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朔风Ⅰ阴历八月说来已经入秋一半了,可是照耀在漳州城里的阳光,却仍残留着酷暑之炎热。从红土路上反射而来的光线相当刺眼,令贾似道不快地眯起双眼。一挥动袖子,尘埃便四处飞舞,沾满了口鼻,更使得他的不快又加深了一层。所有的一切贾似道都不屑一顾。这片土地和他完全不相衬。对于不久之前还官拜丞相、位极群臣的他而言,惟有充满着花香与凉风的京城壮丽豪邸,才是最适合他的。批判贾似道失职及腐败的那群人的名字,在他的脑中浮现。陆秀夫、陈宜中、文天祥——一群相信崇尚正道就可以挽救国家、改变时势,完全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那些家伙能成什么气候呀,以为把我逐出了朝廷,流放到这等边陲之地,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我定叫你们知道什么叫做乐极生悲。贾似道把飞入口的尘埃连同唾液吐了出来。时值宋朝恭宗皇帝御宇,德佑元年之际。公元一二七五年,相当于元世祖忽必烈王朝的至元十二年。从北方大举挥军南下的元军,早已跨越长江,简直是一路对着宋都临安府直冲而来。自太祖赵匡胤即位以来,已经过了三百一十六年。大宋的亡国危机就在眼前。其中应负最大责任的,可说就是将国政私已化的贾似道。“绝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就是因为有我的存在,大宋的命脉才得以延续到今时此日。你们要知道,朝廷要是没有我,剩下的不过是一群无能的庸才罢了。”贾似道内心的想法清清楚楚地展现在其态度上,那股高傲的姿态和从前丝毫未变。“这是哪门子的人物啊?明明就是流放的犯人,居然还带着五十位女眷同行,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反省和悔意嘛。”解送者的谈话传入了贾似道耳中。他们之所以大声谈论,目的自然是为了让他听见。贾似道扭曲着嘴唇,闷不出声地笑着。对于这类和权利、富贵、美女绝缘,只会道人长短、散布流言的低下阶层,不论他们怎么说,贾似道只感觉不痛不痒。反正朝廷马上就会陷入绝境,非得要我这种辣腕宰相来主持大局不可。能够与元之忽必烈汗一较长短,展开外交攻略的人才,除了自己之外别无他人。不消数日,朝廷必定会派遣使者前来将我召回临安府,届时国家的命运就会再次掌握在我的手里了。贾似道对此深信不移。他在夜晚到达住宿地点时,簇拥着同行美女们载歌载舞饮酒作乐之行为,并不全然是虚张声势,也有部分的原因是为了将来之复权而养精蓄锐吧。只是到了漳州,住进这座名为“木绵庵”之房舍的他,在房里照了镜子之后,却立刻将脸别开。镜子里所映照出来的老朽姿态,连贾似道自己都难以置信。他虽然已有六十三岁,但是仍然充满着野心、精力和活力。腰杆挺直、两眼炯炯有神、皮肤光滑而有弹性,从外表上看起来至少年轻了十岁以上。夜夜宠信美女而不觉衰老,声音宏亮而满溢着自信,行走步伐从不见蹒跚。直到不久前为止,他的双肩还强而有力地扛着大宋帝国之命运呢。没错,直到不久前为止,在十六年的漫长岁月中,贾似道一直独揽着大宋之国权。贾似道,字师宪。由于其姐为理宗皇帝后宫之贵妃,因此年纪轻轻的就已经飞黄腾达。四十七岁之时,因阻止忽必烈率领的蒙古军南下,而建立功绩,一举跃升为左丞相。之后,又被赐予太师称号,封魏国公,从此权倾朝野,掌握着凌驾豪门及官宦之独裁势力。他确实拥有这方面的才干。尤其在财政的重建以及肃正腐败官吏方面更是值得重视。论才干和成绩,他对自己都抱持着极大的自信。照理说,应该不可能有人出来弹劾他才对。然而,他就是遭到了弹劾,被处以流放之刑,并且来到了这远离杭州临安府的边陲之地。漳州,隶属福建省,距离九龙水河口相当近。这是距离杭州临安府约一千五百里(宋代一里约为五五三公尺)的一个南方小城市。在来到此地的途中,贾似道每行一里都会受到民众辱骂,而且还被投掷石头攻击。全是一群不知如何对待真正伟人的愚民们,等我复权之后,一定让你们罪有应得受到报复。到时候叫你们悔不当初。当他独自穿过回廊,走进即不宽敞又不美观的内院时,忽然传来女子之叫声。那是一名年轻女子的声音,然而却全然不见娇媚,反倒充满了恐惧和不安。贾似道一看,发现他从临安府所带的一个名叫玉英的侍妾,正跌跌撞撞向他跑来。“发生什么事了?玉英。”贾似道的这名侍妾一来到他的跟前,立刻就跪倒在地。由于呼吸紊乱当下无法开口说话,于是便伸出右手一指。贾似道朝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一名人物。那是一名倔强的年轻男人,他回视贾似道的双眼充满了敌意。此人正是押解役差之长郑虎臣。据说他原本是某地方之县尉,自愿前来参与押解贾似道之任务。若是不久前的贾似道,肯定完全不理会这种身份卑微的男人。这个男人不敬地杵立在贾似道面前,连声招呼都没打就开始说话:“到此为止,已经没有必要再继续移动了。我就依朝廷全体之意见,在此地取走你的性命。”贾似道瞬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但随即大声叱喝道:“无礼狂徒,我可是大宋的丞相啊!”“现在只不过是个流放的犯人罢了!”敌意从郑虎臣的双眼之中倾泄而出,仿佛浪潮般地扑向了贾似道。“有功之时你已被封为丞相,有罪之时将你废了也是理所当然。”“罪?我何罪之有!”贾似道大声地驳斥了回去。郑虎臣仿佛受到惊吓般地再次盯着他的脸。当然不是被他的大音量所吓到,而是想再次确认贾似道是否真的对于自己的罪孽和责任完完全全没有自觉。贾似道失去弹性的脸颊开始褪去了红润的颜色。他一定要驳倒这个对于自己才干和功绩一无所知的男子。他绝对要叫对方知道,自己的政策是多么正确,失去了自己,对国家而言是多么大的一个损失。就在他思考的当下。“你坑害了我的父亲。”郑虎臣的声音击中了贾似道。这句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贾似道发出低呻。到目前为止,他坑害了多少的政敌,一路上铲除异已陷人入罪,这些他全都心知肚明。而对这夹带私怨的指责,任何的托辞都已毫无用处。“我看你自行了断好了。还是要我帮你准备毒酒?”仍然维持着一贯的傲慢姿态,贾似道予以回绝。“太皇饶我不死,有圣旨为凭,所以我不用死。”因为他曾经有功于朝廷,所以罪不致死,这的确是事实。“贾似道误国之罪虽然属实,但历经三代天子辅佐朝政有功,足可抵其一命。”在如此的圣意判决之下,贾似道于是被处以流放之刑。凝视着贾似道的脸,郑虎臣明白再继续对话下去已毫无意义。郑虎臣不发一语地从怀中取出一条绳索。那是一条以水牛皮所鞣制而成的巨大绳索。著 左手抓着绳索,郑虎臣朝贾似道步步逼近。贾似道苍老的脸上布满了恐惧之色,尖声怪叫着打算逃离现场。郑虎臣一手抓住了老人之衣襟。贾似道不断地挥动着双臂。在头部的激烈摆动之下,乌纱帽飞了出去,灰白色的头发因而披散下来。这名失势的老权势者,就这么尖声怪叫、披头散发地被拖进了这栋屋子的阴暗角落中。仍然跪坐在地上的侍妾玉英,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事情的经过。那个角落应该是厕所的位置所在吧,玉英恍神地想着。厕所经常沦为暗杀之地,这样的说法仿佛曾经听人说过,然而却又回想不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的怪叫终于停止,一阵风夹带着残暑之热气而来,但是玉英却反而觉得浑身颤抖。脚步声再度出现,接着便停在玉英的面前。“奸臣已经诛灭了。”“从今以后你们想上哪里都行。不过,向南走的话应该会比较好吧!我想北方在一时之间还不至于平静下来。”郑虎臣说完之后转身离去,留下玉英傻傻地目送着他宽大的背影。Ⅱ郑虎城的足迹远离了漳州城。诛杀贾似道是天经地义的道理,这点他相当地坚信。但是既已杀人,就不可能再回到官场之中。即便位居县尉,官就是官。虽然抛官去职,但却未有放弃世俗之念。他完全没有出家为僧或是做道士的想法。只想以士兵之身份,继续与元军奋战到底。为了这个目的,他于是展开了一场寻觅之旅。此时成功地渡过长江,朝着临安府不断喋血前进的元军数量已有三十至五十万人之多。总帅为忽必烈汗所信赖的丞相伯颜,旗下并有阿术、阿剌罕、阿塔海、张弘范、董文炳等等大将,但是先锋所派遗的却是原为宋将后来降元的吕文焕。翻山越岭不断朝向北方临安府前进的郑虎臣,发现路上尘土飞扬。万余人马树立旗帜,同样地亦朝向北方前进。元之忽必烈汗曾向全军下达“不杀”之令,限有制将士们不得随意杀戮。只不过,这个命令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不反抗者”不杀。面临强大之侵略军队,敢于奋勇抵抗之人,自然是毫不留情的杀无赦。郑虎臣曾经听闻,元军为了叫人知道抵抗者会遭到何种下场,以达到杀一儆百之效果,其杀人手法之残虐程度可说是惨不忍睹。陆地上最为富庶繁荣之都市,正面临着存亡之深渊。从元尚未以元为国号,仍称为蒙古之时算起,宋朝持续承受侵略已有四十年了。然而目前从襄阳算起,北方之据点已一一陷落,而拥有势力之将领也纷纷投降于元,并且还倒戈相向,反过来侵略宋之领土。这些人为了让自己的行为合理化,于是把一切责任都推给了贾似道。说什么贾似道扰乱国政、打压将领,所以自己逼上梁山不得已只好投卫生所。一切全为贾似道之过,背负着国家命运的自己却完全无罪。倘若得知贾似道已死之消息,这些降元的将军们,在往后不知道又会如何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合理化呢。离开漳州向北前进的第五天,郑虎臣终于和他寻觅的目标邂逅了。“啊,那是文赣州的义军呢!”郑虎臣心中雀跃不已。赣州知事文天祥,散尽家产集结了二万名义军,整军备粮一路朝着临安府前进。这样的事迹在众人四面八方的散布之下,各路心怀救国志向的人马纷纷携带武器前来投效。于高官们相继逃离临安,军队亦在失败和投降的交替之下不断地崩溃瓦解之际,人们的希望和期待全都集中在文天祥之身上。郑虎臣亦是其中之一。花了大约半天的时间,郑虎臣终于追上了先行出发之义军。告知自己即是诛杀贾似道之人,并经历数道关卡之后,总算得以和文天祥见上一面。文天祥并未披甲在身,而是穿着官服骑在马上。虽然郑虎臣早已听闻对方是个容貌极为清秀之人,但是直到今日才初次见面。这一年文天祥正值四十岁。自他年纪轻轻荣登科举榜首以来,已有二十年了。尽管为天下百姓认定是未来之宰相,但是却受到以贾似道为首之高官们妒忌,形同流放般地遭到左迁。他在南方的边地因处事公正廉明而极得人望、因此朝廷亦向他发出了征召勤王军之缴文。文天祥从马上下来,听完郑虎臣之从军请求之后,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话先说在前头,我宋瑞一向就受到临安府的高官们厌恶。”宋瑞是文天祥的字。但是这可不是自取之称号,而是天子御赐的荣耀之字。“因此就算你投入义军,立了功未必会受到封赏,而献策也不一定能得到接纳。这样子行吗?”文天祥端正的容颜上泛起了一丝微笑。那如同少年般清雅之笑容,深深地吸引住郑虎臣。“我从来就不期望得到什么报酬,只求能够加入义军的行列。”“很好,有你这样的有为人才加入,实在是太可喜了。那么,你就随我一起到临安府吧。”郑虎臣如愿地加入军队。他重新环视左右,发现其中参杂着一些服装与发型都有别于宋人,肤色很深,看起来相当剽悍的男子。原来这些是受到文天祥的公正对待,因感慕而追随他加入议军的山间少数民族,也就是所谓的溪洞山蛮之民。他们对于宋之朝廷实无半点义务可言,仅仅是为了文天祥而甘愿舍身战斗。八月底,文天祥所率领之二万名义军终于进入杭州临安府。五年前在当权者面前高唱正论的文天祥,由于受到贾似道憎恨而被逐出了京师。虽然当时是满怀失意地离去,但是现在文天祥的义军却大受欢迎,临安府的民众全都高声地欢呼。吕文福、夏贵、黄万石等将领们,虽然也都接到了朝廷派兵前往临安府之命令,但是他们却都冷漠地无视命令之存在。民众们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之下恐惧不已。就在此时,义气风发的义军正好入城而来。文天祥虽然深得民众之信赖与爱戴,但是却也备受朝中高官之猜忌,就如同他自己对郑虎臣所说的一样。目前临安府地位最高的,分别是左丞相留梦炎和右丞相陈宜中。文天祥于入城之后,前往拜会陈宜中。和留梦炎比较起来,陈宜中算是还较能信赖的一方,这是他的判断。陈宜中于年轻之时,曾经因为卷入政争而被处以流放之刑。后来得到赦免返回临安之后参加科举中试。虽然比文天祥晚了七年,但是就年龄而言,他应该还比文天祥要稍长一些。尽管陈宜中因为颇具才能,受到了贾似道赏识而飞黄腾达,但是在见到贾似道对于元之外交与军事上之失败,便立刻弃他而去,转而投向了弹劾之一侧。倘若他得知了贾似道已死,应该会相当高兴才是。不过这件事情,文天祥并没有立刻告知。将文天祥迎入家中之中,陈宜中随即提出了一个奇妙的话题。“你可知元军主帅之名吗,宋瑞大人。”“据我所知,应该是叫做伯颜吧。丞相为何特别提起此人呢?”“伯颜之读音亦可写成‘百眼’二字。”蹙起了眉头,文天祥朝着陈宜中望去。陈宜中的表情之间欠缺神采。额头因汗珠而泛着亮光。