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 吉川英治-6

“可……可……”张飞火冒三丈。  “畜……畜生!官位算个鸟!他以为没有官职就不是人啦!混蛋!有民力才有官位!连贼军都能把他打得四散、满地乱逃的家伙!”  “嘿,冷静!”  “放开我!”  “不放!关羽,关羽!怎么还看着!一起拦住张飞啊!”  “别,关羽!不要拦我!我再也不能忍了!立了功没有赏赐我就忍了,可那轻蔑的接见算个啥!?说人家是杂牌军就撂在一边,说人家是私兵就摆大架子……放开我!看我用这杆蛇矛一下砍飞董卓的脑袋!”  “且慢!……且慢!……生气的不是你一个人。可是,每天为小人发怒,可成不了大事啊。这个时候,天下满是小人!”玄德抱着张飞低声说教。  “但不论怎样,董卓是皇室的武臣。杀死朝臣,不但不在理,还得被说成叛逆贼子。而且,董卓拥有如此大军,我们都得在这里被斩杀。听我的,张飞!我们可不是为了像狗一样去死才起兵的呀!”  “畜……畜……畜生!”  张飞用鞋把地面跺得山响,偌大汉子,放声大哭。  “我不服!”  他跌坐在地,哭泣不止。不忍此辱,就不能为天下而战了吗?为义而战终不能成事吗?想到这里,愈加悲愤。  “好啦,出去吧。”  玄德、关羽二人像哄婴孩一样一左一右把他抱起。  “在这里待久了,保不齐张飞什么时候又会耍小孩子脾气。”  当晚,他们率军离开董卓大寨,跟五百手下一道,顶着瑟瑟秋风,行军在月下的旷野。  寂寞的杂牌军。没有官职的将僚。  全军的漂泊就这样再次开始。每天夜里,月小光白,旷野无垠,露水重重。  候鸟飞过大陆。已是秋天。  三人一度打算回涿县老家,却又感到遗憾而毫无意义。张飞同意关羽的意见,表示将来遇事一定忍耐。于是玄德领头的这支候鸟一样的军队,又志愿朝着原先位于颍川的讨伐黄匪军本部开去。  十二 秋风阵  到颍川方知,官军只有一支部队尚留在此。据说大将军朱儁、皇甫嵩追击贼军,远远移驻河南曲阳和宛城方向去了。  “黄巾贼的势力那么猖獗,逐渐在各地遭到洛阳派遣的大军讨伐,也开始一点一点地瓦解啦。”关羽道。  “真无趣也。”张飞心里阵阵发急,担心不趁现在建功,待到风云际会,难以乘势而起。  “义军不思小功,义胆不借风云。”刘玄德独自道。  雁阵一样漂泊的小军队继续向南行军。  渡过黄河。兵卒饮马。  玄德把目光投向黄色的大河,深深地回忆,自言自语道:“啊,大河悠悠!”  四五年前所见的黄河如此,恐怕百年、千年后的黄河水仍是如此吧。  念天地之悠久,感人生之无常。虽说不思小功,但人生在世的生存意义和留下有意义事业的愿望却频频涌上心头。  “曾经在这河畔待过半天,沉溺于年轻的空想……想向洛阳船买茶叶……”  想起茶叶,同时思念起母亲。  今年秋天过得如何?脚冷的老毛病可会再犯?可会感到不便?  不不,母亲倒忘了这些,正在等待儿子成就大业的那一天呢。再聪明的母亲,也不会知道战场上的实际情形,不会了解战场上军人之间也有跟平常社会一样难解的感情和争斗,很难理解仅凭武力和正义的信条很难有出头之日。所有这些恐怕母亲是想象不到的。  离家以来好消息全无,母亲一想到儿子空度日月,就会说:“阿备在干啥呢?”  肯定会觉得儿子没出息,心中焦急。  “是啊。至少去封信,报个平安吧。”  主意已定,玄德卸下马鞍,从绑在鞍上的行军用品中取出翰墨和毛笔,给母亲写信。  饮好马,正在休息的兵卒们见玄德在笺纸上动笔,纷纷道:“我也写。”  “我也写。”  他们也写起信来。  人都有故乡,有兄弟姐妹。玄德体贴兵卒,道:“想给老家去信的,把信交到我手上。双亲健在的,可以报个平安啊!”  兵卒们分别在纸片、树皮上写上点什么送过来。玄德把这些信装到一只囊中,选一忠诚老实的兵卒,道:“你当邮差,带上这只信囊,把信送到每个人的老家。”  说完,给他路费,命他即刻出发。  落日映染黄河,坐骑、兵卒、货垛都变成黑黢黢的坨儿,浅滩涉水,深处上筏撑戟,向对岸渡去。  不久前,大将军朱儁在河南开始与屯集在此的数十万贼兵大军作战。未曾想,两军势均力敌,官军伤亡巨大,忖道:“如何是好?!”  苦战连绵,使他内心烦闷,满脸忧虑。  这时,幕僚告诉他:“从颍川去广宗的玄德部队,由于形势变化,途中返回,现在已经到达。”  朱儁一听,道:“啊,来得正好!快快有请,不可失礼。”  客气接待,态度与前大不相同。虽在寨中,却也打开洛阳美酒,让厨子宰牛款待,道:“路途遥远,一路受累了。”  诚实的张飞完全感动,忘却往日不快,醉醺醺地道:“士为知己者死嘛。”  可是,款待索要的代价几乎是全体义军的性命。  翌日。  “豪杰刚到,就有一个关隘想请豪杰去破。”  朱儁命玄德他们部队去突破距此三十里外山地的顽敌强阵。  “领命。”  