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椿』都非得绝望不可!就像我这个最早的『椿』一样!我绝不允许妳自己一人成为特别的『椿』,这太不公平了!」 粧子小姐抓起放在架子上的大剪刀,往水户同学冲过去。 「夕歌!危险!」 琴吹同学尖叫。 剪刀掠过水户同学的脸庞刺上牆壁,擦出火花。 粧子小姐再次举起剪刀,憎恨地说: 「妳才没有资格穿上这麽漂亮的衣服站在舞台中央!」 「不要啊!」 琴吹同学冲过去用手肘撞她。 「琴吹同学!」 水户同学的假髮被剪刀削下一束。 乌黑的长髮像蛇一样扭曲落在地上,粧子小姐趁势扯破了水户同学的衣袖,露出她白皙的手臂和肩膀。 「妳背叛了我,背叛了所有的『椿』!」 粧子小姐神情狂暴,旁人完全无法靠近。 这时,我看见粧子小姐身后的门口附近出现了一位身穿西装的男性。 毬谷老师! 站在那个位置或许可以从背后抓住粧子小姐。 就算不行,或许也能出去求救。 但是,毬谷老师动也不动,他只是以冷漠的视线望着这片乱象。 简直就像戴上面具一般,毫无表情的漠然面孔。 为什麽,为什麽老师没有反应。 粧子小姐把水户同学推倒,整个人骑上去,疯狂地撕裂她的衣眼。 「妳不需要这种衣服!不管妳怎麽掩饰,椿终究是个肮髒的妓女!不管是我或是你,都一样污秽不堪!」 薄布发出噼帕的声音破裂,露出裡面的肌肤。 白皙的咽喉、胸、还有腰! 我们不敢置信地看着水户同学。 藏在衣服底下的不是少女柔软的身躯,竟是少年结实的身体—— 「怎麽会……」 粧子小姐的手无力垂下,原本被憎恨扭曲的面孔浮现了强烈的困惑。 「怎麽回事……!什麽时候换掉的?水户同学跑到哪去了?」 这时,应该空无一人的门口传来声音。 「这件事魅影最清楚。」 从愕然的毬谷老师身边经过,摇曳着长辫子,凛然昂首走进房间的人,就是身穿制服外搭深蓝色外套的远子学姊。 第七章 阴暗的土里 「远子学姊,妳怎麽会在这裡,妳不是要参加校外模拟考吗?」 远子学姊红着脸,吞吞吐吐地对吃惊的我说:「对不起。因为我很在意……所以在半途跑过来了。」 我听完觉得一阵晕眩,身为考生而且只拿到E等级的人,跑来这裡干嘛啊! 远子学姊张开右手,蓝色花瓣从手中纷纷掉落。 「我是跟着这些花瓣才找到心叶你们的。」 毬谷老师和琴吹同学都呆住了。 粧子小姐站起身来,瞪着远子学姊。 「……妳是谁啊?」 远子学姊挺起扁平的胸部,清晰地回答:「正如妳所见,我是『文学少女』。」 这种自我介绍八成超出粧子小姐的理解范围吧?只见她目瞪口呆地陷入沉默。 狭窄的房间裡流窜着尴尬的气氛。 呆立不动的粧子小姐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扭曲着面孔,挤出喘气般的声音说: 「妳刚刚说这件事魅影最清楚,那是什麽意思,这男孩到底是谁?」 身穿破衣、脸戴面具的少年并不遮掩裸露拘胸膛,依然衣衫不整地瘫在地上。 是啊,他到底是谁? 对着迷惑的我们,远子学姊悠然说着: 「要说明的话还得费上一番工夫,因为关于水户夕歌这个女孩的故事,有太多複杂纠结的情感与心思,直接看是很难看懂的。 不过,代替主角的演员已经上场,他不需要再回台上了。既然时间充足,我就用文学少女的角度来解读这个故事吧。」 我们所在的这个空间,像被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支配了。 远子学姊以流水一般清澈的声音开始说话,粧子小姐、毬谷老师、琴吹同学都屏息凝视着她。 「这个事件的开始,跟卡斯顿-勒胡(Gaston Leroux)的《歌剧魅影》是类似的情况。 勒胡是一八六八年出生的法国人,最早是以法律学者和新闻记者的身分大为活跃,在三十岁后改当作家,陆续创作了被誉为密室推理名作的《黄色房间之谜》以及其他作品。同一时期还有亚森罗苹系列(Arseno Lupin)的作者莫里斯-卢布朗(Maurice Leblance),两人同被称为名作家。 勒胡在一九一○年发表的作品,就是描写住在歌剧院地下戴着面具的男人,以及受他黑暗热情所牵连之人的《Le Fantome de lopera》——《歌剧魅影》。 