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很快就会恢复了……」 老师的眉头越皱越紧。 「你看起来就不像没事的样子嘛。如果不想去保健室,那就去音乐准备室吧。这是老师的命令,请跟我来。」 「请用。」 「谢谢老师。」 肉桂的香味随着白烟一同飘起。 老师笑容满面地端来温热的印度奶茶,我用双手接过,一边吹凉一边小口啜饮。 音乐准备室被窗外射进的阳光照得一片明亮,显得安静又温暖。 我的呼吸已经恢复正常,也不再继续冒汗了。但是,还有些微刺痛的感觉残留在心中。 毬谷老师也喝着印度奶茶,温和地问我: 「发生什麽事了?」 「……」 「如果不想讲也没关係。」 「……老师有过讨厌自己的感觉吗?」 「……你跟七濑吵架了吗?」 我握紧纸杯,低头不语。毬谷老师沉静地回答: 「我的确讨厌过自己。」 我抬起头来,看见老师一脸悲伤地望着窗外。 「……我的父母都是音乐家,所以从我出生开始,他们就一直期待我也会成为音乐家,对此不曾有过怀疑。但是我觉得,周围的声音和我自己的音乐越来越无法契合……因为没办法协调,所以我开始讨厌起周遭的一切,希望自己的存在和名字全部消失。那段时间,我每天都这麽想。」 我凝视老师的侧脸,倾听着他寂寥的声音。 老师用手按着戴在另一只手腕上的沉重手表。他流露出温和——但又隐含一丝悲伤的笑容,轻声说着: 「所以我才会成为教师,来到这裡。因为我希望自己不用再讨厌自己……」 虽然老师被称为天才,受到特别待遇,但他也有自己的烦恼……就像我每次在电视或书评上看到有人褒奖井上美羽时,也会觉得畏惧一样。 「对了,你们找到水户同学了吗?」 「还没……我们的线索只有音乐天使而已。」 老师的脸色变得凝重,以担忧的声音喃喃说道: 「我想,或许不要再寻找水户同学比较好。」 「为什麽呢?」 「因为……水户同学如果是基于自己的意愿失踪,一定不希望别人去找她吧。」 粧子小姐说过,学生时代的毬谷老师曾突然消失在大家眼前。 老师或许想起了当时的回忆吧?他低声地说: 「……真相不一定能让人得到救赎,有时候,还是不知道真相比较幸福。 尤其是想要成为艺术家的人……大家都一样胆小,一样缺乏自信,内心不断产生动摇。 即使被人称讚拥有才能,还是会遭受挫折,迷惘痛苦得不知该怎麽办……即使如此还是无法放弃,内心病得越来越重,像这种人我也看过不少了。其实根本不需要把自己逼到那种地步……才能是一种很难界定的东西,永远不会有明确的测量方法……才能这种幻想,有时会变成凶器,让人受到伤害。对听众来说,美丽的音乐都是平等的,但是对创作音乐的人来说却下是如此,就算有才能,也不一定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就算是被称为天使,集众人讚誉于一身的名歌手,如今也被大众遗忘了……已经不再唱歌了。」 毬谷老师说到「天使」的时候,眼中流露出强烈的痛苦。 「天使为什麽不再唱歌呢?」 老师悲伤地说: 「因为……有人死了。有一位高龄的音乐家,在听天使唱讚美歌的时候割腕了。」 这句夹带剧烈冲击的发言让我为之屏息。老师更难过地说: 「天使给人带来不幸、带来毁灭……天使的歌声害死了很多人,充满了罪恶。所以天使再也不唱歌了,不能再唱了。」 握着自己的手腕的老师,彷彿深深地自我谴责。 老师说的天使,跟水户同学有没有开係呢…… 还是跟老师有关呢……不,说不定老师根本就是在说自己…… ——阿毬可是我们的希望之星呢。 ——大家都说他一定可以成为代表日本的歌剧歌手喔。 老师显得一脸疲惫。他彷彿为了切断思绪而深吸一口气,拿起放在桌上的纸杯。 然后他望着我,轻轻地、淡淡地微笑了。 「告诉你喔,井上同学,想要当一个成功的艺术家只是一场梦。与其那样,我宁愿选择这杯茶。」 ◇ ◇ ◇ 井上美羽是个怎样的女孩呢……? 我一边翻书,一边想像了起来。 