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啸》-[日]田中芳树_着-2

“丞相啊,稍微把功劳分给其他人比较好吧!”忽必烈的声音就像是从深渊之中传来的呼唤一样,带着一股奇妙之回响。“谨遵圣意。”伯颜顿悟了。他不得不顿悟。忽必烈不希望伯颜再继续建立功绩。一个功高震主之臣下,是任何一个专制的君主都不可能喜爱这存在。历史上早有无数之前例。“比方说,张弘范就是个不错的人选。他是蔡国公之子,能力或许还凌驾于其父之上。”蔡国公本名张柔。为蒙古军中之汉人将军,是仅次于史天泽之有力人士。张柔举族臣服蒙古是在他二十九岁之时。其后履建功勋,以顺天府为根据地,于河北拥有庞大势力。他不但积极振兴文化和学术,并以保护过众多文人而广为人知。其子张弘范亦颇有乃父之风,不但热爱中国文化,还创作过不少的诗文作品。年龄比伯颜小一岁。“遵旨。”简短地回复了忽必烈之旨意,伯颜深深地鞠躬一拜。忽必烈汗的眼睛原本就狭长,但是此刻看来更是有如丝线一般的细。尽管如此,伯颜对于君主所投射而来之目光,就像是被刺痛般强烈感受到。忽必烈大笑着转身离去。当伯颜从深深的鞠躬中再次抬起头来之时,忽必烈巨大的身躯已经从回廊消失不见。从此以后,伯颜再也和伐宋之一中务毫无关系。不光是如此,他甚至连大都以南的地方都没有去过,主要掌管北方和西方之军事,并且平定了海都之乱,乃颜之乱等等,立下不少功勋。忽必烈手下有个专门掌理财政之干练人物阿合马。这位不论在汉文史料或是马可波罗的纪录当中,都被描述成奸臣的色目人,曾经向忽必烈密告,指称伯颜有罪。他指控伯颜在临安开城投降之时,侵吞了大宋国宝玉桃盏。忽必烈下令撤查,并对伯颜加以审问。但伯颜确实是受到了冤枉。忽必烈死的时候是至元三十一年(公元一二九四年),而伯颜也于同年死去,比忽必烈年轻了二十一岁之多。原本录属于宋朝之大臣们,大多数都继续留在朝中成为元朝之官吏。惟一例外的只有贾余庆和家铉翁。极尽所能向元朝诌媚的贾余庆,在抵达大都不久之后就突然暴毙。蒙古人对他的死不但毫无伤悲,还戏称他“大概到地府去向阎王诌媚了吧!”相对之下,家铉翁对于元朝之招揽劝诱,不断地予以郑重回绝,最后甚至避世隐遁,成为人人称颂的节义之士。宋朝幼帝,史上称之为“恭帝”的赵显,于七岁之时受元册封为瀛国公。虽然受到贵族般的待遇,后来也遁入佛门,但是之后的一切在正史上便完全地失去记载,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死亡等等全部不详。或许正因如此,所以才让奇怪的传说得以有产生之机会。元朝最后一任天子顺帝的名子是妥权贴木耳。他虽然是第八代天子明宗之长男,然而却在年少之时因卷入宫廷内权力斗争,而流落至边地。之后因即帝位之弟弟猝死,所以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之下,于十四岁时被迎回宫中接任皇位。尽管这一切都是权臣燕铁木儿之策划,但是从那时开始,坊间便流传着顺帝并非明宗之子,所以身为长男却不得即帝位之谣言。“顺帝非但不是明宗之子,事实上根本连蒙古人都不是。他是宋朝恭帝、也就是瀛国公所生之宋朝子孙。”这是顺帝身世最有名的一种传说。以西历而言,恭帝为一二七O年生,顺帝则为一三二O年生,因此从年份上来看,可谓是绰绰有余。据说出家为僧之恭帝身旁有位极受庞爱之美女,因这位美女在怀了身孕的情况下,被纳入明宗之后宫成为妃缤,事情的来龙去脉大约是如此。这样的传说之所以会广为流传,其中自然不乏种种理由:对于宋朝灭亡之同情;为了不明不白死去的恭帝感到悲哀;对于元朝统治中国心生反感;以及对于顺帝出生却无法继位之事态不明而心存疑惑。即位后之顺帝,很明显地完全沉溺在中国文化当中,所以常被人批判,因崇拜宋朝徽宗皇帝而疏于政事。在两事含混不清的情况之下,于是“顺帝为宋朝后裔”之奇妙说法就慢慢地传开来了。恭帝的死因和时间地点虽然不详,但是其他宋室后裔,则以在元为官的赵孟頫,字子昂,最为有名。另一方面,其兄赵孟坚虽为知名的花卉画家,但是却拒绝事奉元朝,并且后来泛舟于长江之上,十九年未曾踏上元朝领土,悠然地终其一生。继承宋室血脉的每人的命运各不相同。  ------------------第四章 再会Ⅰ伯颜回到大都之后,继续接掌平定南宋之作战事务的元将包括了张弘范、董文炳、阿术、阿刺罕、李恒、范文虎、唆都、以及阿里海牙等人。这份由各个民族之人所组成之名单,充分地显露出蒙古帝国之性格。张弘范、董文炳、范文虎为汉族;阿术、阿刺罕、唆都为蒙古人;阿里海牙为畏吾儿人;李恒为党项族,为西夏王族之后裔。的龄方面,张弘范为四十岁,阿术为五十岁,阿刺罕为四十四岁,阿里海牙为五十岁,李恒为四十四岁,董文炳、范文虎、唆都虽然年龄不详,但是应该和其同僚属于同一世代,大约在四十来岁左右。这些将领们多数都只活到六十岁而已。并不是因为亡宋而遭到报应。这个现象或许应该解读为,受到“渎武”批判之忽必烈,他的领土扩张欲望对于这些武将们的身心而言,都是一种严苛的折磨。在所有的武将之中,阿里海牙不止在勇武方面极为出色而已。他不但禁止一切在战场之外的不必要杀戮,而且还减轻占领地之租税、积极发掘人才向朝廷举荐等等,拥有相当多的德政。由于《元史》是在元朝灭亡之后才由明朝进行编纂之史料,因此对于元朝怀抱着恶意之叙述可谓相当多。尽管如此,元史之中对阿里海牙是个温情之人这点却详实地加以记录,可见这确实是个不容怀疑之事实。这些元将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拥护二王之宋朝残存势力向南推进。不过,直到伯颜回到大都谒见忽必烈汗、恭帝受封为瀛国公之阶段为止,文天祥尚未加入二王之朝廷。这个时候的他正处于长达百日的知名逃亡之行。         ※       ※       ※关于文天祥之脱逃与逃亡过程,从他自己以诗文形态所留下之亲笔纪录,就可以清楚明白地了解。文天祥不但富有文采,而且非常爱写文章。自从在阿术面前离去以来,文天祥就全心全意投入逃脱计划。由于受到贾余庆等人之嫌恶,因此文天祥之住所也单独地设置于他处,住宿在镇江城里面对着大运河的一户沈姓富豪之宅邸当中。当然,里里外外皆布有重兵严密监护。这个脱逃计划一寺到有个名为余元庆的男子来到文天祥的住处拜访之后,才正式成形。余元庆曾经在镇江担任过武将职位,对于附近之地理环境相当熟悉。他一开口便直截了当地说明为助文天祥潜逃之来意,令文天祥大喜。然而对于金应而言,他总觉得余元庆这个人来路不明值得怀疑。先前不就是因为太过相信像张全那样的人,将义勇军交托于他,以致惨遭全军覆没之痛苦教训吗?尽管金应有所疑虑,但是文天祥对于余元庆却完全信赖,并且和他与杜浒三个人热烈计论起计划之细节。为了不让元军察觉到此事,金应只能格外地谨慎留意。余元庆有一旧识在元军阵中担任官吏。身份虽然不高,但是职务却是掌管所有大大小小之军船。余元庆秘密地探访友人商谈计划,并且以一千五百两银子为酬谢,向他借出小舟一艘。“不,这并非钱的问题。虽然微不足道,但我毕竟也食过宋朝俸禄。我一两都不要。只不过,为了他日着想,我希望得到文丞相本人之证明文书。”余元庆回去之后,向文天祥禀明对方之要求,文天祥非常高兴。一旦船只有了着落,就可以借由水路前往附近港口,换乘可航行至外洋的寺型船直接向南方而去。或者前往仍在宋军固守之下的扬州城也行。不论如何,总比在陆地上漫元目标地移动要来得自由自在。而安全也一定会更有保障才对。此时追随在文天祥身边的人员共有十一名。除了金应、杜浒之外,尚有余元庆、张庆、夏仲、吕武、李茂、吴亮、萧发、王青、邹捷。全员之姓名都一清二楚。“这是场生死的赌注。一旦失败谁也救不了谁。大家都想清楚了吗?”杜浒以觉悟之心情敦促着一行人。这一带的元军指挥是阿术。他与伯颜不同,对于文天祥并无好感也无敬意。一旦文天祥脱逃,与其小心翼翼加以生擒,阿术的选择绝对是见到就杀。“当然早有觉悟。”文天祥如此回答,其了人也一副坚定的表情跟着点头。对于负责监视的元兵,杜浒慷慨地撒下了大把的银子以酒食款待。“文丞相早已和伯颜丞相结成知已了呢,一旦回到大都谒见过陛下之后,肯定会受封为元朝大臣,再回到这个地方。到时候,对你们大伙儿来说绝对没有坏处的。话说回来,晚上到街上去喝个酒实在是不方便,能不能帮忙想想办法呀!”“这样的话,请把这个拿去用吧!”元军的军官将一个灯笼借给了杜浒。这是元军出公差时所使用之物。只要有了这个,即使在夜间也能够自由行动。强忍住想跳起来之喜悦,杜浒若元其事地向对方道了谢回到宿舍。接下来,他们双舌灿莲花地说服了一位长年住在该地的年老士兵,约定好在晚上的时候,让他带路前往港口。逃亡计划终于到了即将展开之关键时刻。阴历二月二十九日晚上。这天晚上,文天祥召集了元军的军官及士兵们,办了一场离别的宴席。被护送之犯人以私费招待官差等等是中华帝国自古以来之风俗。上等的酒里早已搀入杜浒事先准备好之药物。到了深夜,元军的士兵们个个都已经睡得不醒人事。“行动!”在杜浒的指示之下,文天祥等人迅速地换下衣服,改扮成北方人之装束,然后悄悄地离开住处。由于手上提着公务用之灯笼,因此完全没有受到拦阻盘查。穿过了镇江市集之后,一行人忽忙赶往老士兵的家中。此地之街道并非井然有序地按照计划建设,而是相当容易迷路的复杂结构。一不小心迷了路,便向途中遇见的元军士兵问路。怀着些微的忐丐心情向对方道了谢,一行人好不容易抵达了目的地。然而原本答应为他们带路到港口去的老士兵,却临时以麻烦为理由加以推拒。就在此时,老士兵的妻子忽然出现。见到一群行迹可疑的男人拉扯着自己的丈夫,误解情况的老妇连忙向外奔出,打算高声呼喊向邻居求救。杜浒在情急之下塞了几锭银子在老妇手中,并且好说歹说地终于再次求得老士兵为他们引路。文天祥将此刻之情景,写成了一首以“定变难”为题之诗。  若使阿婆真一吼    目生随后悔何追“要是当时老婆婆真的放声大喊,叫醒了附近的人们并起引骚动,想必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悔恨结局吧!”这两句诗的意思大致是如此。从文字之间仿佛可以看见他抚着胸膛喃喃地说道:“好险,好险,差一点就糟糕了!”的画面。这同时也让人了解到,文天祥是个即使处于危险和辛苦当中亦不失谐谑感觉的人。然而问题还在后面。好不容易抵达了港口一看,其中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原本应该备好的船只竟然不在。余元庆旧识的那名军官亦毫元踪影。就在困惑的当下,巡哨之元军忽然出现,文天祥等人不得已只好匆匆离开现场。改变原定计划,在一一地探问过所有停泊在港湾中的船舶之后,总算让他们借到了一艘可供使用的舟艇。舟主说道。“反正这艘船所载运的也是密售之私盐,多运几个人应该无妨吧!”“这么说来,莫非你们是盐贼。”“没错。从朝廷的角度看来确实是贼。即使朝廷由宋改元,我们身为贼的事实仍然不会改变。”舟主笑起来的时候,被太阳和潮汐晒得黑黝黝的脸上,绽放出一抹无惧之神情。“不过贼也有贼之坚持。虽然不知道你们几位的来路为何,但是只要不被元军追缉的话,我倒是可以帮帮你们。”Ⅱ所谓的盐贼,在中华帝国之中可以说是反政府、反权力之象征。从汉代开始,盐就是国家的专卖品,同是也是生要的财务来源,因此又称作官盐。虽说无能的执政者在财政困苦的时候总是不免会倾向以加重税赋来解决难关,但是几乎每个王朝都会顺道将盐价提高,以致盐价变为原来的五倍、十倍、二十倍。由于是生活之中不可或缺之物,老百姓没办法出发点人好照买。无法忍受之人于是站了出来。这些人自己建立了一套卖盐的秘密网路,自己卖盐。也就是所谓的盐贼。相对一真实性盐,他们所卖的盐就称为私盐。由于价格相当的低廉,百姓们大多乐于购买。虽说是廉价出售,但是其中之利润对于盐贼来说已相当充分,有些人甚至还累积起巨额财富,在社会上占有极大之势力。基于上述原因,民众和盐贼在多数情况下,都是处于一种共生的关系,于是乎慢慢地形成将盐贼改称为义贼之过度美化的情况。像是《隋唐演义》以及《水浒传》之中都有盐贼出身之方主要人物,而且相当受到庶民之喜爱。应该是其心中对于官方之反感,转化成了对盐贼之好感吧。要额外藏匿十二位“客人”,对于盐贼的舟艇而言可是绰绰有余。一行人乘着舟向长江出发。虽然已是深夜,但是熟练的操纵技巧就像是在白昼航行一样。这一带到处可见元之国船,从胄甲上所反射出来之灯火,更是令气氛严肃紧张。然而盐贼之船却若无其事地穿梭在军船的缝隙之间,像是滑行般地在水面疾速奔驰。