水户同学很喜欢这个故事,她以前也说过想见到『音乐天使』。 这样的话,她就可以像女主角克莉丝汀一样,藉着某人的秘密教学,让自己的歌手才能开花结果。 另一方面,水户同学的身边也有一位跟克莉丝汀的情人劳尔一样立场的男性。 水户同学没有告诉自己的好朋友小七濑,待在圣条学园裡的此人叫什麽名字、是怎样的个性,反而给了三道提示。」 远子学姊缓缓竖起三根手指。 二、九人家庭。 二、喜欢喝咖啡。 三、想事情的时候习惯绕着桌子走。 你们一定觉得九人家庭是很重要的线索吧? 但是,这此提示并非真的在描述她的男朋友。」 以前远子学姊也说过,她不认为水户同学的男朋友家裡真的有九个人。 远子学姊对着出神倾听的我们说出一本书名: 「有一本书叫做《爱的一家》(Die Familie Pfaffling),在日本已经绝版了,所以近年可能没什么人听过。这本书在一九○六年出版,作者是安格妮丝萨帕(Agnes Sapper),是位德国女作家。萨帕是五个孩子的母亲,她以自己的经验,写出了沛夫林一家中父母和七个孩子们温馨生活的故事。 这本书里描写的父亲,虽然个性有些急躁,却是个开朗又诚实的可爱人物。虽然他很喜欢喝咖啡,但是因为家中穷困,只有祭典的时候才能喝到。还有,他在思考事情的时候会绕着桌子走来走去,所以引起寄宿他家的妇人注目。」 远子学姊加重了语气。 九人家庭、喜欢暍咖啡、绕圈走的习惯——这些都跟水户同学给的提示一样。水户同学看了不少外国的家庭小说,所以她也一定知道这本书。那麽,水户同学想要藉由这些提示表达什麽呢,沛夫林家族的父亲,职业就是『音乐老师』。」 她聪慧的眼睛直直望着毬谷老师。 「水户同学之所以不说出男朋友的名字,是因为他并非学生而是老师。就算他们不在同一间学校裡,老师和高中生谈恋爱的事情若是传出去,一定会给男朋友带来麻烦。圣条学园之中的男性音乐老师只有你——毬谷老师。也就是说,你就是水户同学的劳尔。」 室内的气氛变得冰冷又紧张。 毬谷老师原来不是水户同学的天使,而是情人! 粧子小姐睁大眼睛,整个人呆住,琴吹同学也脸色发青地颤抖。 毬谷老师眼中流露焦躁之情开口说话。他的语调不像平时那样温柔,而是显得粗暴。 「的确正如妳所说,我跟水户夕歌是在交往。但是最近我们没有见面,她也没跟我联络了。她会不会是有其他的喜欢对象,譬如说私下教导夕歌的『天使』——。我们偶尔见面时,夕歌也总是在讲那傢伙的事。」 阴森的不安在我胸中骚动爬起。 为什麽老师会带着如此冷漠的表情述说情人的事呢?简直就像唾弃着某种令人憎恨的东西一样。 他跟在音乐准备室裡对我们温柔微笑的老师,完全不像同一个人! 远子学姊问道:「所以老师对天使感到嫉妒吗?就像劳尔对克莉丝汀和音乐天使的关係感到不安,产生强烈的焦卢。 水户同学说过,因为男朋友要她辞去深夜的打工而烦恼不已,还说他会频繁地打电话找她,这些话小七濑都可以作证。 老师是不是忍不住担心,水户同学会被天使吸引呢?因为她一直在你面前说其他人的事,所以你觉得无法原谅?」 「妳有完没完!妳说的全都是自己的揣测吧!」 几乎撕裂空气的尖锐叫声,令我们极受震撼。 毬谷老师杀气腾腾地瞪着远子学姊,而承受着那种视线的远子学姊也以不输老师的音量叫回去: 「是啊,我只是个『文学少女』!我不是警察也不是侦探,我所说的话都是出自『想像』。但是,在水户同学失踪后,老师的行动实在太不自然了。那麽爱恋执着的情人突然失踪,为什麽你不积极找寻,为什麽叫小七濑去帮你整理资料?为什麽特地让她看到发表会的门票? 还有,你带高一女生去宾馆,把她丢在那裡自己先走,在宾馆房间裡走来走去好像在找寻什麽,还有专注地看着桌子的举止都很不自然。」 远子学姊一说出杉野同学的事,我就看见老师的脸上出现受到打击的表情。 远子学姊顽固地追问: 「老师为什麽会盯着桌子看,是不是因为看着桌子,就让你回想起什麽事?」 不祥的预感让我害怕得全身颤抖。 深沉的黑暗,从背后逐渐逼近。 「老师是因为有些事情一定得确认,所以才去宾馆吧?水户同学失踪那天传了简讯给小七濑,说她急着打工,非得立刻出门不可。她的打工,就是陪伴付钱给她的男人——援肋交际。 