虽然杂志都说她是个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但是我认为,美羽应该只是个普通的女孩。拥有家人、朋友、喜欢的人,是这麽一个幸福而平凡的女孩。 她一定是个温柔、单纯,总是面带笑容的可爱女孩…… 美羽的书裡没有插画,而是刊载了很多漂亮的照片,我很喜欢这点。 蓝天、草地、雨、池塘、体育馆、饮水机、单槓……都是一些看似普通,却又让人怀念不已的景象。 看着这东西,就会让人想起喜欢某人的心情、怀抱信念的心情,还有重要的约定。 读着读着,心中就充满了美丽又纯净的感情。 真希望七濑也能看看美羽的书。 虽然我觉得她一定会喜欢,但是当我对她说「井上美羽跟我们同年纪耶,她会是个怎样的女孩呢」的时候,她却不高兴地回答「既然不敢放照片,一定是个丑女吧」。 七濑虽然嘴巴很毒,但是心地不坏,她平常应该不会说这种话啊? 我把七濑的照片贴在大厅。她鼓着脸颊的模样真是可爱。 牆上贴满了天使的照片、七濑的照片、我的照片,然后还有蓝色蔷薇。 污秽的我一边看着这些照片,一边祈祷。 希望七濑能活得平稳、活得幸福。 希望她能活在我无法进入的温暖曙光中,在家人和朋友的包围之下,由衷地露出笑容至少,希望七濑的恋情能够实现。 如果七濑也能谈一场像是井上美羽小说裡的树和鸟那样的恋爱就好了。 ◇ ◇ ◇ 毬谷老师有事瞒着我们。 我怀着这个矇胧的念头回到教室时,是在上课钟响之前。 「不好意思,我突然觉得有点不舒服,所以跑到毬谷老师那裡休息了。」 芥川皱起眉头。 「你还好吧?」 「嗯,已经恢复了。」 「那就好。坦白说……」 芥川口气犹豫,表情迷惘,他正要继续说话的时候……「七濑!」 我被森同学的声音吓了一跳,一转头就看到琴吹同学脸色铁青、全身颤抖地把手撑在桌上。 「妳不舒服吗,七濑?」 我也急忙跑过去。 脚尖突然踢到某样东西,我低头一看,地上有一支很眼熟的手机。 咦?这不是琴吹同学的手机吗? 我弯腰捡起手机,正要关上开启的盖子时,琴吹同学激动地从我手上一把抢走手机。 她吊起眉梢,呼吸又急又重,眼中带泪,颤抖地瞪着我。我正感到诧异,老师就走进了教室。 「对不起,琴吹同学的身体好像不太舒眼,我先带她去保健室。」 森同学搀扶着琴吹同学走出去。琴吹同学把手机紧紧握在胸前,好象害怕着什么似的,表情僵硬地低着头。 琴吹同学到底是怎麽了?刚才我在匆忙之中看到手机画面有显示简讯通知,这让我十分在意。 难道琴吹同学也收到了奇怪的简讯吗! 午休时间,我往森同学的位置走去,询问琴吹同学的情况。 森同学困惑地回答: 「那个……我也不太清楚那是怎麽回事,但是七濑的样子很混乱,她还说了『魅影』什麽的。」 我有一种被冰冷黑暗从头蒙住的错觉,不知不觉之间手心已经满是汗水。 「琴吹同学……她说了魅影吗?」 「或许是我听错了:可是,在七濑回来之前,你最好还是别去找她。」 我开始呼吸不顺,心中担忧地揪紧。 她收到的简讯,会不会跟我收到的简讯有关呢?那封简讯的内容,难道惊悚得让琴吹同学拿不稳手机吗? 琴吹同学回来时,已经是扫除时间结束之后。 森同学她们跑过去对她说「我们好担心喔」,我则是在远方专注地观察。琴吹同学勉强挤出笑容,跟她们说话。等到琴吹同学提着书包走出教室后,我才跑到走廊叫住她。 「琴吹同学。」 她纤细的背影勐然一颤,但是她并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像是逃走一样快步跑掉。 「等一下,琴吹同学!」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她哭丧着脸转过头来。 「放开我……」 「到底怎麽了,魅影是怎麽回事?」 「!」 她睁大的眼睛裡明显出现惧色。泛青的脸上依次浮现複杂的表情,害怕、迷惘、痛苦、哀求、悲伤。 怎么回事?她为什麽这麽害怕?为什麽这麽悲伤……? 琴吹同学紧皱眉头,声音颤抖地对迷惘的我说: 「什麽都没有……你快点放开我。