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 吉川英治-7

夜幕降临,一行二十来人,把手头家当装上马车,把任职之地安喜县甩在身后,消失在暗夜之中。  再说督邮。挨打后不久,手下小吏上前,把他抱进县衙馆舍,帮他疗伤。他浑身鞭伤火辣辣地痛,发起高烧,许久不省人事。  待到稍稍好转,他便像说梦话一样大叫:“县尉玄德何在?!”  一旁的人告诉他:玄德解下官印挂在你的脖子上,撂下几句话就离开了。听说今晚他已带着自己人逃之夭夭。  督邮一听,道:“什么!?逃掉了?这么说那个叫张飞的家伙也……”  “是的。”  “你,如此磨蹭,还不把他们给平安无事地放跑啦……赶……赶快派人,紧急差人!”  “派去都城吗?”  “混账!派人去都城,还来得及吗!?派人去找中山(河北省保定、正定之间)太守。”  “噢。派人去说些什么?”  “就说玄德经常虐民,此次敕使巡察,玄德害怕东窗事发,反而向敕使施暴,企图煽动良民谋乱,但事情早早就被官家发觉,便带手下混入暗夜,肆意弃官出逃……”  “是,明白了。”  “慢!不能就这样。要催他们速派快兵,追捕玄德等人,押送都城。”  “领命!”  快马飞奔中山府。  “哎呀,大事!”  中山太守畏惧敕使之名,巧妙迎合督邮的诡辩,派出探子四处行走,寻找玄德落脚之处。  数日之后。有报告说:“不知何人,用马车载着家财,带着随从十多人,自安喜县朝代州(今山西代县)方向北去了。其中三人骑在马上,看似流浪武士。”  “正是玄德。给我绑了,押送都城!”  中山太守接到命令,立即派出铁甲快兵约二百人,分两路向玄德一行追去。  向北,向北,逃亡人的身影跟着车马急急赶路。  多少次各州兵马袭击,多少次陷入追兵诡计,历尽千难万险,总算来到代州五台山下。  “张飞,跟着你的指引到了这里,有什么落脚的地方吗?已经到五台山下了。”  关羽问。玄德好像也在考虑,一起问道:“到底想到哪里落脚?”  “大可放心!”张飞满怀希望道。走到山下一个平静的村庄时,他说:“大家在这儿等一下,歇歇车马吧。”  说完,一个人离去,不久回来,告诉大家:“刘大人同意啦。大家放心,就当坐上大船啦。”  “刘大人?哪里人,干什么的?”  “是这个地方的大地主。呃,把他当做大乡绅不会有错。在宅子里豢养百八十个食客,是家常便饭。所以,照顾我们二十来人,他不会介意的。而且,他在当地德高望重,他家是我们暂时藏身的最好地方。”  “那可真是求之不得。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别看刘大人现在隐居乡间,以岳南隐士自居,以前他跟我的旧主鸿家可有血缘关系,给鸿家当军粮兵马顾问,一直跟旧主鸿家有来往。当时我给鸿家当家臣时,也承领过他的好意。鸿家灭亡后,我的酒钱、遗臣的安置等,实际上也都是麻烦他的。”  “原来如此。那我们二十个人要是再带食客来,刘大人恐怕就会皱眉头了吧。”  “不会的。他这个人非常喜欢浪迹天涯,我把大哥的家世和我们义军弃官而去的事情细细一讲,他很通世故,非常理解我们,说住上两三年都行。”  听张飞此言,玄德也放下心来,道:“这样的人家可以栖身。”  说完,按着张飞的指引出发。  不久,山下疏林边上出现了一堵宏伟的土墙。张飞一边陪着玄德等人,一边像夸耀自家住宅一样自豪地说:“就是那座宅邸。怎么样,简直就是豪门宅第。”  玄德忽然勒住马,看到宅邸旁边有条路,路旁栽着杏树,一位在僻壤难得见到的丽人骑着白马在路上走过。白马后面,跟着一个书童,似睡非睡,肩扛古琴,伺候美人。  “咦,好像在哪儿见过……”玄德忽然感到。  距离虽远,却奇妙地留下了深刻印象。  当然,自己一直过着战场杀伐的生活,又从僻壤漂泊而来,因而越发觉得远处的女性美丽。  丽人很快进入围墙里巨大豪宅的大门。  张飞刚刚说过:“那儿就是刘大人的宅邸。”  莫非她是刘家的女儿?刘备独自一人想象着。  片刻,玄德一行也来到这座大门前。停车,下马,看了看一身旅尘。  听说主人喜欢浪迹天涯之人,经常豢养众多食客。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见面之前,玄德、关羽不禁做着种种想象。  跟着张飞的指引来到南苑客馆。这里悠闲得像世外桃源。与其说主人喜欢浪迹天涯之人,不如说他给人的感觉是一位飘逸之人,心里喜爱风流更甚。  不一会儿,主人刘恢出来招呼:“啊,在下就是这里的主人刘恢。欢迎各位远道而来。各位的情况刚才已经听张飞讲过。请不要拘束,随便住吧,一年两年都行。