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且稍等,我得与夫人商议一下呀。” “使不得!若是与夫人商议了,只怕一定走不成了!” “不会不会,我自有办法。”刘玄德于是走进内室。 孰料一踏入夫人房,夫人一面将他迎入一面便问:“是不是一定要返回荆州去?” “咦!你听谁说的?” “呵呵。我是你妻子,这种事情又岂能瞒得住我?” “既然夫人已经知道,刘玄德也不敢相瞒了:不管如何我一定要回去!眼下荆州濒临灭亡的危机,我若仍一味沉溺于你我儿女情长,以致亡国失江山的话,必被天下耻笑,永远被人唾骂为废物了!” “当然!你乃武门之身,当此国家紧要关头,若只知卿卿我我,恐一辈子无脸面对世人啊!” “多谢夫人通情达理。只是……今日刘玄德若赴战场,不知道何时会捐躯沙场啊,你我恐再也难见一面了!这数十日来的夫妻和乐岂不就短暂如南柯一梦?” “夫君为何出此不吉之言?夫妇情分绝不是那般虚渺无常的,也不会短如槐梦,只要你我生而在世,就情分永难绝!——不不,即使到了九泉之下你我仍旧是夫妻呀!” “话虽如此,可眼下你我却不得不分离了。” “任夫君到哪里,我都相随!” “啊?你去荆州?” “这不是理所当然之事么?” “吴侯一定不许!太夫人也一定不许!” “若被王兄知道,事情可大了,不过母亲那里我自有道理,夫君不必烦恼。” “可是如何才出得了城哩?” 夫人想了一会儿道:“岁近年末,夫君暂且安住至元日,我便有办法:元日早朝趁众人拜年之机,你我先去向母亲说欲往江畔遥祭先祖,母亲是个虔信之人,一定会为之高兴。” “嗯,好主意。只是……此去一路上少不了艰难困苦,况且又是前往战乱不止的他国,恐夫人日后会懊悔离开东吴吧。” “可是较之与夫君生离,独自一人怅留东吴,却是何其幸喜啊!只要能陪伴在你身旁,即使赴汤蹈火,我也觉得活得值呀!” 刘玄德不禁喜极泪垂。他将赵云叫到无人之处,将夫人的真情与计划悄悄告之,随后嘱咐道:“元日早朝,你设法避人耳目去长江岸边等我。” 赵云有点不放心:“望主公不要忘记昔日之事,千万不可与军师的计谋相左呀!” 过了除夕便是建安十五年。元日这天,薄晨尚未破晓。依照惯例,吴宫正殿上依然高燃着除夕夜的万盏灯火,文武百官已排列静候在大厅,向吴侯孙权贺拜新年,高唱万岁。随着太阳升起,吴侯向百官赐酒,东吴热热闹闹的拜年仪式正式开始了。 这样的当口儿,谁也不会去注意周围的动静。 刘玄德与夫人来到太夫人房里禀告:“我们打算去江畔拜祭先祖。” 刘玄德父母及先祖的坟墓均在涿郡。吴夫人对女婿的孝心自然是一番嘉许,女儿随夫婿一同前往则是为妻之道,于是吴夫人便高高兴兴让他二人去了。 步出宫门,刘夫人乘坐的车马已经准备停当。刘玄德则跨上一匹备有华丽鞍子的骏马。 出了中门。又出了城楼门。没有人起疑心。 守城的兵士们只是朝二人投来艳羡的目光:“呵呵,驸马爷和夫人这是上哪儿去啊?” 元日的清晨,人们都还尚在醉乡。 出了外城门,刘玄德回头对推车的车夫及随行的武士们道:“那片森林中有一眼新泉,你等都去那里将身子洗净了。今日要去江边祭祖,最忌讳身上不干不净的!”将他们统统打发开去。 按照事先的计划,夫人早已在车内更换了衣着。平素即剑不离身的夫人,此刻腰间别一把短剑,精巧的小弓也佩在身上,外面用一袭斗篷从头上罩着上半身,遮住弓箭。 她下了车,像只蝴蝶翩翩一般,“刷”地飞身跃上随从留在那里的一匹马,刘玄德也向胯下的马儿甩了一鞭。 “总算一切顺利啊!”刘玄德说。 “还不到时候,成败的关键还在后头哩。” 刘玄德却会心地微笑着。 夫人也笑了。虽然大半张脸被斗篷遮住,依旧如梨花般雪白。 转瞬间,二人已驰至江边一码头。此时太阳也已升起,将新年早晨的扬子江映照得赤波微漾,金光耀眼。 “啊!主公、夫人,你们总算来了!” “是赵云啊,你已经到了?到现在为止一切还算顺利,不过追兵很快就会赶到,我们快些动身吧!” “我早有准备,有赵云在此护驾,主公和夫人尽管放心。” 赵云手下的五百名兵士也随他一同等候在此,于是保护着刘玄德与夫人沿陆路径直往国境奔去。 幸得天助,消息传到吴主孙权的耳朵里,已经是半日之后的事情了。由于护卫夫人出城的兵士们根本没料到会发生如此变故,只当是走散了,还一个劲儿地在江边来回搜寻哩:“唉,跑到哪里去了呀?”因为不想担待责任,反使得报告的时机延误了。 待到真相大明,已是差不多傍晚时分。孙权因终日宴饮而大醉,正卧榻而眠,听到报告登时怒气冲天,破口大骂起来:“这个织席贩履的小人,竟敢恩将仇报抢夺了我妹妹逃走?!” 他随手操起旁边案几上的一方玉砚砸在地上,顷刻间玉砚粉身碎骨,散落一地。 接下来急急慌慌找人商议。很快,也顾不得什么元日之夜了,五百余精兵立即杀气腾腾地冲出黑黢黢的城门。 孙权余怒难消,他暴怒的声音令都城昏黑宵夕中的灯火都为之颤抖。 闻讯赶来的程普提心吊胆地问孙权:“追兵的将官是谁?” “陈武与潘璋。” “带了多少人马?” “大约五百。” “哦,如此可有点儿不妙啊。” “为什么?” “公主如今既已嫁与良人为妻,必然深以刘玄德之意志为意志,故而才会有今日的出逃。公主虽是女子,但平素便好使枪弄剑的,尚武的气质与刚烈的脾性绝不逊于男子,东吴将士大都惧怕她,陈武与潘璋二人想必也不敢对她怎么样。” 孙权听了愈加愤慨,立即唤来蒋钦、周泰二将,吩咐道:“你二人立即拿此剑前去追赶刘玄德,务必将其一斩为两截!另代我将妹妹的首级斩下一并带回!