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琴吹同学迷惘的气息透过手机传了过来。 「喂喂,我是井上,我想跟琴吹同学说话,请问现在方便吗?」 「……什、什麽啊?」 她再度发出吃惊的吸气声,吞吞吐吐地回应。我对着手机说: 「我要向妳道歉,虽然妳给了我提示,我却一直没想起来。我不是不记得琴吹同学,而是因为当时觉得很尴尬,所以没有仔细看你的脸。」 「没、没什麽……又没啥大不了的,我也不觉得这有多重要……」 「但是,妳说后来每天都来见我又是什麽意思?我们不是只见过那一次吗?」 琴吹同学紧张地缩起身体。手机裡传来她紊乱的呼吸和犹豫的声音。 「那个时候……井上没说名字就跑走了。因为看到井上跑进图书馆,所以我……把裙子别起来之后……想向井上道谢……就去了图书馆……结果却看到井上跟一位绑马尾的女孩很开心地说话……」 放学后跟美羽一起在市立图书馆共度的时光,又浮现在我脑中。 在图书馆写功课是我们的固定相处模式。 琴吹同学断断续续地说下去: 「你们并肩坐在桌前,气氛很融洽……我怕打扰到你们,所以没有出声叫你……但是,我回家之后就觉得很后悔,总觉得还是该道谢。 隔天我也去了图书馆。虽然不知道井上在不在那裡……总之还是决定去看看。 然后我又看见井上跟那个女孩坐在一起,笑得很开心……后来我也经常看见井上跟那个女孩有说有笑,眼裡只看着那个女孩,所以一直找不到机会……」 「所以妳是为了向我道谢才每天都去图书馆?」 「我真像个笨蛋。这样简直就是跟踪狂嘛……」 琴吹同学像是在对自己生气般忿忿地说着,不过很快又转为软弱的语气。 「然、然后,对不起……虽然我不是有心偷听……总之我无意听见了你们说的话……我听到了井上的名字,还听到井上叫那位女孩『美羽』……」 我愣住了。 「所以,妳就以为美羽是『井上美羽‖吗?」 琴吹同学轻轻一颤。 她持续把手机贴在耳上,慢慢朝我转过头来,好像等着挨老师骂的孩子一样,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 「那个女孩……常常在活页纸上写东西,她还会拿给井上看。而且我也听见,她说想要参加下次的薰风社新人奖……井上还说『美羽一定可以成为最年轻的得奖者』—— 所以,当我看到新闻播报十四岁的国中生得奖时,惊讶得心脏差点停止。没想到那个女孩竟然真的得奖了。后来,井上和那个女孩突然不再去图书馆了,我才会认为她应该是井上美羽……」 琴吹同学的眼神和话语唤醒了过去的时光,让我感到心痛难耐。 用自动铅笔轻戳我的手背,以戏谑眼神看着我的美羽。 摇晃不停的马尾,清爽的肥皂香味,充满小小幸福的平凡生活。 ——心叶,你喜欢我吧?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我?是吗?我也很喜欢你喔。心叶有多喜欢我呢? 美羽总是像这样开心地戏弄我,还会把嘴唇贴在我耳边,轻声细话地说: 「心叶,你对我来说是特别的,所以我只告诉你我的梦想喔。」 那一瞬间,我的脑袋好像沸腾了,心脏疯狂跳动,身体也快溶化了。 ——我想要投稿薰风社的新人奖。如果得奖的话,我写的原稿就会印刷出版喔。历代得奖者裡最年轻的是十七岁,我真想比那个人更早得奖。 ——如果是美羽的话,一定可以成为最年轻的得奖者。我会好好期待美羽的小说出版,妳一定要第一个帮我签名,约好了唷。 美羽也笑嘻嘻地说着「你想得太远了啦」。 当时,琴吹同学也跟我们待在同样的地方。 她一直看着我跟美羽。 