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甲胄体文章做成的小说,如果稿费有剩余,能否请我喝些威士忌?我要靠它服用安眠药的。当然,不是要安眠,是要战斗哟。”他说了这些谜一样的话。 于是,我们提着皮箱和篮子,踅进了一家低档的小酒店。在酒吧间里一坐定,斋木犀吉果真把德国制的安眠药和威士忌一起吃下肚。 “为什么,这么恶作剧?”我忍不住这么说。我把脚牢牢搁在猫篮上,这也是因为我已开始感到要对那头猫负责了。“为了对付那恐怖心理哟。我从今天起要豁出性命去搏斗哩,可我对死又害怕得要命啊。所以要用威士忌去克服它,在没想睡觉前,先克服掉恐怖心。” 我伸手抓过斋木犀吉面前的药片瓶,看瓶上的标签。上面仅说卫生无害,另外是些与恐怖心、勇气全不相干的套头话,我对斋木犀吉所说的话,觉得既平静又有如电击。 “你真的怕死?如果那样,那么服药麻痹那种怕死情绪这件事本身,是否可怕?不是吗?”我带着可悲而厌恶的心情说。“我已经喝下去了。”斋木犀吉说。“等下回儿会面时再详细和你说,我对死的恐怖这命题制作了不少卡片哩。可现在不好谈,因为我接下去就要和那流氓决斗哩。好,且等着那片剂和酒精的药性上来,到这时,我就像那鲁莽的小伙子,什么都不怕啦。” 从前一刻起猫已发起了怒气,我的足边像发出了拉风箱般声响,一看,柳条篮边像植物的幼芽样露出了几只猫爪,只因为去挠什么都全然没用,这才使劲儿去扣篮上的柳条。斋木犀吉随即跳下椅子,在篮子边蹲着身子,把露出的猫爪,像让死人合上眼睑般轻轻地,一个一个用手指肚儿抚摩着,一面喃喃地说。 “怎么啦,齿医者,像你这样壮健的雄猫什么也别怕,唔、唔,好好睡吧,齿医者!” “是猴子哩。它对猿猴发脾气了吧。”店里的侍者指着酒店一角抱歉地说。 在这时,我从背到腰忽感到一阵莫名的恶寒,仿佛在预告斋木犀吉在这场殴斗中必死无疑。 起始我只认为在薄暗的酒店墙角边,有闲着没事的孩子在戏耍吧,实际确实有头大号的日本猿、那小个子侍者错认为我对那只猿产生了兴趣,这才深深叹息一声的,一面擦着玻璃杯一面说: “在这里喂养的东西可真怪啊。连猿猴的身子也古怪。”他透着大气说。 “怎么,这只猿?” “这猿起先全没鼻毛的,可这儿空气差,长年累月,这东西竟慢慢地长了鼻毛,健壮起来啦。别看它是只猿。” “嗯,嗯。”我厌烦地说。 “照达尔文说,猿最初的进化特征,像是鼻毛哩,所以……”侍者狡黠的黄色眼睛眨巴着看我,可由于我没显示要笑的表情,只好死了心。“要是一般人总会笑两声的哩。”他发着牢骚走向对面去。 按我此时的心情,哪能笑得出来。伤心和厌恶的心情越来越加深,以至诱发了我蛀牙的牙疼。而斋木犀吉则更加难受。他为了要和那柳条篮中的猫作别而伤心得哭了起来。看来那威士忌和安眠药确已把他心理上的平衡打得粉碎。而后斋木犀吉一挺身站立起来,用刚流过泪显得厚实肿胀的小眼睛盯着我看,可一转瞬又偏转了视线。 “那么,再见了,对长老带信问个好吧。齿医者要每天给吃内含维生素B、尼古丁酸、消化酶、氨基酸之类的片剂,是药房中最便宜的营养剂,哪儿都有买。我这就走啦!” 他一转身跨出大门。我忙着会过帐,用两手提起白皮箱和柳条篮,紧紧跟他走。我在起步时毕竟迟了些,在薄暮的银座拥挤的人群中提着内有只猫的篮子和皮箱一步步往前迈,相当累人。 我看定斋木犀吉的大脑袋、阔肩膀,惟恐在对面的人堆里找不见他,可由于近视眼的关系,结果还是和他走散了。我急匆匆嘘着悲戚和忿懑的白色气息,一路往前赶。 不过,当我在对面的人群里好不容易再次见到斋木犀吉时,他已经和同他相仿的一个中年彪形大汉子殴斗起来了。那是在土桥一侧电影院前的狭窄空地上的一场恶斗。在此,我无意把这次斋木犀吉的暴力行动详细叙述,只拟简单作个交待。这确实是一场恶斗,而且是由斋木犀吉单方面发起攻击的殴斗,在越聚越多围观的人群中,有人着急地喊出声来。“喂,不能打,不能打啦!他会拳击、准是个拳击手哩。喂,不能打,拳击手的拳击要当凶器判的啊!喂,别胡来,别打啦!” 斋木犀吉并没把对方杀害。可比杀害了他还要惨些。(因为对方是人而非禽兽,有时可能比死还难受)而在警官到达现场之前,他早已逃之夭夭,根本顾不上我了。从这次殴斗事件的整体看,所有围观者都感到生理上的不快,也有人出口唾骂。我对此也觉得十分反感,加重了我蛀牙的疼痛,随后我离开围观人群,拦住一辆出租车,把篮子和皮箱装上车。在车上从柳条的隙缝中可见到这只橙色条纹的胖猫用前肢紧抱着脑袋在睡觉。7 我把那装在篮里的橙色条纹大胖猫带回四国的峡谷,寄存在祖父处。那只近视的雄犬便不再把祖父的脚踝错认为灰色的鼠咬啮戏耍了,因为它发现了追踪猫这一种新的游戏,重新恢复了十数年前犬类固有的狂奔热情。和祖父穿上灰色袜子的脚踝相比,那只橙色花条猫像橡胶那样的躯体,即便是没有彩色辨别能力的犬类,对近视的南洲号而言,确实也是易于发现的目标吧。可祖父,已不再坐在那张大正天皇即位以来一直使用的温莎椅上了。他让峡谷的青年木工做一张大床,从早到晚横躺在上。这大约是因为坐得厌倦的原故吧。