若是违反命令,连你二人也一同问罪!” 说罢,取下随身所佩之剑,交到二将手上,催促他们即刻出发。 十二 凛凛蜂腰剑 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说话间已来到柴桑附近。 刘玄德似乎稍稍松了口气,夫人孙氏却毕竟是个女流之辈,马不停蹄奔波下来,已是备感疲顿。 幸好,半途中遇到一户富豪人家,讨要了辆马车,夫人弃马乘车,一行人又急急地赶路。 “车马且停住!刘玄德一行休走!吴侯有令,快快下马受缚!” 山中忽然传来一声巨吼,大约五百东吴兵士分两路追了上来。 赵云不慌不忙地说道:“后面我来阻挡,主公什么都不必理会,快与夫人先走!” 这一日的蹇难总算无事闯过,然而第二日、第三日,刘玄德一行所到之处皆有吴兵堵截。原来孙权从都城、周瑜从柴桑发出的符信已经传至东吴四面八方,水路、陆路所有往来关栅均严加盘查,徐盛、丁奉又率三千人马在紧要之所阻断了去路。 “啊!不行了,前面吴兵已经摆开阵列,看来我等是进退两难啊!” 听到刘玄德悲观的叹息,赵云却不以为然地道:“不!军师早已料到各种情形,事先在锦囊中教了一计,只需如此便可……” 于是凑在刘玄德耳朵旁细语了几句,刘玄德似乎又看到了几许希望,他回身走近夫人的马车,带着哭腔向夫人哭诉道:“夫人哪,我的妻!你我二人恩爱无间,携手至此,然玄德今日却不得不自戕于此了!看来你我是有情无缘啊。夫人你快返回吴都吧,他日在九泉之下再会了!” 夫人挑起竹帘,只见她泪水涟涟,惊讶地问道:“返回吴都?若如此我便不会跟随你来此了!夫君为何突然说这样的话?” “吴侯派追兵前后堵截,周瑜也火上浇油,将所有去路都封堵住。逃脱不了追捕,必然落入吴兵手中,我玄德断不能蒙受任何耻辱,索性趁我未被捉之前,先自己了断罢了!” 正说话间,徐盛、丁奉已率部下杀到。夫人急忙叫刘玄德藏身车后,自己则一掀竹帘腾地从车上跳下。 “前面来者是何人?看你等谁敢动我半根手指?不消半日,我母后定叫你等脑袋落地,尸首两分!”银铃般的嗓音顿时震得对方心惊肉跳。 “哦!是公主殿下啊!” 徐盛、丁奉不由得下马拜伏于地。毕竟是主君一族,为臣的怎敢桀骜不拜,加之眼前这位女子不同于一般女子的刚烈性格,东吴上下尽人皆知。非但如此,其凛凛气禀以及对国太与吴侯也敢于颐指气使的气势,更是令人畏惧三分。 “是徐盛和丁奉哪?” “是,是,正是!” “你二人带着凶神恶煞似的兵士,身背弓箭刀枪,穷追主人乘坐的车马,岂不是谋反之举?还不赶快退下!” “可是……我等奉了周都督的军令,再说,吴侯也有御令……” “周瑜是什么东西?!周瑜说句话你等便可以谋反了么?哥哥孙权与我乃兄妹手足,我们之间的事情是家事,用不到臣下僭越本分来管闲事!” “唉,我等并无加害公主殿下之意,只是想捉拿刘玄德……” “闭嘴!刘玄德乃大汉的皇叔,如今又是我丈夫,我二人是奉母后之恩赐,于天下人面前行过嫁娶大礼的。你等若是敢对他伸一根手指,我绝不会轻饶你们!” 夫人柳眉倒竖,怒目圆睁,抉眦相向,伸手按住细腰间所佩的精巧短剑。 徐盛、丁奉吓得浑身震颤,连连摇手道:“公主息怒!公主息怒!” 公主根本听不进,不但怒气未消,反而愈加火高千丈:“你等恁地这般怕周瑜?难道便不怕我?快快回去,将我刚才的话原原本本转告他,倘若周瑜这个匹夫胆敢以你等不从军令而处斩你等,我手中这把剑便即刻唯他是问!” 夫人剽悍威烈的一番话,令徐盛、丁奉二人彻底慑服了。见此情景,夫人立即伺机闪身上车,命令车夫道:“快!起程!” 刘玄德也跃上马背紧随于后,五百随从兵士加紧脚步一同上了路。 徐盛、丁奉眼睁睁看着一行人从眼前走脱,却因为赵云瞪着一双炯炯而带寒意的眼睛立在道旁殿后,二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待一行人走出二三里地,才悻悻地折回队伍。 “哦,怎么样?”从远处驰来两匹快马,马上之人见到徐、丁二人,便开腔问道。原来是奉孙权之命率兵随后追来的陈武和潘璋。 “唉,不管如何说,公主是主公之妹,我等只不过是下人,只有被她劈头痛骂的份儿,安敢违拗……” “啊?竟然让他们跑了?!真是不中用!快随我等去追!公主的叱咤有什么好惧怕的?我等是奉了吴侯的御令来的,若是不从,便取了她的首级回去!” 于是,四人又扬起一阵烟尘向前追去。 夫人的车与刘玄德等一行刚急急地来到江边,便闻听得身后又传来喝止声,一时间人马略略有些混乱。 夫人再次从车上跳下,等待后面追赶的来者,只见陈武等四名大将快马加鞭地疾驰而至。 “成何体统!恁的这般无礼?还不快快下马!” 夫人一声大喝,四人不禁从马上飞身跃下,拱手行礼,肃立于路旁,但却被夫人一双雪白的纤手直指胸膛:“你等到底是绿林之徒还是江上的贼匪?吴侯的臣下哪有如此粗野不懂规矩的?见了主君之妹还不赶快行礼?统统给我跪下!” 四名大将在夫人的气焰威势、绝伦美貌以及堂而皇之的君臣之道面前,不得不低头,老大不情愿地屈膝于地,双手高举过头,行了个最庄重的叉手之礼。 夫人这才面色稍有和缓,问道:“怎么回事?为何又追来了?” 潘璋回答:“特来接公主回宫。” 夫人摇摇头,一口回绝:“不!我不回去!” “可是,这是吴侯的命令!” “我等是奉了母后的慈旨出城的,哥哥不可能违逆母后的意志,你等一定是听错了!” “不,吴侯下了死令,务必砍下首级带回去!” “我的首级?” “……” “你是说,要砍我的首级?!” “不不!