因江风吹送而鼓涨起来的白色船帆,在置身舟底抬头仰望的文天祥等人之眼里看来,实在相当令人安心。或许是行径上太过理所当然了,所以一路上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元朝水军之拦阻盘查,直到后来,将于有艘军船慢慢地朝小舟接近。“那艘小舟停下来!你们必须接受盘查。”文天祥等人战栗地握住了短剑。然而盐贼头目却一副理直气壮,笑着大喊回去:“这舟不过是在长江上钓钓海豚罢了。绝对没有从事任何不轨之行为。”“有没有不轨该由我们判断才是。快把舟停焉为。否则的话要你们好看。”“嘿嘿,对于手无寸铁的人如此凶悍,不太好吧!”“你说什么?喂、你到底停是不停!”盐贼刻意将小舟靠向岸边,选择水深较浅的地方行驶。不一会儿就把军船给甩掉了。“边嘲笑地回应着元军怒骂之同时,小舟也已没入了黑暗之中。平安无事抵达岸边之后,文天祥等人交给盐贼三百两谢银,并向这些救命恩人询问姓名。但是这名男子拒绝透露姓名。“我只是个盐贼罢了。倘若你们成功复兴宋朝,下一次我们便是违抗你们朝廷的戴罪之身了。不透露姓名,对你对我都有好处。”待文天祥等人上了岸,朝着黑暗的深处移动之时,盐贼一行也再次地扬起船帆。盐贼的其中一人,满脸疑惑地向头目问道:“大哥,如果把那群人抓起来交给元军的话,一定会得到重赏的。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呢?”被问到这个问题之时,盐贼头目昂然地挺起了胸膛回答道:“我们是盐贼。只卖盐,不卖人。”在一片赞同的附和声中,盐贼们再度将舟航向了长江。         ※       ※       ※文天祥和金应、杜浒、余元庆等人一起朝着真州城前进。真州目前仍在宋军的掌握之中,由安抚使苗再成坐镇死守。随着天色转亮,灰蒙蒙的天空之下出现了一片枯萎的芦苇草原。遥望远方,隐约可见黑黑小小之真州城墙。由于担心元军骑兵随时会出现,一行人在泥泞的道路上快速赶路。成和副将赵孟锦一同亲自出来迎接文天样。文天祥等人立刻被带往住处,换上了干净的衣物,并以宾客之礼受到厚待。苗在成是镇守于扬州之李庭芝的麾下人物之一。李庭芝相当好于发掘人才网罗麾下。例如陆秀夫、姜才,以及苗再成都是。这些人才在宋末元初的这段时期极为活跃,有好几人甚至还留芳后世。根据《宋史·卷四百五十二忠义传六》之记载,李庭芝在淮南地方设置幕府搜罗人才之时,曾有“小朝廷”之称号。这个时候,苗再成向文天祥提出作战计划,他打算联系分散在长江北岸独自和元军对抗之宋军一起联手出击。尤其是联合相互反目分别位于东方的李庭芝与位于西方之夏贵,同时从各个地方一起向元军出击。只要将元军冲散,并且击溃核心所在之阿术大军,江北的元军就会整体溃败,如此一来就可以孤立江南之元军。大约是这样的一个战略。“妙计!”文天祥拍膝大喜,并且立刻书写要求协助之信函,准备交予李庭若和夏贵。可借这个作战计划时机已失。因为早在二月二十二日,夏贵就已经向元军投降了。夏贵在宋朝是颇富声名之老将,这一年已经八十岁了。长达四十年与蒙古之作战早已令他精疲力竭。而且宋朝天命已尽,再继续战斗下去已毫无意义。他的想法多半是如此吧。夏贵后来亦曾前往大都谒见过忽必烈汗,并且于三年之后去世。当时的歌谣唱道“享年八十三,而不七十九”这两句歌词便是在讽刺夏贵七十九岁之前一直为了大宋而舍命作战,倘若在当时就这么死去的话,反而不会留下背叛者之污名。苗再成完全不知道夏贵降元之事。因此他又怎会料想得到,不论这个计划是多么宏大巧妙,终究也只能沦为纸上谈兵而已。但话又说回来,苗再成确实为了宋朝而竭尽智勇之所极,并且把文天祥当成了难得的信赖知己。这一天是三月一日。文天样自从被伯颜软禁以来,已经许久不曾如此安心人眠过了。隔天他虽然继续体养以消除身心疲劳,但是一颗心却为了反元军事行动之胜算而整日雀跃不已。只是,就在这段时间当中,事态竟急转直下有了重大转变。再隔日,也就是三月二日。一用完早餐,苗再成便请求文天祥为他视察真州城内外之防御体系,并请他提供意见。文天祥是欣喜万分地答应要求。于是便带着金应、社浒、余元庆等等所有同伴,一起先从城内开始视察。在前方为一行人领路的是王姓和李姓之两位军官。城壁之坚固程度,士兵之井然纪律,以及充足的粮食和武器装备等等,再再都证明了苗再戚是个出包有为之将领,并且令文天祥相当敬佩。接着在王李二人的请求之下,一行人出了城门,打算进行城外视察。岜料王和李之态度骤然改变。他们甩出了一张纸并且怒吼道:“快走吧。你们要是还爱惜自已性命的话,就快点离开!假冒者,竟然敢自称是文丞相来欺骗我们!”文天祥顿时愣住。好不容易才挤出口的话,连自己都差点认不出来。“什么假冒者?我确确实实是文天祥啊!”“你凭什么证明自己的身份?”“证明……”文天祥哑口无言。柱浒低吼着向王李二人逼近,不料却被两人一闪而过并跑回城里。黝黑厚重的铁门就在无情的声响之下,于杜浒的眼前关闭。文天祥等人被逐出了真州城。呆立的一群人面前,忽然出现了三十名左右的士兵,提议护送他们前往扬州。在别无选择之下,文天祥等人只得随着士兵们开始移动脚步。前日,也就是三月二日之时,苗再威接到了一封李庭芝从扬州送来之密函。内容主要是提到,“现有一自称丞相文天祥之假冒人物。此人极可能为元军密探,若是发现疑似此等人物的话,须立即予以格杀。”苗再成极为苦恼。以他亲身之观察所见,这位自称文天祥之人物应该不是假冒之人。但是对于上司李庭芝所下之命令,他又无法不予理会。于是苗再成决定将文天祥等人逐出自己的辖区。不过,他还是派了三十名的士兵为文天祥等人领路。就这样,二月二十九日深夜从元军阵营中脱逃出来的文天祥,在翌日三月一日抵达真州。二日李庭芝的密函送达苗再成之手,三日文天祥被驱赶出真州城。前前后后的四天当中,文天祥的际遇上再次发生了激烈的转折。Ⅲ关于这段奇妙的转折,《通俗宋元军谈》之中的记述如下:“元来是伯颜之,欲以奸细之说,令李庭芝等相互猜疑”。一旦李庭芝和文天祥联手,共同以扬州为据点展开组织性之反元活动,对于元军情势将会极为不利。为了阻止上述的情况发生,因此采取反间计来离间双方。就策略面来看,这样的解释极为合理。然而从时间点来看,却怎么说都太早了。此刻伯颜虽然仍停留在杭州临安府,但最要在两天之内得知文天祥逃脱之消息,并且以李庭芝为目标采取对策,实在不太可能。文天祥会于何时脱逃,这一点伯颜应该是完全无法预料才对。另外,万一策划不周、反倒天文天祥之性命陷入危险的话,伯颜打算将文天祥带回谒见忽必烈之心血不就成了泡影。伯颜和这桩奇妙的事件,应该是并无关联才对。苗再成从李庭芝那里接获之密函确实是真品。苗再成认得李庭芝的笔迹。这么一来,问题就在于李庭芝发出这封密函之意图究竟为何。或许文天祥在同僚眼中之评价并不如敌方所给予的那么高吧。尽管是科举的榜首,但是却元半点值得大书特书的政治或是军事方面之功绩。虽然在亡国不久前曾官拜右丞相,然而不过是形式上的而已。更何况政权就是在他的任内丧失掉的。他并无任何的权威可言。李庭芝比文天祥年长,以科举中试者之身份而言亦属前辈,实战方面的功绩更是文天祥所无法比拟。在毫不了解文天祥这个人物的情况之下,李庭芝又怎会希望得到这种人的协助呢?若是因为草率的信任,结果却误将无军密探招避城内,导致扬州陷落、李庭芝战死,那么尚荣实现的复兴宋朝梦想,不就得就此结束了吗?想必是李庭芝在接到文天祥的信函之时,认定文天祥绝不可能从元军营中脱逃出来,并且将此判断为伯颜或是阿术等人所采用之一谋吧。于是他紧急地提出对策,万一对方真是文天祥的话,到时候也只得莫可奈何地将他牺牲掉了。不论实际情况如何,文天祥都不得不朝着下一个目标前进。他必须前往扬州亲自拜会李庭芝。在面对面的交谈之下,对方应该会明白真相的。他心中如此盘算。原本应该将一行人从真州护送到扬州的三十名士兵,向文天祥求要了一百五十两的谢银之后,就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说了声“祝您一路平安”,便半途离去了。幸好得到亲切农民的引导,才好不容易在半夜之中抵达了扬州城。然而一接近城门之时,却发现眼前都是手持火把、全副式装的士兵们。同时还听得到正对着士兵们下达命令的军官声音,“自称是文天祥的一行人要来到扬州,就立刻将他们格杀勿论”。即便是生性乐观的文天祥,此时也断了进人扬州之念。正当他毫无指望地悄然步向黑暗的道路之时,忽然发现一件事情。在他身后的四个人全都消失无踪。李茂、吴亮、萧发,以及文天祥寄予莫大信赖的余元庆都不见了。他们都各自携带了一百五十两的银子,想必带着银子潜逃了吧。“那个姓余的,满脑子所想的大概只有救出丞相之后会如何地飞黄腾达而已吧!一发现情况不对,前途不再光明,居然就这么逃走了。我真是错了,竟然会相信那样的人!”杜浒咬牙切齿地痛骂着,而金应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文天祥之神情。文天祥虽然也沉默不语,但是气馁之神情却全都写在脸上。说起来,文天祥是个表情丰富的人,因此对于情感总是毫不掩饰地加以外放。高兴的时候,就像个小孩子一样雀跃不已,愤怒或悲哀的时候,也不会刻意地去修饰。正因为如此,他给人的感觉并不像是科举榜首之大秀才。这一点虽是他令人喜爱的原因,却也是他招人嫌恶的理由。金应和杜浒等人就是所发生的事情。雨终于停了,但是气温却越来越低,连呼出来的气息都是白的。一踏上泥泞的道路准备离去之时,前方忽然有数百名的元军骑兵疾驰而来。慌慌张张的一行人,这次躲藏的地点是间老旧的破庙。到了夜晚不但没有食物,为了避免引起元军注意,甚至连火都不敢升起。正当大伙儿空着肚子准备就寝之时,庙门忽然开启,五六个男人踏进了庙里。他们是前往扬州卖柴的樵夫。因为天色已晚而且又下起了雨,所以打算在庙里过上一夜等天亮再走。樵夫们看见文天祥等精疲力竭的模样十分同情。“反正我们也正要吃饭,而且还多带了些食物呢。如果不嫌粗糙的话,就和我们一起吃吧!”樵夫们于是着手炊米、煮菜、烤饼,并且将食物分给了文天祥等人。由衷地向对方道谢之后,文天祥等人开始狼吞虎咽地吃着食物。“话说回来,不论是盐贼也好,礁夫也罢,和国家兴亡毫不相干地过着自己生活之人还真多呢!”文天祥想到了此事。他并非心存羡慕。而是自己既已献身朝廷,那么就绝对不可能无视于国家兴亡,独自存活下去。Ⅳ翌日早晨起了一片雾。将谢银交给樵夫并且询问了前往高邮城的路途之后,文天祥等人继续赶路。接近中午之时,雾气忽然急速消散。猛然一看,大约三十步左右的前方,出现了一队元之骑兵。“是元军!”众人急急忙忙地想找寻藏身之所,但或许就是因为如此,反而引起了对方之注意。二十骑左右的元兵发出了怪叫,驱马向文天祥等人靠近。这一队骑兵并非汉人而是蒙古士兵。路旁正好是一大片的竹林。文天祥等人遂逃人竹林之中。元兵首先向竹林中猛烈发箭,然而全被茂密的竹子所阻挡,连一箭也没有命中。元兵们出恼怒地拿出了蒙古式的直刀策马入林,一边以直刀铲倒竹子,一边追赶着文天祥等人。文天祥奔入了浓密的竹林之中屏息躲藏。手中虽然紧握着短剑,但是身边却无对抗之对手。追随着文天祥的数名随从之中,张庆在近距离中箭倒地。邹捷受到马匹之践踏而动弹不得。王青则元处可逃地被牢牢擒获。元乓虽然持续地在竹林内外不停地奔走探寻,但是过了不久便在一阵相互的叫喊之下,将王青拉上马背径自离去。他们似乎并不知道这群人是文天祥一行,因此在适可而止的情况之下便停手离开。文天祥总算又得救了。张庆和邓捷虽然负伤,但是性命均无大碍。文天祥等人急忙地为两人处理好伤处之后,便离开了竹林。心中虽然挂念着被抓走的王青,然而却什么办法也没有。现在一行人的总数只剩下八人。文天祥、杜浒、金应、刘洙、张庆、夏仲、吕武、邹捷。其中两人负伤,由同伴搀扶着行进。一行人担心着元军会再次折返而快步行走,然而却完全摸不清方向。正当困惑不已打算走一步算一步的时候,路旁的林子里忽然蹿出了几条人影。众人在战栗之中屏息以待,原来是从附近的村子里前来检柴之村民。“我们刚刚受到元兵袭击。请问高邮城在哪个方向?”杜浒开日向村民间路。见到一行人之惨状而同情不已的村民,立刻为众人指引道路。文天祥又再一次地为无名之庶民所救。高邮是个面对着大运河之城市,对子固守扬州的宋军而言是个补充物资的据点。由于这个原因,所以附近不时有元军的骑兵队出没。为了不让元军发现,文天祥一行必须更加小心防范才行。在芦苇中藏匿了一夜,一直到三月六日的破晓之时,才终于进入了高邮城。稍微喘息片刻之后,众人赫然发现城门内侧挂着一道标语,上面写着“发现假文丞相立即格杀勿论”。惊慌的一行人于是急忙找了条小船,希望借由水路或是河川前往安全的地方。三月一十一日。文天祥等人好不容易来到了泰州城。