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 吉川英治-5

兄弟交杯,相约三人同心,合力报国,救万民于涂炭之中,并以此度过大丈夫之一生。  张飞似乎渐已微醉,声音响亮,高举酒盅,道:“喝啊。今天痛快地喝吧……啊。”  边说边给刘备的杯子里拼命倒酒。一转眼,又独自敲打自己的脑袋,像孩子一样叫道:“痛快!真痛快!”  看他喝得太兴奋,关羽责备道:“喂喂,张飞。今天你就这般高兴,那以后该如何高兴呢?今天只是我们三人结义,大事成功与否,还要看以后呢。得意忘形早了点吧。”  可是,一旦兴奋起来,张飞的好心情就是凉水也泼不走。他击掌笑话关羽古板,毫不拘礼地对刘备道:“哈哈哈哈……今天村夫子失业啦!大家都是武夫啦。从今往后大家交往,就要海阔天空、豪放磊落,像个武人啦。是吧,大哥?”  说着,还去抱了抱刘备的肩膀。  “是啊。是啊。”刘玄德莞尔一笑,任凭张飞畅饮。  张飞暴饮暴食了一阵,突然道:“对了。筵席上没有刘家母亲大人在,不成礼法。既然我们三人已经喝了兄弟酒,对我来说,她就是我尊敬的母亲。把母亲请来,再干一杯吧。”  说完,张飞踉踉跄跄朝堂屋走去。不久,硬把刘母背在背上,晃晃荡荡地折回来。  “好啦,我把母亲大人带来啦。我的孝行怎么样啊?……来吧,母亲大人,好好祝贺吧。我们三个孝子都聚齐啦。……不不,我们不光对一位母亲来说是值得祝贺的孝子。对当今天下来说也是值得庆贺的。难道我们三人不是难得的忠诚儿子吗?……来呀!母亲大人的孝子万岁!大汉的忠诚儿子万岁!”  就这样,不久三人当中最嗜酒的儿子张飞最先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桃花下鼾声大作,直到夜里露水下来都没醒来。  大丈夫盟誓结义。但他们三人的现状,完全就是所谓赤手空拳。而他们又志在天下。  “下一步怎么办?”  翌日已经不是喝酒喊快哉的日子,而是从理想到实行迈出第一步的日子。  吃早饭时,桌上早早就提出如何实行的问题。  “车到山前必有路嘛。男儿,而且是三个人,只要想干。”  张飞不是理论家,也不是策划者,而是一个执行力旺盛的盲目的勇往直前者。  “你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可就像你那样徒有蛮力,什么事都成不了。首先,要拥有一郡之土,就得有一旗之兵;要拥有一旗之兵,至少需要军费、兵器和马匹啊。”  关羽是个知识丰富的人。综合两人的话,就能酝酿出恰到好处的热情,发挥出符合常理的推动力。  刘备对他们两个人都予以首肯,道:“是啊,只要三人抱定一个信念干,眼看这大事必成。不过,眼下就是军队……招募一支吧。”  “没有马匹、兵器、钱,会有人应征吗?”  刘备微微一笑,打消关羽的忧虑,道:“这还有点自信。其实楼桑村有几个青年,平日我们就经常见面。他们也有同样的忧心和志向。另外,向邻近的几个乡发出檄文,估计会有不少人对当今时局感到忧虑,三四十个兵马上就能招到。”  “原来如此。”  “所以,不好意思,还要借你关羽的笔起草一个檄文。我让村里熟识的青年去发。”  “不,在下生来文章不好,还是请刘大哥起草吧。”  “不不,你开办私塾多年,一直教育子弟。打动子弟的心,你可是得心应手啊。就请你写吧。”  这时张飞也从旁说道:“嘿,关羽,太岂有此理啦。”  “哪里岂有此理啊?”  “大哥刘玄德的话就像主命,不可违抗哦。昨天不是刚刚发过誓吗?”  “啊呀,这下可被张飞治了一回。好吧,马上就写。”  檄文写成。行文极美。  忧国文字庄重慷慨,一字一句无不打动读者的心。  檄文发到紧邻各乡,很快,每天都有七至十人汇聚到刘玄德家破房子门前,个个都是热血壮士,人人堪称天下豪杰。  张飞来到门前,道:“你们是看了我们的檄文想来当兵的吗?”  他成了用人考官,一一点名,询问出生地,澄清志向。  “是的,我们久仰大人们的名声,赞同义举宗旨,所以来投奔麾下。”壮士们异口同声。  “是吗?看你们个个面相可靠,可尽速准许你们加入我们的义举。不过,我们的志向可不像黄巾贼之辈,以强抢掠夺为宗旨啊。我们的志向在于救天下于水火,讨伐为害贼寇,在全国建立统一政权,进而谋求永久和平与百姓幸福。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张飞垂训一通,接着又让大家起誓。  “既然加入我们的旗下,就得服从我们奉行的军纪。现在我来宣读,你们好好听着!”  张飞对前来报名的壮士们说着,毕恭毕敬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帖子,高声宣读起来:一、兵卒绝对服从将军,坚守礼节;  二、不为眼前之利诱惑,树立远大志向;  三、看轻自身利益,深思一生一世;  四、掠夺者斩;  五、虐民者极刑;  六、扰乱军纪之行为统统死罪。  “听明白了吗?”  气氛严肃,壮士们沉默良久,异口同声道:“明白了!”  “好!既然如此,从现在起就录取你们做我的部下。不过,眼下这段时间可没有兵饷给你们用啊。而且,东西要分着吃,不许有任何怨言啊!”  尽管如此,应招而来的年轻人还是精神抖擞地当兵,听从刘备、关羽等人号令。  四五天之内,大约召集了七八十人。