恕我失言,是说刘玄德。” “闭嘴!” “是!” “我二人乃堂堂嫁娶的夫妇,不管你将剑朝向我,还是朝向我夫君,都是胆大妄为的谋反弑主行径!你胆敢来试试!倘使我夫妇二人今日死于这里,赵云赵将军绝不放过你等!即便你等侥幸逃回,我母后也一定会替我二人报仇的!” “……” “有胆量就站起来!举起手里的枪矛对准我来吧!” 四名大将谁也不敢起身。 不知不觉间,刘玄德的身影早已消失得不知所踪,只剩赵云虎视眈眈守候在夫人身旁。 最终,四名大将只得目送夫人的马车离去。赵云则始终率领着一队人马殿后,四人非但得不着机会动手,连窃窃商议的间隙都没有。 “真可气!” “可是,碰上那个女中豪杰真是拿她没办法!” 四人无奈,只得悻悻然地掉头回队。走出约莫十数里地,忽见一队人马迎面而来,为首两员大将英姿飒爽,精神抖擞地朝他们喊道:“刘玄德在哪里?”“公主在哪里?” 四人一看,原来是东吴大将蒋钦,另一个则是周泰。 陈武面有难色地答道:“不行啊!实在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 “追倒是追上了,可公主说是得了国太的准许出城的,若非国太的命令她便绝不回去!” “利口巧言!为何不告诉她,我等是奉了吴侯的御令?” “自是告诉了,可公主说,她与吴侯乃兄妹手足,臣下不得僭越插手他们的家事!根本不管吴侯的御令不御令的。” “如此焉能完成任务?既然如此,就顾不得公主是主公之妹了,只有取了他们的首级回去复命了!瞧!此乃主公所授之剑,凭它便是公主也杀得!” “啊!当真是主公的御剑!” “这个还会有假?——刘玄德一行大半为徒步而行的兵士,我等快马加鞭应该很快可以追上!徐盛、丁奉二将先回去向周都督禀明事由,让其准备舟船,封锁江面!我等四人由陆路紧追不舍,一定可以在柴桑附近将刘玄德等如网中之鱼般一举擒获!” 情势危急,危险逼近了。刘玄德与夫人的车马只得加鞭纵辔,狂奔不停,能逃到何处便算何处了。 已看见柴桑的街市了,但刘玄德一行不敢穿行于街市,便绕至郊外,沿小路直奔江边而来,不知不觉来到一个唤作刘郎浦的小渔村。 “为何不见一只舟船?” “船哩?船哩?” 沿江寻觅,却不见一只船,一时间刘玄德和赵云皆甚觉蹊跷。 虽是渔村,却看不见半点儿舟船的影子。非但如此,举目而望,只见四下江水渺渺,水天相连,自眼前的湾口一直连绵至对岸的山脚下,除非凭借舟船之便,否则简直四顾无路,插翅也难飞! “赵云!赵云!” “在!主公……” “看来终于还是落入虎口了……” “主公未免绝望过早了。且让我打开军师交与的最后一只锦囊来看看——‘刘郎浦头芦笛响,激浪相搏无处藏;破车汗马业终此,一舟来会解愁肠。’此地已近荆州本界,我料军师必早有调度,主公切勿忧虑。”赵云宽慰刘玄德道。 刘玄德四顾江水迷茫,不禁俯首沉吟,与车上夫人也不说一句话,只是独自黯然神伤。 忽见山脚的暮云一阵涌动,既而又闻得身后鼓声锣声响成一片,搅得水喧浪啸。不用说,是东吴的追兵围赶过来了。 “这便如何是好?”刘玄德颤着身子说道。 夫人也似乎做好了必死的心理准备,挑起帘子从车上一跃而下。 耳旁只听得渐渐逼近的叫喊声、“嗖嗖”的箭矢之声,刘玄德麾下寡薄的兵力顿时大乱,开始四处逃散。 正在这当口,刘郎浦湾口的沙洲上绵延数里的芦荻突然发出“沙沙”的响声。仔细看去,芦荻间忽地冒出二十余艘快船,朝岸边急速划过来。 “快上船!快!快!” “主公,快上船!”船上的人不住地向这边挥手呼叫。 接着,又从船舱中走出一人,与众人一同呼叫起来。一看他头戴纶巾的模样便知道,此人一定是军师孔明了。 十三 气死周瑜 孔明所率的荆州水兵个个商人装束,将刘玄德与夫人及五百随员一一接上船后,便荡起桨,扬起帆,驶出了湾口。 “喂!那些船休要走!” 东吴追兵迟来一步,只能眼睁睁挤在岸边对着江面叫喊。 孔明站在舟船上,以手指着对岸的吴兵道:“我荆州已是堂堂一国,对他人国土有心取之,用计也罢,强攻也罢,只是摆圈套施美人计这种下三滥的伎俩未免太愚笨了。你等返回东吴去告诉周瑜,下回勿再出此差池了!” 其余各船上发出一阵哄笑。 这边岸上众箭齐发,算是作答,不过全都折落江中,像蒿草般随波逐流而去。 船队在江上驶出十数里,不经意间回首一望,只见从下流驶来百余艘兵船,鼓满风帆,正顺风而上。中央一艘船上高悬“帅”字大旗,毫无疑问这是大都督周瑜所乘之船。左右有黄盖、韩当之船与之并排行驶,摆出一个凤凰展翼的阵势,节节合围上来。 “不好!是东吴的船队!” 刘玄德与众人皆大惊失色,唯独孔明从容不迫地给水手指挥着前进的方向,同时安慰众人道:“此早在亮的预料之中,各位不必惊慌。” 船队迅即靠岸,弃船登北岸,取陆路而奔。 东吴的水军自不含糊,也舍船上岸,黄盖、韩当、徐盛等众将如飞一般策马疾驰。 周瑜也在其中。他环顾一下四周,问:“这里是何处?” “这里乃黄州之境。”徐盛答道。 话音未落,忽听得战鼓齐鸣,划破了四下的静寂。与此同时,一彪人马从山后突如奔进。细看,原来是刘玄德的义弟关羽。 说时迟那时快,关羽那重八十二斤的青龙偃月刀已经径直朝周瑜身上抡将过来。 “糟了!敌人是有备而来的!” 周瑜正欲后退,但闻—— “黄忠在此!” “认得魏延否?!” 左水泽、右山坡,黄忠、魏延二将率领早已埋伏于此的猛兵分两路夹击而上,将惊魂未定的吴兵一下冲得七零八落。 东吴的将士来不及奋力应战,已经折损了不少。