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最近没办法继续帮老师的忙了。」 我把琴吹同学好友失踪的事简略地说明一遍。 「……是这样啊,好像很严重呢。」 毬谷老师皱起眉头,语气充满了同情,但是他接着说了让我很意外的话。 「七濑的朋友,就是要在发表会裡饰演杜兰朵公主的水户夕歌吧?我去白藤指导学弟妹时也见过她几次,她的表现虽然粗糙,却有一种质朴的光芒,如果碰上好老师的话,一定可以发挥所长。我本来还很期待,她会表现出什麽风味的杜兰朵呢!没想到水户同学竟然遭到这种事……真是太遗憾了。」 「老师知道有谁可能在私底下教导水户同学吗?听说水户同学都称那个人为音乐天使。」 毬谷老师的表情突然转为凝重,两手紧紧交握。他戴在左手上,看起来很沉重的手錶闪烁着光芒。 「……音乐天使……」 「是的,老师知道吗?」 老师缓缓吐了一口气,鬆开手指,一脸抱歉地看着我说: 「不知道,我跟水户同学也没熟到那种程度。不过,我会去找业界内的朋友问问看。」 「谢谢老师。」 我低头敬礼。 「对了,白藤的镜粧子老师要我代她向您问好。」 老师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 「喔喔,你遇见她了啊?她真是个大美人呢,我週遭的男学生也都很崇拜她。她的声音强而有力,很适合唱卡门之类的角色。」 「是啊,她真的很漂亮。粧子老师还说,毬谷老师是大家的希望之星。」 「哈哈哈,她太过奖了啦,我才不是那麽神气的人物。与其当歌手,还不如当个悠閒的老师比较适合我。」 他以开朗明亮的声音果断地加以否定。 那清爽的笑脸也感染了我的内心。 「等到事情解决之后,我们会再来帮忙的。」 「好的,希望那一天快一点到来。」 事情说定之后,我离开了音乐准备室。 接下来,我还要到图书馆和琴吹同学会合。 我开上音乐准备室的门,在走廊上走到转角时,突然有一隻手抓住我的肩膀。 「!」 手指透过制服布料抓在皮肤上的感觉,让我浑身竖起寒毛。 回头一看,一位跟我差不多高,戴着眼镜,有一头浅色头髮的男学生咬牙切齿地瞪着我。 他就是之前在图书馆说我差劲的那位少年! 我感觉眼前景色一黑,彷彿是碰上拿着刀子的杀人魔一样,顿时全身僵硬。 「喂,你刚才跟毬谷说了什麽?」 「你……是谁啊?」 「你别管这个,快回答我,你们到底说了什麽?」 我对他自以为是的口吻大为光火,因此挥开他的手。 「我没必要回答陌生人这种问题。」 我转过身正要离开时,后面传来冷冷的声音: 「悠哉的傢伙。」 曾经在楼梯前听过的这句低语,还有当时感觉到的冰冷阴暗视线都重新回到我的脑中,我不禁全身冒起鸡皮疙瘩。我一转头,就看到他漆黑的眼睛愤恨地瞪着我看。 「你想要包庇毬谷吗?毕竟都是伪善者,果真是意气相投。」 「你是指什麽……」 「就是指你和毬谷。你们同样待在洁淨无暇的世界裡,奸诈地用笑容规避一切,小心翼翼不让自己受伤,却伤害了其他人。」 被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单方面批评,这种情况实在太诡异了,我的思绪无比混乱,呼吸变得困难。少年锐利的视线,像蛇一样在我的脸上爬行。 「你总是这样,对琴吹学姊的心情也一直装作浑然不觉,其实你只是碰上不想面对的事情就视而不见吧,像你这种人,才不会没有发觉,而是根本不想知道。只因为不想弄髒自己的名声,所以故作温柔害别人寄予期待,你就是这样的伪善者!」 我怎麽会被他憎恨到这种地步——难道他喜欢琴吹同学,或许他误解了我跟琴吹同学的关係,所以才看我这麽不顺眼? 虽然我的脑中浮现这些念头,他尖锐的话语还是狠狠地刺伤了我,让我的心纠成一团。 我是个伪善者,我不是没有发觉,而是根本不想知道? 我故作温柔,玩弄了琴吹同学的心情? 