一直看着我们那段天真无邪的幸福时光—— 我的喉咙涌起强烈的痛楚。 也难怪琴吹同学会误解。 最早开始写小说的人是美羽。我一直是美羽的读者,看着看着,也开始模彷她写些类似小说的东西,这件事我从来都没有告诉美羽。 我完全没想过自己会变成十四岁的天才美少女作家,更没想过那些幸福的日子,竟然会那麽轻易地崩毁消失。 在当时已经认识我的琴吹同学,用软弱的眼神看着我,让我更觉得难过。 我哑声说:「妳误会了。美羽不是井上美羽,井上美羽不是美羽……」 琴吹同学依然把手机贴在耳上,专注地看着我,等我说下去。 「美羽……井上美羽……」 我的声音哽住了,越来越觉得呼吸困难,抓着手机的手也开始冰冷。 琴吹同学叹息般地轻声问道: 「如果那女孩不是井上美羽……那她现在怎麽了?」 这瞬间,一阵彷彿心脏被捏碎的激烈痛楚,伴随着暴风般的黑色幻影向我袭来。 初夏的顶楼。 摇曳的裙襬和马尾。 回过头来寂寞微笑的美羽,最后的话语。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美羽后仰坠落,我惊声大叫。 就像散落的拼图一样,整个世界剥落崩坏。 沉重的记忆之门发出咯吱声缓缓开启,充满恶意的声音残酷地傅来。 ——像你这种人才不会没有发觉,是根本不想知道。 ——你和井上美羽这种人,只会用自己的天真无知伤害别人。 不是的!别再说了!把美羽逼到绝境的人不是我! 啊啊,但是…… 无形的手抓紧了我的心脏,掐住我的喉咙,令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是不是忘记什麽重要的事了? 我是不是在心裡上了一重重的锁,故意不让自己想起来? 「井上!」 琴吹同学起身朝我跑来。 我跪在地上,一边颤抖一边重複短促的呼吸。 「你怎麽了!你流了好多汗耶!」 「……我没事……谢谢妳。」 「对不起,都怪我问了那种莫名其妙的问题……」 「不是因为这样,不是妳害的。」 为了安抚愧疚的琴吹同学,我勉强咧开乾枯的嘴脣露出微笑。 「我再也见不到美羽了。她搬到很远的地方,我们已经没有联络了……」 琴吹同学难过地深吸一口气。 我总算勉强压下了即将发作的症状,但是几乎撕裂胸口的后悔又紧接而来。 两年前的那天,从顶楼跳下的美羽保住一命。 下方有树木作为缓冲,而且她落下途中撞到竿子,减缓了下坠速度,因此美羽得以继续活在这个世上。 但是我有好一阵子无法判断她的情况,医院也禁止家属以外的人探望她。 后来她好不容易恢复意识,却留下了难以痊癒的伤口,无法再像从前那样走路或是自由操控手部动作,当我听到这件事时又再次坠入黑暗的深渊。 美羽怀抱着怎样的心情,为什麽要从顶楼跳下,为什麽要对我说那种话,她现在对我又是什麽想法? 美羽会跳楼都是我害的吗——? 我很想去见美羽当面问她,但她却不肯见我。我也害怕从美羽口中听见真相,怕得忍不住发抖。每天夜裡,我都因为梦见美羽坠楼的景象惊醒,去厕所呕吐后回到床上又睡不着,就这麽抓着床单直到天亮。 我好想见美羽。 但我又害怕。 怕到不敢见她。 我每天都带着极痛苦的心情去医院,每次听见柜檯说我不能见她,我就感觉心脏彷彿受到千刀万剐、满是疮痍。 在我还没找到答桉的情况下,美羽就搬家了,没有人知道她去哪裡。 美羽什麽都没对我说,就这样消失了。 在那之后,我罹患了突然无法呼吸的疾病在学校倒下,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接着我开始把自己锁在家裡。 出版社的人催促我出版第二部作品,但我却哭着大喊:「我再也不写小说了!我讨厌小说,也讨厌井上美羽!