只是穷乡僻壤,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啊。不过,酒可有的是啊。”  张飞道:“谢啦!只要有酒,住多少年都行啊。”  他已经觉得奢侈。  刘备拜托暂留,恭敬道:“承蒙照应!”  关羽也自报姓名和故乡,仰承将来的高谊。  刘大人沉稳寡言,唤来用人,腾出南苑客馆,权当三人住房,吩咐一番,便自回去。  “怎么样,还踏实吧?”张飞问道,一脸居功自傲的样子。  “太踏实啦。”关羽笑道,又点张飞嗜酒的毛病,“可别现眼啊!”  翌年。春上。  五台山下,村落和平。土豪刘恢兼任村长。因此,这里既无恶吏栖身,也无匪贼之患。  可是,过于安全反使张飞、关羽痛苦不堪。他们对安逸的日子感到厌倦。与他们迥异,玄德近来异常寡言少语,经常显得想入非非。  “大哥近来是不是也开始想再去打仗了?风云人物,一下子没了精神头儿。”有一次关羽问道。  “不是不是,他可不是想去打仗啊。”张飞摇头。  “那他是想老家的母亲啦?”  “可能也有点吧。不过,另有原因。我是悟到这一点,才故意不跟他照面的。”  “噢,另有原因啊。”  “是的。”张飞不悦道。  看着张飞的神情,关羽想起:最近南苑梨花盛开,夜晚春月辉映,宛若彩霞,美丽绝伦。一位比月亮还美的佳人常在梨花下徘徊。这时,玄德的身影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客馆里消失。  听了张飞的话,关羽也猜到几分。此后关羽更加关注玄德的行踪。  数日后的一个夜晚。朦胧的月亮分外妖娆。夜雾笼罩着五台山,把原野刷成银白,朦朦胧胧。  “哎呀,啥时候……”关羽发现了什么,自言自语道。  三个人正围着饭桌。张飞照例不停地喝酒,关羽也拿着酒杯陪他喝酒。过了一会儿,玄德走出屋去,只留下器皿和酒盏。  对!今晚我要跟踪他。关羽暗忖,并不告诉张飞,疾步走出屋去。  他蹑手蹑脚,走在南苑白色梨花下的小径上,四处张望。  已经接近内苑深处。林泉映照,看得见对面主人刘恢及其家属居室的灯火。  “唉,不会再往前去了吧……”  关羽伫立片刻,发现近处林间有人楚楚走过。定睛一看,正是这家的妙龄丽人,刘恢的什么侄女。  “哈哈……”  关羽证实了自己的预感,心里反倒感到一阵寒冷。他一向对什么事情的内幕、他人的隐私之类,避而不视,漠不关心。但这次却终于悄然跟踪别人。  片刻,所谓刘恢的侄女,那个美人伫立月下,楚楚动人。周围没有树荫,没有物影,宽广的草坪上,只有夜露闪闪发亮,仿佛洒落的宝石。  梨花小径突然站起一个人影。一个躲在花丛中的年轻男子。  “哦,是玄德!”  “芙蓉!”  两人见面,相互一笑。  随即相互依偎,玄德道:“你出来啦!”  “哎。”芙蓉答道,低下头去。  两人肩背相依偎,朝梨树林走去。  “刘恢在这方面可是个非常严格的人呢……对食客、豪杰们温情一片,但对家里的人严厉得怕人……所以……就连这样到苑子里来,都要煞费苦心。”  “是啊。反正我们这样的食客有好几十人的嘛。我也一样,跟关羽、张飞他们几个心腹住在一个屋里,他们眼睛亮着呢。要背着他们出来,也不容易。”  “为什么?”  “嗯?”  “你们都那么辛劳,为什么一到晚上,你就非想到这儿来啊?”  “我也在问。我对自己的心情也感到不可思议。”  “月亮真美啊!”  “夏天、秋天月光明媚,但这个时刻更好啊!就像在做梦一样。”  梨花下,两人徘徊在小径上,毫无倦意。知道是在做梦,却又在追梦。  关羽亲眼目睹这家的深闺佳人跟玄德成了共享春宵私语的伙伴,感到非常震惊与狼狈。  “啊,太平销蚀大志!”他慨叹。  关羽看到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慌忙从后苑梨树林跑回来。朝客馆摆放饭桌的房间看了一眼,张飞还在那里自斟自饮。  “喂!”  “噢,你去哪儿啦?”  “还在喝呢?”  “不喝酒,还有什么可干的?空有髀肉之叹,不得时利,不唤风云,蛟龙也只能潜在渊底。你也潜在酒里如何?”  “来一杯吧。其实,酒刚才全醒啦。”  “怎么事儿?”  “张飞……”  “啊。”  “我跟你一样,对现在的世态和时机不遇并不那么悲观。可是,今天晚上彻底失望啦。……我原来一直相信,隐于野潜于渊,终有一日蛟龙定会抓住风云,可是……”  “你的样子很失望啊!”  “再来一杯!”  “难得你这么喝啊。”  “喝了再说吧。”  “什么?”  “其实,我今天看到别人的秘密了。”  “秘密?”  “是啊。刚才你把话说得像谜一样,今晚玄德出去,我就悄悄地跟上了他。于是怎样?……啊,我不忍道也。我没想到,他竟是那么个柔弱之人!”  “你到底看到什么啦?”  “不知是真是假。他竟然在跟这家养于深闺的那个叫芙蓉姑娘的美人幽会!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坠入情网了。还是我们义军的盟主呢,心却被一个女人抢走,成何体统?!”  “你是说这个啊。”  “你以前就知道?”  “隐隐约约。”  “为什么不告诉我!”  “都相好了,还能怎样!?”张飞一脸失望地喃喃自语。他用手撑着脸,一只手独自斟酒,道:“英雄豪杰,在和平的温床上放久了也会发霉,变成他那个样子啊。”  “不得志的抑郁一旦发泄到这个方面,人可就毁啦……还有,那个女人不就是个女人吗!?又不是刘恢的亲女儿,到底是什么人?”  “你问起来,我觉得很没有面子。”  “哦,你怎么就没面子啦?”  “……其实呢,那个,那个芙蓉小姐是我旧主鸿家的女儿。刘恢也跟鸿家关系不浅。所以,旧主鸿家没落后,我就把芙蓉小姐带到刘家,拜托他帮我藏起来。”  “什么?那她是你旧主的女儿啊?”  “那还是我们结义前几年的事啦。这个芙蓉小姐跟玄德被黄匪追杀,都遭遇到危难。一个偶然的机会,两人在某地古塔之下邂逅。他们早就认识啦。”  “哦,原来早就……”  关羽瞠目结舌。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  是主人刘恢。  刘恢看了看屋内情形,道:“打搅打搅。”  得到两人同意,刘恢进得屋来,商量道:“有件事很麻烦。几天之内,洛阳的巡察使和中山太守要来巡视此地。我的宅邸要给他们当下榻之所。当然,会发现你们藏匿在此。你们得转移到别的藏身之处暂避,否则会有危险。”  说巧也巧。关羽、张飞都感到一时束手无策,认为这是上苍对他们懒惰的惩戒,道:“哦,我等已在府上逗留多时。即使不出这事,我等此时也需要转转机运了。总之,我们三人商量之后给您回话。”  “太为难你们啦……如果想不出落脚的地方,我所信赖的人那里有放心安居的地方,我介绍你们去。”  刘恢说完退出。  他走后,两人面面相觑。  “主人肯定也发现了玄德跟芙蓉小姐的关系,觉得不可,这才拿这个借口来说事儿。”  “哎,谁知道啊。”  “不过,倒是好机会。”  “是啊。对玄德再好不过。”  第二天早晨。二位早早将主人之意“如斯云云”地转达给玄德,以谋善后之策。  玄德一时现出莫名其妙的神色,随后立即毅然抬起低伏的目光,道:“马上离开。不能给恩人刘大人再添麻烦。我也没有心思总是待在这里享受安闲。”  玄德脸上的神情,看上去在深深反省自己。  于是关羽一不做二不休地道:“话虽如此,你不留恋吗,这里的深闺佳人?”  玄德微笑里带着几分羞耻之色,答道:“不。恋爱乃路旁之花。”  只听此一语,关羽就觉得“真不愧……”遂打消自己的杞人之忧,眉头舒展。  “你有如此心情,自然叫人放心。其实,我和张飞正暗自担心,你既是我们的盟主,又是肩负着远大希望的豪杰,为了一个女人而壮志销蚀,岂不遗憾至极?!……那你和芙蓉姑娘并非真心谈情说爱啰。”  “不能这样讲。”玄德坦诚道。  “恋爱时,说出来害臊,我确实是真心恋爱的。不能欺骗女人,也不能欺骗自己。只是有恋情。”  “呃……”  “不过二位,求你们放心。这不能成为玄德的全部。恋爱也只是一时的。我会马上找回自我,找回中山靖王后裔刘备的自我。从一寒村田夫起事,高举义军大旗已经两三年,至今故乡仍有老母,盼儿归来,不知儿子已成尸骨还是流落洛阳。我怎能丧失大志呢!……二位也可放心!请相信玄德。”  十六 故园探母  翌日。玄德等三人突然暂离五台山麓刘恢宅邸。  临别,主人刘恢为落魄豪杰玄德等人举行离别小宴,道:“请看好时机回到此地。你们带来的二十名兵卒和用人,就先留在我的宅子里吧。等下次回来,再准备东山再起。虽然黄巾之乱已得平息,而都城洛阳却已露出自溃之兆。请自重自爱,为国家尽力。”  “谢过!”  四人起身干杯。  就按刘恢所言,来这里时带来的二十来位同人都托付给刘家,关羽、张飞、玄德别过,各自暂时藏身去了。  可是……出刘家大门时,是三人同行的。人多眼杂,刘恢故意不来送行。而宅邸里楼台之上,却有美人独自目送三人远去。不消说,是芙蓉小姐。  张飞知道,却故意不吱声。玄德默默走着。  五台山影已经甩在身后,远看模糊一片。张飞对玄德道:“昨天听了你说的话,我等已经不再对你的心思抱有怀疑。而且很理解你那颗多情多恨的大丈夫之心。就像我爱酒一样嘛。”  他以为酒与恋是一回事。  就这个程度,与其说是在同情玄德的心,莫若说离玄德的感伤相去甚远。  “……不过大哥,”张飞又觑了觑玄德的脸道,“没有豪杰不近色之理。