这些言语就像漆黑镰鼬(注:镰鼬,日本传说中的妖怪,以旋风的姿态出现,会用镰刀般锐利的爪子袭击人。)身上的利刃一样扫来,割得我血肉飞溅。 我的后脑灼烫,喉中翻腾作呕,但是这种焦虑的心情却无法化为言语,因此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的恶意——我该生气吗?该逃走吗?还是应该笑着离开呢?我无法判断。 在他尖锐目光凝视之下丝毫不能动弹的我,耳边响起了他阴沉的声音: 「不要再接近毬谷了。」 等到他从我的视线裡消失,我的身体才又开始运作,一下子就流了满身大汗。 刚才那是怎麽回事?他到底是谁? 而且,为什麽他要叫我别再接近毬谷老师? 我想要回到音乐准备室好好询问老师,但是我又害怕他还躲在附近,用那阴暗的目光窥视着找。 迷惘了片刻,我转身走向图书馆。 琴吹同学在柜檯裡忙碌地工作。 「抱歉,其他的图书委员今天请假,再等我一下。」 「……那我先去阅览区坐着吧。」 「井上,你好像不太对劲耶?」 「没这回事。」 那位少年的眼神和声音依然残留在我的脑海,但我说不出口,我无法转述我在玩弄琴吹同学心情的那句话。 就在此时,我又听见了不久之前才听到的那个声音。 「琴吹学姊,剩下的就交给我吧,妳可以休息了。」 那位戴着眼镜、气质阴鬱的少年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琴吹同学身旁,让我吓了一跳。 「可是,臣今天不用值班吧?」 「反正也没剩下多少工作,就让我帮忙吧,不是还有人在等学姊吗?」 琴吹同学偷偷往我这边看了一眼。 我吓得血色尽失,只能呆呆站在原地。 「那样啊……那麽钥匙就交给你囉。谢谢你,臣。」 「好的,再见。」 那位少年面无表情地目送我们离开。 「刚才那个人是一年级的吗?叫什麽名字?」 在走廊上,我尽力掩饰内心的不安问着。 「你说臣志朗啊?嗯,他是一年级的。」 「我从来没在图书馆看过他,他是图书委员吧?」 「他好像因为身体不好,所以第一学期一直请假。」 「……你们感情很好啊?」 「你在说什么啊,哪有这种事!臣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们一起值班的时候也几乎没说过话唷!」 她红着脸拚命否认。看到她这种模样,我又想起了臣对我说的话,突然感到胸中苦闷。 ——奸诈地用笑容规避一切,小心翼翼不让自己受伤,却伤害了其他人。 ——像你这种人,才不会没有发觉,而是根本下想知道。 我去医院探望琴吹同学时,她在我面前流露的悲伤表情,还有排演话剧时,布满她睑上的泪水…… ——井上……一点都不记得了……我、我啊……在国中的时候…… ——因为井上讨厌我……所以不会认真跟我说话…… 对我来说那是很特别的。所以在那之后,我也去找过井上。一次又一次,整个冬天裡每一天都…… 那话语、那些眼泪、那脆弱的眼神表现的是什麽心情—— 琴吹同学是这样努力地将心情传达给我——或许我真的只是拒绝去思考。 对我来说,全世界的女孩就只有美羽一个,像那样全心全意投入的恋情,我这辈子绝对不会有第二次了。 那种强烈的爱慕,只能献给美羽。 然而,现在我用这种态度对待琴吹同学,不是太残酷了吗? 我会想要帮助朋友失踪而伤心的琴吹同学,只是因为不想让自己被讨厌、只是自我满足的伪善吗?如果碰上了最坏的结局,我有为琴吹同学分担痛苦的觉悟吗? 我满脑子想着这些事,因此胸口苦闷难当,几乎喘不过气。 即使我察觉到琴吹同学不时在窥视我脸色铁青、咬紧牙开的模样,也无计可施。光是说出「今天也好冷啊」这种谈论天气的话题,已经让我用尽力气了,我实在无力顾及其他事。 走到水户同学家的这段时间,我们两人几乎不曾开口。 水户同学家的门牌已经剥落,也没有开灯,完全变成了一间废屋。 琴吹同学的心情大概就像溺水之人连稻草都想抓住一样,想着「到这裡来或许会发现什麽蛛丝马迹」吧。