这显然是一副掌握权势但却不知如何运用之无知面孔。“谢太后对此事十分介怀。”宋之天子虽为恭宗皇帝,但由于是个年权六岁的儿皇帝,根本无法亲自治理国家,因此实权为幼帝祖母谢太后所掌控。这位年老的贵妇一向对贾似道深切信任,而且相当迷信。她曾经招唤过通晓奇门异术之士,询问宋朝之命运。该名术士恭谨地回答道:“大宋之天下可享万代安宁,临安府要落入敌人之手,可谓是永远不可能发生之事。”“此乃千真万确?”“请太后安心。若临安府真要落入贼军之手,非有百眼之男而不可为。”“百眼之男,这倒有趣了。”太后笑了。这世间上怎可能出现具有百眼之人呢?大宋之天下果真得享安泰。凤心大悦的太后于是赐予术士黄金绸缎以为奖赏,并且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即便是接到了北方及西方传来对元战败的消息,也是一副悠然自得之模样,完全没有拟定对策之打算。一直到了得知如钢铁般、怒涛般蜂拥而来的元军统帅之名时,才令她大惊失色。“伯颜”二字之读音,不也能写成“百眼”吗?“就是这么回事,宋瑞大人。太后认定伯颜是颠覆宋室江山之人物,并且怀疑他的侵略莫非是天意所为。”荒谬!此话虽然没说出口,但是文天祥的眼神却表达出心中之呐喊。陈宜中别开视线,拿出手巾擦拭着脸。表面上是擦汗,实际上或许是想借此来掩饰脸让的表情也说不定。文天祥的目光柔和了下来,对着弱势的右丞相郑重地说道:“下官有个想法,不知可否对丞相一言。”“愿闻其详。”陈宜中仿佛松了口气般地,将手巾收了起来。他虽然不像同僚留梦炎那样,对文天祥抱持着敌意,但也称不上有任何的善意。如果朝廷的大势倒向了排除文天祥之一方,他绝对会毫不伤感地顺从大势所趋。在贾似道失势之时,陈宜中对于这个并且辊经受其恩义的人不但不加以拥护,反倒是积极地予以穷追猛打,甚至还上奏谢太后赐死于他。这件事情文天祥自然是一清二楚,但是眼前实在是不得不与陈宜中接触。一回想至此,文天祥虽然看似恭敬地面对着陈宜中,但是内心的想法却有若破鞘而出的锐利刀剑,在态度和表情上展露无遗。不但说话时口气尖锐,目光更是有如熊熊烈火,脸颊潮红,上半身还微微前倾,简直就像是在叱骂着对方一样。陈宜中脸色灰白、紧闭双唇,从头到尾始终维持着聆听之姿态。“卿之意见我完全明白。”陈宜中好不容易答出了这么一句。就在文天祥说到了一个段落暂且停顿之时。文天祥直直地盯着陈宜中看,那表情仿佛在问着“你确实完全明白了吗?”“我确实完全明白了。卿之忧国之念与退敌之策,实在令人感佩万分。但是事情并非我一人所能决定。”“理所当然。”文天祥的回答大大出乎陈宜中意料。他是打从一开始就不寄予期望,还是觉得浪费了时间?就在陈宜中大惑不解之当下,文天祥早已连连辞去。一刻之后,左丞相留梦炎派遣来之家仆带着讯息来到了陈宜中面前。原来是文天祥登门造访,请求商讨与元军全面对决之事。惊慌失措的陈宜中立即赶往留梦炎之府邸。由于留梦炎乃科举之前辈,陈宜中不得不谨守礼仪。此时文天祥早已离开了留梦炎府邸。得知事情已经结束不必再碰面,陈宜中顿时宽心。一被接待进书房,留梦炎立刻切入话题。他打算指派文天祥做为与元军交涉之人选。“这……”陈宜中感觉有提出舁议之必要。文天祥是个不知妥协为何物之正论家。这样的人绝对不适合从事交涉。更何况不久之前,他才浩浩荡荡地率领着准备与元军一决死战的义勇军进入临安府呢!即使以命令压制,他也未必会接受这个任务。“此人对本朝有害啊!”如此断言的留梦炎话中回荡着一股怨憎之气,令陈宜中的内心感到了一阵畏缩。留梦炎以“此人”称呼文天祥。这样的称呼本身就透露着明显的恶意。留梦炎的年龄约在五十岁后半。他嘴上的灰色胡子,非常奇妙地不停颤动,纺织出一句又一句的话来。“我打算向太后进言,推举此人担任使者,前往元军阵地求和。一旦皇上下了命令,他便无法拒绝。”“这样的任务不太适合宋瑞吧。大吐正论倒也无妨,就怕他分不清状况,开门见山就要求对方撤兵,并且毫不妥协地坚持主张。如此一来,肯定会激怒伯颜等人。”“[ 样岂不是更好吗?”看见留梦炎泛着冷笑之面孔,陈宜中顿时明白了。留梦炎想除掉文天祥,而且完全不弄脏自己的手,因为他打算借元军之手来进行。如果文天祥对元军要求撤兵,致使元军在一怒之下杀了他,对于留梦炎而言,或许是件值得大大庆贺的喜事吧。陈宜中忽然觉得不太舒服。他对文天祥还不至于怨恨至那样的程度。虽然始终觉得不可能成为朋友,但是文天祥的才能、勇气、以及高洁之操守,却令他萌生敬意。他之所以厌恶文天祥,或许是因为文天祥散发出来之光芒太过于强烈,有如太阳般令人无法直视之缘故吧。在某种意义上,留梦炎也不是个能够交往之人。陈宜中所踌躇着、无法跨越之鸿沟,他仅以冷笑一现就轻松飞越了。就反对文天祥之意见这点看来,陈宜中算是自己同志,留梦炎对此似乎非常的笃定。这样的情况令陈宜中深感厌恶。不但如此,还有更令人担心之处。留梦炎往往在陈宜中尚未明确地表达出意见之前,就擅自主张做了决定,让陈宜中在不知不觉之中成了他的共谋者。告别了留梦炎,当家仆执起了马辔在马背上摇摇晃晃之时,陈宜中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物之身影。刘敞,字声伯,他是陈宜中自无名学生时代一直交往至今的挚友,为“六君子”之一员,两人曾共同参与过政治方面的行动。此时不知是否担任何等官职,实际状况并不清楚。“找声伯谈谈吧!”陈宜中喃喃自语。虽然谈过之后不见得就能得到什么明快答案,但是至少可以听听他人之意见为何。在倾听刘声伯意见的同时,或许能够整理出一番自己的想法也未可知。回到宅邸之后,正当他打算提笔写信给刘声伯而着手磨墨之时,陈宜中的心中忽然涌上了一股莫名恐惧。大宋三百余年之历史倘若让自己划下了句点,该如何是好?后世之史学家,又将会如何批判与嘲笑呢?磨墨的手停了下来,有好长一段时间,陈宜中就这么呆坐在书桌之前动也不动。Ⅲ绚烂繁华盛极一时的大唐帝国灭亡之后,中国经历了一段前所未有之乱世,历史上称之为五代十国。直到公元九七九年,宋朝终于平定乱世,一统天下。距离文天祥和陈宜中之时代,大约是在三百年前左右。在乱世之际,社会的构造也起了莫大变化。一直到宋代为止,不论在经济或产业方面都有着飞跃般的进展。谷物总生产量已达到五亿石,茶叶也有数千万斤。在如此雄厚的家业背景之下,旷山的开发以及国内外贸易之交流亦随着兴盛了起来。全国各地到外都督有都市产生,而城墙之内即使到了夜间,也大多能够自由通行,人们的生活比起唐代更是自由、富庶。罗盘、火药、印刷术都是世界上最早之发明。虽然边境地带屡次遭到异族之侵犯,但是大体说来国内上下可谓是一片平和,并且发展成世上最大之文明国度,沉浸在繁华富庶之讴歌声中。直到徽宗在位末年,北方女真族所建立之金国开始兴盛壮大。由于宋在外交上的谬误失败,以致遭受金国全面攻击,江山也因此崩溃。这一切的遽变如同发生在一瞬间,历时极为短暂。位首都开封(东京府)不久之后就已陷落,而刚刚退位的徽宗皇帝和即位不久的钦宗皇帝,也双双被掳到北方的蛮荒之地,幽禁在宛如大地尽头的五国城里,悲惨至死。为了逃避狂暴的金军马蹄,许多人纷纷渡过长江。钦宗的一个弟弟也在此即位而成为高宗皇帝,并且定都杭州,改名临安府。“南宋”从此开始成立。意欲进一步南下的金军,在长江的流水以及所谓“抗金名将”之开将们的奋勇抵抗之下进击受阻。而高宗皇帝也以对其中长钦宗之见死不救,并用妄加之罪名杀害了主战派岳飞的牺牲,终于得与金国缔结和平盟约。他在巩固自己地位之同时,也开始尽其所能地积极开发国土、发展经济,因此在这方面得到了极大之成就。杭州临安府成了世上最大之都市,不但如此,其繁华在历经元代亦不见衰退。打从西方边境远道而来的外国人马可波罗,就在当时留下了关于此地繁华盛况之纪录。人口达到一百五十万之多,港湾中停满了来自海外诸国之船舶,包括了印度、波斯、阿拉伯、暹罗、瓜哇、越南、还有日本。街头上不但看得见红发碧眼的人们四方穿梭,还听得到伊斯兰教及基督教寺院之钏声回响。从外国输入的,大多是各类的辛香料、药材、象牙、犀角、刀剑、以及真珠等等商品。从中国输出的则为绸缎、茶叶、铜钱、书籍等等。在海外贸易之中所取得之利益,让宋朝国库大大地蒙受其惠。南宋时代,虽然北方之天下为金国所夺,领土只剩下一半而已。但是话说回来,由于将生产力低微的地方割舍掉了,结果反倒使得经济效率大为提升。才不过短短二十年左右的时间里,南宋之财力就已经远远凌驾过去的极盛时期。仅次于杭州的两大都市分别是苏州和泉州。位于杭州东北、距离约二百六十里的苏州,是国内商业及工业中心,同时也是世界第一流的丝绸生产地。泉州则为海外贸易及海运之中心点,除了有许多来自于海外的商船造访之外,同时也是航向海外之出发港口。数万之外国人居住于此,名为清真寺的壮观回教寺院及摩尼教寺院也陆续建立,到处可见操外国语、身穿洋装,连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大不相同的人群在街上穿梭移动。此地总人口超过五十万人,别名“刺桐城”,这个名称甚至在波斯及阿拉伯都广为人知。除此之外,广州及成都也都是拥有数十万人口之大都市。在当时,即便是急起直追的欧洲地区,都尚未出现过这种规模的都市存在。宋金的共存,从一时的例外延续了将近百年之久。正当宋朝日益富庶、歌颂和平之时,金国却急速变了质。由于几乎完全被中国同化,在学术及艺术方面之发展可谓颇有成就,但在军事方面却显著地衰退,以致被北方的新兴势力所压倒。原本分立为数个大小部落、受到金国支配的蒙古高原骑马民族,在强力领袖的领导之下而趋于统一,并且一路南下。金国在连连战败的情况之下,被追击至黄河以南。此时蒙古派遣使者至宋,提议南北夹击的减金之策。知道此事之金国,立刻拼命地向宋方喊话。“正因有我金国在北方做为后盾抵挡蒙古,宋才得以享尽安泰。如果真要灭我金国,接下来就轮到宋了。宋应与我联手对抗蒙古才是上策。”这样的论调其实不无道理,因此宋朝之中亦有赞同之人,然而最终的决定仍旧是联蒙古减金。百年之前,金国攻陷开封之后不但极尽残暴地掠夺横行,并且还将徽宗和钦宗皇帝掳至北方蛮荒凌辱至死,这股怨恨一直延续至今。因此眼前绝佳的复仇机会,又岂有放过之道理呢。公元一二三四年,在南北夹击之下,金国于地狱般之烈火中灭亡了。最后一任皇帝末帝手执长枪,朝蒙古大军突进,并死于乱刀之下。宋朝陶醉于复仇快感之中仅仅只有一瞬般短暂。与蒙古之间的和平不久便宣告破裂,曾经远征波斯凯旋归来的铁骑压力,开始沉重地向宋袭击而来。其实在最初的时候,蒙古并没有彻底将宋灭亡之意思,一直到忽必烈即位之后,才展现出明确的意图,大举进兵侵吞南宋国土。忽必烈汗说难听一点,是个贪得无厌之君主,一心一意只为追求毫无止境的领土扩张以及财富增加而欲罢不能。说好听一点,则是个拥有雄心壮志的皇帝,对于财政和经济寄予深切之关注。大蒙古帝国已经征服了波斯、俄罗斯,支配着这片广大土地上东西贯通之陆上贸易。接着就是征服南宋,将这个国家所拥有的大商船队、造船技术、以及海外贸易路线压取过来。这么一来,不论是海上陆上,所有的交通、运输、贸易路线就全都落入蒙古的掌握之中,而所有之财富自然是悉数流进忽必烈汗王城所在之大都了。忽必烈汗与其亲信在构想出这番计划的同时,南宋之命运也为之决定。忽必烈汗的构想并非狂妄者之幻想,亦非纸上谈兵之空论。因为他的确拥有实现这番计划的政战攻略以及军事武力。面对忽必烈汗这般的强人,宋朝方面又是谁在肩负着这个领导国家之重责大任呢?此人正是贾似道。贾似道虽出身名门,但是并非正式经由科举而取得功名。只因其姐为世间罕见之美女,受到理宗皇帝的极度宠爱,才得以靠着裙带关系加官进爵。他于三十九岁那年率兵救援鄂州(位于长江中游之要地),击退了北方蜂拥入侵的蒙古大军,因而名声大噪。翌年班师回朝,凯旋回到临安府后,随即被擢升为左丞相,立于权势之顶点。此时为理宗皇帝在位之景定元年(公元一二六○年),而长达十六年之贾似道专权独裁时代,也就此开启。然而,贾似道大胜蒙古军一事并非事实。当时的蒙古由于皇帝蒙哥猝死,宫廷内部为了继位人选之争夺,而陷入了严惩的纷争之中。身为蒙古军统帅的忽必烈,无心与宋继续交战,决定撤兵返回北方。得知忽必烈行动的贾似道,于是尾随着撤退之蒙古军,在后方做出形式上的追击,并且向朝廷谎送大胜之捷报。此时,他与忽必烈之间亦结下密约。虽然据说是为了巩固彼此之地位,但是真假如何就不得而知了。贾似道姑且不论,但忽必烈又是否诚心地将贾似道视为盟友呢?密约的曝光对于贾似道而言,其严惩损失是可想而知的。贾似道的传记被收录在《宋史·奸臣传》之中。以虚伪功绩而位极群臣,蔑视天子而专横无道,将权力私已化并穷极奢华,以致误国误民终至亡国。从这几点看来,他会遭受非难也是罪有应得。但是说话回来,贾似道也并非是个全然无能之庸材。他在内政方面之能力堪称极为优秀。曾经下令撤查朝中重臣侵吞公款之事并予以管束,限制宫廷内部宦官之权利,整肃纲纪。在财政上尤其大胆地推动改革,并且在土地、租税、货币等各方面都大有成果。他对于文化与艺术也拥有相当深刻之研究,并热衷地加以保护。倘若生于和平盛世之中,贾似道或许能得到名相之评价也说不定。只不过他的私心实在太重,奢华之程序也极为过分。某天夜里,当理宗皇帝站在高楼上向城外眺望之时,于一片沉寂的黑暗之中,看到了一大群灯火闪耀。随侍在皇帝身边的宦官们无不惊惶失措,个个都以为不是火灾,就是敌人来袭,而骚动不已。一见此景,皇帝不由得苦笑地制止了宦官们。“别慌。那应该是在西湖的方位吧。想必是贾似道正在湖上泛舟设宴吧。你们瞧,连那不知名的曲调都听得一清二楚,不是吗?”