我是井上心叶,不是井上美羽!」完全跟出版社断绝联络,井上美羽这个作家从此消失在世上。 至今已经过了两年多,我在这段期间从来不曾收到美羽的隻字片语,也没有再听过她的消息。 因为美羽本来就跟班上女生很疏远,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要好的朋友…… 我跟她一定无法再度相遇。 美羽没有原谅我,就这样消失远去。 琴吹同学带着沉痛的表情看着我。 她一定后悔不已,觉得自己害我想起伤心事吧?她握紧自己的头髮,努力挤出痛苦的声音说: 「对……对不起……我为什麽总是说些不该说的话呢……我既冲动又鲁莽,常常不知不觉地伤害别人,在国中的时候也因为脾气太差而被男生讨厌……老师也以为我个性顽劣,经常瞪着我看。真讨厌……我根本一点都没变,自己都觉得好可耻……我本来还一直希望,自己可以变得像夕歌那样又温柔又懂得怎麽跟人相处……」 说完之后,她就难过地垂下头。 「琴吹同学的个性并不差啊,妳在班上也有很多朋友不是吗?」 琴吹同学没有抬头,只是哽咽地说: 「那都是多亏了夕歌……她从国中时就一直帮肋我、鼓励我,经常跟我说『七濑,多保持笑容比较好喔』……还会帮我跟别人解释『七濑没有在生气』……她一直像这样给我建议。可是我只会依赖夕歇,在夕歌有困难的时候,我却一点都帮不上忙……」 微弱的烛光照着琴吹同学哀凄的侧脸,橘红色的火光在她白皙的脸上不停摇曳。 琴吹同学就跟我一样,也失去了重要的人。 平稳的日常生活顿时产生巨变。 受到这种冲击时,心中那种撕裂身体般的痛楚和绝望我也很清楚。 为什麽? 究竟是为何? 在那段时间裡,美羽明明那麽幸福地笑着。 我是那样深信,两人携手度过的平凡生活一定可以长长久久地持续下去—— 无论我怎麽问自己,就是得不到答桉,我得到的只有无尽悔恨,还有治癒不了的伤痕。 现在低头抱膝的琴吹同学,就是两年前的我。 但是,有一点是不同的。 琴吹同学并非完全失去水户同学。 就像琴吹同学拚命找寻水户同学一样,水户同学也一直担心着她。水户同学失踪之后也持续传简讯给琴吹同学,甚至还打电话给我,想必是因为不想伤害琴吹同学。 琴吹同学不是一厢情愿,水户同学同样牵挂着琴吹同学。 劳尔是教养良好的善良青年,他没有足以跟魅影对抗的力量。但是从他勇闯地下帝国的果敢来看,如果能够正面交锋,或许他真的可以从魅影手中抢回克莉丝汀。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胜任协肋劳尔的波斯人角色。 从现在开始应该还来得及吧? 可是,只要走进地下帝国,就有可能曝露水户同学极力隐瞒的真相。 如此一来,琴吹同学就会知道水户同学一直在做的事,还有她今后打算要做的事。如果琴吹同学知道最要好、最引以为豪的朋友在做援助交际,而且还为了得到主角宝座威胁别人,她真的能够接受吗? 无论「真正的」水户同学有多麽黑暗、多麽悲惨,即使真正的她跟琴吹同学心中的她简直判若两人,琴吹同学都能继续把水户同学当作好朋友吗? 如果,换成是我的话—— 尖锐的刺痛贯穿了我的胸口。 我是不是期望知道美羽的一切呢? 我期望知道美羽的「真实」吗? 当时的美羽为何跳楼,为何对我变得那麽冷淡?为何下再跟我说话,为何开始一个人回家,为何用那种锐利的眼神看我、憎恨我? 她那寂寞微笑的理由又是为何? 我真的想知道吗? 不管那是多麽辛酸的真实?就算会有更胜从前的痛苦和绝望降临在我身上,把我打击到无法再次站起,我仍想知道吗? 即使我会无法承受伤痛而疯狂,我也想知道吗? 