但是出现在我们眼前的这幅寒怆光景,让这点微小的希望都落空了。从信箱开口满出的邮件受到风吹雨打,已经变得破破烂烂。面对庭院的窗子也全破了。在平凡的住宅区裡,只有这栋房子像是墓地一样。 琴吹同学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大门,按了玄关上的门铃。 没有回应。 接着她举起拳头敲门。 一而再、再而三地敲,她咬紧牙关,眼中已经盈满泪水。 即使如此,门的另一侧依然听不见人声。 「别这样,琴吹同学,手会痛的。」 我看得很心痛,忍不住从后面抓住她的手。 在我这样做的瞬间,「伪善者」这个词彙又开始盘旋在我脑海中,让我几乎站下稳。 琴吹同学背对着我,低头开始啜泣。 在回家的途中,琴吹同学依旧保持沉默。 她在一栋三层楼的建筑物前停下脚步,小声说「就是这裡」。该栋一楼挂着洗衣店的招牌。 「琴吹同学的家裡是洗衣店啊?」 她点点头,声音微弱地说「这是奶奶开的」。她已经不哭了,但是眼睛依然泛红,也还在吸着鼻涕。 「妳这麽晚才回家不会有事吧?」 「没关係。那个……今、今天真是谢谢你。」 琴吹同学小声说完,就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 接着她站在门前,以脆弱的表情望着我。 「……」 她好像有话想说,却又不发一语、垂下眉梢,然后消失在门的另一边。 琴吹同学和我四目相对的瞬间,露出了愧疚的表情。 那种情绪又在我的体内捲起黑色漩涡,让我呼吸困难。 ——伪善者。 ——故作温柔,害别人寄予期待。 当我正要踏上寒冷的夜路回家时。 我发现马路对面有一条人影,好像注视着琴吹同学走进的那扇门。 遮蔽天空的云层飘过,月光瞬间照亮了那人的脸。 臣同学……? 还来不及上前确认,那人就转身跑走了。 我立即随后追去。那个人应该是臣同学吧?为什麽他会在这裡?难道是一路跟踪我们? 一想到这点,我背上的寒毛全竖了起来,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往上窜。 人影渐行渐远,我也被迫跟着加快速度。呼吸越来越不顺畅,吐气量也逐渐增加。浓浊的白烟抚在我冰冶的脸颊上。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惊觉自己呆立在路灯照不到的暗巷之中。 人影融入黑暗夜色,我已经找不到那位像是臣同学的人了。 怎麽会呢?他应该是在这裡转弯啊!到底跑哪去了? 感到混乱的我,突然听见细微的歌声。 那是彷彿嘤嘤哭泣般的低沉声音。 饱含恨意、悲哀,像亡灵般的声音。 什麽!这声音是从哪传来的?前方?不,是后方吧?不,应该是那边?不对,是另一边,也不对,不是那裡! 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陆续传来,我的背嵴冒起一股寒意,在原地伫立不动。 《歌剧魅影》裡面不是也有这种场景吗? 为了救出克莉丝汀,劳尔走进歌剧院地下的黑暗帝国,却受到魅影製造出的幻象戏弄,几乎陷入疯狂。 这不是人类的声音。 这是天使的声音!是怪物的声音!是那个跨越天上和人间,戴着面具的男人——魅影的送葬曲! 那种摄人魂魄、缭绕不绝的魔性歌声,让我完全失去镇定,而且喉咙发热、呼吸困难,指尖开始麻痺。 糟糕,要发作了! 我在美羽从顶楼坠落之后频繁发作的疾病,就像再度被魅影的歌声唤醒,我全身冒汗、头昏脑胀,喉咙发出笛子般的咻咻声。 我两腿一软,跪倒在冰冷的暗巷。 歌声已经变成嗤笑,那个声音听起来像是男性但又像女性,时而像是少年,时而像是少女。 我的眼皮之下浮现了身穿国中制服、绑着马尾的美羽,她对我露出空虚的微笑,仰天往后坠落。 这一幕就像万花筒一样化为无数影像,不断上演。 ——你才不会没有发觉。 ——而是根本不想知道。 