关羽说,这是意外的成功。  但粮食立刻陷入困境。所以,打仗刻不容缓。  很多地方深受黄匪之害。首先就要到这些地方去,把黄巾贼赶走,然后收取正当的税赋和食物。  一天。“张将军,张将军!有很多马匹过路呢,马呀。”一个部下驰来寨中急报。  报告说,不知何人像念珠一样拴着几十匹马,要翻过前边的岭子。  一听是马,张飞坦白地沉吟:“要设法把这些马弄到手啊。”  实际上,现在急需战马、金钱和兵器,甚至是望眼欲穿。但是,义举军纪既立,且已训示部下,不能下“抢过来”的命令。  张飞走到里屋与关羽商量道:“关羽,既有探哨来报,可否设法弄到手?我觉得实在是天赐。”  关羽闻听,道:“好!那我就去谈谈。”说完带着几个部下急奔岭子而去。在山麓一带碰上那一行人。探哨报告无误,果然有一队人牵着四五十匹马下山而来。走近一看,都是商人打扮。关羽想,果若如此,就有可能设法谈成。于是打算发挥拿手的雄辩口才,等候商人到来。  来到此地的这队马商,为首的是中山豪商,一个叫苏双,一个叫张世平。  他们一到,关羽就把三人结义兴义军的经过叙述一遍,充满爱国情怀,情真意切。他还说:当今之世,如无一人建立霸业,以正人天,世道将会暗无天日。他感叹道:大汉天下,终将会被北胡武民所征服。  张世平和苏双两人小声商量片刻,道:“明白了。如果这五十匹马能用上,我们就满足了。送给你们啦,牵走吧。”  他说得很干脆,令人意外。  关羽以为对方不肯轻易同意,甚至仔细考虑过最坏情形。但对方的回答大出意料。  “呃……不敢当。你们都爽快答应了,我说这些很失礼。不过请问,商人敏于利,你们为什么凭我一席话就说要把这么多马匹白送给我呢?”  关羽在想,交涉目的已然达到,再叮问对方不必要的问题反倒奇怪。只是觉得太不可思议,所以才问。  于是张世平道:“哈哈哈哈。看来给得太爽快,反倒让你起疑了。啊,情有可原。首先,在下看出大人不是坏人。第二,在下觉得你们计划举义军,颇得时宜。第三,在下想借你们的力雪自己的恨。”  “什么恨?”  “就是对黄巾贼大将张角一族暴政的恨。在下以前是中山首屈一指的豪商。可是,你知道的,中山也遭到黄匪蹂躏,秩序被破坏,财产遭掠夺,街道上看不到少女身影,园子里听不见小鸟鸣叫……在下的店铺也空无一物,东西全被没收,最后连妻子女儿也被暴兵掳走。”  “噢,原来是这样。”  “后来,跟外甥苏双二人沦为马商,从市场上买进马匹,拉到北边去卖掉。可是走到半路,听说北边山岳也是黄匪塞道,抢劫行人物品,随意杀人。无奈牵着马群,空手而归。去南边也是黄巾贼,去北边也是黄巾贼。我们很清楚,如此漂泊下去,早晚有一天会被贼人夺走马群,还要搭上性命。与其把马交到可恨的贼兵手上成为他们的帮凶,远不如送给你这样胸怀大志的人来得有意义。在下高兴地送给你,就是这个原因。”  “哦,是这么回事啊。”关羽的疑惑尽释。  “那就请你牵着马一起到楼桑村来一趟吧,请你见见我们拜为盟主的人吧,他叫刘玄德。”  “拜托拜托。我从根儿上就是个商人,白送马匹给你的理由刚才已经讲过。坦白地说,还是考虑到利益的。”  “不可。就算见到玄德,现在也给不出钱啊。”  “不是眼前的利益。可以在遥远的将来再付嘛……如果你们的计划顺利,真成了大事,取得一国,平定十州二十州,果然号令天下,就请加利付我今天的马钱。在下听了你的计划,觉得这不是你们的梦,而是我等民众的期待。由此,我坚信你们一定会成功。所以,今天让你们使用我们难以处理的马匹,就是我们作为商人也算找到了长远的获利方法。没有比这更好的美事儿了。”  张世平说完,便和外甥苏双一起跟关羽走。半路上,他向关羽提出一条建议:“要谋事,人大概已经齐了,马匹这下也备上了。那你们的计划里,有没有擅长经济,在粮草军费方面能起到参谋作用的算术高手参与管理呢?是不是也充分考虑到了算盘在具体工作中的作用呢?”  经张世平这么一说,关羽发现自己的同人存在不足。那就是经营。  自己不必说,张飞、刘玄德亦无经济观念。武人不爱钱。这个思想已在头脑中根深蒂固。大家都认为,清廉之士鄙视经济、不屑金钱。只有这样,风骨才高。在个人人格中,这样也许可以视此为高风亮节,但在国家大计上,这样就意味着欠缺。  拥有一支军队,势必要考虑经营。只靠武力扩张的军队,容易变成暴力的军队。自古以来,历史上不乏有理想却因经营不善而堕为暴力军队,最终成为乱贼的例子。  “没有。你讲得好啊!请把这番话对刘玄德再讲一遍。”  关羽真诚地感到自己长了见识。他认为,此话虽然出自商人之口,但将来必定成为重大问题。  转眼来到楼桑村。  关羽立即带张世平和苏双来到刘玄德面前。当然,玄德、张飞听到张世平的好意,都非常高兴。  张世平不仅无偿提供五十匹马,见到玄德以后更加看好玄德,又加上骏马驮来的铁一千斤、兽皮织物一百担、金银五百两,一并献上,道:“就请充作军费吧。”  这时,张世平又道:“我在路上曾说过,在下毕竟是以利为道的商人。就像武人有武道,圣贤有文道一样,商人也有利道。虽然在下作了奉献,但并不以此夸耀义心。相反,在下指望今日献上的马匹金银,十年后,三十年后能产生巨大利益。不过,这利在下绝不想私吞。请把这些利分给生活在困苦渊底的万民。这才是在下的愿望,也是在下所谓的商魂。”  玄德和关羽闻言大为感动,欲将此人留在军中。张世平道:“不不,在下实在是个胆小鬼,哪有勇气跟你们行武之人在一起。