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刘玄德总算有了自己的领地!”刘玄德不由得百感交集。 其实何止是一片领地,此时的刘玄德身边已经聚集起空前的人物,文臣武将,英才济济:军师孔明、荡寇将军寿亭侯关羽、征虏将军新亭侯张飞、镇远将军赵云、征西将军黄忠、扬武将军魏延、平西将军都亭侯马超。 此外,除了孙乾、简雍、糜竺、糜芳、刘封、吴班、关平、周仓、廖化、马良、马谡、蒋琬、伊籍等一班荆州旧臣外,新投至刘玄德麾下的则有:前将军严颜、蜀郡太守法正、掌军中郎将董和、长史许靖、营中司马庞义、左将军刘巴、右将军黄权…… 这些响当当的蜀中人物,以及吴懿、费观、费祎、费诗、彭羕、卓膺、李严、吴兰、雷铜、张翼、李恢、吕义、秦宓、霍峻、邓芝、孟达、杨洪等文武官员,各具所能,称得上是怀珠抱玉,蔚为壮观。 “今日既已拥有自己的领地,我想将蜀中田宅分赐诸官,好令其妻子等安住无忧。” 一次,刘玄德向心腹诸臣透露了自己的想法,不料当即遭到赵云的反对:“主公万万不可!昔日汉之良臣就曾说过:匈奴不灭,何以家为?今日放眼蜀外,各州郡依旧满是凶乱之徒,作为武门之人,岂可安于小功小业,奢求什么田宅?待天下之事安定,才谈得上于故乡旧里安一口灶、耕几亩地,这难道不是我等武人本来应有的志向么?” “善哉,赵将军之言!”孔明也赞同道,“蜀之民众因长期恶政加之屡遭兵革之乱,已经非常困惫疲苶,如今将田宅归还百姓,鼓励农耕,然后减轻税赋,令他们可以安居乐业,百姓必然觉得是无上的安乐与幸福,富民的结果则必然是强国。” 与此同时,孔明埋首屋内,起草拟订新的法令等。由于条文十分严厉,法正忍不住在旁提醒说:“蜀民方服,正期盼着施行仁政哩,不如仿效汉高祖约法三章,宽刑省罚,军师以为如何?” 孔明笑着解释道:“你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汉朝因前代秦之商鞅实行苛政,用法暴虐,百姓苦不堪言,皆怀怨怼,所以高祖才约法三章,以宽仁而收得民心。如今刘璋暗弱,德政不举,执法不严,君臣之道渐渐弛废,积弊颇深,以致有良识的百姓甚至怀疑国家究竟还有无严法威刑。百姓既然期盼治国峻严,为政者若只一味回报以甘言和恩宠,这样的政治再愚蠢不过了,刘璋即是如此才导致失国的。倘使以为这样做才是仁政,那便大错特错了!” 孔明接着又说道:“使百姓知恩知荣,此乃为政之要谛,然而恩竭则民易怠遑,荣极则民易悖慢,当百姓习以为常,恣睢放诞、骄蹇不法的时候,若再想威之以法,百姓就会感觉苛酷无道,对国政心生不满,上意下意不能沟通,为政者与百姓无法相互体察,国家便会丧乱。如今战火刚停歇,蜀中百姓仿佛重获新生一般,乐业安居。值此重生之际,施行严峻律法看似非仁者之政,其实不然。你想,如今的民心任你律法多么刚直峭厉,百姓都会乐于接受和服从,与之前的刘璋时代相较,如今则是赏罚分明、恩荣并济,百姓反倒觉得安心,他们会感觉国家的威严得以重新建立——这样才是真正地使民知恩呀!譬如一个家庭,家中倘使只有慈母而无严父,子女只能看着这个家渐渐门衰祚薄而无可奈何;若是父严母慈,子女虽不能任性更不能奢淫放荡,但家训峻严,则这个家必能显达荣盛,子女就会引以为骄傲……一国之政法与一家之家训亦有相似之处啊!” “在下真是惶恐之至!我没能体察军师的良苦用心,反而自以为是说些没用的话,倒叫军师见笑了!”法正由衷地感到拜服。自此以后,他对孔明也愈加尊敬了。 数日后,大街小巷贴出许多布告,国政、军法、刑法等条文陆续颁布,新设置的兵部统辖西川四十一州,对内治乱安民,对外荡攘群凶,强化国防,新生的蜀开始真正像一个励精图治的国家了。 从扬子江上游,千里迢迢沿江而下,关于汉中、西川的所有消息渐次传至各处,东吴也有所耳闻。 “刘玄德占领了成都!” “刘玄德在蜀中发布新政,开始拨乱反正哩。” “听说原来的益州太守刘璋已被移送至后方的公安去了。” “……” 东吴诸臣每聚在议事堂碰头,公务之余便交头接耳地交换着各种小道消息。 这一日,孙权对群臣说道:“取了西川,一定归还荆州——此乃刘玄德一直挂在嘴上,再三向东吴保证过的,可如今西川四十一州已然被他收入囊中,他却没有表现出一点点归还荆州的诚意,对此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既然如此,我想东吴应挥兵直取荆州,收回原本属于我东吴的领地,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话音刚落,吴中宿老张昭摇头晃脑地说道:“不,不。” 孙权看了他一眼:“张昭老的意思是不赞同此议么?” 张昭点点头:“如今蜀、魏、吴三国中,最得天独厚的便是东吴,这是东吴的地理位置决定的。国家安宁,百姓富足,军队则养精蓄锐已久,所以不宜轻言兴兵征伐呀。” “可是,倘若放手不做,荆州何日才能回归我东吴哩?” “主公只需袖手旁观,老臣便能保证荆州完璧归赵重回东吴版图。” “有什么妙计?” “这个自然。刘玄德所倚重的无非是诸葛亮吧,而孔明的哥哥诸葛瑾不就在我东吴么?主公可找个借口降罪于他,然后令其出使蜀,就说是倘使荆州不还,孔明之兄诸葛瑾妻子儿女一家老小将全部被问斩——我倒想看看他刘玄德如何应对?” “呵呵,好计,好计!孔明将为情而困,刘玄德则将为义理所迫……嗯,此计太妙了!……不过,诸葛瑾长期仕于吴室,跟随我孙权也有多年了,从未有过什么差池,是个坦荡荡的正人君子,我怎好将他妻子一族统统下狱呢?” “只要主公将个中经纬说与他听,告诉他只不过是个计策,随后阖家虚监在府中,假称是收监,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第二天,诸葛瑾便奉召来到吴宫面见孙权。 四十二 临江亭会谈 这一天,刘玄德面露尴尬之色,紧锁眉头,将孔明叫到了身旁。 “听说先生的哥哥来蜀中了罢?”刘玄德问孔明。 “好像是昨夜到的驿馆。” “你们兄弟二人尚没有会面么?” “他虽是我兄长,但毕竟是作为东吴使者而来,亮身为蜀国之臣,岂能私自与他会面呢。” “据先生估计,他此来为何呀?” “准定是为了荆州的事情。”孔明凑近刘玄德身边,在他耳朵旁低语了几句,“……只需如此如此便好。” “嗯,嗯,明白了。”刘玄德锁紧的眉头方才稍稍舒展开来。 当晚,孔明突然来到驿馆看望哥哥。一见到孔明,诸葛瑾便放声恸哭起来。 “哥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弟弟啊,我妻子儿女全家老小都被吴侯投入监狱了!” “是因为荆州未归还,所以受到了牵连?” “是啊,弟弟,请你体谅哥哥吧!” “此事不足挂虑,只要荆州归还东吴,他们就可以从狱中解救出来,对吧?哥哥的亲族家人受亮牵连而遭此无妄之灾,亮怎会坐视不管?你放心,我这就与主公去提,让他早日将荆州归还东吴!” “喔,那真是太好了!”诸葛谨破涕为笑,谢过了孔明,翌日又去谒见刘玄德。 “此乃吴侯命我面交刘皇叔的书信。”诸葛瑾说着将孙权的亲笔书信递上。 刘玄德展开一看,登时勃然变色。 诸葛瑾心中“咯噔”惊了一下,站立在一旁的孔明也不禁瞪大了眼睛。 刘玄德将手上书信一把撕得粉碎,两眼盯着空中,自言自语似的大声怒骂道:“无礼的孙权!你难道还不知我心?原本我是想早晚会归还荆州的,可你竟玩弄小计,欺骗我夫人,将她诓回东吴,非但置我夫妻之情不顾,更令我刘玄德在世人面前脸面全无。此刻骨铭心之恨不报,我便枉为刘玄德!想当初我只领荆州一地,尚且没有将你放在眼里哩,如今我并有西川四十一州,精兵数十万,肥马无数,粮草更是蓄满山野,国人皆做好了同仇敌忾的准备,不管你如何逞狡巧玩诡计,还是兴兵动戈的,都休想得到荆州!” 刘玄德仿佛要将胸中的愤怒一吐为快,脸色通红,情绪激动,一时间两人齐齐睖睁了,默不作声。 隔了一会儿,孔明卒然掩面而哭说道:“吴侯囚禁了亮的兄长妻子儿女,荆州如若不还,一家老小都要被他诛杀!兄长既死,亮又岂能腆着脸面苟活于世?……唉,兄弟之情,难舍难分呀!望主公看在亮的面子上,将荆州还了东吴吧!” 孔明说着,仰头咽下两行眼泪,双肩也在不停地颤抖。 刘玄德似乎怒气未消,仍旧愤愤然,良久才渐渐抑制住怒火,大概体察到了孔明的心境,于是喟叹道:“军师如此悲痛,我心里也不好过。荆州归还不得,军师的兄弟之情也不忍坐视,唉!……这样吧,看军师的面上,分荆州一半,将长沙、零陵、桂阳三郡归还东吴,一来东吴面子上说得过去,子瑜的妻子儿女也都可得救。” “多谢主公!”孔明感激不尽,连忙拜谢,随即道:“既蒙主公恩允,可即刻写一封书信交亮兄长。哥哥可携此信去荆州见关羽,与他商议交割之事。” 刘玄德写好书信交给诸葛瑾,并且关照:“我义弟关羽内心率直,性情暴烈如火,连我都惧怕他几分哩。子瑜去了之后须用好言好语求他,切勿起冲突。” 诸葛瑾揣好书信,辞别刘玄德和孔明即起程离开成都,一路上山羁舟行,走了十多日终于到达荆州。 一到荆州,诸葛瑾立即去见关羽。关羽的养子关平侍立在他身旁。 诸葛瑾递上刘玄德的亲笔信,对关羽说:“皇叔已经应允,荆州之内三郡归还东吴,望将军尽速安排交割。” 关羽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一句话也不说,只用眼睛狠狠地睨视着诸葛瑾。 “倘若将军不肯依从,三郡不还,子瑜的妻子儿女等立即会被吴侯诛杀,我也没有脸面回东吴了。将军,还望体察子瑜的苦衷!”诸葛瑾哭戚戚地诉说道。 关羽拍了拍剑柄,大喝一声:“不行!绝对不能还!这一切皆是吴侯的计谋,如何瞒得过我?你休要再说了,再说就让这柄剑说话!” 关平在旁劝慰父亲:“父亲息怒,这位是军师的兄长哩,须知军师面上不好看。” “我知道!若不是军师的兄长,我叫他回不得东吴!”关羽露出一副凶暴狰狞的样子。 诸葛瑾只得离开荆州再折返成都,预备向刘玄德哭诉其事。不想刘玄德正巧生病,医生说什么也不让见,又欲同弟弟孔明商量,怎料孔明外出巡察郡县,一时半会儿回不了成都。 往返千里却是空跑一趟。无奈,诸葛瑾只得先回东吴见孙权,报告事情经过。 孙权跺着脚大怒,认定此是孔明捣鬼设下的计,于是对诸葛瑾道:“无论如何,你和你妻子老小等是无罪的。”便叫人将他们放还回家。 孙权又派一干官吏前往荆州赴任:“长沙、零陵、桂阳三郡,刘玄德既已应允归还,不管关羽如何抗拒,东吴都必须接收。你等可前去强硬交涉,将关羽麾下官吏统统逐走,由你等接手三郡政务!” 自然,一干人带着军队同去。谁料隔了一段日子,派去赴任的官吏统统逃回来了,说是反被关羽麾下兵士逐回来的,带去的人马则遭到对方毫不客气的兵戈相待,生还回东吴的兵士不足三分之一。 “看起来,用一般的手段,荆州是要不回来了。鲁某恳请主公允准,远溯千里,在陆口(汉口上游)寨外的临江亭设下一宴,请关羽前来商议,倘若他死硬不还,便当场将其一杀了之……主公以为如何?可否允准?” 这是吴中数一数二的贤臣鲁肃的建议。尽管座中有人不赞同,但吴侯孙权却认为必须如此,于是采纳了鲁肃的计策,并激励他说:“眼下若是放置一边不争取,荆州何日才可得呀?子敬可速速前去!” 舟内藏着兵士,表面上佯作亲睦使者,鲁肃乘船沿扬子江溯流而上。抵达陆口河港附近风光明媚的胜地临江亭之后,鲁肃一面开始筹办盛大的宴会,一面叮嘱吕蒙、甘宁等大将:“倘使见到关羽,如此这般便是。”一切计策皆准备停当。 临江亭位于今日湖北省,荆州则位于对岸。鲁肃派人乘舟渡江,去请关羽赴宴。使者有意做出华丽豪宕之势,令随从人员擎着漂亮的华盖紧跟身后,看上去一派悠悠然然的样子,就连小舟划出的桨声橹音也显得轻快平和。 使者在荆州江口下了船入城,向关羽递上书简。书简中鲁肃以洒脱华美的文笔写得礼数周全,而且夹杂着如蜜般的私谊,令人实在无法回绝。 “好,我一定去。请代我向鲁都督致谢!”简洁明了地应诺后,关羽便打发使者先返回去。 关平吃惊不小,他一副担心的样子对父亲劝谏道:“虽说鲁肃乃东吴首屈一指的老好人,素有长者风度,可眼下时局如此,天晓得他会不会设下什么陷阱。千金之躯,岂可轻率亲自去蹈虎狼之穴?还望父亲三思啊!” “不必担心。”关羽却不以为然,“随从只需周仓一人与我同往。你率领熟习水性的精兵五百,乘坐快舟,在岸边随机待命,倘若看见我在对岸摇旗招呼,方可疾驶快舟前往对岸接应。” “明白了!”对于父亲的命令,关平只得遵从。 到了这一日,关羽一反平日,精心装扮了一番,绿袍戴青巾,峨冠配美髯,乘上小舟。随从周仓则面如青蛟,唇露白齿,两条臂膀露出铁黑色的肌肤,让人一望而感觉其能力提千斤。周仓手中执八十二斤重的青龙偃月刀站在关羽身后,关羽使用这柄大刀自桃园结义以来至今,一直没离过身。 舟中树着红旗,上绣斗大一个“关”字。江风徐徐,波浪不兴,端坐舟中的关羽双目微闭,好像将要睡着似的。 “嗨,来了!一个人来的!” “那就是关羽?” 对岸的东吴将士个个瞪大了眼睛,以手遮额,头晕目眩地望着江面。关羽一定随身引大队兵士前来——兴许他们大都这样猜测着。倘使大队人马到来,铁炮为号,吕蒙与甘宁率两队人马即刻合围成一只大口袋,将关羽一众人一网打尽,这便是鲁肃计划中的第一招。 怎料眼前情景大出所料,关羽若无其事,况且只带了一名随从前来,于是东吴将士纷纷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按第二计行事!” 宴会场临江亭的后庭园内埋伏了五十名身强力壮的武士,在此等候着关羽的到来,不消说,沿路的林间以及园内各处林泉的阴影里也都布满了刀斧手。一旦进入此地,连天魔鬼神也休想活着出去。自然的,刀枪的寒光全都掩藏得密密实实的,宾客视野所及之处一缕也看不到。 亭子内外装点着奇花和珍皿,翠荫深处鸟儿在啼叫。从东吴远道运来的珍酿佳馐,款待再尊贵的宾客也不会有寒碜之感。 鲁肃拜伏着将关羽请至上座。接下来便是敬酒,歌伎乐女尽情款待,气氛热热闹闹,可是话头起来,鲁肃却情不由己地低垂眼睛,他的双眸怎么也不敢正视关羽。 酒至半酣,鲁肃总算稍许放松了些,他看着关羽道:“想必关将军也知道的罢?