充满憎恨的声音谴责着我。 你只是假装下知道罢了。你伤害了她,逼她走上绝路。你是个残害人命的伪善者。 不是!不是!不是! 我全身抖得咯咯作响,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 美羽往下坠落。 往下坠落…… 我好像在瞬间失去了意识。 当手机来电铃声把我叫醒时,我发觉自己趴在飘着腐败厨馀臭味的暗巷裡。 外套口袋裡传出了我喜欢的轻柔西洋音乐。 我撑起僵硬的身体,用冻得失去知觉的手掏出手机来看。 是流人…… 「啊,心叶,你现在开着电脑吗?」 流人好像很着急,劈头就这麽问。 「抱歉,我现在在外面。大概还要一个小时才能到家。」 我扶着小巷的牆壁奋力站起,一边回答。 皮肤和心裡的感觉能力都逐渐恢复了。刚才的歌声会不会只是一场恶梦呢,我的脑袋尚未完全清醒,好像还分不太清楚幻想和现实。 「是吗,那我先传资料过去,等你到家请立刻打开来看。」 「发生什麽事了?」 「其实我自己也对水户夕歌的事稍微调查了一下。虽然是鸡婆了点,但是你的问题如果在圣诞夜前不能解决,我会很烦恼的。」 接下来流人所说的话,就像是瞬间吹散了我脑中所有迷雾的震撼弹。 「夕歌从今年夏天开始,用『椿』这个名字登录了某个会员制的网站,好像是在那裡找寻客人进行援交。」 我打开自己的房门,衣服还来不及换就先开启电脑,打开流人寄给我的档案,里面陆续跳出风格怪异的网站首页、会员规章,以及大量的女孩个人资料。 不是正式登入的访客一被发现就会被挡在站外,所以无法完整看到整个网站的资料,不过流人也说过: 「这份清单的第十六号就是夕歌。」 不安的情绪在我心底缓缓爬升,我屏着呼吸把画面往下捲。 NO.16【姓名】椿 这行文字跃入眼帘的瞬间,我感到喉咙梗塞、头晕目眩。 水户同学的校内朋友说过的话,此时伴随着椎心刺痛重现在我的耳中。 ——我曾经看过水户同学跟一位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坐在车上喔。那个人抱着她的肩膀,气氛怪怪的,而且他还称呼水户同学「椿」耶…… 怎麽可能……这一定只是巧合! 不管我如何否定,仍然无法消除不安,心脏鼓噪得让我胸口直发疼。 我目不转睛地继续读这篇个人资料,职业栏裡写的是「S音大附中的女学生」,而意见栏还写了「我想要成为歌剧歌手,强力募集愿意拥抱我的温柔大哥哥」。 我抓着滑鼠的手已经满是汗水。这果然是水户同学吧? 这怎麽看都是不合法的联谊网站,水户同学真的在这种地方找寻援肋交际的客人吗?她真的跟各种男性见面,藉此获得收入吗? 我几近飢渴地继续读着资料。 兴趣「古典乐、购物」。 喜欢的食物「草莓」。 喜欢的约会地点「游乐园」。 喜欢的作家「井上美羽」。 井上美羽! 我感觉像是后脑挨了一记闷棍。 这个突如起来的名字,令我原本已经紧张到极点的心,彷彿又受到了数倍威力的冲击。 我全身发烫有如烈火焚身,思考也完全停止了。 喜欢的作家,井上美羽。 姓名,椿。 一定是还没结束。说不定我根本还没醒来,仍然倒在那个暗巷裡。这到底是多麽可怕的噩梦啊? ◇ ◇ ◇ 骗人,怎麽会有这种事! 爸爸,妈妈!聪史!为什麽?为什麽做出这种事? 这是骗我的吧?你们不是在电话裡跟我说,正月裡要来找我,大家一起幸福地生活吗? 还说爸爸蚂妈都会努力工作,叫我不要太勉强自己,打工也要适可而止,要好好保护喉咙,小心别感冒了,还送了我喜欢的柿乾过来。你们说想早点跟我见面,希望一家人能再一起生活。还说没问题,总有一天一定可以办到的。爸爸妈妈都笑着这麽说不是吗?聪史也说已经在新学校裡交到朋友了,还鼓励姊姊也要好好努力。 但是,这是为什麽?聪史还只是个国中生啊! 为了再跟大家一起生活,我才会这麽努力工作。 第一次跟客人见面时,对方说只要吃吃饭、聊聊天就好,但是后来却把我带到宾馆做了那样的事,我觉得好羞耻,好害怕,好痛苦,好讨厌! 