如果还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在下可以再来。”  说完,匆匆而去,不知去向。  意外得到一千斤铁、一百担兽皮织物、五百两金银的军费,玄德三人心情格外振奋,道:“此乃天赐之援!”  他们迅速叫来邻乡铁匠。张飞打了一杆一丈好几尺长的蛇矛,关羽打了一把好几十斤重的偃月刀。还一并打了杂兵的铁甲、头盔、枪、刀等什物,不日完成。  日月旗帜。飞龙幡。马鞍、铁箭。军容齐整。  这时,人数已达到二百人左右。  这本来就是一支急募而来的小军队,还不足以争霸天下。但张飞的教练、关羽的军纪、刘玄德的德望已经渗入兵卒内心深处,二百兵士举手投足整齐划一,宛如一体。  “时候到了……母亲!我们走了!”  刘玄德全副武装,告别母亲。  兵马肃穆,从刘玄德的故乡整装出发。刘玄德的母亲站在桑树下,久久目送,决意不流泪的眼睛宛若热泉。  十 南征北讨  此前,关羽携刘备手书前往幽州涿郡(治所在今河北涿州)太守刘焉处。  太守刘焉把关羽让进城馆,厅堂接见,问是何事。  关羽施礼,然后问道:“听说太守如今正在四方求士,是吗?”  关羽仪表堂堂,刘焉一见,顿觉非寻常人,便没有责备他的不逊,道:“是啊。已在各处驿道张榜,紧急募士。足下也是响应檄文前来应征的大丈夫吗?”  关羽道:“正是。在下知道,天下久被黄贼大军攻蚀,太守的军队连年疲败,各地民仓咸遭贼人毒手,各地百姓皆感国主无力,无不因贼人暴行而痛哭。”  关羽不媚不惧,坦诚直言,进而道:“我等在太守治下受恩已久,不屑于做飘逸之人偷闲于草庐,空度今生。便团结同人张飞等二百余欲有为之人,仰刘玄德为盟主,希望参加太守的军队,略尽报国之心。太守宽大,不知能否让我等义军加入?”  说完,拿出刘备手书,请求过目。  刘焉一听,非常高兴,道:“今秋卿等赤心豪杰来访,愿助刘焉之微力,真乃天祐,岂有拒绝之理。当扫城门之尘土,插彩旗于客馆,待参会之日。”  “那么,何月何日可率兵来到城下?”关羽约定时间,起身归去。临行顺便打招呼道:义弟张飞先前在楼桑村附近和城关等地,阴差阳错地杀伤太守部下的捕吏、差人等,今诚请宽恕其罪。  许是这个原因,从此以后城关再也没有派捕吏前来。不仅如此,好像太守已经下令,刘玄德等三位豪杰和二百余名乡兵突然离开楼桑村向涿郡进发时,城门上还插上小旗,守兵和差役甚至井然列队,郑重送行。  这时,集市上认识玄德、张飞的百姓也都瞠目结舌,议论纷纷:“哎,走在前边的不是卖席子的刘家小子吗?”  “旁边那个骑马抖威风的不是那个老来卖野猪肉的酒鬼流浪汉吗?”  “果然不错。就是姓张的,就是姓张的!”  “那个卖肉的还欠着我的酒钱呢?这下糟啦!”  人群中传出叹息声,里面也有卖酒的前来送行。  义军不久到达涿郡府。路上又有人闻风加入到日月旗下,抵达府城时,总人数已达五百人。  太守立即迎接三将,当夜即在馆内设宴欢迎。  太守刘焉接见大将刘备,见他还是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却在沉默寡言、沉着敦厚之中显出大器风范,于是竭力优待。  再问出身门第,得知刘玄德乃汉室宗亲,中山靖王嫡孙,刘焉频频点头,道:“难怪难怪!”于是更加亲切,连对左右关、张二将也都由衷尊敬。  正当此时。黄巾贼号称五万余众在青州(治所在今山东淄博市临淄区北)大兴山左近一带跳梁作乱。太守刘焉以校尉邹靖为将,拨付大军,出其不意,奔袭该股势力。  关羽、张飞得知此事,马上向玄德进言,道:“款待易冷,欢宴不可久留。愿主动请缨,加入攻势,首次上阵。”  玄德道:“我也想到这一点。当速速向太守进言。”见到刘焉,说明此意,刘焉大悦,准其参战,为校尉邹靖的先锋。  玄德军队五百余骑,初次出阵,气吞天地,不日压到大兴山下。贼兵五万,据守险要,谋划利战,像虱子一样在山褶、峡谷布满长期阵地。  当时,此地雨季已过,初夏绿草繁茂。贼兵有意拖延会战时间,得地之利,纵横奇袭,联络各州黄匪,企图一齐切断官军退路。征战途中的官军难免遭到在重围中被歼的厄运。  玄德想到这里,便向关、张二人谋划道:“如何,张飞、关羽?太守刘焉、校尉邹靖肯定都在考验我们的手段如何,观察我们的实力。既然成了先锋,就不能一味对峙,给我方造成长期对阵的不利。我想杀入敌阵,寻求决战,你们意下如何?”  “同意!”话音刚落,五百余骑就布成乌云阵,逼近山麓,突然擂鼓,山呼海啸,挑起决战。  贼兵在半山腰上用铁弓放箭,用弩齐射,未被轻易撼动。  “来人只是小股势力,不像朝廷的正规军,不知是从哪儿拉来的乌合之众。把他们统统消灭掉!”  贼兵副将邓茂一声号令,打开栅门,骑马从山上倒冲下来,大声喝道:“喂,可怜吃稗糠的乡军村兵!惑于官军之名,前来用尸体筑堤吗?不要再被愚蠢的权力后盾利用啦!如果你们缴枪献马,举手投降,我会向将军大方程远志求情,赐给你们黄巾,让你们吃肉,享人世之福,把你们的瘦体养肥。如若不然,立刻包围消灭你们。有耳朵的听着,有嘴巴的回话!看是如何?”  这时,来军阵头有人“喂”地应声而出。刘玄德拍白马来到绿地中央,左右关羽、张飞随从。  “无礼之徒,野鼠之将!”  玄德在贼将程远志面前勒住马,也对着他身后拥挤嘈杂的黄巾贼大军震天吼道:“开天辟地以来,还没有兽类长久兴盛的先例!