你也不会一辈子独身一人。你要是真的喜欢芙蓉姑娘,我张飞替你说媒,保准成功。在我来看,她既是旧主的女儿,又无依无靠,还不如托付给你照顾一辈子呢。不过现在不行啊。不是时候啊。得志以后再说吧。”  “我知道。”玄德点头道。  来到州道路标下,玄德道:“好吧,我就在这里别过,一个人先回老家涿县啦。反正还要回一次五台山下的。”  张飞、关羽也都在这里告别,打算各走各的。一向形影不离的三兄弟,此时备感落寞。  “下次什么时候在这里相见?”  “今年秋上。”玄德道。  二人颔首。  “那你是打算去涿县母亲大人身边啰。”  “嗯。只要见到老母的面,知她老人家健康,马上回来。时代风云不等人。凉秋八月,三人再赏五台山的月亮吧。”  “再见!”  “路上小心!”  “大家珍重!”  三人朝三个方向而去,回首相望离别的身影。  告别关羽、张飞二人,玄德改变装束,打扮成乡民模样,一个人悄然回故乡涿县楼桑村去了。  “啊,桑树依旧……”  时隔数年,玄德再次看到自己家门。他站在家门口,首先抬头,怀念地望着那棵巨大的桑树。  哐当  咔嗒  哐当  咔嗒  ……  这时宅子里传出织机编草席的声音。玄德的心倏地被打动。这两三年骑马握枪,已然忘却自幼赖以获取衣食维持生计的织机,如今还在故乡劳作,不曾歇息。  是谁,今天还在十年如一日地操作这织机?  不用问,是玄德的母亲。一定是儿子出征后孤守的老母。  “多么孤寂啊!又有太多不便……”  家门未进,玄德就已满眼热泪。想起来,南征北战几度春秋,甚至未给家乡老母寄过衣食之资。连写过几封书信都屈指可数。  “对不起……”  面对故园破败的家门,他首先由衷道歉,然后快步向后面传出织机声音的地方跑去。  啊!那里有一位白发老人默默编织草席……玄德一见,就从后面跑到她的脚下。  “母亲……”  他双膝跪下。  “母亲!……是我啊。我回来啦!”  “……”  老母一脸惊讶,停下操作织机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玄德,道:“是阿备啊……”  “这么长时间,连封信都没能好好给您写过。您一定多有不便吧。战场上不能事事遂心,东征西讨,成天就是打仗。”  母亲打断儿子的话,道:“阿备。……你回来干啥来了?”  “呃……”玄德伏地,道,“壮志未酬,还不是心情愉快拜见母亲大人的时候。不过,刚刚弃官出走,潜身山野,想避开官家耳目,悄悄地回来见上母亲一面。母亲还好吧?”  老母双眼明显湿润起来。稀疏的头发已经像盛开的梨花一样雪白,眼角显得苍老……搭在织机上的手被稻草渣磨得粗糙不堪。  但是,母亲看儿子的目光却一如既往,不曾稍改,严厉、坚定,充满爱意。老母强忍欲滴的泪珠,静静说道:“阿备……”  “哎。”  “你回来就为这吗?”  “呃……是的。”  “就为这?”  “母亲……”  老母推开玄德拉着她的手,掸去衣裳上稻草屑,严厉叱责道:“像什么话!跟个孩子似的……就这样,你还是个忧国忧民的大丈夫吗?!既然已经回来,也就无可奈何。但你不可久住。今晚歇一宿,就可离家去了。”  母亲脸色意外不悦。但刘玄德却觉得那是为了激励自己,他在伟大母爱感召下哭成泪人。  母亲看着伏在地上的儿子,继续训斥道:“你离家不过两三年而已!想当初你招募乡兵,未及训练,就拿起简陋武器,去广阔天地平定天下骚乱。可才时过三载,你就想着立功扬名,衣锦还乡……母亲可不这么想!母亲盼望的根本就不是这样的梦!……世间哪有这么简单!”  “母亲……玄德错了!儿子要伸张正义,却四处碰壁。最近过于失意,忽生疑窦,越打越搞不清自己为何而战了……”  “是豪强都会打胜仗。但如果你不能战胜正确道路上的障碍,不能战胜经常袭击自己的懦弱之心,势必难成大事。”  “是的……”  “很明白吧……你也是快三十的男儿,这点事儿……”  “是的。”  “乘乱世伐取一州一郡的豪杰们志向短浅。可你不一样。你是大汉宗室的后裔,中山靖王的子孙。为了万民,你要拔剑而起啊!”  “是!”  “母亲年迈,还能活几天?想想亿万人民的幸福,母亲又算什么呢?!你的心——已经奋起的远大志向,如果因为我这个母亲而顿挫,那母亲宁愿为亿万人民而折寿,来激励你啊。”  “啊!母亲!”  母亲不是不会下定这种决心。玄德大惊,拽住母亲衣袖,道:“都是儿子不好!儿子绝不再有弱者之心。明天一早天亮前儿子就走。就让儿子在您身边守一宿吧。”  “……”  老母也双膝跪下,瘫坐在地。她轻轻抱住玄德身体,两鬓白发,颤抖不止,道:“阿备啊……这话,母亲是替你死去的父亲说的啊。刚才那可是你父亲的声音啊。是他在呵斥你……明天早上趁黑走吧,避开左邻右舍的乡亲们,啊。”  