一行人至此总算能够找问像样的旅舍住下来,沐浴更衣,饮酒吃饭。宋代是中国料理突飞猛进的一个时代。地处长江下游的这个地区尤其以鱼、鸭、鹅等等料理最为美味。使用猪肉或羊肉的料理也不少,惟独牛肉似乎不太常见。生鱼偶尔也会做成醋拌鱼丝食用,水果之种类也非常丰富。杜浒一人似乎就解决了三人份之食物。翌日一直到接近中午的时候,众人才总算起身活动。吃过了加有鱼和蛋的粥做为早餐之后,便外出寻找航向通州的船。到了通州就可以找到航行外洋之大型船。千辛万苦地来到这里,好不容易终于可以借由海路通往南方,并且和二王一行会合了。找寻船只虽然花费了十来天,但是在这段期间里,文天祥等人也总算得以好好地吃、好好地睡,一解先前充满着艰辛困苦的旅途疲劳。 “再也没有比这十日的休息更值得感谢的事情了”,文天祥感叹地叙说心情。三月二十一日,众人搭上了好不容易找到的船只航向通州。“就从现在开始,就从现在开始。”文天样喃喃说道。那口气既热切又乐观。他的心中早已熊熊燃烧着复兴二王宋室之希望。“真是奇妙的人啊!”对于文天祥拥有无限敬意和好感的金应如此想道。虽然有过一时的失望与气馁,但是文天祥似乎从来不会绝望。抵达通州,受到知事杨思复之欢迎款待,接下来就等大船出港的日子到来。闰三月五日早晨。强烈的风寒击倒了金应。就在他察觉到不适的当下,忽然一阵晕眩狂袭而来,令他踉跄了几步,接着便连身体的平衡也维持不住地倒卧在地。视线变得灰暗,着急地喊叫着的文天祥之声音也急速远离。连续九十日以来的逃亡旅途之艰辛,似乎在金应的身上造成了超乎他自己想像的严重伤害。尽管文天祥和刘洙二人拼命了照顾,闰三月十日,金应终究在高烧不退的情况之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的名字被记载于《宋史·卷四百五十四·忠义传九》,并且一直流传至今。抱着金应的遗体,文天祥像个孩子般地嚎啕大哭。对于文天祥而言,金应不止是单纯的部下而已,更是寄托着深厚信赖之友人。杜浒为行动之人,并非文事人才,因此文天祥之秘书辅佐惟有金应,别无他人。在刘洙及杜浒的安慰与鼓励之下,文天祥为金应举行葬礼。由于仍在旅途之中,所以一切都极为简单朴素。文天祥还作了首诗以表对亡友之感谢。“通州一丘土,相望泪如倾。明朝吾渡海,汝魄在他乡……”处理完金应丧事的数日之后,文天祥改乘大船,从长江河日出海向南前进。这一次陪伴在他身旁的只剩下社浒、刘洙、吕武、张庆、夏仲、邹捷六名。文天祥再也禁不起失去任何一人。Ⅴ正当文天祥经历着艰辛重重的旅程之时,南方二王之处境也并不安乐。虽然在婺州有陈宜中和刘声伯一行的加入,但是几乎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仙们便继续向温州前进。大家都心知肚明,待范文虎将兵力重整之后,一定会再度追来。为了摆脱骑兵之追击,一行人选择了险峻的山问道路。放弃马匹徒步而行,沿着树叶茂密的林间出路步行前进。杨亮节背着益王,陆秀夫背着广王。杨淑妃则由富女们牵着手,并从背后推拉着步行。陈宜中和刘声伯也边喘边走。带头领路的是一个叫做林琦的人。他原本就是此地土生土长之人,对于地形相当了解,所以由他来指引一行人前往温州之路。在第上天接近傍晚的时刻,后方出现了叫喊,同时飞来了好几支箭,有的刺中了树干,有的插入了地面。数百名元兵追踪而至。张世杰忽然记起了带头指挥的那个男人的脸。“那家伙不是张全吗?”张全就是在常州等待救援却在阵前逃亡的那名男子。那个时候他舍弃了文天祥交托于他的义勇军逃逸无踪,以致义勇军全军覆没。后来张全向元军投降,并且被置于范文虎之麾下。现在他就是奉着范文虎之令,指挥元军之先锋部队前来缉拿二王。“可恶的家伙,居然不要脸地成为侵略者的走狗,还来拘捕自己的旧主!”愤恨不已的张世杰转过身去,打算冲入元军之中杀个痛快,但是却为陆秀夫制止。“张全那种小人,只要宋朝能够成功地复兴,什么时候都能够加以诛杀。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守护二王抵达温州。”如果不能到达温州的话,就无法从海路集结各路同志。像这般地在山中逞强示勇根本毫无意义。这样的道理,性格刚烈的张世杰完全能够理解,于是便守在队伍的最后面,保护众人前进。逃的一方拼命,迫在后面的张全也拼着命。因为元军贴出了告示,只要擒得二王,就能因功封赏为!万户侯。张全可不打算永远地屈居于范文虎麾下。一心一意追捕着猎物的张全,根本想像不到自己正被什么人给盯住了。他攀着树木及藤蔓爬上了断崖上的小径。远远的山下似乎传来了溪流般的水声。前方隐约可见二王一行之士兵胄甲及宫女服饰所闪耀出来的光芒。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后方之动态。忽然之间。一条黑影划破风中从张全的头顶落下。接下来,只听到一声长长的惨叫,张全和黑影便纠缠在一起跌落至溪流之中。张全的部下慌慌张张地停止对二王之追逐,转而搜寻掉入溪中的主将。好不容易沿着断崖之小径下到溪谷,众人叫喊着主将的名字,并且四处寻找了片刻,接着终于发现在水中载浮载沉的张全身体。只有身体而已。他的头不知道掉落至何处而不见踪影。血水已被溪流冲洗干净,因此颈部的平整切口看起来是白色的。张全的部下个个战栗不已,并且惊慌失措地达成协议。不论是多么丰厚的悬赏,在失去了指挥官的情况下继续深追的话实在过于冒险。元兵决定暂且撤回。目送着这些元兵离去之后,一个男子的脸从水中岩石的阴影处冒了出来。“还是死不了吗?没想到要死还真不容易啊!”这个浑身淌着水滴如此自嘲的男子就是郑虎臣。         ※       ※       ※完全不知张全横死,二王一行继续沿着山路前进。根据《宋史》所述,这段山中逃难之行持续了七日。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二王一行总算抵达温州。温州市正好面对着瓯江,是个通达外海的港口都市。由于气候温暖,因此在唐代之时便被命名为温州。茶叶、蜜柑、竹子等等之买卖相当知名。这里有座名为江心寺的寺庙。它是一间和宋朝颇有渊源之寺庙。那是距离此时大约一百五十年左右的事情。宋朝高宗皇帝被渡过长江南下的金兵追击之时,曾经短暂地藏身于寺中。后来幸得韩世忠、岳飞等等“抗金名将”之反击,将金兵驱逐回长江以北,高宗皇帝才得以回归临安。由于这段插曲,江心寺从此以后便成了所谓的吉祥之地,而极为闻名。二王一行在此寺中再次宣誓“复兴宋朝”之志,并且向各地广发檄文,招募勤王军队。经过五日左右的休养,山中行之疲惫已差不多回复之际,陆秀夫提出了建议。温州虽为良港,但是土地狭小,无法集结大军。不如南下以福州为根据地。临安府开城投降之前,陈宜中为右丞相,而陆秀夫只不过是个礼部待部。丞相和地方首长之间的地位差了一截。馀此之外,在年龄方面也是陈宝中稍长。尽管如此,陈宜中却有种被陆秀夫压倒之感觉。虽然来到二王身旁效力,但是临安府投降之前的逃亡所造成的自卑感始终都存在。张世杰等人嘴里不说,但是脸上却仿佛写着“事到如今你还来做什么?”之表情。陆秀夫仍是一贯地谦恭有礼,只是内心不知想法如何,陈宜中不觉在心中臆测了起来。到达温州之后,陈宜中注意到一件事情。仅次于张世杰的猛将刘师勇不见了。这个人应该不是个会降服于元军的人,所以特别询问了他的下落,岂料得到的,回答竟是“醉死了”。“真是太可惜了。”陆秀夫以沉痛的表情说道。陈宜中回忆起当初听到常州陷落以及大屠杀消息时的情形。那个时候陈宜中当然也对元军之残酷感到战栗不已,接下来又听到刘师勇等四位将军拼死奋战的义举,更是忍不住地发出叹息。不止是单纯的感慨而已,陈宜中还想到了另一件事情,并且不知不觉地脱口而出。“话说回来,那个时候他们几个若是不要多做无谓的抵抗,常州的百姓或许就不至于惨死了。”陆秀夫回答的语调相当冷漠。“若是听到丞相所言,元军官兵想必会十分喜悦吧。自己的所作所为竟然有人认同呢!”“啊、不,我的意思并不是要为元军之恶行正当化!”陈宜中惊慌失措地死命辩解。“我由衷地认为四位将军真的是忠勇至极,然而下场却如此悲惨,实在是令人遗憾。”“不投降就是死。逼迫他们在二者之中选择其一的是元不是宋啊!”“没错。你说的对。”陈宜中点头赞同。他实在厌恶自己,为什么明明了解陆秀夫的话中之意,但是嘴里却仍旧不自觉地吐出了这般低俗的感伤。倘若自己心中一开始就抱持着那种想法的话,根本就没有必要特意赶来投效二王吧。如同刘声伯所说的一样“将国家兴亡置之度外”,什么都不管地悠然自在地过着生活也好。再不然,像留梦炎一样投降成为元之臣子也不错呀。然而他就是做不到。特意前来投奔二王的陈宜中,仍然无时无刻地在追寻那不可能存在之“最好方法”。顺应陆秀夫之提案,二王与杨淑妃沿着海岸南下福州。每天每天都有宋朝旧臣及义勇军前来加人,就强化勤王军队这一点来说,此时可谓是极有希望的一个时期。五月一日。益王赵?于福州行宫即位。此后被称之为端宗皇帝。同时年号也改元景炎元年。自临安府脱逃以来,已经过了四个月。母杨淑妃封皇太后,弟广王赵景则封卫王。臣下方面,陈宜中为左丞相,仍在扬州固守着宋朝孤垒的李庭芳叙任右丞相。张世杰为枢密史,陆秀夫为签书枢密院事。陆秀夫这个职位,称得上是张世杰之首席顾问吧。虽然身为文官,但他在军事方面的知识与经验都获得极高之评价。除此之外,陈文龙与刘声伯同任参如政事,也就是副丞相。刘声伯起初惊讶地坚决推辞。他认为自己并非足以担此大任之人才。然而在陈宜中以公事辅佐为由的请托之下,才不便拒绝地接受了这个职位。由于刘声伯原本就是“六君子”之一而颇富声望,因此其他人对此并无异议。陈文龙在临安府时就曾叙任过参知政事一职。本名子龙,因度宗皇帝之赐名而改名文龙。天生富有文采,是个相当刚毅之人。在临安投降前的三个月左右,他因厌恶朝廷之混乱与无能而辞官返乡,直到最近才从远方赶来福州,加入这个小小的朝廷。分散各地的宋室子孙也陆续赶来会合,福州刹时之间集结了一股极大的反元势力。可航行外海的大型船有二千艘。文官、宫女、宦官、兵将以及其家族之人数总计约有十八万人。这就是拥立端宗皇帝之大宋“新朝廷”。数量或许有些浮夸吧。然而在领土几乎完全丧失、临安府已开城投降的情况之下,仍然能保有这样的势力,倘若没有像元朝这般强大之外敌侵略的话,大宋王朝的命脉或许尚能延续澎也说不定呢。从淑妃升格为皇太后的杨氏是个权力欲望薄弱、非常善良的女性。由广王变为卫王的赵禺虽然不是由她所生,但是对于年幼即失去生母的赵禺,杨氏却也极为疼爱,而赵禺也非常喜爱与她亲近。在同一时期间里,文天祥正乘着船由海上南下,并于四月八日到达温州。时间正好在二王动身至福州之后不久。虽然晚了一步,但是没有必要失望。因为只要继续前往福州就行了。不光是文天祥而已,许多男男女女分别从海路及陆路赶来温州,接着又从该地出发前往福州。这些人并非受强制被迫前来,而是一群抱持着反元志向的人们,因此他们个个活力充沛,声音也很大,充满了热切鼓舞之气氛。当然,这些人们的心中一定各自有着自己的想法与期望。文天祥写了封呈送福州朝廷之表文,遣刘洙为使者送出。即使处于这样的情况,形式上还是得循规蹈矩才行。乘上从温州开往福州的船经过三日,刘洙平安无事地抵达。在等待刘洙回来的这段期间里,文天祥和其他部下士气高昂地重新研拟着对元之战略。他还一度来到了高宗皇帝曾经滞留过的江心寺。这里有张高宗坐过,一百五十年后再度被端宗坐过的椅子。文天祥对着椅子行礼朝拜,誓言复兴宋朝。刘洙之归来远比预想的要晚了许久,一直延迟到五月的中旬左右。而且不是单独回来,另外尚有数名朝臣陪同。这几个人都是文天祥的旧识。刘洙之晚归其实事出有因。文天祥的存在,令福州的新朝廷感到相当困扰。事实上,新朝廷对于文天祥之事根本从未放在心上。他们只知道文天祥被伯颜软禁,并且和祈请使们一同被带往遥远的大都了。扬州和真州前来加入新朝廷的人士虽然曾经提过“文丞相似乎已从元军手中逃脱”之事,但是听者大多抱持着“可能吗?”之怀疑态度。“这个自称是文天样的人可能是个假冒者。”朝中虽然出现了这样的声音,但是从表文之笔迹判断,似乎确是本人无误。于是朝廷派遣了数位认得文天祥面孔的朝臣前往确认,然后才准许他前往福州行宫朝拜。就这样,五月二十六日,文天祥和随同他自通州前来的心腹们一起到了福州。换上朝服冠戴之后,一行人便前往行官。听到传闻的士兵和庶民们纷纷挤在道路两旁观望,从杭州临安府来到此地之人半数以上都认得文天祥。“的确是文丞相呢。幸好他平安无事。”民众们发出了欢呼之声。抵达行宫之后,陈宜中、陆秀夫、张世杰等人与文天祥均为旧识,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有丞相兼枢密史。