就算一时乱政,暴力夺权,末路也会变成野鼠骷髅!觉醒吧!我乃高举日月幡旗,给黑暗世界带来光明,退邪明正之义军。尔等不要盲目对阵,白丢了性命!”  听到此话,程远志放声大笑,道:“大白天说梦话!近来实在有趣。倒是你们觉醒吧!来吧!”  说罢,提着号称八十斤重的青龙刀,拉起马头向玄德冲来。  玄德本不是骁勇猛将,便拍马扬尘,退避而去。此时,等在一旁的张飞大喊一声,“这个贱人!”挥舞刚刚锻造的蛇矛长柄冲上前去。蛇矛顶端装有牙形大矛,把贼将程远志从头盔到马背劈将下来。  “呀呀呀,给我上!”  贼兵副将邓茂一边鼓励阵脚已乱的兵卒,一边朝躲闪退避的玄德追来。这时,关羽早已拍马赶到,冲天大吼一声:“竖子!何急来送死!”  吼罢,偃月刀一挥,一片血雾。贼将连人带马死于关羽刀下。  贼兵二将被斩,残余鼠兵慌乱一团,向山谷逃窜。玄德率军且追且打,包围多少消灭多少,砍贼首一万有余。收容降者,收编部队,首级堆在村中路口,以示武威:“天诛如斯!”  “吉祥之兆!”张飞对关羽道,“我说,照这样下去,五十州、一百州的贼军,半年就可以荡平。天下很快就能插上咱的旗帜,日月昭昭啦。安民乐土的世道必定能成。太痛快啦!不过,仗打得这么快,挺没劲的。”  “瞎扯什么呢!”关羽摇头道,“世上的事没那么简单啊。要是觉得打仗老是这个样子,可就大错特错啦。”  一行人把大兴山甩在身后,一路朝幽州并驾凯旋。  太守刘焉让五百乐工吹奏胜利乐章,在城门上遍插彩旗,亲自出迎凯旋之师。  然而,军队和马匹还没来得及休整,青州城下发来快马报告说:“事关重大,请求立即派出援军!”  “怎么回事儿?”刘焉展开使者带来的牒文一看,上面写道:此地黄巾贼徒于县郡云集作乱,青州城被围,终将陷落,遭受烧城之命运,情况紧急,唯待友军来援。  青州太守龚景  玄德又主动请战道:“愿往救援。”  太守刘焉大喜,加拨校尉邹靖的五千余骑,嘱玄德义军充当先锋。  已是夏季时节。  就青州看来,贼军累万,遍插黄旗,幡子上画着八卦文标记,势压天日。  “到底有多少人啊?”玄德凭先前初次上阵时大获全胜的经验,用五百余骑做先锋对了一阵,结果大败。  一败涂地,险被全歼,退三十里。  “倒是很强。”玄德向关羽谋道。  关羽献策道:“以寡敌众,只能依靠兵法。”  玄德善用他人之言。于是派人往大将邹靖寨中计议,重新制定作战方案。  首先,在大军中,关羽领兵约千人为右翼,张飞领相同兵力藏于山坡之后。  邹靖、玄德为中军,正面挺进,对敌人主力形成总攻态势,把好时机,故意潮水般逃跑,示以混乱之象。  “追呀!”  “杀呀!”  黄贼大军中计追击,阵形全无。  “冲啊!”  玄德充分引出敌军,回马迎敌。此时,关羽、张飞两军人马从山坡后边、旷野黍子地里疾风骤雨般涌出,将敌人主力悉数装进口袋,统统斩杀。  鲜血蔽日。草、马尾……万物染血。  “到啦!马上出击!”  官军追击贼军逃兵,直逼青州城下。  “援军来啦!”  青州城守兵得知,打开城门,冲将出来。  贼军逃来,蜂拥而至,在城下放火,结果是纵火自焚,全军覆没,形同自杀。  青州太守龚景道:“卿等若不来救,此城今日就要变成贼徒享乐的宴会场啦。”  他重重犒赏三军。三天三夜,欢呼的鼓乐和万岁的呼声昼夜洋溢。  邹靖收兵,道:“该告辞了!”撤往幽州。  这时,玄德向邹靖吐露心中真情,道:  “很久以前,在我孩提时代,有一位叫卢植的人来到我老家楼桑村暂避。他教我初学文字,给我讲解兵法。此后常念先生。最近传闻卢植先生做了官,封中郎将,现奉敕令在遥远的广宗(今河北邢台)平原作战。可是,听说那边的贼徒是黄匪首领张角将军直属的精锐部队,想必定是苦战。所以我想这就过去,叙师徒旧情,给他助威。”  由于要转战广宗,驰援恩师,玄德遂拜托邹靖回到幽州城下将此事好言转告太守。  本来就是义军,邹靖也未阻止,道:“既是如此,你可率领手下人马前去。军粮、补给任你取用。”  此话干脆,像个武人。说完,辞别而去。  中郎将卢植携讨贼将军印绶,率五万官军,从遥远的洛阳来到黄河口的广宗原野,领办军务。  “什么?!你说刘玄德来访?……呃,刘……玄德……何许人也?”  他频频摇头,左思右想,一副想不起来的表情。  虽说是战地,不愧是打着汉朝征旗的军营大寨,将军室占据了一所大寺院的中央,从院内到四门外围一带,驻扎着兵马,威风凛凛,戒备森严。  “啊!确实叫刘备,字玄德,说想见将军。”一个从外门来的传令兵站在将军面前道。  “就一个人吗?”  “不,带来了五百来号人。”  “五百人?!”  卢植表情哑然,道:“这么说,那个叫玄德的带来了那么多手下咯?”  “是的。有关羽、张飞二将随从,好像很年轻,但人很出色。”  “到底是谁呢?”  卢植仍未想起。传令兵道:“忘记说了。那位仁兄说,他是涿县楼桑村的,将军在那里隐遁时,教过他读书写字。”  “噢!——这么说可能是卖席子的少年刘备。不,说起来,已经过去十多年了,论年龄,该是个像样的青年啦。”  卢植突然显出怀念的神情,立即命令请人。当然,带来的兵留在外门,二位部将允许进到院内厢房。  片刻,刘备进来。  卢植只看一眼,便惊讶道:“哎呀,果然是你!变样儿啦。”  “先生后来在洛阳威名赫赫,我暗自为您高兴。”  玄德说着,在卢植的脚下行师徒礼,跟从前一样。  然后,他叙述了自己的素志,并说愿意加入恩师的远征军,在朝廷的旗下尽报国之心。  “来得正好。你心念孩提时代的微薄师恩,专程率军前来增援,令我高兴。你已具有朝臣之心,怀有爱国之志。加入我军,建功立业吧。”  玄德被允参战,支援卢植的军队两月有余。在实战中,他发现贼军大军三倍于官军,贼军之强非官军可比,优势明显。  因此,官军反成守势,一味滞阵,徒延时日。  “洛阳的官兵武器精良,服装宝剑也都华丽,但就是没有斗志,好像都在想着留在都城里的老婆孩子和美酒。”  张飞常鸣不平,对玄德道:“大哥,混在这样的军队里,连我们都会松懈的。离开这里,另找值得大丈夫去打仗的有意义的战场吧。”  玄德不听,说不能一边说要让恩师高兴,一边师恩未报就离去。  此后,刘备从卢植那诚恳地咨询关于军机方面的事。  卢植道:此地险阻本来就多,对贼军守兵有利,要想一口气攻破,会大量损兵折将。所以,尽管心里不情愿,但还是这样摆出长期作战的态势,扎下长期营寨。贼军大将张角的胞弟张宝、张梁二人眼下正在颍川(治所在今河南禹州)作威作福。  皇甫嵩、朱儁二将军也奉洛阳朝廷之命,正率官军前去讨伐。  “那里胜负未决,官军仍在苦战,比我广宗之地更益于参战。”  “就拜托你率手下驰援颍川。”  如果听说黄贼张梁、张宝二军战败,广宗的贼军自然也会丧失斗志,害怕后路被断而溃逃。  “玄德,你能前往吗?”卢植商量道。  “遵命。”  玄德原本就是义字当先,增援恩师的,所以对恩师此托不愿意无情拒绝。  他即刻准备军旅,率手下五百兵卒加上卢植拨来的千余兵卒共一千五百人,向颍川疾驰而去。  抵达大寨,立即拜见官兵将军朱儁,递上卢植牒文,行见面礼,道:“我等前来助阵。”  “哼哼。不知从哪里雇来的杂牌军!”  朱儁对玄德道:“好吧,好好干吧。只要立了军功,就有可能编入正规军,你们战后也能混个地方小吏干干。”  张飞怒道:“小看人!”  玄德和关羽劝他息怒,随后奔赴前线阵地。  粮食、军务、待遇均遭冷遇,指派的战场却是最强的敌人正面,是官军最棘手的地方。  看地势,这里与广宗地方不同,是一大片原野和湖沼。  夏草和野黍子长到一人多高,敌人就像虫子一样躲在里面,时不时发起猛烈的奇袭。  “有了,我有一计。”玄德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关羽和张飞。  “高明!大哥什么时候学会孙吴用兵之法啦?”  二人都很佩服。  当晚二更时分。张飞、关羽让一部分兵力迂回到敌人后方,匍匐在黑暗的野地,接近敌阵。  然后把准备好的东西一齐点燃。  “杀——”  兵卒们呐喊着,像火焰一样攻进敌寨。  每个兵卒都背着十支火把,点燃后涌进敌寨。  敌人还在熟睡,被打了个出其不意,左冲右突,一片慌乱。刘备义军把火把掷向敌寨,火光好似焰火飞舞。  野草在燃烧,兵舍在燃烧,溃逃贼兵的军衣也在燃烧,无一漏网。  这时,远处一彪人马,踏着熊熊燃烧的草地飞奔而来。一眼看去,全军打着红色的旗子,在最前面的一名英雄也是红头盔、红铠甲、红剑鞘、红马鞍,一身装束比火还红。  “喂,敢问豪杰,贵军是敌还是友?”关羽在玄德身旁向对方大声喊道。  “敢问是官军还是贼军?”对方也怀疑地问道。部队停止前进。  有人喊道:“我等乃洛阳南下的五千骑官军。你们莫不是黄匪?”  听到回话,玄德只让左将军关羽、右将军张飞随在两侧,把兵卒留在后方,自己驱马上前数百步,道:“身在战场,失礼了。我乃义军之将刘备,字玄德,起于涿县楼桑村草莽,略有奉公之志,来到讨贼战场参战。对面豪杰,原是何人?愿闻大名!”  于是,红旗子、红铠甲、跨在红马鞍上的人在马上受玄德礼,面露微笑,道:“谢谢你郑重其事的介绍,我可过去说话。”说着,像红夜叉一样,在一身红装的七骑旗手簇拥下拍马朝玄德而来。  近观此人。只见他年纪尚轻,皮白肉薄,眼细髯长,胆量过人,眸子里不知藏有多少智谋。  他静静地自报家门:  “我乃曹操,字孟德,小字阿瞒,又叫吉利,生于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县),是大汉相国曹参二十四代后裔,大鸿胪曹嵩嫡子,在洛阳官拜骑都尉。今日奉朝廷之命,率五千骑驰来,幸借贵军火攻之计,讨伐逃贼,斩贼徒之首不计其数。何不合两军之声,为天下太平早日降临人间高唱凯歌。”  “甚好。就请曹操阁下举矛,指挥两军欢呼吧。”  “不,不妥。今晚胜仗专仰贵军谋略和战斗,理应由玄德先生领头。”曹操也相让。  “既如此,就一同举矛指挥吧。”  “说得也是。请吧。”  曹操也跟过来。两位将军并辔立于两军之间,三呼万岁,声震荒野。  野火越烧越大,没给贼徒留下一寸落脚之地。贼兵大军四散而去,就像秋风扫落叶一般。  “痛快!”曹操回首道。  把兵收拢,两军准备撤离。玄德站在部队前头,跟曹操并驾,亲切交谈多时。  曹操方才所报家门并非虚张声势。玄德对他表现出诚恳敬意。言谈中,曹操笑晋文公全无匡扶之才,嘲赵高、王莽一无谋略计策,虽然时有夸耀自己才学的做派,但却兵法能背吴起孙子,学识自诩孔孟晚近弟子,越聊越让人感到他思想深刻,知识渊博。  与他相比,本军大将朱儁非但不悦于玄德的军功,玄德回来之后他还立刻下令道:“汝等将盘踞颍川的贼军打得四散。他们必定会跟大兴山的友军和广宗的张角军会合,到卢植将军那里大找麻烦。汝等当速回广宗,增援卢植军队。