事后宦官们加以调查,实际状况确实如皇帝所猜想的一般。这样的事情苦是发生在和平盛世,大家很可能一笑置之就让它过去了。遗憾的是,来自于元的侵略日益严重,宋之国基早已受到动摇,正面临着生死存亡之威胁。为了救国救民,贾似道应该做的事情太多了,然而他却只是一味地逃避,不愿正视现实。地处北方防卫据点的襄阳,在元军的包围之下,已经苦撑了五年。在水陆两面连续五年承受着元军猛烈攻击之宋军,其英勇战绩实在令人惊叹不已。这段期间,宋军将领吕文焕曾经数次向临安府请求增援,然而贾似道却故意漠视,从头至尾都没有派过一兵一府到襄阳去。虽然表面上说是为了巩固镇守京师之武力,但亦有说法认为贾似道是因为忌惮吕文焕之威名才这么做。直到弹尽粮绝降服于元军之时,吕文焕最强烈感受到的,并非是战败之懊悔,而是对于贾似道的愤怒与憎恨。“都是贾似道这奸臣误国!”当吕文焕的悲恸呐喊,成为朝中大势之时,贾似道也从独裁之地位跌落下来。宋朝将军一一向元投降,并且均以贾似道之专横无道为理由,这点任他再怎么辩驳,都无济于事了。贾似道将希望寄托于最后一战,岂料开战之前,全军竟四散逃逸,令他再也没有回归临安府的可能。不但如此,被处以流放之刑的贾似道,甚至连流放的目的地都抵达不了。Ⅳ郑虎臣实在是无聊得发慌。他违反敕命,杀害了前丞相贾似道,一向信赖贾似道的谢太后,在得知此事之后大为震怒,并下令将杀害者逮捕归案,处以重刑。“据说犯人早已逃逸无踪了。”陈宜中如此回答太后。“逃掉了就去把他追回来呀。如果无法生擒,就将他杀了,把首级给我取回来。”“谨遵懿旨。”从谢太后御前退下的陈宜中,心中根本没打算要认真的去追捕杀害贾似道的凶手。尤其是元军已经直逼临安城下的眼前,哪里还有办理此事之余力呢?况且陈宜中原本就主张诛杀贾似道,后来经谢太后为其请命说情,才不得不予以罢休。尽管如此,他还是来到了临安府衙,将逮捕郑虎臣一事交办下去。郑虎臣在进入临安府后,为了不给文天祥带来麻烦而暂时离开,躲藏在一位旧识的家中。在世上最大的都市里,他个人的藏身之处,可说是要多少有多少。与郑虎臣相反,从临安府出逃的人相当多。打算向元军投降的人向北,而打算反抗到底的人则是向南。说得极端一点,只要看这个是从北城门出去还是从南城门出去,几乎就可以断定这位人物之去了。“那个大官也从北城门出去了呢。亏他平常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一遇到事情还真是丑态毕露呀。”临安府的居民毫不避讳地大声谈论着这类消息。就他们自身的角度而言,实不愿见到临安府因为对元强硬派之无谓抵抗而置身战火之中,饱受腥风血雨之残害还是不流一滴血地开城投降要好一点。但话虽如此,他们对于向元投降以求自保的朝廷大官们,却难以心生好感。“他们的义务不就是为国尽忠、死而后已吗?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才能享有那么丰厚的俸禄,不是吗?”“到头来还不是出卖天子投靠敌人,厚颜无耻地只求保住自已的地位。什么忠诚节义,全都是废话。”这段期间以来,临安府的热闹程序可说是半点都没有衰退,酒楼里天天都挤满了客人。郑虎臣独自一人,手执酒杯,默默地听着这些人的对话。“和那些人比较起来,文公(文天祥)实在太令人敬佩了。他可是实实在在的心口如一呀!”这些人民众,对于该注意的部分还真是观察入微呢。郑虎臣在心中想着。自己曾经发表过多少高高在上之言论,就算当大官的人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可是在下面听话的老百姓们,却永远都不会忘记。对于诛杀贾似道一事,郑虎臣从没后悔过。只是在看到了临安府大官的这些丑态之后,不禁感觉自己似乎不应该将有有的责任都怪罪到贾似道一个人身上。国难当头却不知记分中何是好,这样的瓜大家不都是一样的吗?逃走的同伴们至少还知道自己想做些什么,就这点而言或许还更胜一筹也说不定。郑虎臣决定与元军一决死战,除此之外别无他想。他已经决定好了,等到文天祥领兵离开临安府的那一天,他便会快马急巴地回到军队之中共赴战场。即使只凭一人之力,他也要拖着众多的元兵一起走上黄泉之路。在这些元兵当中,应该有不少人都是不久前还归于宋军旗下作战之人。话说至此,能够集结这辈人物并且将之编整成一支大军的忽必烈汗,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这一年,元世祖忽必烈汗已经六十一岁了。自其史蒙哥过世,接任蒙古帝国之可汗以来已有十五年,改国号为元也已经过了四年。雌伏时间相当长。尤其是其兄蒙哥,虽然是个骁勇善战之战士,但是以君主来说,却显得有些器量狭小。为了在蒙哥的猜忌之下生存自保,忽必烈可说是煞费苦心。蒙哥身边的亲信总是想尽办法向蒙哥进谗言来诋毁忽必烈,因此忽必烈所信赖的心腹,有很多都遭到杀害,正当忽必烈自身也汲汲可危之时,幸好蒙哥过世,他才得以免除被肃清之命运。忽必烈对于中国文化虽然极具好感,但却不耽溺其中。中国文化之魔力就如同一个拥有绝世美貌之妖女一般。异族君主一旦耽溺下去之后,便会开始舍弃自己名字,忘记传统,丧失习俗,放弃语言,终至被融合并且吸收殆尽。从过去的例子来看,不论是匈奴、鲜卑、契丹、女真个个皆是如此,全都被卷入了庞大的历史洪流之中,彻底消失得不见踪影。再说到女真族,回想金国在建立初期,尚拥有堪称天底下最强大之兵马实力,孰料竟在数十年间迅速地消退至最弱之状态。在忽必烈这位巨人的眼中,即使是中国,也权权不过是自已帝国当中的一部分罢了。虽然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只要将宋灭亡之后,令人难以想像的无限财富就能尽数收归到自己的皇宫之内,而这一天就在眼前。除了财富之外,忽必烈亦极度地渴求人才。为了统治这巨大的帝国,负责维持政府机构运作之官僚体系是必要存在的,而宋朝正是提供这类人才之最重要来源。忽必烈虽然身为蒙古人,但是对于自己族人之看法却极为冷静客观。蒙古人忠诚、精悍而且单纯,作为一个战士毫无疑问肯定极为出色,但是却不适合成为官僚。忽必烈之祖父成吉思汗在创建帝国之初,为了制定各项制度,也延用了契丹出身之耶律禁材。到目前为止,一路辅佐忽必烈走来之汉人重臣,说来有刘秉忠与史天泽二位。刘秉忠曾经出家为僧,法名子聪,经举荐而得忽必烈之重用,参与各项政治机要。后来还俗,受封为光禄大夫·太保,建议改国号为“大元”、年号“中统”,并主持大都筑城、制定官制、订定纸币为流通货币等等,宛如实际上之宰相般地功绩显赫。史天泽自父亲以来,皆出身将门,骁勇善战且精于兵法,年纪轻轻就成为河北地方之大诸候。他看中忽必烈之大器,在其不遇之年代从不吝于提出援助。因此在忽必烈即位之后,便受封为中书右丞相,对于中国之征服与统治有着极大之贡献。在这一年当中,忽必烈相继失去了宛如左右手般,极为信赖的刘秉忠与史天泽。史天泽 去世之时享年七十四岁,即使是现代都可算是相当的高龄。然而由于史天泽在死前,一直都处于国政及军事的第一线,并且经常对年少之君主提出珍贵建言,因此失去这位大臣对于忽必烈而言,实在是极为痛切之打击。求才若渴的忽必烈,甚至从其弟手中将重要大将夺取过来。其弟旭烈兀汗于征服波期成功之时,曾派遣手下信赖的部将伯颜为使者,前往朝见哥哥忽必烈。初次见到伯颜的忽必烈,立刻被这位容貌、涵养、政治手腕、军事能力等等各方面均完美无瑕的伯颜所深深吸引,并且就此将他纳入自己手下,再没让他回过波斯。忽必烈还将宰相安童之妹嫁予伯颜为妻,年仅三十就赐予他光禄大夫·中书左丞相之地位,命他叙任宰相之职。因此在史天泽亡故之际,伯颜自然顺理成章地成为元方军事行动之最高指挥官。身在波斯的旭烈兀对于重臣为兄夺取之事虽然无法释怀,但是忽必烈却丝毫无予理会。“至世祖时,用兵已四十余年。世祖即位,又攻讨三十余年。自主用兵,未有如是久者。”清代史学家赵翼在《二十二史创记》之中写下了这么一段文字。其中“用兵”二字,所指的并非是受到攻击所做出之防御行为,而是为了扩张领土而向他国发动之侵略行为。自建国以来,历经七十余年仍为了扩充版图而不断发动对外征战之王朝,在中国历史之中,几乎找不到类似的例子。而事实也的确如史书所云。元军曾在几年之前对日本出兵,短暂地予以痛击,后来因暴风雨之故而撤兵。或许是对宋征战尚未结束,并无认真攻占日本之想法,所以只到这样的程度就收手了。倘若他日征服宋朝之后,日本再不改其亲宋反元之态度,下次绝对会慎重地投入重兵予以惩戒。话题再回到宋。史天泽老早就道出了征宋之最大因难点。“江南是水乡泽国。”江南地带遍布着无数的大小河川、湖泊、水道、运河,而且水田面积亦相当广阔。想要以庞大的骑兵队来征服这片土地,几乎可说是不可能之事。回顾过去之匈奴或是女真,这些堪称精强无比的北方骑马民族,哪个不是打算将这片土地踩烂在马蹄之下,然而却从来都没有人成功过。靠马是不行的,连步兵都不见得有效。一定要拥有能够操控大大小小船只,以及乘着船只移动之水军才行。宋朝在水军方面的实力遥遥地领先蒙古。不论是士兵的熟练度、战术的洗练度、水路的相关知识、以至于造船的技巧,蒙古都远远落后,难以追上。直到花了五年工夫将襄阳攻陷,得到吕文焕及其部下之投诚,蒙古总算才具备足以和宋朝水军抗衡之能力。元朝至元十一年(公元一二七四年)六月十五日,忽必烈颁下了最后一道对宋宣战之诏书,百万大军于是动身从水陆两面南下。“平民百姓无罪。我军将士可妄加杀害。”诏书至此结束。忽必烈希望在尽可能不流血的情况之下,吞并南宋所有的国土。从那时起,历经一年半之时间,元军终于迫近杭州临安府,而宋之降服就在眼前。从西域之沙漠以至于江南之渥土,终将归于单一权力之下而并成一体。一旦实现的话,就是从唐代最盛世以来,五百余年未曾出现过之第一回。“地上之财富与人才,一切都将尽悉集中于这片土地之内。因此,朕特将此地命名‘大都’。”河北的平原上,于是在人为建设之下出现了一座巨大都市。这座都市象征着忽必烈之梦想即将实现。胜者之美酒与败者之血泪,早已交织混合地溢满在忽必烈的酒杯之中。 ------------------第二章 临安府开城Ⅰ“文天祥究竟是何居心?竟然在临安府里集结了两万名之义军。”这样究究私语渐渐地在宫廷内外蔓延开来。其实文天祥什么居心也没有,不过是单纯地回应朝廷之诏命,才会募集了这么一批保卫国家的义勇军,而且还投入了自己的家产。毫无半点私心的正义之举,在自私执着的凡人眼中看来,“肯定是有所图谋吧!”竟成了这般的局面。“难不成他打算以二万之私军做为后盾,企图支配临安府吗?”“若是他和元军密谋串通该如何是好?二万名义军同时起而作乱,临安府可是片刻都无法抵挡的呀!”金应将官职为承信卿,简单地说,就是文天祥之秘书官。虽然身为文天祥的部下,但他同时也是个最值得信赖的友人。此人拥有实务才能,于辅佐文天祥之事务极为称职。对于一味朝想而急进之文天祥,时而加以叱阻,时而给予安慰。“气愤是气愤,但总不可能四处一一加以反驳吧!”文天祥无奈地回答金应。在陈宜中等人眼里看来,文天祥似乎一点都不烦恼也不觉得困扰,但是文天祥毕竟是个凡人,他还是会感到气愤、感到悲哀。只不过,和陈宜中不同的是,不论遭受如何的诽谤,文天祥都会坚持着自己信仰之道路,绝不会踏错了脚步。“还有另一个传言,就是大人很可能会被派往苏州镇守。”“苏州啊!只需三四天的路程就可以抵达了。我正期待能和敌军打上一仗呢!”“那么,大人是不打算回绝了吗?”“这句话问得太奇怪了。你倒说说看,我回绝之理由何在。首先,为人臣者岂能拒绝皇上之诏命?”他们是要逐你出临安府呀!这句话,金应实在说不出口,只能暗自在心中为上司之正直而感到不平。话题一转。“外面有个人求见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虽属游侠之辈,但是看起来极为勇猛,他自称是张顺再世。”“嗯,这样的人绝对值得一见。”张顺这号人物,原本是大宋义勇军之指挥官。过去他为了拯救被元军重重包围之襄阳,而策动上百艘船只进行夜袭,不料被敌军发现,因而战死于全军动员的元军攻击之下。不可思议的是,据说他的遗体在河川上游被发现时,虽然身中四枪六箭,但是表情却仍与活着之时无异。《水浒传》的人物之中,亦有一位名为张顺之水军头目,在敌军的枪林箭雨之中落水,最终壮烈战死。这个书中角色,显然是以实际上存在之张顺为原型而塑出来之人物。中华帝国在历朝历代,于敌世之中果敢奋起挺身救朝廷、守护民众的,几乎都是义勇之军而非官兵。唐代的大叛乱——安史之乱以及庞勋之乱皆是如此。另外,当宋朝被金兵追赶逃向长江以南之时,取代只知狼狈逃窜的官兵而在前线奋勇抗敌的,亦是义勇军们。其实义军之数量,不单单只有文天祥所募集的两万名而已。在同一个时期里,还有另一名勤王之志不下于文天祥,并集结了四千名义军之男子。此人姓杜,名浒,字贵卿。虽属游侠之辈,但原系出名门,宗族之中甚至曾经出过宰相。这位杜浒就是自称张顺再世,金应即将为文天祥所引见之人。实际状况虽然不详,但是据说在这年的秋天,文天祥和杜浒会面畅谈之后,两人对于彼此之境遇都铭感五内,因而结成了莫逆之交。对于文天祥的爱慕与崇敬,从此改变了杜浒的一生。他的传记被收录了《宋史·卷四百五十四·忠义传九》之中。像杜浒一样原来并非官吏之民间百姓,之所以能够被记载于《忠义传》之中,原因就在于他们皆因朝廷牺牲了生命。这个时期的临安府里,虽然存在着好几位得到正史记载之人物,但是彼此在行动或言论方面不但无法相互协调,甚至还有反目之情况发生。这些人物当中,最耀眼的一个虽然非文天祥莫属,但若想找到另一个能够与其名声匹敌之人,也未必不可能。