拒绝无由,义军加上朱儁部下三千人马,前去攻取那块高地。  不久,队伍刚刚靠近山麓,天气骤变。雨倒没下,但却密云低垂,狂风卷起野草,沼泽湖水化成雾气,兵马前进的方向一片昏暗。  “哎呀,看来贼军大将张宝又发妖气,要把我们统统杀掉咧。注意!抓住树根野草,当心别让狂风刮飞了。”  加拨的朱儁军中有人说道。话音刚落,恐惧立刻弥漫全军。  “胡扯!”关羽怒道。接着,他大声鼓舞兵卒道:“世上哪有毫无道理的妖术!武人害怕幻妖之术,抱着树根,趴在地上,丧失斗志,成何体统!前进!我关羽所到之处,妖气也得退避。”  “打不过妖术的。会白白断送性命的。”  朱儁的兵卒说什么都畏惧不前。  一打听才知道,这个高地官军已经攻打多次,进攻部队次次全军覆没。因为黄巾贼大方师张角的胞弟张宝在高地的山谷扎寨,而他是有名的妖术师。  闻听此话,张飞道:“妖术是外道魔物耍的伎俩。开天辟地以来,还没有方术师得天下的先例。妖术就是迷惑恐怖之心、畏惧之眼、发抖之魂的技法。不要害怕!不要迷惑!依照军纪,不前进者斩!”  说着,他绕到大军后边,手持蛇矛,拼命督战。  朱儁的兵害怕敌人的妖术,但更害怕张飞的蛇矛,不得已顶着黑风前进。  那日天气固然不好,战场地势尤为恶劣。高地天然形成,地势对进攻方甚为不利。  高山巍峨耸立于道路两旁,铁门一般。一旦突破此处,便可从高地沼泽向山地一带的敌人展开肉搏。然而,此处却无法靠近。  “我们的人总是还没到铁门峡,就被杀光了。豪杰,请不要盲目行事,撤吧。”  朱儁军中,连部将都胆战心惊如是说,难怪兵卒们早已吓得动弹不得。  但张飞还在声嘶力竭地督战:“那是因为每次进攻的人都不行。今天,我们义军在前边开路,武人死于战场岂非本愿?!死何惧哉!”  先锋伏在石子松散的山丘上,已经攻到铁门峡跟前。朱儁的军队害怕被张飞的蛇矛斩杀,也跟在后面像虫子一样爬上来。  突然,一阵风雷震天动地,直把树木、石子和人卷到天上。此时,山峡一侧的山顶上,阵鼓擂,铜锣敲,响声隆隆。  “杀呀!杀呀!”  喊声压倒狂风。进攻部队人人伏地,捂眼忘耳。顺着声音回头仰望,山峡绝顶有一如盘平地,那里有一群贼兵,举着写有“地公将军”的大旗,打着印有八卦文的黄色旗幡。  “死神附体的小军,又急着要去黄泉啦!黄泉路上的大门给你们打开咯。”他们齐声笑道。  其中一人,老远看去就是一个长相奇异的巨汉。只见他口咬魔符,披头散发,结印念咒。随着咒语,狂风愈烈,天地晦暝,一片片人形鬼形的纸片纷纷飘落,赤橙黄蓝,仿佛五彩火焰。  “啊呀,魔军来啦!”  “贼将张宝念咒,从天上招来罗刹援军啦!”  朱儁兵卒口中叫唤,胡逃乱窜,迷失方向,惊慌失措,左冲右撞。  张飞督战,已不奏效。朱儁兵卒太过恐惧,义军兵卒亦受传染,再被风魔、石块一打,全军进退不得。此时,红纸片蓝纸片做的魔物和武士个个像是活夜叉、罗刹军,使官军斗志丧失殆尽。  事实上。就在这时,无数箭矢、石块、火器呼啸着,喷着火,降临到官军头上。转瞬之间,全军半数以上已经再也动弹不得。  “快撤!败啦!”玄德叫道。  率兵以来,他第一次尝到惨败的滋味。  “关羽!张飞!速速退兵!退兵!”  然后自己也掉转马头,与飞石竞速一般径直朝山下奔去。  收拢败军,退兵二十里。当晚,玄德与关羽、张飞二人一道商议军情。  “遗憾,到今天为止还没有如此败过。”张飞道。  关羽拱着手,嘟囔道:“看到朱儁的兵还没打就怕成那样,里头一定有什么蹊跷。也许真不能小觑张宝的幻术。”  “幻术的蹊跷我已解了,就在于那铁门峡的地形。那个峡谷经常生云起雾,气流总是变成狂风,从峡门向山下刮。”  这是玄德的说法。  “说得是。”二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所以只要天气有点不好,这里就会刮起比别处强烈数十倍的大风。这一带,即使在大晴天,峡门也会乌云密布,飞沙走石,烟雨暴降。”  “哦,原来如此!”  “我们是随意进攻的,所以只要接近那里,还没有跟贼兵交手,就得先跟老天爷斗。看起来,张宝是个诡计多端的人,巧妙利用这种自然气象,把它变成自己的妖术,降下稻草人形状的武士和纸做的魔鬼,玩弄无知恐惧的朱儁军。”  “真是火眼金睛!就是这么回事儿。不过,要进攻山上的贼军,只能从峡门攻击,大概别无他路。”  “没有。……所以朱儁才故意派我们来攻打这个隘口。”  玄德心情沉痛。  关羽、张飞二人也无良策,紧咬双唇,把目光投向旷野阵地。  时值中秋,旷野无垠,满目露珠,在月光下闪烁。二十里外,远处山岳看上去像黑黢黢的卧牛。困扰他们的恶劣天气,在大气和月光中,令人难以置信地宁静而安详。  “不,有了,有了!”突然,张飞自问自答道。“不能说就没有别的进攻手段了。大哥,我有一计。”  “怎么办?”  “爬上那个绝壁,从贼兵预料不到的地方出其不意地攻上去,有何难哉。”  “爬得上去吗,那个悬崖峭壁?”  “从一看就能爬上去的地方爬,还成什么偷袭啊。从谁看上去都爬不上去的地方爬上去,那才叫用兵之策呢。”  “张飞难得语出惊人啊。说得正是。能否爬上去不能靠观念确定,要超越单靠眼睛观察的观念,实际拼一拼。也许,爬上去比想象的容易。这种例子多得是。”  三人进一步密议,准备来日作战。  次日,令大约一半朱儁兵卒打着无数大旗小帜,鸣锣击鼓,从昨天的峡门正面作出强攻态势迷惑敌人。  玄德率张飞、关羽二将和手下强兵及朱儁兵一部从离峡门十里左右的北面绝壁悄然攀崖前进。他们坚苦卓绝,终于成功地攀上大山一角。  为了鼓舞士气,所有兵卒全部登上山顶后,玄德、关羽举行庄严仪式,向天地祈祷破邪禳魔。  大敌当前,特地在这种地方举行庄严的祈祷仪式,是因为在玄德义军之中也出现了许多内心害怕张宝妖术的兵卒。  “看哪!”仪式结束,玄德以手指天道,“今日天上一个妖魔也没有,一声响雷也没有。张宝的妖术已经被破邪的祈祷消去法力啦!”  兵卒响应,喊声如雷霆万钧。  关羽和张飞一起道:“拿出劲头来,踏平魔军堡垒!”  遂分两路,沿山脊向张宝营寨攻去。  像往常一样,贼将张宝打着地公将军大旗到铁门峡吓唬来军。  这时,山里出乎意料地突然响起一片喊杀声。他回头问手下:“出叛徒了?”  实际上,这么想的不止他一个。“叛徒、叛徒”的声音曾几何时早已传开。  张宝道:“可恶的东西,究竟何人?!看我斩来。”  他交代一个贼将好生把守,自己带少量兵卒,快马加鞭,回到位于山谷深处恰似螺穴的溪谷。  就在这时,飞来一支箭,射进张宝太阳穴。张宝用手捂住喷涌的黑血,“哇”的一声张嘴拔箭。可是只拔出箭杆,箭头留在头盖骨上。巨汉咕咚一声,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  “贼将张宝已经中箭啦!刘玄德在此讨伐黄贼大方张角之弟地公将军!”玄德洪亮的声音紧接着传来。  于是四方山丘沼泽战鼓齐擂,溪流湍急轰鸣,草木皆兵。玄德的兵一齐冲出,杀得张宝手下片甲不留。  与此同时,张飞或关羽的手下在贼军寨中放起火来,山谷深处升起蒙蒙黑烟。  眼看着上游流下来的溪水变成红色激流。山呼谷啸,大火变成山火,连烧三天三夜。  斩首万余,烧焦的贼兵尸体不知几千几万。歼灭战持续七日有余。玄德带着赫赫战功撤回朱儁寨中。  朱儁一见玄德,道:“哎呀,足下运气实在好啊!打仗是有运气一说啊。”  玄德不动声色,轻轻一笑。  朱儁接着道:“我负责的平原作战还没有定出胜负。山谷里的贼兵容易变成口袋里的老鼠,可平原阵地上的敌兵你压他跑,真是一筹莫展啊。”  “说得是。”  对此,玄德也只是一笑应之。  然而,前方营寨有传令兵来,报告战场变化。  传令兵报告道:“先已战死的贼将张宝之弟张梁,号称人公将军,在旷野阵后督战已久。他听说张宝被讨没,突然纠集大军,屯集阳城,高筑城墙,看上去要用守城越冬之计。”  朱儁闻言,下达总攻命令:“冬天来临,冰雪冻结,运粮困难。如若攻城不下,传到都城,尤为不利。现在就给我拿下!”  大军包围阳城,急攻不下。贼城要害极坚,城内有多年积蓄,食物丰富,耗时一月有余,尚不能夺得城墙一角。  “咳,如何是好!?”  朱儁常在寨中叹息。玄德只作没有听见。  不说也罢,可偏偏就在这时张飞对朱儁道:“将军,平原作战你压敌退,仗很难打。可此次敌军在城里,也就像口袋里的老鼠一样啦。”  朱儁表情尴尬。  这时,远方差人前来,带来新的情报。可这个情报并不能让朱儁心情好转。  董卓、皇甫嵩跟朱儁同任讨伐大将军之职,在曲阳方面与贼军魁首张角作战。  据来人报告,董卓、皇甫嵩正如朱儁所说,武运亨通,七战七捷。黄贼主帅张角恰好病死军中。于是二军发起总攻,一举歼灭贼军,收编降兵十五万,路边枭首贼兵数千,并掘张角坟墓,斩其首级送往洛阳。来人道:“战果如斯。”  号称“大贤良师”的魁首张角正是满天下乱贼之首。就算张宝已被先行讨没,他也只是胞弟;就算还有一个张梁,那也只是张角的手脚。  朝廷圣心大悦。  以“征贼第一功”任皇甫嵩为车骑将军,封冀州牧。此外受赏赐令者甚多。尤其是常披一身红甲上阵的武骑校尉曹操也因功封济南相。身处逆境,听到别人荣达而心生同喜之感,朱儁的心胸还没有宽广到这个程度。他内心焦急,激励幕僚道:“攻陷此城,刻不容缓。汝等当蒙朝廷恩赏,回到封地,享受荣华。”  当然,玄德他们也不惜相助。一次接着一次发起攻击,一直打到城下,让顽贼疲于防御,无法睡眠。  城内贼中有一男子,名叫严政,悟到此时正是改弦易辙的时候,遂与朱儁密通,将贼将张梁斩首,降于军门:“愿皇恩浩荡,降于悔悟兵士!”  乘着攻陷阳城的威势,朱儁道:“宜将余党一网打尽!”  