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 吉川英治-40

评议会上,武将们颇多支持主战论,而文官方面则有许多不同的看法。  其中,东曹掾公悌提出:“现在存在三大弱点。”他历数荆州种种不足之处,主张非战论。  公悌的观点是:其一,江夏的刘琦虽然是主公的兄长,但他已被完全排挤出去,视作外人。因此有可能心怀不满,随时从荆州的背后进行偷袭。其二,刘玄德的存在。刘玄德占据的新野和襄阳只有一江之隔,近在咫尺。现在,他的向背如何还不得而知。其三,故主刘表亡故后,时日尚短,诸臣的意见还不统一。内政的改革以及所有的军事准备工作远未达到完全的临战状态。  听了公悌的非战论后,又有一人站出来说道:“我对公悌的观点也有同感,就此我还想进一步提出三个不利因素。”  继而发言的王桀是山阳高平人,字仲宣,他起身力陈交战的害处。概括起来,主要有如下三条:“其一,曹操控制着朝廷,百万曹军以政府军的名义出征,与之对抗,将会蒙受违抗皇命的污名。其二,曹操如雷电一般凶猛,其兵强马壮久负威名。而荆州的军队久未作战,没有实战的经验。其三,即使拜托刘玄德主政,他也未必能抵挡得住曹操。况且如果我们把抵挡曹操的军事实力都附属于刘玄德,他还会在主公面前甘拜下风吗?”  经过公悌的“三弱”和王桀的“三害”之说,大家均认为荆州和曹操的百万大军决一雌雄的胜算无从谈起。  结果,只剩下一条投降之道。刘琮当即从襄阳派遣使者携带着乞降的书信,急赴南进中的曹军所在地面呈曹操。  三十四 舍弃新野  曹操的百万军队现在已经开到了河南的宛城(南阳),并且征用附近各县的粮食和军需品,逐渐把重点转移到即将开始的交战上。  这时,从荆州方面派来的降使宋忠等一行人来到曹军的营地。  宋忠在宛城拜见了曹操,向他呈上了乞降书。  曹操看了之后大为满足,不由得笑道:“看来辅助刘琮的贤臣还真不少哪。”  于是,他重赏了降使,并道:“封刘琮为忠烈侯,保证刘琮长期为荆州的太守。另外,不久我军将进入荆州,届时由刘琮率臣下出城迎接我曹操。我会见刘琮时,还会和他进一步坦诚交谈。”  宋忠拜领了曹操赏赐的衣服鞍马后,顺利地回荆州复命去了。  途中,当他们在渡船码头上船准备过江时,忽见一队人马急驰而来。  “什么人?停一下!”  宋忠定睛一看,骑在马上的大将正是在这一带防守的关羽。  “糟了!”  宋忠心里暗暗叫苦,但要逃也来不及了。  于是他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关羽提出的问题。  “什么?你说带了乞降书去曹操的阵营,现在才回来?”  关羽初次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大吃一惊。又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不能充耳不闻地就把你放走了。”  关羽说完,也不再多问,就带着宋忠赶回新野。  新野方面第一次知道荆州投降的事实,所以极为震惊。  特别是刘玄德,他听了消息后只说了一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就抽泣着,昏了过去。  一向容易激动的张飞则大声嚷道:“先砍下宋忠首级血祭,然后立刻发兵攻取荆州。要不干脆悄悄地把送给曹操的乞降信毁了,让它无效。”  张飞到处叫喊着,试图鼓动众人与他一起干。  宋忠也自知没有活路,只是提心吊胆地看着新野方面的悲愤情景。刘玄德对宋忠说道:“事到如今就是杀了你也无济于事,你还是赶快逃走吧。”  刘玄德不但原谅了宋忠,还把他送到城外放了。  这时,荆州的幕僚伊籍正好来新野拜访。  放走宋忠后,刘玄德和孔明正召集将臣召开评议会。刘玄德见伊籍也不是外人,就邀请他参加会议,并对日常有失问候表示歉意。  伊籍对蔡夫人、蔡瑁撇开刘琦自立刘琮为国主的行为非常痛恨,他是抱着一腔的愤懑来向刘玄德倾诉的。  “怀着这样愤怒的也不光是你一个人。”刘玄德安慰着伊籍,又道,“而且还有很多让你忧心的事呢。不光是你所知道的那件事,现在又发生了一件让你痛心不已的大事。”  “您说什么?还有比这更让我痛心的大事吗?”  “太守已经病亡了。他的坟土还未干,就有人要把这荆州的九郡偷偷地献给曹操,并已经派人向曹操奉呈了乞降书。”  “啊?这是真的吗?”  “绝无虚言。”  “如果是真的,那你为何不立即以向故太守吊丧为名赶赴襄阳,把幼主刘琮骗到新野后趁机夺取政权,再把蔡夫人等奸党阀族一网打尽呢?”  连平时一向温厚的伊籍听到了这个消息也大惊失色,忍不住对刘玄德严厉地责问道。  孔明也一起劝道:“我也同意伊籍的建议,今天正是主公做出决断的时候了。”  但是刘玄德听了起先只是垂泪不语,过了半晌才回答道:“不行,不行。刘表临终时曾对我说他为孤子的将来而担心,拜托我他死后要扶助孤子。现在想起刘表的遗言,我更不能违背他的嘱托。”  孔明不满地咂了咂嘴,说道:“如果现在不取荆州,还在犹豫不决,那么主公是否打算待曹操前来进攻时眼睁睁看着他们把荆州拱手相让?”  孔明的语气也比较激烈。他提出这样的质问,几乎怀疑刘玄德是否还有战意。  “万不得已的话……”  刘玄德一人自语着,他似乎在苦思冥想着对策。  过了半天,他终于下定决心,“实在不行,就舍弃新野,暂避樊城。”  这时,探马又赶回城内紧急来报:“曹操百万大军的前锋已迫近博望坡一带。”  伊籍听后仓皇地回去了。新野城内顿时笼罩着非同寻常的临战气氛。  “不管怎么说,有我孔明在,大家尽可放心。”  孔明一边安慰着刘玄德,一边向诸位大将发布了作战的指令。  “首先,作为防战的第一步,是在城下的四门高挂布告牌。布告牌要醒目地写清楚全城的百姓商人,男女老幼,包括领下的人员都要跟随领主外出避难。延滞迟行者必然会被曹操的军队杀害。”  孔明依照安排的顺序又道:“孙乾在西河的岸边调集船只,方便避难的百姓渡河。糜竺引导百姓们向樊城出发。