对于这样的人物,庶民们自有其敏感之洞察:“那个人好像很值得信赖呢!”民众们相互说道。他就是名为张世杰之武将。在迟迟盼不到有力武将奉诏回京的失望当中,率领军容整齐之大军赶回临安府的张世杰军,令百姓们赞叹不已。他因为从元军手中夺回江平、安吉、广德等等诸城,而威名响彻天下,原本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士兵,后来在经历了一场场与元军之殊死战斗,不断地累积功勋,现在已经官拜保康军节度使·检校少保。张世杰原本是出生于北方之人,最初拜投在张柔麾下。张柔用汉人大将,在蒙古算是仅次于史天泽之有力重臣。张世杰虽然曾经传出“犯下罪行潜逃至宋”的风评,然而罪行内容却含混不清。想必是他对蒙古以武力支配中国之状况怀有质疑,所以才从张柔之军队叛逃,而亡命于宋。蒙古这一方为了贬抑于他,而捏造不实谎言,应该才是事实的真相才对。从勇敢、不屈这两点看来,在这个时代中能及得上张世杰者寥寥无几。“战将”这个称号对他来说,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玉树临风之身材,以及锐利的眼光等等,在士兵们和百姓的眼里看来,确实是十分的忠诚可靠。年龄虽然不清楚,但应该是在四十五岁上下吧。“能与张将军并驾齐驱的,大概只有陆礼部了吧!”另外这位受到百姓们赞许的人物就是陆秀夫。陆秀夫与文天祥同年,此时之官职为礼部侍郎,字君实。科举中试虽然晚了文天祥五年,但是当时也才二十五岁而已。根据《宋史》之记载,陆秀才“才思清丽、性沉静”,是个性格沈稳、冷静寡言之人。虽然受到了上司李庭芝之高度赏识,而顺利步步高升,但是在他身上却丝毫不见傲慢之气。文天祥终于离开临安府,朝着苏州出发。虽然仍旧率领着两万名义军,但绝非出于一已之行动,而是奉了朝廷之正式命令,前往苏州镇守。连续行军三日之后,一进到苏州城内,一位名为张全之将军立刻迎上前来接待文天祥。张全舌灿莲花,不断地对文天祥诉说他为军力单薄而担心不已,现在总算可以放心,两人可以联合力量讨代敌人,为朝廷尽忠等等之事。文天祥听了之后满心喜悦,眼中浮现着感动的泪光,紧握着张全之手。这个人实在太容易信任他人了。金应忍不住这么想。文天祥由于自身所拥有之过度的纯真与诚实,致使他很容易相信别人也是如此,这一点的克是事实。然而别人可不像文天祥一样对朝廷心怀感激,并且愿意为了国家舍身取义。张全从文天祥之手中交接过义军,便往常州方面出阵去了。文天祥心想,此人与元军连年交战至此,光是从表面的经历看来,就可知道是个战功彪柄之勇者。义军当中,自然少不了郑虎臣之一份子。他对张全虽不信任,但是既然已经下了必死决心,其他的也无需太过计较。这一杖一定要打得轰轰烈烈,即使死了也得以流芳万世。他在心中这么想着。经过了一日未停之行军,终于抵达了距离党州十里之外的扎营地点。“明日我们就要与元军正面交锋了,就算牺牲性命也要为荣誉奋战到底。”张全以此话训示大军。然而天一亮,如此训示大家的张全,却从阵中消失的无影无踪。张全并非领着全军撤退,而是带着少数自己直属之士兵,在敌军到来之前临阵脱逃,将其他士兵弃置不顾。失去指挥官而茫然不知所措的义勇军们,在所到了逐渐逼近的隆隆马蹄声响之时,才恍然察觉到自己的处境。冬天的太阳在地上撒下了无数的光点。这些光点,全都是反射自元军所穿戴之胄甲。元军之指挥官为阿术。他是蒙古的大贵族,从少年时期就一直从阵作战。其父名为兀良合台,祖父为速不台。光是所到这些名字,就足以让所有的蒙古士兵们肃然起敬了。他不单是出身于太祖成吉思汗以来之武将门第,而且更是个不辱父祖声名之不败勇将。前几年还曾经在丁家州败退奋战到底的张世杰,其指挥可说是极尽功妙与果敢。接下来的战斗,虽然激烈但是短暂。尽管士兵们个个都奋勇抵抗,但由于缺少指挥官,根本无法有组织地战斗。不一会儿的工夫便四分五裂,陷入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枪林箭雨之中。文天祥之义勇军在刹时之间全部被歼灭殆尽。郑虎臣还活着。他被敌人之矛柄扎扎实实地击中后脑,而昏厥在地。就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元军之杀戮也宣告结束,且像风一般地消失离去。既然被残留在这个世上,郑虎臣需要一个生存之目标。他压着同僚的尸体站了起来,同时咬牙切齿地从齿缝挤出一声低吼:“张全,我绝不让你苟活于世。”接着他便蹒跚摇晃地向东而行。Ⅱ元军终于兵临常州城下。常州是一个曾经开城投降,但是后来又为宋军夺回之城市。元军虽然面子上挂不住,但是却始终无法再次将其夺回。镇守常州之将军共有四名,分别是姚岩、刘师勇、陈照、王安节。元军总帅伯颜虽然曾经二度派遣使者前往劝服招降,但均遭到回绝。伯颜麾下之元军将领们激昂气愤,要求屠城,也就是打算将整个城市之居民,包括幼儿在内,全部杀光。一连串惨不忍睹之激烈攻击行动于是展开。元军首先驱赶常州周边之居民为其建造高台,倘若高台之高度不够,便杀害居民,将尸体重叠堆积,在上面覆盖泥土,然后再从高台之上发射弓箭及石弹攻击城内。不但如此,还将居民之尸体丢进巨型锅炉之中熬煮,提炼出脂肪之后,涂在城墙壁上放火点燃。一项项的残虐暴行可谓是前所未见。在大火和烟雾之中,总算有部分的城墙遭到破坏,元兵纷纷拥入城内。此时宋朝将军们之奋勇战半,几乎震慑了所有元军。陈照在乱军之中,浑身是血地不断挥剑抵抗,不料眼前却正好见到同僚姚岩因身中敌人箭矢而不支倒地。此时部下之兵士们纷纷前来支援,并且劝他从敌兵较少的东北城门脱身离开。陈照摇着头回答:“想要我从这里离开半步,除非我死否则别想!”说完之后便当场一步也没移动地继续挥剑斩杀了二十余名之敌兵,自身也因为受到十余处重创而终于战死。王安节在混战之中,发现了敌将阿术之身影。“从那副胄甲的精致程度看来,对方想必是个身份地位极高之人。要是能够刺中那家伙的话,我死也瞑目。”说完便将手上长枪一转,朝马腹一蹬,一直线地朝着阿术突进奔去。阿术亦握着自己的长枪,注视着王安节,等待交锋的一刻来临。两人所挥支之长枪在空中纠缠,两人之座骑也在火花之下冲突碰撞。阿术的部下虽然想从左右两侧予以夹击,但是却被王安节技巧地操纵座骑而回避掉了,枪之尖端同时狠狠地剌上了阿术之胄甲。阿术的身体在马上剧烈摇晃。正当王安节欲发出第二击之时,元将陈奕忽然从他身后掷了一条铁链过来。铁链绕住了王安节之颈部。王安节顿时翻了个跟斗,跌落在地上。大群元兵亦在此时扑了上来,紧紧压住王安节之身体。这个时候,刘师勇正在南门努力奋战之中。由于到目前为止已经击退了元军四波之攻击,继续迎战第五波之攻击已是极限所在,当他察觉到这一点之时,整个人早已被牵引至城门之外。他的眼前出现一位旧识。这位人物就是投靠元军攻打自己祖国之范文虎将军。“卖国求荣、忘恩负义的背叛者。你有何面目踏上此地,面对江东父老!”随着这番怒吼,刘师勇向过去的同袍冲了过去。姑且不论武艺之优劣,但是气势上之差异极为显著。交锋了十四十五回合左右,他终于将范文虎手上之长枪击落。狼狈不堪的范文虎转身打算上马,刘师勇随即将矛尖刺向他的背心。就在此刻,元将忽剌却从旁伸出长枪一挡,并猛扑而上。刘师勇闪过忽剌之长枪,并回予一击,将忽剌从马上剌落了下来。未受到重创,忽剌流着血在地上滚了一圈,逃过了刘师勇的第二击。刘师勇对忽剌丝毫不予理会,打算继续追讨范文虎。然而范文虎之身影却早已没入元兵所围起之重重障壁之内,今刘师勇完全无法触及。于是刘师勇继续奋勇战斗,陆续又击倒了许多元兵,终于将身旁的骑兵歼灭至不到八名左右,但是却也无法再回到常州城内,只能痛心饮恨地光回临安府。元军拥入常州城后,展开了一场遗臭历史之残虐杀戮。“伯颜令下,老幼一人不留,屠杀殆尽,血流成河,横尸遍野,腥秽数里可闻,天地为之色变,同感哀悼。”根据《通俗宋元军谈·卷之八》对于当时情况之描述,常州全城百姓几乎被残害殆尽。在一片直令嗅觉麻痹的恶臭之中,伯颜进入常州城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有心制止进一步之样戮,终究也只挽救了十五条人命而已。被牢牢捆绑的王安节被拖到了伯颜面前。这就是差一点要了阿术性命之勇士。身上所受之数处创伤还淌着鲜血的王安节,在见到伯颜之时,并不下跪,甚至还理直气壮地瞪着对方。作用于颜顺着视线看去,以汉语叱喝道:“汝为何不及早投降?!”“别妄想了,丑虏!”王安节除了辱骂对方是个难看的野蛮人之外,其余的什么也不开口。伯颜于是将安节斩首处死。常州至此永远从宋军的手中失去了。在常州所发生之屠城事件,令宋之朝野为之震撼。从朝廷以至于民间,大家都充分体会到元军所谓的“不杀”,只不过是侵略者的一种全家主义罢了。事到如今,惟有开城投降一途,才能够免除屠城之杀戮。在一片仓惶狼狈之中,攻陷常州的元军铁骑终于来到了独松关。镇守这个要塞的将领张濡因为害怕而在阵前弃关潜逃。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士兵们也悉乎全数逃走。只剩下一名叫做冯骥的军官手执长枪,朝着成群的元军阵地长驱直入,奋战至枪断人亡为止。文天祥和张世杰联名上呈作战方案,提议在护送幼帝的二位兄弟脱逃之后,以临安府之城壁为据点,和元军一决死战。文天祥和张世杰虽然同为勤王志士,但是对于彼此之存在一向是互有成见。从张世杰的眼中看来,文天祥是个不知实战劳苦的空论家。而文天祥则觉得张世杰只知夸耀战场上之功勋,而没有全盘性之战略眼光。尽管如此,互不顺眼的两人在此时却是意见一致,并且共同将提案呈报于谢太后。谢太后之想法为之动摇,于是转向了陈宜中询问可否。陈宜中提出反对。他认为就算文天祥和张世杰逞一时的血气之勇,而强行提出对策,但是元军不容轻忽大意,成功并无绝对把握。这么做说不定反而会令元军态度更为强硬,而招致破局。文天祥和张世杰之作战提案,因此遭到了驳回。“右丞相这个人,真是个有识之士。对于他人计策之缺点着实看得一清二楚。”听到了张世杰这般的猛烈嘲讽,陈宜中无法反驳,一离开宫廷之后,便立刻驱车前往刘声伯之府邸。从“六君子”时代一路辛苦地相互扶持而来的刘声伯,应该能够理解陈宜中的心情吧。说到这“六君子”之称号,其所指的原本是几个太学的学生们。太学是设置于临安府之全国最高学府。凡科举中试将来有机会出任宰相之秀才们,都有资格入学就读。在宋朝,这些学生对于政治方面的发言权相当的大,因此即使是位高如宰相之丁大全,也免不了受到这些学生的批判。丁大全为夺取地位陷人于罪、贪图儿媳美色而强行占为已有等等行为,于公于私看来都是极为恶名昭彰之人。在太学之中,有六名学生对于丁大全之抨击尤其激烈,因此遭到丁大全之逮捕,并且处以流放之刑。陈宜中和刘声伯就是这六人之中的两人。当这六个人以带罪之身离开临安府时,群众纷纷对其投以掌声和欢呼。由于丁大全是个风评极差的权贵,因此敢正面予以批判的这六人,简直有如英雄般受到尊敬。三年之后,丁大全失势。取而代之的的正是贾似道。政治手腕远比丁大全来得高明巧妙的贾似道,赦免了“六君子”,并且将他们召回临安,同时还拔擢了其中最优秀的陈宜中。从表面上看来,贾似道可说是陈宜中之大恩人。然而贾似道的私心,在陈宜的眼里却是一清二楚。他只不过是在利用“六君子”的人气罢了。因此陈宜中对于贾似道从不感恩,甚至在他失势之时也没有半点同情……“明明知道会给你添麻烦,但是惟有你这地方才能让人感到放松,因此不知不觉地就朝这里来了。”被接待至书房之后,陈宜中对着刘声伯这么说道。这是他的真心话。不论是宫中还是丞相府,陈宜中根本没有一个能够谈心之对象,只能任由情绪低落无法排解。刘声伯由于病弱之故,而与显达无缘,因此身份远比陈宜中要低微了许多,然而两个家族之往来却持续了二十年之久。陈宜中叨叨絮絮地诉说自己立场与苦楚,听完之后的刘声伯轻声地回答道:“那么,逃走如何?”“逃走?”陈宜中诧异地望向友人,只见刘声伯浅浅一笑。“你虽不好无益之流血,但是更不愿屈就降伏。如果真如我所言,那么惟有一逃,别无他法。”刘声伯的声调平静和缓,却深刻地传入了陈宜中的肺腑之中。“逃走吗……”他喃喃自语。如果真无其他方法,这也不失为一策。然而,一旦做出这样的事情,定会受到嘲笑吧。由宋到元,直到后世。陈宜中叹了口气。他顿悟到自己思考之缺陷所在。他经常在找寻最佳的方法。这点虽然没什么不好,但是他却没办法靠自己之力想出方法,因而总是在寻求他人之意见。应该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吧!一想到此,他便无法当机立断,并且陷入不厌其烦的思考当中,而事态也往往就这么地给延误了。所谓“优柔寡断”、“袖手旁观”等等成语,简直是为陈宜中所特别创设的一样。其实他从前的性格并不是这么的优柔寡断,他自己也如此认为,只是在不断地焦虑、烦恼之下,才渐渐地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再来一杯茶吧?”刘声伯只能安慰着无力的友人。点了点头谢过朋友之好意,陈宜中深切地感受到眼前所伫立的这条迷途是多么的巨大。Ⅲ十二月三十日。潭州城陷落。潭州知事李芾遭到将军阿里海牙所指挥之元朝大军所包围,连日以来不断地死守防御。到最后既无援兵,粮也用尽,要再继续抗战下去,已是不可能之事。李芾将最后残存之酒分予家饮用,待全家人酒醉就寝之时,命部下沈忠一一予以刺杀,接着自己也从容就义,命沈忠将自己斩首。