知道真相,也不见得绝对正确—— 有个声音在我脑海轰然响起。 「你根本不想知道真相。你是个胆小的伪善者,只会假装自己是被害者,只会转头不看真实,持续地逃避。」 我感到伤口似乎被烧红的铁棒刺入,胡乱揽动而造成巨痛,令我喘不过气,几近昏厥。 别这样!别再折磨我了! 我好不容易恢复平稳的生活,好不容易快要忘记井上美羽的事情重新开始。真相不一定能让人得到救赎,有时还是不知道真相比较幸福。毬谷老师不也这样说了吗? 没错,我是不想知道!我就是不想知道! 明明是这麽痛苦——打开通往真实的门实在太可怕了,逼得人不由得害怕地塞住耳朵、闭上眼睛,低头忍耐。 我害怕知道美羽的心情,怕得不得了。如果知道美羽如何憎恨我,我一定没办法活下去。 琴吹同学坐在满心纠葛的我身边,把脸埋在膝间,肩膀下停轻微颤抖。 琴吹同学呢,如果是她的话,她会怎麽选择?不管要承受多少苦闷和椎心之痛,她也想知道好朋友的「真实」吗? 如果是立场和我相同的琴吹同学,一定可以理解这种几乎把人推人无边黑暗的恐惧不安吧?我们都已经被伤得体无完肤,都无法继续承受更多背叛或是憎恨了。 我低声问道: 「琴吹同学……如果……我说如果,水户同学并不是妳想像中的那种人……妳还是想要知道真相吗?」 琴吹同学惊讶地抬头看我。 「如果……水户同学犯了罪,或是背叛了妳……妳也想要知道吗?」 我想琴吹同学一定搞不懂为何我突然说这种话。 但是,从我细若游丝的声音、颤抖的嘴唇、哀求似的眼神之中,她一定察觉到了某种阴暗深沉的事物,因此她惊疑不定地望着我。 烛光摇曳闪烁,蜡烛燃烧的味道窜进鼻中,寒冷的空气刺痛肌肤。 琴吹同学悲伤地垂下眉梢,轻声回答。 「……我想要知道,我想帮助夕歌。」 我心中顿时情绪澎湃,觉得好想哭。 让我怕得不敢说出口的答案,她却理所当然地说了出来。 琴吹同学只是个无力对抗魅影,既爱逞强又爱哭的普通女孩,但是她却说想要知道真相,想要帮助别人。 这单纯却又强而有力的话语,让我心头一震,胸中陆续涌上爱慕、勇敢、祈求以及想要保护别人的心情,我不禁激动地抱住琴吹同学。 她冰冷的娇小身躯,在我怀裡震惊地颤抖。 「井、井上……」 臣同学说的话再也无法动摇我了。 琴吹同学展露的勇气让胆小的我也毅然地重新站起。 是妳让我明白的。 彷彿要紧紧抓住温暖、明确又可碰触的东西一般,我用力抱紧了琴吹同学。 「我们一起……寻找水户同学吧,请让我再一次协肋妳,拜託妳,让我陪着妳到最后。」 她犹豫不决伸出的小手,也紧抓着我背后。 琴吹同学点点头,哽咽地回答一声「嗯」。 在充满霉味和烟味的房间裡,微弱的烛光灼灼生辉。 含泪互拥的我们虽然如此脆弱,但我觉得只要两人一起,或许就能变得坚强。 如果琴吹同学将会因为知道真实而受伤,到时我一定会努力撑住她。 我要和琴吹同学一起正视现实,找寻水户同学的真实到最后一刻。 「水户同学一定会在圣诞节前回来的,一定会遵守跟琴吹同学的约定。我是这样相信的。」 「嗯……嗯……」 琴吹同学落下的温暖泪水沾湿了我的颈项,伹她还是不断点头。 「谢谢你:不管是借我校徽还是这次的事……我一直……想要跟你道谢……一直很想跟你说谢谢……我也一直……注视着井上……」 她一边哭泣,一边嚅嗫地说。 「井上……是我的初恋。」 ◇ ◇ ◇ 我是从哪裡开始失足的呢? 响彻云霄的歌声以及观众的喝采,都没有带给我幸福,只带来了灾厄。 要不是因为渴求那种无法捉摸、虚无飘渺的东西,我也不会被魅影缠身。 才能对我来说根本没有必要。 真正有必要的,应该是我翻阅井上美羽作品时感觉到的纯淨温柔心情,以及温馨平凡的日常生活。 很普通地上学、跟朋友聊天、读书、吃便当。 