今晚稍歇人马,即刻出发。”  十一 卢植遭囚  有义,却无官爵;有勇,却无官旗。玄德的军队走到哪里都被当做私兵对待。  原以为能听到“打得好”之类的褒奖或犒劳的话,不料朱儁连休息的时间都不给就下令“这里不用你们了,转战广宗地方,支援卢将军去吧”。刘备生性老实,受命而归。但关羽、张飞听到此话,露出愠色,道:“什么?命令我们马上就走吗?”  尤其是张飞,手握剑把,道:“岂有此理!就算是官军大将,这样的命令我们也不能接受!昨天夜里为我们恶战苦斗的部下太可怜啦!怎么能下这样的命令呢!?”张飞激动起来,“大哥太老实啦,在洛阳城里人的眼里好欺负。我找他去!”  说完他就要去朱儁营寨,被忍着同样不快的关羽极力拦下。  “等等!”关羽道,“在这里使性子,配合官军的意义、军功都会化成泡影。城里这帮家伙本来就任性自负。我们默默地尽力于国事,诚意总有一天会上达天听。为眼前之利动怒,那是小人做派。我们应当朝着更高的理想奋斗。”  “可是心里生气!”  “别感情用事啦。”  “无礼的家伙!”  “知道了,知道了。就这样算了吧,算了吧。”  总算安慰张飞息了怒,关羽顺便又安慰忧虑的玄德,道:“大哥,你也生气了吧。战场也是世道的一部分。大千世界里,这是常有的事。我们马上撤出此地吧。”  玄德并没有那么生气。也许因为他天性温和,尽管两位义弟在那里一口一个忍字,自己实际上却不认为朱儁的命令多么失礼、多么无理,所以也没有发怒,坏了气色。  刘备让兵卒们睡了一觉,又尽量让他们好好吃了顿饱饭,然后半夜拔寨而去。  昨天还在西线作战。今天就已来到东线。  天天带着五百手下行军,玄德痛感私兵的卑贱。  这支军队的宗旨,是要把农民从黄巾贼的压迫和暴政下解救出来。而路过村庄,却连农民都看不起他们。看到杂军寒酸的装备,农民们说:“什么军队呀!路过村子的既不是官军,也不是黄巾贼。”  农民们在阳光下手搭凉棚,观看这支队伍,眼睛里满是嘲弄的神情。  不过,前面的玄德、张飞、关羽三人却引人注目,一路威风。农民中甚至有人磕头膜拜。  受人膜拜也好,被人嘲弄也好,玄德都不放在心上。因为他是在用自己劳作田亩时的心情去理解农民内心的。  关羽和张飞并驾而来,看上去还在对朱儁的无礼耿耿于怀,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叫骂官军的风纪和洛阳城里人的轻狂。  “大凡卑贱之人,都是些夸耀官爵,把朝廷威严荣光看做自己荣耀之徒。都说天下大乱非天下之乱,而是官僚颓废所致。洛阳出身的官僚和将军里,这种人多着呢。”关羽道。  张飞接话道:“是啊。我当时真想朝朱儁脸上啐他一口唾沫。”  “哈哈哈哈。被你啐一口,朱儁肯定也会受惊。但有官僚气的人又不是他一个。汉室的庙堂本身已经腐败了。他不过是栖身其中的一个,染有那种恶弊罢了。”  “这我知道。我就是特别憎恶眼下的事实。”  “不管再怎么讨伐黄巾贼,只要不肃清朝廷的恶劣风气,就不会有真正的好时代。”  “讨伐黄巾容易,赶走庙堂鼠臣难哪。”  “你说得对。”  “越想越觉得我们的理想遥远……”  眺望路途,仰观星辰,两位英雄,相向嗟叹。  驱马在前的玄德刚才就听到后面二人的高声议论,这时回过头来,道:“不不,二位可不能一概而论。洛阳的将军里也不乏出色人物啊。”他接着赞赏道:“比如刚才,在野火熊熊的战场,巧遇那位红色军队的大将曹孟德,还打了招呼。他是个人物,虽然年轻,但论人品,论言谈举止,实在值得景仰。他把睿智之才磨炼成洛阳文化和骁勇,融化在人格里。这样的人才真的无愧于官军将军的称呼。这样的武将,我想是乡军和地方草莽里找不到的吧。”  张飞、关羽对此也有同感。只是他们具有浪迹天涯的通性,说到官军、官僚之类,首先就是厌恶他们的脸色和气味,而不是去看他们的真正价值。所以直到玄德说出这番话之前,他们对曹操并无佩服之感。  “咦,有旗子!”  这时,一个部下说着用手一指。玄德勒住马,回头对关羽道:“来者何人?”  关羽手搭凉棚,朝道路前方数里处望去。那边是山背后。山与山之间,道路蜿蜒曲折,加上阳光也暗了下来,虽然能看出一团人影和旗子朝这边来,却看不清是官军还是黄巾贼,或是浪迹地方的杂牌军。  那队伍渐行渐近,慢慢可以看清旗帜。当关羽回答说是官军时,随从的兵卒们也在交头接耳。  “打着朝廷的旗帜。”  “啊,是官军。”  “是三百来人的官军队伍。”  “不过挺怪的!他们是拉着槛车来的,莫不是抓到熊瞎子啦?”  马车上装着一个巨大的铁栅囚笼。四周有官兵拿着枪、棍押解,目光可怖。  槛车前边约有百余人。  槛车在中间,七旒朝旗在山风中漫卷。槛车里晃晃颠颠的不是熊也不是豹,而是一个可怜人,双手抱膝,垂首伏面,背对天日。  对方前队有一部将带着一队兵卒跑过来,冲玄德一行劈头责道:“嘿,停下!”  张飞呼地拍马挡在玄德前面,以防万一,回道:“干什么的?蝼蚁!”  此话本可不说,但自颍川以来,张飞总是对官兵的虚张声势感到怒不可遏,所以才脱口而出。  石头打石头,迸出火花。  “什么!?你敢冲官旗说‘蝼蚁’!”  “常言道,知礼乃人伦之始。不知礼仪的家伙如同蝼蚁一般。”  “住口!我等乃洛阳敕使左丰的属军。看看旗帜!没看到朝旗吗?!”  “既是王城直属军队,更要知礼。我们也是骁勇奉公的军人。虽说是私军,但你冲我们的旗帜说‘嘿,停下’,是何道理?