遂命大军六万,压往宛城(今河南南阳)。黄巾残党孙仲、韩忠、赵弘盘踞城中。  “贼兵已无援军,城内收容败兵甚多,军粮转眼之间就会用尽。”  朱儁立于阵前,占卜贼兵宛城的命运。  他率兵六万,包围宛城四周,把阵布得滴水不漏。  贼军选择“自暴自弃”的策略,连日开城挑战,官军贼兵每天都有巨大伤亡。  但不管怎样,城内军粮已经告罄,贼兵将士面临饥渴。于是,贼将韩忠终于派出降使,请求投降:“望垂仁慈!”  朱儁怒道:“穷则乞怜,得势则发暴魔之威。时至今日,仁慈尽矣。”  遂斩降使,进攻愈烈。  玄德谏道:“请将军贤虑。昔日汉高祖统一天下,有赖多多收用投降之人。”  将军嘲笑道:“休得胡言!纳降取决于时代。当时秦朝已乱,项羽等蛮横之人的私议暴论横行,没有君主可定天下。所以高祖才殚精竭虑,只要投降,即便仇人,也收编留用。跟秦朝乱世相比,今日黄贼性质不同。如果怜悯生存无路、日暮途穷而乞降的贼人,施以援手,岂不是助长贼寇,在世道人心中鼓励作恶吗?此时须断然斩绝贼根。”  “啊,所言甚是有理。”玄德感服他的说法,“既如此,可发起进攻,务歼城内贼兵。不过,如此围攻四门,不留一门做敌军逃跑之路,恐怕城里贼兵只有战死一途,肯定会拿出最后的力量奋起反击。我军损失也将惨重。当从三个方向加以进攻,留出一门让贼兵出逃。”  “对,说得对啊。”  朱儁立即改变命令,发起激烈攻势。  留东南门,从三面擂鼓放火。  城内贼兵果然大乱,朝东南门溃逃。  朱儁驰马乱军当中,发现贼将韩忠,引铁弓射杀。  他令人把韩忠首级挑于枪尖,让随从们高高仰望,得意地喊道:“征贼大将军朱儁已杀贼将韩忠,还有何人胆敢来再战!?”  此时,残将赵弘、孙仲二人在火中自报家门,拍马扑来:“朱儁休走!”  朱儁不敌,遁入自家军中。贼兵因头目韩忠之仇而怒火中烧,追击朱儁,突到朱儁大军中央,朱军大乱。  对付这对贼将,官军已丧十人。官军跟随朱儁,争先恐后,退兵十里。  贼军恢复元气,扑灭城墙大火,加固四面城门,重新布阵:“来吧!随时恭候!”  是日黄昏,月光微明。官军寨中,伤兵颇多,横卧野地,惨景一片。这时,不知从哪里驰来一彪人马。  “什么人?”  玄德等人站在中军大帐旁观望。那队人马就要进入寨门。  总共约有一千五百人。队伍整齐,阵形堂堂。  “统帅这支精锐的是何许人也?”只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人想象。  再一看。旗手、鼓手站立队前。紧随其后,一人跨坐青骊马上,威风逼人。  此人当为领军大将。宽额,润面,唇丹,眉如峨眉山月牙,高挑如剑,熊腰虎态,所谓威而不猛,看上去有大将之风。  “谁啊?”  “什么人?”  关羽、张飞也都看着。不一会儿,寨门卫将问过姓名,答话声远远传来。  “我乃吴郡(治所在今浙江苏州)人氏,名孙坚,字文台,是古人孙子的后裔,官拜下邳丞。此次听说王师在各州讨伐黄巾贼寇,特率所养之兵一千五百,欲加入官军,以报多年以来所受恩泽。请通报朱儁将军。”  态度堂堂。话音朗朗。  “……”  关羽和张飞对视一下。  先前已在颍川邂逅曹操,如今又在此地遇见孙坚,使人若有所感:“世界之大,不无优秀人物。只是世道平静时显现不出罢了。”  同样,世间“不可小觑”的心情油然而生。总之,孙坚来到寨中,连他的兵卒都很出色。听说孙坚来援,朱儁甚喜,欢迎道:“啊呀呀,久闻吴郡富春有豪杰,来得正好!”  今天是惨然败兵之日,却获得巨大兵力。翌日,孙坚加上淮泗精锐一千五百,直逼宛城,以求“一举”破城。  朱儁让新来的孙坚攻南门,玄德攻北门,自己攻西门。东门与昨日一样,故意留作通道。  “莫要被洛阳将士笑话!”  孙坚虽是新手,转眼之间冲破南门。他翻身下马,越过护城河,只身登上城墙,道:“不知吴郡孙坚吗!?”  说着,一跃冲入敌中。  孙坚抡刀斩贼二十余人,遇者无不喷血。  贼将赵弘勃然大怒,道:“孬种!竖子何能之有!?”  他自报家门,扑向孙坚,激战二十余合,锵锵迸火。孙坚终无疲色,立斩赵弘。  另一贼将孙仲见状,暗忖敌他不过,早已混入败兵当中,逃出东门。  这时。“嗖”的一声,天空一支离弦之箭呼啸而过。  箭从东门望楼下斜里划出一条线,朝怒潮一样争先恐后溃逃的贼兵中间飞去,不偏不倚,一箭射穿眼看就要逃出金兰桥外门的贼将孙仲颈项。孙仲栽下马来。贼兵哪里看见,乱脚踏扁。  “取他首级来!”玄德命令部下。  于望楼旁城墙之上引铁弓射杀贼首的,正是玄德。  另一边,官军朱儁、孙坚也都攻入城中,斩首级数万,扑灭各处大火,将孙仲、赵弘、韩忠三贼将的头颅悬在城门之外,布告百姓,让大汉旗帜在余烬蒙蒙的城头上空高高飘扬。  “汉室万岁!”  “洛阳军万岁!”  “朱儁大将军万岁!”  