昔日为了荆州,我奉吴侯之命曾数次出使拜见刘皇叔,多有交涉,不过终究是结局惨淡哪!那可是想忘也忘记不掉哩。” “哦,怎么回事情?” “我被耍得好惨哪。” “不可能吧,我家主公刘皇叔可是从来不会做半点儿有悖信义的事情的呀。” “可荆州不是直到如今仍未归还么?” “哦,呵呵……” “没什么好笑的!为了此事,每每吴侯命我为使时,我便顿觉实在是全无脸面啦。——刘皇叔宣称得了西川四十一州便归还荆州,如今蜀中在手却依旧不见归还,好不容易松口说是先归还荆州三郡,可是你关将军又从中作梗,故意不肯归还。” “鲁公你想想,荆州是我家刘皇叔麾下包括我等将臣在乌林激战中舍命奋战,冒着枪林箭雨,抛洒多少热血才夺下的呀,为了地下的白骨,怎可如弃草芥似的轻易让出去哩!——倘使鲁公站在我等的立场,你会怎么做呢?” “等等!……若是说到过去,当年当阳之战,关将军与刘皇叔一族吃了惨败,去无家国可去,留亦无寸土可立足,计穷力竭之时对你等伸出援助之手的是谁?难道忘了东吴的恩惠么?” 鲁肃不愧是东吴大才子,只要张口论及此次会谈的正题,其锋牙利舌便紧紧咬住对方的软肋不放。 “此话听起来像是让人记谢恩情似的,将军恐有不快,不过当初刘皇叔四处逃遁败亡、无一处可以容身之际,对他表示由衷同情的,天底下也唯有我家主公一人而已。其后又是东吴耗费巨资以及军马,于赤壁一举击破曹操百万大军,才使得刘皇叔转遇良机,以至有了今日之立足。故此,倘使刘皇叔已将西川四十一州揽入自己版图之内,却仍旧不肯归还荆州的话,只恐被天下人耻笑,说他贪得无厌,欲望无度啊!何况刘皇叔还是万人景仰的师表哩。不知关将军以为如何?” “……” 理所当然,关羽语塞了,他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只好低垂下头。被鲁肃揪软肋揪得急了,他便急不择言地冒出一句:“这个嘛,家兄刘皇叔必定有一个正当的说法,与我不相干呀!” 鲁肃不依不饶,语气中犹自攻势不减:“天下谁不知道皇叔与关将军当年桃园结义,曾发誓心心相许,生死与共?此事怎么可以说与你不相干呢?” 话音刚落,站立在关羽身侧的周仓瞥见主人面露不悦,突然发出一句恶狠狠的啸叫,震得屋宇仿佛地震似的直颤动:“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此乃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岂有荆州只能由你家主君孙权一人独占之法理?!” 关羽脸色倏变,离席站起,一把夺过周仓手执的青龙偃月刀,叱责道:“周仓住口!此乃国家大事,岂容你随口说道?!快一边去!” 此时亭子内一片骚然。原来只见关羽顺手伸展巨臂,扯住了鲁肃的臂膀朝亭外走去,况且周仓已经箭步蹿至扶栏旁,将红旗向江上招摇。 “来吧!” 关羽佯作酣醉之状,扯着鲁肃快步向外走:“国家之事,筵间不便轻易谈论。今日我已大醉,恐伤了酒兴与你我故旧之情,他日一定于荆州设筵款待鲁公作为还礼,今天就此辞别了!鲁公不送送醉客至江边小舟么?” 众人正欲动手,关羽已经步下亭子,穿过园子,大步出了门外。鲁肃肥白壮硕的身躯在关羽手中,宛如小儿似的轻巧。 鲁肃的酒早已彻底清醒,却只恨一点儿也没辙。耳旁听得风声呼呼的,没多大会儿工夫,已经看见了江岸和水波。 吕蒙与甘宁虽像铁桶似的埋伏下重兵,准备将关羽斩尽杀绝,但眼见关羽右手提着令人目瞪口呆的青龙偃月大刀,左手挟着鲁肃,只得大眼瞪小眼,相互关照道:“等等!”“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说话间,周仓已经上了靠近的小舟,关羽也轻轻地腾身一跃,踏上船甲板,这才将鲁肃摔在岸上,留下一句:“回见了!”话罢,小舟驶离了岸边。 甘宁与吕蒙麾下兵士张开弓,一齐朝江上放箭射去,但小舟悠悠地鼓着帆,在顺风推送下,转眼便没入从对岸驶上来相迎的数十艘快船群中。 交涉无果而终,国交断绝已是无法避免的了。 一匹快马携带着鲁肃关于事情经过详尽报告的书信急急向吴都秣陵驰去。 与此同时,从其他方面来的快马也驰入了吴都,送来了曹操率领三十万大军南下的飞报。 四十三 枯叶沙沙 曹军向东吴奔袭而来的飞报被证明并不确切。当然,无风不起浪,消息本身并非空穴来风。 事实上,曹操的确打算趁冬季来临之机,兴兵讨伐东吴,这是他多年来的夙愿。南下的大军已然调遣编队完毕,各部的大将也都已下了任命,参军傅幹却写了一封长长的谏书进行劝谏。 傅幹的谏书大致有几方面意思:一、眼下并非征吴的最佳时机;二、汉中张鲁、蜀刘玄德等的动向不可不提防;三、东吴新城秣陵坚固无比,加之扬子江江上之战难度很大;四、魏国内政与临战态势准备的重要性,等等。 曹操斟酌良久,终于决定暂时打消兴兵南下的计划,转而专注于内政文治。他重新整顿了文部之制,又在多处设立学校,施行教育振兴。 曹操只不过推行了一点点善政,立即便有一班轻薄之徒夸大其辞地逢迎抬起轿子来。宫中侍郎王粲、和洽、杜袭等人纷纷造舆论说:“曹丞相应受封魏王之位。以丞相空前绝后的治功,受封魏王才合情合理。” 闻听得这番言论,中书令荀攸坚决反对,他不愧是鼎力扶助曹操的忠臣。荀攸斥责抬轿子的一班人道:“先前官至魏公、荣受九锡,已经是位极人臣了,倘使再进一步受封魏王,恰如俗语所说,那便是顶到房顶了,民心之反映对曹丞相只有百害而无一利!你等的所作所为,无疑是过分袒庇反害其人啊!” 此话经人三传两传,竟传入曹操的耳朵,自然难免传得走了样。曹操心里非常不快:“荀攸难道想仿效荀彧么?这个混账东西!” 曹操的骂语又经人辗转传入荀攸耳中,荀攸于是假托生病,小心翼翼地躲在家闭门不出,这年冬天终因忧愤成疾病死于家中。 曹操听说荀攸死了,也难掩惋惜之情:“五十八岁便离世了……他可是我曹某的功臣呀!” 于是受封魏王之事暂且搁置不提了,怎知此事还是经宫廷谏议官赵俨之口禀知了皇帝。 “……听说赵俨被拖至市街当众斩首了!这个曹操真是可怕啊!”献帝龙体战栗着,与伏皇后相顾大哭,“昨夜还在宫中服侍来着,孰料今日竟已命丧街市!朕与皇后不知什么时候亦会遭此运命矣!曹操的野心永远没有尽头啊,早晚必将篡位……” 幽宫深处的秘窗内,皇帝与皇后二人泪流不止。曹操威势益盛,许昌日渐繁华强大,朝廷却愈加式微衰颓,二者恰好成反比例增长。事实上,北方官民此时已经差不多忘记了献帝的存在。 “如此朝夕如坐针毡似的苟活,不若皇上早下决断,秘密降敕给妾的父亲伏完,妾父早有杀曹之意……宫中宦官唯有穆顺忠义可托,可令他将密敕带出宫去。”伏皇后不顾一切地劝说献帝道。 献帝的隐忍旷日持久,几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经伏皇后这番话激励,胸中的怒火登时压倒了理性,于是皇后在严密监视之下写了一道密敕,献帝召来穆顺,命他送交给伏皇后的父亲伏完。穆顺向来忠顺无二,将密敕藏于发髻中,便连夜出宫。 朝臣及宫宦之中,曹操的耳目众多。立即有人将宫内的一举一动报告给曹操:“穆顺慌里慌张出了宫,往伏完的宅子去了。” 