这是福州新朝廷赐予文天祥之官位。文天祥从临安府出发前往伯颜本营之前,就已经受封为右丞相兼枢密史。说起来虽然是宫复原职,然而不论是右丞相或是枢密使之身份,文天祥都毫无全权做主之权力。因为还有另一位右丞相李庭芝,现在仍然固守在扬州城。而枢密使也另有张世杰。这一位则身在福州,为了重新编整宋朝军队以及拟定对元战略而终日忙碌不已。李庭芝之所以受封右相,主要是因为他对朝廷之功劳与忠诚,说起来只是个荣誉职罢了,问题就在于张世杰。张世杰与蒙古军之对战的经验已有二十余年,同时也建立了无数功勋,有时还会亲身挥剑直捣敌军阵容、突破重围。在军事方面他对自己抱持着莫大之自傲。然而处于他上位者,竟然是个连一次实战经验都没有的文天祥。撇开复兴宋朝之志向不谈,张世杰的心里是绝对不可能感到愉快的。  ------------------第五章 海上朝廷Ⅰ福州位于闽江这条相当大的河流左岸。虽然自古以来就是中国大陆东南部之著名港市,不过真正开始发展起来是唐代以后的事情了。在唐朝灭亡后的五代十国期间,群雄之一的王审以福州为首都,在此建立了闽国。福州所在之福建路就是未来的福建省。虽然气候温暖、有着丰盛的水源及农作物,但是地形上山多平原少,感觉有点被其他的地方孤立。比起山路,人们更加积极地开发水路,在复杂的海岸线各处建立良港,并由此航向广阔的外界。宋代,尤其是南宋时代,海岸沿线每隔三十里就设有一座灯塔,海外贸易所获得之利益每年更是高达二百万贯(一贯为铜钱千枚)。就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之下,福建里的几个港市都极为繁荣。不过,目前位于福州的朝廷似乎缺少了那么一点活力。没有一个具有压倒性权威及声望的人能够指挥朝廷,这就是位于福州之端宗政权的实际状况。皇帝年幼。皇太后亦无政治上的野心及欲望。左丞相陈宜中缺乏决断力和人望。右丞相李庭芝远在扬州。枢密副使·张世杰光是军务就已忙碌不堪。文天祥之手中几乎毫无实际权限。为了不落人口实,他也不再前往行宫上朝。说来真是讽刺,文天祥之名在敌军方面反而更受重视。他在伯颜和吕文焕面前是多么的威武凛然。在阿术面前又是多么地昂然不屈。知道这一切的人全都在元军阵营当中,宋人谁也不知。惟一对文天祥友善的家铉翁又远在大都。尽管元朝同意他的隐栖生活,但是却不准他离开大都。换句话说,能够为文天祥作证的人,半个都不在福州。“文丞相为了从元军的魔掌之下逃脱,不知历尽多少艰辛困难。说起来就不得不令人辛酸流泪。他的极致热诚,实在可为万人之鉴。”在杜浒等人的极力强调之下,有人大受感动,也有人心生反感。就算文天祥确实曾受过艰辛把,但是其他人不也是同样地历经千辛万苦才到达此处?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放弃安乐生活来到福州,从此之后即将承受劳苦的人们,难道他们的志节就劣于文天祥吗?“总而言之,你想说的就是你们究竟是多么地劳苦功高,不是吗?”在路边布满着浓密的亚热带树木阴影的福州城里,有个男子对着社浒如此说道。此人姓苏名刘义,目前官拜将军。“又没有人强迫你们这样做,别再卖弄自己的劳苦了,可怜虫。”“你说什么?自己还不是个什么忙也帮不上的无能者。”眼看两人即将扭打在一起,刘洙连忙阻挡在二人之间,好不容易才挽回了局面,不至于闹到不可收拾之地步。苏刘义这个人并未得到《宋史》立传。虽然经历不详,但是却以张世杰副将之身份一直坚持到最后。不论是社浒还是苏刘义,其实都是为了自己的上司而争执不休,然而从周遭人的眼里看来,理所当然地会将之解读为“文天祥与张世杰之对立”。这样的传言难免会传入文天祥和张世杰的耳中。只是两人都不是那种会怒气冲冲地骂道“那个家伙真是不可原谅,一定要找他算账”之小人,因此也从未积极地想解开误会。陆秀夫对于文天祥和张世杰之间的不融洽感到十分忧心。尽管有心排解,让二人握手言和,奈何手边迫切需要解决的事情太多,所以迟迟都没有进行。杨亮节在朝中的发言激增,同时也越来越见跋扈。杨亮节为皇太后杨氏之兄,官封驸马都尉。这本来是个没有实权,只是为了章显外戚身份之官位,但是杨亮节却自恃为端宗皇帝之舅舅,明目张胆地在宫廷里扩充势力,并且相当专横妄为。“真是令人惊讶。到了这步田地居然还有外戚妄想在朝中专权。”秀王赵兴榫咋舌叹道。这个人物从其称号及姓氏就可知道是宋室皇族之一员。杭州临安府的投降开城令他极为感慨,但是听闻端宗于福州即位之后,他便随即赶到。年纪轻轻地尚不满三十,外表给人一种贵公子之印象。从那玉树临风的外表看来,实在令人难以想像他原来是个相当骁勇之武将。据《宋史》之记载,这位贵公子具有强烈支持朝廷之皇族意识,并且经常至行宫参拜并提出意见。“朝廷里若是有人专权独裁,不但无法善用人才,就连能否采用正确意见都令人质疑。如此一来肯定会对国家的重建形成阻碍。目前首要之事就是解除杨附马(驸马都尉杨亮节)之权力,他只要好好地守在皇上身边就行了。”秀王如此地直言不讳,自然令杨亮节极为不悦,于是便刻意地让秀王与宫廷疏远,甚至远用计策欲将秀王赶出福州。察觉到此事的秀王,只得积极地为出征做着准备。他并对左丞相陈宜中说道:“我虽然才疏学浅,对于国家体制不事非常清楚,但是左丞相的地位应该不至于在驸马都尉之一下才对呀。为什么你不能负起责任,制止对戚干政呢?”“皇太后对杨驸马相当信赖,毫无理由会将他排除在外。”“手足之间的信赖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关系到国政或是军事的话,就得另当别论了。”“这是当然!”除此之外除宜中不知如何回答。这段时间,杜浒奉朝廷之命叙任司农卿一职。这原本是负责农政的一个大臣位置,不过这个头衔本身一点意义都没有。杜浒实际的任务是在福州之北的地区集结兵士和粮食。为了执行这样的任务,倘若身份是个无职无官的民间百姓,恐怕会非常不便,因此特赐予他司农卿之官衔。“为了报答朝廷之恩与丞相之恩,此去我一定集结十万大军回来。请静候佳音。”在问候过文天祥之后,杜浒便从福州出发,沿着海岸线北上。这一次的分开对于文天祥和杜浒而言将是永远的离别。“福州并无自己容身之地。况且此地也没有任何一件自己能够做的事情。”进入六月,文天祥有了如此觉悟。他命令刘洙与吕武秘密到福州的西方去进行调查。目的是为了找寻在脱离朝廷之后,能够独立采取军事行动之根据地。文天祥之所以决意如此,或许是因为没有机会接触到端宗皇帝本人,培养出深厚感情,所以不管怎么说,他都只能在理念上对着抽象的国家或是朝廷之存在尽忠而已。这一天,文天祥前往陈宜中之住处拜访。“据刘参政所言,左丞相在医药方面似乎造诣极深。”刘参政也就是参知政事刘声伯。陈宜中谦逊地回答道:“惭愧惭愧,多少有些心得罢了!”“不知可否麻烦丞相为我配一副药。”“你哪里不舒服吗?”“不是的,我想求的是吃了之后有害之药。”文天祥面带微笑地告知一脸疑惑的陈宜中。“我打算在最近率领一军前往西方。倘若不幸事与愿违被敌军打败之时,我希望能够用药自杀了结性命。”“这……”陈宜中哑然了。文天祥的心情,此时的他瞬时之间完全明白。这个充满着热情与行动力的人物,无法继续留在福州。“万一不幸战败的话该如何是好?我已经一度沦为元军之俘虏了,绝对不愿再次面对这样的侮辱。”“我明白了。我实在很不愿意帮这样的忙,不过还是把手边的药给你吧!”陈宜中站了起来,伸手在药箱中搜寻着。“这药叫做脑子,一口气吞下去的话,几乎不会感觉到痛苦,立刻就会死亡。”“太感谢你了。”“不过,宋瑞大人,可能的话请你尽量不要用到这个药。你可是朝廷的重臣啊。如果因为一时冲动而做出危害自己之事,反而是朝廷的一大损失呀!”“您这番话,我愧不敢当。”文天祥简短地予以回应,并且微笑着改变话题。“左丞相既然身为名医,那么天下之病可不能不治好呀!”文天祥的话中令人感受到一股率直的善意。陈宜中一阵惶恐,接着便以同样率直的口吻回应对方之率直。“这……这恐怕不是我能力所及之事业,我想还是交由比我更有能力之人才来完成比较好吧。我真希望能够早出生个百年,活在太平盛世之中。那样的话,我或许还能稍稍对朝廷有所贡献吧。”文天祥沉默地凝视着陈宜中。像文天祥这般积极寻求实现抱负机会的人,陈宜中的话听起来肯定是充满了懦弱与无能。然而文天祥却什么话都没说。倘若时间回到他尚在临安府的当时,他或许会言辞锋利地指责陈宜中的错误想法吧。不过,之前经历了充满辛苦艰难的百日逃亡之行,似乎教会了文天祥这位大秀才如何去包容人性弱点。不久之后,文天祥向陈宜中告辞离去。Ⅱ赵时赏也是宗室的一份子,字宗白。原本在宣州地方担任知事,在元军进犯之际亦曾指挥过义勇军奋战抵抗。后来被朝廷任命为军器太监,这个职务算是兵器制造局之首长。不过在很短的时间里,当二王在刘师勇的守护之下逃出临安之时,他便追随在后前往会合,并且参与了历经七日的山中之行抵达温州,接着再一起来到了福州。他是对于文天祥抱持着好感的少数高官之一,而且还自愿成为文天祥之副将,官职名称为参议军事·江西招讨副使。赵时赏在临别之前至秀王·赵兴榫之处拜会问候。在奉上茶水之后,秀工便批评起朝廷之现状。“忠臣和义士的人数虽然很多,但是却缺乏一个将所有人整合起来的核心存在。张枢密(枢密副使·张世杰)虽然忠勇无双,只可惜似乎达不到那番境地。”“我打算追随文丞相一起行动。如果可以的话,秀王殿下是否愿意加入同行?这对文丞相还有我都是极大的鼓舞。”秀工深思了片刻,最后摇了摇头。“算了、还是不要吧!”“为什么呢?秀王殿下的正论很可惜并无法令朝廷采纳。如果是文丞相的话,我想你们一定能够彼此了解的。”“就是因为这样。”秀王以锐利的眼光注视着赵时赏。“追随文丞相的人似乎早已不是为了大宋,而是为了文丞相而战。唉,我的意思绝对不是在暗示文丞相有异心。他是那么单纯正直的一个人。只是……”秀王的表情软化了下来,接着并改变话题。“不论如何,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道路。你好好地去吧。我也会以我自己的方式继续战斗。改天到了地下,让我们再一同毫无遗憾地畅饮美酒吧!”文天祥于福州行宫出仕之期间,约从景炎元年的五月下旬起至七月上旬为止,不过短短的四十日左右。在这段期间,文天祥一直不断地思考着自己所应采行之道路。是自己太缺乏协调性呢,还是张世杰等人的度量不够宽宏?不论答案为何,文天祥所能选择的惟有踏上孤独一人之道路。仅仅只有少数的知心者愿意追随于他。赵时赏就是为首之一人。从福州出发,沿着闽江逆流而上大约二百五十里左右,就可抵达南剑州。这是一个位于山间内的小城市。此处有两条河川交会,在形成闽江之后便往福州方向流去。地处水陆交通之要塞,应该是个最适合成立前线司令部的地点。文天祥在此处设立了一个简单的右丞相府,与越时赏、刘洙、吕武、张日中、巩信、刘冰等等幕僚共同展开作战行动。文天祥原本就曾在此处担任过知事一职,并且相当真诚热心地履行自己分内之职务。其结果,不但对于地理、民情都极为了解,而且还广结人脉,成为众望所归之清官。在常绿树林丛生的山地各处皆有小径相通。那是盐贼在内陆运送私盐之道路。利用这样的小泾由内陆出没,对元军加以扰乱。文天祥所构想出来之战略就是后世之中所谓的游击战。“话说回来,要是他们在这里就好了。”即使到了现在,文天祥还是不能不感到深切地痛惜。去年秋天由他率领至杭州临安府的两万名义勇军,若是身在此地的话,不知会成为多么令人信赖的战力啊。只可惜文天样因一时疏忽错信了张全那种小人,以致勇敢而忠贞的他们在常州附近的平原上惨遭元军消灭。如果是像这样的山房地形,他们一定能够发挥本领,让骑兵为中心的元军大吃苦头吧。在上位者如果判断错误,就会造成在下位者之徒然在死。文天祥深刻地领会到这一点。虽然是极端浅显的道理,但是不爱惜生命和草率地对待生命完全是两回事。倘若由自己亲身指挥,就可以确保士兵们不致平白丧生。文天祥下了这样的决定。在他以使者之身份前往伯颜阵营之时也是一样,文天祥的一生之中,意志的坚定总是凌驾于恐惧不安之上。就算此时此刻,要他凭一己之力对抗数十万的元朝大军,他也不会有半分的恐惧。秀王赵兴榫之观察是正确的。不因临安开城投降而屈服,毫不畏惧元军势力继续为复兴宋朝而奋战不懈的忠臣义士相当的多。只可惜他们一个个都是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与大敌对抗,以致终究被各个击破。“广工在福州即位。同时将年号改元为景炎元年,兵力据说已达十万。”“从我方军中逃亡的文天样也抵达福州,叙任有丞相。”这样的讯息由快马传达到了遥远的大都。