到将来,若连躺着也厌倦了,那祖父会怎么办?那便除死之外,别无他法了,想来祖父定然是这样的死法也未可知。从温莎椅到非常结实的青冈栎床,再到峡谷树丛土地中一个浅坑。这一想幼小时的悲哀便袭上我的心头。对我而言,每次返回峡谷似乎会产生出一种时光向幼小时倒流的习癖。 我只向祖父提到斋木犀吉已经归国的话。祖父却驳斥说,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他那种人决没有远去外地穷乡僻壤,从此音讯不知的道理。祖父又告诉我浅底柜中藏有斋木犀吉的来信。我站起身去查看那浅底柜,很快找到了那封信。给祖父的信件之类,二十年间原本没几封,而用航空信封邮来的信件则仅有一件。我想看看斋木犀吉在香港投寄的函件,但信封内只装有美钞一百五十元,书写的文字却是没有。照我想,可能是祖父把这信藏在别处了,或者是一面睡一面读信不留神失落在床的哪一边。 “爷爷,信怎么没有?” “你手里拿着的,就是。”祖父仍仰卧在木床上只用双眼狡黠地偏转着不快地睨视着我。语声越加嘶哑,听来像小模型飞机上破损的机翼逆风飞行似的声响。 “斋木犀吉写来的信不在哩。” “根本就没写过。从没人特地从外国写信给我哩。” “可是,假如是香港呢?” “香港我没去过,也不熟悉。所以,也没有人来过信。”我没再作声。而后把美钞重新装入信封,放进浅底柜。信封正面在工整的罗马字旁边,用从虞世南①学得的一手好字认认真真写上祖父的大名。我心里想,斋木犀吉真不愧是有相当造诣的书法家啊。而后,忽听得祖父在我身后说: ①中国唐朝书法家 “小学校长拿来了你的小说,看了一下,那可不是什么好文章啊。”我感到突然,啊,爷爷已经看过我的小说! “您是说文章不好?是说推荐森鸥外这类文章吧,爷爷?”“是哪些文章且不去管它。读过的文章马上就能忘。俺读过的文章还少吗?过后全都忘了。你的小说坏在凭空想捏造。你没去观察。所以,写不出好东西来。至于你的小说中,哪些出于空想,我早就忘了。和你相比,那位青年说的是他观察到的道理,那才是能观察能思考的人。那样的男子写出文章来,就有些意思了。” 我对斋木犀吉和祖父之间的友情原就有些嫉妒,从而对自己的小说受到轻视感到不平了。这样,我便从刚才放进浅底柜中斋木犀吉的信封中把暂时不用的那些美钞偷偷取出来。 “没有观察力可不行。所以,你写小说不会成功!”祖父继续固执己见,把我否定。我对祖父和斋木犀吉越来越气愤,甚至含泪欲泣了。 虽则峡谷长老有如此不吉利的预言,但结果,从第二年初起,我便开始了小说家新手的生活。大学一毕业,我连工作也不找,随即搬迁到另一间宽敞的公寓房间,每日价写小说。我又获得了一项文学奖,还出版了书。祖父的预言老在我的脑海里嗡嗡作响,筑起了一只来往飞翔不祥之鸟的窝,但我总也极尽全力,不加理睬。即便是我对斋木犀吉二次会面分手前留下的对我小说的评价,每一回想,就觉得恰如有一团海胆酱卡在咽喉口,可随着斋木犀吉和那个职业流氓集团的中年男子殴斗的情景逐渐淡忘,要不去回忆他对我小说的评论也并非难事。再说文坛上的评论家们,又不像峡谷的长老和斋木犀吉鬼魂二人帮那么样地苛求。总之,对我来说,尽专心致志忙于我的小说家生涯了。我曾参加了文学者旅行团,去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在上海会见了毛泽东。这次旅行,途经香港,我也曾和日本新闻社香港分部记者,说起斋木犀吉在香港的冒险经历和《巴枯宁信徒》号的事,据答说事情的真实性要大打折扣。我这才知道那些事是斋木犀吉的假语谎言,心中不免吃惊。 归根到底,我只有一心一意等待着销声匿迹的斋木犀吉的消息,可总是音信全无。在那黄昏时一场恶毒的大格斗之后,斋木犀吉究竟潜伏何处,据我心想,大约无人知晓。这种状态持续了两年,这才有我和斋木犀吉第三次关键性的会面。斋木犀吉托给我的猫在四国的峡谷里优游岁月。每天吞服几片爱表斯①,吃些河鱼,成天和近视的雄犬追逐嬉戏,身躯长得滚圆精壮,颇有几分沉着庄重中年女子那样的威严相。足见为这猫找寄养户的斋木犀吉选中了合适人家。在挪动住处时,我小心谨慎地把他那内装小提琴和夏装的白皮箱带了去,塞在床底下,仔细保管着。皮箱里如有斋木犀吉的伦理研究笔记和卡片,我自然也常受到诱惑,想去偷看,但我总是自己把这样的欲望抑制住。 ①Ebios——啤酒酵母的商品名,含各种酵素及维生素,特别是维生素乙。 再说,在这一二年间,我写过不少二十五岁生日那天结婚。结婚,而后生两个儿女,二十册自己写的书背地里不断受人指摘,轻度的酒精中毒,死于癌症,结束了这并非天才作家的生涯,这便是我乘坐的这趟车车头所要行经的平稳路线。对一切冒险性的行动全都死了心。 不过,在几个月前,我所写的政治性迫害的小说,却在各方人士的头脑中,繁殖起愤怒的菌种。我的全身无日无夜不沐浴在威胁的电话、来信之类的带攻击性的急风骤雨之中。我孤立了,患了一处多疑症,小说、随笔等全都不去动笔。每天进食六次,从大瓶里像嚼豆子似地吃胃肠药和补剂,蹬自行车兜风,用拉力器、铁哑铃锻炼身体,知识性的工作一项也不搞。