曹操的嗅觉何等灵敏,立即觉察出了异常。他亲自引领数名武士,藏于宫门一侧,等候着穆顺返回。 更深人静。穆顺悄悄回宫来了。出宫时给宫门卫士塞了好处,此刻门内外一个人影也没有。穆顺蹑手蹑脚挨近了宫门。 “且慢走!”黑暗中忽然有人叫住了他。 穆顺侧头看去,只见曹操立在黑黢黢的宫门旁,他不由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哪里去了?”曹操问道。 “哦……是,是啊……” “什么是呀是的,问你哩,刚才去哪里了?” “嗯,皇后从傍晚起忽然腹痛不止,所以命我求医去了。” “胡说!” “不,不,是真的。” “宫中有太医,又何必出宫去寻医求治?你去求的怕不是医病的医人吧?!” 曹操举手向黑暗中一招,呼来众武士,命令道:“给我搜身上!” 武士将穆顺身上衣服剥除去,从头至脚搜了一遍,并无发现,于是只得将他放了。 仿佛虎口脱险般,穆顺整理好衣服,急急地离开了。 恰在此时,一阵风起,风吹帽落,穆顺弯腰正待去拾,“等等!”曹操抢先拾起帽子,仔细检视一番,依旧一无所获。 曹操像是丢弃一件污物似的,“快滚!”将帽子扔还穆顺。 穆顺脸色煞白,双手接住帽子戴在头上。 “等等!不要走!”曹操第三次叫住穆顺,一把扯掉帽子,伸手插入发髻直至发根摸了个遍,“果不其然!”曹操怒喝道,一枚纸片被搜了出来。 纸片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一看便晓得是伏完的笔迹。纸片是写给女儿伏皇后的,大意如下:今夜密得内诏,老泪纵横。世间诸事皆有机运,皇后可稍待时机。今有一计,期深思熟虑之后即遣人往蜀刘玄德处相商:使计诱汉中张鲁举兵向曹,则曹操必定兴兵征伐,届时兵事政事倾于一方,便可乘虚密结同志,唱大义而举大事,必事成无疑,以奉宸襟之安恬。唯时至事成之前幸勿被人觉察也。 狂怒之极反倒如冰一样的冷峻。曹操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将伏完的返信揣入袖笼内,命令左右:“给我拷问!”自己便回丞相府去了。 至天明时分,狱吏跪伏阶下,满脸倦容地报告说:“拷问了穆顺整夜,硬是一字不吐!” 与此同时,另一路袭查伏完宅的兵士发现了伏皇后的亲笔密敕,便带回上呈给曹操。 曹操霜面冷峭,寒气逼人,命令身边的武将:“将伏氏三族统统拿捕下狱,一个也不漏!”又命御林将军郗虑前往宫内,索夺皇后的玺绶,将其降为平民。 “奉魏公之命——” 世道真是颠倒了。对郗虑来说,曹操的命令就是天下绝对权威,他大模大样带着三百御林兵直闯本不该踏入半步的禁园。 献帝恰好在外殿,听得人声杂沓,便命侍从察看究竟:“怎么回事?” 郗虑鲁莽地闯了进来,用极其无礼的态度对皇帝说道:“请听好:奉魏公命令,来收皇后的玺绶!” 献帝愕然,顿时脸色惨白:“呜呼!天啊!”他心胆皆碎,知道穆顺一定是落到了曹操手里。 宫内已经乱作一片,到处是宫女的悲鸣声。暴卒们不顾三七二十一,穿着沾满泥土的战靴在宫内横冲直撞,嘴里骂骂咧咧的,见着宫人便问:“皇后藏在哪里?” 伏皇后被宫女们搀扶着,藏躲在后殿椒房的朱户中,这里的户壁乃二重夹壁,可容人藏身。 郗虑来到后殿,招呼御林兵:“此处有机关,快去请尚书令华歆来!” 二人一同凿破夹壁,进到里面搜寻,却没有发现人影。郗虑正欲退出,华歆却甚是晓得夹壁构造,只见他拔剑劈开夹壁,鲜血登时从夹壁中喷溅而出,伏皇后一声惨叫从里面滚落出来。 ——此情状怎堪目睹? 纵使世上还有“朝廷”、“臣道”之类文字,纵使自称是“道之国”,可是当霸者一逞淫威之时,如此非道的残暴行径竟然堂而皇之在这个国度发生! 皇后披发跣足,哭求着:“望免我一命!”华歆叱道:“你自己与魏公哭诉去吧!”随后揪住伏皇后的头发将她拖起,和兵士一起推拥着来到曹操面前。 曹操瞪视着伏皇后骂道:“我一向以诚心待你等,你反倒图谋加害我!今日我便要让你知道知道害我的下场!” 随后喝令武士用鞭子和棍棒对皇后狠命暴打,皇后不堪毒刑,竟当场气绝而亡。 伏皇后死前的悲鸣同曹操的怒骂声,一直传至外殿的廊下。献帝揪着自己的头发,捶胸恸哭,仰天凄叫,伏地欲绝,“天下岂有此事乎!这到底是人间还是兽世?!” 华歆见皇帝悲痛得几乎啼血,便命武士将献帝抱入秘宫禁闭起来。 曹操仿佛是百毒浸身的魔怪,当晚又将伏完一族及穆顺一族全部斩首于宫衙门的街口,共计两百余人,男女老幼无一得免。 时为建安十九年冬十一月。或许天地都为之悲伤,天低云暗,阴霾笼罩着许昌,皇宫御林中的枯叶在朔风中发出凄厉的沙沙声,宫衙门前的冷霜一连几日都不见消融。 “臣听说陛下连日不食,深感不安,还望陛下不要过分心忧。曹操并无异心,原本不想做出此等令人伤情之事,只是既然问题浮出表面,臣也再无法置之不理,是不是?”一日,曹操入宫探视沉浸在忧愁之中的献帝时假惺惺地说道。 接下来,他又强要皇帝将他的女儿册立为正宫皇后。献帝岂敢不从?于是依照曹操所言,翌年的春二月,曹操之女堂堂入宫做了皇后。与此同时,曹操又多了一个国丈的身份,威势更加有增无减。 四十四 吞并汉中 “魏公有事急召将军与夏侯惇密议,望见信速回!”曹操帐下谋士贾诩派人送来一封急件。收件人是曹操的堂弟曹仁。 “会是什么急事呢?”曹仁得信后立即从洛中赶往许昌内府。 曹仁毕竟是魏公一族的人,又功勋卓著,故而哪里管得此处是内府重地,他大摇大摆地径直往里闯,顺利地通过了各道门。 来到曹操所在的中堂门口时,却不意被一个人挡住了:“喂!停下!” 曹仁定睛一看,原来是许褚。许褚仿佛寺庙前的石狮子似的,右手按剑,稳端端地立在门旁。刚才厉声喝止曹仁的不消说便是他了。 “哦,是许褚呀。” “什么哦不哦的!阁下这是要往哪里去?” “来见魏公。你为何装作不认识我,将我喝住?” “魏公此刻正在午睡,任何人不得进去!” “别人我管不着,我进去却有何不可?管他午睡不午睡的。” “不!不得进去!” “什么?!对我竟这般态度?我可是魏公的宗亲,你敢阻拦?!”曹仁不由得怒由心生。 “将军虽是魏公宗亲,但没有魏公的同意,任何人都不得进入。许褚虽身份卑微,既充任内侍负责魏公的警卫,只要我在这里,就职责所在,不敢私放人进入!待魏公醒来,向他禀报了之后,许褚一定引将军入内,眼下就……”硬是不放曹仁入内。 曹仁无奈,只得候在外面,等曹操终于起床,才得以进去。 一见曹操,曹仁即抱怨道:“我今日真是倒了大霉了!许褚这家伙实在太顽固了!”便将事情来龙去脉告知曹操。 “这才像‘虎痴’嘛!有他这样忠勇的侍卫,我才可以高枕无忧呀!”曹操非但不责怪,反而大大赞赏了许褚一通。 不一会儿,夏侯惇同贾诩也先后来到。 “今日召你等来不为别的,”曹操见三人到齐便直奔主题:“我近日细细想过,倘使听任西蜀的局势变化而不加理会,早晚必将成为大患。有什么趁早将刘玄德从蜀地赶出去的良策?” 夏侯惇答:“汉中乃西蜀的屏障,欲取西蜀,必先取汉中。” “此言有理。