老师大概是怀疑水户同学出轨,所以在监视她的期间发现了她的秘密吧,然后,那一天你以客人的身分在宾馆见到水户同学,所以你——水户同学的劳尔,因为嫉妒愤怒而变成魅影,抓着水户同学的头去撞桌子。」 「不是的!」 毬谷老师的声音打断了远子学姊的话。老师面孔扭曲,手脚不停颤抖,充血的眼中交错着迷惘和激动的情绪。 黑暗——黑暗改变了空气的色彩。 「那是夕歌自己摔倒的!我叫夕歌别再做这种事,伹她却不听。如果要做这种低贱的事,还有什麽必要继续学音乐? 但是夕歌却哭着说,她只剩下唱歌了。然后说天使还在等她,她一定要回去上课,接着转身就想要离开房间!」 我不禁愕然。 老师好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了。他失去了理智,继续大喊: 「我很生气地掐住夕歇的脖子,她在挣扎之间不小心滑倒,头撞到桌子角。夕歌流着血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我很害怕,就丢下夕歌跑出宾馆了。」 铿锵一声,剪刀从粧子小姐的手中掉到地上。粧子小姐像是要制止自己尖叫,用双手遮住了嘴。 琴吹同学也脸色铁青地攀着架子。 我们都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毬谷老师竟然对水户同学做出这种事! 在混乱的我们面前,毬谷老师持续改变原貌。他露出藏在面具底下,因为嫉妒和疯狂而显得狰狞的面貌,原本轻柔甜美的声音也已变得嘶哑难听。 「到了隔天,电视上没有出现宾馆中发现尸体的新闻。我打电话到夕歌的手机也没有人接听,所以我假装成她的家人跟校方联络,才知道她无故翘课,也没有回宿舍。我开始变得有点奇怪,我一直想着夕歌去哪了?她还活着吗?还是死了?」 就在这时,有人用「椿」的名义寄来发表会门票。 当时老师的震惊,全都从他沙哑的声音表露无遗。 老师会以整理资料的名目将琴吹同学留在身边,是因为他知道琴吹同学和水户同学是好朋友,怀疑水户同学可能会跟她联络,所以要监视着她。会让琴吹同学看到发表会的门票,也是为了试探她有何反应。 老师温和的表情之下,怀着焦躁、苦闷、烦恼的情绪,仔细地观察我们的言行举止。 毬谷老师既是劳尔,也是魅影! 老师以颤抖狂乱的声音继续说: 「椿好几次寄了『杀人犯』、『堕天使』的讯息到我的手机和电脑,但是她本人却未出现在我眼前,我觉得好像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一定都是天使在操纵夕歌,是天使把夕歌从那个地方带走了。 没错,全部——全都是天使的错! 如果夕歌没有受到天使的吸引,如果她没有背叛我的话…… 我想要把夕歌从天使的手上救出来!但是,我却『没有赶上』。夕歌已经被天使拖进地下王国了!」 老师瞳孔放大高声叫喊的模样,让我心痛欲裂。 毬谷老师一定不是故意伤害水户同学吧? 老师憎恨的不是水户同学,而是夺走水户同学芳心的天使。 老师大概不知道水户同学父母自杀的事吧?或许他也不知道欠债的事。 所以,老师无法理解水户同学的心情。 他不理解为什麽水户同学就算做援助交际也要继续学音乐,他只认为是天使害水户同学改变了,所以憎恨着天使。 他会带杉野同学去宾馆,也是因为后悔丢下水户同学自行离去,所以想要确认水户同学的生死吧? 老师其实想拯救水户同学吧,所以他才会盯着桌子,神情严肃地喃喃自语,说着「没有赶上」。 一定是这样,老师不会是坏人、不会是堕天使。老师、老师他…… 这时旁边响起冷漠的声音。 「背叛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吧?敬一。」 尖细澄澈的少女声音。 穿着破裂衣服站在牆边,发出这冰雪般美丽声音的是戴着面具的少年。 「夕歌……」 琴吹同学愣愣地唸着。粧子小姐也像是看见怪物似的,惊恐地盯着他的嘴。 远子学姊紧抿着嘴,表情严肃地站在原地,我感到脸上冰凉,彷彿有隻寒冷的手拂过。 他的声音,很像我以前在手机听见的水户同学的声音。 那不像是经过变声期的少年声音,而是尖细澄澈的少女声音。 