南阳诸郡也已全部平定。  那个大贤良师张角令家家户户张贴在门板上的黄色咒符被悉数揭去,黄巾暴徒销声匿迹,千家万户歌颂太平。  然而,天下之乱并非无缘无故起于天下草民。祸根与其说在于草民之低,不如说在于庙堂之高;与其说在于河川下游,不如说在于河川上游的水源;与其说在于执行政策的人,不如说在制定政策的人;与其说在于地方,不如说在于中央。  可是,越是腐败之人,越是注意不到自己的腐臭。而且,看不到时代潮流的涌动。  此且按下不表。总之官军大胜。征贼大将军大功告成,凯旋洛阳。  洛阳举城欢迎远征兵马。街市挂满五彩旗,夜晚万灯披彩装,全城上下,七天七夜,酒筵乐狂,醉歌沸腾。  号称千万户的洛阳,不愧为都城,传统悠久,物资丰富,文化绚烂。佳人显贵来来往往,华丽夺目。帝城金壁四围,琉璃瓦铺顶。百官马车在翡翠门呈现出一派热闹景象,宛若百花争艳。天下哪里还有一个饥民?!当今时代哪里还有一个人在为乱世之兆而悲哀!?身处如此繁华之中,耳听夜晚喧闹的骚曲,眼望万斛灯油一夜点尽的灯火,毋宁说忧世悲叹之人反倒令人不可思议。  可是。二十里外,只要跨出外城城墙一步,人们就能看到:秋天已深,草木枯萎;城墙高耸,蔓草离离,枯叶透红;日头落下,黑茫茫一片;拂晓时分,唯有秋风飒飒哭号;四处水边,牛仔啼寒;偶尔可以仰见孤鸿身影,掠过灰色天空。  就在这里。虽有兵卒驻屯,却人人缄默不语。他们堆起枯木野草,点着篝火,聊驱早晚霜寒。  是玄德等人的义军。  义军受命驻扎在外城的一处城门口,担当守门人的角色。  这样说还算有体面。其实,他们既不是正规官军,也无人担任官职,三军凯旋洛阳当天,将士们就被留在这里,不能入城。  鸿雁飞过。野芙蓉在秋风中摇曳。  “……”  玄德、关羽此时也都沉默寡言。  可怜的队伍,像鼹鼠一样蜷在铁门背后,连洛阳热菜的味道都不曾尝过。  张飞默默抽着鼻涕,空虚已极,不时仰望飞鸿掠过天际的身影。  十三 十常侍  “刘氏,哎,你不是刘氏吗?”有谁招呼道。  这天,刘玄德有事拜访朱儁官邸,路过王城禁门附近。  回头一看,是郎中张钧。张钧正要入宫觐见,让随从抬着轿子,自己坐在上面。看到玄德身影,便命随从道:“拿鞋来!”说完,走下轿来。  “噢,还以为是哪位呢,原来是张钧阁下!”玄德施礼。  此人跟曾经陷害卢植的黄门左丰一道当敕使,来巡察过征讨战场。那时便与玄德相识,还曾共谈世事,互诉抱负。玄德略叙久违之意,道:“不曾想在此相见。看到您健康顺达,甚好甚好!”  玄德未带随从,还穿着原来那身征衣,孤影悄然地走在秋寒中。郎中张钧望着玄德的样子心中纳闷,反问玄德境遇:“你现在在哪里?做什么?看上去可有点瘦啦。”  玄德如实道来:自己没有官职,部下被当成私兵对待,凯旋后不准入内城,忠诚的兵卒们没有一件暖和的军衣过冬,分不到一丁点犒赏。今天是带着请愿书到朱儁官邸去,乞求开恩拨给暖衣和粮食的。就算站在外城当门卫,起码也得挨过霜寒。  “哦……”张钧一脸惊讶,不禁问道,“这么说,你还没有得到官职,也没有享受到赏赐咯。”  “是的。说是让我们等消息,驻屯在外城门。可是冬天就要到了,我可怜部下,特来申诉。”  “这还是头一回听说。皇甫嵩将军因功封冀州牧,朱儁刚刚凯旋回都,马上当上车骑将军,封河南尹。就连那位孙坚,都因为有内部关系,封别部司马。……就算再无功劳,你的功劳也不在孙坚之下。不,从某种意义上讲,可以说在此次扫匪征贼之战中,作战最苦最为尽忠的军队,就是你的义军了。可却……”  “……”  玄德面色忧郁。看上去,他不愿因听从朝廷之命而变成这样。他紧咬双唇,心中怜惜部下的遭遇更甚于可怜自己的不遇。  “嗯,好吧!”过了片刻,张钧加重语气道,“这等事总能想象得出来。就算荡平了地方乱贼,但只要社稷害鼠不除,就难保四海长治久安。不仅区区赏罚不公,可叹之事实在太多。你的情况我会专门奏明圣上。也许不久你就会得到浩荡圣恩。再等等,别灰心!”  郎中张钧如此安慰一番,与玄德别过,速速入宫觐见皇帝去了。  难得皇帝身边无人。  皇帝坐在御座上,道:“张郎中。今天你有事要与朕深谈,朕已让近臣退下。你可以畅所欲言啦。”  张钧跪拜阶下,道:“相信皇上圣明,臣张钧今日斗胆申诉令圣心不悦之事。愿皇上圣心昭昭,不耻赐闻。”  “什么事啊?”  “不是别的,正是君侧十常侍之事。”  一听到十常侍,皇帝立即把目光转向一旁。  圣上脸色不好……  张钧明明知道,但他相信敢于冒死进真言才是忠君之道。  “不用臣多说,贤明的皇上也早已有所注意。眼下天下就要恢复平静,地方乱贼就要消灭。此时,愿仰请皇上考虑清扫君侧,以示自上整肃之意,消除人民天下黑暗之忧,使他们安居乐业,称颂德政。”  “张郎中。你为什么要在今天突然讲这些啊?”  “噢。十常侍乱朝政,晦辱皇上圣德,已非今日之事。