关羽率千余骑兵埋伏在白河上游,并用土囊堵住河水。”  说到此,孔明扫视一下诸位大将的表情,稍许停顿了一会儿,他凝视着关羽的脸,又补充道:“明天半夜三更时分,当听到白河的下游传来马嘶人叫的嘈杂声音,就可以断定是曹军发生了溃乱,所以在上游的关羽部队应立即动手拆除土囊垒成的河堰,让上游的激流一下子冲向下游。同时,张飞率千余骑兵在白河的渡口埋伏,和关羽的部队一起猛烈地直捣曹操的中军。”  孔明的目光从关羽移向张飞。此时张飞两眼放光,对着孔明不住地点头。  “赵云!”  孔明直呼其名。  赵云从诸将的队列中应答着,挺身向前跨出一步。  “我交给你三千兵马。”孔明严肃地说道,“你要充分准备干燥的柴、芦、茅等燃烧材料,里面还要放入硫磺、烟硝等物,全部堆积在新野的城楼上。我预测过明日的气象,估计在明天傍晚时分会起大风。得胜的曹军必然会随着大风很轻易地进入城中。那时你就兵分三路,从西门、北门、南门三处投射火箭油砾,并用铁炮轰击,使城头燃起熊熊大火,然后一起冲入没有士兵的东门,城内的曹军士兵必然会惊慌失措地朝东门逃跑。到时你们尽可以在混乱中大量地歼灭敌人。如果看到大事已毕,立刻引兵后撤,到白河渡口和关羽、张飞的部队会合,接着,急行军赶到樊城。”  孔明下达了大致安排的命令。受命的诸位大将踊跃地得令而去,最后还剩下糜芳、刘封等将领。  “你们二位将来拿这个行事!”  孔明特意招呼二人来到他的身边。他把红旗交给糜芳,把蓝旗交给刘封,又向他们密授了计策。二将也很快各自带着千余骑兵,朝着离新野三十里地的鹊尾坡方向急驰而去。  曹操将其总大本营设在宛城,综观全局形势。以曹仁、曹洪为大将的前锋部队第一军十万人,再加上许褚的三千精兵在那天已冲杀到了新野的郊外。  中午时分,曹军的前锋部队暂且在那儿小憩。曹仁和曹洪叫来当地的向导,问道:“从这儿到新野还有几里路?”  向导回答:“还有三十多里。”  “这儿叫什么地名?”  “鹊尾坡。”  在此期间,数十骑前去侦察的侦察兵回来报告:“从这儿再行走一段路,就有一座大山。我们在那儿发现了沿着山峰布阵的敌军。他们一看见我们,就在一边的山上挥舞着蓝旗,另一边的山上挥舞着红旗,形成互相呼应之势。看来敌军已有了充分的准备,但我们无论怎样都无法探查到那儿究竟有多少兵力。”  许褚并不完全接受侦察兵的报告,他称必须自己亲眼所见才能相信。于是他率领三千兵马孤军深入。许褚的军队很快就到了那座大山的前面,只见群峰苍翠,到处是巨岩重叠的山体和山脊,地形十分复杂,根本无法轻易地看清敌军的态势。但是没过多久,许褚突然看到一座山峰上正移动着红色的旌旗。  “啊,就是它!”  许褚凝视着红旗,但紧接着他又看到后面的山顶上频繁地出现挥舞着的蓝旗,似乎在和前面山上的红旗交换着联络信号。许褚一时感到十分困惑。  此处山势崔嵬,气象森森,加之静默的敌阵深不可测。许褚心想从外观上确实无法探明敌军的实力,于是他对自己的部下令道:“绝不能轻易出战!”  许褚要求部下加强戒备,原地待命。自己单人匹马地赶回去向曹仁汇报,接受他的指令。  曹仁对此仅仅付之一笑:“今天的进击中,此次只是个序幕战。谁都会谨慎行事。尽管如此,你为何不像往常那样,却变得这样犹豫不决呢?兵法中讲虚实。刚才听你说起红旗蓝旗的事,其实是敌人故意显示给你看的。他们打着不同颜色的旌旗就是想迷惑我们。你为何会踌躇不前呢?”  许褚再次从鹊尾坡回到前线。他下令继续前进,但始终没有看见一个敌军。  “现在出现?还是将会出现?”  许褚带领着士兵们一边警戒着防备敌人的伏兵,一边一步一步地紧张地向前行进。但是令人奇怪的是,既没有出现防线上的敌军,也没有出现前来支援的敌军。  这样一来,曹军处处找不到对抗的敌军,全军反而更加充斥着一种可怕的沮丧情绪。  不知不觉地太阳已经西沉,山脚下一片昏暗。东面山峰的上空出现了一轮夕月,泻下微弱的月光。  “啊,什么声音?”  三千余骑的曹军顿时停止了脚步。大家侧耳仔细地倾听着,并仰望着那发亮的一方天空。  此时,月亮已经躲进云层,肉眼难以看见。但是夜空澄澈,如水洗一般。突然,突兀高耸的山顶上一个敌军士兵吹起了号角。  “呜……呜……”  号角声拖着长长的尾音,似乎在呼唤着什么,它在四面大山里引起了幽远的回声。  “咦,这是怎么回事?”  许褚惊魂未定,又仔细看去,只见那座山峰顶上有一小块平坦的地方,那儿簇拥着一片旌旗。其中竖着一把伞盖,伞盖下有对坐的两个人影。月亮终于从云层里出来,借助月光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两个人影。一边是大将刘玄德,一边是军师孔明,两人正相对着饮酒赏月。  “啊,可恶的奸贼诡计,竟敢戏弄本将!”  许褚感到自己被敌人所愚弄,不由得勃然大怒。厉声命令自己的部下向山顶发起进攻。  曹军在许褚的督励下像一群嚎叫着的饿狼,奋力向山顶攻击。刹那间,巨石檑木如雨点般从山上滚下来,曹军顿时伤亡惨重。  只要山上滚下一块巨石或者一根檑木,曹军就不知会有几十个人的死伤。  许褚见山上的石木来势凶猛,接连不断,不得不慌忙下令后撤,重新寻找新的进攻缺口。这时,从对面的山峰和这边的山头此起彼伏地响着号角的声音和金鼓的轰鸣,听起来似乎在一问一答地呼应着。  “一定要设法切断敌人后路!”  许褚绞尽脑汁,一心想着敌人的所在位置。  这时,曹仁和曹洪率领着主力部队赶到了前线。曹仁对许褚又是一顿臭骂:“你和敌人作战简直如同儿戏!畏畏缩缩地就像被麻醉了一般,现在必须前进,再前进!”  在曹仁的严命之下,曹军莽撞地继续猛进,终于冲到了新野的城下。  “怎么样,从城里的情况看,可以看出它还在敌人手里吧?”  曹仁得意地夸耀着自己的卓识达见。但奇怪的是,在城下和街区竟然没有发现敌人的踪影。不仅如此,百姓的家里和街区的商铺也都空无一人。整个城市就像一座死城,没有男女老幼,甚至连婴儿的啼哭声都没有。  曹洪和许褚见此情景,不由得大笑道:“事情已经很清楚了,看来刘玄德和孔明已经用尽了伎俩,只得带着将士和城里的百姓早早地逃跑了。