汉中如今状况如何?” “以眼下之势,汉中可一鼓而下,观遍天下几乎没有一个国家支持汉中的。” “那就急令编成西征军团,先起兵征讨张鲁?” “只要攻取汉中,西蜀即如被扎在口袋中的啮米老鼠,虽还能坚持上一阵子,但早晚是要被消灭的!”说这话的是贾诩。 很快,汉中闻讯便骚动起来了,张鲁等人更是一连数日召开军事会议商讨拒敌之策。 “……魏国大军兵分三队来进攻我汉中,一队是夏侯惇,一队是曹仁,另一队是夏侯渊同张郃,曹操则自率诸将居中。” “如何御敌?” “汉中第一险要莫如阳平关,须以此处为中心,加强守备。” 于是张鲁任命张卫为大将,同杨昂、杨任等陆续起程开赴前线。 阳平关左右群峰相连,怀拥林木,漫长的山麓野原之上又有多处险阻,一望便是个适合激战的好地方。 距关十五里处,魏西征军的先锋部队已经开始构筑阵地了。 魏西征军的先锋在阳平关之战的序战吃了个大败仗。 究其败因,一来是曹军对地势不熟;二则是汉中军实施的奇袭之计奏了效,将魏先锋部队拦腰断为数截,随后将孤立的敌兵各个击破,几近全歼敌兵。 “太嫩了!我看你等的进攻战术,简直如同小儿玩家家!”眼看先锋部队溃不成军地从前线朝中军败逃回来,曹操被其狼狈之态激怒了,将大将夏侯渊和张郃训斥了一番。 第二天,他亲自引兵为前队先锋,并带着许褚、徐晃二将登上一处高地,察看张卫的寨栅。 转过山坡,山下阳平关的敌寨看得清清楚楚。曹操以鞭遥指着说道:“那便是张卫的营阵么?我看他只不过依兵法布阵,有什么难破的?” 话音刚落,背后山上一声喊起,顿时箭如雨发,直射过来。曹操惊愕回顾,只见敌将杨昂、杨任、杨平等摇旗呐喊着,和着战鼓大声激励兵士:“不要放跑了网中的大鹏!”并已将山麓的退路阻断了。 这一日并翌日的两战,曹军又是大败,折损了众多将士。第三日战局仍未能挽回,曹操也身陷苦战,九死一生方才捡了条性命逃出。 曹操下令将营寨后撤七十里,两军对峙五十余日,愣是拿汉中军毫无办法。曹操明白太棘手,于是传令:“先返回许都,再行商议!” 一夜间,曹军的旌旗全部消失了。 汉中军的帐帷之内,诸将分作两派,争执不下。杨昂力主:“此时正是乘胜追击,一举全歼曹兵的好时机!”张任却认为:“曹操诡计多端,未知真实,不可贸然追击。” 最终,杨昂自作主张尽起五寨军马前去追赶,寨子里只留少许人马。 孰料此举却酿下苦果,成为汉中被彻底击破的直接起因,先前的一连串胜利也因入彀中了曹操的计谋而打了水漂。 却说这日岚雾弥漫,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杨昂兵马出发后不多时,傍晚时分阳平关下人语马嘶,有人在叫关:“开门!开门!”关上守敌只料是自家人返回,打开关门,怎知却是夏侯渊率三千精兵趁浓雾出人意料地摸进寨子来。 惯于奇袭的汉中军今番却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曹兵一进关,便四面八方放起火来,夜黑雾重,加之守关兵士寥寥可数,几乎是座空城,焰火焦灼的城头很快便升起曹军的大旗。 主将张卫听得有变,早就弃关逃往南郑(今陕西汉中一带)去了。杨昂见后方火起,心中惊慌,遂停止追击,急急引兵回关来救,半路上被守株待兔的许褚率人马候个正着,被包了圆全歼了,大将杨昂也曝尸荒野。 杨任敌不过夏侯渊、张郃前后夹击,只得杀条大路奔回南郑关。 身在汉中的张鲁闻讯大怒,下了死命令:“再有退者,定斩不饶!”于是杨任领兵又往阳平关而去,欲重新夺回。途中,正遇着冲荡突进的夏侯渊,死战一场,杨任竟被夏侯渊施计斩于马下。 曹操大军紧随杀敌破路的先锋部队,穿过阳平关,直抵南郑关,距离汉中仅咫尺之遥。 张鲁深觉事态危急,急忙聚集文武百官商议:“如今已到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谁能当此危难,拯救汉中?” “事已至此,非庞德不可!庞德字令明,此前随马超来我汉中,除了他没人可敌曹操手下诸将。”阎圃在阶下大声应道。 “马超早已离开汉中,为何马超麾下的庞德独独仍滞留此地?”座中文官武将交头接耳道。 张鲁当然清楚原委。马超奉命前往葭萌关时,庞德恰好染病,故未能同往,其后病体痊愈,如今已大抵无恙。 “不错,那就他了!”张鲁一拍大腿,对阎圃的提议大表赞同,立即命人去唤庞德来。 庞德受命,当场拜谢道:“庞某自来汉中,蒙主公恩养,如今国难当头,焉敢旁观?”于是从张鲁手中接过帅旗,并点齐一万余骑兵马,即刻赶赴前线。 庞德来了! 曹操闻讯后吩咐全军诸将道:“庞德乃西凉勇将,又是马超的股肱之臣,如今虽依属张鲁,想必不能展其大志。我想招此人入我麾下,各位万万不可伤他,务必要生擒!” “既如此,就只有使计令其筋疲力乏了……”诸将想出一个车轮大战的战术,即轮番上阵与庞德斗战,战数个回合便回阵中,另换一名大将与之再战,却不让对方歇息。 然而庞德似乎不晓得疲倦,他一连接战张郃、夏侯渊、徐晃等大将,又与蛮力无穷的“虎痴”许褚大战五十余个回合,难分胜负,依旧斗志旺盛,准备着与下一个魏将过招。 “果然是西凉的庞德!真个是武艺绝伦,少有!少有!”诸将纷纷于曹操面前夸赞庞德好武艺。虽说是敌手,但曹军上下无不对其赞不绝口。 “那是自然的,”曹操心中暗喜,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那情景宛如在森林中追逐美丽小兽的少年一般。“……不过,如何才能使此人投我呢?”他啃着手指问道。 谋士贾诩不失时机献上一计。 次日接着再战,曹军败阵,溃退数十里,庞德夺了曹军的营寨,不过他却丝毫没有大意,一心提防着早晚会来劫寨的敌兵。 不出所料,当晚夜半,曹军从四面八方杀来。庞德心想:“我才不上你的当哩!”也不恋战,引着汉中军便退回南郑城内。 在占领的曹军营寨内,有许多粮草及军需品,庞德命人将这些战利品尽先搬入城中,并向汉中的张鲁送去吉报:“虏获战利品极多,并占领曹军一营寨。” 但他却没有料到,在搬运战利品的杂兵中间混入了一个装扮成汉中兵士的曹军士兵,此人入得城便径直往杨松府上而去。 “某乃魏公曹操的心腹,曹丞相久闻盛德,特命某送上金甲为信,并有密信呈上……”来人不慌不忙,直截了当地表明身份后,取下穿在身上的黄金护心甲以及曹操的亲笔书信交与杨松:“请过目。” 杨松虽为汉中重臣,却贪贿成性,是个出了名的奸佞小人。他当下见了金甲,两眼早已眯成一条线,垂涎欲滴,贪婪本性全都写在了脸上,何况曹操信中还许诺了诸多大大出乎其意料的好处。 “上复魏公,但请放心,杨某自有良策。”打发走来人,杨松连夜赶往汉中入见张鲁,诉说庞德受了曹操贿赂,故意输掉一阵。 “马超的心腹终究是马超的心腹,他压根儿没打算使全力好好战一场,好不容易占领了曹军的营寨,却又莫名其妙地拱手让出,毫发无损退回至南郑城。依臣看来,说不定他早与曹操串通好了,主公合该下令谕查仔细才是。” 张鲁听信了杨松的谗言,当即将庞德召回。 庞德一头雾水,不清楚张鲁召己为何事,只得急急忙忙赶回汉中。 张鲁一见到庞德,立即不由分说地劈头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之徒!