忧虑者也非我一人。天下万民皆有怨恨!”  “怨恨?”  “是的。比如,听说此次黄巾之乱,十常侍也多有私心行事之处。行贿之人无功也得加官晋爵,不行贿者无罪也遭贬官。已经满城风雨。”  皇帝的脸色愈发阴沉,但却缄默不语。  所谓十常侍,就是十个宦官。民间称他们为阉官。他们把持君侧之权,在后宫也有势力。  议郎张让、议郎赵忠、议郎段珪、议郎夏恽等十人自为中心,对枢密形成约束。所谓议郎,意思就是参议的角色。任何枢密政事都要经过他们的手。皇帝尚幼,十常侍又个个老奸巨猾,阴险毒辣。所以,只要他们想做,什么样的恶政都能得到推行。  灵帝尚在弱年,即使注意到恶弊,也治理乏术。所以,就算被张钧的苦谏所感动,也无法做出任何答复,只是把目光移到宫苑中去。  “恭请断然行事。现在正是时候。伏请陛下决断。”  张钧满怀激情,饱含热泪,忠诚进谏,嘴都讲酸了。  终于,他跪行到御座之前,拉住皇帝的龙袍哭诉起来。皇帝为难地问道:“张郎中,那你要朕怎么办呢?”  张钧看时机已到,便说:“把十常侍关进监狱,枭首南郊,与罪文一同公之于世,人心自然平安,天下……”  话未说完,帐后就传来暴怒的声音:“住口!……先把你的头砍了悬挂在狱门上边!”  声音未落,十常侍悉数跳将出来。他们个个怒发倒竖,裂眦瞪眼,向张钧逼将过来。  张钧大惊失色,“啊”的一声昏倒在地。  典医抢救,开出药汤。张钧喝下之后,直接一觉睡死过去。  由于向皇帝所进忠谏被十常侍听到,张钧即使当时不是那样死法,以后也必难活命。  十常侍后来也有所小心,互相提醒道:“一旦大意,就会莫名其妙地冒出假忠假义之人。”  皇帝周围自不必说,他们对内政外交都大加警惕。  经过这些,皇帝好像也注意到不少有功之臣未获封赏,他们心怀不满,愤愤不平。于是,皇帝特意再次调查立功情况,实施第二次封赏。  由于发生了张钧的事,十常侍也没有反对,反倒略施表面辞令,把封赏说成自己的善政。  受到封赏的人中也有刘备。  根据封赏,玄德赴中山国任安喜县尉(今河北定州东南)之职。  说到县尉,不过是偏僻乡下一个警察署长一样的官职,但由于是奉皇帝之命所叙,玄德深谢圣恩,携关羽、张飞当即出发上任去了。  做官当然不允许把很多豢养的兵丁带到任上,而且也无必要,玄德就把手下五百余兵卒托付给王城的军府,请求编入军队,自己只带随从二十人。  当年冬天在任所度过。  玄德任职仅四个月,县里的政治就大有改观。  强盗恶逆之徒销声匿迹,良民诚服德政,日日安享太平。  “比起自己的器量,张飞、关羽恐怕对眼下干的这种小吏差事都不会服气。不过,权且忠于职守吧。时机是急求不得的啊。”  玄德常常这样安慰二人。这也是安慰他自己的话。  倒是上任县尉一职以来,玄德不曾把他们二人当部下使用。他们一起受穷,夜里同眠一榻。  不久,春到河北,原野嫩芽初发。这时有消息传来:“天子的使者要来此地。”  敕使的使命是奉诏下来。诏曰:  闻此番平定黄巾贼后,谎报军功,疏通朝廷关节,妄领官爵者,或谎称军功、在州郡大耍淫威者,甚众。此邪必纠。钦此。  消息前脚传到县衙,督邮后脚就下到安喜县来。  玄德等吏急带关羽、张飞等随从,到路上迎接督邮的队伍。  不管怎样,使者是奉敕令巡视地方的大官,玄德等人跪地施以最高礼节。  督邮骑在马上,道:“这里就是安喜县吗?真是穷乡僻壤!怎么,连个县城都没有吗?县衙在哪里?!把县尉叫来!今晚的旅馆在哪里?让他带路。先去旅馆歇息。”  说着,傲慢地环视周围。  望着督邮目中无人的傲慢劲儿,关羽、张飞隐忍着,心想:“这家伙是个拿公事压人的主儿,不好对付。”  他们压着火,跟着队伍来到县衙馆舍。  很快,玄德正衣来到督邮面前施礼。  督邮令随员侍立左右,摆出一副自己就是皇帝的面孔,坐在高座之上。  “你是何人?”督邮明知故问,从座上俯视玄德。  “我是县尉玄德。您远道下乡督察,辛苦了!”玄德拜道。  “噢,你就是这里的县尉啊。我等敕使一行到此,一路上肮脏褴褛的小民前来看热闹,接近车骑,指指戳戳,形容猥琐。如此迎接敕使,成何体统?一看便知,平常管束不力。得让他们感知皇威。”  “是。”  “旅馆准备好了吗?”  “地方上,诸事招待不周……”  “我等喜欢干净,饮食奢侈。乡下嘛没办法,但汝等接待敕使,用什么样的心来款待呢?我是要看看你们的这份孝心的。”  话说得言外有意,玄德却未能理解。但督邮是奉了帝王之命下来的敕使,玄德接待他怀的是一片真心的。  玄德想暂且退下。这时,督邮又问:“县尉玄德,你是本地出身,还是其他县来此地上任的?”  “回督邮的话。在下老家在涿县,家世是中山靖王的后裔,匿迹黎民间已久。此番平定黄巾之乱,略有小功,被叙为本县县尉。”  “住嘴!”玄德话音未落,督邮突然在高座上叱道,“你竟敢自称中山靖王的后裔!?岂有此理!