周瑜慌忙拍马逃回登岸的地方,急急返回船上,却看见先前已经行远的孔明又率一队兵马出现在江岸边,大声喊道:“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高喊了两遍,随后众兵士又一齐纵声大笑。 周瑜勃然大怒,跺着脚朝岸上大骂:“可恶!待我回岸上与你再决一雌雄!孔明,等在那里休走!” 黄盖、韩当等将眼见麾下兵士大部分折损,剩余的也大都失了斗志,不敢再战,于是拼命抱住周瑜力阻道:“都督千万忍一忍!”同时命令水手:“快张起帆,朝江中驶去!” 周瑜兀自气得目眦欲裂,眼睛里迸出血泪来:“可叹!可恨!我周瑜身为大都督,今日遭此奇耻大辱,还有何面目回东吴?有何面目见吴侯?我还知道羞耻啊!” 咬牙切齿叫罢,忽然口中吐出一口鲜血,随即像根木头似的仆倒在船舱。 “都督!周都督!” “振作点儿!” 东吴诸将手忙脚乱地抱起周瑜,大家痛哭作一团。 隔了好久,周瑜才微微睁开眼睛,用细弱的声音吩咐道:“……船,驶回东吴去……” 蒋钦与周泰护送着气卧病仆的都督回到柴桑。 周瑜终因羞愤交集,再度卧榻不起。 吴侯孙权得知事情经过,也日夜郁愤难禁,又无处发泄,只得终日对刘玄德咬牙切齿:“此恨必报!” 这日,病中的周瑜又差人送来一封长信,内中写道:主公,惟盼我东吴兵强马壮,早日讨袭荆州,一雪前耻! …… 其实年轻气盛的孙权不消周瑜激励,也已是激愤填膺,巴望着尽早雪耻哩。于是他立即命令召开军事会议商议大事。 重臣张昭闻讯急急赶来劝谏:“主公!如此突兀,有何要事商议?” 他最先本是议和派,抑或可以说是个注重励精自治的文治派。 “眼下曹操为了报赤壁之仇,正厉兵秣马,重整军备,日夜操练,主公难道忘记了?曹操之所以没有立即兴兵南下,并非兵力不济,也非惧怕我东吴。曹操所怕的,只是我东吴与刘玄德联盟共同抗击他。倘若东吴攻打刘玄德,两国间发生战争,则曹操必会觉得时机到来,倾所有兵力再度南侵啊!” “那怎么办?” “考虑此问题之前,须先解决另一个隐忧。” “是什么?” “应先想尽办法,力阻刘玄德与曹操结盟。” 孙权露出惊愕的表情:“刘玄德……会与曹操结盟么?” “大有可能。东吴若是不以为然,轻忽此事,便会愈加增大这种可能性。” “如此倒是须防患于未然。” “这是自然的。但最紧要的还是眼前之急——臣以为东吴难免潜藏有曹操的奸细,主公与刘玄德之间此次交恶只怕已经传入身在许昌的曹操耳朵,曹操比谁都更会敏锐地把握时机,或者他早已暗中派人前往游说刘玄德也未可知。故此东吴不能不早做打算,制定对策啊!” “嗯,若刘玄德真的与曹操结盟,对我东吴可是一大威胁!你有何良策?” “为今之计,莫如派使者即刻赴许昌,上表朝廷,请求封刘玄德为荆州牧。” “……”孙权脸上似有不情愿之色。 张昭苦口婆心地劝说道:“所有的外交计谋均须以韬晦隐忍为上。平白无故给予刘玄德这种腾达机会,主公自然不情愿,但却有出奇之效果:如此一来,曹操便不易看出东吴与刘玄德之间的破绽,刘玄德亦有可能记念东吴之情而摒弃前恨……一旦扭转两国目下之现状,日后再以种种计谋离间曹刘,使之相攻,东吴便可趁刘玄德疲于应付之际,待时而动,一举夺回荆州!” “此计甚好。谁可为使,前往敌国充任实施此一巧谋远虑的奸细?” “有。平原人华歆,字子鱼,此人曾受曹操垂顾,应是适当的人选。” “那就快传他来见!”孙权一下子来了精神。 十四 文武竞春 冀北霸主袁绍灭亡迄今已九载。政经文化各方面均已移宫换羽,除旧布新了,唯秋去冬来、冬去春来,四季的风物却是一成不变。 今年为建安十五年春。 邺城(位于今河北临漳县西南)的铜雀台前后费时八年,总算告成了。 “这可得隆重庆祝一下!”曹操为此离开许昌,动身前往邺城。 与此同时,由于营造工事终于完工,大开筵席,各州的将军、文武百官皆受邀参加庆贺大宴,春天的邺城内到处是车驾金鞍,熙来攘往的,好不热闹。 这座位于漳河畔的楼台之所以命名为“铜雀台”,起因是九年前曹操北征占领这里时,自地下挖掘出铜雀的缘故。 却说这铜雀台,左右共三座楼台,中央乃铜雀台,左名玉龙台,右名金凤台,各高十余丈,中间似彩虹般有桥相连形成连阙,俨然一座城郭。台上千门万户皆凝聚了后汉文化与艺术的精髓,金碧交辉,直栏横槛在阳光映射下仿佛珠玉闪烁,令人目不暇接。 “哇!此处是人间么?是人居住之所么?”但凡目睹此台之人无不恍惚生疑,发出由衷的赞叹。 “这才合乎我之心意呐!”曹操显得心满意足。 由来英雄皆爱高楼广宇,雕梁画栋。 这一日,曹操头戴七宝金冠,身着绿锦罗袍,束一根玉带,黄金佩剑坠于腰间,脚下则登一双珠履,一步一灿烂。 “规模之壮观,建筑之华丽,结构之精致,无以形容啊。”文武百官侍立于台下,举杯庆贺。 “如此佳日良辰,何不来点儿余兴节目?” 曹操想了想,命左右取来自己珍藏的那领红锦战袍,悬挂于广场尽头杨柳枝上,下设一箭垛,随后面向武官之列说道:“请各位一显自己的射术吧!百步为界,若能射中箭垛红心者,战袍便是给他的奖赏!有意者请出列!” 于是愿意大展身手者分为两队,曹氏一族自成一队,皆穿红袍,其余各将穿绿袍,另组一队。各人跨上马,手执雕弓,屏气凝神地等待着。 “倘若射不中,罚他喝漳河水!无自信者趁早退出,先自罚一杯!” 没有一个人退出。人人意气风发,跃跃欲试。 “好!开始!”随着曹操一声令下,战鼓擂起,铜雀台前喧闹异常。 早有一名年轻武者张弓搭箭,拍马跃出。 众人一看,原来是曹操侄儿,名唤曹休,字文烈。只见曹休一扬鞭,飞马往来,于广场草坪上驰骋三遭后,在距离杨柳百步处稳稳停住,扣上箭,舒臂张弓,随后“嗖”的一声,一箭射去。 “啊!中了!中了!”人群中激起一片赞叹声和击掌声,经久不息。 一名近侍跑近杨柳枝旁,揭下战袍,正欲递与曹休之时,忽然人丛中响起一声—— “且慢!丞相的锦袍不宜叫宗族中人争先,合该我们外姓人先取!” 随着喊声,一员大将飞出队列,绕着草坪来回奔驰。众人一瞧,却是荆州豪杰文聘,字仲业。 文聘蹬立马上,张开弓,将箭拉至齐眉高。“嗖”的一声,箭转瞬间飞射而出。 霎时,金鼓齐鸣,众人又是一阵叫好。 “中了!中了!快将柳梢上的红锦战袍取来给我!”文聘高声叫道。 不等话音落下,又有一骑跃出,口中愤愤地嚷着:“哼!你个偷折花枝、掠人之美的家伙!分明是小将军先射中,战袍理应归小将军。先叫你瞧瞧我的本领再说大话也不迟!” 原来是曹操的堂弟曹洪。他拉满粗大的雕弓,弦儿一抖,“嗖”的一箭射出去,也不偏不倚正射中箭垛上的红心。 阵阵铜锣阵阵鼓,喝彩声、叫好声,不论是射者还是观者全都兴奋莫名,狂热不已。 此时又有一员大将威风凛凛地纵马而出,笑道:“可笑!与文聘有何两样?” 来者是夏侯渊。只见夏侯渊策马纵驰,宛若兔走乌飞,疾似流星掣电,蓦地一回首,朝后便射,竟射入先前三支箭头的中央。 夏侯渊疾如箭矢破空般直奔杨柳,高声叫道:“谢丞相锦袍!在下拜领了!” 他从马上刚欲伸手去取,却有人不服:“等一下!你这个狂徒!”随着一声呵斥,从远处射过来一箭,力道奇劲。这回是徐晃放的箭。 “啊!”众人再看时,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支箭射得太妙了,将细细的柳条一箭射断,柳叶缤纷坠下,红锦战袍也飘然落地。 与此同时,徐晃飞马过去拾起锦袍,披在身上,随即驱马奔回,仰头朝台上叫了声:“谢丞相的赐物!拜谢了!” “徐晃果然厉害!”众人个个惊愕,骚然不止。 这时,许褚自台下站立的绿袍诸将中一跃而出,也不搭话,冲上前便扯住徐晃的弓,竟一把将他从马上拖翻在地。 “喂!休要动粗!” “什么动粗?丞相尚未答应将锦袍赐给谁哩,到底谁能够受领,就看本事吧!” “你简直是无法无天嘛!” “给我!给我!” 二人揪住一起厮打起来,不一会儿,便一同颠仆在地,四脚朝天,兀自肉搏着。要命的是,锦袍竟被二人撕扯得四分五裂! “分开!快将二人分开!”台上的曹操苦笑着命令道。 于是退兵钲声大作,曹操将徐晃、许褚在内弯弓搭箭的一干武将统统叫出列,排成一队,说道:“红袍、绿袍两队难分高下,足以看得出各位平素所好和在武艺上的砥砺。诸位既如此努力精进,我又岂吝惜一件战袍哩!” 曹操一高兴,赐予各将每人蜀锦一匹,同时吩咐:“现在各就各位,分阶入座,斟满杯中之酒!” 接着,来自宫中的伶人一齐奏起音乐,雄浑的乐声简直令云开天惊,地上的漳河水也为之荡漾呼应。 山珍海味、美酒佳酿端上了桌,台上台下觥筹交错,千杯万杯不醉不休,将春天点缀得繁华而热闹。 “武府的诸将们刚才已经张弓竞技,比试了箭术,一显平素的武艺。朝中的博学多识之士何不也赋诗几首,记述一下今日之盛举呀?”酒酣意浓之时,曹操乘兴提议道。 众人一阵拍手喝彩,声如万雷轰鸣。于是一名唤王朗字景兴的率先从文官席中站立起来,说道:“谨遵丞相钧命,我先赋铜雀台诗一首,权当抛砖引玉。” 接着他大声吟诵出来—— 铜雀台高壮帝畿,水明山秀竞光辉; 三千佩剑趋黄道,百万貔貅现紫微。 曹操大喜,用自己最喜爱的酒杯斟满酒赏与王朗:“将它干了!” 王朗干了酒,将酒杯揣入衣袂退下。文武百官又是一阵欢呼。 接着又有一人将诗书于云笺献上,原来是东武亭侯、侍中、尚书钟繇,字元常。说起钟繇,可是了不得的大书法家,其所写隶书被誉为当时天下第一,后人将他与王羲之并称为“钟王”。 钟繇吟诵了一首七言律诗: 铜雀台高接上天,凝眸览遍旧山川; 栏杆屈曲留明月,窗户玲珑压紫烟; 汉祖歌风空系筑,楚王戏马谩加鞭; 主人盛德齐尧舜,愿乐升平万万年。 “佳作!佳作!” 曹操大为赞赏,于是赏了他一方砚台。台上台下顿时响起一片拍手声、喝彩声、奏乐声,整个广场沸腾了。 “啊!身为人臣,得享今日这般荣华富贵,也可算是登峰造极了!” 曹操向左右侍坐的重臣抒发着自己的胸臆。即使身在极乐之中,他仍未忘记反省。 “不过话说回来,倘使没有我曹操,国中各地的反乱恐依旧未能歇息,像袁术那样僭称帝王的又不知会有多少?幸而袁绍、刘表之辈均被我一一讨灭。如今我身居宰相之重位,却不免被人怀疑是不是也有篡夺天下的野心。记得年少读《乐毅传》时,曾读到此故事:赵王欲起兵讨伐燕国,乐毅拜伏于地哭诉道:‘臣昔日曾仕于燕王,虽已离开燕王,但对燕王之忠节与思念与今日对吾王的毫无二致,故臣宁死也不愿参与此不义之战!’《乐毅传》这一章节当时在我的头脑中刻下了深深印记,至今我仍牢记不忘。我平定四邻之乱,如今于内执宰相之职,出外则掌控兵马,实在是心忧四方暴贼张狂,私权泛滥,人民陷于连年战祸,天下大乱的缘故,倘若我不如此,则国中几乎形同无君无王法,汉朝天下不知什么时候便会灭亡呀!文武诸将,望你等体谅我的良苦用心!” 说罢,曹操又端起酒盏一连喝下去几杯,脸上开始显出酩酊醉态。 “取笔砚来!”他铺开云笺,即兴写下诗句:吾独步于高台,俯观万里之山河 …… 才写下两句,忽然一匹快马飞来,说有要事奏报。 盛宴华筵,满场文武醉的醉,倒的倒,不过曹操仍一丝也不怠慢。 “时务不可怠忽!”于是即刻将从许昌来的信使传唤至阶下问道:“什么事?” “请丞相先看相府的文书。”