竟敢与曹操串通,故意卖阵!” 他越骂越气,竟欲下令将庞德斩首。 一旁的阎圃苦苦谏道:“主公请先息怒。如此震怒,未免敏快有余而熟虑不足呀,不如先听听庞将军的辩白,若是能够证明清白,可令其再度出战,将功补过,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最终,张鲁还是采纳了阎圃的建议:“……既然如此,先留下你的性命。来日出战,若再不能立功,必当依军法从事,将你的首级悬挂于阵门!你好生记得!” 庞德抱恨而退。心中虽闷闷不乐,却不得已,只好再赴前线。 ——一饭之恩难倒英雄啊! 次日之战,庞德竟采取了破罐破摔的战法,孤身单骑冲入敌阵,他是想悲壮地与敌人同归于尽。 恰在此时,一座山丘上出现了曹操的身影,曹操高声向他叫道:“庞将军,为何宁求一死却不愿降服于我,保全性命?” “什么?!”庞德飞马直奔山丘,一副视死如归的眼神,仿佛霎时间找到了最为理想的赴死之路。 未曾想,他的身影却在山丘脚下忽然消失了——原来连人带马跌入了一个深二十尺许的陷坑中。 雄美的野兽终于落入自己的手掌心,曹操喜不自胜。庞德因寻思张鲁不仁,情愿拜降曹操,于是自这日起,庞德便成为曹操麾下的一员战将。 张鲁闻讯后的反应是,“杨松所言果然为实”,自此对他愈加信任,凡事必定找杨松商议,却依旧难阻曹军的大举进攻,未几南郑陷落,汉中城也处在曹军的铁围之中了。 张鲁之弟张卫听说众将已经弃了外郭的防御,四下逃散,便向张鲁建议实行焦土战术:“不如一把火将全城统统烧了!” 杨松则主张:“不如开门投降。” 张鲁在心乱如麻之时却尚存一丝清醒:“仓廪府库内的财物皆民之膏血,乃国家所有,我若是将其一把火烧了,真是暴殄天物啊!” 张鲁将城内的仓廪府库全部封锁,带领一门老幼于当夜二更从南门杀出逃跑。 曹军占领汉中之后,曹操道:“为免受兵火及掠夺,将官库的财宝封印,奉归新的司权者——张鲁此举的确可算是一件了不起的善行!真是绝妙的主意啊。”于是差人前往巴中劝降,同时保证,若是肯降,一族皆可保平安。 杨松自然竭力怂恿张鲁投降,张卫却不肯听,明知毫无胜算却依旧与敌决战,终于战死。 曹操一路扫荡残敌,来到巴中。张鲁无路可退,遂开城下马,跪伏于曹操马前,表示愿意投降。 杨松紧随张鲁,立在一旁,他脸上露出非常得意的神情,看来内心对自己的功绩极为自豪。 曹操并不朝杨松看一眼,他下马牵起张鲁的手,并安慰说:“封印仓廪,使之得救于兵火之中,此乃天道可嘉之举啊。将军既有此心,曹某愿封将军为镇南将军。” 汉中旧臣,曹操挑选了五人,皆封列侯。其中包括阎圃,却没有杨松之名。 杨松暗自思忖:“对我,曹丞相一定还会授予更大的恩爵!” 这天是庆祝汉中平定之日。 市曹正在行刑示众。瞧热闹的市民百姓一面咀嚼着零食,一面嘁嘁喳喳地议论着,怎么还不斩哩?临刑的罪犯眼睛里满是怨艾地望着瞧热闹的人。 此人便是杨松。 四十五 剑·戟·盾 司马懿,字仲达,曹操吞并汉中的时候,他便从军任中军主簿,随侍曹操左右。战后的施政经略等,他亦全部参与其中,其才能与圭角开始渐渐展现。 一日,司马懿向曹操进言:“今魏得汉中,震动西蜀,刘玄德似乎已经骇惧了。依他的性格,既拖泥带水,又拙滞不敏。丞相若乘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兵攻之,刘玄德即如土崩瓦解矣。” 重臣刘晔也赞同道:“仲达之言极是,也说出了我等想说的话。倘使稍许迟缓一步,经年累月,文有诸葛亮安邦治国之相,武则有关羽、张飞、赵云、黄忠、马超等五虎勇将,西蜀既定,据守关隘,就不可能再像眼下这般容易对付了。想要讨伐刘玄德,只有趁现在!” 这要是以前的曹操,根本就不值得多考虑,然而自赤壁鏖战开始,曹操已经显现出开始进入老龄的征兆了。此刻,听了二人的进言,他竟毫不为之所动,只是叹了口气说道:“既得陇,复望蜀么?我军远涉劳苦,人马困顿,宜好好休整一阵子了!” 却说西蜀这厢。 自曹操兴兵吞并了汉中,西蜀军民便开始人心惶惶,料想曹军既得东川,早晚必来攻取西川,一时间流言飞语不绝,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 新生的西蜀在刘玄德治理下时日尚浅,新政施行不久,秩序尚不稳定,故此刘玄德对于曹魏凌厉的动向也深感危惧。 与孔明商讨对策时,孔明高瞻远瞩地指明了应对的方针:“曹操的扩张欲望就仿佛生物的求生本能一样,是无可抑制的,只有将其欲望引向别处,令其向别处扩张,精锐之气直趋他人,则西蜀可保平安无事。趁此期间,蜀中宜更加强国防。”在此前提之下,孔明进一步解释道:“眼下时局险恶,不如遣能言善辩之人出使东吴,将先前约定的荆州三郡正式归还东吴,并陈说利害,使孙权发兵进攻合淝城——此处乃重要之地,故曹操才会命张辽驻守,合淝有事,曹军势必绷紧了神经转顾彼处,相较西蜀来说,定会先挥兵直指南方……” “嗯,军师此计甚是深谋远虑,可是如此外交大任,谁人可担当哩?” 刘玄德目光朝座中扫视了一圈,落在一个人身上,那人随即起身,自告奋勇道:“某愿往。” 众人抬头一看,原来是伊籍。 “伊籍若愿往,则万无一失。”孔明点了点头表示赞成,在座文武百官也皆属望于他,于是伊籍揣好刘玄德的亲笔书信,沿江而下,就道上路。 抵达东吴前,伊籍先在荆州上岸,悄悄与关羽会面,目的当然是告诉他刘玄德的决定以及孔明的深谋远虑。 东吴国内为此事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有人仍揪住此前关羽的无礼不放,主张:“断断不可接受!”然而大多数将臣则认为:“倘若拒绝,除非东吴眼下有能力一举领有荆州全土,否则即等同于自我放弃。先收回三郡方为上策!” 使者伊籍又在一旁循循诱导:“……与此同时,东吴若是肯出兵攻合淝,曹操在汉中便待不下去,而会迅即引兵返回许昌。届时,刘玄德将攻取汉中,召回关羽,命其驻守汉中,则荆州全土可完璧归还东吴了。”换句话说,归还荆州三郡亦是有条件的。 最终,张昭、顾雍等人也倾向于接受刘玄德的交涉,于是孙权下定决心,派鲁肃再次前往荆州处理交割事宜。 荆州领土的借与还,乃两国间经年累积、悬而未决的一大难题,虽全部归还仍困难重重,但如今眼看着至少可以解决部分了。 三郡交割顺利完成之后,吴蜀才重又恢复至之前的关系,东吴随即派遣大军屯驻于陆口,大致的作战方针亦已确定:先攻取皖城,随后进攻合淝! 未曾想,攻打皖城并不顺利。 东吴大军以吕蒙、甘宁两员大将为先锋,蒋钦、潘璋二人为后军,孙权亲自率领着周泰、陈武、徐盛、董袭等一班智臣雄将坐镇中军。尽管将多势众,优势明显,但吴军却为拿下皖城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满城血污尚未干涸,孙权在占领当日便大摆盛宴,激励将士们:“真正的交战现在才刚刚开始,不过此次序战还算是一个不错的开头!” 从余杭驱驰赶来的凌统入得席来,酒宴已经热热闹闹开始了。