沈忠泪流满面地回到家中,将妻子刺死之后,自也也自刎结束生命。在这件凄绝的事件之后,潭州终告陷落。入城后的阿里海牙,得知李芾死讯,不禁喃喃地感叹道:“忠臣之家的下场竟如此悲凄。”于是命人慎重地将遗体安葬。新的一年开始。宋德佑二年,元至元十三年,公元一二七六年。在难以忍耐的紧张之中,元军虽然以一日数里之缓慢速度前进,但确实已经兵临杭州临安府之城下。寂静无声,如同海水满潮了一样。某天,陈宜中从左丞相留梦炎的口中听到了一段奇妙之谈话。留梦炎的脸上连陈宜中十分之一的苦恼都看不到,神情平谈地开始说起了历史。“大宋承继周之皇统而取得天下,这点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此处的周,指的是五代之后周。原为后周名将众望所归的赵匡胤,在接受了幼帝之皇位禅让以后才建立了宋朝。若要从篡夺的角度来看,也算是篡夺,不过赵匡胤对于将皇位让给自己之后的周皇室,却是极为尊崇,周皇室不但享有贵族般之礼遇,而且还赐予各种特权,甚至还下过只要宋朝存在之一天,绝对会如恩人般地高度重视之命令。《水浒传》是一部以徽宗皇帝在位期间为舞台背景之小说。其中有个名为“荣进”的人物。“姓柴,名进,大周紫世宗子孙。自陈桥让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赐与‘誓书铁券’在家,无人敢欺负他。”这些剧中之台词,应该就是源自于这样的一段历史背景吧。“既有如此前例,宋朝又何妨遵循呢!”留梦炎如此说道。换句话说,就是降服论。面对着最强之对手蒙古,宋已经连续抗战四十年以上了。虽然相当值得喝采,然而却也已经精疲力竭。与其继续从事无谓的流血抗争,倒不如痛下决心降服于元,选择一条如同过去之后周般能够被奉为贵族礼遇之道路。对于民众而言,不过是国号由大宋改元罢了。无谓的自豪与感伤,有何价值可言呢?“但是……”“但是?”“吾等累官至此所食皆为宋之俸禄,不是吗?”对于陈宜中而言,这点不得不加以考量。留梦炎虽然以民众对于和平之希望为借口,把话说得相当漂亮,但是很明显的就是打算投效元朝,以获得高位。一直以来在宋朝为官,以受到丰厚礼遇之身份,做出这样的事情,未免太没有节操了吧。陈宜中的话里,不自觉得流露出浓浓的批判意味。“……名臣辈出,吏治循良。及有事之秋,犹多慷慨报国……历代以来,捐躯殉国者,惟宋末独多,虽无救于败亡,要不可谓非养士之报也。”清代史学家赵翼于(二十二史创记)之中如此评断道。中国历代王朝之中,最为礼遇厚待臣下的就是宋朝。不但有所谓“言事者及士大夫不杀”之传统,更在朱子学说的影响之下,特别重视大义名份。由于这种种原因所致,因此在国家即将灭亡之际,舍身殉国的文武官员,在数量上也宋朝最多。当然不可能所有的人皆有这般的想法。就数量而言,拥有“就算国家灭亡,自己最好平安无事”之想法的人,实在远远地多出太多了。就好比陈宜中眼前的留梦炎,身居左丞相之职,本该以舍身取义、为国尽忠殉难为已任才对,然而却……“那么,大人是想彻底与元军奋战到底吗?”留梦炎气势逼人地反问道。这个问题令原本就难以立即答辩的陈宜中更是为难地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将临安化为焦土,立于百万军民之尸体上面,你还能为大宋之荣耀而自豪吗?你有这样的觉悟吗?”“这……”陈宜中无言以对,只能惨白着一张脸。“唉,你就是这种人哪!”留梦炎的话中透露着一股轻蔑与怜悯。“倘若真的走到那个地步,结果你又救得了谁呢?”不愿再面对这样的难堪处境,陈宜中向留梦炎辞去。他一点都不想回家,于是便朝着刘声伯家的方向而去。对于陈宜中的意外来访,刘声伯毫无不悦之情出门迎接。陈宜中端起了送上之茶水,接着便开始娓娓地道出事情的始末。文天祥太过偏激,留梦炎则毫无操守。然而批评这二人的他却如何?什么都没做,什么也不能做。其实他并非全然的无能,而是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才不至于遭人非难。就在这样的徬徨与磋跎之下,反倒令事情越来越恶化。陈宜中无力地向刘声伯笑了笑。“我的勇气和决断力在太学时期就已经通通用尽了。那个时候丞相一点都不可怕。”“不过现在您已经贵为丞相了。”“是啊、没错。”“那么现在又如何,觉得可怕吗?”“可怕。”陈宜中如经回答。这次的“可怕”和太学时期的情况自是大不相同。他指的是加诸于自身责任之可怕。应该是这样吧,但是又仿佛还有其他不知名的因素同时存在着。而且直视着这不知名的因素,更是令他恐惧不已。当他向刘声伯谢过茶水招待并且返回家中之时,天色早已暗了。猜想或许会被谢太后传唤进宫,因此他特地备好官服在家等候,但是当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就在天亮之后,他离开丞相府前往宫中出勤之时,下属却慌慌张张地前来通报。“四处都见不到左丞相之踪影。”逃走了吧?陈宜中直觉到想到。陈宜中迟疑的无法跨越之鸿沟,留梦炎轻轻松松地就飞越了。肯定是毫不犹豫地朝着元军阵营投奔而去了吧。不光是留梦炎而已。陈宜中在清点着失踪的朝臣之时,忽然觉得一阵荒谬。剩下的人数还比较少呢。谢太后命柳岳与洪雷震二人,携带数量庞大之财宝前往元军阵营。原本打算先以金银财宝多争取一段时间,岂料却害得这两名忠臣落得悲惨之下场。携着大批财宝但身边却无戒备林严之士兵护卫的柳岳二人,看在横行于附近一带的盗贼眼里,简直是个绝佳之猎物。这群盗贼袭击了使者一行人,杀害了柳岳与洪雷震,并将财宝悉数夺取逃逸无踪。这件事其实与治安恶化并不相关。早在敕使一行人踏出京师临安的城门之时,就已经受到了歹徒之觊觎。由此可见朝廷之威信早已荡然无存。紧接着,赵良淳和徐道隆二位武将与元军奋勇抗战至死之消息也传了回来。这二位将军虽然极力想阻止元军渡过钱塘江,但是却因为部属吴国定之叛变,而遭到前后夹击。此时谢太后更是亟望和平,于是便任命陆秀夫为使者。陆秀夫从容地接受使命,脸上毫无惧色,正义凛然地前往元军阵宫。然而元军总帅伯颜对陆秀夫却完全不加理会,并将他斥回。“倘若为降服使者尚可一见。事到如今再无会见求和使者之必要。”这是伯颜之说法。谢太后终于做了决定。这天深夜,幼帝之兄长益王赵?以及弟弟广王赵昺(er),两位皇子被召唤至祖母面前。灯火之数量被刻意地减少,垂老的谢太后坐在阴暗之处,左右隐约可见数个黑暗的人影随待在侧。年幼的皇子们紧张地向祖母行礼。“你们两个今晚上就要逃出临安府了。也好。要是继续留在此地的话,一旦鞑子来了,恐怕会将你们掳到蛮荒的北方边地。与其如此,倒不如先往南方去躲避灾厄。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记得要乖乖地听母后和大臣们的话,做个好孩子呀。”此时益王算来不过九岁,广王也仅仅才六岁而已,两个孩子安静乖巧地听着祖母说话的样子,令在场之人无不鼻酸。益王虽然为幼帝之兄,但由于其母出身低微,因此在即位上受到贾似道之反对,地位仅止于皇族之一员罢了。他的生母杨氏虽然受封为淑妃,但是却遭到宫廷之排挤。而广王的母亲,身份就更加低微了。不过话虽如此,眼前这母子三人,却是宋室血脉延续至后世的最后希望。杨淑妃之史杨镇,搀扶起哭得死去活来的妹妹,然后牵起益王和广王之手悄悄地离开宫门。因常州一役威名响震的刘师勇,率领着三百名士兵在一旁待命,等杨氏及二位皇子乘上轿子之后,一行人便沉默地朝着港口出发。“这样也好。赵氏血脉无论如何都得保住才行。”喃喃自语的目送皇子离去的谢太后,接着转向一直沈默不语的陈宜中开口说道:“右丞相,你明日可否前往元军阵营?去见见那个叫做伯颜之人。”“是……”“去同意招降吧!”“太后陛下,这未免……您可得想想大宋三百余年之历史啊!”“你的意思是不愿意去吗?右丞相啊,对于他人之意见你光是会唱反调而已,什么时候提出过一个有用的策略来呢?”陈宜中吓得不敢多说半句话,跪伏在地上。自己所能做的,难道真的只有逃避而已吗?真是悲哀啊。然而实在是没有其他的方法。一旦在降书上署名了,即使在道义上,也无法再继续与元军抗争下去了,因为那会违背盟约。倘若拒绝署名又将如何呢?若是被拘留在元军营中,或者就这么被掳至北方为俘虏,那么对于大宋的一片忠诚,岂不是永远都没有机会付出了吗?“还是忍辱负重,这个时候再不逃就来不及了。总之只要想办法追随在二王的身边,就一定能够为复兴宋室尽一分绵薄之力。”陈宜中自重自语地安慰着自己,但是整颗心却是冰冷的,因为连他自己都无法全然地相信自己。右丞相陈宜中下落不明。这个消息迅速地在朝野之间蔓延开来。愤慨、嘲弄、失望、遗憾之声音甚嚣尘上。在那之前,尽管陈宜中遭受到无用、无谋等等之批判,但是在“六君子”的虚名闪耀之下,许多人还是一味地对他心存期望,如今受到背叛,愤怒情绪之沸腾高昂可想而知。“这下子,什么样的人物都可以担当下一任丞相了呢!大宋历经三百余年,没想到最后叙任的左右丞相,竟然臭味相投地连袂在阵前潜逃。大宋之历史可要成为后世的笑柄了。”其中也有这样的自嘲声音。然而不论是主战还是主和,上面要是没人的话,什么事情也办不了。因此一谈论到继任丞相的时候,“看来只有文状元能担此大任了”,这样的意见成了压倒性的多数。大家都看好文天祥。“如果是文状元,就算是投降,应该也不至于太损体面吧!”状元是科举中试者之榜首头衔。这个荣誉一生都会存在。只要没有意外状况发生,通常也是未来宰相之保证。眼前攸关“国家存亡”之大事,肯定是属于意外状况了。陆秀夫和张世杰的踪影也从临安府消失了。不过这两个人,并没有遭受到“潜逃”之非难。他们二人虽然未被告知二王(益王与广王)之脱逃计划,但是却在得到消息之后,毫不迟疑地追随在后,朝着南方直奔而去。陆秀夫和张世杰这一文一武之二人,绝对是东山再起的宋室朝廷之中,不可或缺之重镇,这点任谁都能预测得到。“为什么不找我一起呢?”得知陆秀夫与张世杰离开之消息,文天祥不禁发起了牢骚。明明拥有相同的目标志向,但是却无法参与行动。张世杰出在离开之后,才将自己的行动计划以书信告知文天祥。翌日,正月十九日。文天祥被任命为右丞相兼枢密史。在中国各个朝代之中,所谓的国防大臣都是兵部尚书,但是枢密史之地位却更在其上。这个职位可算是掌管军事的副丞相,换句话说,就是国军的最高司令官。文天祥在四十一岁之时,就已成为政治和军事之最高统率者。人表面上看来,再也没有比此更高之荣誉了,然而这却不是为了与元军作战所赋予之地位,而是在降元使者之身份上,为求形势地位之对等,所做出的人事任命。对于文天祥而言,这实在不是件值得喜悦之事,但他还是安慰自己。“敌将伯颜在元之地位亦为丞相。只要彼此地位相当,就能够进行恰如其分之交涉。总之,我方绝对不能落于卑躬屈膝之势。” ※ ※ ※大约同时,元朝元丞相伯颜将主营驻扎在泉亭山。此处位于杭州临安府东北方,而且距离仅仅只有三十六里远。其时此山并非什么样的高山,称之为丘陵反倒还合适些。阴历一月下旬,江南已进入早春,吹拂过原野的春风和北方比起来,简直是太过甜美温和了。“江南的梅花真是出色呀!”伯颜之赞叹是理所当然的。刚刚开始绽放的红梅与白梅开叩满了整座泉亭山的山麓,看起来就像是披上了一块红白色的布匹一样。而布匹之上仿佛散落四处之金砂银砂,则是元军之胄甲。天气好的时候,空缺中会弥漫着一层薄雾,这座彼方大地之上最为富裕繁荣的都市简直令人屏息。“不过,话说回来,江南的人心不知是否也如梅花这般地出色呢!”宋朝朝廷里的那些重臣们是如何地丑态毕露,伯颜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在态度上惟一称得上出类拨萃的,大概只有那个名为陆秀夫的男子了吧?可惜并无交谈之机会。前次以议和使者之身份为由而将之斥回,这一次不晓得会派出什么样的人物。“大宋右丞相兼枢密史文天祥求见。”听见了这样的通传,伯颜只动了动眉毛而已。宋朝之右丞相不是叫做陈宜中吗?看来陈宜中多半是光走了。新任的右丞相光是不逃一点,就足以令人敬佩了。伯颜在心中想着,同时命人将文天祥带到自己面前。元军之军纪严明、士气高昂。这点文天祥不得不加以认同。然而正因为如此,使得他对常州杀戳的愤慨之情,更加以激昂了起来。在明确的“儆戒”意图之下,连老幼妇孺全都杀害之元军行径,令文天祥忍不住再度感到发指与嫌恶。Ⅳ伯颜今年四十一岁。换句话说,他和文天祥与陆秀夫同年。“一点都不像蒙古人。”不论是蒙古人、波斯人亦或是中国人,都是如此评断。伯颜的身材匀称挺拨,脸部轮廊相当深,并拥有一副简直是过度端正之容貌。不论汉语或波斯语都能够流利地听、说、读、写。就身为武将之功绩而言,成就更是已故之史天泽远远不及的。但是话说回来,若是论到战场之上的骁勇及谋略,还是以同僚阿术更胜一筹。尽管如此,史天泽还是推举伯颜为代宋总帅,并且得到忽必烈欣喜认同。因为他确实拥有统领这支由多人种、多民族所组成之百万大军之实力。“徜若是蒙古人之军队,那么总帅就一定是阿术了。”忽必烈曾如此评论。此时伯颜之左右坐满了元军之最高将领。虽然阿术并不在场,但是尚有阿达海、唆都、吕文焕以及范文虎等人。文天祥独自一人在敌将的围绕之下就座,并且坦然地环视着对方。其视线在一点停顿了下来。他的视线停留在吕文焕之身上。文天祥毫无惧意的堂堂开口。“吕将军,自父祖以来蒙受大宋皇恩浩荡的你,竟然恬不知耻在此向元称臣?”“……我之所以降元都是为贾似道所害。”“奸臣贾似道早就被诛杀了,所以说,你再也没有背叛朝廷的借口了,不是吗?”“晚了三年……不、是两年。”吕文焕的呻吟仿佛正渗着鲜血一般。