「!」 毬谷老师的脸孔激烈扭曲,彷彿发出了无声的惊叫。 就像杀戮公主杜兰朵的祖先在她体内甦醒一般,这瞬间,水户同学的灵魂似乎也转移到少年身上,用水户同学的声音对毬谷老师说话。 「你杀害了我,让我的身体在寒冷的土裡腐烂。」 我的全身扫过一阵寒颤。 到底发生了什麽事?这是现实吗? 「骗人!」 毬谷老师汗水涔涔地大喊: 「宾馆裡面没有尸体!夕歌没有死!她还活着,她在天使那裡!」 少女的声音像尖锐的冰柱,冷冷地响起。 「敬一,你还是老样子呢。总是把自己的行为正当化,只会说些漂亮的场面话。那个时候也是这样,你駡我是个肮髒的女人,把我给杀了。」 「你胡说……」 「我没胡说。」少女的声音冷然宣告。「你掐住我脖子的时候,眼中因为自尊受创的憎恨和杀意像刀刃一样发光。对,就跟现在的你一样。」 「!」 「你知道当你丢着昏倒的我独自逃走之后,醒来的我是用怎样的心情擦拭地上的血迹吗?只想着如何保护自己的你,终究不会懂吧? 你大概也不知道,我是用怎样的心情悄悄离开宾馆的。 还有我如何吹着冷风走在夜晚的道路上…… 还有隔天早上在睡梦中嚥下最后一口气的我,是怀着什麽心情离开人世的…… 我的死因是因为头部的重击。 即使如此,你还是想说你没有杀害我吗?」 毬谷老师颤抖着嘴脣,喉中咕噜作响却说不出一句话。 琴吹同学用害怕又迷惘的眼神,看着少年用好朋友的声音述说她的死亡。 他说的话是真的吗? 水户同学在宾馆跟毬谷老师见面的隔天早晨,真的断气了吗? 我喉咙震动,脑袋像是麻痺般地发烫。 如果真是如此,那琴吹同学该怎麽办呢?她一直相信水户同学圣诞节会回来,一直苦苦等待啊! 戴面具的少年举起纤细的手臂,指着毬谷老师。 就像高歌着永不饶恕男人罪过的杜兰朵公主,他以清澈的声音冷酷地说。 「你是傲慢的路西法。你的罪孽还不只是杀害了我。 敬一,你是不是教我错误的唱歌方式,想要毁了我的歌喉?」 毬谷老师的脸上出现前所未见的剧烈震撼。 我们也惊愕地屏息。 老师竟然想要毁掉水户同学的声音!这种事、这种事怎麽可能! 「不是的,我是……」 老师露出怯懦目光退后几步。但白色面具底下如刀一般锐利的视线紧盯着他,少年难掩激愤的声音,毫不留情地责备老师。 「你只是嫉妒天使跟我的关係!你也嫉妒我的才能!你憎恨启发我天分的天使和我,所以杀死了我!」 老师抬起头来。 「不是这样的!我是因为不想让夕歌越来越沉溺于唱歌。 夕歌确实有一副好嗓子,但是这种人在那个领域裡多得随处可拾,就算因为运气好而成功,也只像昙花一现。到时一定会失去一切,饱嚐撕裂心胸的绝望。我就是这样!」 老师像是泣血般地吼叫。 一边颤抖一边说话的老师,脸上佈满沉重的伤痛与苦恼。 「我小时候被人称作天使,被大家捧为天才,但是到了变声期转成大人的声音之后,大家却说我的技巧虽然还是一样优秀,但声音好像缺少了什麽,小时候的光辉已经消失了。 就算如此,我还是拚命努力着!我深信总有一天,可以得到比失去的声音还要美妙的声音。 就在那时,我到巴黎留学,听到了真正的天使歌声。」 这是怎麽回事?除了老师以外,还有被称为天使的歌手?而且还是「真正的」天使? 老师扭曲着脸孔。 「那种声音……经过变声期的男性绝对发不出那种声音——像闪亮的光球一样流转自如的清朗声音,我已经丧失的澄澈声音。 听着那个歌声,我才意识到,我真正想要的东西是我已经失去的女高音唱腔,男高音对我而言只不过是赝品。」 粧子老师哀号似地大叫: 「怎麽会!你的男高音是那样美丽透明,是那样悦耳动人!参加比赛也得了奖,在专业舞台上也非常活跃,大家不知道有多羡慕你啊!」 粧子小姐出卖肉体赚取学费,却还是无法实现成为歌手的梦想,为了复仇还引导学生跟她一起堕落,毬谷老师的发言听在她耳裡,想必造成极为强烈的冲击吧。 对粧子小姐而言,毬谷老师像是轻鬆伫立于她伸手难及的高处,他就等于才能的象徵。 「那种无趣的男高音,我根本就不屑一顾,一点价值都没有!比赛也一样,那种奖项不要也罢!只要我还能像从前那样唱出女高音,如果可以再像那时一样唱歌……不对——」 毬谷老师痛苦地皱紧眉头,挤出声音说: 「就算……我还是个少年,也没办法唱得那麽好。我的男高音不是赝品,我自己才是赝品。