信使毕恭毕敬地将官厅文书捧交给曹操,然后口头报告说,“自丞相来邺城之后,江南的细作便传来最新情报,说是东吴孙权已派华歆为使者,上表天子奏请封刘玄德为荆州牧——而且是先斩后奏。非但如此,孙权还不知为何摒弃前嫌将自己的妹妹许配给刘玄德,嫁作继夫人,更有甚者,眼下荆州九郡中的大半都已被当做嫁妆归刘玄德所有。总之,孙、刘二人的结盟绝对会对我产生重大影响。许昌朝中之人个个忧心忡忡,故而派我快马前来向丞相禀报。” “什么?!吴侯的妹妹嫁给了刘玄德?”曹操手中握着的笔不禁掉落在地。 这个消息对曹操来说多么惊愕、打击多么大,可想而知。他一时间竟手脚发麻、目瞪口呆,两眼茫然地望着半空中的浮云,什么话也说不出。 程昱拾起笔,问道:“丞相!怎么了?平日即使身陷敌军重围,箭矢交攻,也不曾见丞相如此失魂落魄呀!为何今日……” “程昱,此事还不够令人吃惊么?那刘玄德乃人中之龙啊,只因未逢汪洋大水,不得施展其志,如今他得了荆州,岂不是困龙得水,可以遨游大海了么?这焉能叫人不吃惊?” “嗯,这倒可谓是晴天霹雳呐。可是……对此就没有计谋可施了么?” “困龙得水,两相结合,要想切开他们可是难上难啊……” “程昱倒不以为事情已到这般地步。孙权与刘玄德,正譬如水与龙一样,本就两性不合,孙权摆明了一直忌恨刘玄德,处心积虑算计,巴不得除了他,此番联姻想必也是什么计谋的产物罢!故欲让二者演变成毒水恶龙相搏,争斗不息,有的是办法呀!” “你有何计?说来听听。” “依臣愚见,孙权最倚仗的无非是周瑜,重臣之中最信赖的则是程普……丞相可今夜速速返回许昌,会见东吴使者华歆,并设法留住他,暂不叫他回东吴。” “然后?” “丞相另外上表奏请封周瑜为南郡太守,程普为江夏太守——江夏、南郡如今皆为刘玄德领有,故让东吴使者华歆回去传话恐他未必肯从,可以另赐华歆一官半职,留他在朝廷,再改派其他敕使回东吴向周瑜、程普传旨,想必拜受了还要感激丞相哩。” “唔,是哩。”曹操已将程昱之计可能的结果,前后想了个清清楚楚。 当晚,顾不上铜雀台的宴乐正进行到一半,漳河之春意仍驻留在心头,曹操便急急地备好车驾,返回了许昌。 一到许昌,曹操立即召见东吴使者华歆,赐予其大理寺少卿的官爵,将他留在许昌。与此同时,依程昱之计,派人带着敕令奔赴东吴。 十五 荆州往来 周瑜此后一直在柴桑静养,忽然接获敕令,原来却是叙封。周瑜喜出望外,立即忘却了伤病,给吴侯孙权写了一封书信:天子降诏,封不肖周瑜为南郡太守,可惜南郡如今却在刘玄德领下,臣一寸之地亦不能得。况且刘玄德现为主公妹婿,臣若是忠于朝命,必取咎于主公之亲戚,势成背主之臣;若是忠于主公,则无异又背上违逆朝命之罪名。 祈愿主公明察,体恤周瑜之隐衷。 孙权近来新定都于南徐(今江苏南京附近),接信便立即唤鲁肃前来商议。 “这可如何是好?现在周瑜也这么说,觉得刘玄德自恃成了我的妹婿,看来更加无意归还荆州给东吴了。” “不会的,刘玄德再三保证过,说是取了西川之后一定归还荆州,孔明也在保证书上连署了哩!” “混账!倘使那张废纸也可以相信,他刘玄德能够攻取西川的话,我又何苦穷操心?你想想,若他一辈子也进不了西川,又该怎么办?” “主公息怒!我没深思这一层。” “瞧瞧,你也没把握保证他刘玄德必会有此一天吧!况且有孔明为他出谋划策,他怎么肯乖乖地交还荆州呢?” “这一切皆是我的责任。请主公准许我再走一趟荆州!” “此番去必能商量停妥么?” “臣一定竭尽所能!” 近来,虽各地兵火稍有停歇,可四周依旧如抱虎枕蛟一般,情势凶险,怎么都看不出一丁点儿从此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的征候。 刘玄德以荆州为中心,任孔明为军师,关羽、张飞、赵云等佐之,正日夜调练兵马。非但军事,连政治、经济、交通等各方面也都做好了充分准备,随时以待即将到来的险恶局势。 “军师,听说东吴鲁肃又要出使前来,我见了他该怎么答对?”刘玄德向孔明讨教。 孔明答:“倘若鲁肃提及返还荆州之事,主公可放声大哭搪塞他一下。” “其后怎生应付?” “亮自会想一个好的主意。” 鲁肃一到荆州,便被迎入堂上,请至上座。 “折杀我也!鲁肃一介微臣怎敢上座?” “鲁先生不必客气。” “以往兴许是客气,可现如今刘皇叔乃我东吴主君的妹婿,臣下安敢造次?” “哎,念在先生与我等是多年的旧交,就不必过分拘泥了。” “可礼数终归须遵守的呀!”一板一眼的鲁肃固辞不肯,最后还是在旁边落座。 待彼此叙礼完毕,谈话转入正题时,鲁肃便一改先前的谦逊,语气变得咄咄逼人起来:“今番奉吴侯之命再度前来的目的,想必早已察明,正是为荆州归还之事。如今孙、刘两家已通过婚姻结为一家人了,若是仍久借荆州不还的话,事情外传出去,于两家的同族之亲谊及今后霸业之达成恐都不好呀!故此,还望刘皇叔务必给我鲁肃一个面子,尽速归还荆州吧!” 鲁肃神情俨俨,语气威重,终于鼓足勇气将话一口气说完。孰料刘玄德才听到一半,便以手掩面,“呜呜”地哭泣起来。 鲁肃不禁愕然:“刘皇叔怎么了?”他望着刘玄德声泪俱下的样子,心中暗自疑讶。 此时,孔明伺机从伫立着的屏风后走出,对鲁肃说道:“大兄,你晓得刘皇叔为何而悲泣么?” “不知道。” “西川的刘璋也是大汉之皇族后裔,与刘皇叔乃血脉相通的兄弟,倘若无故举兵伐蜀,一定会遭世人唾骂,落个不德不悌的恶名;然而若是归还荆州给东吴,自己又将无处栖身啊。” “明白了。”