然地反对道:“不可,不可,现在不能讨伐东吴。臣以为灭魏之后,东吴会不战自亡。若留魏于后,先去伐吴,魏吴必联手攻我,使我大蜀陷入苦境。”  “赵云!休作此言!”  刘玄德怒视赵云,呵斥道:“东吴孙权乃朕不共戴天之仇敌。杀我义弟,收容叛徒傅士仁、糜芳。我要生啖其肉,灭其九族,让世人知道为非作歹的下场,否则朕即位大蜀皇帝,有何意义?”  “不然。骨肉之仇,惩治叛臣,皆是陛下的私仇,希望您更重视大蜀的国运。”  “关羽乃国家重臣,傅士仁、糜芳之流乃国之逆贼。扶正压邪,洗雪冤仇,这等国事岂能说是私仇?我们同仇敌忾,师出有名,必能获胜。你的那套理论,中听,但不中用。”  蜀帝刘玄德决意已定,他命敕使前往南蛮修好,借得五万南蛮兵马。  却说在这期间,张飞突然罹难身亡。  张飞此时人在阆中(今四川阆中市),敕使带来皇命,他被封为车骑将军领司隶校尉,封西乡侯。  “家兄虽已高就万乘之位,看来并未忘记我这不成才的愚弟。”他极重感情,说着竟在敕使面前掉下泪来。  自从关羽死讯传来,张飞变得更加感情用事。一喝醉酒便动怒,醒过来又骂人。有时还会朝着东吴方向独自哭泣,咬牙切齿地拔剑发誓:“总有一天,定报义兄之仇!”  他发起怒来,经常殃及营中官兵,对他们拳打脚踢,以致招来许多怨恨。这天他领受任命之后,款待敕使,酒后竟大声喝问:“你们这些大蜀的朝臣,为何不劝皇帝早日发兵讨东吴?!”  在他眼中,好像是敕使在阻止发兵。  十九 桃园春尽  张飞平时饮斗酒都不醉,今天却青筋暴起,满脸通红,眼中都是血丝。他唾沫横飞地对敕使说道:“不光是一般朝臣,孔明这个众臣之首也不争气。听说他当了丞相,看来他和蜀国的文武百官都贪图荣华富贵,内心已经厌倦艰苦的征战,真是一帮可气的小人!张飞不肖,今日有幸获赐爵位,荣幸之至,备感更应知恩图报。每当想到关羽已不在人世,我恨不得立即对东吴以牙还牙。无奈的是,尚未灭东吴,众人便只图尽享皇恩,安于太平,实在令我难以释怀。关羽若地下有知,岂不大失所望!”  张飞说罢,号啕大哭起来。  醉倒或大动感情时,张飞总是习惯以大哭来宣泄悲愤。他的这番话,绝非酒后失言,而是郁积已久的愤慨。  果然,敕使离开以后,他也动身前往成都,力促刘玄德对东吴发兵。  从恪守桃园结义誓言来说,皇帝刘玄德此时的心情也与张飞一样。年过六十,他更重视保持晚节,自从对群臣宣布“与东吴不共戴天”之后,每日亲临练兵场,督导兵马训练,等待发兵时机。  而孔明等文武百官,认为应以社稷久安为重,大多反对立即出兵讨吴,“陛下初登九五之位,发动大战,绝不利于保重宗庙之政。”  刘玄德虽心中不愿,也只好暂缓出兵,张飞就在这时来到了成都。  听说刘玄德此日已出宫去练兵场督武,张飞未进宫门,直奔练兵场。  一见蜀帝,伏拜行完君臣之礼,他一把抱住蜀帝两腿,放声大哭。  刘玄德抚着张飞脊背,恳切地安慰道:“你来得正好。关羽已经谢世,桃园结义的兄弟现在只剩你我二人。你的身体还是那么健壮吧?”  张飞以拳拭泪道:“感谢陛下至今未忘当年的桃园誓约。张飞虽不肖,但不报关羽之仇,根本无心享受任何荣华富贵。”  刘玄德听得泫然泪下,“朕与你心心相通。总有一天,必定与你一同去攻打东吴。”  张飞不禁雀跃而起,“既然陛下有此勇气,就请不要说‘总有一天’。张飞愿立刻与陛下前去攻打。有些文官武将只想安于小康,歌舞升平,若依他们所言行事,此生何时能解这心头大恨?”  “说得好!好极了!”刘玄德被张飞说得心潮澎湃,当机立断,直接对张飞下令,“你立即回阆中去,提本部兵马向南进发。朕率大军到江州与你会合,然后一同伐东吴。”  张飞叩头,高兴地从阶上一跃而下,立即回阆中去整备兵马。  蜀帝的发兵计划立刻遭到群臣反对,学士秦宓直言劝谏,但刘玄德根本不听,反而斥责道:“朕与关羽犹如一体。现关羽被杀,东吴猖獗,朕岂能坐视不顾?谁若再阻拦,朕即下令拘捕,斩首!”  刘玄德原本温和保守,晚年的这种举动,完全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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