大元皇帝立刻颁下诏书,命令诸将讨伐僭越称帝之宋朝余党。久攻扬州不下的的阿术在接到命令之后神色大变。如果再无法攻陷扬州,自祖父速不台以来三代在蒙古所建立起之武将门第之威名一定会受到损害。阿术怒气腾腾地站立在阵前大声指挥着部下,对扬州进行猛烈之攻击。回回炮轰然地发射出粗壮之火箭,把城墙的一部分击破。数百座巨弩发出鸣响,向城里投以豪雨般之弓箭。除此之外,还同时挖掘地道打算从地下入侵,并且在城墙外侧堆积土山,想从土堆上跳入城里。然而,这几种不论是正攻法还是突袭法,全都被李庭芝给——化解掉。宋军从城墙上施放火箭将元军的巨弩烧毁,在地道灌水将元兵溺毙,对于借着土堆涌上的元兵则投以箭林石雨。元军的伤亡极为惨重,迫使阿术终于耐不住性子地拿出了命令投降之托书。这是宋朝谢太后在程鹏飞逼迫之下所书写之诏书。他在城墙下宣读诏书内容,并且告诉对方若是不降就是不忠。“我李庭芝奉皇命镇守此地。此城既为国家所有,既便是谢太后亲自到此命令开城,我也绝不可能遵从。”李庭芝在城墙上如此回答道。“汝等北狄,素来不都是以武力征服他国而感到自傲吗?那么何不以堂堂的战争来夺取此城?打着谢太后的名号,要求投降未免太没有骨气了吧!”被斥为没有骨气的阿术愤怒不已,虽然继续进行着更为猛烈之攻击,然而却完全动摇不了扬州之防卫,只是徒然地令元军的死伤人数不断地增加而已。进人六月,持续守卫扬州的李庭芝接见了远从福州而来之使者。这是新朝廷派遣至此的密使。“命李庭芝叙任石丞相。”以黑暗之夜色为掩护,突破阿术之警戒网丽进人城里的使者,如此传达着皇帝之敕命。接着使者继续传令——“命姜才为龙神四厢都指挥使”。到目前为止一切还好,直到使者传达了朝廷旨意,希望能够南北呼应(福州及扬州)夹击元军,并且催促李庭芝立即行动,先至福州商讨作战计划。李庭芝陷入了深思。福州新朝廷所要求的作战计划根本就是纸上谈兵之空论。福州大军若是不北上的话,光凭扬州单薄之兵力,根本不可能与元军进行野战交锋。“南北呼应”说起简单,但是要确实达成呼应的话,必须有相当的条件才做得到。敕命不可违抗。不过若是能想办法将阿术击毙的话,或许能够让元军陷入大乱,而一口气将形势扭转过来也说不定。李庭芝唤来部将朱焕,委托其镇守扬州。自己则与姜才率领精锐之二百名骑兵,在深夜里秘密出城。他打算先到邻近的泰州城去,然后从那里乘船走海路前往福州。“只要坚守一个月左右吧。我一定会从福州带领援军回来的。”李庭芝说完之后朱焕毕恭毕敬地接下命令。即将天亮,眼看就要抵达泰州城的那一刹那,李庭芝和姜才听见从背后迫近的马蹄声。自己只有二百骑,但是后方急迫而来的却是这个数量的百倍之多。大概是引起元军注意了吧。一想到此,李庭芝扬起马鞭,迅速地奔入泰州的城门之内。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元军也已大举杀到并且将城墙团团包围。跃上城墙的李庭芝在朝阳的曙光之中看见立于元军阵前的朱焕身影,立刻就明白了一切。他被信赖之部下背叛了。还来不及感慨,阿术所派来之使者便要求开门。他手持大元皇帝忽必烈汗之诏书,说明若是愿意降服,朝廷必将迎为重臣。李庭芝哄然大笑。“吾身为宋朝之臣,就算宋朝灭亡我也宁可一死,绝不愿向无遗之侵略者屈膝臣服,食其不义之傣禄。”李庭芝说完之后,顺手将大元皇帝忽必烈之诏书撕毁,并抓起使者之衣襟将他拖到城墙的边缘。无视于使者之哀嚎,毫不留情地将他从城墙上推了下去。在李庭芝的激烈决心宣示之下,阿术下令全面攻击,持续数日的惨烈攻防于是展开。Ⅲ这个时候,赵准登场。他的事迹被记孝子《宋史·卷四百五十·忠义传五》之中。赵准并非宋室皇族,而是长年与元军征战、建立过无数功勋而官拜丞相之赵葵外甥。赵准曾经和阿术所率领之元军,在银树坝这个地方大战一场。战败被俘的他被五花大绑地带到了阿术面前。询问之下,发现他与李庭芝为旧识。于是阿术命其说服李庭芝投降!并且约定若是李庭芝降服,便赐与越准高官。站在城门之外的赵准对着城墙上的李庭芝大喊道:“李丞相!男儿唯死而已。绝对不能投降啊!”此严重地激怒了阿术,他亲手挥剑将赵准斩杀,并且将其尸体丢入长江之中。接下来的攻防更是激烈,然而泰州城原本之守将孙贵及胡惟孝早已精疲力竭。当李庭芝于城墙之上指挥,姜才突围至城外斩杀元军之时,孙贵等人却打开城门大叫“投降、投降”,并且将元军引入城内。惊讶之余想折返城内的姜才,在马匹横倒的情况之下,终于被敌人擒住。在城墙上看着一切的李庭芝脱下胄甲;将衣冠整理好。他身着宋朝大臣之朝服,纵身跃人城内的莲耦池里。讽刺的是池水太浅,李庭芝依传统跳水自杀之举终告失败。被擒获的李庭芝和姜才被带往阿术面前。阿术赞许着二人之英勇战绩,并劝服他们投降。“汝等北狄之犬如何能明白忠臣之心呢?多说无益。要杀就杀。”李庭芝说完之后就紧闭口目,不论对方说些什么都完全不予回应。即便如此,阿术还是隐忍着不将这名敌将处刑,只命人将他关入牢狱,打算花费时日慢慢将他说服。这和他对文天祥之态度完全不同。尽管阿术对李庭芝之评价是如此之高,然而背叛者朱焕却有不同想法。“为了李庭芝和姜才已经不知死了几万天兵(元兵),一定得让他们付出代价才行。况且这两个人,就算是花上几日几年的时间加以说服,都不可能会投降的。”阿术思考了片刻,接着仿佛要将胸中之气排空似的叹了一口长长的气,下令将李庭芝和姜才处死。李庭芝睁开眼睛面露微笑!骄傲地叫喊道:“告诉后代的忠臣义士!大宋右丞相李庭芝不屈于贼军而死!”这是八月十五日所发生之事。李庭芝在庶民之间相当受到爱戴。据《宋史》之记载,在听闻他的死讯之时,扬州百姓皆悲伤流泪。将最强之敌手李庭芝埋葬过后,阿术带领剩余兵力进击真州。这座城的守将是苗再成。虽然他也是个有才干的指挥官,但如今已失去扬州及泰州之支持,只能孤立无援地独自奋战。元军抵达真州之时,天候忽然骤变,城墙的周围起了一阵浓雾。这场雾浓得连三尺之前都看不清楚。阿术担心会攻击到自己人,所以只在原地保持警戒以防宋军趁着浓雾脱逃,原本计划之水陆两面急攻,也因而暂缓。大雾之中突然发生令人意想不到之混乱。不知从何而来的弓箭飞来,接连不断地射杀了军船上五六名元兵。在混乱持续的当下,雾也急速散去。元兵发出了惊讶的叫声指向天空。那不是一名身穿胄甲的宋朝将军正在船桅之上搭起了弓箭射杀着元兵吗。在浓雾的掩护之下,乘着小舟爬上了元之军船,发动如此大胆之攻击者就是苗再成之副将赵孟锦。元兵们挥起斧头打算将船桅砍倒。赵孟锦在桅杆之上仍旧继续施放弓箭射杀了三人,但是下一刻桅杆就被砍倒了。在异样的声响之中,船桅倒向了长江水面,而赵孟锦也随着断桅被抛入了水中。元军继续攻打真州城。攻防之惨烈程度虽然不下于泰州,然而在阿术以庞大兵力毫不间断的攻击之下,宋军终于用尽力气。城门被冲破,元军人马混乱地拥入城中。苗再成在混乱之中战死。随着扬州和真州陷落,长江以北的宋军全部被一扫而尽。对于元军而言,从此以后再无后顾之忧。接下来,在大元皇帝忽必烈的号令之下,由镇国大将军张弘范为总帅所统领之元朝大军,为了完全剿灭宋朝势力而南下之作战行动,由此正式展开。总兵力达到三十万人之军队有如铁血海啸一般,吞噬了整片大地。胆敢抗拒这渡海啸的人可谓愚蠢至极。然而在明知道自己已经无力,若是投降一定能够得到援助的情况之下,却还是不断地有愚人出现。对于领土到达地之边际也不会满足之蒙古帝国元朝的旗帜大吐口水,将残破不堪、沾满泥土的大宋旗帜再度竖立起来,违逆铁血海啸的愚人还是存在。“主将是阿刺罕吗?以敌人而言稍嫌不是呢。至少也得取得张弘范之首级才够分量。”如此喃哺自语的是秀王·赵兴榫。他带领着仅五百名兵力来到瑞安府这个地方。率领大军朝这个方向而来的,是元军主将阿刺罕,兵力据说没有五万也有三万。为了应付这样的局势,秀王在高地之上布阵。仅仅五百之兵力却没有半个人遁逃,其原因就在于他们对秀王的敬仰。秀王之骁勇可谓是亡宋之华。这位贵公子乘在马上挥舞着长枪深入血战,并且独自击败阿刺罕之部将三人。首先是一个名为楚程之汉人将领,手持着大刀立于秀王之前。于马上交锋二十余回合之后,楚程落居劣势,惊慌之余正欲旋转马首向后逃逸,但却被秀王之枪由背后贯穿,而血流如注地跌落地面。一见此景,纪意和郭云二名元将同时由左右向秀王冲刺夹击。秀玉仅仅一回合就将纪章由马上推落,立刻转而追击郭云。此时第四人,也就是名为孙金之元将,从背后以矛尖刺向秀王。秀王以左手单手执枪应战郭云,右手则从腰间拔出长剑,扭转上半身向背后挥剑一斩。看见孙金喷血后仰之惨状,郭云脸色苍白地收枪逃逸。这时,或许是斩击之力道太强,秀王之剑牢牢地卡在孙金身上拔不出来,秀王不得不弃剑继续追击逃逸之敌入。由于秀王一人已将元军先锋部队冲散打乱,因此阿刺罕下令全军出动,将宋军团团包围,自己则持矛向秀王挑战。秀王之枪和阿刺罕之矛激烈交会。在互击三十回合左右,两人之兵器在尖锐的声响之下交缠着飞人空中。两人毫不见畏惧!继续赤手空拳地扭打并双双从马上跌落。在尘土中翻滚了五六圈之后,秀王的位置在上。秀王本欲立刻拔剑将对方刺死,岂料先前在击毙孙金之时,剑鞘已空。他伸出左手想要捡起撙在地上之长枪,却在此时被郭云射出之长枪刺中背心。阿刺罕推开秀王之身体,拔出自己的剑朝着强敌颈部一砍。温热的血雨刹时淋湿了阿刺罕的上半身。“呜呼,秀王以金枝玉叶皇族后裔之身,亲临血战压倒阿刺罕,斩其大将,谓之勇猛,谓之忠义,回者无不为其痛惜。”《通俗宋元军谈》对这位贵公子之遭遇感到相当痛惜。与秀王同一时期,参知政事陈文龙也死了。陈文龙率领着薄弱之兵力在兴化军一地与元军对战。他虽为高官,但是自觉福州并无自己的容身之地,于是选择站到军事之最前线。这原本就不是场有利的战役,后来此地守将曹澄孙更是背叛于他投降元军,并且将他擒住。被俘掳的陈文龙一直紧闭双唇。一句话也不说,一片肉也不食,一滴水也不饮。当他被护送到杭州,在抵达之时同时死亡。此事发生在他科举中试十年之后,当时他才四十岁左右而已。文龙母亲也被元军抓住,但是由于年老病琨而软禁于尼姑庵。当她得知儿子的死讯之后,便拒服一切药物,追随其后而去。陈文龙有子名为陈瓒,此时不过是十来岁之少年。虽然亦被擒至元军阵营,但不久随即逃脱,行踪不明。投降于元的曹澄孙被留凭原职,继续掌管兴化军。他将昨日为止所竖立之宋旗全部折断,改而竖起元朝之旗帜。得意洋洋地站在城墙上的曹瞪孙,胸口忽然被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飞箭贯穿,并在高声惨叫之下跌落至地面。据说那支箭的箭羽上记有“陈墩”二字。Ⅳ进入十一月,欲以福州为据点持续防守元军之浩大攻势已相当困难。在秀王赵兴榫和参知政事陈文龙之恶耗相继传来的情况之下,福州似乎即将被元军包围。皇太后之兄杨亮节于是主张——“不如暂且将朝廷移至海上吧。并非要长久如此,只需维持到元军攻势告一段落即可。我方在船队方面尚占优势,况且此事高宗陛下之时亦有先例。”从前高宗皇帝亦曾在金军的追击之下逃至海上,直到没有水军中金军放弃并折返之后,才再度回到陆上。有此成功之先例为鉴,在两相权衡之下,赞同的声音相当多。陈宜中并不认同。若是轻易放弃陆上据点,岂不是反倒助长了元军之气势,并且令各地之同伴灰心气馁呢。虽然想法如此,但是一被陆秀夫问道: “那么左丞相可有替代之方案呢?”陈宜中无话可答。“既然是一时之计也只好这么做了。”说完之后,陈宜中便将讨论之结果呈报皇太后杨氏。皇太后并不是一个会违逆众臣意见之女性。在她一声“就依群臣之议”的回答下,事情就这么定案了。就这样,十八万男女分别搭乘着二千艘的军船从福州出海。国土为外敌所夺,说起来算是一支漂泊的船队,不过却也是世界上最大的船队。右手边临着陆地从海上南下的二千船影,在任何目击者的眼中都是一幅极具压倒性之威严阵容。不论是海岬之上、往来的渔船,或是海边的村落,处处都充满着惊讶之感叹声,并且有无数的视线直盯着这座“海上朝廷”。这其中肯定也包含了元军之奸细在内。宋朝,尤其是南宋时代,中国的水运以及造船技术之水准可说已达世界第一之水准。能够负载三百吨货物与六百名人员之大船在长江以及外海之上来往航行。不止是帆船而已,在船体左右附有巨大转轮的外轮船,据说航行之速度有如在平原上急驰的快马一样。宋朝海军军力达到绝顶,或许可谓世界最强之时,应该是在十二世纪后半左右吧。高宗皇帝在位之绍兴三十一年(公元一一六一年),金国以六十万大军南下侵宋。金国虽然以建国以来初次成立之大船队从海上出击,但是却在宋军的迎击之下,一战而溃。当时,宋朝创下世界战史之首例,在海战之中使用火器,将金国大船队全数烧毁。因此从那时开始,宋朝便经常维持着二十支水军船队以及五万二千名水军之兵力。十三世纪中叶,即使与元军交战已久,但是在水战方面大部分还是宋军占有优势。