鲁肃起身离席,走到抖动肩膀啜泣的刘玄德身旁宽慰道:“皇叔,且不必如此烦恼,鲁肃与孔明一起定会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 孔明见鲁肃心软动了慈悲,便趁热打铁劝说刘玄德:“主公,整日悲叹只会弄坏了身子。万事有大兄在,凭他的仁慈之心和侠义之气,主公便只管放宽心静候良策吧!——大兄,也恳请你勿惜一言之劳,务必将皇叔这份苦衷转告给吴侯,想必吴侯不会见罪的。” 鲁肃忽然回过神来,慌忙摇着手道:“等一下!若是我再度空手而返,只带回去这样一个回复,还不知道吴侯会怎样暴怒哩!” “不不!既然吴侯肯将自己妹妹嫁与主公,如今眼见妹婿陷入如此苦境,焉有像旁人一般视若无睹的道理?虽表面上对臣下严词苛责,其实不会真正动气的。” 听了孔明这一番话,温厚宽仁的鲁肃便不再争辩,反而深切同情起刘玄德的处境来,并且觉得吴侯孙权心里也一定存有一丝亲族之情。 最终鲁肃仍是空手而归。途中船靠柴桑镇一夜时,鲁肃又去拜访周瑜,将出使经过详细说与周瑜。周瑜一听,便扼腕叹息,连说又中了孔明之计,对鲁肃的温厚宽仁大为不满:“像你这样脾性,做一名外交使者只能打零分!你不过就是一个好好先生!” 虽然没有将“混账”、“傻瓜”之类直接骂出口,但瞧周瑜气急败坏的样子,显然早已是气得七窍生烟。 “你想想看,当初刘玄德寄身刘表篱下的时候,不早就觊觎刘表的地盘,想着有朝一日将其吞并过来么?对西川的刘璋更不用说了,他哪里会存一点点温情?总归一句话,这一切都是他与孔明的拖延之策,摆明了就是存心不想归还荆州嘛!” 鲁肃脸都青了,此刻他最担心的便是回去如何向吴侯复命。 “你最好再跑一趟荆州。因为事到如今,你若是再厚着脸皮用那些空洞不着边际的话去回复吴侯,只怕项上人头不保啊!”周瑜给鲁肃传授了一条秘计。 虽然被周瑜数落说当一名外交使者只能打零分,但是鲁肃却丝毫不生气,他自认天命如此,于是揣着周瑜的秘计又再次踏上荆州之路。 见到刘玄德,鲁肃口称:“我回东吴之后,将皇叔的苦衷与眼下之处境一五一十如实转告了主公,主公大为同情,召集群臣商议,想出一条计策,相信对此计策皇叔也不会有异议……” 随后便将周瑜的秘计和盘托出,自以为对方必定再无理由搪塞。所谓秘计便是:倘若刘玄德觉得进攻西川有所碍难,东吴愿意直接兴兵取蜀,不过作为出兵条件,荆州需允准东吴大军经由荆州,以及提供军需兵粮以为补给。 刘玄德自然满口应承,并且发誓愿意协力。 其实在此之前,孔明已预先告知会有此可能,故此刘玄德早有心理准备。此刻他面露喜色地向鲁肃表示谢恩:“倘使能够借东吴兵马攻取西川,则再好不过了!至于吴军穿过荆州之境,自是理所当然的,玄德愿意全力配合,哪儿有什么允准不允准的道理。此番双方达成此合意,全赖足下不辞辛劳多次往返之功呀!” ——哈哈,此番才算得是功德圆满! 鲁肃心中暗喜,匆匆辞别荆州直奔柴桑。 鲁肃走后,刘玄德问孔明:“东吴以其大军进攻西川,攻取之后让给我刘玄德,真不知道吴侯心里是怎么算计的?” “不,这绝不是出自吴侯的算计,一定是周瑜的计谋。可怜哪,因为自己的计谋,周瑜的死期也快要到了!” “哦,先生何来此说?” “其实鲁肃根本没有回到南徐,他是途经柴桑,与周瑜会面,听从了周瑜的计谋才折返而来的。” “不错,从往来时日算,也的确太快了些啊。” “以攻取西川为名,借口经过荆州,一看便知是周瑜想出来的鬼主意,实际是想夺取我荆州!” “既然明知如此,军师为何还让我答应他的要求?” “时机已到。主公就不劳操心了。” 当下孔明传唤赵云,对他吩咐了一番。与此同时,孔明也做好其余摆布,以应付万端。 却说周瑜在柴桑听了鲁肃的汇报,乐得不禁击掌叫好,随即对鲁肃说:“今番总算回敬他一计,也让孔明入一回彀吧!” 鲁肃觉得大功告成,便急急地扬帆赶回南徐,向吴侯孙权报告出使经过。 “周瑜果然是个人物!智谋超群,幄筹布画,莫说我东吴了,便是放眼天下,也是当世无二呀!刘玄德与孔明的命数尽矣!”孙权对周瑜的计策赞不绝口,于是即刻派快马回复周瑜,同时命程普为大将,助周瑜一臂之力。 此时,周瑜的箭伤大致平愈,脓水已止,身体无事,也可自由步行,便难抑逞强之心,披甲戴盔,决定亲自出阵。 他命甘宁为先锋,徐盛、丁奉督领中军,凌统、吕蒙为后阵,率水陆两军总共五万兵马奔荆州而去,自己则另率两万五千水军从柴桑乘船出发。 周瑜将万事安排妥切,只指望香饵稳当,便可以钓鳌鱼了,故此满心欢喜,溯江数百里,直奔荆州而来。一到夏口,即询问当地官员:“荆州方面可有派人前来迎接?” 官员答道:“一位叫糜竺的官爷奉了刘皇叔之命,专此前来迎接。” 不多时,果然见一只小舟自江头朝这里划来,船上坐的正是糜竺。 “将军千里迢迢远征到此,实在是辛苦了!我家主公已备妥各种军需用品、金银兵粮,且已安排下犒劳贵军事宜,可谓费尽了心思哩!” 一登上主舰,糜竺便行拜伏之礼,周瑜则端起架子问道:“刘皇叔现在何处?” 糜竺回答说已出了荆州城,正在迎候贵军到来。周瑜又傲睨得志地说道:“今日兴兵取西川,乃是为了进献刘皇叔,皆是为你家之事,故我大军将士远途到此,贵国理应充分款待,劳兵之礼休得简慢!” 糜竺唯唯诺诺,仓皇领命而去。 周瑜上得岸来,江岸一带留下兵船戒备,自己则率领人马沿陆路前往荆州城。 一众兵马浩浩荡荡来到公安,却并未看到刘玄德出迎,连个小官吏的身影也不见。 “此地距荆州有多远?还有多久可以抵达?”周瑜稍感异讶地问。 麾下部将皱着眉头回答:“还有不足十里便可抵达。” “是么?这便怪了。” 