面对那个声音,我不过是个假冒的天使,已经成为大人的我永远无法超越那个声音。再也没有比这更悲惨的败北了。 当我明白这点的时候,就觉得像是被推下万丈深渊。 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渴求那种声音!我不断去听音乐会,不断听那个声音,每次都感到绝望。我再也受不了了,饶了我吧!世上最憎恨的东西却也是世上最爱的东西,我好想从那无尽的痛苦之中解脱。 就在那时,在天使的音乐会上,有一位老音乐家割腕身亡了。」 那位音乐家为何选择死在那个地方呢? 他也是因为见识到真正的才能所以感到绝望吗?还是想要让美丽的歌声围绕着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刻,老师现在依然不懂。 但是,在这事件之后,陆续有人听着天使唱的讚美歌CD而自杀。因此天使的音乐会全数中止,唱片行也自律地将CD下架。 就这样,天使在人前消失了。老师颤抖着说。 我感受着胸口强烈的疼痛,看着这样的老师。 ——想要成为艺术家的人,大家都一样胆小,一样缺乏自信,内心不断产生动摇。 ——即使被人称讚拥有才能还是会遭受挫折,迷惘痛苦得不知该怎麽办。即使如此还是无法放弃,内心病得越来越重,像这种人我也看过不少了。 那些话,说的就是老师自己吗? 毬谷老师用颤抖的手脱下手錶,底下露出了刀刃割过的伤痕。 老师也曾经在听天使的讚美歌时试图自杀。但是他没有死,后来他放下身边一切,不跟任何人说一声就出外旅行。 「我想要忘记天使的事。但是,不管我离巴黎再远,当时的歌声依旧盘旋在我耳裡挥之不去。那个声音追逐我到任何地方,我一定是在第一次听见那歌声的时候就被诅咒了。那不是天使,而是把人引向毁灭的魅影歌声!回到日本之后,我以为总算、总算不会再听到那个歌声了……」 老师垂颈抱头,声音微弱地说: 「我跟夕歌刚开始交往时,她还是个开朗温柔的平凡少女。她虽然想要成为歌剧歌手,但是一直苦于无法进步,总是迷惘地歌唱着。我爱的就是这样的夕歌,跟我一样不是天才,只是普通人的夕歌。 然而,夕歌却因为遇见了天使而改变。和我的话相比,她更相信天使说的话,还改变了唱歌的方式。 听到她唱歌的时候,我几乎吓得魂不附体。 夕歌的唱歌方式竟然跟天使一模一样。 为什麽!我到底做错了什麽?为什麽天使还继续追着我不放?他想要从我这裡夺走重要的东西吗?我想要把夕歌带离天使身边,但是,终究没有赶上……」 突然间,「水户同学」激动地大喊: 「你只是在狡辩!你掐住我的脖子,自己逃走的事实是不会改变的!是你杀了我!是你杀了我!是你杀了我!」 老师捣着耳朵用力甩头,那冰冷的声音反覆说着永恆持续的诅咒。 是你杀了我! 是你杀了我! 是你杀了我! 我突然有一种错觉,就好像美羽出现在这裡,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似的。 是你杀了我,心叶! 我的胸口产生剧痛,像是被黑色漩涡捲入般的恐惧,逼得我忍无可忍放声大喊: 「别再说了!毬谷老师不可能想要杀死水户同学,他只想跟水户同学一起平凡地活下去。老师真的不是坏人,是跟我们一样脆弱而平凡的人类——」 请原谅老师吧。 请别再逼迫老师,别再责备老师了。 这番哀求的话语不是在为老师辩解,而是为我自己辩解。 我也同样不想伤害美羽。美羽讨厌的事,我一件也不愿做。 被美羽用那麽冷澹的眼神瞪着、被她漠视,被她说了「心叶一定不会懂吧」。 那是必须接受从出生开始箝制四肢的处罚的大罪,我怎麽可能犯这种滔天大罪呢! 基于自己的脆弱和狡猾,在眼前涌上黑暗的绝望同时,我还是用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心。 琴吹同学就在我身边啊! 她一直脸色发青地颤抖啊! 可是我竟然因为丑恶的自我保护,出言庇护对她好朋友下手的人!我真是差劲,太差劲了! 这时,毬谷老师低声说着: 「不要妄下评论,你根本什麽都不懂。」 我彷彿脸上挨了一拳,陷入沉默。 