我胖敦敦地开始肥壮起来,肌肉逐渐隆起,只是脸色像海蜇般有些青苍,足证我患了多疑症。这一些总像是濒临灭种动物绝望的怠惰生活。 真正看穿我多疑症的真相的是四国深山峡谷终日卧床的祖父。祖父对我的妹妹说了如下的话: “他已经写了三本书哩。说来在我家一族,既有出外闯荡的血,也有守在家里望着街里的血,可不知这小说家的职业,是由哪种血产生的职业。这一点看来不久就能明白了。”话中带有几分神秘色彩。 此后,他又说,左也好右也好,只要你打算变成了长有羽翼的人,自己也必须准备飞起来这一类越说越像梦呓那样的神秘话,有时说得更难听,说若是能看到他被人杀害,就更易看出他自己究竟继承了哪方面的血了。妹妹因此为我伤心得啜泣起来,但却招致祖父的不满,仿佛有损于他平日的威严似的。 “俺这会儿,还没有死呐。”他大声怒吼起来。 斋木犀吉的归来,救助了我上述的多疑症,并把我引向日常生活的冒险。归来时他还带着一位竟像他亲妹妹似的有叛逆性的小身材妻子。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回首页第 二 部1 在我二十五岁生日前一月的严寒深夜,从我居住的老式住宅区私铁车站前的派出所,有位警官,蹬着自行车前来我家。他说有个探询我家住处,形迹可疑的青年,现正被扣在所里。他当真是你的友人;抑或实际是哪个恐吓团伙派来的爪牙,要我去所里确认一下。我问:那青年姓甚名谁?警官答说:不,那家伙自报的姓名古怪得很,兴许是假的哩。又说,当然,他并没动蛮,也没口出恶言,极像是个大有悟性、老实巴交的人,唯其如此,才疑心他颇有几分某种团体的狂热信徒的味道。喔,是斋木犀吉。我这么回答,却不料在语调中包含着怀旧的深情。 我跨上自行车匆匆赶去,一看,斋木犀吉脱掉鞋坐在派出所的椅子上,正在闭目沉思。那模样,和我第二次见到的斋木犀吉相比,实际更类似于初见面那次作为伦理探求者的哲学人物,给人以几分滑稽而且不合时宜的印象。我把他确认之后,先把自行车停放在派出所外,再进入所里,这时,斋木犀吉仍然在椅子上抱膝而坐,羞答答微微睁开他那双小眼睛,注视着我说:“唷,不知你的家在哪块啊,而且这一带的狗繁殖得真够呛吧?” 听话音,这竟像是昨天刚分手的至亲好友的寒暄语。那声响,又如一瓢热水把我多疑症的冰块一下子化解开。我感到斋木犀吉比过去成熟了,老练了。在我们握别后的二年期间,我俩都各以各的方式,在这个现实世界中生活。可在犀吉的现实世界里,可能生有不少荆棘。而对于我,情况也复相同。 我向警官们道了谢,领回了斋木犀吉。警官也并没怎么生气。斋木犀吉实际常常作出各种违法的行为,可若一旦和警官见了面,说上话,他便成为一个能在那儿散发出一种独特友情芬香氛围的男子了。对于罪犯来说,这不是至高无上的才干吗? “从野犬系留所逃跑的狗,像蚊蚋般到处乱窜的时代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来召唤我的警官仿佛想对怀疑斋木犀吉一事聊以弥补似地这么说。 我们离开了派出所。当我去敢自行车时,斋木犀吉犹如我在拉动地对空导弹般谨慎小心、眼上眼下地远望着我。“这儿的街上人,不论谁,都有自行车。是赶时髦吧?”“水果铺、酒店全都聚在车站边,购物不方便啊。”我以实际生活作答,脸上红着。 “还不是赶时髦!”斋木犀吉面带愁容,这么断言。 时间已到深夜,维有车站前的食品店,仍像夏日白天的海滨沙滩,灯火通明。因为店主人受到这一成见的支配:“只要光线一暗,狗子便会前来叼衔罐头之类。很可能这是在野犬系留所逃逸很多狗子时代留下的心理上的创伤吧。 “想去买酒来喝哩。你喝威士忌,行吗?”我对嘴上叼着卷烟(不是他在电影中抽的由佛吉尼亚烟叶制成的金菲力克,看来像是寻常一般的卷烟)正在点火的斋木犀吉说。他已不再使用唐希尔公司的银色打火机了。可能已经丢失,也可能难以从上衣口袋乱七八糟的什物中找到吧。当斋木犀吉的大脸膛凑向火柴火白色的磷光时,从他嘴唇的右角直到下颚,鲜明地浮现出一条新的伤痕。那是我在他脸上第一次见到的伤痕。我的心头不免一震。斋木犀吉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他洋洋得意,用他那睡眼惺忪的小眼睛,回看我一眼,无所谓似地这么说: “喔,来瓶苏格兰(威士忌)吧?穷得要命哩,我也好,我老婆也好,肝脏都不好,想喝上等酒哩。” “老婆?” “哎,在那边雪铁龙里等着呐。说不定正睡着呢。” 斋木犀吉无限深情地说。这使我加倍吃惊。因为,在此之前,斋木犀吉说起跟自己有牵涉的女子,从未使用过如此爱怜的口吻。即使对那位倒运的砒霜爱好者也不例外。犀吉用燃着的卷烟指向车站前药铺门前邮筒边夹在几辆出租车中间停着的大型车。雪铁龙车内漆黑一片,谁也看不到。兴许她正蜷缩着横躺在座位之上吧。我正想就各式问题向斋木犀吉问个究竟,可一转念,又决意把那种既费时间又费力的作业暂且缓办,摇下头走向食品店。