我感到自己变得肮髒不堪,无法正视任何人的眼睛。只要想到要一直像这样隐藏秘密,即使知道非得胆怯地活下去不可,我还是经常冒出寻死的念头。 我去厕所吐了好几次,还用毛巾和肥皂用力搓洗身体,洗到几乎破皮,但还是消除不了做过那些事的记忆。 虽然如此,我还是赚到钱了。只要有钱,爸爸就不会再被讨债公司的人殴打,也不用再跟他们低头,聪史的学费也付得起了。 我能做到的只有这种事。如果可以让大家像以前一样幸福而平凡地过活,就算我变得不再普通也无所谓。 后来我碰上不少坏客人,真的过得好悽惨,像是每天在身体抹上味道恶心的黑泥,一点一点逐渐累积,几乎快要把我整个人埋住了。而我只能每天过得提心吊胆,担心总有一天会事迹败露。 电视播出从事援交的警察被逮捕的新闻时,七濑说 「身为交易对象的女孩也太夸张了,她只有十六岁耶。如果是我,绝对不会跟不喜欢的人做那种事。」我听了几乎停止呼吸。 被男朋友拥抱时,我觉得好痛苦又好抱歉,因此忍不住把他推开,还露出悲伤的表情。 但是,只要想到一切都是为了家人,我就可以忍耐下去。 这是因为我的身边有着天使,都是因为见到了天使。 所以不管再怎麽痛苦,我都忍得下去。 我也无法唱讚美歌了! 我无法再相信神了! 就算我祈祷至少让心灵保持纯洁,还是无能为力。神不会对着污秽的我微笑,只会把我流放到黑暗的世界。 我迟早会失去他、失去七濑。 天使也体验过这种绝望吗? 非得继续歌唱不可,我剩下的也只有歌唱了。就算他和七濑都离我而去,只要还能歌唱,我就能活下去。 不能哭!唱歌吧!继续唱下去吧! 不是为了讚美神,是为了向神挑战而唱。 第三章 天使在黑暗中窥视 隔天早晨,琴吹同学在教室看见我,就一脸倦怠地向我打招呼。 「早安。」 她的眼睛依然红肿,态度也很不自然。不过,我想自己大概也跟琴吹同学同样僵硬吧。 「早安……琴吹同学。」 水户夕歌在做援助交际。 这种事情真的可以告诉琴吹同学吗? 我的喉头涌起一阵苦味,努力思索接下来该说什麽,此时琴吹同学犹豫地递给我一叠影印纸。 「……这些是夕歌寄来的信件影本,你昨天说过要看。」 「啊,谢谢。」 「只有最近的一部分,而且……也删除了一些比较私人的内容……」 她吞吞吐吐地说。 「是我自己想拿给你看的,你不看也无所谓。」 我接过影印纸时稍微碰到琴吹同学的手指,她似乎吓了一跳。 她这副模样,又让我感到内疚。 我真的可以跟琴吹同学这麽亲近吗?我明明还没想出答案不是吗? 突然冒出的事态毫下留情地压迫着我,捏紧了我的喉咙。 我拚命整顿紊乱的呼吸,一边问她: 「那个,妳有问过水户同学的打工是在做什麽工作吗?」 「是家庭餐厅,夕歌做的是大夜班,所以她经常跟我抱怨来了讨厌的客人。」 「……这样啊。你知道那间店在哪里吗?」 「不知道。夕歌说她会害羞,叫我不准去。早知道有这一天,我当时就该跟她问清楚了。」 琴吹同学咬着嘴脣。 「那麽……」 喉咙好像有痰梗塞,使我几乎说不出话。我现在依然保持冷静的态度吗?我的表情不会太硬吧? 「水户同学平常会看哪些书呢?」 「咦?」 琴吹同学疑惑地抬起脸来。 「我问这个也没什麽特别的理由啦,只是想知道,她除了《歌剧魅影》之外还喜欢看什麽书……」 琴吹同学一定觉得这种问题很莫名其妙吧?她的眼中浮现出迷惘。 「她好象……满常看外国的儿童文学之类的……像是《大草原之家》(Little House on the Prairie)和《小妇人》(Little Women)……啊,她也喜欢《又丑又高的莎拉》(Sarah,Plain and Tall)。」 井上美羽呢? 这句话还没说出口,又被我吞了回去。 我昨晚在电脑上看见的「椿」这个名字,还有「喜欢的作家井上美羽」这行文字,像是诅咒一般紧紧盘据在我的脑中。 井上美羽的读者多半是十几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不只是小说创下巨额销售纪录,翻拍成电影和连续剧也大受好评。