放学后跟他相约,一起去图书馆写功课、一起笑着。 在圣诞夜交换礼物,约定要永远在一起,两人十指交握。 如果能够过着那样平凡的日子就好了…… 只要拥有每次碰触他的手都能感觉到的温暖爱情,还有看到七濑的笑容就会涌出的喜悦之情,我就能过得很幸福了。 七濑,七濑。 妳如今在做什麽?在想什麽呢? 我一直在想念七濑,我最重要的人就只有七濑。 我希望七濑能过得幸福,希望七濑的心愿全都能够实现。 其实我很讨厌井上美羽,一直都很讨厌。不,不是这样的。只是看到太美丽的世界,会让我难遇得无法继续翻页。 我已经脱下戒指了。 再也回不去了。 阳光对我而言太过炫目。 我无法继续压抑,我恨把我拖进污秽黑暗中的人。 我要向他们复仇。 我要戴上面具成为魅影,追赶他们,把他们关在幻想的迷宫裡,慢慢地耍弄他们,最后再给予致命的一击。 再怎麽求饶都太漫了。就让他们听听,受尽屈辱、染上污秽、放弃继续当人的我口中唱出的弔唁之歌吧。 欺骗了我的天使,还有把我尝畜生看待的男人们,是这些人让我变成魅影的! 每个人!我要诅咒他们每个人! 第六章 死与冰之歌 那天晚上,我牵着琴吹同学的手送她回家。 我们在黑暗的街道上缓缓走着,在我述说水户同学的事情之时,琴吹同学始终目光低垂,尽力忍耐。 她跟我相握的手不时若有似无地发抖,每次我感觉到她的颤抖,就会鼓励似地将手握紧,然后她也会战战兢兢地回握。 到了琴吹同学家门前,离别之时,她红着眼眶说: 「我相信今年也可以跟夕歌一起过圣诞节,因为,夕歌跟我水远都是好朋友。」 我依然联络不上毬谷老师。 「不用担心啦,阿毬那傢伙一定会若无其事地回来。」 跟我约在大学附近泡沫红茶店碰面的粧子小姐苦笑着说。 「阿毬是不会被常识、金钱、荣誉这种东西束缚的。在学生时代,每个人都挤破了头往上爬,只有他轻轻鬆鬆就能站在顶点,但是他却可以轻易捨弃一切。」 她放下拈着香菸的手,流露欣羡的眼神。 「我也……好希望生下来就像阿毬那样啊。」 桩子小姐开玩笑般地说「因为当老师实在太累了」,然后开始说起学校的事。 「目前找了代打的演员来排演。虽然水户同学还是主角:但她当天如果没有出现,就会直接换代打演员站上舞台了。」 后来,麻贵学姊让我看了毬谷老师在国外比赛得奖时的录影。穿着黑色燕尾服的老师,生气盎然地站在舞台上引吭高歌。 麻贵学姊把手肘靠在跷起二郎腿的膝上,听得很出神。 「高音的伸展很棒吧?他小时候就在圣诗班裡唱歌,后来还被誉为天使的歌声……虽然我只听过他那时期的CD,但是那银铃般的清脆歌声,真的是非常美的女高音喔。」 听到天使这个词彙,让我心中一惊。 麻贵学姊的嘴边浮现了微笑。 「在艺术的世界裡,偶尔会诞生一些不得了的怪物。虽然我个人对此不太有兴趣啦东洋人在西方人的眼中又很难看出年龄,大概是因此才取了不会长大又没有性别的天使作为绰号吧。」 没有性别……非男也非女——这麽说来,毬谷老师的确有一种中性的气质。难道水户同学的天使就是老师吗? 「不管怎麽说,如果水户夕歌是『音乐天使』选出的歌手,她就一定会在发表会上现身。」 麻贵学姊或许知道些什麽,但是个性刚强的她绝不可能鬆口。 臣同学一直请假没来上学。虽然琴吹同学说「臣同学本来身体就不太好」,但我认为一定不是因为这种理由。 他跟毬谷老师间应该有某种关係。而且他从何得知我就是井上美羽?这件事我也非常在意。 「对了,琴吹同学,妳有没有收到什麽奇怪的简讯,我听森同学说,妳以前在保健室裡提过『魅影』耶。」 琴吹同学突然变得满脸通红,焦急地说: 「那、那是……因为我收到类似幸运连锁信之类的东西,觉得很害怕,就跟魅影的事联想在一起。