先买一瓶苏格兰,另外虽没有准目标,说不定是担心斋木犀吉的妻肚子里闹着饥荒在车子里睡大觉吧,就为她买了几样火腿、洋葱、莴苣和点心。这时,斋木犀吉在旁不帮一点忙,只得意地冷笑,看着我买这买那,看着我把这些装进自行车兜。这样,我一方面感到无可奈何,同时又想到在斋木犀吉那张冷漠无情的脸面上,也曾有过焦躁、委屈时的忿恨、受威协时的感觉,而当这一些含含糊糊归于消解之后,又有一种友善之感:以上这一些,在此一瞬间,在我的脑际翻滚。但是,我那时确实为斋木犀吉的归来十分欣喜,自己也确实从日复一日的多疑症里得到了解脱。而且又确实因为他携妻归来才使我特别的兴奋昂扬。为此,我才采购了这么多的食品。 我和斋木犀吉把自行车夹在两人间,推着它穿过大马路,走向雪铁龙。车子的引擎仍然在开动,犹如一匹弱兽在发颤; 车门最前排的三角窗是破碎的。 “怎么?让引擎开动着,当暖气用?” “车钥匙没有唷。引擎也好,车门也好,都是临时捡来的车上的货色。”斋木犀吉若无其事地说。 我的心头又是一惊,一面战战兢兢,一面回头看看派出所。其中一名警官向着我点头招呼。我也深深地低下头回了一礼。若不是警官们腾出派出所的一张坐椅,让斋木犀吉有时间作伦理的冥想,倒决定去调查他和他妻子开来的大型雪铁龙,那末,斋木犀吉无疑将立刻被逮捕了。既然怀疑到斋木犀吉是阴谋的暗杀者,可对这辆雪铁龙反而置之不问,这些警官们如此宽容,究不知是何缘故?想来是他们也定然当了斋木犀吉冷漠无情脸相的诈骗术的俘虏了吧。 我狼狈不堪,正在如此思忖,当此时,斋木犀吉已坐进雪铁龙,他一面发出逗弄心爱小宠物似的喃喃细语,一面摇撼着他妻子。这个穿着皮大衣的小个儿姑娘,从覆盖整个脸庞的红头发中间,猛地抬起身子,用像要威吓我、撵走我的眼神,瞪着眼看我。我感到惶恐万状。就这样,我第一次见到盗窃汽车的年轻夫妻。 “你骑车先走,我们能赶上你。”斋木犀吉在车里呼叫。于是,我骑车先走。我望着自己在雪铁龙前灯的照射下,黑黝黝映在马路上细长的影子,不免自渐形秽。我身躯肥胖。在从身后瞧我的人的眼中,由我的背部直到稳坐在车垫上的臀部,无疑定然呈圆锥形。因为从腹部到腰部我因多疑症长起了软乎乎的大肥肉。坐在雪铁龙车里的斋木犀吉在我身后悠然自得地注视着我慌慌张张踏着车蹬的背影,一面对他妻子说:“那才是肉体蛀蚀精神的绝好标本呢”,或者更直截了当地取笑我,“瞧啊,车垫上蠕动着个蜂仔”,准在以此为乐呢。他们甚至鸣响聒耳的喇叭声,打算把我当赛车选手看待,促使我快跑。不一会,他们急着赶上了我。我目送着那矮个姑娘单手驾驶,斋木犀吉倚窗频频向我远望的车子飞驰而去。雪铁龙在下一个十字路口等候我,若是我领了先,马上又以下一个十字路口为目标,用每小时六十公里的车速猛冲,而后故意发出紧急刹车的响声。 经过这样危险的竞赛,好不容易来到我借住在二楼,准备自己结婚用的那幢房的灌木林前,我下了自行车,雪铁龙已驶过了三十米,又得往后倒退。这驾车的姑娘,仿佛觉得我有意和她为难,显得很不快,也跟向前开行时一样,用一种不稳当的速度,把车子退过来。斋木犀吉则仍如要缆车的孩子般微笑着把前额贴在车窗上对着我看。看来车窗上该是上冻了,可犀吉似乎连寒气也不甚介意。“若你们打算在我屋子里暂住几天,把那辆雪铁龙停在这儿怕不很妥当啊。搜索令一到,即便是那派出所的一伙人,也会起疑心的呐。”我透过车窗,看着车内局促不安的两个人这么说。而自己这样说实无异于默认他们的盗车行为,心中感到不快和不安。 “今晚上我们打算住在你这儿,行吗?你是独个儿过日子的吧?这样吧,我们一定要把这辆疯子车丢弃到别处去!”斋木犀吉深思熟虑地说。 “由我去丢,给我画张回来的路线图”斋木犀吉的妻子开了口。 “那就借重啦,你,给我画张图。真的,唯有她,才是抛弃雪铁龙的高手呐。” 犀吉夫人觉得可笑,咯咯地笑出声来。那笑声、那语声,是那么独特和美妙,一刹时竟煽起我无谓的嫉妒心。这位姑娘兴许至死也不会失去这优美的声音的吧。而且,仅此一点,也会使她遇上很多的运事吧。当时我确实有此信念。我原曾预想,那受寒瑟缩的小个子姑娘会发出不中听刺耳的语声的。我让斋木犀吉从他为记录自己想到的伦理理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来,由我画上地图。那勇敢的驾驶员,一把抓起地图,就以惊人的速度,发动起窃得的雪铁龙,随即留下一声刹车的尖叫声,接着一个急转弯,向着哪儿丢弃雪铁龙的最好场所驶去。看来她对她的驾驶技术充满了自信,这就使留在家中的我赞叹不已,而后我向着斋木犀吉说: “也像濒死的象奔向象的墓地那样,这雪铁龙本身也像向雪铁龙的墓地在疾驰哩。” “唔,唔,仍然说得不正确啊。什么象的墓地,并没那回事儿哟。只是动物把死的痛苦独自隐藏起来,偷偷地品味罢了。可人类,临死的苦痛,要医生、看护、家属、友人等围上一大圈,才能忍受哩。安德列·马鲁洛借他小说中的主角,作出了如下考虑。死的严重性在于临死前得不到救助,使之成为永远没法挽回的事。拷问或强奸,招致其后的死亡,实在可怕。照这样的死法,人类在考虑,在恐怖哩。所以,在临死前,至少要让活着的人看见自己的苦恼。