哎呀,他们实在跑得太快了。”  有人提议道:“我们赶快追上去,将他们全部消灭!”  但此时人马困乏,连晚饭都没吃。所以曹仁和曹洪认为今晚在此住一宿,第二天一早再去追击也不迟。  “原地休息!”命令下达到全军。  正在这时,一阵大风刮来,黑暗的街市里顿时飞沙走石,曹仁和曹洪等曹军将领们立刻进入城中,躲在帐篷里饮酒解乏。  突然,在外值勤的士兵惊慌地大声叫道:“起火了!起火了!”  外面顿时发生了骚动。帐篷里的部将们也慌忙放下杯盏准备逃跑。曹仁止住了众人的慌乱,从容地说道:“这也许是士兵们升火烧饭时不慎失火的吧?如果我们在帐篷里如此紧张,立刻就会影响全军,甚至引起骚乱。”  但是,外面的骚乱越来越厉害,而且听说西、北、南三座城门都已变成火海。  霎时,大火燃烧的声音、人马嘈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啊,是敌人!”  “是敌人发动的火攻!”  听到部将们绝望的叫喊声后,曹仁和曹洪吓得胆战心惊,当他们迫不及待地冲出去,但为时已晚。  城中弥漫着浓浓的黑烟。到处都是狂奔的战马,丢弃的衣甲和枪矛,把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浓烟遮住了人们的双眼,难闻的气味直冲鼻腔。  紧接着,火动风生,风起火旺,使人感到四面八方都是熊熊的烈火。城头上高耸的三层殿楼和与此相连的高阁等建筑都一起轰然自爆,既像朝天上升腾的火柱,又如向大地降下的火帘。  “哇!”曹军的溃兵们发出绝望的惨叫,他们逃向西门,西门着火;逃向南门,南门着火;当他们潮水般地涌向北门时,发现那儿甚至连大地都在燃烧。  “看,东门那边没有着火!”  突然有人高声叫道。于是几万名溃军争先恐后地朝着东门方向奔逃。期间,人马互相推搡践踏,又不时遭到天上降下的“火雨”袭击,死伤者不知有几千人。  曹仁和曹洪好不容易从烈火中逃脱,又遭到早在路上等候多时的赵云阻击,被打得狼狈不堪。当他们惊慌地向后面逃跑时,又见刘封和糜芳率领一彪人马挡住了退路。  “怎么办?”  慌乱中,他们不得不率领残部逃到白河岸边,总算松了口气。饥乏的战马贪婪地喝着河水,将士们也争先恐后地掬起河水解渴。  就在这时,事先埋伏在白河上游的关羽部队远远地听见了战马的嘶鸣和嘈杂的人声,不由得大喜过望。  “时机已到!”  只听一声令下,关羽部队的士兵们立即按照孔明的计谋,一起拆除土囊堆成的河堰,开始放水。刹那间,决了堤的洪水卷起浊浪,在黑夜中咆哮着飞流直下,曹军的几万名士兵如同可怜的杂鱼被洪水无情地吞没了。  三十五 流离  只见水势滔天,河水卷着漩涡,排山倒海般向下游狂泻。这一夜,白河里不知溺死多少曹军,人马相叠,数也数不清。  破堰而出的洪水,虽然只一瞬之间便倾泻而尽,但激流的余势依然了不得,飞湍的白沫汹涌地直朝岸边扑去。  曹仁、曹洪两员大将侥幸躲过这场厄难,领着残兵溃逃到博陵渡口,不料前面又有一彪人马拦住了去路。  “曹军败将,还想往哪里逃?!不知燕人张飞已在此等候多时了么!”  曹军于此处又吃了场败仗,抛下一片尸山血河。曹仁自身也险些死于乱阵,幸得许褚返身截住张飞,与张飞枪来枪往,大战数个回合,方才救了曹仁,使他得以走脱。  虽然眼看擒到手的大鱼逃脱了,张飞还是很快活:“呀嚄!心中好久没有这般畅快了。让你好好领教领教俺张飞的厉害!”  于是收兵,赶往江边,与先已到达的刘备、孔明等会合一处。  刘封、糜芳早已调度了船只,等候在那里。  待刘备以下全军渡江到得对岸,天色已经发白了。  孔明下令:“所有船只一律烧掉!”  一行人总算无事进入樊城。  先锋部队的失败传至宛城曹操耳朵里,曹操不禁大怒:“诸葛村夫,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何敢如此!”将孔明大骂了一通。  曹操随即催动三军,漫山遍野,直扑新野、白河、樊城一带,预备大开杀戒,血洗一番。  这时,谋士刘晔从帷幕后面走出来,将他止住。刘晔进谏道:“丞相的威名和仁德在黄河以北那是无人不晓,然初到此地,百姓恐对您只有畏惧,根本体会不到您的仁爱还有带给他们的好处啊。所以刘备才能使百姓对我北军像怕鬼一样害怕,将男女老幼所有百姓全都裹胁逃向樊城。眼下,我军若是长驱直追,荡平新野、樊城一带,尽显武威,只会使百姓对丞相愈加心存恐惧,对北军愈加避之不及,而无由体会您的仁德。失去百姓,即便掠得大片土地,也好比是在枯野中采寻芳草——焉能有获?不如暂且宽忍,派使者前往刘备处,促其降服,才是上策。只要刘备降服,则荆州落入我军手中指日可待。征服了荆州,再取东吴便易如反掌,天下统一的霸业就在眼前了。故区区刘备的一时触忤干犯,不值得丞相劳师损兵,却招致百姓的离反啊!”  刘晔的进谏称得上是高屋建瓴,从大处着眼,方才还怒不可遏的曹操也不得不频频点头。不过他仍有一丝犹豫不决:“如此,谁人可作为使者前往刘玄德处劝降?”  刘晔不假思索答道:“徐庶最合适。”  ——说什么混账话!  曹操眼睛直直瞪着刘晔,差点骂出口来。他嘴唇紧闭,重重吐了口气,放慢语调问道:“令其前往刘玄德处,他还会再回来吗?”  “丞相放心。刘备与徐庶的交情乃天下人尽知,正因如此,徐庶若是背弃主公对他的信赖,弃使不归,岂不是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吗?除了徐庶,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嗯,说得有理。”  曹操立即命幕下一名小将,去将徐庶唤来,向其正式下达军令。  徐庶奉了曹操之命,出使来到樊城。  “哎哟,徐庶奉曹操之命来樊城了。”  刘备闻听得徐庶前来,立时勾起了旧情,不容耽搁,同孔明一起出门迎接。  “想不到离别经年,竟能在这里与先生相见。”刘备欷歔着说道,阔别之情言语难以尽表。  