其实吕文焕大有怨恨宋朝朝廷之权利。他曾经连续五年在元军的猛烈攻击之下死守襄阳城,如此之英勇战绩,连身为敌方之元军都感叹不已。直到粮尽援绝开城投降之时,吕文焕还提出了不准杀害兵民之条件,要求元军遵守约定。不论如何地尽忠效力都不会得到回报,了解到这一点之时,吕文焕在气力化成了嘹亮的声音。“文状元,你的忠诚是得不到回报的。如今大宋之国运已尽,以你之才识,一定会受到天朝(元)之重用与礼遇的。”“真是不巧,我从未想过任何的报酬。”文天祥的回答令吕文焕词穷。吕文焕重新审视着文天祥。文天祥远比吕文焕年轻得多。虽然是个状元,却从未接触过国政相关之机要大事,更别说是在战场上与大敌一较智勇高下。说起来,他不过是个经验不足的文人,是个只知高唱空论却不知现实严酷之黄口小儿。话虽如此,吕文焕在文天祥面前却感到退缩。此时伯颜开口了,他感觉自己不能不拉吕文焕一把。“文状元,吕将军的本意也是为你着想。连我都为你感到可惜。你何不投降天朝,投靠我方呢?”“也行,只要你能办到三个条件。”“哦,什么条件?”“第一、火能在水里燃烧。第二、长江由东向西流。第三,太阳从西边升起,由东边落下。只要这三个条件齐了,我便愿意降服于元。”伯颜刹时眯起双眼。沉默有如无形的冰,他的手按住了座位。就在这一瞬间。“放肆狂妄也该有个限度吧!”从座位上跳起来发出怒吼的是阿塔海。蒙古将领们全都站了起来抽出兵器,一片刀光剑影眼看就要逼近文天祥了。汉人诸将顺个个脸色苍白、无言以对。“你们不能冷静一点吗?别叫汉人给笑话了。”伯颜的声音不大,但是却如同浇了阵冷水般,让诸将之怒气都平息了下来。“文丞相,天朝不仅宽大,而且绝对言出必行。倘若你一开始就抱持着不信任之态度,那么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们在常州不就打破了不杀之承诺吗?”常州一役之杀戮,对于伯颜来说实为一大痛处。“他们实在不应该抵抗的。”说到底还不是盗贼般之理论,这点伯颜心知肚明。而高唱这样的理论来为自己的行为正当化,只会让文天祥更加轻蔑而已。“绝对不能让此人给看轻了。”伯颜察到自己的这个想法之时,不禁吃了一惊。文天祥不过是个来自于即将灭亡国家的降服使者罢了。虽然贵为右丞相兼枢密史,地位可说是尊崇无比,然而手下却连半个能够指挥之兵将都没有。他理应是恐惧得发抖,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才对,然而这股轩鸭子的气慨,以及不可侵犯之威仪,究竟从何而来呢?“胜利之一方难道不是我方吗?”心中布满了荒谬的疑问,伯颜再次审视着文天祥。而文天祥也坦然地回望着伯颜,不但脸上毫无恐惧,同时也感觉不到半点怯懦之气。“这个人绝对不能让他回到宋朝宫廷。”伯颜顿时做下了这个决定。倘若文天祥回到临安府,以其威严和气节游说成功的话,宋朝之主战派或许会再次团结起来,以临安府之城壁为据点,和元军血战一场也说不定。这么一来,忽必烈所下之命令“在不流血的情况之下让临安开城投降”,就难以达成了。其实文天祥在宋朝朝廷之中一向受到回避忌惮,但是这些事情伯颜根本无从得知。于是就这么地将文天祥给软禁了起来—— ※ ※ ※文天祥没有返回临安。这件事情对于朝廷而言,有一半是在预料当中,因此并没有掀起喧然大波。谢太后从残存的少数朝臣之中,挑选出刘巴山与杨应奎二人,命他们带着传国玉玺与降书前往伯颜营中。此日为正月二十日。伯颜在迎接使者之时极为小心。因为此事若是传入文天祥之耳中,他一定会誓死出来阻止。所以他特地将文天祥安置于阵营的最深处,并且予以严密监视。当伯颜接见完使者前来探视文天祥之时,文天祥立刻追问:“为何不让我回临安府?你们竟敢拘留他国使者,简直是无法无天到了极点。这不是蛮夷之行为是什么?”伯颜平静地回答道:“我还以为将正式使者拘留是你们大宋的常理呢,不是吗?”雄辩滔滔的文天祥,首度被逼得答不出话来。这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刚即位为蒙古皇帝的忽必烈派遣心腹之汉人学者郝经为使者前往宋朝,要求履行两国所缔结之和平盟约。然而当时的独裁者贾似道却将郝经抓了起来,并且将之软禁。这实在是极为目无法纪之行为。这段软禁长达十六年之久,直到伯颜挥军南下之时,贾似道才勉为其难地将郝经释放。郝经回到大都之后,虽然前往谒见忽必烈获得犒赏慰劳,但是长期的幽禁生涯早已残害了他的健康。不久之后,也就是去年七月之时他就逝世了,享年五十三岁。贾似道为何要软禁郝经,实情如何并没有人知道。虽然有说法认为那是因为他害怕与忽必烈所订下之密经贸部曝光。倘若如此,事情也应该在忽必烈自己将密约一事曝露出来之时就结束了才对。况且,若真是为了保密,与其将他拘禁十六年之久,还不如一刀把他杀了要来得简单多了。这件事情在后世的眼中看来,实在是难以理解,但是可以确信的是,贾似道太过低估忽必烈这个人了。他既无法堂堂地迎接郝经并将他送回,并且在秘密的威胁之下又无杀了郝经以保守万全之觉悟。贾似道或许是打算先将他幽禁起来,然后再慢慢想办法吧。实际上,倘若宋占压倒性之强势而蒙古处于弱势的话,说不定真能在暖昧不清的状况之下,令对方忍气吞声,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违法乱纪的贾似道早已经被诛杀了。他的罪已赎清了。”“哦,你也认定他是违法乱纪吗?”“没错。因此我才会批评你们对我之行为同样的违法乱纪。以违法报违法,归根究底的你和贾似道比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文天祥漂亮地将话题转换过来。这次换成伯颜闭上了嘴。吕文焕在一旁默默听着两人之对话,不、应该称之为令人耳朵灼伤之唇枪舌战。当晚,吕文焕在营地里做了个梦。他看见在烈火之中雄雄燃烧的襄阳城。在雷声般的轰然巨响之下,城楼也随之碎裂散落。元军的新武器回回炮不断地掷来巨大的炮弹。在崩塌的城壁之下,碎裂飞溅的头颅和四肢散落各处,黑烟和血腥的味道在空中弥漫着。“我看你根本就不知天命。你难道还想要继续这长久以来的无谓抵抗,直到害死所有无罪的军民吗?真是愚劣至极!”这段骂声是三年前吕文焕从敌人之处所接收到的。敌人。三年前吕文焕尚为宋朝将军,而敌人就是元军。这个立于紧紧包围着襄阳城之元军阵前,骑在马上、指着城墙上的吕文焕大声斥骂的元将名为刘整,是个几年之前还以宋将之身份与元军交战之男子。刘整在长江上游至中游地带,因与元军交锋,勇猛善战而英名远播。然而由于与吕文焕之兄吕文德交恶,且不满所受之待遇,加上惧怕受到贾似道肃清的不安情绪日益严重之下,遂连城带人向元军投降。他在谒见忽必烈时向其煽动道:“亡宋简直是易如反掌。”并且献出各式各样之计策,积极主导代宋之作战行动。他对于吕文德怀有强烈的憎恨,以至于吕文德死后,他双将其憎恨转移至其弟吕文焕之身上。待吕文焕终于降服于元军之时,刘整甚至还主张将他处死。尽管如此,忽必烈却并未采纳他的意见,还是册封了吕文焕为昭勇大将军。刘整憎恨吕文焕,而吕文焕也非常鄙视刘整,两人的情结于是越来越势同水火。吕文焕在梦中大声疾呼:“我和刘整是不同的!”“哪里不同了?简直是一模一样嘛!”这个冷冰冰的声音并非来自刘整。吕文焕努力地在黑暗之中搜寻着。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红色的薄雾之中慢慢地浮现出来。一看到那浑身是血,穿着破裂胄甲的姿态,吕文焕立刻想起来。“啊、牛富,还有范天顺!”这两人正是他在襄阳一占之中殊死抗占直到失去生命之部下。虽然吕文焕极力呼唤他们一起投降,然而他们却不愿同流,并手执长剑纵身火海之中。吕文焕感到一阵战栗。从牛富和范天顺的角度看来,吕文焕和刘整确实是相同的。不但都降服于敌人,而且还成为敌人之先锋,反过来积极地侵略着祖国。前几年,当刘整在阵中忽然暴毙之时,“鬼魅作崇”之耳语在各处不为流传着。“那个时候要是不开城投降的话,襄阳的数万名军民肯定会被杀害殆尽。苍天可鉴,真的没有其他的方法了!”“就算开城是迫不得已吧。但是之后,你为什么不死呢?竟然还恬不知耻地接受侵掠者所授予之官位、以胜利者之姿态进入临安府。你难道不觉得羞耻吗?”吕文焕从梦中醒来。他知道自己是被自己的叫声所惊醒的。值勤的卫兵疑惑地从帐子的缝隙探视着状况。就这样无法成眠地熬到了天亮之后,吕文焕立刻前往伯颜营帐。“我想那个人绝对不会降服。”那个人指的是文天祥。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伯颜似乎立刻就领会了。伯颜的目光稍稍地锐利了起来,盯着吕文焕。他是打算向我追问究竟吗?吕文焕心中猜想。然而伯颜开口说的却是另一回事。“这是你心中的希望吧!”吕文焕的表情刹时冻结。伯颜安抚似的挥了挥手示意吕文焕坐下。就在吕文焕正要再度开口之前。“池州陷落至今,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了。”伯颜说话的同时,脸上也出现了回溯记忆之表情。“镇守池州的赵卯发是个难得的人才。我真希望这样的人才能够加入我方的阵营之中。”一年前,也就是至元十二年(公元一二七五年)年初。伯颜领军从长江中游顺流而下,一路势如破竹地不断东进。在好几座城池接二连三投降的情况之下,赵卯发将妻子唤至跟前,打算说服她尽快脱逃。“这座城马上就要沦陷了。我是绝对不能逃走的。但是你却可以继续地生存下去。”“不。既然你决意做个忠臣,为什么不能成全妾身做个忠臣之妻呢!”“你只是个女流之辈,没有死的必要。来,快走吧!”“不行。要死的话就一起死。”不久之后,元军从城门大举闯入,池州城陷落。伯颜入城之后,发现赵卯发夫妻双双自缢而亡,并从随从处得知事情之经过,极为感叹,于是将赵卯发夫妻之遗体郑重地予在厚葬。“被包夹在忠义与感情之中,想必非常的煎熬吧!”说到此处,伯颜抹去了脸上的表情,并陷入沉默。“原来如此。他并不希望那个人投降。”吕文唤在内心深处喃喃自语。这实在是一种怪异的心情,但现在仿佛只有文天祥一人,正在为宋朝之文武百官悍卫名誉,不是吗?他心想。不但如此,说不定大宋三百余年的历史,也能够为文天祥所拯救吧。“一起用早膳吧。粥马上就准备好了。”伯颜微笑地打破了沉默。吕文焕默然行礼一拜。这一天,就在早膳之后,文天祥首度得知宋朝正式归降之消息。 ------------------第三章 南行北行Ⅰ杭州临安府开城投降,就形式上而言,宋朝至此已经亡国。这是史上空前未有之大事。江南首次沦落至汉族以外之异族王朝统治。伯颜深知自己所完成的使命有多么重大,但是却一点都不骄傲。他派遣吕文焕至临安府重新布置警戒,并且透过他向宋朝之宫廷传话——“三宫早晚都必须由临安府迁往大都。请先做好心理准备。”所谓的三宫,指的是——幼帝(历史上称为恭帝) 余太后(幼帝之母、度宗皇帝之皇后) 谢太后(幼帝祖母、理宗皇帝之皇后)这三位。实质上代表宫廷的谢太后,目前已经年过六十了。她已有觉悟,一旦前赴大都,此生就再也不可能回到临安府了。谢太后被软禁在皇宫的一室之中,不但衣食住行都不得自由,甚至连服侍身旁之宫女出入都受到限制。此时门扉忽然打开,一名武将进到了室内。谢太后紧张地不由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过那人并非蒙古人。“别来无恙啊,谢太后。”“喔,这不是程鹏飞吗?你此次进宫有何贵干?”程鹏飞原本是宋朝将领,镇守鄂州之地,然而却在伯颜大军杀到之时,毫无抵抗地不占而降,还一路引领元军来到临安府。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只微微地行了个礼便冷冷地开始放话。“我是奉丞相伯颜之命,前来参见太后,目前在各地的州城,县城尚有许多不愿意降服天朝,仍然继续从事着无谓抗争的愚蠢之人。为了让这些人从迷妄中醒悟,劝服他们投降,所以必须取得太后之诏书。”“这……”“请你立刻将诏书写好。”那种过分的高压姿态,令谢太后愤怒地全身颤抖。“程鹏飞,你也不想想前不久过身受宋朝俸禄,竟然敢如此出言不逊。这种强迫的态度休想我写下诏书!”程鹏飞装模作样故作惊讶状。“你我个不识好歹的老太婆。”“你、你说什么……”“大宋已经亡国了。你现在和我一样都是归顺天朝之臣子,大家的地位是平等的。念在你是无用老太婆的分上,所以我才好言相向,你可别得寸进尺啊!”谢太后一阵晕眩,只得以双手扶着书桌,勉强将身体稳住。“伯颜丞相若是知道了你的无礼,一定会对你严加惩罚的。”“到了这个地步,你也只有指望丞相一途了吧。我看你还是早日认清自己的身份,连连将诏书拟好为上。否则的话,谁都不敢保证将来会不会有什么不测发生。只要幼帝还活着的一天,伯颜丞相绝对不会再对你多加烦扰的。”“……”“写是不写,就看你自己的决定了!”此时只除了写,还能怎样。谢太后在几近昏阙的极度愤怒以及难以忍受的挫败感之下,以华老之手提起了笔,开始写下诏书。等不及墨迹干燥,程鹏飞便粗暴地将诏书夺走,留下了夸耀般之胜利笑声,其身影随着地板上之脚步声消失于门外。“唉,真是悲哀。莫非这就是亡国的滋味?就连大宋三百余年之荣耀,也要在这种状态之下被践踏羞辱吗?”在叹息声中,谢太后的视线慢慢模糊了起来,接着便跌坐在座椅之上。刚进到屋里的宫女见状,立刻高声呼叫太医。 ※ ※ ※伯颜并没有让元军进驻临安城。他只任命吕文焕一人,让他和他麾下之部队进入城内维持治安,同时清点朝中之财宝、公文纪录、文书等等的加以没收,并且将宋朝残存之部队解除武装。