要他们对他自身的恐怖心做个见证人。这就如为将死的设置一个人造的象坟一样啊。可动物,将它将死时受到的虐待和暴行,总是全力忍耐,独自掩泣的,可是它决不把这一些转嫁给别的动物头上,然后才死,其结局,这样的死才是有尊严的死吧!”斋木犀吉忘情地这样说,根本没介意这些话和雪铁龙毫不相干。他那无限深情常带结巴的尖声快语,以及那种露骨的认真劲儿,忽而让听他饶舌的我,领悟到自己定然是饿得慌了。 我再一次深切感到斋木犀吉已经返回这一事实了。自从我患了多疑症,我确实十分孤独,因而身边有了这么健谈的友人,真使我感到价值无量。我自身还是以沉默为佳,因为我无话要说。可我们希望有人不间断地和我搭话。要说是这样能圆了我多疑症患者从心所欲的黄金梦的天使,当然非斋木犀吉莫属了。斋木犀吉在他喋喋不休的同时,也像停车时仍开着引擎的雪铁龙,在黑夜里不停地瑟瑟发抖。在这个大冷天他没着上外套。为此,他最终决定催促我,斩斩截截地说: “我们俩站在这儿等着她也于事无补啊。到你房间去喝威士忌去,你不是为此买来了一瓶啦!她为了要抛掉雪铁龙去找个妥当的去处,定然去了遥远的地方啦。因为她胆儿很小,而且有病态的被迫害妄想,唯恐把车子抛弃在那边,随后,不仅是我们,连你也要被捕,那威士忌怕不要让警官喝个精光吗?她会把车子直开到武藏野尽头的草丛去!” “可她不是在派出所站前堂而皇之停了车,又在车里睡着了吗?要不是孩子似的鲁莽人,就是个神经病,才能干出那种无法无天的事儿哩。” “不,不,真是个天真的小说家呀。所以,你该在这回非文学性的事件中,尝尝生与死的滋味啊。”斋木犀吉说了讨人嫌的话。于是我觉察出他还是因为看到了有人对我恐吓一事的报道,才出现在我的住所的。“她害怕在哪个阴暗处冷不防叫警官逮着,所以把车子停在派出所之前的啊,在那儿若有个警官从派出所走向车前,也看得清清楚楚,这样便不致受到多大的惊吓。而那女子在等我时,在车里过于惊慌,也就哭得睡着了。按错误的印象去判断别人的是非是不行的。当然她本不该去盗窃汽车的啊。” “便是你,也不该去盗窃汽车,为什么竟干出这样的事儿?” “因为没钱坐出租车啊,哎,不是说好去你屋里坐上椅子去喝威士忌的吗?站在这样的暗处,对你来说,像是把袭击的机会,轻易提供给恫吓者一伙似的。你可有好坐的椅子?”于是,我和斋木犀吉一起来到我借住的房间里。确实,斋木犀吉的妻子,为丢弃雪铁龙,超高速驾驶到极远的处所。她托赖着我所画的地址图,再次来到我们身边时,已是次日的黎明时分了。她驾着雪铁龙,疾驰到穿过我所住街道私铁的郊外的终点,在那儿抛了车,时间已过午夜,没有了电车,她便在全没取暖设备的电车候车室里度过这隆冬的严寒之夜,乘上头班电车,受了冻,好容易挣扎到我的住处。真的,在寒冷的黎明,我下楼去为她开门时,她以冻死者亡灵似的语声叫嚷: “在这个鬼房子里,这么寒冷,还在喷水吗?倒想见识见识哩。要不是这么冷!” 确实,这喷水之声,和黎明时在远处市街来往的送牛奶人箱中瓶子的碰撞声,听来有如怪异的和声。那不过是天寒冻裂的自来水管正往外喷着水。我把这屋意思告诉了她,可没想到她一看到在我书房里手擎平底无脚酒杯,躺卧在地毯上的斋木犀吉时,兴许因为从冰冷的黎明时的室外,一下进入煤气炉火正旺的室内的缘故,尽管冻出了涕泪,却仍然嬉皮笑脸吹起了大牛。 “方才看到了曙光闪耀在喷水池上哟。鸭子啦、斑鸫啦、鹪鹩啦,密密麻麻冻牢在喷水池的四周,活像粘蝇吊上的苍蝇哩!噢,这儿可不是某猎区哪!” “鹪鹩!”犀吉大声惊叫,我也感到愕然。“让我来介绍这位不懂规矩、并非处女的十八岁姑娘卑弥子,不用说这名字来自大有名声的耶马台国的卑弥子,原因是她祖母深信自己的孙女是耶马台国的女王在二十世纪的转世托生。一听这,我立即受到上天启示,该和卑弥子结婚,也像伯母的歇斯底里一样!你大约知道我有一个时期当过神秘家的吧?” “你们是几时结的婚?” “一个星期前嘛。”斋木犀吉随口回答。“可我们在六个月前已经相识了。我们是听爵士、唱夜茶彼此相识的。那实在是一桩稀松寻常的罗漫史,可要变革现状还须事在人为哩。我们从此之后,确实度过一段不寻常的恋爱生活,直到这回结婚!在这六个月,我们性交了五百回吧。白天、黑夜,不断往来于有温泉标记的情人旅馆,这样,两个人相互间都透彻了解啦。相互透彻理解的男女,接下来要做什么事,说来也是寻常事,这一点即便是毫无经验的你也会想得到。这样,我们便结了婚。” “我也要结婚啦,再过一个月”。我抓住时机,说了出来。“你和未婚妻相互间透彻理解吗?不透彻理解,即使结了婚,相互间也唯有放弃了各自的自由,捆绑在一起去淹死,此外别无出路。我提醒你,要小心啊!”卑弥子说。 “说得对。你的婚事眼看就要发出令人生厌的臭味来啦。按你的做法,很可能,在结婚的同时,就将丧失掉一切!结上婚可仍不丧失冒险家资格的真是凤毛麟角呐。谁能像我们这样自由的夫妻啊!” “噢,我的结婚的事,别再多说啦!”我生着气制止了他们。 “不过,我俩的婚姻却是最好不过的哩。若能就我们的婚姻和卑弥子对自由的感觉写封信去,连鲍威尔①也会感动的吧。