说完,老母快步向堂屋走去。  不久,伙房冒出做晚饭的炊烟。是母亲想为失意的儿子做一顿热饭。  玄德这时走近织机,把刚才母亲织剩下的几张草席织完。  手底下越来越暗。白色的星星爬上天空。  离开织机,他一个人去屋后桃林散心。已是晚春,桃花落尽,树梢上只能看到黑色花蕊。  “啊,故园依旧……”玄德叹道。  桃花逢春还会再开,可母亲的白发却再也没有返黑的一天。春秋对于人生是那样短暂,而自己的愿望又是那样远大。母亲打心底里高兴的那一天何时才能来到啊!?想到这里,玄德不住地发出重重的叹息声。  “阿备啊——阿备啊——”  堂屋里昏暗下来,母亲在喊玄德,告诉他晚饭已经做好。玄德回忆起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像孩子一样老远地答应着,跑回家来。  十七 大乱之兆  时值中平六年夏。  洛阳宫里,灵帝罹患重病。  灵帝大概知道自己病笃,在病榻上道:“传何进。”  大将军何进立刻入宫觐见。何进原以宰牛屠猪为业。他的妹妹是洛阳城里罕见的美人,入宫当上贵妃娘娘,幸得龙种,生皇子辩,于是当上皇后,人称何后。  因此,哥哥何进也一跃身居要职,成为手握大权的重臣。  何进安慰病中灵帝,道:“请陛下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我何进呢。还有皇子。”  说完退下。  可是灵帝的气色并未稍得慰藉。  灵帝内心复杂,忧虑烦闷。除何后外,灵帝尚有宠姬王美人,生皇子协。  何后得知,大为嫉妒,暗盛鸩毒,杀死王美人。于是,皇子协寄养在非亲生关系的灵帝之母董太后处。  董太后十分喜欢寄养在自己手上的皇子协。灵帝也可怜皇子协,与何后所生的皇子辩相比,更加偏爱皇子协。  于是,十常侍蹇硕等人便时常悄悄来到灵帝病榻之前,嘀嘀咕咕:“欲立皇子协为皇太子,必先诛杀何后之兄何进,以绝后患。”  “嗯……”灵帝脸色苍白地点点头。  灵帝自知病笃,命数无几,一旦决意,操之何急。他突然差人去何进宅邸,道:“事急,请速速入宫觐见!”  何进觉得奇怪,暗忖:“咦,昨日刚刚入宫觐见,今日这是……”  何进以为灵帝病情突然变化,派人打探,结果不然。不仅如此,还隐约探明十常侍蹇硕等人密谋的经过。  “狂徒!何进如何会中尔等奸计!”  他没有进宫,反而把庙堂诸大臣招到私邸开会,道:“有这样的事实。一个荒唐的阴谋!天下怨恨十常侍之辈已久,恨不能有机会吃了他们的肉。我也想趁此机会把宦官鼠辈统统杀掉。诸公意下如何?”  “……”  举座沉默,人人眼中充满惊讶。这时,厅堂一隅的坐席上站起一位美丈夫,吐露忠言:“极好!但十常侍及其党羽的势力在宫中超乎想象。将军虽说有威严有实力,可一旦不慎失手,将军自己将会招来灭族之祸。”  大家一看,原来是典军校尉曹操。在何进眼里,他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将校。何进脸色难看,呵斥道:“闭嘴!汝辈一介少年武人,如何懂得朝廷大事。退下。”  于是彻底冷场。说来也巧,就在这时,有人来报灵帝驾崩。  何进接过讣告,回到会议席上,对列位大臣道:“刚才接到重大报告,尚未公布,大家听好。”  他定下前提,用严肃的口吻道:“天子龙体染恙已久,今日驾崩。”  “……”  何进说完,满席仍旧寂静良久,无人出声。  各位大臣脸上浮过惊讶的神色。虽在预料之中,却掩藏不住动摇:今后政治动向和自身去留,前景一片暗淡。  “事态将如何变化……”  话分两头说。  何进这边怒气冲天地谋划把十常侍统统杀掉,十常侍那边也在暗地蠢蠢欲动,谋划杀死何进。  如此说法,有何征兆?  大家仿佛一瞬间茫然自失,沉到黑暗的恐惧深渊。  “啊,莫非这就是征兆吗?汉朝四百年天下,从今日起就要崩溃了吗?”  这种预感袭上心头,也绝不奇怪。  片刻,在默祷中,人们心里想起,近年来宫中女人和权臣在已故灵帝身边明争暗斗,贪婪下作,以致恶政横行,宫廷颓废。想到此,众人不禁发出深深的叹息。  灵帝是个不幸之人。  他无知而死,生前只相信十常侍做给他看的“伪饰”,对世上真情一无所知。  对十常侍一派而言,灵帝即“盲帝”,不过是傀儡而已。皇帝宝座就是施暴政、耍妖术的最好舞台和帷幕。  十常侍的恶政罄竹难书。先看近年之事。黄巾之乱后,他们背地派人,设局索贿,对受赏赐将军和建功勋人员道:“十常侍为尔等上奏军功,尔等均获得莫大封禄恩典。可尔等却对奏功的十常侍并无任何表示,非礼甚矣。”  于是,有人畏惧,立即送上贿赂。但皇甫嵩、朱儁二将军等人则一口拒绝,道:“一派胡言!”  