如果你们以礼相问,我们也当以礼相答。重新来过!”  说着,张飞斜挺丈八蛇矛,怒目而视。  官兵畏惧,但既已虚张声势,又不能退缩,直咽唾沫。玄德使了个眼色,敦促关羽圆场。  “啊呀呀,我们是涿县刘玄德的手下,刚刚随颍川朱儁、皇甫嵩两军作战,马上就要撤回广宗。误会误会,还请原谅他的急躁。顺便问问,贵军这是往何处去啊?那槛车里关的人,是不是活捉的贼将张角啊?”  该道歉的地方道歉,该纠正的地方纠正,问得有条有理。  官兵部将的表情看上去好像松了一口气,这才放尊重了,道:“不不,那槛车押解的罪人是原先在广宗征讨的官军将军,洛阳派来的中郎将卢植。”  “什么!?是卢植将军?”玄德不禁惊讶道。  “是这样,详情我们也不清楚。左丰奉敕令去各地视察军情,向朝廷上奏卢植治理军务不力。所以卢植突然被褫夺官职,成了囚犯。这不,正在押往都城途中。”部将说道。  “简直难以置信……”玄德、关羽、张飞面面相觑,茫然忘言。  过了一会儿,玄德恳求道:“卢植将军是我的恩师,无论如何也想跟他告别一声。能请设法允准吗?”  “哈哈,这么说罪人卢植是你的恩师咯。想必你是想见他一面。”  押解的部将听了玄德恳切的请求,模棱两可、口气暧昧地说:“允准你也可以,不过我可是公务在身啊。”  关羽拽拽玄德的衣袖,说:“他一定是在索取贿赂。虽然军费匮乏,也只能拿出一点儿给他。”  张飞一旁闻言大怒:“岂有此理!这样只会助长他们。如果他们不听话,就诉诸武力,杀到卢将军的槛车前。交给我,决不让押解的小子们靠近。”  “不不,万万不可对奉朝廷旗帜的兵卒和官吏动武。可是,师徒之情啊,不能与卢将军相见告别,于心不忍。”  玄德说着,让关羽从军费里拿出些许银子,通过他悄悄递给押解的部将,恳切地道:“高抬贵手啦……”  贿赂奏效。部将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回去让槛车停下,号令自己带来的官兵道:“稍事休息!”  于是,他们佯装不见,把枪架在路边,开始休息。  玄德滚鞍下马,趁官兵小憩,快步跑到槛车旁边,抓住坚固的铁栅,道:“先生!先生!我是玄德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他感慨万千。  卢植在槛车里躬着腰身,屈膝埋头,神情黯淡,抬起惊讶的双眼,循声望去。  “噢!”  卢植困兽般地扑到铁栅边上,一声“玄德吗……”就舌头发僵,浑身颤抖。  “还能有幸见到你!玄德,你听我说。”  卢植万念俱空,泪流满面,眼睛、面颊阴云密布。  “事情是这样的。你们刚刚离开我军营寨去颍川不久,敕使左丰作为监军前来检查战况。我昧于世故,又身在营寨,就公事公办地接待了这位天子使臣,没有像其他将军那样给他送东西……于是,左丰无耻,亲口向我索贿。部队里的金银都是官家公银,是兵器战备之资,此外并无私人财产。我便拒绝了他,说在军中,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官吏。”  “原来是这样……”  “听说左丰觉得我让他蒙耻,痛恨而归。不久,我就被以莫须有的罪名褫夺军职,变成这副惨相,要被押解到都城去……现在想起来,我也太死板,但洛阳的达官显贵们只是争私利,肥私囊,不思君,不顾民,营营于一己荣辱得失。他们的丑态超乎想象,委实可叹。长此以往,当今皇帝的天下怕不会长久了……啊,世道欲将何往啊!?”  卢植与其说是在为自己的不幸而悲叹,不如说是在为世间上下大乱的最终结局而痛哭。  玄德很想安慰卢植,却找不到安慰他的语言。他唯有隔着铁栅握着卢植的手,一起悲叹落泪。良久,他鼓励卢植道:“不,先生。我知道您的心。就算到了世界末日,也不会无罪之人受罚,恶人奸吏任享荣耀。日月也有被云遮住的时候,大山也有被烟雾笼罩而不露真容的时候。总会有洗清冤罪,共祝盛世的一天。请等待时运。您要保重身体,忍辱负重啊。”  “谢谢!”卢植也清醒过来道,“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见到意想不到的人,心情也松弛下来,不知不觉流出眼泪……我已是老朽之身,希望就交给你们前程远大的青年啦……为了亿万黎民,拜托啦,刘备!”  “我一定去做,先生!”  “啊。不过……”  “什么?”  “像我这样上了年纪的人都会失策陷入佞人的阴谋,关在槛车里蒙辱。你们年纪还轻,处世经验不深,千万要小心,平时处世要细心,否则就会有危险啊。心情松懈的平时,不知道要比做好战斗准备的战场危险多少啊。”  “您的训诫我铭刻在心。”  “待得太久又会给你惹麻烦……”  卢植说着,用眼神催促玄德赶紧离开。这时,一直站在槛车旁边的张飞突然大声道:“咳,大哥!你怎么能眼看着恩师无罪却被送进牢狱呢?听到刚才这番话,原来就很烦闷的心情更是火上浇油。张飞已经忍无可忍啦!把押解的官兵统统杀掉,抢了槛车,救了卢植恩师吧!”  说着,回头去看一旁的关羽,商量道:“二哥,如何?”  这可不是咬耳朵使眼色,而是向天地怒吼。  就算官兵背对他们佯装不见,听到这话也不得不站起身,紧张起来。但在张飞眼里,他们连苍蝇都不如。  “怎么不吭气!?大哥,你们害怕官兵吗?!见义不为无勇也。好吧,我一个人干!这个虫子笼一样的槛车,算个啥!”  