毬谷老师脸上沾染屈辱之色,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瞪着我看。 「什麽平凡的生活,我一丁点都不想要。会以为没有比平凡生活更好的东西,那只是凡人的自我安慰……明知如此,我还是不得不这样想。这种悔恨、这种悲惨,像你这样无忧无虑的高中生怎么可能会懂!」 我、琴吹同学,还有老师,三人一起度过的温馨生活…… 平稳的空间…… 那些重要的时光、记忆,发出轰然巨响逐渐崩坏。 瀰漫着肉桂香气的温暖蒸气后方,老师满足地眯眼微笑。 像香浓的印度奶茶一样,甜美的话语。 ——跟喜欢的人相处的时间,比什麽事都重要喔! ——我敢肯定地说,我对自己的选择一点都不后悔。只要有一杯茶,人生夫复何求?没有任何事物比得过平凡的日常生活。 我心中变得空洞,全身失去力量。 老师对我说的那些话,全都是谎言吗?现在老师吐出的丑陋言语,才是老师的真面目吗? 我是那样崇拜老师的自由不羁,还有他温柔的微笑…… 「我才不想当有钱又善良的配角劳尔!就算被称作怪物,我也想当才华洋溢的魅影!如果伤害别人、杀死别人就能成为魅影,不管要我杀多少人都行!但是,就算杀死了夕歌,我也还是戴着魅影面具的劳尔!」 这就是真实? 这就是真相? 多麽地沉痛、多麽地丑恶、多麽地自私! 爱和信任竟是如此脆弱! 远子学姊眼神哀伤地说: 「劳尔并不是配角。他忠诚地爱着克莉丝汀又拯救了她,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歌剧魅影》如果没有劳尔就不完整了。因为有劳尔的光明,才能对照出魅影的黑暗啊!」 「这是诡辩,有谁真的在意那个优点只有教养良好的废物劳尔啊!劳尔只是个光鲜亮丽、虚有其表的凡人,只要站在真正的天才面前,就会变成无人理睬的可悲赝品!」 老师全身上下散发出绝望和疯狂的气息,眼睛像野兽一样发光,激昂地大吼、痛苦地低吟,然后再次咆哮: 「你们不会懂的,你们不会理解我的心情!谁都无法理解!」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一直谴责着我的美羽幻影跟毬谷老师的身影重叠,继续吐出带刺的话语。 「你们根本一点都不懂!如果没有听到夕歌那样唱歌!如果没有回想起那种歌声,或许我就可以继续欺骗着自己活下去了!是天使,是魅影破坏了一切!夺走了一切!我恨魅影!我绝不原谅魅影!」 老师已经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了。 就连「文学少女」的声音也无法传进他的心中。 老师指着戴面具的少年尖叫: 「『你』和对你倾心的夕歌都去死吧!我要诅咒你们!」 愤恨的话语将世界染成一片黑暗。 黑色漩涡般的绝望扰乱了我的心,敲击着我的脑袋。 是啊,我是不懂。老师的心情和美羽的心情我都不懂!我都不懂!我都不懂! 老师对我说过的话是如此特别,我是那麽期望能向老师看齐。 现在看来,还是别知道真相比较好不是吗? 戴面具的少年拉起破裂衣裳的下襬,以熟练的动作抽出绑在腿上的刀子,而我只是呆呆看着这极不真实的一幕。 不管是谁都好,快来把这充满绝望的故事给结束吧! 此时,琴吹同学从我身边经过,向毬谷老师走去。 琴吹同学拾起落在地上的蓝色蔷薇花束,紧紧抱在怀裡。 她吊起眉梢、咬着嘴脣,带着一脸怒色举起花束,往老师的脸上猛然砸去。 「!」 像海洋一样湛蓝的花瓣纷纷飘散,花束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花束掉落,底下露出了毬谷老师沾着花瓣,茫然睁大眼睛的睑庞。 琴吹同学双手握拳,双脚不停颤抖。 她盈满泪水的眼睛瞪着老师,但是表情很快转为哀悽,泪水也滴了下来。 老师面露惊讶。 「夕、夕歌她……真的很喜欢老师,她还说过,因为老师在她生日时送了蓝色蔷薇……所以她才喜欢这种花。她还特地拍了照片传给我看,说是男朋友送她的蔷薇……寄了好几张……老师不是也喜欢夕歌吗?」 那不是憎恨、愤怒或是诅咒,是因为心繫好友而发出的叫喊。 蓝色蔷薇是不是唤醒了老师那些幸福的回忆呢? 唤醒了他对水户同学的感情不只有憎恨,还有他们往日真心相爱的回忆。 