元之水军逐渐地能够与宋抗衡,不过是最近五六年之事情。统筹着目前依然强劲的宋朝水军之人,不用说当然是张世杰。世杰之忠诚与勇武是任何人都无法否定的。然而出身北方的他,在战略方面之构想,却似乎彻头彻尾地完全以陆战为基础。不利用手中的二千艘军船在橡上展开机动性之攻击,而是将二千艘的军船集中在一个地方,建立起巨大的海上要塞,以防御敌人之攻击,这似乎是他的基本想法。结果证明这个战略构想失败,因而使得张世杰每每为此受到后世批判。然而张世杰原本是个陆战勇将,并且因为这样的战法而履建功勋,忽然之间要他改变想法似乎太过强人所难。况且他必须以确保年幼端宗皇帝之安全为第一优先,害怕将兵力分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先南下到泉州去吧。泉州不但是个更胜福州之良港,防御也相当坚固,而且还能够增加将近千艘军船呢!”杨亮节向杨太后建言。性格温和的杨太后只回答道:“就全权交出你处理吧”。此时的泉州可说是世界最大的贸易港之一。并以“宰桐”之名,广为西方世界所知。其周围城墙长度达三十里,城里并有一处称为“蕃坊”的地区,居着数万名外国人士。基督教、伊斯兰教、摩尼教等等外国寺院林立。治理这个地方的人物,就是历史上相当有名的蒲寿庚。关于蒲寿庚这个人,根据《亚洲历史事典》之记载,是个“阿拉伯(或是波斯)出身之伊斯兰教徒”。《东洋历史大辞典》则称其为“阿拉伯人”。因为“蒲”这个姓氏与阿拉伯人常见的姓氏“ABU”发音相当近似。上述说法虽然为历史学界之通论,但是也有说法认为“不、他是越南人”。在最近的研究之中,阿拉伯人说亦有渐渐衰退之说法。不论如何,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他绝非汉人,而是异国之人。从元、甚至于整个蒙古帝国之中色目人所拥有的崇高地位看来,他是个阿拉伯人似乎一点都不足为奇。这个蒲寿庚率领着自己船队中之极小部分,前往迎接端宗皇帝之“海上朝廷”。倘若能得千艘军船加人的话,宋朝域力便可扩大五成之多。杨亮节之所以有此期待也是理所当然之事。然而张世杰对于蒲寿庚却不友善。他的想法是,这位富强的海商若是真的对宋朝忠心耿耿,老早就应该带领着大船队前来会合。因此对于蒲寿庚求见端宗皇帝一事,张世杰予以回绝。“首先,你得向朝廷证明你的忠诚。最好是将泉州所在的一千艘军船全数奉献。如此一来,蒙皇上诏见是理所当然,就连高官厚禄岂不都有保障?”“啊,态度还挺强硬的嘛!”亚热带的太阳与潮水将蒲寿庚的脸晒成了浅黑色。借着肤色掩饰脸上之表情,蒲寿庚回到了泉州城内,并且立即前往蒲寿成之宅邸拜访。浦寿成为蒲寿庚之兄。虽不知他身为长兄却将家业继承权让与弟弟之确切理由,不过或许是因为庶出身份也说不定。以官吏而言相当有为,文笔方面也非常出众,为人富有机谋,可谓是其弟身旁极为重要之参谋角色。而蒲寿庚这一方对兄长亦相当尊敬,举凡重大事项必定会前来与哥哥商讨并寻求意见。“张世杰似乎已隐隐约约地察觉我们一族私通元军之事了。”“当然察觉到了。张世杰可不是个傻子啊。然而,他终究无法当场把你给斩了。或许这就是他的极限吧。”“你在开玩笑吧?!”“这像是玩笑吗?倘若他真有夺得天下霸主之才干,就一定会这么做。不论如何,反正我们早有应变之道,别担心。”蒲寿成所取出之物是个两手合抱大小之腊球。腊球之内部已被事先挖出了一个空洞。把弟弟的密函塞入空洞之中,再次以腊封住洞口之后,蒲寿成将东西交给弟弟。“找个擅长游泳的亲信,把这个东西送到元军阵营去。不论水军或是商船队都是元朝最想要的。我们一族绝对会得到厚待的。”蒲从哥哥手中接过腊球之后,立即叫来心腹手下,依照哥哥之指示办理。办妥之后,又再次与兄商讨。“宋朝宗室在泉州城内之人数相当多,将来恐怕会成为麻烦。”“那就把宋朝宗室灭了。”蒲寿成冷冷地下了指示。“让他们活着半点用处都没有。万一让元军抓到话柄,我等一族之命运就要改变了。”“男女老幼加起来一共有三千多名,全都要。”“三千也好五千也罢。做到那样的程度,元军才会相信我等一族。将来若是遇到危险之时,相信对方一定会来帮助我们。宋就如同西下之太阳,再也不可能回到中天绽放光芒,为其牺牲简直愚昧至极。”“确实如此。”“失败者毫无同情之必要可言。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取得胜利者之信赖。”蒲寿庚即刻拟定计划。泉州之内以他们一族最具有压倒径之名望与实力,若是有任何胆敢违抗他们之人,大概只有宋室之三千人吧。若是对方起而反抗,从内侧打开城门,则万事体矣。首先将城门紧闭,断绝其脱逃路线之后,计划性之杀戮便可全面展开。由于宗室们所居住之宅邸全都集结在城内之特定区域,因此蒲寿庚将该区包围起来放火焚烧,并且在逃出之路线沿途布下重重之弓箭兵埋伏。“一个不留地全部杀光。若是有人生存下来的话一定会回来报仇。”他心中早对遭到报复有所自觉与准备。命令被完全执行。居住在泉州之内的三千名宗室,甚至连襁褓中的婴儿都被杀害殆尽。宗室之中的青年及壮年者虽然想持着武器前往海上朝廷,然而却被蒲寿庚先发制人,还来不及抵抗就被杀害。泉州之内所发生之惨剧,海上朝廷自然是无从得知。只是在看见面临港口的城门紧闭,烟火上升,城墙上还有全副武装的士兵戒备之情况,不由得觉得疑惑。搭乘小舟一靠近岸边,城墙上的大弩便呼啸地撇下银雨般之弓箭。“你这家伙,居然胆敢背叛!”苏刘义高声怒骂。紧接着呼啸而来的是石弩所投来之人头般大小之石头,海面顿时被激起数道水柱。“一定要立刻对泉州发动攻击,将那些肮脏的背叛者全部诛杀。”性格之刚烈火爆不下于张世杰的苏刘义如此主张。“当初要是干脆把蒲寿庚抓起来就好了。”张世杰相当后悔古即使作法不当,也应该如此才对。这么一来,说不定还能以他为人质来换取泉州之船队。“泉州在短时间内无法攻下。背后又有元之水军逼近。还是先南下潮州暂避吧!”张世杰和陆秀夫之意见一致,所以陈宜中也没有异议。在迅速的下达命令之下,整个船队离开了泉州港。城墙上的士兵们朝着离去之船队嘲笑叽讽,此举令苏刘义愤恨得咬牙切齿。蒲寿庚封于腊球之中的密函顺利地送达元军手中。蒲寿庚受忽必烈汗封赏正二品之官位!同时还授予江西行省参知政事、福建行省中书左丞相等等数个职衔。虽然这一族因为在南海之贸易、海运、外交方面功绩显赫,而受到元朝之重用,但是“同时亦为世间所极度嫌恶”。此为《东洋历史大辞典》之记述。其中或许亦有嫉妒之成份存在,但是眼见宋朝之悲惨命运,蒲寿庚之所作所为会招致众人反感,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与元朝之关系如此紧密,蒲氏一族的命运随着元之衰亡而走下坡,也是无可避免之事。明太祖洪武帝朱元璋虽然将元人逐回北方统一天下,但同时也极为对蒲氏一族不具好感,而下令禁用蒲姓。朱元璋对于海外贸易之消极态度,或许有部分原因就在于无法认同蒲氏一族之存在意义吧。蒲氏一族于是再也无法留在泉州而分散至中国内外,继续留在中国者据说都改姓为吴。Ⅴ海上朝廷不断地南下。端宗皇帝和其弟卫王都是相当乖巧懂事的小孩,从来不曾为宦官或是宫女带来麻烦。只不过,没有同年龄的朋友,而且又失去生母之卫王偶尔会一个人寂寥把眺望着海面,这样的姿态总是令宫女们忍不住地为他难过流泪。“殿下,那边有奇怪的大鱼在游来游去呢。您看见了吗?听士兵们说那种大鱼好像叫做海豚。”宫女和卫王说着话。仿佛在与大船队较劲似的,成群的海豚在波浪之中跳跃着。仰头一看,一群白色的海鸟正围绕着船帆自在飞翔。这是位于陆地上之深宫后院之中绝对看不到的景色。和弟弟卫王比较起来,哥哥端宗不知是否因为晕船身体虚弱,几乎很少从船舱中出来透气。从泉州港出发之翌日起,船队就发生事故。数百名士兵因为高烧而病倒。船上出现了疫病。据说有人曾经在福州见过这样的病人,因此推断应该是在福州期间感染之病症,一直潜伏至今才开始发作。不光是士兵而已,连参知政事刘声伯也病倒了。声伯原本就是体弱之人,从他在这个季节里发生高烧而病倒之症状看来,依照《中国历代名人软事》所述,极有可能是感染了非常严重之恶性流行感冒。伴随着高烧及上吐下泻,病人立刻就陷入了脱水状态。接着肺部开始发炎不断生痰,在激烈咳嗽不止的情况之下,连夜晚都不得安眠,病人因此一日比一日地衰弱。朝廷最为恐惧的是,年幼的端宗皇帝亦染上此症之事。因此刘声伯等人所乘坐之船立刻就被调离至远处,并且安排在下风位置。陈宜中为左丞相。身居人臣之最高位者,理应随待在瑞宗皇帝之左右才是,然而他却坐上了刘声伯所乘坐之船。“这个病使用大黄应该会见效才对。让士兵们也一起服用这帖药吧!”从床上看见了正在配药之友人身影,刘声伯饱受病痛摧残的枯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上表情。除了感谢陈宜中所付出的关怀之外,在那表情之中,亦包含着这样的关怀结果却还是救不了任何人的理解。尽管如此,陈宜中的药还是令百人以上的士兵们恢复了健康。因为他们具有抵抗疫病之体力。然而这正是刘声伯所欠缺的。浓疾紧卡在喉咙里,每一次的激烈咳嗽都夹杂着鲜血向外飞散。突然之闷咳嗽好像平息了下来,但刘声伯却已然断气。刘声伯享年不明,不过从其经历判断,应该是在四十五岁左右。他的遗体立刻被水葬处置。其他的死者也是一样,就连衣服、寝具全都被丢入了海里。为了防止疫情扩大,不得不采取如此手段。失去了可说是世间惟一的友人,陈宜中感到一股深刻之寂寥。在船队抵达潮州为止的三日之间,他就这么停留在船舱之中茫然度过。刘声伯之妻也因为看护之劳累与悲伤而卧病不起,而由陈宜中之妻加以照顾。“我们夫妇二人实在给陈大人添了太多的麻烦。”刘声伯之妻以细弱的声音述说着。陈宜中之妻早然极力鼓舞激励着刘妻,但是却不知如何开口安慰自己的丈夫。陈宜中只是茫然地静坐不动。“左丞相虽然是个好人,但那样的行为也太不恰当了吧!”远远地眺望到陈宜中乘坐于不同的船上,苏刘义毫不避讳地加以批评。张世杰虽然没有回应,但是内心却深有同感。这不是陈宜中该沉浸于自己悲哀之中的时候,他必须做的应该是拿出坚定的信念与想法来指挥这个海上朝廷才对。这不但是居高位者之责任所在,同时也是身为官员之苦楚。当年幼的卫王在船上眺望着海鸟乱舞之时,一个朝臣在他的身旁跪了下来。“殿下喜欢鸟吗?”年幼的皇子点了点头。朝臣不问自答地开始说起了一百五十年前之故事。那是发生在徽宗皇帝身上的一件轶事。皇宫中所饲养的一只鹦鹉,因为怀念故乡而病奄奄的。徽宗皇帝以统治者之身份而言固然极为无能,然而却是个拥有出类拔辈之艺术天分的善良人物。他十分同情这只鹦鹉,于是便对它说道:“好了、好了,就让你回到故乡去吧。可别再次被人给抓住了呀!”并且将官放走。鹦鹉欢喜地消失在天空之中。十年后,一只鹦鹉飞到了开封东京府。原本繁荣至极的京城已在战乱之中荒废了,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发现到一名正在打扫着凄凉皇宫旧址的人,鹦鹉从空中向其询问着。“你好,我是从前宋朝皇宫之中所饲养的鹦鹉,请问天子陛下到哪里去了。”“你问的天子陛下是哪一位啊?”“当然是道君皇帝(徽宗)陛下呀!”“唉、原来你不知道啊。道君皇帝很可怜地被金军抓到很远很远的北方荒野去了。那个地方好像是大地的边缘,一年之中有一半的时间都处于冰天雪地之中。现在应该已经死亡了吧!”鹦鹉流着眼泪,唱着悲哀的歌曲,朝北方飞去。这只鹦鹉是否能在北方的荒野之中与徽宗皇帝再次重逢,没有人知道……“宋朝和小鸟之间有着一段美好的缘分。”朝臣说完之后,微笑地看着年幼的皇子。“我们目前身在海上,实在是没有办法。等着陆之后,臣一定想办法抓一只鸟来送给殿下。”“真的吗?”“是的,一定。”“你叫什么名字?”“臣是陆秀夫。”陆秀夫恭敬地行了一礼,便从卫王面前起身离去。翌年。宋景炎二年,元至元十四年,公元一二七七年。从正月开始,文天祥便积极地展开作战行动。首要目标就是地居要冲所在之梅州。梅州之守将为元之将军韩郅。他因己方之胜利而骄傲自大,日夜欺拐民间妇女,耽溺酒色,虐待士兵,甚至还将供应给军中之粮食贩卖至黑市图利等等,相当为人不耻。不但如此,当他得知五千宋军攻来之消息时,竟然只率领仅仅一万之士兵出阵迎击。宋军分成左右两翼下以交攻,眼看就要展开一场激战。岂料奋战的竟然只有韩郅一人。其他的元兵个个毫无战意全都逃走了。粗暴无情的韩郅,甚至连同一阵线的士兵们都极为憎恨。好不容易杀出宋军重围,韩郅快马飞奔地逃回梅州城。没想到城门却紧紧关闭,任韩郅如何地叫喊铁门就是不开。原来是受到韩郅虐待的梅州居民们奋起反抗,将元军赶出城中,并占据了整座城市。