明明是很普通的恶作剧,我却被吓到了。不过我已经没事了。」 我觉得她会那麽震惊,应该不只有这路理由吧……但我还是想要努力守护着噘嘴逞强的她到最后一刻。 水户同学究竟会不会出现在发表会上——? 眼看圣诞节已经迫在眉睫。 远子学姊把食指点在唇上,认真地听完我的叙述。 「週日刚好跟校外模拟考撞期耶。」 她不甘心地说。 「远子学姊还是想考国立大学吗?」 「当然啊。」 「那妳还是忘记发表会的事,回去拚命唸书吧。」 「唉!真让人忍不住叹息~真是的,下次我一定要拿到C等级!」 「就算拿到了,也还没进入安全合格范围吧。」 就这样,到了发表会当天。 街道上已经充满圣诞节的气息,到处播放着圣诞歌曲,就连走在街上的人们都显得喜气洋洋。 发表会十一点开始,我们提早二十分钟就到达大学裡的音乐厅。虽然只是学生发表会,但是宽广的大厅到处摆满附上名牌的花篮,柜檯也堆满花束。 琴吹同学也抱了一束蓝色蔷薇在怀裡。 「那些蔷薇好蓝啊,我没看过这种颜色呢。」 琴吹同学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这是夕歌最喜欢的花,所以我在网路上买了一束。这不是蔷薇真正的颜色,而是用蓝色颜料染成的,花语是『神的祝福』。」 琴吹同学穿了以缎带装饰的洋装,外面搭上外套。或许足因为这样的打扮,今天的她感觉比平常还可爱。 「神的祝福啊……很不错的意思呢。」 「嗯,夕歌在十七岁的生日收到男朋友送的蓝色蔷薇,她高兴极了,还用手机拍了好几张蔷薇的照片传给我看呢!」 「水户同学一定会很开心的。」 「真是这样就好了……」 我请柜檯帮我广播找粧子小姐,她脸色疲惫地出现了。 「水户同学还没来喔。」 桩子小姐的语气十分苦涩。 她眼下出现了黑眼图,肌肤也黯淡无光,好像非常没有精神。她一定心急如焚地在后台等水户同学出现吧。 我告诉粧子小姐,等演出结束我们会再过来,然后就向她道别了。 「等到发表会结束,应该可以去后台见水户同学,到时再把花拿给她吧。」 「……嗯。」 琴吹同学非常失望,整个人变得无精打采,她抱在怀中的蓝色蔷薇也随着她的脚步摇摇摆摆。 我们的座位在二楼的第一排。 毬谷老师应该也来了吧?还有臣同学也是。 我四处搜寻场内,但是观众太多根本无从找起。 场内终于放起「请关上手机电源」的广播,室内光线变暗,开演铃声响起。 歌剧「杜兰朵公主」正式开演。 中国皇帝的女儿——杜兰朵公主拥有残忍的性格,每次有男性向她求婚,她就会出三道谜题,若是回答不出就得斩首示众。因战争而流离失所的王子卡拉富,看到波斯王子被处刑的景象,对冷酷的公主感到义愤填膺。 但是当公主出现在高楼上,他立刻被公主倾国倾城的美貌深深吸引,因此不顾旁人阻止,决意向公主求婚,请公主出谜题让他猜。 饰演卡拉富王子的男性,是非常有名的职业歌剧歌手。在掩上夕暮的皇宫布景前,华丽的男高音唱起小喇叭般宏亮的歌声。 「我全身充满热情,全身充满渴望! 这感觉无比煎熬! 我每一根心弦, 都只喊着一句话, 杜兰朵!杜兰朵!杜兰朵!」 太厉害了! 虽然音响也有加成效果,但是真没想到人的声音竟然可以如此高亢,简直就像乐器一样嘛! 歌词虽是意大利语,但我事前已经知道故事内容了,所以所有场景大概都看得懂。剧中人物的喜怒哀乐各种情感藉由歌声传出,夹带着强烈力道敲击我的心。 杜兰朵公主还要很久才会上场。 水户同学真的会出现吗? 我感到太阳穴隐隐作痛,觉得时间久得像停滞了一样。 抱着蓝色蔷薇的琴吹同学,以祈祷般的眼神专注地盯着舞台。 第一幕结束了,第二幕开始时布景换成城中景象。 