司汤达曾这样说过,十八岁的姑娘还没有足以引发完善的结晶的作用的力量,由于少有人生经验,实际只具有有限的欲望,不可能和二十八岁的女性那样有爱情的热情。可这在性的方面说来是谬误的!” ①Beauvoir法国女作家,存在主义者,萨特之友。 我为卑弥子在酒杯里斟上威士忌,可那时没有水,等到我真后悔和犀吉两人把家中的水统统喝光。可卑弥子却从正在犹豫的我的手里一把抓过那仅有威士忌的酒杯,而后像西部电影中的约翰·温那样把杯中物一饮而尽。打那以后,我再也没遇见过哪位女子能像卑弥子那样痛饮威士忌。 可这一来,不用说,这十八岁的姑娘立刻酩酊大醉。而这回不是由于温度的变化,而是由于心痛和喉痛,致使她抽抽噎噎地啜泣起来。而我,与其让别人对自己的婚事说三道四,还不如静下心听人家的哭泣声反倒好些呢。可这个卑弥子,真不愧是犀吉之妻,对自己的习痛病也要起个劲作一番解释。原因是在她返回我家的途中,遇上了个送报少年。这不是因为是少年,应说是一般的人吧。她一见这少年(人)天刚亮便抱起一大捆沉重的报纸,急匆匆地在赶路,这样就在她心头撒下了一颗仍为伤感的种子,而后在这间像温室似的暖洋洋的屋子里,这颗种子便抽出芽来了。对于这样涕泣而道的斋木犀吉十八岁的妻子,斋木犀吉自然不在话下,连我也以年过五十作为她的保护人似的心情,为她收拾沙发,铺好床单,让卑弥子面壁睡好。当我们一表示赞同她的意见,才使她终于止住哭泣,好好熟睡。真的,由于她身材小,那睡态有似于从鸟巢中落到湿地上的雏鸟,可怜地缩成一团。 接着,喝醉了威士忌的斋木犀吉,把我当听众,重新开始他那没完没了的唠叨话。时间已到清晨。煤气炉冒出的水气,上了冻在玻璃上描出一个个椭圆,看来如古式镜的窗子外边,晨雾滚滚,雾里有一群长尾禽,像猛兽般怒鸣不已,未去飞翔。 在这第三次重逢之夜,斋木犀吉以原色动物大图鉴中哺乳纲篇为例,涉及所谓二十世纪后半期日常冒险家,是有特殊构成的另一品种人类的言论,谅来读者还能记忆起来的吧。 除此之外,斋木犀吉真的说了不少事。我经常回忆起这次从夜阑直到清晨的斋木犀吉。他的唠叨、他的微笑、他的带有酒精味的叹息,如在眼前。这一夜的斋木犀吉,有其异常独特的面貌,他像是个极具个性的、宗教的、与众不同的传教师。他急着把两年来所思所想的事,一情一节,对着我说个罄尽。他多次提出,要我把为他保管的白色皮箱取来。其原因一是他说要把这二年间积累的哲学性冥想笔记、卡片之类和二年前的资料进行比较;二是要把自己流浪生活期间在伦理上的飞跃,究竟跳过了多高的横杆作一了解;再则还想让刚结婚的妻,知道自己年轻时(犀吉自云怀有极深的思乡情绪)是如何养成思考、感知、记录事物的习惯的。的确,自此之后,卑弥子走路时也在口袋里装着用橡皮筋箍牢的犀吉的旧卡片和小笔记本。一有空就掏将出来,仔细捧读。也有时,活像个小学生似地笨嘴笨舌煞有介事地向犀吉质疑问难。 犀吉又讲到在他潜入地下期间,曾一度去过四国的峡谷,探望了我祖父,即他的长老,还见到了他的猫,使我大吃一惊。长老还是老样子,一直躺在床上,让犀吉坐在他多年来爱坐的椅子上,跟他讲各式各样的事,而后,在灰泥墙仓库前的里院,叫来了乡土舞蹈班子,让他看舞蹈。这是一种称为船舞的奇妙舞蹈,是以四国周边诸岛为根据地的海盗们(他们夸耀地称自己为水军)的凯旋之舞。这是用令人生厌的写实的现实主义再现海盗集团,在那天的海盗战斗中,如何对良民们进行杀戮、强奸和掠夺等情况。其音乐仅是用木棒敲击船舷的扑击声,旋律则是粗野单调的三拍子,因而其舞蹈也是荒诞、低劣和急速的。其结局也只是舞蹈者即海盗自身的自娱自乐罢了。这种船舞其后脱离了海盗,改编为一种更加拙劣的表现形式,在那峡谷间古老宅邸的里院,老人和犀吉两人,当然看了好几个小时。这种舞蹈我原也早有耳闻。这舞蹈团要由我们当地的中心城市才能邀到。祖父为此花费的一笔钱,谅来相当可观。 “长老很讨厌那舞蹈,露出了像毒草的粉末那样的微笑,可自始至终还在看呐。而且始终在不断地乱放屁!那是不是因为胃癌的缘故呢?而且,不知怎的,当这伙人跳起了以忠臣藏①为题材的舞蹈时,我终于上厕所间又哼哼又呕吐,因为是多喝了酒,又因为由恐怖感受了惊吓啦。于是,我问那长老,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他回答得倒也干脆,没事儿,不相干的啊!我又撒娇地打听,那么,为什么,特地叫了他们来,给我看这个?长老只回答,没什么理由,因为无聊呗。长老毕竟是长老。而且,峡谷里的那些人要想看舞蹈,聚集在家门口,可他连小孩儿也没放进一个来!” ①改编赤穗浪士报仇雪恨的戏剧的总称。 斋木犀吉谈起跟他那只半野性带桔黄色条纹花猫见面的情景。当时花猫正在仓库背后湿地上的癞蛤蟆。犀吉从满是油污的上衣口袋,掏出一只特意带回的中国式炸鸡,这一来,那花猫像眼睛蛇和麝香猫对峙一般,显示出凶狠的警戒性和喜悦之情,一点点挨近来,终于把炸鸡用前脚击落,而后如隼鸟样纵跳着,就地面把它叼住,一溜烟逃之夭夭。兴许是跑到哪儿人碍不着的地方,独个儿去享用啦。