皇上命我等臣下巡察各地,就是因为听说弄虚作假,谎报军功,自称豪杰,自封官职之辈横行。像你这样的卑贱之人谎称天子宗族,君临百姓,真乃大不敬也!我要立即上奏天子,再做发落。退下!”  “是!”  “退下!”  “……”  玄德嘴唇嗫嚅一下,好像想说点什么。转而一想,说也无益,便默默施礼退下。  “怪哉此人。”  玄德悄悄地把督邮随员请到一个房间里见面,想打听敕使为何不悦。  随员小吏道:“这你该清楚啊。今天面见督邮,为什么不献上金银绸缎做贿赂呢?对我们随员,也得赶紧往袖子里塞点儿啊。这很重要啊。这可是最好的欢迎啊。刚才督邮不是说了嘛,如何款待就看你的心啦。”  玄德哑然,回私馆去。  回到私馆,玄德也是一脸怏怏不乐的样子。  “县里黎民百姓尽是穷人,还要向中央缴纳相当的税金,哪里还有富余贿赂巡察敕使和大队随从让他们满意啊?贿赂也得从百姓的民脂民膏中挤啊。其他县的县吏还真能办得到!”玄德叹息。  翌日,玄德还是没有送来任何礼物。  “把县吏叫来!”督邮叫来县里小吏道,“县尉玄德是个无礼的家伙!不仅僭称天子宗族,还听到此地百姓也有种种嗟怨之声。我要立即奏明皇帝,待旨发落。你代表县吏,起草诉状。”  县里小吏心服玄德之德,从未想过玄德有什么过错,吓得一个劲儿发抖,不知如何回答。  督邮又加了一句,威胁道:“不写诉状吗?不写你也与他同罪。”  不得已,县里的小吏按督邮所说列了莫须有的罪状,写了诉状。督邮把诉状急送都城,称皇帝旨意一到,定将严惩玄德。  “实在太没劲啦!”张飞一个劲儿地喝酒。  天天饮酒,要是被玄德和关羽知道,定会责备于他。而且,就是玄德、关羽,脸色也都很忧郁。“太没劲了……”他嘴里反复唠叨,独自一人躲起来喝酒,不见人影。  这个张飞,脸喝得跟熟透的柿子一样,骑在马上溜达。毕竟是县上的小吏,老百姓对面走过,都会客气地行礼。张飞却在马上打盹儿,那姿势好像就要从马背上掉下来一样。  “咳,你想去哪儿?”  张飞睁开眼,问胯下的马。马儿只是“嘚嘚嘚嘚”轻快地迈着蹄子。  “咦,怎么回事?”  朝县衙门前望去,七八十个农民和城里百姓跪在那里,嘴里嚷嚷着,往地上磕头。  张飞下马,大声道:“大家这是怎么啦?!你们在向县衙哭诉个啥呢?”  “老爷,你还啥都不知道啊?敕使让县里小吏写诉状,都送到都城去啦。”  “什么诉状?”  “听说列了我等平日所仰慕的县尉玄德大人二十多条罪状呢。什么欺压百姓啦,榨取苛税中饱私囊啦,太多啦!诉状已经送往都城,等皇帝意旨一到,就要处罚玄德大人。……我等百姓视玄德大人为父母,所以大家聚到这里,向敕使求情,结果被小吏们打了出来,县衙大门也关上了。无奈才在这里长跪。”  张飞听罢,竖起毛虫一样的眉毛,怒睁双目,瞪着紧闭的馆舍大门。  十四 打风乱柳  “喂!”张飞对跪坐在地的众多农民和县城百姓道,“大家都散了吧!下面由我来办,不能连累你们!”  大家离开,却不放心烂醉的张飞会干出何等事来,都在近处张望。  张飞打门,吼道:“看门的,开门!不开我可就撞啦!”  “什么人?!”  馆舍当班小卒从里向外窥视。只见一个面如红枣、虎髯倒立、一脸怒相的巨汉在那里砸门。  “谁啊?!谁啊?!”  督邮的家丁吵吵嚷嚷,一听是县尉玄德的部下,马上厉声命道:“不许开门!”  然后加强人数,在门里建起几道人墙,挤挤嚷嚷。  张飞见状,终于怒生心头,道:“好啊!既如此……”  他手搭门柱,大门当即摇晃起来,嘎吱作响,宛如地震。众人惊魂未定,大门便哐当一声巨响,朝里倒下。  里面当班的小卒和督邮的家丁,有好几个未及逃开,就被压在门扇下面。张飞像豹子一样跳过门板,咆哮道:“督邮在哪里!?我要见督邮!”  小卒见状,上前阻拦,道:  “别胡来!”  “抓住他!”  “嗨,碍事的家伙……”  张飞摔的摔,踩的踩,搡的搡,一路朝馆舍里面奔去,好似一阵旋风。  说来也巧,大白天的,敕使督邮就垂着帐幔,跟乡下土气的歌女喝酒取乐。  听到淫荡的胡琴声,张飞朝房间里一看,果然正面榻上有一高官喝醉了酒,正拥着美人。一点不错,那人正是督邮。  张飞撩开帐幔,道:“咳,佞吏!赃官!竟敢诬陷我大哥,伪造诉状,送去都城!你的傲慢和身为敕使的丑态,我已经忍无可忍啦!看好啰,我要替天惩罚你!”  张飞胡须倒竖,张开血盆大口,眼睛像千锤百炼的明镜一般。  “哇——”歌女们扔掉胡琴、古琴,逃到卧榻底下。  督邮也吓得缩成一团,道:“什么人?且慢,别乱来!”  他声音颤抖,拔腿便逃。张飞冲上前去,道:“哪里跑!?”  只轻轻一打,督邮便咕咚一声摔了个仰八叉,下巴好像脱臼一样,露出白牙。  “叫你还动!”  张飞不费吹灰之力,横着拎起督邮的身体,风驰电掣般朝大门外奔去。  “喂狗去吧!”来到大门外,张飞把拎出来的督邮往地上一扔,骂道。