奉公主命令行事的大臣们喟然兴叹,众多人群聚集在城内广场。皇帝与卡拉富王子开始上演对手戏。 皇帝对卡拉富提出忠告,要他最好立刻离去,但卡拉富却毅然而然地高歌。 「天子啊!我衷心希望,能够挑战这场试练!」 啊,就快到了。 我的手心冒出冷汗,呼吸变得急促。 杜兰朵公主就快上场了。 舞台中央搭了一座高耸的楼梯。 上方打下聚光灯,一旁开始合唱。 「公主殿下,请出来吧! 让我们一睹您的光彩吧!」 琴吹同学探出上身,我同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楼梯,心想杜兰朵一定会从布景之中上升登场。 但是,杜兰朵并没有出现。 其他观众大概也觉得奇怪,场内掀起一阵细语的浪潮。 难道水户同学没有赶上吗? 这时,从大家意想下到的方向传来了清澈响亮的歌声。 那是一楼观众席的后方。 一位少女走在观众席中央的走道,慢慢往舞台前进。 那威严让空气几乎为之冻结,身后拖着金碧辉煌的长长衣襬,头上带着大大的金色头冠,留了一头美丽乌黑长髮的少女—— 杀戮的公主,杜兰朵! 观众席传出惊呼。 杜兰朵的脸上,紧紧覆盖只有上半部的白色面具。 但是,支配了音乐厅的女神很快就以歌声清弭了众人的困惑。 那歌声就像乘着透明的羽翼,一边闪烁一边飞向遥远天边那样悠扬辽阔—— 强劲又厚实的高音,带着丝毫下见衰减的惊人威力,以冲破音乐厅牆壁和大厅门口的汹涌声势傅出。 「这座宫殿,在千年前的往昔, 响彻了绝望的呼喊。」 「那呼喊传过子子孙孙, 此刻,寄宿在我的灵魂裡!」 那完全是超越人类认知的歌声!就像只应出现在天上的乐器,奏出至高无上的美妙歌声。 杜兰朵被称为沾染鲜血的公主、呼唤死亡的公主、冰之公主。然而她的歌声却像天顶流洩的光芒一样璀璨透明,又拥有钢铁般的强韧,因此让杜兰朵这位少女不再像是满手血腥的杀戮者,反而像是纯白无瑕、至高无上的人物。 不许人类男性碰触,美丽纯洁又毫无慈悲的少女。 她到达舞台中央以后,所有聚光灯打在她身上,带着狂乱气息的高亢歌声传遍了音乐厅的每个角落。 她要替那位从前被异国国王掳走,最后受辱而死的公主报仇,因此绝不肯让自己成为任何人的所有物。 「我要向你们所有人复仇, 为了那纯洁无瑕的公主,为了她的叫喊,为了她的死!」 无论是谁都无法得到我! 对于杀她之人的憎恨,活生生地存在我心中!」 「不,不!无论是谁都无法得到我!」 她的声音到底能升得多高啊? 音域越高,力道也越见增强,歌声彷彿自由地展翅飞向天际。 我并没有上过声乐相关课程,对歌剧也不甚了解,但是,这歌声把全场观众拉进了热烈的幻想漩涡之中是无庸置疑的。 杜兰朵的歌声缠绕着卡拉富的歌声。 女高音和男高音,两个声音彷彿互相压制。浩浩荡荡地一同冲向天上。 卡拉富的歌声停歇之后,杜兰朵的歌声就像想要展示两人间力道的差距一般,继续往上攀升。 第二幕就快要结束了。 杜兰朵提出的三个谜题,卡拉富漂亮地一一解开。 即使如此,杜兰朵依然抗拒着卡拉富的爱情。对于顽固的她,卡拉富也提出一道谜题,要她在黎明之前猜出自己的姓名。 如果公主猜到他的名字,他就自愿一死。 「妳不知道我的姓名。 在黎明之前猜出我的名字, 若是猜对我将会在黎明赴死!」 杜兰朵同意了。 布幕拉下,音乐厅里充满了爆裂般的掌声与欢呼声。 观众全体肃立,为这场演出心荡神驰。 宣告将有二十分钟中场休息时间的广播,被暴风般的热烈掌声遮住了,只能断断续续地听见。 琴吹同学脸色发青地站起。 「我:我要去后台!我没办法忍到演出结束!」 我怀着焦虑不安的心情跟琴吹同学一起走向后台。就算不能进入,至少也能看看水户同学的模样。 