就算水户同学看过井上美羽的书也不奇怪,一定只是巧合吧。 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对这个夺走我一切的不祥名字无动于衷。 我努力假装平静地说: 「这些书跟《歌剧魅影》的风格差很多呢。对了,因为没什麽时间,所以我到现在还没看完。现在大概读到劳尔为了救出克莉丝汀而潜入歌剧院地底的部分。」 「……是吗。」 琴吹同学无精打采地回应,然后迷惘地垂下视线,咬着嘴唇,片刻之后才含糊地说: 「我在想……说不定根本没有劳尔,男朋友的事情可能只是夕歌的幻想。」 我惊讶地反问:「为什么这麽想?」 琴吹同学不安地抓着自己的膝盖,然后低声回答: 「因为太不自然了……她不但不告诉我男朋友的名字,而且她经常会兴高采烈地说着男朋友的事,伹又突然变成厌恶的语气,有时还会变得很难过。尤其是最近……她好像完全不想提男朋友的事。还有,大概在两个月前,我跟夕歌讲电话的时候,突然有人插播……」 「是她男朋友打来的?」 「嗯。」 琴吹同学沉下了睑。 「结果夕歌跟我说『是男朋友打来的,不好意思,等一下再传简讯给妳』,然后就挂断了,她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夕歌说,因为她在家庭餐厅上大夜班,她的男朋友不太高兴,说这样很危险,所以经常打电话来关心。伹是我总觉得这根本就是骚扰了嘛……」 阴暗的物体缓缓滑过我的心中。 说不定,水户同学的男朋友已经发觉她的秘密了。 或许他就是想要确认水户同学到底在做些什麽,才会不断打电话给她…… 也有可能像琴吹同学所说的,男朋友只是水户同学的想像,那通插播是「客人」打来找她的…… 「……可是,水户同学最后一次跟妳讲电话时,说过『正在跟男朋友一起看圣诞树』吧?」 琴吹同学的眼中笼上一层阴影,口气严峻地说: 「是这样没错……但是我总觉得她太亢奋了,简直就像舞台上的演技。」 静谧的深夜裡,在电话另一端的水户同学是独自跟琴吹同学说话? 她说,她现在跟他在一起…… 我光是想像那景象,脖子上就像有刷子滑过一般竖起寒毛。 「夕歌或许真的有男朋友,只是因为相处得不好所以分手了。或许是因为她说不出口,所以只好假装他们还在交往。我回想起我跟夕歌至今的互动,就忍不住这麽觉得……」 琴吹同学难过地说,一切都只是她自己的想像。 是的,全都只是想像。 水户同学真的有男朋友吗,还是没有呢? 天使的事、秘密课程的事又是真的吗? 她以「椿」这个名字去做援肋交际一事,也还不能确定。 明知道这种想法只是在逃避,我还是尽量说服自己,决定这件事还是暂时对琴吹同学保密。 ——你只是根本下想知道。 我拼死反驳着在脑中响起的这句话。 才不是!我只是不想伤害琴吹同学而已!再说,真有不顾一切都得公开「真相」的必要吗?说不定公开事情才会导致糟糕的结果,如果可以不伤害任何人就解决问题不是更好吗? 上课铃声响起,我们回到各自的座位。 芥川紧锁着眉头,担心地望着我。 ◇ ◇ ◇ 「我听到语音信箱的留言了,七濑。 对不起喔,那天我打工结束之后还要上课。可以改成下个星期六吗?」 「哇~七濑,我一不小心就胖了两公斤啦~虽然天使也说,为了提升音量最好可以吃胖一点,不过我还是受到打击了~从今天开始,我午餐只吃苹果和大豆饼乾!」 今天我在大家面前唱了『魔笛』夜之女王的咏叹调喔。 声音能拉高到那种程度,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呢,老师们也很惊讶。班上的同学问我,到底在跟哪个职业歌手学习,我回答『音乐天使』时,大家都呆掉了。 可是我说的都是事实嘛。」 「我在打工的时候,被客人说了难听的话。那种客人烂透了! 但是为了赚学费,我一定要忍耐。