以后我会自己找夕歌,你不用再插手了……」 「可是……」 看到琴吹同学眼中积满晶莹的泪水,我更慌张了。 琴吹同学声音颤抖,拚命忍住眼泪说着: 「因、因为……昨天去夕歌家的时候,井上看起来……非常难过……我不想看到那样的井上,我再也无法忍耐了,我又不是井上的女朋友,却这么麻烦井上……真是对不起。谢、谢谢你一直帮我的忙,但是,拜托你以后不要再插手了……」 这句话像是意想不到的一击,令我的脑袋变成一片空白,不自觉放开了手。 「琴吹学姊。」 臣同学无声无息地走过来。 「图书馆老师在找妳,妳现在可以过去一趟吗?」 「……好的。」 琴吹同学小声回应,低着头跟臣同学一起走了。 途中臣同学还回过头来,对我投以轻蔑的一瞥。 ——伪善者。 我的脚僵住了,喉咙也像是被塞住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想要帮助琴吹同学的心情,绝对不是谎言。她脆弱哭泣的模样让我看得很难过,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想帮助她。 但是,我怀着半吊子的心情去帮琴吹同学的忙,结果在她面前露出了那麽痛苦的表情。 我喘不过气,口中变得乾渴,好希望自己就此消失。我一点都不想伤害琴吹同学,但是,这样根本和以前在图书馆发生的事一样。正如臣同学所说,我真是个差劲的伪善者。 我彷佛被世间所有人投以白眼,怀着受到谴责的鬱闷心情走在走廊上。受到刺伤、变得空荡荡的心隐隐作痛,悔恨的情绪使我渗出泪水。 不行,不能哭!我没有资格流泪!是我逼琴吹同学不得不说出那种话!是我害琴吹同学伤心的! 我不停眨眼,努力抑制即将涌出的泪水。 接下来该怎麽做呢? 琴吹同学已经说她要自己找水户同学,叫我不要再插手了。 但是,我怎麽能丢下那种状态的琴吹同学?就算会伤害她,还是陪在她身边比较好吗?还是应该为了琴吹同学而离开?我已经搞不懂了。 不知不觉间,我的脚习惯性地走向三楼西侧尽头的文艺社。 远子学姊又不在这裡。 就算是幻觉也好。 我好想见她。 好想见到远子学姊。 我握着冷冰冰的门把,打开社团活动教室的门—— 然后听见了温柔的声音。 「你好,心叶。」 屈膝坐在窗边铁管椅上,正在翻阅文库本的人,就是留着两条细长辫子,像堇花一般的文学少女。 第四章 「文学少女」的评价 「狄更斯的《小气财神》(A Christmas Carol)就像刚出炉的罗浮火腿(注:罗浮火腿〖meat loaf〗,将绞肉放在长方形模型中制成土司形状的德国食物。)一样,口感细腻,连小孩子也能吃下很多,而且长大之后还会一直怀念那种温暖的美味。 贪心又孤僻的大财主史古基(Ebenezer Scrooge)在平安夜见到了死亡多年的朋友,化为鬼魂来劝他改变生活方式,把机会和希望赠予史古基。后来,掌管过去、现在、未来的三位圣诞精灵,依次出现在史古基面前,让他看到了已经遗忘的过去,还有他从没注意过的事情。 那是圣诞节的温馨景象,还有穷困却欢乐幸福的家庭,以及希望和信赖等等。 就像把芹菜、红萝卜、洋葱、整颗鸡蛋和橄榄溷在一起,用烤箱烤得蓬鬆的罗浮火腿,用刀切成片,再用银叉分成小块,一点一点品嚐的滋味喔。 平常不太好吃的芹菜和红萝卜裹上了温和淡淡的肉汁,吃在嘴裡,心中就充满了清爽的幸福感。略酸的橄榄也有一种特殊风味,更让人觉得美味呢。」 她笑容满面地发表感想,一边撕下书页边缘,送入口中。 伴随着咀嚼的声音,白皙的咽喉轻轻一震吞了下去,她的脸上又出现幸福的微笑。 窗口流洩进来的透明阳光,把她两条猫尾巴似的细长辫子、小巧白皙的脸庞和纤细手脚映照得光彩动人。 我彷佛身在梦中,呆呆地站在桌旁。 这……真的是远子学姊吧? 会津津有味地吃着书本,还一边发表评论的奇妙女高中生,除了她以外不可能还有别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好不容易问了这句话,远子学姊慢慢转过头来,可爱地笑了笑。 