然而徐庶如今已身仕敌国,他寒暄了数语,马上切入正题:“曹操今日命我前来,表面是向刘使君宣示和睦,其实他的本意并不在此,而是使的奸诈之计,意欲将百姓的嗟怨转嫁给刘使君。倘若中了其诡计,贪图一时的安靖,势将遗恨百世。可惜我现如今身在敌营,老母也已不在人世,假如我趁这次出使机会,脱离曹营,世人必将怀疑我的节操,徒招嘲笑而已,故不得已我只能返回曹营复命。我来就是想告诉刘使君这句话,随后就告辞。”  徐庶临走又依依地回身道:“刘使君逆境不绝,想必对目下的处境深感不安罢。不过,如今已不同于前,刘使君身边有了诸葛先生,一定能辅佐使君成就霸业,相信今日之窘境定会很快过去。我现虽老母已故,又身不由己不能为世间出谋划策,也一定会在心里暗暗为刘使君祈祷,祝愿使君霸业早成。”  徐庶赶回去向曹操复命了,这厢刘备却不得不再次丢弃樊城,携兵士和百姓另寻安全的去处。  因为他很清楚,曹操听到自己拒绝使者劝降的报告之后,必定窃喜不已:“将百姓拖入战祸的是刘备”,把罪责推到自己身上,即刻命令百万大军如飓风似的席卷而来,对这一带百般践踏和蹂躏。  “马上撤离樊城!可先往襄阳一避,那里比起樊城来,更加利于防守御敌。”  对于孔明的建议,刘备自然毫无异议,不过他还是显得有些迟疑不决:“那些信赖我,追随我一同来此避难的众多百姓怎么办?”心里不由地为百姓担忧起来。  “主公不必多虑。百姓既然仰慕你,追随你,主公到哪里,这些百姓定会跟随到哪里的。即使是累赘,我等也必须带领他们一起走。”  听了孔明的话,刘备也只好同意:“那就如此吧。”随即命关羽即刻做好渡江的准备。  关羽在江边备好舟船,将百姓召集在一起,大声宣布:“愿随我等一起者立即渡江,不愿者就地留下,或者返回老家,安心耕田种地。”  话音刚落,数万百姓不分男女老幼放声恸哭,口中一面说道:“今后即使劈山为食,斫石为水,我们也愿意追随刘皇叔!哪怕丢了性命,也决不怨恨刘皇叔。”  于是,关羽同糜竺、简雍等将领一起,将这支庞大的难民队伍先后装上舟船,渡江往对岸运送。  刘备也上了船,正准备渡江,忽闻曹操手下一队人马已经奔袭至樊城城下。只见五万余敌骑,从樊城外直往江边追来,扬起滚滚一片尘烟。  “不好,追兵来了!”  霎时间,江边百姓慌乱起来,有的愣怔在岸边不知所措,有的立在船上紧张得哭出声来,还有的慌乱中掉入江水里,男女老幼的悲鸣响彻江天,惨不忍闻。  “这可如何是好?无辜的百姓皆是因为追随我的缘故,才被卷入这无妄之灾祸,假使没有我……”  刘备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光景,心中痛苦万分。突然,他站到船舷边,跃起身,就要往江中跳。  左右慌忙将他抱住。  “死不难,活下去却是不易,人生要坚持下去,本来就像一场艰辛的决战。主公难道就眼睁睁抛下这么多追随你的百姓,自己一个人先走了么?”  经众人苦苦相劝,刘备这才打消了轻生的念头。  关羽负责断后,他扶着跑不动落在后面的百姓,保护着老人和孩子,这会儿也过了江。一大拨人总算全都安全到达江北,不容歇息,刘备便命令赶紧朝襄阳城急进。  襄阳城中,幼主刘琮和母亲蔡夫人,已经先一步从荆州避居此地。  刘备来到城门下,拨住马头,朗声朝城头叫道:“贤侄刘琮,快快打开城门,救百姓于危急矣!”  城上没有回答,随着喊话,城楼箭垛上闪出许多弓箭手,朝着城下密密麻麻地放箭射来。  箭矢在百姓头顶上如雨一般坠下,登时响起一片惨叫声和恸哭声,人群也狂乱地四下逃散躲避,一时间,大地和天空都笼罩了一层阴霾,凄惨之状仿佛地狱般。  这时候,城头上有一员大将眼见如此无情,不由地义愤填膺。此人姓魏名延,字文长,只见他猛地跃身而起,高声叫道:“刘玄德乃仁义之人。如今故主坟头泥土未干,你等却已向曹操乞降,卖国之贼,你等所为还不够卑鄙无耻么?!等着,魏延这就去打开城门,放刘玄德入城!”  蔡瑁大吃一惊,立即命令张允:“给我诛杀叛逆者!”  然而为时已晚,魏延已经领着部下杀至城门下,将守门兵士击散,放下吊桥,对着城外叫道:“刘皇叔!刘皇叔!快快进城!”  张允和文聘等随后赶到,急忙上前阻拦。  “且慢!”  城外的张飞、关羽等人正欲拍马驰入,但觉得城中好似一口煮沸的大锅,喧腾异常,料想事情有异,于是勒住马,喝令兵士止步。  “孔明!孔明!进还是不进,究竟如何好?”  孔明在后面答道:“城头有凶血之光,看样子是城内自己人干戈相向哩。不过,我们不可趁乱入城,不如转道前往江陵(今湖北沙市)。”  “哎,转道去江陵?”  “虽然路途稍远,但江陵城乃荆州第一要冲,况且那里钱粮充足……”  “噢,那就快快去吧!”  见城下的刘备折返离去,平日仰慕他的城中将士也纷纷离脱蔡瑁,趁着城门口一片混乱,追随刘备的人马而去,一时间竟络绎不绝。  在这些同情刘备的将士中间,最磊落堂堂、敢于公开叫板的当数魏延。而此刻,他被张允、文聘等团团围住,手下兵士已全被杀死,只剩下孤身一骑在酣战不息,从巳时一直战到未时,仍没有分出胜负。  就见魏延觑准对方个空档,杀开一条血路,浑身血迹,抽身逃往城外。只是这时刘备的人马早已走远,他只好独自奔往长沙,后来栖身于长沙太守韩玄手下。  却说刘备这厢,带着数万百姓径往江陵而去。无奈一行中既有病人,又有腿脚不利落的妇人,扶老携幼,连家当一并拖带着,车驾担舆混杂在一起,怎么也行不快,一日最多也就走个十里路。  对此,军师孔明也头痛不已,似乎一筹莫展了。他眉宇间露出悲壮的神情对刘备说道:“这儿尽是平原,断无藏身之处,倘若此时敌军追上来,绝无一人能够生还。望主公赶快决断!”  眼下的处境真可谓是燕巢飞幕,众将士们的性命岌岌可危且不说,何况还拖带着数万难民百姓,一旦有敌情,根本无法招架。  “舍卒保车吧!”孔明忍不住向刘备提出劝谏。刘备宅心仁厚他当然清楚得很,可是在战场上,更需要的是杀敌,仁爱之心对于战争的胜败毫无意义。“看来,即使强忍眼泪,也必须抛下这些已然成为兵士们累赘的老幼百姓,好尽早赶至江陵。倘若再不下决断,我们只有全军覆没,统统成为曹操的盘中之餐!”  