啊啊~为什麽学音乐要花这麽多钱呢?一想到还要负担门票的销售基本额(注:销售基本额,租用场地如果没有卖出一定数量的门票,申请者就得自行负担场租。)我就头痛。」 「告诉妳喔,七濑!我在这次的发表会被选为主角了!我好高兴!七濑一定要来看喔!」 「为了发表会的排演,我几乎没时间约会了,所以男朋友有点不高兴。不过他是个很温柔的人,还叫我要好好加油。真希望能早一点把他介绍给七濑呢!如果七濑也快一点(※以下删除)」 「遵命!我会为了最好的朋友七濑把圣诞节空出来的。 圣诞夜当然要跟男朋友一起度过。 嘿嘿,七濑要不要鼓起勇气开始行动呢? 没问题的!七濑这麽可爱,一定(※以下删除)」 「我已陉把手机铃声换成圣诞歌曲了。是『Samta Claus is coming to town』。 会不会太心急啊?」 「男朋友的名字啊,在七濑实现恋情之前都要保密。 不过我们的甜蜜事迹都可以告诉妳喔。 我们在去年的圣诞夜交换戒指了。 虽然我们约定要一直戴着戒指,但他在学校戴戒指会被嘲笑,所以把戒指从手上脱掉。 在约会之前,他会急忙拿出戒指戴在手指上。我远远地看见了,就觉得好开心。 后来有些让我很难过的事,所以我握紧他的手忍耐着,在我碰到他的手又轻轻放开的时候啊……我突然有一种好温馨、好崇高的心情,觉得自己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他。 我跟他的戒指相触时的声音,叮……这个轻微的声响,听在我的耳中比任何音乐都美丽动听。 怎样啊,七濑,妳一定很羡慕吧~ 七濑也快点去交男朋友吧,有男朋友真的很棒喔~ 等到七濑也有男朋友了,我们就来个双对约会吧。」 「嘿,七濑,我现在过得好幸福喔,我一唱起歌就开心得不得了。只要有天使在我身边,我一定会唱得越来越好,也会越来越喜欢唱歌喔。」 「七濑好像不喜欢天使呢。 只要我一说天使的事,七濑的声音就会变得不太高兴。 我知道七濑是因为担心我,才会说些『听得好烦』『妳会不会是被骗了』之类的话,可是我听到这些话都觉得好难过。 因为天使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恩人。」 「突然来了一件工作。 不好意思,我晚点再打电话给妳。 妳就别太烦恼了,也可以跟森同学她们(※以下删除) 我要走了,七濑。」 第四堂的汉文课改成自习,所以我迅速收拾好影印的讲义,开始读起水户同学的简讯。 读完最后一行,我还是不明白水户同学失踪的理由,裡面也没有提到多少男朋友和天使的事。 单从简讯来看,只看得出她是个普通的开朗女孩…… 铃声响起,午休时间到了。 「芥川,我要去福利社买麵包,你先吃吧。」 「真稀奇,你不是一向自己带便当吗?」 「因为我妈忘记按电锅的炊饭按钮了。」 我跟芥川简单说了几句话,正要走出教室时—— 口袋裡的手机突然响了。 我收到一封简讯,没有显示寄件者的号码。 我打开简讯一看,惊讶地倒抽一口气。 「那傢伙是Lucifer。」 这是什麽意思? 是恶作剧简讯吗? 我把手机连上网路,查询这个单字,不禁感到愕然。 路西法(Lucifer),背叛神而堕入地狱的天使——也就是地狱之王。 我突然觉得喘不过气。 音乐天使与堕天使路西法——这只是巧合吗,还是有人基于某种意图,才特地传这种简讯给我? 到底是谁? 「那傢伙」又是指谁?谁是路西法? 我的脑海浮现出那位戴着眼镜、眼神冷漠的少年。难道是他在整我?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拿到我的信箱地址,但我一时之间也只能想到这个人。而且,包括昨天的事情在内,他身上有太多难解的谜题了。 怎麽办?我该去问臣同学吗?可是,如果他又对我说些冷言冷语,又用充满敌意的眼光瞪我的话,该如何是好? 我怀着困惑走向图书馆。 