「因为有喘不过气,所以想来这里休息一下。」 「远子学姊明明只拿到E等级,还能这么悠闲啊?」 「有心叶写的点心为我打气,所以应该可以进步到C等级吧。」 远子学姊对我的吐嘈无动于衷,悠然地回答。 「对了,心叶,你这阵子放在信箱裡的点心真的很好吃呢。有加上芝麻烤出来的饼干、带点酒味的葡萄干蛋糕、薄荷果香甜的印度奶茶……我感慨地想着,啊啊,即使我不在,心叶也过得不错呢……我一边吃,就一边『想象』心叶一定碰到了什么好事喔。」 这清澈的声音令我胸口一震,我慌忙转开视线。 「总不能给考生吃怪东西吧。尤其远子学姐又怎么贪吃,不管拿到什么都会吃得精光。」 「是啊,因为那是心叶写的东西,怎么可以剩下来嘛。」 真是胡扯。就算不是我写的,只要是放在信箱里的奇怪信件她也会半点不剩地吃光吧。 「但是。心叶最近写的点心都有点苦呢……」 远子学姐的表情变得黯淡了。 她是因为担心我才来这里?我写的三题故事真的那么苦吗? 不知为何,我感到越来越心虚,喉咙也开始发热,我总觉得远子学姐好象看了一切。 我不希望这样,我不想表现得那么孩子气。远子学姐还要忙着准备考试呢。 在我咬紧牙关按捺情绪时,远子学姐突然对我一笑。 「一说到点心的事,我又好想吃些甜食喔。心叶,今天的慰劳品呢?」 她咯哒咯哒地摇晃着椅子催促着我。 「好啦,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写。」 说完之后,我突然想起以前写的三题故事还放在书包里。就是在琴出同学说讨厌我的那天,我满心烦恼所以忘记投入信箱的「蓬松甜美的香草蛋白霜风味」…… 我从书包拿出那篇作文,放在桌上。 然后随手拿来一张水蓝色书签,用原子笔在上面写了手机号码和信箱地址。 远子学姐吵着「快一点快一点」,满脸期盼地看着我。 我右手拿着稿纸,左手拿着书签,对远子学姐问道: 「你想要大的的还是小的?」 远子学姊坐在椅子上,笑容满面地对我伸出双手。 「我要大的!」 我用「蝴蝶」、「恐山」、「沙发」写成的「蓬鬆甜美的香草蛋白霜风味」点心,远子学姊吃了就按住心口,皱起一张苦瓜脸说: 「浑身肌肉的沙发穿着一件海滩裤滚下恐山~~魂魄飘出体外变成蝴蝶,又回到恐山~~沙发就变成尸体了~~这是恐怖故事,是恐怖故事吧!根本不是香草口味,而是加了萝卜乾的鱼板嘛~~一点都不蓬鬆,而是乾巴巴的啦~~呜呜呜,还加了好浓的芥末啊~」 我转身背对哭丧着脸的远子学姊,把书籤夹入笔记本。 结果,我还是没有把手机号码给她。 「呜……呜……我问你喔,心叶,你跟流人在电话裡说了什麽?」 回头一看,远子学姊趴在椅背上,死命地吐气忍耐着点心的怪味。 然后她又慢吞吞地说: 「难道你遇上什麽麻烦吗,如果跟学姊商量看看,说不定可以想到好方法喔。」 我无法立刻回答,只是语气僵硬地反问: 「……流人跟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我是在隔壁房间听到流人说了『心叶』。」 「那是偷听吧?」 被我这么指责,远子学姐一跃而起,气势汹汹地开始反驳: 「才、才不是!我才没有用杯子贴在墙上偷听呢!就算坏心眼的流人什么都不告诉我,就算隔间的墙壁薄得跟纸张一样,就算我很在意流人和心叶好象在电话里说很严重的事情,我也不可能这么没礼貌地偷听啊!」 「你的耳朵上有杯子的痕迹。」 「咦!」 远子学姐被我一指,立刻按住右侧的耳朵。 「骗你的。」 「呃!」 「你的确偷听了吧?」 她禁不起我的追问,只好直接了当地拗起脾气说: 「因为、因为、因为心叶和流人好象在商量什么事情,害我牵挂得读不下书嘛!如果继续放着不管,我一定会无心读书而落榜,最后变成无业游民,如果真的变成那样,就是心叶害的喔!没错,都是心叶不好,心叶不该找流人帮忙。