于是,十常侍一齐向天子进谗。灵帝立即剥夺朱儁、皇甫嵩官职,任命赵忠为车骑将军取而代之。又把张让等十三个宦官封为列侯,升司空张温为太尉。乘此机运者对十常侍极尽谄媚之能事,更增加了他们的势力。  偶有进忠谏、讲实情的忠臣都被下狱,不是被斩杀,就是被毒杀。  宫廷之乱不欺不掩地反映在民间。黄巾贼的残余、新出现的谋反之人再次蜂起各地,天下危机传到洛阳城下。  随着动乱和风云的再起,人们的命运也像被波打浪翻一样,变化万端。碰巧走运的是上年被逼入不遇之境,好不容易才在代州刘恢的盛情之下得以藏身的刘备。  黄匪之乱平息后不久,贼人近年来又在各地造反。其中,渔阳(今北京密云西南)张举、张纯的作乱谋反和长沙郡(治所在今湖南长沙)、江夏郡(治所在今湖北云梦)一带的兵匪之乱规模最大。  “天下太平。臣民伏服皇威,国中无事。”十常侍总是这样异口同声地上奏皇帝。  然而。派孙坚极力平定长沙之乱。封刘焉为益州牧,刘虞为幽州牧,命其讨伐四川、渔阳等地乱贼。  这时。玄德已经从故乡涿县重出江湖,寄居在代州刘恢宅邸。主人刘恢道:“时机已到。请携书往访幽州刘虞。他是我的好友,见到你定会重用。”  说着,交给玄德介绍信函一封。  玄德谢恩,立即带关羽、张飞一干人等投刘虞而去。  刘虞恰好接到中央命令,正要前往渔阳讨伐蜂起的乱贼,见到玄德大喜,道:“来得正好!收下汝等一行。”把他们编入自己的军队,带上战场。  四川、渔阳之乱终于暂时平定。后刘虞上表朝廷,大赞玄德有功。  同时,身在朝廷的公孙瓒也上达天听,道:“玄德此人,前黄贼大乱时亦曾建有卓尔大功。”  朝廷不能弃之不顾,便下诏封玄德为平原(今山东平原)县令。  于是,玄德便即刻率手下人马前往平原任职。到平原一看,这里土地丰饶,颇积钱粮,官仓充盈,大家士气大振。真是:“天让我养兵马。”  玄德及手下张飞、关羽他们也都终于在这里如愿以偿,占据上好地盘,大张旗鼓,练兵讲武,用燕麦饲养骏马,在平原一隅睨视时代风云的变幻。  “事可成否?”  云去风起,战场上肃清了贼寇,宫中琉璃殿里冠带魔魅和金钗百鬼又上蹿下跳。就在内外多事之时,一夜黑风乍起,灵帝驾崩。  纷乱更见纷乱。汉室四百年的大限终于在此发出土崩瓦解的响动。——世界末日到了!得知灵帝驾崩,人尽失色,一脸呆滞,好像脚下大地陷入九仞深渊。这些人平常毫无准备,真可嗤笑。  会议席上一片寂静,连一个咳嗽的人都没有。这时,外面又有人影匆匆而来,道:“将军,借耳一用!”  是暗通何进的司马潘隐。  “噢,是潘隐啊。什么事?”  何进迅速离席,在走廊外听潘隐悄悄耳语。  据潘隐来报:  “灵帝驾崩,十常侍果然密谋,密不发丧,先召您入宫,除去后患,然后发丧,立皇子协继承帝位。……宫中假灵帝之名差来的人马上就到,传将军入宫。”  何进闻言怒道:“禽兽!好吧,既如此,我也有想法。”  回到会议席上,何进向诸位大臣和在座文武大官公开潘隐的密报。  这时,宫中差来假传灵帝诏令的人果然来到何宅,毕恭毕敬道:“天子现已病入膏肓,说要在枕边召见您,托付汉室后事。请速速入宫。”  “骚狸!”何进命潘隐道,“用他血祭!”  他旋即再次站在与会众臣面前,怒道:“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将断然行事!”  于是,刚才进忠言被何进斥退的典军校尉曹操再次打破沉默,高声叫道:“将军,将军!如果今日决断用计,当先正天子之位,然后讨贼。”  何进这次没有像刚才那样说“闭嘴”,而是深深点头,道:“谁能为我正新帝,讨伐宫阙谋贼?”  他目光炯炯,环视在座众臣。这时有人应声而起,自报姓名道:“司隶校尉袁绍愿往!”  人们一齐把头转向袁绍。看上去,此人貌相魁伟,胸膛宽阔,双肩威风,是员武艺超群的骁将。  此人乃汉司徒袁安之孙,袁逢之子袁绍,字本初,出自汝南汝阳(今河南商水)名门,门下文官武将辈出。袁绍现官任汉室司隶校尉。  袁绍气宇轩昂,道:“请拨精兵五千,直入禁门,拥立新帝,尽数诛灭盘踞宫廷多年的宦官鼠辈!”  何进大喜,一声令下:“去吧!”  这一声,让洛阳的王城为之一变,天上战云密布,地上战场惨烈。  袁绍立时身披铁甲,提五千御林军(禁卫军),杀奔大内。他命王城八门和城中卫门统统紧闭,一个不留,发戒严令,不论进出,非自己人断乎不许一人通行。  在此期间。何进也一身车骑将军装束,带何颙、荀攸、郑泰一干人等,在大臣三十余人陪伴下陆续进入宫门,在灵帝柩前,立他所支持的皇子辩为太子,当场宣布新帝即位,自己领头,让百官三呼万岁。  十八 舞刀飞首  百官拜礼毕,“新帝万岁”的呼声撼动丧事中的禁苑。指挥御林军的袁绍拔剑宣布:“现在,拿阴谋魁首蹇硕血祭!”  