韩郅迫不得已,只好转而向北打算前往阿术之本军会合。不料在半路又遭到宋军埋伏,被文天祥麾下之张日中给掳获。梅州落人宋军之手。对宋朝而言,这是睽违已久的军事胜利。文天祥立刻修书朝廷报告此胜利消息。令士兵们在梅州城休息一日之后,便立刻前往下一个目标进行攻略。那是会昌县城。防守会昌县城的元军在得知宋军来袭,毫无准备地打开城门蜂拥而出。在极为基础的埋伏策略运用之下,文天祥一战便击破元军。元将月里决失蕨身中三箭,从马上跌落之后就再也没站起来过。文天祥接着又往雩都挺进,在三日间大战五十余回合,终于令元将刘吴战死。在这前半年里,文天祥之功绩相当显赫,自然而然也引发了元军之高度警戒。文天祥的家人都在梅州。他的母亲、妻子、儿子全都住在梅州城里。当文天祥率领义军前往杭州临安府之时,被留在后方之家人在安全的考量之下,搬到了感觉较为安全之梅州,在那里等待着文天祥归来。元军若是知道文天祥有家人,想必不会送么轻易地就放过他们吧。元将韩郅的无能与怠情,对于文天祥而言实在极为幸运。〓〓〓小凡做的电子书〓〓〓  ------------------第六章 流转Ⅰ端宗皇帝即位的这一年里,宋朝失去了李庭芝、姜才、苗再成、赵孟锦、陈文龙、刘声伯,以及秀王赵兴榫。在失去了这么多人才的情况之下,宋朝的前途是多么的险恶与暗淡,海上朝廷完全能够深刻地体认。反过来说,元军则在胜利的骄傲之中,拥有坚定的自信。众将一致认为在宋朝余党的势力壮大之前,必须速战速决地予以击溃。“残存的敌人只剩下两个方面而己。一是张世杰和陆秀夫之海上势力,二是文天祥之陆上势力。海上势力在拥护幼帝的情况之下,应该会彻底采取守势才对。既然不可能采取大胆之军事行动,那么暂时不予理会也无所谓。首先应该尽速击败在陆地上蠢蠢欲动的文天祥。”如此主张的李恒于是率领大军,展开对文天祥的全面讨伐。李恒为西夏国王之后裔,而西夏亦是为蒙古军所减。从这件事情看来,其亡国之悲哀理应与宋朝是共通的才对,然而李恒对宋却毫无半点同情或是感伤。他似乎极度认同着忽必烈汗建设世界帝国之大义,因此对于任何违抗者都毫不留情地予以铲除。“点燃亡宋余灰,令天下大乱,破坏和平与统一,陷百姓于苦难之中。文天祥就是这些罪恶之魁首。我们一定要将罪恶消灭殆尽!”李恒如此地训示全军,命令大家毫不留情地歼灭宋军。勇猛、武略、统筹力各项要件均不缺乏的李恒麾下配置了骁勇善战的十万精兵。“文天祥没希望了。”元军首脑们一致的想法是理所当然的。文天祥虽然以做人的骨气及意志取得了一时的胜利,但若论到以武力正面冲突的话,李恒肯定必胜无疑。五十岁之时,李恒奉忽必烈汗之命远征安南。地处于越南北半部的这个国家,统治者是以河内为首都之陈王朝。李恒虽然一时占领了河内,但是当时正值夏季,由于酷暑和湿气之故,北方出身的士兵们接二连三地不支倒地。在他迫不得已打算撤兵之际,却惨遭安南军队之凌厉追击而全军溃减。李恒因为膝盖被毒箭射中而从马上跌落。兵士们扛着他的身体,满身鲜血泥巴地好不容易才逃回中国本土。可惜毒性已经扩散,李恒的脚肿大有如酒桶一般,经过数日之煎熬终究难逃一死。对于李恒而言,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败北。曾经遭到自己毫不留情地追击歼灭的宋军兵将之心情,这时的李恒应该刻骨铭心地感受到了才对。总而言之这些都是五年以后的事情,在宋景炎二年、元至元十四年、公元三七七年的当时,李恒还是一个完全不曾尝过失败滋味的猛将。他的攻势就像袭卷夏日天空的雷阵雨一般,极为迅速而又猛烈。文天祥千辛万苦才占领的雩都和梅州,在短时间内全部陷落,而文天祥所率领之军队也即将为敌军压迫包围。文天祥家人全都在阵营之中。他原本想找个安全的地方加以安置,可是又担心一旦被敌军抓住会沦为人质。不光是文天样,其部下之兵将们也多半有着相同之想法,结果整支军队夹带了不少非战斗人员之男女老幼。据某文献之记载,文天祥军队的总数达十万人之多。不过并非全员皆是具有战斗能力之兵将,实际上能够从事作战的人数应该只有二三万左右而已吧。别的不说,光是在机动性方面,就远远地比不上李恒之精锐部队。就这样,八月二十七日,文天祥在一座名为空坑之山中遭到李恒军队之夜袭。就在全军精疲力竭地陷入熟睡之际,立刻又被噩梦给惊醒了。当文天祥跳了起来坐上马背之同时,宋军早已溃不成军,而元军也已杀到。一度突破元军包围的巩信,单骑折返战场,手舞长枪地阻挡在元军阵前。虽然奋勇击毙六七人,但是元兵数量岂止这些,从黑暗深处不断涌出的人潮,仿佛永无止尽一般。就在巩信即将力竭之时,赵时赏、张日中、刘沐等人亦火速赶来救援。在满天星斗之下,两军陷入混战。刀剑之鸣响与人马之叫声重叠交错。血腥之气味笼罩着整片大地。“残败之鼠辈,竟然不知大义,胆敢反抗天兵?根本连活命的价值都没有。”嘲讽之际,同时长枪一闪贯穿了张日中喉咙者,正是元军主将李恒。对于喷血落马之张日中他看也不看地大声命令部下:“文天祥在哪里?别让他给逃了。”此时文天祥正骑着一匹有着黑白斑点的马匹,在微薄兵力的守护之下突破重围。李恒如老鹰般锐利的目光,忽然发觉黑暗的角落之中浮现出一匹斑点马的影像。“别让那个将领逃走。说不定就是文天祥。”李恒挥起了沾满张日中血迹的长枪,在队伍前方带领着兵将们亲自追赶。阻挡者无不被撞倒、挥开,或是击落。他以驱散羊群之猛虎般的气势直逼文天祥。文天祥觉悟了。他虽然不认得李恒之长相,但是却知道他是元军之中屈指可数之猛将。一旦被追上的话,他就要服下从陈宜中那里取得之“脑子”。当他将手伸入怀中正准备取出毒药之同时,赵时赏按住了他的手。“丞相,现在还太早了。”赵时赏立刻将在场之兵力分为二路,一路守护着文天祥继续逃亡,另一路则自己亲自指挥,在崖壁上不断地向李恒投掷着大大小小之石块。由于山道相当狭窄,就算李恒是个多么卓越的骑士,仍旧无法完全躲过倾盆而来的岩石。马匹倒下的话就换乘其他的马,一路踩着岩石好不容易才抵达坡道之上。只见赵时赏一人挽着手臂,闭目端坐,一副从容就义之模样。赵时赏亦是个人品出众之人物,身上的银色胄甲和战袍也非等闲之物,因此无军会有“这个人物该不会就是文丞相吧”之想法,也是理所当然。“你就是文丞相吧。快从实招来。”被以汉语盘问之时,赵时赏相当不悦地将脸背了过去,不发一言。越来越相信他就是文天祥的元兵们,为求确切回答又再次向他询问。此时赵时赏终于开口。“是的话又如何?”他极尽巧妙地予以回答。元兵们兴奋地叫了起来。抓到了文天祥,岂不等于莫大的封赏已经到手了一样。赵时赏被带到李恒本营之时,发现该处有许多被掳获的宋军士官。他故意提高声音地大笑。“这下子总算见识到元军喜猎小功之习性了。那些人不过是身份低微的士兵而已,根本毫无斩杀或是俘虏之价值,你们竟然以欺凌这种人为傲。”翻译官传述了赵时赏所说的话之后,李恒蹙起眉头。“既然抓到文天祥之家人,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掳获下级士兵以换取小功之行为若是传了出去,必会损及大元帝国之威名。快把他们放了。”就这样,赵时赏之演技不单救了文天祥而已,还帮助了数十名之士官。只有刘沐一人因为身上之胃甲实在醒目,因而难以逃过一劫。李恒命人将赵时赏带到自己面前,冷冷地予以嘲讽:“汝文天祥,竟不知天命继续从事恶行,现在运气终于用尽了吧!”赵时赏沉默不语。看起来一副既然战败,就不得不忍耐着加诸于身上之冷嘲热讽之姿态。忽然间李恒之表情急遽软化,对他的称呼也完全改观。“文丞相,吾等之大元皇帝陛下,对卿之忠诚赞许有嘉,意欲迎为重臣。目前三宫均已迁至大都,而丞相本人也置身此地,继续坚持下去实在毫无意义。何不考虑选择新的路途?”生擒文天祥并劝服归降,这是忽必烈汗亲自颁下之效命。李恒只能暂且抛开个人想法,不敢有违救命。对此赵时赏显得更加冷漠,同时仍继续保持沉默。李恒被他的态度激得满腔怒火,但仍隐忍不发,命部将把赵时赏手上之枷锁解下。这时候来到本营之其他部将大叫道:“此人并非文天祥。我问过了五六名俘虏,都说是别人。文天祥似乎已经逃逸无踪。”现场立即引起了一阵骚动。被带到此地的俘虏们证实了这个部将所言之事。李恒的表情再度转变。锐利的鹰眼狠狠地瞪着赵时赏。你这家伙,原来不是文天祥。竟敢卖弄替身伎俩可助他逃走!”“喔,你终于明白了吗?本人姓赵、名时赏,字宗白。我劝你好好地记清楚了。”“可恶,竟敢欺瞒吾等。”“我几时欺骗了你们?我可从未说过自己叫做文天祥啊。是你们自以为是地这么想的不是吗?要恨就恨你们自己的愚蠢吧!”赵时赏哄然大笑。李恒的双眼冒出了愤怒的火花。然而在停顿片刻之后才说出之话,语调却出奇地冷静。“……可恨的家伙。不过倒是个有胆识的男儿。让我问你,你愿否降服于大元成为我的部下?”“休想!”赵时赏只简单地回了这么一句。他的话中仿佛带有“真是可笑”之意味。李恒之表情有如刚喝下一碗醋般地点了点头,赵时赏和刘沐等被斩首示众。据说被斩下之首级在落入血泊之时,脸上仍然挂着夸示般之得意笑容。Ⅱ文天祥好不容易又再次逃脱了。其境遇固然凄惨,但是心境却更悲痛至极。在猛将李恒的完美突袭之下,号称十万的文天祥军竟于一夜之间遭到毁灭。勇敢的张日中被杀害了。张汴、刘钦、彭震龙等,这些自离开福州以来自己所信赖的部将们全都战死。士兵们也大半不是死亡就是遭到俘虏。总算摆脱了元军追踪的文天祥从精疲力竭的马上下来之后,自己也因为疲劳过度而倒在地上。群山耸立的东方慢慢地升起了一道晨曦之白光。因为赵时赏的演技而被元军释放的士官们也在此时追了上来。从他们口中听到赵时赏的事情,文天祥泪流满面。不久,又得知妹婿刘洙战死之消息,文天祥顿时陷入气馁之中。文天祥回想起自通州乘着大船出航之时,那时他就已体认到自己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共同辛苦走来的好友们。然而继金应之后,连刘洙也失去了。文天祥还失去了家人。好不容易脱逃成功的只有他的母亲和十二岁之长男。其余的人全都成了元军俘虏。文天祥之元配欧阳氏,以及次女柳、三女环全部落入李恒之手。在此之前,文天祥一直都享受着家族天伦之乐。仿佛是为了补偿他在仕途上的挫折一样,他和妻子的感情极为和睦,与子女之间的亲情也相当深厚。然而他却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这一切。除此之外,他还有两名侧室。文天祥和侧室们之情谊也很亲密,而她们与元配也相处得非常融洽。这两名侧室也被元军抓走了。从后世的眼光看来,“文天祥一副高风亮节之言行举止,竟然也拥有小妾,真是虚有其表”这样的批评应该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不过一夫一妻制之确立是距离此时极为遥远之未来。在当时,士大夫拥有侧室是理所当然之事,就连三国时代,身为蜀汉丞相之诸葛亮也拥有侧室。因此文天祥从未遭受过伦理上之攻击。再经过数日,他从逃回来的士兵口中听到了赵时赏和刘沐被斩首之消息。文天祥再度为他们当心流泪。担心再次受到李恒之追击,文天祥勉强地将残存之士兵集结重整,往潮州方面移动。李恒并未虐待文天祥之家人,只是将他们送往大都而已。文天祥之次男在旅途之中因衰弱而死。当他得知这些消息之时,已是后来的事情了。就在文天祥惨败之前后,兴化军城也再次落入了元军手中。兴化军城曾一度为元军所占领,但是又被夺回宋军之手。参知政事陈文龙之子陈瓒为父报仇,将元军逐出城中,以己之力固守城池。元朝派出有力将帅唆都率领四万大军南下讨伐,将整座城习团包围。唆都照例先动服对方开城投降,但是陈瓒却不加理会。陈毅以齐射之火箭回应唆都。元军列阵之处立刻发生火灾,浓烟四起。唆都战袍之袖子亦受到火苗波及而燃起火焰。正当唆都慌乱地打算拍打袖子熄火之同时,马匹却受到火焰的惊吓而抬起了前足。就在敌我双方的注目之下,唆都难看地被甩到了地上。宋军从城墙之上对着混乱的元军射出豪雨般之弓箭。超过干名的元军士兵在大火与烟雾之中死亡。唆都的头发和胡须也全被烧光,脸部及手腕都受到了烧伤。虽然只是轻伤,但是唆都激愤的情绪却令部下们战栗不已。“我军近来过于宽容,才会助长南人之气势。这次一定要给他们一个全新的教训,让他们知道反抗我军会有什么下场。”翌日早上,当陈瓒到城墙上察看敌阵的时候,只见数十支军旗随风飘扬,完全看不到人或马的踪迹。为了慎重起见他还特地派兵侦察,得到的回报亦是周围山野之间完全找不到元军踪影。该不会是元军打消攻陷兴化军之念头,将军队转往潮州去了吧。年轻的陈瓒如此情测。士兵和居民们顿时放松了紧绷之情绪,这一天就这么平稳地度过了。到了半夜。城内之一角忽然发生大火。伴随着叫喊之声,无数的元军从火焰和烟雾之中冲了出来。