临安的正式名称也从此改为“两浙大都督府”。忽必然的征宋人选可说是完全正确。想要在不流血的情况下,让临发开城投降,这点只要手中握有大元百万雄兵之威势,或许任何人都能够做得到也说不定。然而在开城之后,尚能毫不引起混乱地接收皇宫与官衙,在维持治安的前提下,改变改治体制,这点却非一般将领之能力所及。在伯颜的周虑思考之下,临安府的百姓们完全看不到元兵胄甲。关会(纸币)和筒钱仍然可依宋朝旧制使用,市场也越来越热闹,惟一称得上改变的地方,大概就是多了不少北方商人之醒目身影。“感觉好像终于把元军赶走了一样呢。不管经过多久应该都不会再有战争发生了,对吧!”有些人甚至悠闲地谈论起这样的事情。接到吕文焕之报告,伯颜满足地点着头。和平与繁荣,只要能够保持这两项条件,杭州的百姓就绝对不会抗拒元朝统治。二月八日。奉谢太后之命,五名重臣以“祈请使”之名目,被派遣至忽必烈汗所在之大都。这五名重臣分别是左丞相吴坚,右丞相贾余庆、枢密使谢堂、参知政事家铉翁,以及同为参知政事之刘益。他们的任务就是以宋之全权大使身份,向忽必烈正式提出受降之请求,并且处理战后之一切事宜。只不过,这些全部是表面形式而已。伯颜的目的就是借由形式之便,将宋朝大臣们和平地护送至大都。既然祈请使们为宋之全权大使,那么在形式上就必须慎重地予以对待。当然了,为了防止逃脱所布下的监视绝对是极为严密。衣食住之自由完全不受影响,人身安全也保证无虞,但是四周随时都有元兵包围。包括五位祈请使大内,具有地位的朝臣共有二十余名。他们的秘书官和随从等等共计三百余名。负责运送他们行李以及呈献给忽必烈之贡品之人员,总计达三千名。除此之外,还有理所当然围绕在四周之数万名嘈杂元兵。文天祥也在这一行人当中。因为伯颜打算将他带到大都去谒见皇帝忽必烈。求材若渴的忽必烈,必定能够正确地洞察出文天祥这位人物的价值才对。而且对于态度仍旧强硬执迷的文天祥来说,或许在见过忽必烈之后,能够因此解开对蒙古人之偏见,因而愿意在天朝为官也说不定。一行人之旅程所走的并非陆路而是水路。目前由杭州到大都之间,长达二千三百里之大运河,已归属元朝支配,船只已经能够直达通行。文天祥被带往了大运河之港口。水面上大约停泊了千艘之多的大小舟艇,人们逐次登船,而货物也一一地被搬运到船上去。左右包夹着元兵,正在等待自己顺序的文天祥,忽然见到两名男子突围而来,对着他深深地行上了礼。“原来是你们二位啊!”文天祥惊喜地发出招呼。站在他面前的是杜浒和金应二人。这两位都是文天祥最信赖的人。“我们得到元军之许可。允许我们陪同在丞相之身旁。”说着这句话的杜浒,一边从元军之缝隙看去,一边低声继续说着。“说实在的,像大都那么遥远的地方,谁会想去啊!”“什么、这么说你们是!”“找到机会的话,一定能够成功脱逃。我们还特地多准备了些银子。”文天祥的表情绽放出光采。被元军摧捉着前进,于是他便和两名心腹一起登上了被分配到的船只。这艘坚固的巨船之上,还有五名祈请使共乘。除此之外尚有被指派在沿途中保护他们的吕文焕。当然,还有许多的警卫士兵。巨船才驶出不久,吕文焕便前往探视五名祈请使,告知他们若是觉得有什么不周到之处,可以提出来。“其实我本来就是个北方人。”突然开口说话的这个人是右丞相贾余庆。看到吕文焕一脸不明究里的表情,贾余庆于是接着说话。“我本籍河北。因此这一次前往大都,说起来也算是衣锦还乡呢。实在是太令人欣喜了。”“国家灭亡,你理应悲伤不是吗?”“怎么会?蒙陛下圣恩,如今天下无事、四海升平,可喜可贺都来不及了呢。本来就应该早一点投降才对。何需多做无谓的抵抗呀!”吕文焕别开视线,不愿见贾余庆之笑脸。他感到一股杀气涌上心头,于是离开了那个地方。越过大运河水面而吹来之风拂过了他脸颊,他开始回想着祈请使一行之人品。毫无廉耻只会向胜者诌媚的贾余庆,一别大嗓门满口不是女人就是酒的刘岜,充满着惶恐与不安的吴坚与谢堂。全都是一群毫无可取之处的奴才。惟独家铉翁一人展现出沉着之气度,偶尔还会与文天祥低声交谈几句。那种姿态令吕文焕莫名地感到心安,并有种得到救赎之感觉。二月十九日,祈请使一行之船队向北渡过了长江,驻守在瓜州的元将阿术前来接待。在文天祥所见过的元将之中,阿术算是最桀傲不逊的一个人物。出身于高傲之蒙古上流贵族之家,自祖父速不台以来,三代皆为战功彪柄之大功臣。帮助自己所事之君主无限地扩张领土,同时将意图阻挡大业之人一一击减,把这些视为自己之使命,并且深信不疑的就是阿术。尽管大张宴席地迎接祈请使一行,但是阿术对他们却毫无敌意。“南方的士大夫里,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吗?就算是有,也只有镇守扬州的李庭芝一人罢了!”阿术从不相信名声评价。他之所以如此推崇李庭芝,完全是出自于他自己的亲身体险。既非无能又不怯懦的阿术,边续围攻扬州有数百日之久,但是至今却仍无法将之攻陷。李庭芝是中国史上难得一见的守城名将之一,不论气节、统率力,或是用兵之术,都是以和阿术并驾齐驱,互争高下。不只是战争方面而已。李庭芝还以扬州为据点,联系藏匿于诸方之宋军残党,并且为了把江北江南之支配权再次从元军手上夺回,而积极地策划行动。但阿术对于李庭芝憎恨仅止于此,并且将他当成“可敬之敌手”。从这样的一个阿术之角度看来,文天祥等人就算如何地善于雄辩,也不过是丧家之犬的最后把戏罢了。当然,他并不像伯颜一样精通汉语,因此所有的交谈对话都得透过翻译官来进行。贾余庆和刘岜是宴会进行以来话最多的两人。一会儿颂扬忽必烈,一会儿又赞美阿术,接着又将不久前自己所事之宋朝朝廷批评得一元是处。在场之中最沉默的就属文天祥和家铉翁,以及将他们及送至此的吕文焕。阿术适切应酬过贾余庆等人之后,便朝文天祥举起了大杯。“怎样?喝一杯吧!”“多谢好意,不过我现在戒酒了。”文天祥断然地予以回绝。在阿术的眼中看来,实在是很不讨人喜欢。“哦,不接受敌人敬酒吗?”阿术反讽回去,“心有不甘的话就想办法羸回去呀。如此一来,你我的尊卑关系不就可以逆转过来了吗?”文天祥目光凌厣地回视阿术。“我并非心有不甘。以武力不当地为害他国之存在,夺其领土、焚其家园、杀其民众,并以此夸耀自我之强大,我只为汝等之心灵匮乏感到可悲。汝等之军力确实强大。然而一旦失去了强势,汝等所剩为何?我现在就可以想见在数年过后,汝等为所有国家以石追赶,垂头丧气逃回北方荒野之姿态,真是悲惨啊!”闭上了口,在片刻的沉默之后,文天祥向翻译官问道:“你为什么不翻译呢?”“他一定会杀了你的。”翻译官司连声音都在颤抖。文天祥微微一笑,正要说出“这正是我的本意”之时,阿术的怒吼便响起了。“喂!那个家伙刚刚说了什么?为何不一五一十地照实翻译?这不是你的职责所在吗?”阿术的眼神之中透露着不容欺瞒之强烈坚持与严厉。汉人翻译官早已面如死灰,舌头也冻结了起来。当他勉强地一一翻译着文天祥的话时,其他的元将们比阿术更为激动,早已开始喧腾起来。翻译官一闭上嘴,阿术立刻一跃而起地从席位上站了起来发出怒吼。“你的居心我还不清楚吗?简单的说,你就是想死嘛。既然如此,就让我来成全你吧!”翻译官在一旁胆战心惊,而文天祥却仿佛对于阿术那激昂愤慨的模样感到极为有趣。“他好像非常地震怒呢!”“那是理所当然的呀,激怒阿术将军的不就是丞相你本人吗?”“是吧,不过我可没有取悦他之义务呢!”一副事不关已之模样,文天祥冷冷地盯着阿术。阿术对于文天祥似乎感到无法理解,而文天祥对于阿术也不具善意。“再说,阁下也太不可理喻了。对于他国之领土侵略、烧毁、杀害、抢夺之等等行为,难不成还要我说声感谢谢吗?盗贼为被害者所憎恨是理所当然之道理。如果不愿受到憎恨,不如将强夺之物全数归还,速速返回自己的国家算了!”撂下话后,视线立刻移至翻译官身上。“快、译给他听。”翻译官大声而正确地履行了自己之任务。与其说是有所觉悟,感觉倒更像是自暴自弃了。祈请使们大多吓得面无血色,两手徒然地在空中挥动着。只有家铉翁一人沉着地闭目端坐。阿术撞开翻译官,正要伸手抓住文天祥衣襟之时,忽然有个尖锐的声音冲出来加以制止。“实际情况姑且不论,但就形势而言,祈请使乃宋朝之正式使节,而且并未携带武装。如果加以伤害的话,恐怕有损陛下之圣誉啊!”这个声音的主人正是吕文焕。阿术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花似的瞪着吕文焕,满脸通红。相对之下,吕文天焕的脸色则是惨白不已。这样的对峙简直就像是回溯到三年之前,两人在襄阳的城壁之上展开激烈冲突之情境。双方虽然互相认可彼此之实力,但却不是能够交心之朋友。阿术调整了一下呼吸,再度憎恶地瞪着文天祥。“这家伙傲慢到了极点,绝对不可能接纳陛下圣恩。留他在天朝的话,他日必定会酿会灾祸。你大可向陛下转达,告诉他这是我不肖阿术所说的!”“那个文什么的,我不想再看到他,叫他出去。”完全无视于阿术及吕文焕之存在,文天祥自动地退出大厅。接着家铉翁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吕文焕行了注目礼后,默默无言地退了下去。故意提高了音量,贾余庆拍着手开口说话。“哎呀呀,连陛下之圣恩和当然之礼仪都不晓得的愚蠢之人,惟有文天祥了。那种人根本没有带到陛下面前的必要啊。最好是将他放逐到西域的沙漠里比较恰当。”“对呀、对呀。那种家伙,根本没有享受太平盛世的资格。”在刘岜的附和声中,紧接着传来了女子之媚笑。刘岜的手伸进了妓女之衣襟之中,看来似乎正在抚摸着她的肌肤。阿术皱起了精悍的眉毛,不发一语地粗暴举起了酒标一饮而尽。吕文焕仿佛极度无法忍受地坐在位置上。无惧于严密的警戒,文天祥和金应、杜浒等人一起从元军阵营脱逃之事,大约是发生在那时后算起的十日之后。Ⅱ从临安出逃的二王及杨淑妃一行,表面上假装从港口搭乘船只南下,然而实际上走的却是陆路,并且在出发的翌日,就顿失足以信赖之猛将刘师勇。当天夜晚,当他们抵达了住宿地点之后,刘师勇便独自一人开始喝起酒来。过了不久他便开始流着眼泪叫唤着在常州战死的三位同僚之名。正当他一边饮酒一边哭诉着自己厚颜无耻地残存敬活,再无颜面和众人相对之时,忽然间就这么手执酒杯地倒在地上。惊慌的士兵们立刻上前将起扶起,却发现他早已气绝身亡。史书上将其死因记载为“醉死”,但这很有可能是急性酒精中毒发作吧。匆匆将刘师勇埋葬之后,待天色一亮一行人便立刻向南出发。然而才行进不到数里之路。后方便传来了隆隆马蹄,同时还伴随着不断逼近之骑兵身影。原来是得知二王脱逃的伯颜,命令范文虎带领五千名士兵追踪至此。宦官和宫女们顿时扬起了一阵惊叫。“臣会留在此处防守敌人。请淑妃娘娘尽快脱身。”杨镇跪在妹妹面前说完之后,随即将所有事务交托给弟弟杨亮节,接着便率领仅仅二百之骑兵阻挡在元军阵前。这样的行为固然英勇,但是兵力的落差实在太大。不一会儿工夫,两百骑兵便在沙尘及血腥风暴之中被全数歼灭,杨镇也从马上被拉了下来。正当范文虎欲上前继续追赶二王马车之时,一群精悍骑兵忽然从侧面的丘陵一跃而过,朝元军猛扑而来。那是张世杰。论战场上之骁勇强悍,世上能与之匹敌者并无几人。范文虎之军队顿时溃不成军,眼看数量越来越少。张世杰本人亦挥舞着长枪,击落了七八名骑士,并四处找寻着范文虎之踪影。范文虎不得以只好放弃追赶,抓起了五花大绑的杨镇便往临安之方向撤退。错失擒住二王之大好机会,这件事情不得不向伯颜回报才行。张世杰守护着二王及杨淑妃继续南行。年仅二十六岁的杨淑妃紧抱着两名稚儿。在失去了刘师勇及杨镇之后,于濒临绝境之时为张世杰所救,这段历程简直有如死里逃生一般。紧接着,陆秀夫也加入了张世杰之军队。陆秀夫沉稳而得体之言行,令杨淑妃觉得十分信赖可靠。再加上杨淑妃之兄杨镇之弟杨亮节,立志复兴宋朝之势力,总共就只有这极为单薄之阵容。“让我们先往婺州出发吧!”一行人于是遵从了陆秀夫之提议。 ※ ※ ※陈宜中身在婺州。这里是他的故乡。婺州位于杭州临安府之西南方一百九十里处。未来为浙江省金华市之所在的这片土地,是个有着青山绿水环绕之富庶盆地。不光可借由水路和陆路通往临安,如果沿着穿越山间之道路向东南前进,走个二百七八十里左右,就可以抵达以港口都市闻名的温州城。进入阴历二月后半,婺州春意正浓。随着梅花季节终了,紧接而来的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在距离州城约七里之处。有两个家族借住在城内富豪的一处宅邸之中。那是陈宜中和刘声伯两家。由于两人之交往延伸正整个家族之故,所以两位夫人的感情也相当亲近。这座房子相当宽广,于是两家人便暂且在这里安顿了下来。陈宜中每天的活动大多是读书。不光是关于儒学及政治方面的书籍,他还研读医书。他偶尔也会与刘声伯一起到户外去散步,如果在路边采集到药草,他还会对刘声伯说明那是什么样的杆物以及对于何种病症具有疗效。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眼中才会现出光采。不过总是维持不了多久,就立刻被连声的叹息和阴郁之表情所取代。这样好吗?自己现在立于此处之所做所为是正确的吗?难道真的没有其他方法吗?对于这一再地反复追问,刘声伯如此回答:“就算你采取了其他的行动,对于那样决定终究还是会后悔的。”没错。心情苦涩的陈宜中不得不点头同意。在这百日之间,他觉得自己总算慢慢了解像自己这样的人。向东而行走累了的话,就质疑当初为何不向西而行。一旦向西而行迷了路了话,又懊悔自己当初应该向方而行。