然后亲自在宫中搜遍,发现蹇硕身影,大喊“贼人”,紧追不舍。  蹇硕全身瑟缩,拼着性命,四处逃窜,慌不择路,爬到御花园花坛后边,被人从臀后一枪戳死。  有人说捅死他的是十常侍同伙郭胜,也有人说是胡乱闯进去的兵卒。总之,宫阙内外大乱,人们杀得眼红气急,连这点事儿也搞不清楚。  袁绍一鼓作气,跑到何进面前,道:“将军!为何眼看着混乱一言不发?现在正是时候!一定要把宫廷毒瘤、社稷鼠贼十常侍之辈统统杀掉,一个不留!错过这个时候,一定会有后悔的一天啊!”  “嗯……噢……”何进点头。但却脸色苍白,看不到平日的劲头。  原来,一向小心谨慎的何进一时被愤怒冲昏头脑,才敢谋此大事。宫门内外眨眼工夫变成人间地狱。听到企图谋杀自己的蹇硕已被杀掉,一时的怒气已然消去。他那样子,看上去倒像是被自己点燃的大火无边无垠蔓延开去的光景吓呆了,战栗了。  就在这时。十常侍一伙狼狈不堪,大叫“哎呀,不得了”。以张让为首,个个感到在劫难逃,跑进内宫,使出穷途一策,跪在何进妹妹何后裙下,百拜乞怜。  “好吧,好吧。放心吧。”  何后立即派人传何进。  她斥责何进道:“我们兄妹出身贫贱,有今天的富贵,起初都是因为有宦官十常侍他们上荐。”  被妹妹一说,何进回想起从前屠宰牛羊时自己一身贫贱的样子来。  “哪里哪里,我只要杀掉谋害我的蹇硕就行。”  出得内宫,何进安抚左追右逐的官兵和宦官们道:“蹇硕已经被诛杀。他要加害于我,所以被斩了。没有害我之意的,我也没有害他之意。放心吧,别害怕!”  “将军,莫说傻话!”闻听此言,袁绍提着血淋淋的刀走到何进面前,责备他的轻忽。“这边在举大事,那边又从将军嘴里说出如此心慈手软的决定,如何是好?!如果现在不干掉宫阙毒瘤,斩草除根,日后将军必定要后悔的呀!”  “不,别这么说!如果宫门的火焰变成洛阳全城的火,洛阳的火变成燎原天下的大火,那可就无法挽回啦。”  何进优柔寡断,最终没有采纳袁绍的进言。  禁门兵乱似乎暂时得到平息。  后来。何后、何进一族认为“董太后碍事”,便使出恶招,把太后迁到一个叫河间(今河北河间)的穷乡僻壤。  已故灵帝的生母董太后,如今也无力抗拒他们的势力。这也是她太宠爱先帝宠妃王美人所生皇子协,遭到何后、何进一族嫉恨的结果。在车辇上,董太后无奈,终日以泪洗面,被送往远离都城的地方。  可就这样,何后、何进仍觉不踏实,随后派出刺客,把董太后杀死。  在短短时间里,董太后再次回到洛阳帝城。不过,她是变成了灵柩中冰冷的尸体后回来的。  京城举行大葬。何进称“病”,既不入宫,也不在外抛头露面。  他易怒。而且谨小慎微。他为了自己和家族的荣华敢为大恶。但谨小慎微的他另一方面却又顾忌社会,自责不已。  总之,何进是一个起于下贱而立于人臣之上,却没有彻底变成大野心家,也没有完全变成恶人,权位过重,左顾右眄,徒患心病的不成大器之人。  何进就像乌龟缩在龟壳里一样足不出户。一天,袁绍造访何进宅邸看望他,道:“怎样啦,将军?”  “没什么。”  “你没有精神啊。”  “还好啊。”  “呃……听说了吗?”  “什么呀?……你说说。”  “听说那帮宦官频频散布流言,说是何进要了董太后的命。”  “哦……”  “所以,不是我说。现在也不晚。那帮家伙归根结底就是毒瘤啊。如果不连根切掉,再惩戒他们,日子一久,还会生根发芽,随心所欲地生长,搞阴谋诡计,变得无法收拾。”  “嗯……嗯……”  “请您决断!”  “我考虑考虑。”何进一脸举棋不定的样子。  袁绍失望而归。  奴仆中藏有宦官们的细作,立即跑去密报说“袁绍来过,如此这般”。  “又要出大事啦!”  得到情报,宦官们慌了手脚。不过,每次遇到危险,他们都有像消火栓一样方便的办法。那就是跑到何进妹妹何后脚下哭诉。  “好吧。”  何后是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高贵人偶,但对何进却具有权威。  “传何进!”  何进又来。  “哥,你不会又被坏手下怂恿,想要大闹太平宫吧。宫里内务由宦官掌管,这是汉朝宫中的传统。你憎恨宦官,要杀掉他们,就是对宗庙的非礼啊。”  “我可没这么想……”  当场搞定。何进只是模棱两可地答了一句,便退出来。  何进刚刚退出宫门,等候在他车辇旁的武将就来询问入宫消息:“将军,怎么样?”  “啊……是袁绍啊。”  “听说何太后召见您,我正担心呢。有没有私下谈谈宦官问题?”  “呃……谈是谈了,不过嘛……”  “您把决心告诉她了吗?”  “噢,还没等我开口,太后大发怜悯,出面调解,所以……”  “不可!”袁绍断然道,“这就是将军您的弱点。