他不无惋惜地对身旁人说道:“太遗憾了,倘使早两天赶到,我就赶得上这一仗了!” “不必懊丧。前面还有合淝城,进攻合淝城时,你兴许同我一样会担当先锋哩!”坐在他一旁的甘宁宽慰道。 甘宁因为此次攻陷皖城充任了先锋之职,今日的庆贺宴上从吴侯孙权手上拜领了锦袍一袭,满座中最长脸面,最为得意扬扬,当然,也是喝得醉意最浓的一个。 “哼!甘宁呀……”凌统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 甘宁从酒宴开始便心情大好,两只眼角都掩饰不住对自己武功的骄傲。凌统与他眼神相对的一瞬间,不由自主想起了死去的父亲,亡父的身影掠过心头——凌统的父亲就是死于甘宁手下。 ——你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甘宁的心里一定也有几分不屑,他用鄙夷的目光乜斜了凌统一眼道:“凌统,你笑什么?”话刚出口,他脸色骤变:凌统居然凶巴巴地瞪着一双怒眼,右手按住了剑柄! 凌统也吃了一惊。自己竟忘记时间和场所,下意识地准备伸手拔剑了。 “……哦,我此战一无武功勋绩,故而想舞一段剑,以慰诸位之劳。”凌统一面说着,一面起身,翩翩舞起剑来。 甘宁知道其意,挟起身后的戟道:“好!如此方才有趣。你既舞剑,我当筵前舞戟以助兴。” 二人剑戟来往,寒光交错,为众人展示了一段醉舞。其实,心中的恚怨全都会聚在了剑刃戟锋上:——只要觑着机会定要一雪父仇! ——只要觑着机会定要叫你尝尝我的厉害! 虚虚实实,煞是令人眼花缭乱。 “哎呀呀,你二人也舞得太粗硬了,简直好像火焰对火焰嘛!我来掺和点儿柔水吧!” 眼见情势不妙,吕蒙赶紧一手挽盾牌一手提刀飞身插入到二人中间,巧妙地和着剑舞与戟舞翩旋起舞,辗转腾挪,将二人分于两下,总算无事而终。 孙权一开始并未在意,看至后来才恍然悟出其中缘由,登时酒也惊醒了。 幸好有吕蒙机灵应对,才使得席间未现血光,甘宁、凌统惺惺地回到座上,孙权这才松了口气。他举手招呼二人道:“嗯,舞得漂亮!二位不止战场上勇猛,筵席上也优雅有余哩。我来给二位斟酒,你们都到我跟前来!” 孙权将两只酒杯分别交到二人手中,语重心长地嘱咐说:“眼下东吴大军还刚刚踏上敌地,你等皆担负着东吴兴亡的大任,切记休念旧仇!过去的事情就都过去吧!” 四十六 逍遥津 自驻守合淝城以来,张辽可谓恪尽职守,连睡梦中都不曾放松警戒。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此处乃国防第一线,自己身上责任重大。 东吴十万大军压境,卫城皖城没有起到屏障的作用便失守了,敌军以洪水决堤之势迅疾迫近合淝,告急的快马接二连三驰来。 出征汉中的曹操闻听合淝有急,立即差一名叫薛悌的军校前来,送上木匣一只,匣上有封条,上书“贼来方可开启”,原来里面盛着曹操的作战战术指示。 “丞相的作战战术究竟是出城迎敌,还是坚守不出?” 同为守城副将的李典、乐进二人咽了口唾沫,急不可耐地盯着看张辽打开匣子。 “诸位听好了,丞相在书信中言道:吴之所以来犯,盖因窥我远在汉之虚也,故吴势必轻视魏城,不战而守,则只会令彼等益发夸矜骄狂;出则与敌十万大军野战,亦属蚩拙蛮悍,不足取也。倘使孙权军近,必于序战一击而摧折其锋锐,以安众人之心,然后坚壁勿出,固守为要,切勿与战。——诸位明白了么?这便是丞相所教。” “……”李典素与张辽不睦,或许是这个原因,他低着头没有答腔。 乐进则按捺不住,立即提出自己的看法,不过却是相反意见:“由来为守御而战未闻有胜战者,何况我军兵势弱小,如何出战?” 张辽没打算听诸将一一发表意见,他知道,此刻广泛议论是毫无意义的,于是斩钉截铁地说道:“谁想在此议论,就让他一个人去议论好了!我张辽阻止不了。——不过按照汉中方面的指令,我张辽自己出城,趁敌人还未站稳脚跟之前打他个措手不及,决一死战,然后闭城坚守。成败之机,在此一战!” 张辽丢下此话,便唤左右牵来战马,头也不回地朝战场驰去。 先前默然不发一语的李典,此时也腾地站起身,慨然表示:“不错!此乃国家大事,我岂敢因私憾而忘记了公事!”遂紧随张辽而去。见此情景,乐进也不得不追在两人后面,跃马出城。 东吴大军已然进逼至逍遥津(今安徽合肥市内)北,先锋甘宁率兵与曹军乐进的兵马接战,不大工夫曹军便败退下来。 吴侯闻讯后得意扬扬地道:“谁能阻我?!”于是催兵疾进。 忽然,从芦苇中响起阵阵隆隆的连珠炮声,左边是张辽的军旗,右边则是李典的军旗,两队人马似滚滚狂潮,汹涌着,口旋着,向孙权的中军突如其来地冲袭过来。 先锋吕蒙与甘宁因追敌太深,顾不得收足,竟与中军拉开了一大截。而后军的凌统此时被逍遥津隔为两队,尚未全部渡过河。 从远处望见中军旗帜大乱,凌统不禁惊叫:“呀!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主公有难?”撇下部下众兵士,单骑独自匆匆赶往前方。 只见孙权及麾下大约七百来人被敌方奇袭围阻,眼看即将被全歼! 凌统扯起嗓子,于乱军中大声呼喊着孙权:“主公!主公!不必与杂兵相搏,赶快过小师桥撤退!” 孙权听到喊声,立即朝这厢扭过头来:“噢,凌统,快快带路!”一面喊,一面慌不迭地往凌统这边疾驰而来。 二人逃至小师桥畔,这才发现,桥已被敌军破坏,南端折了约有一丈余,上无一片板,人马渡不得。 “糟糕!” 胯下战马一下子被滔滔河水惊住,像木桩子般呆立不动了。 背后是张辽率领三千曹军势如山倒地追来,只认准了前方两骑人影,一面紧追一面放箭,箭如雨急,情势万分危急。 “凌统,如何是好?”孙权早惊得手足无措,连人带马扑簌簌战栗不止。 “主公不必惊慌!且看凌某如何做,主公跟在我后面便是了!” 凌统拨马后退两三丈远,然后再纵马向前,跃至桥跟前水边时,举鞭猛抽马臀,鞭子几乎都要折断。骏骑高高腾起,飞过水面,稳稳地跃至对面的断桥上。孙权也学着样,纵辔加鞭,轻轻松松过了河。 河面上望见了后军徐盛及董袭率领的船队。凌统站在半截桥上高声招呼:“且将主公留在这里,你二人好生照顾好主公,拜托了!”说罢,又放马飞跃回原地,还以为他纵马登岸哩,不料却突然一转方向,直愣愣竟迎着敌兵的箭雨朝敌军阵中腾跃过去! 催兵疾进过了头的吕蒙与甘宁此时也引兵回援,与曹兵接战,怎料吴军是被曹军批亢捣虚,冲其不备,故而中军与后军行动不一,反而被冲得稀里哗啦,散作好几团,曹军分而围之,吴兵很快便死伤无数。 折损最惨的当数凌统的部队。因急驰来救主,完全失去了队形,被李典率兵马团团围住,越收越紧,麾下将士几乎无一生还,横七竖八的尸首堆得像小山一般高。 凌统两度杀入包围圈解救众将士,第二次杀进圈内时,部下大部皆已被屠戮,凌统犹自奋力搏杀,其英勇和壮烈之状难以言表,最终身中数枪,浑身血迹斑驳,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逃至小师桥畔。 来到桥边,凌统已经疲顿不堪,连加鞭催马跃上断桥的气力也没了,加上污血淌进了眼睛,令他两眼模糊,眼前河、水、桥都分不清楚了。 