老师的表情渐渐转成悲伤。 陷入狂乱,想要杀死劳尔的魅影,看到克莉丝汀为自己流泪的瞬间,第一次感受到欣慰和满足。 被无私爱情支撑的歌姬,泪水滴落在冰冷的面具上流进魅影眼中,跟他的泪互桧融合,原本是隻可怕怪物的他受到了强烈震撼。 ——可怜又不幸的艾瑞克。 这个冠上魅影之名的悲哀男人,因歌姬的一句话得到救赎。 就跟那故事一样,琴吹同学的眼泪或许也触动了老师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毬谷老师缓缓瘫倒在地。 叮铃……银色戒指发出清脆声响滚落。 老师惊讶地凝视着戒指。 戴面具的少年硬是压下激动的情绪,低声澹然说道: 「……夕歌直到最后,都紧抓着这东西不放。」 老师用颤抖的指尖捡起戒指。 然后,他从西装口袋裡拿出另一个戒指——相同款式的戒指。 水户同学在简讯中很开心地说过,圣诞夜时跟男朋友交换了戒指。 她还说两人约定要一直戴着戒指,但是男朋友在学校戴戒指会被嘲笑,所以把戒指脱下藏起来。 在约会之前,他会急忙拿出戒指戴在手上。 她远远地看见了,就觉得很开心。 ——后来有些让我很难过的事,所以我握紧他的手忍耐着。 ——在我碰到他的手又轻轻放开的时候啊……我突然有一种好温馨、好高兴的心情,觉得自己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他。 老师用快要哭出来的脆弱眼神,看着放在掌心的两枚戒指。 然后,用双手紧紧握住。 老师低头哭泣,能够温柔鬆开他双手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终于发现自己失去了什麽。 象徵「神的祝福」的蓝色蔷薇花瓣散落在老师身边。 老师的所作所为实在不可原谅。 他说过的话也收不回来了。 但是,看着肩膀颤抖不停落泪的老师,我感觉到累积在胸中的黑暗悄悄地逐渐溶解。 远子学姊和粧子小姐也露出哀伤的表情。 琴吹同学用手背擦着泪水,像小狗般呜咽啜泣。 我还在迷惘自己是不是真有那种资格,心中疼痛欲裂——即使如此,我还是伸手抱住琴吹同学。 天使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 ◇ ◇ 害妳哭了那麽多次,真是对不起,七濑。 还有,无法遵守圣诞节的约定也很对不起…… 我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传简讯给七濑了。 七濑说自己老是依赖我的帮助,其实不是这样唷。 我才是一直从七濑身上得到勇气。 七濑从以前就是个直率、笨拙,又不会说谎的女孩。虽然七濑常常被女生推派去向男生抱怨,老是要做吃力不讨好的事,但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七濑。 那个时候,七濑说讨厌男生,也觉得男生都讨厌自己,但我一直相信,总有一天会出现一个明白七濑优点的男生。 所以,在国二冬天,七濑慌慌张张地红着脸跑过来,对我说「教我怎麽修眉毛」的时候,我真的把这当作自己的事一样高兴不已。 我一想到七濑为了喜欢的人想要变得更有女人味,还有我可以协肋七濑变得更漂亮,就觉得好高兴。 七濑恋爱的时候真的很努力喔。七濑为了井上的事,有时高兴有时难过,有时犹豫有时反省,能够帮这样的七濑加油真的非常愉快。 多麽可爱啊!我总是这样想。七濑好可爱,真的太可爱了,是全世界最可爱的。 我一直祈祷,希望七濑的心情能够早日传达给井上。 我经常说,如果我和男朋友、七濑和井上,可以一起双对约会的话该有多好。七濑每次听见都会害羞起来,真的很可爱,无法实现双对约会的梦想虽然有点遗憾,但我今后也会继续相信,继续祈祷七濑的恋情得以实现。 无法让夕歌回去,真是对不起。但是,夕歌现在幸福平静地唱着最喜欢的歌,所以请不用担心。 我以后也会一直把七濑当作好朋友。 我打从心底祈祷七濑能得到幸福。 今后七濑如果碰上伤心的事,一定要想起我送给妳的魔法咒语喔。 七濑好可爱,真的太可爱了,是全世界最可爱的。 