然而刘备却全然不管:“这些百姓出于对我仰慕才追随我而来,就像小儿仰慕父亲一样,我怎么忍心抛下他们不顾?国家须以人为本,如今玄德已经家破国亡,所幸还拥有这些国家之本,玄德愿与百姓同生共死!”  这番话通过孔明之口传到众将士和百姓耳朵里,无不感涕泪流,泣不成声。  ——既然如此,那也只能继续拖带着百姓撤离。  孔明不再坚持,他让百姓们相互帮助,相互扶持,一个也不要掉队。与此同时,他叫过关羽和孙乾,吩咐两人带上五百兵士:“你等带上这封书信,快马加鞭赶往江夏刘表嫡子刘琦处,将情况告之,请他速速率兵往江陵会合!”将刘备的亲笔信交与两人,令其前往江夏搬援兵。  再说曹操。  曹操坐镇中军,率领着大队人马,从宛城浩浩荡荡向樊城进发。  入得城中,曹操立即命人将一封书信送往襄阳,书信中称:“欲一会幼主刘琮”。  年幼的刘琮吓得半死,一个劲儿地说:“不去不去。”于是由蔡瑁、张允、文聘三人代表刘琮前往樊城去见曹操。  这时候,幕下有人向刘琮进言道:“如今荆州已经降服,曹操必定骄慢大意,不如出其不意扑捣曹军,则曹操的首级唾手可得矣。如此,则天下都会依附荆州。这可真是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啊!”  不料此话传到蔡瑁耳中,他暗中派人打探,原来进言的是王威。  蔡瑁大怒,呵斥道:“多余这般嚼舌,莫非想蛊惑少不更事的幼主么?!”命人将王威捉来斩首,幸得蒯越竭力劝慰,才算无事。  自有同情刘备而反戈者以及不辞而别者迭出以来,城中上下各执主张互不相让,文官武将更是争得面红耳赤,进而导致不同裙带利益集团和不同派阀之间产生严重对立,荆州统治集团内部眼下已处在四分五裂,风雨飘摇之中。  然而,蔡瑁却置乱局于不顾,一意孤行,试图通过与曹操媾和来平息内部的分裂。却说他来到樊城谒见曹操,献上重礼,俯首叩拜,举止言辞之间竭尽谄媚佞伪。  曹操高高在上坐着,倨傲地俯视着蔡瑁等人,随口问道:“荆州的军马、钱粮、兵船等各有多少?”  蔡瑁不敢有半点隐瞒,赶紧回答:“骑兵八万,步卒二十万,水军十万,另兵船约七千余艘。金银钱粮大半存储在江陵城,其余各城也均常备有约一年的军需。”  曹操非常满意,随即向蔡瑁保证:“刘表在世时,曾想受封为荆州王,可惜不及称王便死去。本丞相一定奏请天子,早晚必封刘表之子刘琮一个王位。”  这天曹操心情特别愉悦,于是趁兴封蔡瑁为平南侯、水军大都督,又封张允为助顺侯、水军副都督。  两人深深谢恩,欣欣然而归,对于城国的降服竟无半点难过,反而因为得到曹操的赏识,觉得这是自己的幸运。  “丞相如何不识人至此?那样的奸佞小人,竟以高官相授,还将水军交与他们指挥?!”  两人返回之后,曹操帐下的谋士荀攸愤愤不平地大声抗议。  “我岂是不识人哪?”曹操远远听到后,只是歪了歪嘴,眼睛望着荀攸的方向,摆出一副不屑理论的样子说道,“我军兵士皆是北方长大的,擅长山野作战,水利及水兵之法、兵船的构造和修建等,可以说没有一人熟知。现在虽命他二人为水军大都督、副都督,只要不需要了,随时可以罢官去爵嘛。说到底,荀攸也太不懂得读人心了!”  这番话比起耳提面命的批评,更加令人羞愧难当。荀攸立时闭口不语,脸色早已赤红不堪,缩一缩身子躲到别人后面去了。  蔡瑁和张允一回到襄阳,立即向蔡夫人和幼主刘琮回禀:“曹丞相大喜,准备向朝廷上书,保奏授予主公王位。”将面见曹操的经过一一细说与两人听。  第二天,曹操命令所有人马进入襄阳城。蔡夫人领着刘琮,亲自到江边渡口跪拜迎接,并一路引至城内。  这日,襄阳城的百姓同荆州的文武百官一起,列队夹道,从城门一路排到殿前,敬香献花,恭迎曹操一行。  曹操端坐于大殿宝座上,趾高气扬,两旁则是心腹大将和近侍武士,将他拱卫在中央。  蔡夫人代替刘琮,将刘表的印绶和兵符用丝锦包裹着,献给曹操。  “如此甚好。对刘琮,后日定有重用。”  曹操说着接过印绶和兵符。文武百官一起高诵万岁,入城仪式方才完成。  仪式结束后,曹操从荆州旧臣中间将蒯越唤出,对他说道:“今虽得荆州,但我并没有什么高兴的,而获得足下相助,才是值得我由衷高兴的事情。”于是封蒯越为江陵太守。  接下来,又封五名旧臣为列侯,王粲和傅巽也被封为关内侯。  最后,曹操才转身向刘琮,言辞简慢地对他说道:“你可前往青州,本丞相封你为青州刺史。”  刘琮面露悲戚之色哀求道:“我不贪图官爵,但求能一直留在亡父坟墓所在的这个地方。”  曹操冷冷地摇了摇头,一口回绝:“不,不,青州是个好地方,离都城也不远。待你成年之后,本丞相定将奏请朝廷允你出仕为国分忧。你就不必多言,只管听从好了。”  无奈,刘琮只得跟随母亲蔡夫人,于数日后哭哭啼啼地离开故乡的国土,踏上了赴青州的旅途。一路上,只有老将王威等几个人相随,守护着车马前行,真是人心炎凉,时势之常。  刘琮走后,曹操唤来于禁,交与他一道密令。于禁带上五百余骑身手矫健的人马,在刘琮后面星夜追赶。  只见河川、无名的旷野,甚至连叫不上名的野草,全都被染成血红血红的—— 一场无情的杀戮就这样发生了。于禁率五百余名兵士,将蔡夫人、刘琮连人带车马砍得碎尸难辨,就像群狼扑食一样,登时日月无色,天空一片漆黑,凄惨的叫声沉入河水,传至旷野很远很远。  老将王威被众多兵士团团围住,虽奋力拼杀,终于寡不敌众,连同手下随从全被杀死,没有一个生还。  三十六 诀别  四天后,于禁回到了城里。  在此期间,曹操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他在焦急地等待消息。  “丞相,末将前来复命:我军人马追了好一段路,终于追上,蔡夫人和刘琮及随从,已全部诛杀,无一放还!”  听到于禁的报告,曹操方才松口气——刘表的亲族就这样几近绝灭,实在令人欷歔。然而,曹操对此只不过轻描淡写一个字:“好!”  接着,他又派出多名兵士前往隆中,四处打探诸葛亮的妻子、兄弟等亲族的下落。  曹操对孔明的仇恨,从他的这句话中可以管窥全豹:“将地上的草根全部拔除,也务必把他的三族给我捉拿来!”  