孙权在河上舟中一眼望见凌统的身影,立即拍打着船帮用嘶哑的嗓音叫道:“快去帮帮他!那个一定是凌统!” 一只小船划向岸边,将凌统救上船,随后又将败逃下来的己方将士陆续救至北岸。但因追兵已近,船队不敢多做停留,只得匆匆驶离河岸,眼睁睁看着许多将士在岸边被敌兵砍杀,或是慌不择路,急急跳入河中而溺毙,景象真是惨不忍睹。 “唉,失策呀失策!我怎么竟会打出如此的败仗啊!” 孙权收拾起残军,粗略清点了一下兵马损失情况,因将士折损实在惨重,不由得丧胆游魂,除了絮絮聒聒自责不止,几乎绝望。 重伤在身的凌统心直口快地说道:“回想起来,皆是因为先前的皖城之胜利才酿成了今日之败,全军将士从上至下全都因那场胜利而骄忽,太过于小瞧敌人了,所以才会有今日这样的结果。主公身为人主,应当持重,今日此战我军差点全军覆灭,令将士震怖,万望主公引为教训。幸好主公平安无事,可谓是赖天地神明的护佑啊!” “惭愧!惭愧!我必当引此为终身之戒!”孙权流着泪喃喃而语。 经此一役,东吴的一大事业无疑受到重挫,吴军不得不补充新兵重新整备,因而灰溜溜地沿江而下,退返东吴去了。 逍遥津一仗直杀得东吴人从白发老者至黄毛乳儿皆胆战心惊,自此魏将张辽的名字威震天下,在东吴甚至儿童哭闹,母亲便吓唬道:“张辽来了!张辽来了!”立时便能止住,可见张辽的神勇威武以及智量已经深深刻印在吴人的脑海里。 张辽自身也觉得:“此乃意外奇捷。”他当下遣急使赴汉中,向曹操报告了战况,同时建议从长远计议,希望增派大军,加强合淝城的守备。 “是继续向西蜀进发?还是权且回兵,先去讨伐东吴?”此时的曹操,正在为这两大方策何去何就而犹豫。 四十七 鹅翎勇士 虽说汉中已经收入掌中,但是毫无疑问,曹操的真正意欲仍是直指南方,多少年来都未曾改变。 更不用说,只要一提到东吴,当年那赤壁之恨便会勃然涌起,想忘也忘记不掉。 “汉中的守备,有张郃、夏侯渊二将在便足够了,我这就返师南下,直取东吴的濡须!”曹操终于下了决断。 真是个有雄心壮志不服老的人。 曹军拔寨而起,水陆并进。沿江而下的百帆兵船,陆地疾行的千车万骑,无不显示出气吞江南的宏大气概。出了扬子江,曹军兵马径直朝吴都秣陵西面的濡须口扑去。 “来吧!远路而来的兵马!” 吴军早已等得心焦,他们正想给长途奔袭之敌来一个迎头痛击哩。 自告奋勇请求为先锋的恰是素有宿怨的甘宁与凌统,二人相争不下,谁也不肯拱手相让。 “二人一同去!凌统为第一阵,甘宁第二阵!” 孙权与诸大将也乐见其争功竞勋,众人一致赞同他二人共为先锋。 濡须一带化作了惨烈的战场。曹操方的先锋不是别人,正是令小儿默然止啼的曹操五虎将之一张辽。只想着杀敌建功的凌统,稀里糊涂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已经被张辽部狠狠敲打了一顿,宛如惊涛击岩,溅起片片碎末似的,阵形顿时大乱,眼看着在敌兵激突奔冲之下一点点被分离、被包围,孙权远在中军主阵瞧得清清楚楚。 “不好,凌统有危险!吕蒙!吕蒙!快快上前去救凌统!” “领命!”吕蒙立即率领一支人马疾驰而去。 隔了一会儿,甘宁来到孙权面前。 “敌阵出乎意料的坚固难攻。总势约莫四十万人,各阵全然不见一点儿疲顿之态。看来我军以逸待劳,正面冲击的战术是估算错误的。既如此,不如恳请主公借我精悍兵士百人,今夜直捣曹操主阵,骚扰他一下也好,兴许会有意外战果。” “只率百人?” “倘使失败,任凭主公责骂或是嘲诮,甘某皆无怨言!” “好!我看值得一试!” 孙权同意了甘宁的请战,并特意从直属的精锐之中挑选出一百名精兵交给他指挥。 至傍晚时分,甘宁将这一百名勇士叫至自己阵中,令围成一圈坐下,每人赏给酒十樽、羊肉五十斤,对他们说道:“此乃吴侯赏赐的,大伙儿尽情吃喝吧!” 说罢,他将自己银碗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后向众勇士一一敬酒。 众兵士大块吃着肉、大碗喝着酒,一解多日之馋,个个显得心满意足。 这时,甘宁在旁才大声道:“诸位不必客套,多喝点儿!多吃点儿!今夜你我等百名勇士将突入曹操的主阵,杀他个人仰马翻,希望各位都不要留下什么遗憾的!”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朦胧的醉眼顿时流露出一丝惊慌之色:就凭我等百来号人去夜袭曹营?为什么偏偏是我等?——个个脸上似乎都写着这样的疑问。 甘宁“刷”地拔出佩剑,腾身立起,慨然而道:“我甘宁身为东吴上将,今为了主公与国家尚且不惜性命,你等竟敢惜命而不听命令?!”此话的潜台词即是倘若谁敢违抗命令立斩不饶! 与其死在自己阵前,不如冲锋陷敌倒也死得轰轰烈烈。于是众勇士整整齐齐列坐于甘宁的剑下,同声宣誓:“我等愿从将军一同赴死!” “太好了!将这个作为标记,各人插在头盔正面!”甘宁又给每人分发了一支白鹅翎子。 夜过二更,敢死队的勇士乘坐竹筏,沿着大堤从水路迂回,穿过静寂的原野,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了曹操主阵的背后。 “快!敲起铜锣,给我使劲地呐喊!”一靠近曹军营栅,甘宁率部迅即斩除掉敌人哨兵,随后呼啦一下子拥入敌营。 登时,营寨内喊声大震,鼓噪一片,多处腾起火光。 暗夜之中曹军将士分辨不清敌我,左冲右突的,所到之处竟自相残杀起来。 甘宁在敌阵中尽情往来奔冲。看看时辰差不多了,便将一百名勇士招呼到一起,又如疾风一般呼啸而去,竟无一人伤亡。 “将军的胆魄一定令曹操的魂灵也丢了吧。真是痛快呀!痛快!” 甘宁胜利回营,孙权大为嘉悦,除了称赞一番,还特意赏赐甘宁大刀百口、绢千匹。甘宁将之全部分赏给敢死的勇士。 东吴士气由此大大提振,众将士莫不自豪:魏有张辽,吴有甘宁! 入夜,曹军张辽为了一雪昨夜之辱,率领一支人马突如其来地闯入吴军营地。 “今番合着该我建功立勋了!”凌统早已摩拳擦掌等不及了。昨夜甘宁之举非止是立下奇功,更在吴侯孙权面前留下极佳印象,凌统也闻听了,不由得勃然而起——我凌统怎可输给他?宿怨积恨,如今在他脑海中愈发挥之难去。 月色漠溟,旷野萧条。透过细微的战尘,隐约望见了张辽的身影,李典与乐进则分列左右,并辔而驰,驱策着曹兵朝吴营骤驰而来,马蹄践踏处,吴兵纷纷倒毙。 凌统纵马提刀,疾风一般斜刺里冲了上去。 “来得正好,张辽!”一面叫,一面举刀便砍。 “我乃魏国折冲将军乐进!”对方答了一声,立即拈枪迎上来。 ——认错人了! 凌统暗自思忖,可是已不容他再四下里环顾,只得以乐进为对手,大战了五十余回合。 此时,远处张辽身后的曹操之子曹丕张开铁弓,朝这厢施放了一支冷箭。不消说是瞄准凌统的,谁料射偏,却射中他胯下的战马。 “瞧好吧!”乐进掉转枪尖朝下,指向地面便欲刺,原来凌统的坐骑中冷箭,直立起来,将凌统重重掀翻在地。 怎料此时又一支箭“嗖”地飞过来,却是不偏不倚射中了乐进的眉间。乐进抛了枪,应声滚落马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