原来唆都将全军集结在半包围着城墙的河川上游之处,砍伐山中树木扎成了数百艘巨大的木筏,然后乘坐木筏顺流而下,发动夜袭。陈瓒立刻出阵奋勇作战,但是后来却因为大腿中枪而落马,以致终被擒获。唆都将城内居民连同婴儿在内全数杀光,但是仍然无法平息头发胡须被烧光之愤怒。当负伤的陈瓒被拖至他面前之时,他大骂道“乳臭未干的小子,胆敢违抗天兵”。“什么天兵,不过是不知分寸的侵掠者罢了”,陈瓒亦激烈地顶撞回去。唆都命士兵牵来两头水牛,将陈瓒之左右两脚分别绑在水牛身上的皮带之上。接着鞭打水牛,令其往左右奔驰。年少陈瓒之身体在一瞬间被撕裂,鲜血有如红云一般覆盖了整个惨剧现场。“北虏虎狼之性,动辄大肆屠戮,残害忠臣,实令人憎恶至极。”《通俗宋元军谈》以如此之记述批评道。这个唆都后来也并不长命。他陪同着忽必烈汗第九子镇南王脱欢一同远征,踏入了安南之热带雨林。饱受酷暑及豪雨之折磨,就在通过河上之浮桥打算离去的半途之中,受到安南军的袭击。安南军对着桥上发射火箭,浮桥立即燃起熊熊大火。唆都在全身着火的情况之下惨叫着跌入浊流之中。这是在李恒死后三年所发生之事情。亡宋大功臣中的两位都战死在安南。顺道一提,当时的安南军队之中有许多都是原本隶属于宋军之将领子弟。这一点在《十八史略》及《元史,卷二百九·安南传》中都有记载。他们的手腕上都刺有“杀鞑”二字。意思就是要“杀尽蒙古人”。他们对于元军之憎恶程度可想而知。将兴化军沉入血海之中的唆都,好不容易恢复了平静,于是便继续率领大军朝着宋军根据地之潮州前进。此时唆都之麾下有个名为孙安甫之男子。他是张世杰之旧识。唆都派遣孙安甬前往劝说张世杰投降。然而孙安南却没有回来。或许是亲眼见到陈瓒被杀之惨状而心怀厌恶,投奔至张世杰阵营去了吧。总之他就这么的消声匿迹。Ⅲ正当文天祥遭受李恒毁灭性之打击,陈瓒为唆都残酷地杀害之同时,潮州的海上朝廷亦面临了新的危机。海上朝廷之基本方针原本就是以守势为主。在拥立年幼端宗皇帝以维系宋朝存续为目标的情况下,毫无理由贸然地从事军事上之冒险行动。当然,在抵挡元军攻势之同时,也期待着旧南宋之各个领地能够发起叛乱。然而这一年的七月,张世杰还是带领着船队,北上讨伐蒲寿庚所在之泉州。蒲寿庚献出了泉州城以及一千艘之大船队面成为元朝之臣。他残害宋朝宗室三千人之恶行也已经调查清楚。这样的恶人岂有不加以惩治之道理。张世杰的船队有一千艘。苏刘义、方兴、张达、梁窕等武将们全都随行攻打泉州。泉州这边根本料想不到南下而去的宋军会北上回来攻击。在海上巡哨之小舟发现破浪而至的大船队时,立刻慌慌张张地向泉州紧急通报。然而恶耗还不止这一项。泉州支城所在之邵武在宋军猛攻之下,仅仅一日就陷落了。邵武守将张才被追逼至城墙之上,中了张达一刀而跌落海里。蒲寿庚立刻紧闭泉州城门,向无军请求救援。就在使者出发之后不久,宋之船队就闯入了泉州湾。先锋正是苏刘义。围绕着墙而展开之死斗延续了一个月。在宋军极尽激烈的猛攻之下,泉州城内的粮食早已吃光,弓箭及弹药也几乎用尽,眼看就在陷落之际。然而,某天早上,走到城墙之上的蒲寿庚发现了港湾之中的宋朝大船队全都消失无踪,他顿时呆住了。倘若被攻陷的话,蒲氏一族肯定会全数遭到斩杀。每当想到此事他便恐惧不已,没想到一夜之中复仇者之船队竟已乘着海风离去了。这中间当然是有原因的。元之兵力和宋比起来可谓压倒性的强大。当蒲寿庚所派遣之求援使者到达时,元军方面立刻命令唆都之大军前进泉州;李恒之大军则从陆路攻击潮州,并追捕端宗皇帝,水军也同时配合行动。在接获“潮州危急”的急报之下,张世杰不得不带着船队折返。“再多五天,不,只要三天。”苏刘义虽然遗憾地愤恨不已,但是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此时由刘深所率领之元朝水军正打算从海上攻击潮州,但是却反被张世杰所击溃。张世杰火速赶回潮州,在安排了端宗皇帝、卫王、杨太后、陈宜中、陆秀夫等人之座船逃离之后,便与元军展开一场激战。“张世杰虽然是陆战英雄,但是却完全没有水战的经验和知识。只要将他除掉,宋军就无人可指挥了。今日一战一定要把他解决掉。”刘深向麾下将兵训示之后,便正面迎战张世杰。海上不时吹来强风,令两军船只激烈地摇晃。灰色的波涛不断地卷起,帆柱也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响。宋元两军之船队在海浪之中激烈地战斗。宋军之战斗意志被刘深过度低估。眼看即将攻陷泉州、诛杀那可恨至极的蒲寿庚,然而却在前一刻不得不将船队撤回折返。未军将士心中对于清寿庚之愤怒与憎恶,全部都转移到对刘深的攻击之上。宋军技巧性地切入了上风位置,向元军发动攻势。宋之军船和元军的比起来又大又坚固,而且在船首还有冲角设计。乘着风浪之势以船身进行冲撞,元之军船立刻在远雷般的轰然声响之下破裂溃散,并且将元兵们抛入了海里。刘深损失了五十艘以上之军船大败。之所以免于全灭之命运,主要是因为张世杰担忧着端宗皇帝之现况,因此在适可而止的情况之下便撤回攻击。张世杰等人追赶着先行之端宗皇帝船队,心中的不安果真发生了。整只船队在暴风及波浪的肆虐之下,陷入了极度的混乱之中。宋朝之大型船,在技术方面领先欧洲约六百年,早已具备“密水隔舱”之设计心由于船体内部有着元数之防水隔板加以分隔,因此能够有效地限制浸水区域,非常不容易沉没。虽然知此,但是却无法避免摇晃。船身一会儿右倾下会儿左斜,一旦被巨大的波浪推向了顶端,紧跟着就会被拉向波浪与波浪中间。被称之为“帝舟”的皇帝座船也不例外。宫女和宦官们在船舱里翻滚呕吐,到处都是半死不活的呻吟之声。被母亲杨太后抱在怀里,哭泣叫喊着的端宗皇帝渐渐地连声音或呕吐都发不出来,只能虚弱地痛苦喘息。一夜之后暴风终于平息,海面上之安静与平坦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再次组成的船队之中一沉船都没有,全体暂且先从广州湾的东方位置位进入了硐洲港。构成海上朝廷这些船只的坚固程度实在令人惊讶。上了陆地终于感到安心的陈宜中,从乘坐别艘船的妻子那里听到了恶耗而错愕不已。刘声伯之妻在暴风之中走出船舱,从此之后就不见踪影。很明显的,她是为了追随丈夫而跳海自尽。陈宜中只能默默地为他们祈祷而已。上陆不久之后,端宗就发高烧了。即使是成人也会因为长期的海土生活而感到疲累,因此端宗皇帝的衰弱也是在所难免。相对之下,其弟卫王能够长保健康,实属相当难得之事。“据闻丞相精通医术,不知可否为皇上诊断一下呢?”对于杨太后之请求,陈宜中起先相当犹豫。端宗皇帝身边不是应该有一群太医随待在侧吗?况且陈宜中的本业根本不是医生,就连刘声伯之性命都挽救不了,过度的期待实在令人困扰。可是在听见杨太后从帘幕后所传出之啜泣声后,陈宜中实在无法拒绝。景炎二年结束,进入景炎三年。这年为元朝至元十五年,公元一二七八年。端宗之病情陷入了时好时坏之状态。不知元军船队何时出现,在张世杰的命令之下,苏刘义对于海上巡哨从来不敢有所懈怠,然而元军始终未曾出现,令人不快的寂静就这么持续着。由于哥哥卧病在床,只能一个人独自玩耍的卫王赵景手抱着一只竹编的笼子。里面有一只白色的鸟,有时热烈地鸣叫,有时拍动着身上的羽毛,看起来像是雉的一种。这是陆秀夫依照约定,抓来送给卫王的小鸟。陆秀夫和文天祥的最大不同就在于,他一直陪伴在端宗皇帝和卫王之身边,对于他们拥有深厚的个人情感。他无法像文天祥一样,在某种意义之上对于抽象式的国家和朝廷当成一种理念地来为其效忠。无论如何,他都得拯救这两名小童免于受到元军的魔手摧残。不但土地狭小,港口也不大。就长期而言也没有一处适合建造行宫的地点。元军的来袭似乎越来越见紧迫。不立即选定建置行宫之地是不行的。“总之先往崖山移动吧。那里是一个天然的要塞,而且从海陆两面都很容易防御敌军。”张世杰如此主张,其他大臣们都相当赞同。然而崖山总归不是长久性之根据地,因此陆秀夫同时提出了将行官迁至海外一案,并说道:“我想占城应该是个合适的地方。”占城是位于越南南部的一个国家,自古以来透过海陆和中华帝国之关系相当深远。南宋首都临安府也常有占城之外交使节、留学生以及商人来访。从广州循海路大约十天左右就可抵达占城首都占婆城。占城在文化方面受印度之影响也相当强,同时信仰佛教和印度教,文字上亦采用梵文。他们在中国的南北朝时代势力很强,甚至曾经进犯中国本土。刘宋王朝之将军檀和之以及隋朝之将军刘方都曾经讨伐过这个地方而威名远播。“向占城借地之后将行宫迁移过去,接着在那个地方把兵养好的话,相信不久之后一定能够夺回本土。不如先派遣使者与占城王室交涉,大家以为如何。”这样的意见之所以能够被归纳出来,主要是因为跨海与诸外国交流对于这个时代的宋人而言并非什么稀奇之事。不论是杭州临安府或者是泉州,随处都可见到不少的外国人。宋、尤其南宋,原本就是个开放于全世界的海上通商国家。重臣之中,陈宜中由于曾经照顾过从占城前来留学之王族,所以和对方的关系较深。“那么就有劳左丞相了。”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原因之一是陈宜中就算留在行宫之中,也无事可做。政事方面有陆秀夫,军事方面有张世杰,宫中则有杨亮节分别处理一切之事务。陈宜中根本没什么发言机会,枯坐的时候相当的多。至少让他在外交上出点力也好。陈宜中本人亦无丝毫的不悦。行宫之内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在他慢慢地体会到从福州离开之文天祥的心境时,能够得到前往占城这样的机会,反而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情。只不过,他实在不愿意听到“这么艰苦的时期里,那个人又潜逃了”的批评。别人会以这样的眼光看他也是因为有前例可鉴,他无法去憎恨别人。然而对于陈宜中而言,实在不想再次受到误解。“我会尽可能早日回来。请你让大家事先做好准备,以便随时都能够率领船队出发到占城去。”“知道了。希望你早日传回佳音。”陆秀夫和杨亮节异口同声地回答。杨太后之许可也简单地颁布了下来。对她而言,最值得信赖的莫过于陆秀夫、张世杰、杨亮节,若是送三人之中的任何一人要离开朝廷的话,就算是多么温和文静的她,想必一定也会面有难色吧。文天祥和陈宜中对于杨太后而言,似乎是到最后为止都相当疏远的人物。准备工作紧急地进行着。为了这趟行程一共预备了六艘船共二百四十名人员。不管怎么说,这可是大宋之左丞相以国使身份出使任务,而且对于占城王室也必须备妥合适之礼物才行。数量庞大的黄金、白银被装上了船。陈宜中的书籍也包含在内。不光是儒教经典而已,还有医术、陶磁器制造法等等,是这个时代之中对于中国周边诸国而言,极为贵重之书籍。由于陈宜中之家人也一起同行,所以船上还装载了每个人的衣物及财产。正确的时间虽然不祥,但应该是在三月底左右。陈宜中领着六艘船前往占城。连续平稳地航行了四五日后,来到了海南岛北岸之琼州。一行人在那里补给水和蔬菜,并且稍事休养地停留三天。陈宜中向琼州官衙形式土地通报过后,正打算步行回船上之时,随从们忽然骚动了起来。陈宜中的面前出现了一名男子阻挡着地的去路。Ⅳ这名男子看起来约有三十五岁左右。个子很高体格健壮,相貌相当精悍,脸颊及手背上游走着一道道泛白之刀疤。目光锐利得令陈宜中之内心不觉地感到畏缩。绝对不是商人或是渔夫,陈宜中忍不住地猜测起这名男子之来路。此时男子忽然一拜,并以汉语明快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在下姓郑,名虎臣。”“郑虎臣?”陈宜中在记忆中搜寻着。他大吃一惊地倒退了半步。这不就是因为杀害贾似道而被通缉的男子吗?随从们惊惶想做些什么,但是却为陈宜中所制止。“没错,我就是杀害贾丞相之人。倘若我在此地将你杀了的话,那么我就成了一生之中杀过两位丞相的男人,这么一来肯定会在历史上留名呢。当然了,不是美名而是丑名。”郑虎臣笑了笑。有一半是自嘲的意味吧。不过眼神仍旧距离温和相当的远。“你要杀我吗?”陈宜中的声音发抖着。在恐惧的同时,他的心中竟出现了一股奇妙体认。或许被杀死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吧。自己身为宋朝丞相却如此无能又无为,因此心里早有自觉地对自己感到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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