曹操下了死命令,于是部将们纷纷督励手下,不仅将孔明位于卧龙冈的旧宅搜了个底朝天,附近的村子也不放过,统统搜寻一遍,结果却是一无所获。原来孔明听到讯息,早已将亲族尽数转移,隐姓埋名于百姓中间,邻里乡亲也素来敬佩他的德行,故此对曹操的兵士一点线索也不曾透露。  与此同时,曹操整日埋头于荆州政务,包括治安及旧臣的处置、赏罚、新令发布等等,忙得不亦乐乎。  “丞相,何不叫人献茶上来一饮?”  某一日,谋士荀攸故意在曹操繁忙之际闯了进来。  “茶?嗯,倒是正想歇息歇息哩。”  “有道是忙里偷闲嘛。这种时候,饮一杯茶非但可以养津顺息,还可以滋润生命哪。”  “税务方面的事务已经处理好了么?”  “比起税务之事,不是还有更加急迫和重要的事情要做吗?”  “爱卿如此说,到底是什么事情?”  “刘备等人逃离此地,已经有十多日了。倘若他们逃窜至江陵盘踞起来,那里既有金银,又不乏兵粮,丞相如何是好?”  “啊!可不是么?!”  曹操突然猛击案桌,腾地站起身:“连日来公务繁忙,尽忙于些琐碎小事,竟然迷失了大局!荀攸,为什么不早点提醒我?!”  “可是——大敌当前,在下以为丞相不可能忘记的啊。”  “混账!事情如此繁杂,任谁也可能忘记的。赶快传令,备好军马,做好随时追击刘备的准备!”  “现在下令仍不为迟。刘备携带着数万难民百姓,一日的行程顶多十里而已,我军只需数千铁骑,如疾风般追击,两天之内定可将其捉拿到手。”  于是曹操立即命荀攸召集诸大将至内庭议事。曹操站在前面,正欲发令出兵,朝下一望,荆州的旧臣中却独独少了一个文聘。  “文聘为什么不前来?”  派人去唤了之后,文聘才迟迟到来,站立在列将之末。  “为何迟来?有什么可申辩的?”  受到曹操的斥责,文聘愁容满面地回答道:“没有可申辩的,只是深感愧疚。臣受故主刘表之托付,我曾保证过要坚守汉川之境,倘使外敌入侵,誓当不让其踏上主君的国土一步。不料今日事态竟至于此,臣怎么还有颜面在众人之前抛头露面?”  说着,文聘已经泪流满面。  曹操心里一感动,对众将说道:“这才是为国尽忠的忠臣肺腑之言啊。”  于是立即给文聘加官晋爵,封其为关内侯,领江夏太守。  接着,命文聘率领铁骑五千:“速速上路!前去追击刘备。”  刘备带着数万难民百姓一路避逃,麾下的人马却不足两千。  在这千里荒野之上,一行人宛如蚁行,显然无法正常行军。  “江陵城几时能到啊?”  “才刚刚走了大约一半路程哩。”  离开襄阳已经十多日。照目前这样的状态何时才能到达江陵?——刘备心里也不由得犯起嘀咕来了。  “此前命带人前往江夏搬援兵的关羽为何一直无音讯?军师,敢烦你亲自走一遭去打探一下究竟罢!”  听刘备这样说,孔明立即回答:“亮这就带人前去。虽不知道江夏那边情形如何,但事到如今,可以指望的也只有江夏刘琦了。”  “军师亲自前去乞援兵,谅刘琦决不会拒绝的,要不是军师明虑察断,他早逃不过继母蔡夫人的陷害……”  “主公,那我便告辞先往江夏了。”  孔明带领五百名兵士,拐上另一条道,向江夏方向疾驰而去。  刘备同孔明分手的第二天中午,忽然原野上一阵狂风从身后袭来,众人回头去看,只见尘土冲天,平遮了红日,接着传来声声异样的声响,仿佛是从地壳深处发出隆隆鸣响。  “不好,好像有马躁动不安的嘶鸣声!究竟是吉兆还是凶兆?”  刘备正在诧讶,并辔站在身旁的糜芳、糜竺、简雍等异口同声说道:“此绝对是大凶!听,马的嘶鸣声不同寻常哩。”几个人已经面露怯色。  这时候,众人一起劝说刘备:“主公,先不要管百姓,快快跑罢!眼看就有危险哪!”  刘备却毫不变色,他指着前方向左右打听:“前面是何处?”  “回主公,前方的河就是当阳县境了,前面有座山叫景山。”  随从中一人回答道。于是刘备立即命赵云在前,张飞断后,护卫着百姓疾速往前方山脚扎下藏身。  时令已是秋末,荒野上百花缭乱,覆着长长的野草。天已近晚,空旷的原野寒气逼人,直沁骨髓,到了夜晚更是冷得仿佛要将人的汗毛孔都冻起来一样。  就在夜半。  忽然听到一阵凄惨的哭叫声,无情地撕开了旷野的黑幕。黑暗中,喊声震天,一彪人马杀将前来,口中乱纷纷嚷着:“不要放刘备跑了!”  刘备腾地跳起身,招呼左右的兵士,准备拼死突出追兵的包围。  “主公,快朝东面突围!”  只见一人一面招架着敌兵一面叫道,原来是负责断后的张飞。  “贤弟,这里交给你了!”  刘备说罢,便脱身朝外面突围而去。来到南面的长坂坡边,却又遇一队人马挡在面前。一员大将骑马看着刘备说道:“刘豫州,且慢走!我看你气数已尽,不如爽爽快快留下你的首级吧!”  刘备一打量,却是荆州刘表的旧部文聘。刘备素来知道文聘是位深晓大义的骁将,于是咬牙啐口骂道:“你不是被誉为荆州武人师表的文聘么?国难当头却卖国求荣,兵难于前而掉转枪矛向敌人献媚,充当其走狗,对昨日的朋友眦睚相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算是个武人么?你也配做荆州文聘?!”  文聘无言以对,早已羞得面红耳赤,拨转马头朝远处跑开了。没多时,曹操麾下爱将许褚又追过来,不过此时张飞也已经赶了上来,挡住许褚,杀开一条血路,让刘备先走,自己在后面兀自奋力拼杀。  张飞也并不是个力大无穷的人,战了几十个回合,只不过缠住追兵,不让敌兵迫近刘备而已。  觑了个空当,张飞朝刘备使个眼色叫道:“快跑!”  “明白!”  两人一前一后落荒而逃,其余兵士紧随其后。一时间,催马上来紧追不舍的敌兵不计其数。一路上又有伏兵截住厮杀,箭矢像流星雨般射将过来,斜穿过道路。  奔逃至天亮,一行才停下来。刘备疲惫得几乎昏迷了过去,眼睫毛被汗水沾住,只觉眼前迷迷糊糊,天昏地暗。  “啊!”  刘备鬼使神差地从马上滑落下来,身体像团棉花般软软的,他却毫无知觉。朝四下张望一圈,随从的人马不足百骑,包括妇人、孩子等妇孺老幼在内,糜芳、糜竺、赵云、简雍以及其余人马都不知在什么地方失散了,一行人被追杀得七零八落。  “百姓们怎么样了?妻儿等也不见踪影,这可如何是好?