所以啊,为了让尊敬的学姐能够集中精神准备考试,你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出来吧。」 噢……远子学姐还是老样子。 听到她这番强词夺理的说辞,我就觉得全身脱力。 想要敷衍眼前此人是不可能的,远子学姊的孩子气可是比我强大千百陪。 「好啦好啦,请别再摇晃椅子了,否则会像以前那样跌倒撞到脸喔。」 我叹着气,靠在桌上,开始说起至今发生过的事情。 远子学姊把椅子拉到桌前,在我叙述的途中,她有时皱眉流露悲伤的表情,有时又一脸严肃地屏住呼吸,后来还把食指点在唇上,陷入了沉思。 我说完之后,远子学姊喃喃地说: 「心叶,你再详细地告诉我一次水户同学对小七濑说过的,关于男朋友的提示。」 「唔……总共有三件,包括九人家庭、想事情的时候习惯绕着桌子走、喜欢喝咖啡…… 就这此吧。」 「是吗……」 她的手指还贴在脣上,继续思考着。 「九人的大家庭还挺少见吧。」 「我想,那应该不是说水户同学的男朋友家裡有九个人。」 「咦?」 「这个提示一定有其他涵义。」 「其他涵义……是怎样的涵义?」 远子学妈皱起眉毛,很困惑地说: 「对不起,我也还不是很清楚。」 她有些抱歉地说着。 「但是,『椿』这个名字,应该是从小仲马的《椿姬》(注:椿姬,《茶花女》的日文书名。)取来的吧。」 「《椿姬》?啊,这麽说来歌剧裡面好像也有这齣戏码。」 远子学姊开始说起《椿姬》的故事。 「是呀。《椿姬》的原名是《La Dame aux camelias》也就是法语的『山茶花女士』。作者小仲马的父亲,就是写出《三剑客》和《基督山恩仇记》等经典作品的名作家亚历山大-仲马。一般都称父亲为大仲马,称儿子为小仲马。 年轻时的小仲马跟巴黎交际花玛丽杜普莱西相恋,所以把她当作范本写下了《椿姬》。 主角是纯情青年亚芒(Armand Duval)—— 跟《歌剧魅影》的劳尔有点类似。来到巴黎的亚芒,跟人称茶花女的高级妓女玛格丽特(Marguerite Gautier)坠入情网。玛格丽特一往情深地爱着亚芒,但她后来得了肺结核,亚芒的父亲又专程前来劝她离开亚芒,她只好含泪退出。这就像在顶级的苦巧克力裡加上高纯度的威士忌一样,味道豪华甜美,又带着苦涩的感人滋味呢。」 想要成为歌剧歌手的水户同学,当然知道《椿姬》这个故事。 她也一定知道,女主角玛格丽特是一个妓女。 当水户同学帮自己取了「椿」这个名字时,她是怎麽想的呢? 「由威尔第改编的歌剧裡,把亚芒这个名字改或阿菲列德(Alfredo)把玛格丽特改成奥薇丽特(Violetta)。最后一幕也稍有不同,而且还把剧名改成『La Traviata』,这在意大利语里代表『失足的女人』。」 我因椎心刺骨的痛苦扭曲了睑。 水户同学也像椿姬一样失足了吗? 因此她误人歧途,走到无法回头之处吗? 还是说,就像椿姬为了亚芒而退出,她也是为了某人才躲起来吗? 水户同学的劳尔,她的亚芒,到底在哪裡? 还是像琴吹同学说的一样,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远子学姊带着知性的眼神说: 「水户同学的事情的确很像《歌剧魅影》。其实在《歌剧魅影》裡,也的确上演过《浮士德》和《唐璜》这些真实存在的歌剧戏码。 但是,如果这次的失踪事件真的跟《歌剧魅影》一样,那心叶你们就漏掉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什麽线索?」 我的手按在桌上,探出上身。 「你想想,水户同学无故翘课十多天,为什麽没有被拉下发表会的主角宝座?这样太不合理了。 关于她在接受秘密特训,或是有大人物在暗中为她撑腰的传闻,虽然目前无法证实,但我认为有人从某处施压这一点绝对错不了。 那个人应该相信水户同学到了登场当天一定会出现吧?《歌剧魅影》裡的魅影也威胁剧院经理,要让他所爱的克莉丝汀代替首席女歌手卡罗塔上台演出。为此魅影甚至毁了卡罗塔的声音,让她无法上台。」 