宦官们一面大搞阴谋,恶意造谣,陷害于你,而一旦败露,又抓住太后衣裳袖子哭诉。……他们瞅准了太后心地软弱和你从不违背太后意愿的软肋,才这么干的啊。”  “说得也是……”  被人一点,何进也有所注意。  “现在!就得趁现在!错过今日,更待何时!请向四方英雄飞传檄文,一举确定万代大计。”  何进也被他热血沸腾的言论说动,认为言之有理,不觉道:“好,干吧。其实我也想到这一步了。”  有人在摆放车辇的树后听到二人的密谈。是典军校尉曹操。  曹操独自窃笑道:“如此煽动,实在愚蠢。毒瘤不会长满全身,只需拔掉一个元凶即可。把宦官里的首谋抓来投入监狱,用刑吏之手就能解决。但如向各方英雄飞传檄文,各州野心家马上就会察知汉室紊乱。于是争霸各派与各国群雄就会蠢蠢欲动,天下立时就会大乱。”  他跟着何进的车辇,自言自语道:“……注定要失败。啊,以后风云如何变幻呢?”  不过,曹操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向何进直言。在这一点上,他既不像袁绍那样是个直性子演说家,也不像何进那样是个胆小鬼。  他刚才嘟囔说天下有很多野心家,他自己就是其中之一。虽然他皮肤白皙,眉毛清秀,丹唇紧闭,唯唯诺诺地在给何进当护卫,但跟辇中的上司相比,他一个典军校尉,却显得更加深不可测,更加心黑手狠,而且器量更大。  这里,身处西凉(治所在今甘肃张家川)之地的董卓,由于在先前讨伐黄巾贼时指挥不力,平乱后被朝廷问罪。但他巧妙收买宦官十常侍,不仅未被治罪,反而加官晋爵,窃居要职,升任西凉刺史,拥兵二十万。  密使将一片檄文交到董卓手中,道:“洛阳来的。”  身在洛阳的何进先给各州英雄飞传檄文,传达如下意思:天下之府,枢庙之弊于今极矣。愿集公明之旌旗,成正大之云会,于昭昭日月之下与诸公共议万代之革政。  现在,何进正等着看反响如何。不久,各地诸侯接二连三派出使者携“愿赴洛参会”或“愿提兵相助”的复文,日夜快马前来通报,叩响何家大门。  “西凉董卓好像也要提兵而来……”侍御史郑泰来到何进面前道。  “檄文也发给董卓啦?”  “嗯……发了。”  “人们都说,他是虎狼之人。把豺狼引入京师,怕会乱吃人的吧。”郑泰忧虑。  “我也有同感。”室内一隅,一位正在跟幕僚们观看地形图的老将一边移步到何进跟前,一边说。  定睛一看,是中郎将卢植。  他在讨伐黄匪征战中被人进谗言,用槛车押送回都城,一度被军庭判罪。但后来陷害他的左丰倒台,他遂被免罪,官复原职,再次出任中郎将。  “董卓看到檄文一定会欣喜若狂,认为机会来了。但他高兴的不是朝廷革政,而是朝廷之乱,以为可以乘机实现自己的野心了……我也深知董卓其人,如果让他进入禁廷,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祸乱。”  卢植故意转向郑泰道,意在向何进进谏。但何进没有采纳。  “都似诸位这般心存疑虑,如何操纵天下英雄啊?”  “可是……”  郑泰还想进忠言,何进不悦道:“汝等尚远不足共谋大事啊。”  “是吗……”  郑泰、卢植都把话咽回肚子里,退了下去。后来,以他们二人为首,有心朝臣听说此事,也都看清何进为人,纷纷离他而去。  “听说董卓的兵马已经到了渑池(今河南洛阳西)。”  何进听了部下的报告,道:“怎么来得这么快?派人去迎!”频频差人。  可是,董卓总说“远道而来,让兵马稍作休整”,或称准备军备,催多少次,他总不动。他把何进的催促当做耳旁风,睁着豺狼贼亮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窥视着洛阳的动静。  另一方面。何进飞檄诸侯,董卓等人响应檄文,在渑池附近屯兵。如此大事,宫城里的十常侍不会不知。  “来得好啊!”  他们虽然惊慌,但也紧急商议对策。张让等人悄作安排,让禁兵持刀斧铁弓密集地埋伏在长乐宫嘉德门,诓骗何太后写就召见何进的亲笔信。  差人出得宫门,跟平时一样,故意美车金鞍,一路炫耀,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孔,把信送到何进宅邸的大门口。  “不可!”何进的近臣们当即看破这是十常侍的陷阱,谏道,“就是太后的御诏,此时也不可信。太危险!决不迈出大门一步才是明智的。”  何进的毛病就在这里,被人一说,就想拿出自己原本不具备的器量让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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