第八章 珍重再见 隔週的星期一,在闭馆时间刚过不久,我和远子学姊一起来到图书馆。 室内映照着寂寥昏暗的夕暮馀晖。 柜檯空无一人,阅览区也不见人影。竖耳倾听,似乎可以隐约听见敲键盘的喀搭喀搭声。 我们走向图书馆角落的电脑区。 结果发现臣同学沐浴在暮色中,熟练地敲打键盘。 他的眼镜反射出光芒,因此看不出他的表情。 「臣同学……」 我一叫他,他就停下敲着键盘的手,望向我们这边。 他的表情十分平静、看起来很沉稳,或许他已经猜到我们会来了。 「水户同学在哪?你应该知道吧?」 「等我三分钟。」 臣同学低声说着,继续敲起键盘,最后按下Enter键。 然后他关上电脑电源,站起来脱下眼镜。 「那裡有点远,没问题吧?」 下电车时,我开始打简讯。从车站走了好一阵子,到达一间盖在草地上、杳无人烟的旧工厂。那裡大门深锁,现在已经没人使用了。臣同学背对我们澹澹地说明,而我到此为止都在打简讯。 杂草丛生的土地上,只有一棵跟我们差不多高的圣诞树耸立在月光下。 ——妳现在到底在哪裡? ——我在圣诞树裡面,这裡就是我的家。 我回想起手机裡的对话,感伤逐渐在胸中扩散。 臣同学在圣诞树前停止脚步,蹲在草地上,打开了电源开关。然后装饰在树上的星星、水晶教堂、天使的羽翼都开始闪闪发光。 「水户同学……睡在这底下吧?」 远子学姊以渗透了悲伤的声音说着。 臣同学没有抬头,乾涩地回答: 「夕歌很喜欢圣诞树。我把圣诞树带来这里时,她真的很高兴。这些装饰品都是夕歌挂上去的。」 水户同学说过想要住在圣诞树裡,所以臣同学为她实现了最后的愿望。 他平淡的语气,跟我在学校裡听见的低沉声音、在音乐厅裡听见的惊人高音、在电话裡听见的少女凛然声音都不一样,是有点类似女性偶像歌手,既中性又不可思议的声音。 他到底拥有多少种声音呢? 昨晚我在家裡用电脑调查了以前在巴黎被称为「天使」的少年。 年龄、出生地、经历全都笼罩在迷雾中的这位东洋少年,几年前在教会圣诗班唱歌时被挖掘,因此成为极受欢迎的歌手。 他用灿烂华丽的歌声唱出的讚美歌带有神圣的气质,就像把人们引导到无上乐团的天使一样,任谁听了都讚不绝口、为之心醉。 经过变声期依旧高亢透明的声音让听众惊叹万分,甚至有人谣传天使是个扮了男装的少女。 无性的天使—— 不知不觉间,大家都这麽称呼他了。 麻贵学姊以前提到的人并不是毬谷老师,而是臣同学。她一定是故意让我会错意吧?麻贵学姊说,在艺术的世界裡偶尔会诞生一些不得了的怪物,天使大概就是这样的人物。 虽是男性,但是生来就具备了女性音域的歌手叫做高男高音歌手(Sopranista),而使用假音到达女性音域的男性歌手叫做假声男高音(Countertenor),为了保留少年时期女高音而去势的男性歌手则被称为阉人歌手(Castrato)。 天使究竟是哪一种,我并不清楚。 但是他在我们面前唱出了奇蹟般的歌声,甚至能够模拟水户同学的声音。 后来琴吹同学说,如果仔细听,还是听得出他的声音跟水户同学有一点差异。 因为他精准模彷了水户同学的说话速度和发音习惯,再加上当场的气氛,才让大家产生了那是水户同学在说话的错觉。 我在暗巷裡听见很多人的笑声,也一定是他的恶作剧吧? 在他崭露头角的那一年裡,有人在音乐会上自杀,因此天使突然在人前消失踪影。 天使的歌是把人引向死亡的毁灭之歌——这样的风评一时兴起,玷污了天使之名。 即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希望能再听见那个歌声,但天使却不再回到舞台。有人因此认为天使果然是少女,也有人认为他是被狂热的歌迷掳走,甚至还有人说,他是被迟来的变声期夺走了清澈的歌声。 过了几年,如今真相仍然尚未明朗。 如今在我们面前孤独凝视着圣诞树的他,完全不像平时用眼镜隐藏容貌的那位平凡高一男生,而是全身散发着幻想般的气质。 他到底几岁了?他低垂的侧脸清秀的令人意外,看起来又像少年、又像少女,又像大人、又像孩子。 超脱时间,没有性别,纯洁无瑕!对,简直就像天使一样…… 「我一直在这裡帮夕歌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