“有尔等奸佞官吏,天下才会大乱。有人讨伐乱贼,却无人惩治佞官。今天,我伸张正义,不畏强权。不认识高举这面旗帜的义军张飞吗?!咳——”张飞踩着督邮的面孔道。  督邮手脚扑腾,用悲鸣一样的声音叫唤:“来人!把这个蛮人……这个暴徒绑了!有人吗?”  “好不烦人!”张飞拽着督邮的发髻把他拖了一圈,又朝门前巨柳拖去,道:“对,拿他示众。”  说着,用手边绳索捆住督邮双手,把绳子一端拴到柳树上,将督邮吊起。  督邮双脚悬空,随柳枝晃动。张飞把绳子在树干上系牢,任督邮如何挣扎,也掉不下来。然后问道:“怎么样,啊?”  说完,折下一根柳条,啪地先抽督邮一鞭。  “哎哟!好痛!”  “活该!”  又抽一鞭。  “人民为恶官虐政所苦,伤痛更加厉害。你这只庙鼠,是佞臣十常侍的爪牙。我要揭露你们的丑恶!哭泣吧!我要让你肮脏的鼻孔朝天。这样,这样,就这样。”  柳枝很快断成几截。  张飞又折下一根柳条,继续抽打。三十、四十、五十,一直打到二百多下。  督邮不顾体面,“哎哟哎哟”直叫唤。  “饶了我吧!”督邮用哭腔求饶。  “别打了!别打了!一切照你说的办!”督邮终于流出眼泪,可怜地叫道。  “不行!谁吃你那一套!”  张飞乱打不停手。  这天,玄德憋在私宅,整整一天,怏怏不乐。有人慌里慌张地敲门,玄德出来看时,四五个百姓告诉他:“不得了啦!张将军喝醉了酒,推倒县衙大门,把敕使高官吊在柳树上,还在打呢。”  玄德大惊,直奔现场。  关羽碰巧就在一旁,咂舌道:“咳,张飞小子,屡教不改!”  说完,跟着玄德向现场奔去。  到现场一看,督邮被吊在柳树上,衣裳也破了,小腿流着血,面孔肿得发紫。晚一步来,定被打死。  玄德大惊失色,抓住张飞的手腕,斥责道:“你这是干什么!?”  张飞喘着粗气,道:“不,别拦着我!这家伙是个残害百姓的逆贼。不打死他不解我心头之恨!”  说着,根本不把玄德的劝阻当回事,柳条舞得呼呼作响,朝着督邮浑身乱打。  督邮哀号,在张飞鞭下挣扎。他透过柳梢看到玄德身影,大叫:“喂,来人可是县尉玄德?你的部下张飞喝醉了酒,正要杀我!快请阻止!如果你救了我,我也不问张飞的罪。我还会赶紧差人,截回先前诉状,用足够的皇恩爵禄报答你。”  督邮一遍遍哀号:“快快救我!”  听了这番令人作呕的话,正要制止张飞暴行的玄德反倒迟疑了。  可是,此人再丑恶,也是奉了敕命的天子使者。玄德叱道:“还不住手,张飞!”  说着,从张飞手中夺过柳枝,在张飞肩上抽了一记。  挨玄德的打还是头一次。天不怕地不怕的张飞也不禁警醒,呆若木鸡。当然,脸上表现出愤愤不平的神情。  玄德解开柳树树干上的绳子,把督邮的身体放到地上。这时,不置可否默默旁观的关羽突然跑上前来,道:“大哥,且慢。”  “为何?”  “此等人不救也罢。”  “何出此言!我救此人并非为了从他身上得到好处。我只是畏于天子名分。”  “我知道。可又有谁理解你的心情?以前,你豁出身家性命建立功勋,却只受封小小县尉。如今还要受督邮这等腐败大吏的莫大侮辱。你若沉默,立刻就会被他用莫须有罪状陷害。”  “无奈……”  “何言‘无奈’!?此等不法分子就当一脚踢开。方才我已细细思考,自古道,枳棘丛中非栖鸾凤之所……我是说,好凤凰自然不会居于枳、棘这般刺丛之中。我等找错了栖身之所。不如退身而去,另谋大计。”  经常能跟关羽学到很多。在学问上,关羽确有过人之处。  玄德是善于纳谏的人,闻听关羽之言深自点头,道:“是啊……说得好!我们找错了栖身之所。”  说着,玄德解下挂在脖子上的县尉印绶,对督邮道:“你是个残害百姓的贼官,就此把你枭首示众,易如反掌。不过,听到你刚才不知羞耻的哀求,就是对畜生我也生出了怜悯。可怜虫!就把你当做猫狗救了。这枚印绶就托付给你了。我等现在弃官而去。你回去把此意转告朝廷吧。”  说完,回头看着张飞、关羽二人,道:“好,我们走!”  说罢,风驰般离去。  督邮躺在柳叶纷落的地上,痛苦呻吟。因为有了前车之鉴,没有人敢前来救他,直到玄德他们身影远去。  十五 岳南佳人  一溜烟离去的玄德等人先回私宅,把私信、文书等当废纸统统烧掉,匆忙收拾,准备当夜离开此地。  弃官出走,张飞也是大加赞成。他召集起仅有的手下兵卒和仆人,道:“主公这次突然有点想法,准备辞了县尉官职,暂时过过悠闲自适的日子。其实,这些都是因为我毒打敕使督邮之故。你们有地方落脚的人就回家去吧。没地方落脚的,就跟着主公吧,就是病人也不能扔下,苦乐与共嘛。”  有人带着本该得到的东西,自由离去;也有人留下来,不管天涯海角都跟随玄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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