即便变成一具石头做的木偶,也不如现在这般凄惨啊!”  刘备说着,情不自禁地流下泪,然后竟放声大哭起来。  此时,糜芳浑身是血从后面赶了上来,身上还插着支敌兵的箭头没顾得拔去。  糜芳踉跄来到刘备马前,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悲愤地诉说道:“真太令人失望了!连赵云赵子龙竟然都变了心,反投曹营了!”  “什么?!赵云变心了?”  刘备下意识地重复道,随即换了严厉的语气,狠狠叱责起糜芳来:“胡说!赵云与我患难与共,我怎的不了解他。他志操清如雪,血气坚如铁,是个烈铮铮的武人!我相信他,他怎么会图富贵而忘义,舍弃志操和名节而投降?!”  “可是主公,糜芳可是亲眼看见赵云抛开其余人马,径直朝曹操的军中跑了去的呀!我看得一清二楚!”  说到这里,有人从旁边怒气冲冲地附和糜芳道:“没错!军中许多兵士也都说亲眼看见的哩。”说话的是担任断后、这会儿刚刚追赶上来的张飞。  情绪激愤的张飞怒目圆睁,咧着大嘴好像要一口吞下个人似的:“好!待俺返回去寻他,假如真的降了曹操,俺非一枪挑了他不可!主公等先找个地方躲一下,也好歇息歇息。”  “万万不可造次!赵云绝不会置我刘玄德于不顾,贤弟,切勿莽撞做出无法挽回之事!”  “才不管他哩!”  张飞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刘备的劝告。他带领二十余名部下重又一路杀回敌人阵中。  一条大河挡在眼前,河上架着一座木桥。  此桥唤作长坂桥。  桥东的河岸边是一片密林。张飞心生一计,对部下兵士低声交代了几句,命令他们隐藏于密林。部下立即按张飞之计,各自砍下一丛树枝拴在马尾上,在密林中拍马来回驰骋。  “此计如何?曹军哪里晓得我只有二十余骑,望上去足足有四五百人马哩!”  张飞笑着,独自一人策马立于长坂桥上,他将长矛夹于肋下,朝西面张望。  再说那赵云究竟如何?  原来赵云自撤离襄阳城起,便负责护卫刘备的眷属及其随从人员,其中自然包括甘夫人、糜夫人,还有幼主阿斗,可谓责任重大。  可是前夜四更时分起,赵云同曹军厮杀,往来冲突,杀至天亮,却不见了幼主阿斗和二位夫人,还有些腿脚不便的妇孺百姓也都不知什么时候走失了。  赵云暗自寻思:“主公将二位夫人和幼主托付给我,如今军中失散,我有何颜面去见主公。”于是,不顾一切地拍马返回乱军中寻觅。  有何颜面回去见我家主公?  赵云红了眼睛,发誓好歹要寻回夫人和幼主,寻不见便死在沙场上,率领着所剩三十余骑部下在敌阵中反反复复杀入突出。  “二位夫人在何处?可曾见到幼主?”  赵云发了疯似的,见着百姓就急急询问。  四面八方都是敌军人马,黑压压的漫无边际,冲突往来,如入无人之境。数万百姓在空旷的原野上左逃右躲,或中箭着枪,或跌落坑穴,或被飞石击伤,或被战马蹴倒,母亲哭着寻孩子的,小儿号着寻父母的,女人叫喊着追丈夫的,男人狂奔着找妻儿的……凄惨的号泣声传遍荒野,宛若一幅地狱模样。  “咦,这是——”  赵云猛地滚马落地。只见脚下,一股鲜血顺着草茎淌至地上,不远处匍匐着一个人。赵云上前,抱起那人一看,却是自家的大将军简雍。  “还好伤得不要紧。喂,简雍!”  简雍应声苏醒过来,顺势睁眼朝四下望了望。  “哟,是赵将军……”  “你怎么样?撑住!”  “二位夫人呢?幼主阿斗呢,跑到哪里去了?”  “我正要问你哩。简雍,你是同夫人和幼主阿斗一直在一起么?”  “嗯,我们一路跑到这里,遇上敌军一彪人马,被包围了,我上前迎战一名敌将,将他挑落马下后立即回到车旁,可是已经迟了……”  “呀,会不会被曹军生擒了去?”  “应该不会。听部下报告说,二位夫人抱着阿斗幼主,弃车躲过乱军逃走了。我正要去追寻他们,不意突然被一击,就跌倒在这里了,也不知道是被流矢射中,还是被敌兵从背后砍伤了……反正后来我就什么都不晓得了。”  “不行,简雍,你不能躺在这里!赶快往前去赶上主公。”  赵云说罢,将他扶起,放在马背上,令随从护着他,先往前头追去,自己则继续寻找夫人和幼主的下落。  “即便是上天入地,只要不找到主公眷属的下落,我赵云便不回主公面前!”赵云铁了心,纵马朝长坂坡方向飞奔而去。  几个散兵正在逡巡,看见赵云驰过,举起手向他招呼道:“赵将军!赵将军!”  赵云扭身朝他们看去,认得是负责夫人和幼主车仗的步卒。于是问他们:“知道夫人们的下么?”  步卒一齐抬手指向南面,道:“二位夫人披头散发,赤着足,混在百姓人群中逃往南边去了!”  “好嘞!”  赵云将马赶得如天马行空般飞快,一路上见到百姓便声嘶力竭地问:“二位夫人可在里面?看见幼主没有?”  前方又遇到一群逃难的百姓,足有数百人,赵云又是同样一阵发问。话音刚落下,就看见一个人放声号泣,哭倒在马蹄前。  正是甘夫人。  赵云吃了一惊,慌忙将长枪夹在胳肢窝下,从马上翻滚下来,扶起夫人,随后一连连声地赔罪:“让主母失散,都是赵云的罪过,还望夫人宽宥。不知糜夫人和小主人在哪里?”  “幼主和糜夫人先前还在一起逃难,后来遇到一股敌兵,被驱散开来,便走失了……”  甘夫人正含着泪向赵云诉说,周围的百姓忽地一阵骚然,朝四面八方逃散开去,就像鸟兽惊散一样。  三十七 宝剑  曹仁部下猛将淳于导这时追将过来。  这日,淳于导率兵追赶刘备,半途撞见糜竺,与糜竺战了数个回合,竟将糜竺生擒,缚于马上,仍不舍不弃地追赶不歇。  “今天第一功勋,当是生擒刘备!现在我们距离刘备只差一口气了!”淳于导乘势激励着部下,风卷残云般继续向前。  四处逃散的百姓,淳于导瞧也不瞧一眼,他看见前面一骑,谅是刘备麾下一员战将,于是直奔赵云扑来。  “嚯,缚在马上的那不是糜竺么?”  赵云一面同敌将枪来枪往战在一起,一面暗暗吃惊地叫道。  淳于导也发觉眼前的对手非同一般,自己恐是战不赢要吃亏,他刚要拨转马头离去,这厢赵云锐利的枪头已经刺穿他的身体,将其挑起,在空中一旋,登时血溅四地。  将剩余的追兵驱散开去之后,赵云将糜竺从马背上扶下来,随手牵过一匹敌兵的马,让糜竺骑上,又将甘夫人扶上另一匹马,一同往长坂坡方向疾驰而来。  