但是,我们到达之时,后台正骚动不已。工作人员在敞开的门裡跑进跑出,大叫着。 「还没找到水户同学吗!」 「没有,厕所和大厅也找不到人!」 「哪有主角丢下舞台失踪的啊!」 「渡边同学,为防万一,妳先做好上台准备吧!」 「是、是的!」 我们惊讶地面面相觑。 水户同学又消失了吗? 下一瞬间,我们一起跑了出去。 一定要找到水户同学,说不定她还在附近—— 在哪裡,该往哪裡找? 我们漫无目的地在走廊上狂奔。 我大叫着:「琴吹同学,妳拨水户同学的手机看看!」 抱着花束的琴吹同学从口袋拿出手机,急速动起手指。她怀中像海洋一样湛蓝的花办纷纷落在地上。 「不行,没有接听。」琴吹同学说道。 就在此时—— 熟悉的圣诞歌曲传进我的耳中。 这是「Santa Claus is coming to town」。 琴吹同学大吃一惊。 我们不顾一切地冲往传来声音的方向。 花瓣一片接一片地掉落。轻柔的旋律不曾终止,依然继续演奏。 从正前方的门裡传来! 我们转开门把冲进去,发现裡面是储藏室。左右两边都是架子,到处堆满了纸箱。 在那之中,有位身穿鲜豔衣裳戴上面具的少女,正在努力拉开缠住脖子的黑色围巾,身体缩成了一团。 看到从背后绞住少女脖子的人,我们都吓呆了。 为什麽会是「她」! 戴面具的少女脚下一滑,她单手抓住架子一角。头冠的垂师叮噹作响,红色衣袍翻起,朴素的黑色围巾紧密缠住她纤细的脖子,往后拉紧,少女的唇中吐出痛苦的喘息声。 「快住手!」 琴吹同学丢下蔷薇花束,扑向绞住水户同学脖子的那个人,我也从背后抓住那人的手试图阻止。 「不要妨碍我!」 呼吸急促、神情狂乱转头的人,就是镜粧子小姐! 「我是那样疼爱妳,看到妳家裡陷入困境还帮妳介绍好客人。可是,妳竟然背叛我!」 粧子小姐非常激动,眼中好像完全看不见我们。 她细长的美丽眼睛裡燃烧着愤怒和憎恨,满脸通红且咬牙切齿地紧抓着围巾两端。 为什麽?为什麽粧子小姐会如此憎恨水户同学? 她说帮忙介绍客人,又是什麽意思? 难道说——! 我高声大叫:「是妳介绍水户同学去做援助交际的吗?粧子小姐!」 粧子小姐的手放开围巾,向后倒下。 琴吹同学「呀」地尖叫一声,我们同时跌坐在地上。 粧子小姐背后用力撞上架子,发出呻吟。 她靠在架子上,耸着肩膀喘气,低声地说:「嗯……是啊,因为我也是像这样靠自己的力量赚钱,才有办法继续学音乐。」 琴吹同学倒吸了一口气。 粧子小姐也不拨开落在脸上的头髮,眼中闪烁着慑人的光辉,继续说着: 「想要走音乐这条路是需要很多钱的。不只是学费,还有服装费、教材费、发表会的门票销售基本额,其他还有个人进修课程、留学费用等等,花钱像流水一样,不管多少都不够用。所以我才会帮穷困的女孩们介绍能赚钱的好工作,我也建立了网站,聚集了可以信任的客人。」 网站的管理者竟然就是粧子小姐! 这个事实让我震惊得全身发抖,琴吹同学也睁大眼睛、表情僵硬。 「但是,即使像这样出卖自己身体继续用功学习,却没有一个人成功当上音乐家。大家都在半途受挫,陷入绝望,受尽创伤,最后终究放弃了梦想……就像我一样。」 她痛苦地咬着嘴脣,扭曲面孔,之后又转为锐利的眼神。 「但是,为什麽,为什麽妳可以唱出那种歌声? 听到妳在大家面前唱『夜之女王的咏叹调』时,我简直不敢相信。简直太完美、太令人惊愕了。这女孩跟我、跟之前的女孩们都不一样,说不定她真的会成功——我想到这裡,就觉得又害怕又可恨。」 她冷冽阴沉的眼神捕捉了蹲在牆边的水户同学,乾燥的脣中吐出愤恨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