就在这样的自省之下,日复一日地加深悔恨,但却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原本就对医术和草药极感兴趣。有一段时期还曾经考虑成为大夫。”历史上被称为名医或神医的人虽然很多,但是医师在中国的各个朝代之中,地位却不是那么崇高,而且身份地位也不如士大夫那般地被认可,说起来不过是个具有医疗技术的人罢了。陈宜中虽然出身贫困之家,但是却受到了临安府中屈指可数之富豪赏识,并招为女婿。不但如此,还资助他进入太学就读。从此之后便一路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就这么待在这个地方安安稳稳地行医济世,也未尝不是另一种生存之道呀。干脆把国家兴亡抛诸脑后,就这么办吧!”“我也曾这么考虑过。”陈宜中一边叹息一边喃喃地说道。“但是,北军(元军)总有一天还是会来到这里。就算一时之间得以安居乐业,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的这番话,刘声伯似乎稍有误解。“如果以大夫之身份人庶民的生活之中,相信北军一定无法追究下去。即便是改朝换代,对于庶民而言就像云端之上的遥远故事一样。”“不可能。不论是向北军屈服,或者成为北朝(元朝)之民我都不愿意!”陈宜中语气之强烈,令刘声伯有些瞠目结舌。陈宜中连心向他道歉。“抱歉,我太激动了。”“那里,你别在意。”“……不过,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光是直言说出心中之话的勇气我就没有。除非对方是奴仆,或许我还敢高傲地说出来吧,我就是这种没骨气的男人。”“其实……”刘声伯仿佛下定决心般地开始说着。“听说二王殿下和杨淑妃一行人,今日之内就会来到这个地方了。随从人员还包括张将军和陆礼部。”“是真的吗?!”“这是今天早上我从城里来的商人那里听来的。二王殿下会向南行也是更换民当然。既是如此,经过这个地方更是当然之事。”和文天祥比较起来,陆秀夫应该会比较好沟通一点。陈宜中这么想,一股急切的希望和意愿忽然涌上心头,令陈宜中的声音激烈了起来。“实战方面只得秀托张将军了,但是宫中事务若是没有我的话怎么行呢。我得赶紧前往迎接,随伴在一帝才行。”刘声伯注视着陈宜中,用力地点着头。“那么我即刻去进行准备。这里总归只是个过路之处,说不定马上又要转往其他地方去了呢!”“也对,首先应该会到温州去吧,然后再沿着海岸往泉州一带,在水军方面我们可还不输给元军呢!”没想到洗刷名誉的时机竟然提早来临了。陈宜中加快了脚步朝着寄宿之房子前进。跟随在后方的刘声伯则一脸深思之表情。Ⅲ三月初,伯颜终于结束了临安府之战后处理,并且即将凯旋回归忽必烈所在之大都。到目前为止仍然滞留在临安府之三宫,也终于必须和充满着绿意、流水、阳光之江南大地永别了。元军总帅在出发前夕特地告知三宫。“蒙皇恩特赦,得以免除绳索系颈之牵羊待遇。”亡国之天子必须像羊只般在脖子被套以绳索,牵至胜利者之面前跪伏称臣。但是念在对象为幼子及女性,因此特别予以免除。“皇上仁慈,实在令人感激。”确实如此。这绝对是仁慈的行为。回顾历史,因为新王朝而全族遭到杀害之皇帝比比皆是。或许这才是亡国者的最大悲哀吧。三宫之中的谢太后由于旧疾复发,因此被允许留在临安。但是恢复健康之后还是必须前往大都才行。跟随幼帝和余太后北上之人包括皇族百余名以及上下官员一共数千名之多。除北之外,尚有太学生数百名。这些未来高级官员之候补人才也一个不留地全部被伯颜强行拉到北方。这样的行为有一部分也是为了顺从求才若渴之忽必烈的指示:最好能将治理天下之人才全部集中到大都。从此以后,杭州临安府便丧失了政治中枢之机能,只能以海外贸易中心之经济都市继续发展下去。伯颜之步代相当快速。在接获情报得知宋军勤王派即将发动攻势,夺因幼主的情况之下,岂有容许事情发生之余地呢。仍旧镇守在扬州与元军持续抗战的李庭芝,就是策划这次行动之首脑。李庭芝是发掘陆秀夫之才能,并予以拔擢之上司。原本是一文官,直到将具有稀世名将之称的孟珙纳入幕僚之后,才渐渐地充实起军事方面之知识和经验。自从接任扬州知事以来,其出色之守城能力令元军大为赞叹。当李庭芝得到幼帝即将被带往大都的消息之时,是即愤怒又感慨。“临安的重臣们真是没用。难道连以城墙为据阻挡敌人,等待诸方援军到达这点小事都做不到吗?”李庭芝的愤怒与叹息,部将姜才完全能够体会。他双眼浮现着激动的泪水,对着上司说道:“天子刚从临安出发不久,距离大都尚十分遥远,请派遣精锐部队一支,我必会突破北兵重围,将天子救出。”李庭芝颌首同意。“以寡击众,虽然未必有成功之胜算,然而身为大宋臣子,却非得向丑虏报这一箭之仇不可。”此年为闰年,三月有两次。到了闰三月,江南早已进入春。正确地说来,由于扬州位于长江之北,所以风土气候可算是江南之一部分。李庭芝慌忙地拟定计划,探索情抛。这一夜,姜才率领着精心挑选之四千骑兵精锐部队离开扬州城。一旦出动大军,阿术一定会马上得到消息。虽然也考虑过采取欺敌之计,朝其他方向出兵,然而以阿术之聪敏,反被其识破真正目的之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在诸多考虑之下,于是决定不用任何的小伎俩,专心一致地慎重行事。如同阿术之于李庭芝的高评价一般,李庭芝对于阿术之将才也十分认同。宋朝幼帝与余太后之座船沿着大运河北上,朝向遥远的大都前进。周围全是扰壤的元军军船。不但如此,连运河两岸都布满了元军铁骑之坚固防守。直到将幼帝一行送入大都之城门为止,伯颜绝对不会因为一时之大意而破坏掉十年之努力无功而返。夜晚,船只停驶。不论在船上还是在运河的两岸都燃起了无数的火炬,令水上仿佛出现了一座不夜之长城。“这么一来可就无法贸然地加以靠近了。”姜才低声说着。在火光通明的炬火之中,姜才认出了伯颜之元帅旗帜,旁边所停泊的大船看来应该就是监禁幼帝之船只了。想要突破这十几二十层的重重关卡,实在是极为不可能。时间不断地流逝,月这已经高挂在夜空之正中央。“绝对不能徒劳无功地就这么回到扬州城。”就在姜才开始焦急起来之时,后方忽然出其不意地涌现隆隆的马蹄声,元军也开始骚动起来。火炬的数量越来越多,蒙古语和汉语之叫声交杂错乱。阿术在查明了姜才动向之后,便急急地向伯颜呈报。姜才的四千骑兵顿时被元兵重重包围。人马及刀枪从四面八方一拥而上。姜才一边指挥着部下,同时两手执剑,如同闪电般地在刹那之间砍倒了三十余人。弓箭之声呼啸而过,姜才之座骑身中三箭倒卧在地,并且把姜才甩到了地上。元将丁促在姜才面前停下马,长枪已经猛烈击出,然而却反被跃起之姜才一剑刺中,立刻从马上被斩落下来。正当马儿高声嘶呜打算向前狂奔之时,姜才左手抓着缰绳、右手握着大剑就这么朝地上一蹬。下一瞬间,他已跨在鞍上。即使看在蒙古人的眼里,姜才刚刚的那番精彩动作,也简直是神乎其技。“北贼,闪开!”挥舞着大剑长驱直入的姜才无人能敌。好不容易姜才终于突破元军重围,回到扬州城内。而四千骑兵也得以大半生还。虽然姜才从此威名远播,然而却未能夺回幼帝。另一方面,久围扬州不下的阿术则颜面尽失。这位高傲的大贵族在月下望着扬州漆黑之城墙低声发誓,绝对要将它攻陷。闰三月二十六日。伯颜终于凯族回到大都。和江南比较起来,大都虽然风冷空气也干,但是从阳光看来确实已经是春天了。西方与北方可以遥望蓝黑色之山脉,东方和南方则是一片无限之平坦,城壁之高度与总长度在规模上足可凌驾杭州临安府。漫长之旅途终结,幼帝和余太后被传唤至忽必烈之宫殿。殿内席宴大张,代宋诸将都一一获得封赏。宋之幼帝被授予瀛国公之封号,并且规定必须在成年之后遁入佛门出家。看着坐在大宴未席一直低着头仿佛在忍耐着一切的幼帝母子之姿态,忽必烈之皇后察泌悄悄地擦拭着眼泪。忽必烈查问原由。“怎么泪眼汪汪的呢?你为那些人们感到悲伤吗?联一定会尽可能地厚待他们。”忽必烈说完之后,皇后静静地摇了摇头回答:“自古以来,世上从未出现过得以延续千年之王朝。妾身现在虽然高坐在胜利者之席位上,但妾身之子孙又将如何呢?难保哪一天不会沦为败者,必须跪伏在石板之上向敌人乞求慈悲呀。想到此,我就不禁悲从中来。”忽必烈沉默不语。他凝视着幼帝母子,看着他们置身于热热闹闹此起彼落的蒙古语之中,因为语言不通而静静坐着的样子。忽必烈有点故意地,突然地笑了起来。“为了千年之后的将来烦恼又能如何?那了那个时候,让子孙们凭着自己的智慧去想办法解决不就成了。也只能这样子了。”其实忽必烈又怎会料想得到,以他死后根本谈不上千年,仅仅才七十年的光影,元朝皇帝就受到新兴的明朝追击而逃回大都,再也不曾统治中国本土。宴席之上,理所当然的是以对宋之征战为主要话题。从伯颜口中听闻夫妇双双自缢殉国的赵卯发等等宋朝忠臣的事迹之后,三十四岁的皇太子真金感动得热泪盈眶。“这不就是义士所为?编纂宋史的时候,一定得将他们的事迹列入忠义传之中才行。”对于皇太子的感动行为,忽必烈以稍稍严苛之眼光远望着他。他对自己孩子的聪明仁慈虽然寄予厚望,但是却也有不满之处。皇太真金太过于倾慕中国文化,对于汉人学者不但打从心里尊敬,而且对他们拘持着相当大之期待。忽必烈死后若是由真金即位,元朝或许会全然地变质为传统式的中国王朝也说不定。忽必烈肥胖的身体从座位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朝着宴席之一角走去。那里是宋朝降元将军们之席位。吕文焕因再次回到杭州,所以并不在场。“朕有些事情想问问汝等。”对着这群一致将酒杯放下正襟危座的降将们,忽必烈开口问道。“汝等原本应该都是接受宋朝丰厚待遇才对。既然如此,在降服于朕之时,必中想必有诸多纠葛吧。之所以令你们跨越障碍,决定投降于朕的理由究竟为何呢?”降将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宋朝奸臣贾似道专政,残害忠良,违法乱纪,以私心扰乱国政,并且图利自身。吾等受其怨憎前途堪忧,幸得陛下德威感召,因此遂转而投效。”忽必烈之嘴边浮现出嘲讽之笑容。“贾似道呀!这个名字倒是常常听见。不过,汝等之效忠对象理应为宋主才是,并非贾似道啊!焉能以宰相之恶,做为背弃君主之理由呢!”众人无话可答。可时辩才无碍滔滔不绝地辱骂贾似道、指责宋朝腐败的降将们的舌头,就像是老旧的车轮一般停止了转动。忽必烈以原本就细长的眼睛扫视过降将们之后,像是在安抚着众人般喃喃地说着“算了、算了”,接着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向回廊。大都的夜晚更是寒冷。默默地走了几步,忽必烈停下脚步。伫立在回廊之中的,还有左丞相伯颜。“伯颜啊,朕想听听你的意见。”“敢问陛下,需要臣提供哪一方面的意见呢!”“你知道的,就是宋朝的人才。”忽必烈的声音里透露着轻微之焦躁。“若是关于死者的话,朕已经听说了。皇太子感动得流泪,朕自然也心有戚戚焉。然而朕并不通晓令死者复生之术呀。所以想听听关于生者之事。”伯颜保持着三步之距离,跟随在伟大的君主后方,并调整了一下语调。“那么臣就说了。能成天下宰相之大器者,北有耶律楚材,而南有文天祥。”忽必烈停住步代,转身向后。细长的眼眸在灯火的反射之下,仿佛正散发着黄色的光芒。“伯颜哪,看来你似乎在代宋的期间里,学会了搬弄戏言之本事了呢!”“臣不明白。陛下为何称臣之所言为戏言呢!”“为何?你刚刚说了什么来着?可与耶律楚材匹敌之人才在宋,你是这么说的吧!”“确实如此。”“……你认为那不是戏言吗?”“足以媲美耶律楚材般之器度与才干者,他绝对是符合陛下圣意所欲之第一人选。”忽必烈从年迈却依然健壮之胸膛中吐出了长长的一口气。“自从耶律楚材去世以来已经三十余年了。在他死后,天底下具有担当丞相大任之才能者惟有三人:史天泽、安童、以及伯颜。”“臣才疏学浅,若非陛下圣恩……”“你别太谦虚了。才疏学浅之人朕是不可能会重用的。这个叫做文天祥的南人究竟有何能耐,居然能得你如此崇高的评价,你可得让朕心服口服地仔细说个明白。”伯颜将文天祥置身本营之时所展现出来之神情气度等等,井然有序地一一说明,听完之后忽必烈又问。“那么,这个文天祥目前身在何处?”伯颜一副惶恐不安之模样。“不敢有瞒陛下,他逃走了。”“哦——逃走了呀!”忽必烈并没有生气,反倒是一脸愉快之表情。“有趣。传令下去,让诸位将领务必把这个人带到朕的面前来。绝对不可杀了他。知道吗。”“遵旨。”“原来如此。逃走了呀!呵,这样的男人豢养起来才有乐趣可言,你说是不是?倘若不是悍马,那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尚未见到文天祥这个人物,忽必烈似乎就已经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伯颜试着说出了以下提案。“文天祥想必是投奔至二王之处,为了复兴宋室天下而尽忠效力去了。若是陛下许可,请容臣再次前往江南,督促将领剿灭宋朝余党,并将二王擒回京师向陛下称臣。陛下以为如何?”忽必烈没有立即回答。“不,没这个必要。”他边说边摇着头。伯颜刹那之间有如失声般地猛烈抬起头来,而忽必烈也随即明快地将意思清楚表达。“如今已无丞相亲自出马之必要性。宋已亡国。不论是二王还是文天祥都不过是残存之余党罢了。其他人应该就足以担当这个责任了吧!”此时忽必烈不直呼伯颜之名,而是以丞相来称呼他。这点,以伯颜目前的身份地位而言虽说是理所当然,但是气氛在瞬间冰冷疏远了起来,却是不可否认之事实。伯颜冷不防地感受到悄悄拂上脖子之夜气的寒冷。