看到在柜檯裡值班的是其他学生,我鬆了一口气,但正打算回教室时,却看到臣同学坐在阅览区看书。 心脏开始猛烈地鼓动。 怎麽办?该怎麽办?我担心到开始胃痛,同时屏息向他走近。 我看了一眼他拿在手上的书,顿时背嵴发凉。 就好像头顶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一样,我全身上下瞬间冻结了。 那本硬皮精装书,就是井上美羽的书—— 为什麽他看的偏偏是井上美羽的书! 椿的个人资料清晰浮现在我的眼皮下。难道说,臣同学知道水户同学什麽事吗?不,一定是我想太多了。 我僵硬地吞着口水,说道: 「那是井上美羽的书吧?」 臣同学转过头来。他一看见我,就一脸厌鹅地眯起了藏在眼镜后的眼睛。 他的外表乍看之下只是个普通的少年,但他的视线却摊有特别的魄力,我的胃开始绞痛,掌心也逐渐冒汗。冷静点!就体格来说我也跟他差不多,而且他的年纪还比我小,只是个普通的男生罢了! 「你喜欢那本书吗?」 臣同学冷冷地回答: 「不,讨厌死了。我讨厌这本书,也讨厌井上美羽。」 他的话语狠狠刺痛我的心,让我完全无法招架。 那满怀憎恨的无情眼神锁紧我,令我动弹不得,他继续愤恨地说: 「这种像是小学生作文一样的低能文章,只是把一些让人反胃的美好词彙串起来的烂作品而已。主角又天真又伪善,跟某人一模一样,我看了就觉得恶心。」 他的眼睛像野狗一样发出光芒,口中说的尽是羞辱之语。 这话跟我以前在女同学们面前说过的批评是一样的。 ——这种书到底哪裡好看了?文笔又烂,组织又杂乱,就跟脑袋不好的国中生写的诗一样可笑。 ——大家只是难得看到十四岁的女生得奖,所以才会这麽大惊小怪吧? ——我讨厌死这个井上美羽了。 没错,我的想法跟他一样。 这本书写得有够差劲,完全没有任何价值。我会受到大家的抬举,一定是有什麽地方搞错了。 在这世上,我最讨厌的就是井上美羽! 「她的睑皮还真厚,竟然能写出这种每个角落都乾淨得几近透明、充满善意的世界,这本书的内容根本是彻头彻尾的谎话。像这样只会从表面判断人心和所有事物,相信自己站在阳光之下、堂堂正正地走在路中央的傢伙,只会用自己的天真无知去伤害别人。你和毬谷,还有井上美羽都是同一个德行。」 没有人当着我的面说过「井上美羽」的坏话,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会让我这麽痛苦,这麽难受,这麽大受打击—— 我双腿发软,几乎无法站立,慌忙说了句「打扰你真是对不起」,就逃跑似地离开图书馆。 就算我再可悲、再悽惨,我也无法继续忍受他用那种充满恶意的视线瞪我,或是用那黑暗的言语利刃伤害我。 井上美羽的书裡尽是谎话,这件事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现实才没有那麽温柔、那麽美丽,无论愿望或约定,都只是短暂的黄粱一梦。 和平的日常生活会轻易地崩毁,手牵着手彼此微笑的两人也迟早有分离的一天,回忆只是引发迷惘与困惑的毒药。 我全身发烫,体内剧痛难耐,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讨厌井上美羽!这本书和井上美羽都一样卑鄙,一样满口谎言! 这种事我当然知道!我清楚得很! 我在无人的走廊上,扶着牆壁,重複着急促的呼吸。全身进出冷汗,就像得了重感冒,有一股寒气从体内往上窜。 在我快要倒下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 「你怎麽啦,井上同学?」 我回头一看,发现毬谷老师站在我身后扶着我。 「……老师……」 「你的脸色很差耶,要不要去保健室?」 老师皱着眉头担心询问,我只是无力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