正停马歇息之间,先锋部队的探子飞马来报:“前面势头诡异得很哩:放眼望去,一个人影也看不到,整座荆州城头只见竖着两面白旗,就好像在举行葬礼似的。” 周瑜心疑,吩咐道:“甘宁、丁奉随我来!”便率领亲随精兵千骑径直奔至荆州城下。 “孔明可不是傻子,兴许他看出我的意图,故而先弃城逃之夭夭了吧!”周瑜自言自语说道,心里已相信了八九分。 孰料,来到城门前命令兵士叫门时,却听见里面传出一声恶声恶气的喝问:“什么人?!” “东吴大都督周瑜在此,刘皇叔为何不出来迎接?” 大声反问后,城头上的白旗忽然倏地倒下,随即变换成焰火般的红色旌旗,高高地飘扬。 “周都督,到此究竟何为呀?”城头上有人问道。 仰头一看,只见敌楼上兀立着一员大将,远远望去,身影显得很小。 “哦,是赵云吧?刘玄德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不知道!”赵云朝城门下乜斜着,从牙缝里吐出一句,“我家军师早看破你的‘假道伐虢’之计,故命我在此地守护。你若寻我家主公就上别处去寻吧!又或者,你是想找我赵云说道说道?” 说罢,将手中长枪高举过头,做出向下投掷的架势。周瑜吃了一惊,慌忙拨转马头朝后退回。 恰好在这个当口儿,一骑背后插着“令”字旗的快马从城墙角转过来,驰近周瑜马前报告说:“事情愈发奇了!据各地探子来报,关羽正从江陵朝这厢攻来,张飞从秭归杀过来,黄忠从公安山阴杀来,魏延从孱陵小路杀来——四路尚不知多少军马,事态也未明,只听得喊声震动远近,恐四方五十余里皆埋伏有敌兵。另外各处村落的百姓也与刘玄德、孔明一个腔调,声言要活捉周瑜哩!” “啊!”周瑜闻听大叫一声,伏于马背上。 原来是箭创破裂,旧伤复发,他刚吐出一口鲜血,便软绵绵地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众将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将他抱起,喂他服下救命药丸,方才苏醒。此时又有快马来报:“孔明与刘玄德就在前面山坡上,铺着草席,支起幕帐,正饮酒作乐,欢声笑语,一副游山赏景的样子。” 周瑜闻报更是气得咬牙切齿,将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 侍医与护卫等轮流劝慰周瑜,让他安静地卧榻休息。 “发怒只会使创口迸裂,更增痛苦,还望都督静心养病。” 率领大军千里迢迢溯江而来,不想登岸第一日便遭此不幸,众将士皆感晦气与狼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此时麾下来报告:吴侯孙权之堂弟孙瑜已引援军赶到。周瑜立即吩咐:“我要见他!”于是即刻派快马前去迎接。 孙瑜疾驰而至,见了周瑜安慰道:“都督,切勿过于焦虑。我既然到此,一切可代吴侯指挥,请都督暂时先回船上,静心将养才是。” 周瑜强忍住伤痛,只是心中激愤似火焰一般难以抑制,眼里噙着血泪说道:“我周瑜誓取荆州,再取刘玄德、孔明的首级!否则今生无颜再见吴侯!” 孙瑜担心他过于激越,于是故意不加理会,命人将他抬上轿子,暂时退回至夏口兵船停泊处。 途中,行至一唤作巴丘的地方,闻前方有荆州兵马截住了通往江头之路。探子前去打听,回来报称关羽养子关平与刘封二将布下严密阵势,只待扎紧袋口擒虎。 周瑜一听,于轿子中大声喝道:“快放下!快放我下来!那个好耍小聪明的黄毛乳儿孔明,我一定要亲自将他的兵马击退,从这里冲过去!” 然而轿子却一改方向,沿着别的道路疾走而去。原来是孙瑜下令停泊于夏口的兵船拨出一艘行至岸边,才总算将周瑜安顿上船。 此时却又有一人自称是荆州派来的军使,交予周瑜一封书信。周瑜打开一看,是孔明的笔迹。 汉军师中郎将诸葛亮,致书于东吴大都督公瑾先生麾下:亮自柴桑一别,至今念念不忘。闻足下欲取西川,亮窃以为不可。益州民强地险,刘璋虽暗弱,足以自守。今劳师远征,转运万里,欲收全功,虽吴起不能定其规,孙武不能善其后也。曹操失利于赤壁,岂会须臾忘报仇哉?今足下兴兵远征,倘操乘虚而入,江南成齑粉矣!亮不忍坐视,特此告知。 幸垂照鉴。 周瑜看罢,又气又恼,激愤填膺,双手颤抖,面色如土。 “啊!”一声痛苦的长叹之后,周瑜猛然唤道:“笔、笔、笔!还有纸和砚!” 左右取来纸笔后,周瑜一把夺过来,拼命挣扎着作书上吴侯,只见字体散弛,墨色凌乱。书写完毕,周瑜掷笔而叹道:“啊!遗憾哪……人生无情,天命弄人……上苍既已生周瑜,尘世何须出孔明?!” 叹罢昏厥过去。隔了一会儿,徐徐又醒来,睁大眼睛对四周的众将说道:“诸君!不是我周瑜不欲尽忠报国,奈何天命已绝啊!望各位善事吴侯,共成大业!” 连叫数声后,忽然,微黑的眼睑无力垂落,周瑜终于饮恨而终,年仅三十六岁。时为建安十五年冬十二月三日。 十六 凤雏辞吴 垂着丧旗、载着灵柩的船只,在哀哀的笛声相伴下,连夜驶出巴丘,朝东吴南航而下。 “什么?周瑜死了?!”倘若不是手中握着遗书,孙权根本不敢相信周瑜已死。兴许他是不愿意相信。 周瑜的遗书起首写道: 瑜临死泣血顿拜,致书主公麾下—— 随后说到壮志未酬身先死之憾、对东吴将来的忧虑以及国策建言等,最后写道:我死之后,望由鲁肃继任大都督之职,他是个笃实忠良的仁者,对外不致有过,对内亦可深获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