「妳是说,水户同学的支持者就是魅影——也就是被她称为天使的人?」 远子学姊表情认真地点头。 「很有可能。有权决定角色的人不多,可能是学校的老师或是经营者——无论那个人是谁,他说不定会知道水户同学的去向。」 远子学姊询问屏息倾听的我: 「怎么样,心叶?要调查看看吗?」 如果是平常的话,她一定会说「立刻展开调查吧,心叶!」,完全不管我的意愿就冲出去了。 但现在的她就像守护着没出息弟弟的姊姊一样,嘴唇轻抿、眼神澄澈,很有耐心地等待我的回答。 她的眼神彷彿在说「一切让心叶决定」。 我的心中千头万绪,又是担忧又是迷惑,加上想要向前迈进的期望,各种情绪纵横交织、涌上喉头。 我究竟做得到什麽事呢?就连水户同学在从事援交的事,我都不敢告诉琴吹同学了。 但是—— 被远子学姊用这种表情望着,我实在不想破坏她的期待。如果我选择逃避,那就跟以往没有差别了。 我略为调整呼吸,然后回答: 「好的。」 远子学姊听了笑颜逐开。 彷彿溶化在光芒之中,她的笑容甜蜜而温柔地从嘴边扩散开来。 她用食指在我的额上点了一下,然后用开朗的声音说: 「很好!立刻展开调查吧,心叶!」 「远子学姊,请妳先回去吧。」 「咦,你在说什麽啊!」 我朝校内音乐厅走去时,远子学姊摇头拒绝,还是跟着我。 「你要去找麻贵吧?既然如此,还是让我一起去比较好。」 「怎麽能让考生去当裸体模特儿,如果感冒了怎麽办?请妳还是回去用功吧。」 「那心叶要脱吗?你要自己去当裸体模特儿吗?」 「不,这个就……」 「我怎麽可以让麻贵的魔掌摧残我重要的点心来源——不,重要的学弟呢!」 「可是,远子学姊,妳以前不是吵着不想看到麻贵学姊,还硬要我去吗?」 「当时我刚好有事情忙不过来嘛。」 閒谈之间,我们已经到达中庭的音乐厅。 在音乐厅最顶楼拥有自己专属画室的姬仓麻贵学姊——通称「公主」,听到我们叙述来意之后,好奇地笑着说: 「所以呢?你们哪一个要脱?远子?还是心叶?」 她在制服外面套上作业用的围裙,手上拿着画笔。 那头大波浪捲的茶色长髮像狮子鬃毛般贴在她的脸旁,披散在背后,又高又丰满、而且拥有符合公主这个称号之美貌的麻贵学姊,因为是本校理事长的孙女,所以她什麽情报都知道,任何东西都能唾手可得。 但是,她提情报时,一定会索取「报酬」。 麻贵学姊最大的野心,就是画远子学姊的裸体画。为此她这三年间一直持续劝说远子学姊,而远子学姊对她也非常警戒。 不过麻贵学姊可是说过「想到远子会恨我一辈子,我简直兴奋得难以自持」这种话的人,所以不管远子学姊怎麽瞪她、迴避她,她都甘之如饴。 「这次的事跟远子学姊没有关係,报酬就让我来付吧。」 「不,学弟有这麽重要的事,我既是学姊又是文学少女,怎麽可以坐视不管呢!」 「这跟是不是文学少女没关係吧?」 「学弟只要乖乖接受学姊的照顾就好了。」 「哎呀、所以远子决定要脱了吗?」 「咦!」 麻贵学姊露出淫猥的笑容,远子学姊吓得支吾着说: 「那……那件事现在才要开始商量……那个,我最近点心吃得太多,所以变胖了点如果要做这种事,也得给我一点时间准备。对了,麻贵也要忙着准备考试吧?应该没有时间作画吧……」 「是吗?可是我已经确定获得推荐去某间大学啦。」 「可、可是我只有E等级,还、还要好好用功才行……所以那个、那个……先、先让我欠着吧!」 远子学姊握紧拳头,用力叫喊的模样,让麻贵学姊看得忍不住噗嗤一笑。 「啊,太可爱了!可爱得真叫人受不了!好吧,反正我现在也还在画其他的模特儿,就让妳欠着吧。毕业之前,我一定会跟妳讨十倍回来的。」 「呜!」 远子学姊什麽话都说不出来。麻贵学姊以异常闪亮的眼睛盯着她说: 「这次就当作是我提早送妳的圣诞礼物吧。对了,别忘了送我礼物当作『利息』喔!」 我一方面觉得同情,另一方面也忍不住默默想着: 「所以我才叫妳别来嘛,早就知道妳斗不过麻贵学姊了,真是自作自受……」 「公主」很快就安排好了。 週六晚上,我跟远子学姊一起待在宾馆的房间。 