张飞突然伸手抓住槛车铁栅,猛虎一般摇晃起来。  “张飞!你要干什么!?”一向不大声说话,极少改变脸色的玄德见状大喝,“你一个野夫,想对朝廷犯人做什么!?师徒之情不忍于心,但那不过是私情。遇到天子之命,当俯首伏地。所谓世代之道不可违,乃我军纪第一条。你若胆敢胡乱使用暴力,我刘玄德就替天子之臣,依照军纪,砍了你的脑袋!张飞,怎敢再闹!”  玄德手握剑把,红眼裂眦,厉声叱道,直让人怀疑他这个人怎么会有这样的血性。  槛车远去。  张飞挨了训,死了心,把脸扭向后面的山峦,不再去看。  玄德呆立。  “……”  他默然凝视,潸然泪下,目送恩师的槛车远去。  “那……走吧。”关羽把马凑近催促道。  玄德默默上马,卢植命运的骤变似乎使他的精神受到了震动。  “唉……”玄德一叹一回头。  张飞一脸无趣。他出于义愤的正义行为不料却招来了玄德的愤怒,饮血结义以来头一次遭到如此训斥。  官兵见状,幸灾乐祸,纷纷嘲笑,更让张飞心灰意冷。  “不行啊,咱家大将好像受了孔子的影响。”  张飞咂咂舌头,便沉默不语,垂头丧气,信马由缰。  走过山峡小道,来到两州岔路口。  “大哥。”关羽勒马招呼道,“从这里往南到广宗,往北是去老家涿县方向。选哪边?”  “既然卢植先生被囚,押往洛阳,我们以义增援也失去了意义。先回涿县吧。”  “就这样吧。”  “嗯。”  “刚才我也想了很多。很遗憾,我想只能暂时回老家了。”  “转战,转战,再转战。没有带回来任何功名,心里觉得无颜面对家乡的母亲大人,可是……回去吧,回涿县。”  “好!我这就……”  关羽掉转马头,用手指路,朝后边跟过来的五百余骑手下兵卒发号施令:“朝北走!朝北走!”然后,沉默前行。  “哈——哈——”  张飞打了个大哈欠,道:“我们究竟为什么打的仗啊?一点儿都闹不明白。事到如今,真的想赶紧回涿县城,到久违的集市酒店,啃野猪肘子喝美酒去。”  关羽苦着脸道:“喂喂,别跟兵卒一样说话。你可是一方将军啊!”  “可我说的是真话,不是瞎说。”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军纪会松懈的。”  “军纪松懈可不怪我。就怪那些官军。遇事一提到官军就怕,这人真没出息。”张飞满腹牢骚。  玄德理解这种不平的心情,因为他自己也愤愤不平。曾经一度高涨的雄心壮志松懈下来,毫无办法。没人知道,他正深情地思念家中老母,还不由得在内心深处描绘着鸿芙蓉美丽的眉毛和眼睛。士气沮丧,旅途空虚,心中不平,借此多少可以得到一些抚慰。  就在这时,一方山岳突然传来呐喊声,宛若山崩。  “发生了什么事?”  玄德侧耳细听。四面山岳回荡着铜锣、军鼓的声音。玄德命道:“张飞,前去打探!”  “得令!”  张飞策马向山岳飞驰而去。不一会儿回来报告,道:“广宗方面的官军溃逃而来,黄巾主帅张角的军队正举着写有大贤良师的旗子乘势追击。”  玄德大惊,叹道:“这么说,广宗的官军被打败啦?……一定是卢植将军无罪却被关进槛车押去洛阳,官军群龙无首,让贼兵乘虚而入了。”  张飞却幸灾乐祸地对关羽道:“不,不止这些。官军风气已经习惯长期和平,流于懦弱,人人自大。”  关羽不答,跟玄德计议道:“大哥,怎么办?”  玄德毫不犹豫道:“尊崇皇室,讨伐乱贼,保黎民安宁,这是我们一开始就定下的铁律。尽管督察官兵风气和军纪的有些人物不地道,我们也不能对官军的溃灭袖手旁观。”  他当机立断,驰以援军,在山路上切断贼兵的追击。然后大举困扰敌人,设妙计打乱张角大方师的本部军队,跟挽回颓势的官军兵合一处,追击贼军五十里方才撤兵。  从广宗败走的官军大将是一个叫董卓的将军。  好容易挽回大败局面,刚松口气,董卓就问幕僚:“山势如此险峻,却有军队突然增援我军,扰乱贼兵,肯定是自己人。不过,究竟是哪个部队的将士啊?”  “呃,是哪个部队呢?”  “你们也不知道吗?”  “好像没人知道。”  “如此,我就见见那位部将,自己问吧。把他叫到这里来。”  幕僚立即向玄德他们传达了董卓的意思。  玄德带着左将关羽、右将张飞,来到董卓面前。  “我孤陋寡闻,不曾听说洛阳的王军里有卿等这样的勇将。诸位究竟官居何职啊?”董卓确认身份。  玄德答道:“我们不是正规的官军,而是一支地方义军,为天下万民而立下大志,揭竿而起。”不用说,话语中为无爵无官而自豪。  “噢……这么说,你们是涿县楼桑村出来的私兵啰?也就是杂牌军啰。”  董卓的应对在措辞上就与前不同,连鼻尖都露骨地表现出轻蔑。  他又道:“哦,是这样啊。那你们可以跟随我军,大干一场啊。军饷和补贴我命人安排。”  董卓说完,马上消失在帷幕后边,好像连与玄德他们同席而坐,都有损他的体面。  对官军而言是建了大功,对董卓而言可以说是救命恩人。  然而,这是什么待遇?无礼!  不懂遇士之道也该有个限度。  “……”  玄德、张飞和关羽,望着董卓的背影,茫然而立。  “哼!”  张飞愤然,跃身就要闯入董卓隐身的帷幕里边。  怒发直立。手握宝剑。  “啊!你要去哪儿?!”玄德大惊,从身后抱住张飞,阻止道。  “你看你,又使性子!”玄德斥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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