桥上,张飞纹丝不动,昂首屹立,仿佛一座巨大的天然石雕像。张飞只单身一骑,坐在鞍上,横着丈八长矛,眼睛瞪得如两面铜镜,双唇紧闭,微风吹拂着他威风凛凛的虎髯。  “呔!前面来的是人还是鬼?”  张飞猛地一声大喝,将赵云也惊了一下。  “退后!甘夫人在此,怎敢无礼!”赵云朝张飞呵斥道。  张飞此时才注意到赵云身后的甘夫人。  “哟,原来是赵将军。你不是反了俺哥哥,投降了曹操么?”  “说什么混账话!”  “俺也是听人这么说,所以才返回来,伏击于此,想着你兴许会到这里,正要叫你尝尝俺长矛的滋味哩!”  “我一路找寻幼主和二位夫人的下落,红着眼睛从天亮一直杀至现在,几进几出敌阵,这不,好不容易才寻见甘夫人,正准备送回主公跟前。对了,主公在哪里?”  “就在这前面的树林中歇息少许。你也牵挂着二位夫人和幼主哪?”  “当然。张飞,你先护送甘夫人和糜竺同往主公所在之处,我还得返回去,好歹寻着糜夫人和幼主哩。”  赵云说罢,顾不上张飞作何反应,策马返身,又朝敌阵中驰去。  迎面过来一名年轻小将,身后跟着十余随从,款款溜达着。身后背着一口长剑,手中抄一杆长枪,老远就知道是个官拜大将的角色。  赵云单骑一人,加上马腾尘起,所以对方先前一直没有注意到他,等到迎面撞上,对方似乎才显出惊愕。赵云也不打话,便直取那将,一枪将其挑于马下,随从们哄的一声都往四下里逃散。  此时,赵云方才注意到:“呀,此人倒是背了口好剑哩。”他一眼便看见了那柄剑,于是下马从尸骸背上抽出剑来,仔细端详。只见剑柄上有金嵌“青釭”二字,便知道这是一口宝剑。  “哦,原来是曹操的宠臣夏侯恩哩。”  却说这夏侯恩是曹操麾下猛将夏侯惇的弟弟,乃曹操侧臣中最受宠爱的。曹操有秘藏宝剑两口,一名“倚天”,一名“青釭”,倚天剑曹操自己常佩身上,而青釭剑则命夏侯恩佩带,还激励他道:“可不要辜负了这口宝剑哦。”可见对他期许有加。  青釭剑!青釭剑!  赵云简直欣喜若狂。这口天下闻名的宝剑竟然佩在了自己身上,真是想也未敢想过。  “真乃天授宝剑啊!”  赵云将宝剑斜刺着插在背后,重新跃上马,朝漫山遍野的敌兵冲去。  此时,曹操的兵马已经遍及视野,争先恐后地追上来,朝手无寸铁的妇孺百姓以及溃不成军的刘备的兵士痛下杀手。赵云义愤填膺,他怒目圆睁,眼睛里冒着火,骂道:“畜生!”策马冲向敌群,马蹄高高腾起,无情地朝曹军兵士践踏下去。  赵云一面冲撞,一面口中依旧叫喊着:“夫人在么?小主人在么?”找寻着糜夫人和幼主的下落。  四下里尽是曹操的兵马,人影幢幢,赵云却早已忘记了危险。  隔了一会儿,匍匐在地面一个百姓,挣扎着抬起头,叫住了赵云:“将军!将军!方才看见一位贵夫人,左腿上被敌兵挑伤了,抱着个孩童,倒在那边农家的破墙下,不知可是糜夫人。刚刚从这里走过去,将军不如前去看看。”  说罢,那百姓气绝而亡。  赵云如飞般地向百姓所指的方向驰去,发现路边有座废弃的破旧房子,已经被兵火烧毁,只剩下后墙和堆放杂物的库房还在,也已烧得焦黑焦黑的了。赵云下了马,顺着墙脚寻去,破墙下却传来一声幼儿的哭泣。  “啊,小公子!”  随着幼儿的哭声,躲藏在枯草中的一位贵夫人紧紧抱着孩子,起身就想逃走,可是显然身上已负重伤,刚站起来便踉跄倒地。  “这不是糜夫人么?我是家臣赵云哪。我是特意来接夫人和小主人的,夫人请勿惊吓。”  “……哦,是赵将军啊,太好了!敢烦将军速速将公子送往使君身边。”  “这个自然!还有夫人,随我一并往主公身边去。”  “不!……”  糜夫人使劲摇了摇头。她将阿斗小心放到赵云手上,绷紧的神经似乎一下子松弛下来,头随即垂了下去。  “妾这伤势,妾这伤势……即使回到使君身边,恐也性命难保了。假使因为妾的缘故,骑将军的马行走,则将军只能抱着小公子徒步穿行于敌军之中……千万不要顾及妾,将军只管带着小公子突出重围便是了。就算妾拜托将军了!临终之际唯一的拜托……”  “哎——!夫人怎么对赵云这般没信心?即使没有战马,赵云照样护送夫人和小主人回到主公身边!”  “啊!有喊声,恐是曹军逼近了!赵将军,你既身负保护小公子的重任,为何还这般犹豫不定?快快去吧!不必考虑妾……”  “赵云怎能抛下夫人留在此地自己先走哩?请夫人速速上马!”  赵云抓住辔头将马牵过来,却只见糜夫人忽地一滚,滚到旁边一口废旧的古井边,回头对赵云说道:“赵将军!小公子的性命全在将军手上,你难道只顾着妾身,就眼睁睁看着手心里珠碎玉毁么!”  说罢,糜夫人身子一跃,竟自投井底!  赵云情不自禁失声哭起来。隔了一会儿,他推倒土墙,又取来杂草和破墙板一起投入井中,盖住井口,然后解下身上的铠甲,将阿斗塞入怀里,再紧紧系住,阿斗幼小的身子被严严实实抱护在胸铠下。  其时的阿斗,还只是个三岁的幼稚小儿。  裹好了阿斗,赵云跨上战马准备往外走,此时破墙外、附近的杂草丛中,已经麇集了无数曹军的步卒。  “有敌方大将在此哩!”  曹军兵马呼喝着朝破旧的农舍逼近过来。  赵云根本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他朝马屁股上狠抽一鞭,便从墙的一处破塌口腾跃而出。  曹洪手下一名叫晏明的部将是这股曹兵先锋部队的头儿,他善使一口三尖两刃的怪剑。此时,看见赵云的身影从眼前闪过,晏明便挥起手中的怪剑,窜上前来,口中还叫道:“慢走!”  “胆敢阻我者统统性命不留!”  赵云大喝一声,竟将那晏明吓破了胆,就在他进退畏缩的一刹那,赵云手起枪到,一枪将他刺翻在地,随即拍马而去。  却说这一路上,赵云跑到哪里始终有曹军兵马将他团团围住,仿佛烟雾一般,忽聚忽散,前头才冲开一个豁口,后面又呼啦呼啦地钻过来。赵云马蹄所经之处,留下无数的尸骸,马儿绝叫,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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