远子学姊解开髮辫,在两旁耳下用粉红色橡皮筋随意扎起马尾,还摺起制服裙子的腰间缩短长度,她看起来开心得不得了。 我穿着便服针织衫和牛仔裤,一脸沉痛地把手贴在额头。 「哇!这套桌椅好棒喔,应该是古董吧?这张床也好有弹性喔,你看嘛!」 远子学姊跪坐在豪华的双人床上,高兴地蹦蹦跳跳。在我的人生中,这是头一遭跟女生一起来宾馆,而且,竟然还是跟远子学姊。 远子学姐跳得失去平衡,滚倒在床上。 「好了啦,远子学姊还是先回去吧。」 「不行喔,这次的作战没有我是不行的。」 她拉好裙襬爬起来,断言说道。 什麽作战啊……还不都是远子学姊自己擅自决定的…… 「妳真的要做吗?」 「是啊。」 「考生就该坐在书桌前好好用功啦。」 「我昨晚解出很多数学题目了,所以没问题的。」 我听得满头问号。 「为什麽现在要写数学题啊?」 「既然要参加联考,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联考!妳真的要去考国立大学吗?还是只想考个纪念啊?」 因为太过震惊,我无暇顾及场合和情况发出疑问。 我还以为她的目标是私立大学的文学系,没想到竟然是国立大学!她真的以为她那种毁灭性的数学成绩考得上国立大学吗?这未免太不自量力了吧! 远子学姊骄傲地挺起她扁平的胸脯。 「嘿嘿,我只报考了国立大学喔。」 「千万别这样,这等于是把报名费丢进水裡啊!而且竟然只有这一个目标,这太冒险了……赶快把目标换成私立大学吧!」 天啊,她只拿到E等级就是这个原因吗?所以我就觉得奇怪嘛,远子学姐应该可以靠文科拿到不少分数才对啊。 趴在床上的远子学姐鼓起脸颊,不高兴地盯着还在发愣的我。 「好过分,心叶对考生真不客气!」 「我才希望远子学姐更有考生的自觉呢。你还是回去比较好。」 「不要,我都大费周章地变装了耶。」 「只是把辫子解开而已吧?」 「我还把裙子折短了七公分喔,对女生来说这已经很严重了。」 「这种作战计划太危险了啦,竟然想要假装援交来打听水户同学的事。」 「没问题的!我可是读遍了D.H.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梦野久作《瓶装地狱》、安莱丝睡美人三部曲《The Claiming of Sleeping Beauty》、《Beauty`s Punishment》和《Beauty`s Release》(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叙述查泰莱夫人在丈夫瘫痪失去性能力之后,重新思考精神与肉欲的取舍。《瓶装地狱》,短篇小说,描写流落荒岛的兄妹在性欲和伦理之间的痛苦挣扎。安莱斯『Anne Rice』,代表作为《夜访吸血鬼》,睡美人三部曲是以A.N.Roquelaure笔名发表的情欲小说。)的文学少女喔!就算没有经验,我的知识也很丰富了。」 「这些根本就不能当做参考啊!不,应该说请妳别拿那种东西当参考。」 我们还在争论不休时,外面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心叶,快躲起来!」 远子学姊推我一把,我赶紧躲到窗帘后面。 很快地,有一位穿着西装大概四十多岁的男性摸着鬍鬚走进来。 他就是我在照片上看过的白藤音乐大学副理事长堤健吾,绝对错不了。 堤是椿注册的那个会员制援交网站的常客,也是椿的「恩客」,而且他也是坚决要求选水户同学当歌剧主角的人。 看起来只是个肥胖的中年男子嘛,他会是水户同学的天使吗? 远子学姊坐在床上,低头背对着他。 「喔喔,让妳久等了。」 堤也在床边坐下,带着下流的表情窥视远子学姊的脸。 「妳会紧张吗,难道是第一次?」 远子学姊小声回答: 「……因为我听说可以赚很多钱。」 「是呀,如果让我玩得高兴的话,不只是钱,妳想要什麽我都可以买给妳喔。」 远子学姊的肩膀轻轻一颤。 「真的吗,什麽都可以买吗?」 「是啊,你想要什么?」 