在这时它压根儿把旧主人忘记得一干二净,更不用说犀吉过去惨淡经营教给它的几套本领(比如握手啦,用脑袋使劲蹭着主人的身子讨近乎啦,身子直立像打信号似地急叫三声仿狗叫啦。)也从它小小的大脑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犀吉担心他的猫会再次回复作为古埃及时代以来的家畜习性感到不安和悲哀。他甚至真的为他的猫在喝威士忌的酒杯里洒下一滴泪水。犀吉发誓,自己将来若有一天成了亿万富翁,能买下所大宅院,一定要立刻赶到四国的峡谷,领回他的猫。 我也曾盘究他这两年来的生活,但他却没怎么作过分具体的介绍。我认为,斋木犀吉也有好些个不宜饶舌,不便于向外传播的阴暗体验压在他的背脊上。不过,我却也暗下决心,一会儿要让他把那些没饶舌到的空白处坦白出来。 尽管那样,当我一问到犀吉他那从嘴唇到下巴的伤痕,他仍然洋洋得意用于指尖儿挠一挠那细长的肉色草叶痕,一边说:“我和地方上的政治家的老婆通上了奸,那位老婆跟别人好上了的政治家,用自己头上生起来的角①,把我扎伤了,这不是斗牛师的负伤吗? ①日语中以“头上生角”指男女间的嫉妒。 当然,这一晚,斋木犀吉也曾用最恳切的语调,谈到最本质的问题。他自己现在会出现在我的面前的。 “我一直注意你写的文章,以及你在电台和电视台上的讲话。我觉察到你实际已开始显露出无聊的偏向。简捷说,即你现正开始进行自我欺骗。我原想帮助你去扭转这种偏向,无奈我自己一直处于和黑暗生活的搏斗之中,而这几月来,又当了卑弥子的尾巴,高速度运转着,到现在好歹已行过婚礼,这才能安下心来,为了担负起你守护神的责任出现在你面前!开始自我欺骗的人们,如同生了鼠疫一样,而且被这些人接触到的一切,也都会感染上自我欺骗的鼠疫。就连这一回,唉,你患上了多疑症,也是由于你自身自我欺骗所致,现在你不是要想结婚了吗,可若体内有了自我欺骗的种子,无论谁都是阳萎哩。你的身体也就不能进行真正的性交啦!这样结了婚,你打算怎么办。你对你的未婚妻到底理解过吗?怕还没进行过一次性交吧?” “所谓自我欺骗,只有你才讲得如此暧昧含糊呐。”我奚落了他。但仍感到自己内部多少产生了几分不安的混乱的疑云。 “并不暖味难解呵。”犀吉的两颊血往上冲,声音越来越尖,不时结巴着,可他仍然充满自信。“我说的是我独自经过长久思考后所得结论的伦理。它并非其中的过程。而这儿只说了些让你难以理解的东西,我自己曾就自我欺骗的具体形象明确地制作了一张卡片,那个,唔,今后会慢慢让你领会的啊。当然,想来你也不会认为你自己跟自我欺骗全没瓜葛的吧?对我这样的老朋友撒谎可不行。过去的修身课本上也写着呐,友情的头号敌人是什么?是谎言啊。自我欺骗的自觉症状之一,就是自己的头呀足呀总感到没有紧贴在自己的体内,这一点你从你自身的多疑症的症状中想来也能发现的吧。我总打算着要把你从自我欺骗的蚁穴中挽救出来。可救了出来,还没让你本人逐渐领会到你的自我欺骗,此外再无别法吧。啊,你想啊,你能请来个跟自我欺骗全然无关的年轻人,作为矫正自身自我欺骗恶习的教练,你真是个幸运儿啊!我的计划是要把你引向冒验的日常生活之中,通过守候在那儿的危险的冲击,让你得到治疗,这便叫冲击疗法!” 对这样尖声快嘴,喋喋不休的斋木犀吉,想要争辩也无用。他的脑袋生出来原就适合于作孤独的冥想,而不适宜于对话和社会交往的。他进入了大学,正要把脑袋伸进学生们共同的社会去,就被反弹出来;就了业,正要叼住资本主义的猪奶头,也归于失败,这在本质上大约是因为他思想方法的缘故。即便是我,这一晚,尽管面带微笑,当耳旁风听着那斋木犀吉的饶舌,说不定第二天清晨,会把他和他的妻客客气气地请出大门,从此后也许就和他断了交往。但是,我却倾听了那像袋鼠奔跑、慌慌张张、蹦蹦跳跳的他自以为是的理论,不觉间下了决心,听从他的劝告。那是因为我的多疑症,还是道学家的无赖汉犀吉的魔法呢?或是集积在我自身内部的、只跟我自身有关的内在冲动的缘故呢?那就非我所能明白的了。只是,我认为,从目前看来,那种选择,对我们青春而言,却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且说,时过黎明,我去寝室,犀吉他们去书斋,各自就寝。近晌午时,我出房小解,斋木犀吉夫妇,沐浴着明亮的冬日阳光,在书房沙发上,像兽类一样,从容不迫地在进行性交。性欲的修行者犀吉本人认为,性交时最佳的姿势是由女方背后插入。这时,犀吉也好,卑弥子也好,一边性交,一边回过头来看看我,只像目送走向远方的陌生人似的,不以为意。我默默地走去厨房喝水,在折回寝室,又经过书斋时,二十二岁和十八岁的夫妻连看也不看一眼,像蝗虫那样认真地继续着性交。濡湿的性器官的气味充斥在整个房间。我一回寝室,无端地微笑着欠伸一下,而后安心地潜回到床上重新熟睡。 傍晚,我们起了床。关于近晌午时的那次遭遇,斋木犀吉毫不以为意,(据犀吉自夸,他们夫妇间确实具有性解放的自由。对于这里所说的解放一切,另有看法的人们可能会嗤之以鼻,可我倒想把这一词语和对于这对年轻夫妇的友情一起使用。)