下一瞬间,远子学姐突然整个人往堤扑去、眼睛闪亮亮地热切说着: 「我想要一口气吃下初版的森鸥外全集!还有夏目淑石、谷崎润一郎、室生犀星,啊啊,樋口一叶的《比肩》也难以舍弃啊!还有已经绝版的契坷夫(Anton Chekhov)作品集,对了,我也一直梦想能把禾林出版社的历史系列收齐堆满房间,然后全部吃光呢!我还在想如果中奖的话,一定要实现这个梦想啊!那一定就像徜徉在兰姆酒口味卡士达奶油泡沙河巧克力蛋糕、浓醇香摈果冻聚成的海洋里吧!」 远子学姐在叙述之间激动地把堤推倒,还滔滔不绝地继续说,堤被她吓得目瞪口呆。 我感到头疼不已,同时跳了出来,用手机拍下堤的影像。 「你在干什么!」 堤慌忙从远子学姐身下爬出来,我让他看刚拍到的画面,冷静地说: 「堤健吾先生,如果你不希望这张照片被送到你岳父——白藤音大理事长还有其他职员手上的话,就把你经常指名的『椿』的事情坦白告诉我们吧。」 「你、你说椿……」 堤似乎受到重大打击,他脸色发青,变得结结巴巴。 后来,堤焦躁地摇晃着身体,说出以下事情。 水户夕歌失踪之后,有人以椿的名义把发表会招待券装在红色信封裡寄给他。 裡面还有一封用文字处理机打出来的信,说水户夕歌正在某处研习课程,但发表会务必让她上台,绝对不能把她从主角名单剔除,否则就要让堤失去现在的地位。 「夕歌外表成熟但行为又很生涩,我一直很喜欢她,没想到她竟然会威胁我说如果我不让她当主角,她就要把我们的事情说出去。 当时夕歌把菜刀抵在我脸上,说『我也可以立刻割腕自杀喔,这麽一来就会变成天大的丑闻吧』,她的眼神和口气看起来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可是,她立刻变成快哭的模样,接着又是像野兽一样呻吟,又是失神地看着半空,总之整个人状态很糟。 好不容易等到她消失,我正觉得鬆了一口气,没想到她又寄来信和简讯,简直就是土匪嘛!那个女人是戴着天使面具的恶魔!我可是受害者耶!」 我们就这样手足无措地看着堤吐露他对夕歌的憎恨。 椿就是水户夕歌。 水户同学为了在发表会上担纲主角威胁堤,而且直到现在,她也还在暗处掌控着堤。 空气冷得几乎冻结,我和远子学姊沉默地走在又冷又暗的夜路上。远子学姊已经把裙子放回原来的长度,我们刚才听见的话还是在脑海裡徘徊不去。 苦闷的心情充满我的胸口。堤口中形容的水户夕歌,跟琴吹同学叙述的那位好朋友水户同学简直判若两人。 魅影的真正身份竟然是克莉丝汀,这种事情叫我要怎么告诉琴吹同学? 水户同学到底打算做什么? 我完全无法摸清克莉丝汀的内心。 在佈置豪华的舞台前,克莉丝汀对劳尔这麽说: 「看啊!劳尔,这些墙瓦,这些树木,这些绿廊和画布上的景致,一切都蕴涵着至高无上的爱情。因为在这里,它们是由远远超过凡人的伟大诗人创造的。」 「这裡跟我们的爱情很相称吧,劳尔。因为这份爱也是被创造出来的。唉!它也只不过是一种幻觉罢了!」 这番听来天真的话语,深深刺痛了劳尔——我的心。 或许我们信仰的爱情、希望、梦想,全都只是一种幻觉罢了。 即使是现在,琴吹同学也一定持续找寻她的好朋友吧?她一定深深期盼水户同学可以平安归来,再过着跟以前同样的宁静生活吧? 冰冷的空气刺激着皮肤。远子学姊不时担心地看着我。 临别之前,远子学姐突然说: 「心叶,你已经读完《歌剧魅影》了吗?」 「还没。」 我无力地回答。 「这样啊……可以的话,希望你能读到最后。因为故事内容和水户同学的事有关联,读起来可能会很难过……但是,这个故事的真相在最后才显现出来,所以希望你可以看完。」 远子学姊静静地说着,然后又忧心忡忡地望着我。 让她这麽担心,我真觉得自己太没用了,不禁难过得胸口鬱闷。 「……远子学姊。」 「嗯?」 「请妳……要好好用功。」 我故作坚强地装出没有受伤的模样,远子学姊看了就露出淡淡的微笑。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