可在我这方面,对此却不能处之泰然,无动于中。于是,我带着几分无所谓的好奇态度,向犀吉发问,你不是对正常性交已丝毫不感兴趣了吗?还记得你说过已从这种营生中毕了业的话吗?对此,斋木犀吉为我作了充分解释:“不,那时是我错了。关于性,其间有种种不结婚便不会理解的秘密在呐。这是任何冶游者所理解不了的秘密。我把这称之为性的友情。结婚之后的男女主人公常能产生性的友情。一旦产生了这种友情,他们便能循规蹈矩,一本正经,从容不迫,像兽类那样互舐伤口地爱抚,进行平静的性交啦。当此时,即便有外人在旁也无大碍了。那是紧密的夫妻行为,旁人挥动起鹤嘴锄也破坏不了的。当然,一般认为,性的实体是不能露在别人眼里的。就像这儿的性高潮,你也看不到一样,我们的裸体在你眼里,看来不也有如一缕轻烟吗?”说时,他倒像个当教师的妻子那样十分的认真。为此,我第二次遇上了这种性的友情场面,当然就学了乖巧,只当见到了一缕轻烟,对着他们裸露的臀部看上一眼就完事。 当时,等到犀吉默默然抽起了烟卷,卑弥子随即以出人意外的温文尔雅的态度,然而对性的秘密却又如娼妇般毫不以为意地这么说: “我们在那次之后,把冰箱里的东西全部吃光了。你为你自己还藏了些私货吧?” “不,没藏着什么?” “那么,这就走,先去吃顿最上等的晚饭,一切回头再说!”斋木犀吉掐灭了小小的短烟头,高声叫嚷,这无疑是宣告我书斋生活终结的号角。 出了公寓,步行到车站前,正想拦辆出租车,斋木犀吉,对着卑弥子一瞥,不由分说,便开了口:“坐公共汽车去,行啦。” 于是,我们在车站对面广场的起点,乘上私铁经营的犬牌公共汽车,朝涩谷方向开去,等到公共汽车在摄影棚后门停靠时,犀吉提起那只我代管了两年如今归还给他的白皮箱,像独个儿出门旅行似地巧快下了车,只留下了一句话: “你们两个再舒舒服服坐会儿公共汽车吧。”径自走了。 这时,卑弥子从容不迫细细地和我谈起了英国动物采集专家的游记,我心里在嘀咕,疑心可能是犀吉临时要去会个什么电影演员时代的老朋友吧。可是,车子开行了二十分钟光景,猛然间,在反光镜中(公共汽车的反光镜像甲壳虫的耳朵般向外突出,一直在摇晃。)卑弥子像发现了什么地说:“到下一站车子停靠时,咱们就下车。在公共汽车上也没什么乐子可找啦,特别是这冬天的黄昏!”一面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和卑弥子下了车。公共汽车像鲸鱼打饱嗝吐出一阵废气,开着走了,这时,后面紧接着开来一辆平稳驾驶的西德大众汽车。斋木犀吉既担心又得意地坐在这车里。 “万一你害怕坐在你朋友盗窃来的车子里遭到了拘捕,从而把这件丑闻在报上曝了光,首先你必须抛弃掉这种心理上的疙瘩。因为这无非是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名誉观念在你身上作祟呀。”斋木犀吉吞吞吐吐和我这样说。于是我坐在已经放上了白色皮箱的大众汽车的后座,卑弥子换下犀吉,坐上了驾驶座,犀吉坐在卑弥子侧边。这样,我们的冒险旅行车队就此出发。 “不过,总之是,顺手牵羊去盗车,总也有些危险吧?” “你说我顺手牵羊?”斋木犀吉愤然作色,回过头对着我叫嚷。“你认为我能如此轻率,干些不负责的事儿?这是今晚上熬夜班的小演员的车子。这伙人,自己车子偶而下落不明,也高兴,好给作宣传广告啊。” 我一时语塞。 “就如你,若是把自身局限于日本大众传媒为你制作的令人艳羡的极小幻影,是万万不行的,照那样,就是你自己放弃了自身存在的自由性啦。”斋木犀吉谈到了我头上,叫我腻味。 “这点,昨晚上已经领过大教了。不是叫什么自我欺骗吗。” “可现在,唯恐发生丑闻的你,还在把别人为你制造的幻影供奉起来,当作宝贝呢。第一步你要把你自己变成和你的新闻照片完全不同的面貌才好。这样吧,先把眼镜摘了!没有它,前方开来的载重卡车总看得见吧?” 我摘下眼镜,放进上衣袋。我是轻度的近视外加散光,不戴眼镜,人和狗还能分得清。 “就这样,跟报纸、杂志上登载的你全然不同啦,”他盯着我看,开起了玩笑。 “这样就好看多了。”卑弥子也一瞥车内镜,这样说。 言语不多,但已使我感到自己这时多疑症的蛛网上出现了断线处。 这样,我们驾着窃得的车子前行,突然间,像约翰·柯克托电影中的死的使者,顶头来了一位小个儿青年,除了头戴红色头盔外,全身一色的黑皮革服装,骑着一辆漆成黑色的摩托车,以惊人的速度,向这边迫近,卑弥子眼尖,在黄昏的薄雾中一下认出了他,随即从窗口伸出一只手,向他挥手示意。一面高兴地呼唤:“啊,是雉子彦吗,你怎么啦!”“不用问同我是打过电话的。”。“别罗嗦,当心把那家伙压死在马路上。哪能随便用一只手开车子!你这是生来第一次开车!” 穿一身黑色皮装的摩托车青年,在距离我们车子前五十米处,威风十足地打了个U形弯,把那像小马样雄壮的摩托车靠向便道,徐徐前行。我们的车很快赶上,一会儿和它一起平行驾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